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1月26日。
这日期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和杨列茹断绝了来往,当时我隐约意识到了一个问题——我可依靠的最后一湾避风港大概率已然沉没,我必须自寻出路。为了维持生计,我上学之余开始在学校附近的一间韩超打工。
我并不想放弃学业,如果没有学位,我可选择的路会更窄,也将无法继续留在这里,我无法想象回国之后等待我的会是什么。
可恨的是学校对留学生打工的限制很繁琐,在时长、场所、手续等许多方面,我每天都在为账单发愁,连仅有的能睡觉的那三、四个小时也因此焦虑而失眠。
2012年夏天。
放弃学业是我最后的底线,但底线大概就是用来被突破的——留学生的学费真是高昂得不公平,这是我自己打工花销之后的感想。不过乐观点想,我终于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打工挣钱,所以我只是暂时申请了休学,走一步看一步。
之前中档的公寓正好也到期了,我换了一间没有独立卫浴的en suite,附近没有比这房租更低廉的房子了。
我打了三份工,每天凌晨躺下来的时候身体都好像要散架,被六点半的闹钟吵醒时脑子里简直铺满了电视雪花,我觉得自己扶着床板坐起来的动作就好像骆驼起立,把全身零件都重新组装那样笨重。
2013年夏天。
我想我无路可走了。
即便我不吃不喝、露宿街头,也绝凑不齐那些学费和欠缴的房租。而且,我没有续签的合法理由了,于是我决定回国,无论是否一下飞机就会被截杀,我没有力气再去想这些。
说不定过了这么长时间,早已没有人记得我的存在,更别提浪费人力物力追杀我了。我存下的钱足够负担联程机票,以及回国后短时间内的吃住费用。
我回家了,是宽泛意义上的家,没有去别的城市,我需要捋清楚自己的户籍、爸爸可能留下的遗产等种种现实问题。
我找了一家简陋而廉价的青年旅社暂时住下,大套间里每天都有很多陌生人来来往往,除了一个带锁的柜子和一张上铺的床,没有地方是由我独占的,我很谨慎,从不让任何财物脱离视线。
安顿好之后天已经黑了,我去了以前和爸爸住的房子,从楼下就看见厨房窗口有一对夫妻在做饭,门也换成了新的。
于是我边往旅社走,边计划次日直奔警局或者找一间便宜的律师事务所咨询。
途中,我做了一件不太理智的事。
我去了以前庄嵁的家。
一直以来,我都因为把他一个人留在荒郊野岭而做噩梦,尽管我当时别无选择,但这并不能阻断这件事的可谴责性。
我不敢走得太近,只是远远地看,我看见他书房的灯亮着,但我不知道里面的人还是不是他。我也不敢停留太久,很快就走出了住宅区。
要确认他是否还在这里,其实还有个办法。我记得他们家的电话号码,从前这个号码我拨过太多次了,正当我犹豫是否应该直接用自己的号码拨号时,我发现旁边那家罗门超市的老板留她孩子独自在店里,自己进了隔壁的理发店。
本来我只是想碰碰运气进去借个电话,但进门之后发现,那小孩正把玩着老板的手机。于是我用一根棒棒糖换到了那只手机,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电话接通,我听见了他的声音。
他的声音有变化,但我一听就知道是他。他还活着!还住在原来的地方!我用力握着手机下段收音的位置,残存的理智让我保持住了沉默。
其实第一次通话结束之后,我就应该离开了。
但我突然,很不舍得就这样离开。
我不记得重拨了几次,但他每次都接了,虽然语气渐渐变得不悦,但还是一如既往尽可能保持着礼貌。最后一次通话,我已经准备挂断离开了,没想到……不知道他是太傻还是太聪明。
“是你吗?我是……庄嵁。你在听吗?我还住在以前的房子里……你来看过吗?你在哪儿?你在附近吗?”
我立刻挂了电话,慌在原地,心跳到了嗓子眼,开始关注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柜台对面的小孩张着嘴盯着我看,她的口水已经挂到了胸口;柜台左侧有一块夹板上积了半圈椭圆形的灰,一定是老板擦桌子总忽略那个角落……
他很快又打来了电话。我没有接,但也没有走。
而且,过了一小会儿,我犹豫再三,不受控制地又拨通了那个号码。
我把这当做我们最后一次通话。
他接得飞快:“喂?你别挂!我不问了!……你不想说话?那你就听我说。”
他和以前一样,多少还是有点贴心的。可万一打电话的真不是我呢?那他这么自言自语也太傻了。
他还说他雅思考得不错,准备申请我的学校,长得比我高了,约了激光手术修复视力。
天,他讲这些的时候还不忘拉踩我!我雅思7分也是裸考!他长得比我高不是正常的么?不戴眼镜又如何?申我的学校干嘛?我现在又不在那儿,就想证明成绩不比我差?要是他在我面前,我必然会以奚落的口吻阴阳怪气地夸他:“哎哟!你真棒!”
