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推开门，从一片黑暗中，走入了另一片黑暗，那是一种什么奇怪的感觉。
　　那么，从一片漆黑，突然走进了一片纯白呢？
　　在恐惧的黑暗里，我们被迫学会了质疑真相的白……
　　云珂将黑影堵在了弄堂里，她无畏地张开双臂拦住了黑影的去路：“我终于抓住你了！外婆的病是不是你害的！你一直在蛊惑晓春哥！还有！……那个故弄玄虚的道士！……”
　　“呵呵……”对面的黑影缓缓转过身，发出一阵冷笑，他的脸上罩着一个黑色面罩，“你的这些话，真是可笑！你怎么不问问你母亲都做过些什么呀？！你心里最清楚啊！”
　　虽然黑影好像是在故意压着声音讲话，但是云珂还是察觉到了对面黑影的声音有些熟悉，但是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了，应该就在最近吧！云珂努力地回想着。
　　“我不是你要找的人！少来烦我！”黑影断然说道，语气里还带着一种不耐烦，并不像是在狡辩。
　　“你不能走！”云珂神色坚定地说道。
　　“小姑娘，我还挺好奇你母亲是怎么得到那座鬼楼的……”黑影意味深长地说道。
　　“那就是我的家！”
　　“呵！你的家？嘿嘿嘿——”黑影止不住地冷笑着，仿佛听了一个大大的笑话，转而用一种非常阴郁的语气反问道，“你如果知道那座小楼里发生过什么，就不会说出这么幼稚的话了，另外，转告你那个相好的哥哥，再不知死活地折腾下去，谁也救不了他……”
　　黑影说完，冷不防转身，便迅速跑向了另一头的弄堂口。
　　当云珂随后跟着跑到弄堂口时，从两侧冷然间就各蹿出来两个穿着背带裤，斜戴着鸭舌帽塔皮瘪三样子的小青头。两人笑嘻嘻地从两边分别架住了云珂的两只胳膊，相互说笑着，拖着云珂就往不远处一个小窝棚里走去。
　　“咱们大哥他真是桃花挡都挡不住的咧！这等货色追着都不要，还非要让给咱们兄弟俩……真是捡了大便宜！”
　　“放开我！……”云珂惊呼、挣扎着朝中周围的人们投向求救的目光。
　　可是，云珂此时才发现，身边盯着自己的那一双双麻木而浑浊的眼睛，与小楼院子里梧桐树上那只大乌鸦的眼睛无异。迷惑与冷漠，恍如旨在表达着一种情绪——鲜活的生命亦不及到嘴的腐肉。
　　“小妹妹别这么放不开嘛！侬跑来这里，不就是为了找乐子嘛……”
　　“啊嗷——”
　　一声歇斯底里的吼叫突然从云珂身后炸裂开来！
　　云珂睁开眼望向船窗外，那也正是从远处小楼里面传来的！
　　“回家再好好睡吧。”云素怡的语气格外地温柔，她搂紧云珂的肩膀，并没有急于站起来。
　　“云姨……你真的不知道外婆得的是什么病吗？”云珂嗫嚅着。
　　云素怡感忽地低下头，用脸颊轻轻蹭了蹭云珂的耳边。
　　“云珂，外婆——还是疼你的外婆，她的确病了，但与你胡思乱想的无关，你相信我吗？”
　　云珂沉默，瑟缩着躲开云素怡罕有的温存，慢慢站起身，看向船头站着的顾晓春。
　　顾晓春扶着云珂走在前面，云素怡走在后面。顾晓春和云珂虽然看不到云素怡的表情，但是云素怡的脚步声，也已经足以让两个孩子在身后“啪嗒啪嗒”的优雅步调下，都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也走得谨小慎微。
　　“云珂——怎么才回来啊！今天听来吃面的几个伙计说洋泾浜、十六铺那边可都不太平的！”阿宝娘站在小石桥下，拎着鱼篓和网子，朝着云珂不停地挥手。
　　“我们去的是南市，没事的！阿姐——早点休息吧！”云珂隔着小河，无神地朝着阿宝娘笑了笑。
　　“我还得等阿宝回来呢！这孩子不知道又跑去哪里了疯了……”阿宝娘念叨着四处张望，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对云珂嘱咐道，“云珂，侬脸色不太好的呀，是着了凉吗……”
　　云珂远远地朝着阿宝娘转了一个圈，顷刻间，绿色的裙摆绽开，像是一朵鲜嫩的荷叶。云素怡看着云珂的样子，露出了与女儿几乎一模一样的微笑，同时，却也毫无知觉地流下了眼泪。
　　“阿姐——阿宝明明在家等着你啊！我回来的时候，在岸边看到他跑进了弄堂呢！”云珂笑得很灿烂。
　　“是嘛！哎哟这个小居头！阿宝？……”
　　在阿宝娘转身的刹那间，云珂又无力地垂下裙摆，望着阿宝娘的背影黯然神伤。
　　“走吧。”云素怡走上来，轻轻地揽住了云珂的肩膀。
　　顾晓春见状，快步走到远处小楼院外停着的车子前。杜云这时也已经下了车。
　　“外婆！她——怎么样？”顾晓春满脸自责的神情。
　　“老人家刚刚睡着。”
