佝偻着身子的古瑟看着跟自己一同被关进来的匠人被三三两两的江湖人接走,长舒了口气。
他根本没写过求援信,一切都是谢穹伪造的,却也凑巧救了他们。
赶马车的是温凉秋,谢星摇扶着秦绰进马车时,古瑟一瞬间有点儿恍惚。
“你是……白霜?”他看着谢星摇头上的刀形簪出神。
古瑟痴痴呆呆地取下她的簪子,微微扭转那蔓草花纹,簪子忽然显出了雪花的纹样。
“这还是老夫为白霜做的。”古瑟笑道,捏着簪子的手粗糙开裂,历经沧桑。
“这是前辈造的?”谢星摇看向古瑟前辈。
“是啊,就连那把逢霜剑也是老夫之作啊。”古瑟笑道。
秦绰问:“前辈,究竟为何谢穹要杀你们?”
闻言,古瑟忽而垂眸,看着自己那双手。这双手造过开天辟地的利刃,却终究成了一双无用的手。
“那么多年的战事,这双手造了那么多神兵利器。纵然此时我已无力再铸器,但只有我知道怎么造出绝顶的利刃,就算是掠影门那个秦老头也不配与我相比。不过秦老头也早死了。”古瑟笑时忍不住猛烈地咳嗽,长久的劳作已经让他身子衰弱。
“他们不想让我们这帮握着技艺的人流落民间,免得造铁铸器的法子外传,所以想杀了我们。”他喃喃道。
而那郭统领只是一个感念这些匠人多年来为兵士造器恩情的将领,故而想要保他们一命,圈禁他们于此,好歹不至于死。
“可我想回家啊。”古瑟抬头,掀起马车帘子,望着茫茫夜色里的旷野,“我要回我的江湖去,那是我的家啊。”
他一身技艺与抱负已经忠了他的家国,再无可利用之事时,他只是想还乡而已。
古瑟年轻时常与掠影门相斗,秦绰知道自家老头子和古瑟的相斗,他们都是生性放荡不羁而好强的人。
放荡不羁,却情愿自缚一生,为人为事,却落得如此下场,秦绰感念之中未免仓皇。
“前辈放心,我们这就带你走。”谢星摇拍拍古瑟的背,给他喂水。
“你是……你是白霜的女儿吧?”看到那支簪子,古瑟再看向谢星摇时仿佛见到了故人。
“是。”
“好啊,好啊。你母亲比我通透,那年我劝她离开京城,不要待在那个男子身边,她就抱着你走了。还好走了,还好走了——”古瑟喃喃。
“什么男子?”谢星摇意识到古瑟认识她的父亲,立刻追问道。
“谢星摇。”秦绰突然唤她。
她不解地看向秦绰。
“你母亲是把江湖的剑,是不能做这京城里皇族的装点的。她走得对啊,多爱你的父亲也要走,那是她的命。”古瑟仿佛没听到谢星摇所说,只是自言自语。
古瑟的精神不好,温凉秋接他出来时就注意到了。
“重疴在身,命不久矣。”温凉秋叹了口气,摇摇头。
马车后传来了追赶的声音,谢星摇脸色一变,让秦绰和温凉秋带着古瑟先走:“我去拦他们。”
谢穹策马行进时,被一根绊马绳拦住了去路。
停留不及时的一众侍卫有的跌落,而后被迅速掠过的一道身影击退。
站在树上的谢星摇一脸冷色,如犀剑出鞘,在夜色里青光冷寒。
谢穹冷静地笑着:“阿玉。”
阿玉是她的小名儿。
谢星摇皱眉:“你怎会知道?”
