2020年2月,关宜同、何如雎和季归豫坐着同一班飞机在赫尔辛基转机回到了国内。途中,三人穿着防护服、戴着防护手套、眼镜和n95口罩拍了好几段视频,关宜同剪辑了一路,刚落地就把视频卖给了某家视频媒体,赚了八百块。
坐大巴往隔离酒店去的路上,何如雎睡得东倒西歪,关宜则在手机上跟写手沟通论文代写的事,忙得一刻不停,头疼欲裂,这时隔着两排座位坐在后面的季归豫突然给她发来消息。
【季归豫:你猜刚才谁联系我了?】
【关宜同:你前女友?前前女友?前前前女友?】
【季归豫:想啥呢?是俞庄嵁!】
关宜同手指停顿了一刻,退出聊天界面去看了一眼俞庄嵁的朋友圈。
倒数第二条是去年11月7日,大概因为过生日,他心情好像不错,转了一首led zeppelin的歌。
最后一条是去年11月16日,他又转了首jazzy star的歌。那天貌似也是她最后一次见他,之后他突然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人能联系上他。
其实前段时间她给他发过一条信息,问他那个叫介舒的人怎么样了,不过,他过了几个月都没有回复。她自然也不敢再接着追问,估计……如果他们确实在一起过,现在应该是分了。
回到聊天界面,季归豫已经轰炸了一大面的消息。
【季归豫:他去年就已经回国了!怪不得停课之前他一直不露面!我还以为他单纯逃课出去玩。】
【季归豫:你卖的那条视频上首页了!】
【季归豫:果然大家都在同一片网络冲浪……】
【季归豫:我还以为要跟他就此绝交了,现在他不计前嫌,开心啊,以后又有人罩了。】
【季归豫:你在忙什么?工作室的事儿?一路不吃不喝还工作不累么?】
屏幕前,关宜同不禁叹了口气,活动了一番颈椎。
【关宜同:他找你干嘛?】
【季归豫:他看见我刚才朋友圈发的定位了,说有空就碰个头。】
【关宜同:你要去?】
【季归豫:当然啊,隔离完就有大把的时间了。】
【季归豫:你要不要一起?】
【关宜同:不去,有消息说接下来开始上网课,一下子来了好多订单。代购回来的东西也要发货,隔离完应该会忙死。】
【季归豫:反正日子还没定呢,到时候你有空就来呗。】
【季归豫:何如雎呢,要不要叫上她一起?】
【关宜同:不尴尬么?你自己去算了。】
【季归豫:我这是在给你拓展人脉的机会,不去拉倒。】
【关宜同:到时候再看吧。】
医院单人间,俞庄嵁面无表情地在聊天界面发了个大笑的表情包,放下手机,继续看摊开在床上书桌上的《永恒的终结》。
门外一阵喧闹,紧接着俞屹冬戴着口罩风尘仆仆地推门而入,手里还推了个行李箱。
“唉!我昨天被测了两回,鼻子是真难受啊!喉咙这个,那工作人员下手太狠了,我差点吐出来!”
俞庄嵁合上书,不冷不热道:“你不用亲自来。”
“只能放进来一个人,我想想还是自己来,要是就随便派个人来送东西,那还不如直接让护士转交呢。”俞屹冬把箱子推到柜子边上,又钻进浴室洗了一遍手。
“转交就行了,这样你也不用做检测。”
“没事儿,”俞屹冬擦干手坐到沙发上,留神观察俞庄嵁的气色,他瘦了一大圈,头发也长了,面色多少有些苍白,“你看起来好多了,自己觉得怎么样?”
“挺好。”
“今天的水挂完了么?”
俞庄嵁抬起手背给他看了看留置针:“挂完了。”
“医生说你恢复得不错,很快就能回家了。”
“好。”
短暂的沉默,俞屹冬拿起茶几上的苹果,随口道:“我给你削个苹果吧。”
俞庄嵁似笑非笑:“你不是让人把刀拿走了么?”