“今天有女孩给我写情书,我没收。”
跟我说这个干什么?炫耀?
“我快成年了,你还记得吧?你欠了我好几年礼物了。”
当然记得。
“有时候会突然记不清你长什么样,还好还剩了张照片没弄丢。你知道么?为了这张照片,我从二楼跳下去过。”
没摔疼么?
那……只是一张照片而已。
“你……还在吗?”
这个节骨眼,我还没来得及难过就觉察到了门外的动静,循声回头便看见店老板的身影出现在玻璃外边。
我没有时间了,老板的出现也让我恢复了清醒。
我赶紧跑了。
就像这通电话从未拨出一样。
我实在是天真,从罗门超市离开以后,我还慢悠悠地吃了一碗牛肉粉才回到旅社。
整个行为,从回国到住旅社到四处乱晃然后再回到旅社,从头到尾这一连串活动,总结起来就是四个字。
——自投罗网。
他们说,庄嵁现在过得很好,不希望我再介入他的生活。
他们还说,可以给我学费,只要我乖乖去另一个学校继续读书。
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我那个上锁的柜子已经柜门大开,我的证件就在为首的男人手里。他把护照翻来翻去,就像在洗牌一样。
避难的时候只带钱不带证件确实不对,是个教训,我记住了。
此外,我听人叫他瞿哥。
2016年深秋。
我毕业之后,坐上了一趟由南至北的列车,买的车票终点站是爱丁堡。
那列车途中会路过那座我呆了两年的城市,并且,我猜测……庄嵁或许也在这个城市。
否则,他们不会让我离开那里。
偶然之下,有个陌生的华人同胞问我是不是在找工作。
我本想推辞,毕竟我大学也毕业了,应该还不至于找不到工作。
但那几秒中间,我想了很多事儿。
比如,在这个城市偶遇庄嵁的几率有多少?如果知道他读书的学校,几率又有多少?
当然,我不可能真的定居在这儿,远远看他一眼我就走了。
那要不就先找个短期工作,反正餐馆的活我再熟练不过,就留一阵子玩玩,然后就去爱丁堡。
而且在餐厅工作够低调了,他们的触角再长也不至于在这犄角旮旯里发现我吧。
另:这同胞人不错,实诚。
他开川菜馆的,我尝了尝他做的菜,他这手艺是一绝,以后这店生意肯定好。
说不定将来我还能入股当个合伙人。
2017年春天。
华人城新开了一家奶茶店,我趁休息日兴致勃勃地排了一个小时的队,为了对得起自己排队的时间,我帮人代购了六杯,自己狠狠心一口气喝了两杯。
然后,差点死掉。
谁能想到里面有花生颗粒!
如果不是洪恳来找我吃晚饭发现我晕了,及时送医,恐怕我就死透了。
他陪了我好几天,三餐齐备,无微不至,殷勤得我有点儿下不来台。
欠了个大人情。
2019年夏天。
原来这座城市这么大。
或许庄嵁根本没来这里。
或许他已经走了。
另:我越来越觉得依赖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我必须学会拒绝。
我已经在这里浪费太多时间了。
今年合同到期我就走。
这几年浑浑噩噩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整个人就是不对劲。
我瞒了庄嵁很多事情,没有选择是我惯用的借口。
最开始是我的名字——他来势汹汹,问我姓甚名谁,我兵荒马乱地用了楼粤灵的名字,显然,这谎言劣质至极,很快被识破。
怪了,我一直想见到他,但当他真的站在我面前并且认出了我,我却害怕极了。
可谓叶公好龙。
不过,我本以为自己怕的是小命不保,后才发觉是自己的状况太过糟糕,以致无颜面对旧人。
这种时候我总是跑得很快。
他好像挺在意我们重逢这件事儿。
他过于认真,把洪恳搞得半死不活,为此我差点儿真把他当救命稻草,以期他帮我解决我性格与命运的难题了。
天杀的,相认没多久,我也没做什么事儿,姓瞿的就找上门来了。
不晓得他们消息怎么这么灵通。
不,仔细想想也不算灵通,这都过了两年有余了才发现我在这地方。
那泄露消息的源头就只可能是庄嵁了。
他果然和以前一样傻。
他们提出一些奇奇怪怪的要求,我满嘴答应,又准备跑路。
接着事情就开始失控,先是我真假参半的话说得自己都差点相信。
那半路冲出来的陈辛觉生活过于凄惨,我又不禁对其产生了同情之心。
后来,我惊讶地发现,庄嵁的秘密说不定比我还多,做的事情也吓得我够呛。
对天发誓,我真的差点拿他当救世主!尤其是他给我做早饭的时候!
直到那天,我醒来发现自己被戴上了手铐。
那么粗一条大铁链子!连着混凝土!
我被吓惨了。
也被折磨疯了。
我知道庄嵁已经不是以前的庄嵁了,他阴晴多变,情绪极其不稳定,搞不清他在动什么脑筋。
总之,我必须放弃幻想,认清现实。
弃暗投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