“阿玉,下来吧,随我回王府,我就不追古瑟了。”他说。
“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
那寒光渐近,谢穹微微仰头,看向已经恼怒的谢星摇,说:“楚阳王府的王妃之位一直是为你留的。你母亲带走了你,你当不了郡主,我向你父亲承诺了,只要找到你,我会以王妃的身份善待你一生。回来吧,总比在江湖刀口舔血好。”
“父亲?”谢星摇思绪乱了,她隐隐好像知道那个答案了。
“你还想不通吗?我的义父是你的亲生父亲啊。”谢穹淡笑,抬鞭指着远处的山河,“你是老楚阳王的女儿,是当年天游山的幕后推手之一的后嗣。你要怎么回江湖?他们会恨你,包括你想谈婚论嫁的那个人,都会恨你。”
“你胡说八道什么?天游山一事不是只有临淄王——”
“那么多人叛逃惨死,朝廷事后从未追究过,这朝堂盘根错节,怎么可能只有一环?”他叹道,“就连我,这么多年都是躲着江湖人走。你爹虽已过世,他们未曾追杀我,可总还是看不惯我的,尤其是你那个未来夫婿——掠影门的门主。”
谢星摇握剑的手微抖,心底寒意顿生,她颤着手,问:“为何?”
“看来他没告诉你啊,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帮朝廷做事,做着两国暗探的活儿,想借朝廷的力向临淄王报仇。八年了,他如此恨临淄王,又怎么会真心实意地接受你的身份?”
“他……”谢星摇一时说不出话来,想到第一次在逍遥市见他,他的确是……是了,他当时说“不是跟咱们朝廷的人做生意”,原来是在跟南国做生意。游走于两国之间,他一直在找报仇的机会。
“他都不肯告诉你这件事,想来你们俩也还有些秘密,就不说他能不能接受你的身世了,他这事做起来很危险,哪一日把自己搭进去也未可知,我不能眼看你跟着他冒险,毕竟你是义父唯一的孩子。”
谢星摇呆呆地看着手里的如犀剑,心像刀剜一般,一时忘了呼吸,她看向头顶荒凉的天。
“谢星摇!”
她闻声回头,看到赶来的疲累至极的秦绰。
“秦绰……”
“过来。”他伸出手,眼神坚定,“我知道,我都知道了。”
他知道了,难怪他刚才拦着古瑟前辈,不许古瑟前辈讲出她父亲是谁。她缓缓伸出手,移动着脚步朝他走去,却又犹疑。
“谢星摇,我不在乎你的父亲是谁。”他眼中有些哀意,却带着无可奈何的笑,“我能怎样?若没有你,我不敢想接下来的日子要如何过活。”
若要选,心底的恨终究是在见到她的那一刻瓦解得粉碎,他才知为了她,他是可以全然不在乎从前的事的。终究有他一败涂地的时候。
寒风中,她死死抓住他的手,看着身后的谢穹,她忽然想起了母亲。
“谢星摇是谢星摇,不是楚阳王府的郡主,也不会是你的王妃,我不需要你的照顾。”她悬着长剑在自己身前,对上了谢穹的目光。
她决绝地离开的背影,谢穹觉得仿佛近二十年前,他也见到过。
他还要上前,被谢星摇一剑逼退,臂上多了道血痕。
谢星摇带着秦绰逃走,本想着追上古瑟,却看到他们的马车停在了河边,温凉秋站在旷野中一动不动,不远处是个跪坐的身影。
“前辈,前辈,我们快走吧,他们要追上来了。”谢星摇想伸手去扶古瑟,却被温凉秋拦下。
古瑟跪坐在河边,捧起水来饮下,粗糙、古老的皮肤和面容显出了婴孩般的安宁、平和。
“我回家了。”古瑟忽而喃喃道。
山川天地,都是家。操劳、彷徨了半生的老人终于到了他的归处。
“小友,”古瑟忽然转身看向谢星摇,“你也要回江湖了?”
“我本就是属于江湖的,当然要回去。”她眼角泛红,酸涩地笑着说。她是这天地生天地长的,当然只能回去。
“好啊,好啊,回去就好。”古旧的声音掺在风中,消散得干净。
古瑟的头缓缓垂下,再未抬起,他断了生息。
谢星摇跪在地上,朝着那跪坐的身影拜了又拜。
尽心尽忠,九死不悔,魂归乡处。这天地间的众生,众命,哪里能都幸运?
“他虽不会武,却做了一世的侠。”谢星摇喃喃着。
“你让他回家了。”秦绰柔声说。
旗动,魂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