闻言,俞屹冬口罩下的表情一僵,尴尬解释道:“这……主要还是怕你把自己弄伤了。”
“我不会再做那种事儿了。”
他说这话时语气挺诚恳,表情也轻松,俞屹冬便暗想在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多少能悟出点东西,一夜悟道也说不定,忙说:“我当然相信你了。相信是相信,但你得理解我为你操心。”
“我记不清是抢救的时候,还是在重症监护室的时候,迷迷糊糊好像看见她了。”
“应该是昏迷的时候在做梦,梦里她坐在床边骂了我很久,语气特生气,听起来……我罪无可恕。”
“但是到最后,她又哭得很伤心,反反复复地求我好好活下去。”
“现在想想,感觉那场梦里她是真心在跟我说再见。因为,那之后我怎么也梦不到她了。”
俞屹冬听着他旁若无人的陈述,手不由自主往衣袋里摸烟盒,又提醒自己这是在疫情期间的医院,于是赶紧收回了手,轻咳一声道:“既然她都这么说了,那你一定要听进去,别再去想这事儿了。”
“我听进去了,从小她就很知道该怎么让我照她说的做。”
俞屹冬连连点头,正想附和,却又听到俞庄嵁说:“不过,她这人不记仇,我跟她不一样。”
“啥意思?昆城不是已经被你……”
“瞿榕溪呢?有消息吗?”
“下面的人还在查,暂时没查到。”
俞庄嵁望着他,不大痛快地应了声:“哦。”
“就算查到了,我也会派别人去处理,你就别操心了,还是先把自己身体养好再说。出院之后呢,多见见朋友,千万不要再胡思乱想,我也一把年纪了,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儿,我将来下去怎么跟你爹交代?”
“放心。”俞庄嵁冲沙发上的人挤了个笑,又拿起了书。
俞屹冬知道他这是在赶客了,起身道:“电脑在箱子里,你别盯着屏幕看太久,伤神。学校那边也不用太上心,咱不差那么个学位。”
“学校上网课了,我能应付。”
“行,那你休息吧,我过几天再来。多和朋友聊聊天,别老自己闷着,啊?”
俞庄嵁点头,朝他挥了挥手。待门再次合上,他脸上的表情便消散一空。
季归豫整日想着张罗的会面,直到四月中旬方才成形。何如雎因为家里给她安排的工作而缺席,因此便只有季归豫、关宜同和俞庄嵁三个人。何如雎请假的理由并不令人信服,但季、关二人都因此松了口气——至少这局不至于令人尴尬。
地点就定在俞庄嵁的家里。季归豫顺路载了关宜同,车开到俞庄嵁家楼下季归豫便纳闷:“怎么庄嵁家还挺简朴?这小区虽然说也算是别墅区吧,可也太老旧了点儿。”
关宜同解开安全带瞥他一眼:“说不定是因为人家富得早,而且这种房子得看内部装潢,别有洞天也不一定啊。”
季归豫恍然大悟般点头,开开心心地提着酒往里走,大门像是特意没锁,二人轻易就推门而入。
可屋内的陈设再如何经他们脑中的滤镜美化也过分陈旧了——整体装修就是千禧年刚过去时的豪华老房典型风格,偏黄的大理石、红棕色调家具,过时的豪宅风。
二人面面相觑,觉得多少有些古怪。
“哎,这女孩是谁啊?庄嵁还有姐姐么?”关宜同兜了一小圈,在餐边柜上的相框里发现了一张标着数码相机时期、有些年代感的照片。一女一男两个小孩,高一点的女孩大咧咧叉着腰,男孩扭捏地比着剪刀手,五官里隐约可以辨认出是庄嵁。
季归豫走到她边上跟着看了一眼:“没听说过他有兄弟姐妹,可能是亲戚或者童年玩伴?”
“我怎么觉得这女孩好像也有点眼熟?”
“像谁?”
关宜同细想一番,突然认真地翻阅起了手机相册,愣是从密密麻麻的几千张照片里找到了段视频。
“像她。”
季归豫看着视频里相伴而行的俞庄嵁和介舒:“嚯,你记性也太好了。嗯……是有点像。你怎么这么能记人脸啊?我都记不清了。”
关宜同犹豫着收起手机,正想开口,却被俞庄嵁的声音打断了。
“路上堵么?”
她循声回头,不过几个月没见,竟莫名觉得俞庄嵁十分陌生。若非要说外貌上具体的变化,那大概只是头发剃短、人瘦了、气色不太好,但她直观感觉眼前这整个人的精气神和以前的大不相同了。
季归豫显然也有同感,对着俞庄嵁愣了好几秒,才答不对题道:“庄嵁,你病了?”
这问法过于直接,关宜同不禁斜睨季归豫一眼,又兜话道:“好像气色不太好?写论文熬夜了?”
俞庄嵁低头揉了揉后脑勺,笑道:“这么明显吗?不上学作息不规律,日夜颠倒,正常的。”
“你论文该不会已经写完了吧?”季归豫开口,分贝猛地提高。
“导师说再改一改就行。”
“我靠,没心情吃饭了,我写完开题报告之后还一个字都没写!”
关宜同嗤笑:“那您也是够自信!要不……找我们工作室帮忙?给你打折好了。”
“几折?”
关宜同报了个数字,季归豫便翻白眼:“那钱我还不如省下来买鞋呢,拉倒吧!”
“坐吧,做饭的阿姨回去了,我点了火锅外卖。”俞庄嵁给二人拉开笨重的餐椅,自己则走进厨房端了两杯水出来。
季归豫接过水杯喝了一大口:“哎庄嵁,你之后还去英国么?十二月的毕业典礼怎么办?”
“不去了。以后应该都不会去了。”
“别这么悲观啊,说不定用不了多久疫情就under control了,咱们还没玩遍欧洲呢。”
俞庄嵁没接话,直接转移了话题:“陈辛觉回来了吗?”
关宜同敏锐捕捉到了他那一二秒的沉默,但也只当他是居家太久而态度消极,答:“他哪儿舍得买那么贵的机票?还在那儿呆着呢,打工的店都倒闭了,现在仅有的收入就是代写论文。”
“噢,”俞庄嵁细想,“他家里的事儿解决了么?”
关宜同点头:“解决啦,你不是让他不用还钱了么?大善人。你们这样不亏本?”
“亏大了啊,但是有人替他求情,没办法。”
关宜同回忆起此前与陈辛觉的某次讨论,她记得陈辛觉说要找人去求情,那人应该是介舒。
季归豫并不清楚这一段,便傻兮兮地问:“谁啊?能让你给这么大面子?我认识吗?”
俞庄嵁的视线越过二人,落在餐边柜的照片上。
季归豫不明所以,扭头想和关宜同进行目光交流,却未能得到反馈,只听关宜同颇有深意地问道:“你们在一起了?”
“我错过了什么八卦?”
俞庄嵁脸上掠过一丝阴霾,那阴沉的表情过分自然熟练,让关宜同有一种他天生这幅神情的感觉。
“没有。她走了。”
季归豫:“照片里这女孩就是她?”
俞庄嵁:“是。”
季归豫:“哦,那你们这是从小就认识啊?”
俞庄嵁:“对。”
季归豫:“那她怎么走了?上哪儿去啊?”
俞庄嵁:“我也想知道。”
季归豫:“啊?你不知道?那她这是跑了?”
俞庄嵁安静下来,三人之间的气氛突然有些尴尬,多亏了及时响起的铃声。
季归豫赶紧起身:“应该是外卖来了,我出去拿。”
俞庄嵁:“现在都得去小区大门口拿。”
季归豫已经走到门口开始穿鞋:“没事儿,我去吧,也不远。”
门咔嗒合上,俞庄嵁正想去给自己倒水,关宜同像是下了不小的决心,开口道:“庄嵁,其实有个事儿我一直想告诉你。”
俞庄嵁转着手机等待下文。
“我以前见过介舒。”
他倏然抬眼,像是平静水面被突然坠入的石子所搅乱。
“什么?”
“就是在我本科那个学校,有一个学期见过她很多次,好像因为有一节课跟她某节课的教室挨着,所以出门的时候经常看见她。”
他皱眉,暗自比照了时间、地点,一口否认:“你认错人了。”
“应该不会,她稍微胖了点,时间隔太久所以我一开始没认出来,后来越想越觉得眼熟,就是她。”
他不悦地摇头:“不可能,她很早就辍学了,读书的时间跟你对不上。”
“可我真的见过她,我们那学校亚裔不多,我真有印象!而且她课间经常在教室门口问她老师问题,我每回去上厕所路过都暗自感慨!”
“你记错了。”他推开椅子头也不回地往厨房走,像是要用背影斩断谈话空间。
这回答过于独断,关宜同不禁叹气:“你又不是当事人,凭啥替她回答?问问她不就知道了?”
那背影一僵,杵在了原地。
“我今天不太舒服,我们改日再约吧。”
关宜同怀疑自己的耳朵:“不舒服?你……还好吗?”
屋主显然不是在跟她商量:“麻烦替我跟季归豫道个歉。”
“是……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僵持了片刻,俞庄嵁缓缓转过来望着她,红着眼。
这表情关宜同见所未见。
震惊之下,她听见俞庄嵁哑着嗓子道:“问不了了,她已经……不在了。”
她虽不甚了解面前这人失去的东西详细何为,却立时感知到那东西重要极了,以至于尽管失者以麻木漠然掩饰,悲恸却仍破防而出,来势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