　　杜云说话间，他的视线并没有落在顾晓春身上。顾晓春担心地走到车后座的位置，向里面张望着。这时，云素怡和云珂也走了过来。
　　“云珂，你没事吧？”杜云一脸忧心地上下打量着云珂。
　　“外婆……怎么样了？”云珂脸上露出愧疚的神色，眼神里还带着一丝怯懦，她将自己被流氓抓坏的裙角藏在了身后。
　　云素怡挡在云珂面前，将手伸向后面，把钥匙交给云珂：“云珂，你先回家吧。” 
　　“那外婆——”云珂担心地看向杜云的车子。
　　“我一会儿叫醒老人家的，我刚才用安眠疗法让她浅度睡眠，休息一下。”杜云接话道。
　　云珂一愣：“噢……我记得，我记得唐瑶对我说过你还是心理学……”
　　杜云笑着轻轻摇了摇头：“只是安抚一下老人的情绪，有助于病情。”
　　“病情？……”云珂疑惑地看着杜云，眼神里充满了一种极力的渴求。
　　“老人家，似乎是得了一种罕见的神经与行为失调的病症，这种病症医学界病例很少，我不是神经内科，不过恰巧，今天中午在医院正好碰到了施耐德教授。”杜云说着看向云素怡，像是在与云素怡交换病情意见。
　　云素怡捋起眼前散乱的头发，露出两只金青玉石一般摄人心魄的眼珠。在白昼里润如碧墨的眼睛，此时在黑暗中，却微微泛起了淡青色的冷光。就像是今晚薄云淡掩的月色。
　　这两道冷冽的目光也仿佛通彻了杜云的内心。刹那间，杜云避开这目光的同时，自己都不禁暗吃了一惊！
　　这种感觉，怎么会似曾相识呢？……
　　“杜医生，施耐德教授也只是猜测罢了，老人家还是上了年纪的。”
　　“是是，云珂，你放心，外婆现在情况很稳定。”
　　杜云的解释，在云珂听来十分的敷衍。那个又张牙舞爪，又呆若木鸡的老人，云珂真的特别想在心里认定，这就是外婆得的一种病。不管这病多么的怪异，它只是病而已，不是残害孩子们、受人控制的恶鬼。
　　“你先回去吧。”云素怡又催促云珂道，同时她向顾晓春使了一个眼色。
　　顾晓春会意走过来，扶住云珂。云珂紧攥着钥匙，极不情愿地走向了小院门口。见云珂和顾晓春走进小院。云素怡这才缓步走到了杜云车子的另一边。
　　“谢谢你。”
　　“你终于不叫我杜医生了。”杜云苦笑道。
　　“我真的不想麻烦您，也不想让其他人面对这些的。”云素怡微微叹道。
　　“我不是其他人！”杜云说着拿下眼镜，慢慢走过来，长叹一声，目光炽烈地盯着云素怡，像是毫无保留地燃烧着所有的真情，“云素怡，你为什么要让自己过得这么拘谨，为什么要让最亲的人，也不了解你！”
　　听了杜云的话，云素怡的脸上，反倒是浮现出了自嘲的笑意。
　　“杜医生，您也是在为我诊病吗？”
　　“算是吧！”杜云的语气不再温柔，瞪着眼睛，嘴角微微颤抖着，如炬的眼神里躁动地沸腾着无法抑制的疼惜。
　　云素怡慢慢转过头，恍惚诧异间，眼神里却闪过了一丝惊恐的神色！
　　“……我和云珂，在这座小楼里，我已经很知足了，我原本不该拥有这一切。”
　　杜云不解其意，但是语气缓和下了许多：“素怡，你如果有一天希望有人走进它，我希望我会是第一个。”
　　云素怡别过头，抬头望向天上，月色已然不见，只有漫天旷然的银色。这些星星正像是此刻繁缀在云素怡绒绸长袖旗袍领口上闪烁的水钻。
　　“对不起……”
　　“不！”杜云一扬手，“啪”的一声拍在车子机盖上，重新戴好眼镜，气息也变得平静了许多，“是我对不起，对不起云医生，我并无恶意。”
　　杜云说着，转身回头看向了的小楼。他的目光恰与二楼窗台上的云珂相碰，被发现了的云珂则显得窘迫过了头，一脸慌乱地便转身跑回了。
　　杜云深深地望着窗帘飘摆在外的阳台窗口，露出了淡淡的笑意。而这抹笑意也被云素怡捕捉到了。
　　“杜医生，我该带我母亲回家了。”
　　杜云回过神，与云素怡深深地对望着，并不掩饰目光里的不舍。云素怡还是恬静如水的目光，恰如微风袭来，柳枝拂波，意随性起，心境却又无澜。
　　良久，杜云十分郑重地对云素怡点了点头。随后，杜云轻轻打开后座车门，探身进去，似乎是在老人的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云素怡见状，也立刻走到杜云身后，关切地注视着外婆。
　　“老人家，您醒一醒……”杜云轻声呼唤着外婆。
　　“你是……”车子里传来了虚弱的呢喃。
　　云素怡的视线这才从杜云的身上移到了外婆身上。
　　“老人家，我是杜医生啊，云医生的同事，我们刚才在小北门岸边遇到的。”杜云温柔地将外婆扶起来。
　　而外婆此时看杜云的眼神，隐隐总带着一丝审慎。
　　“杜医生？……素怡？”外婆紧锁双眉，极力地回想着什么，一抬头正看到云素怡在杜云的身后，眼神里瞬间有了些许光亮。
　　“妈，您太累了，咱们回去休息吧。”云素怡走到杜云的身边，将外婆扶出了车子。杜云在后面紧跟着。
　　外婆走出车子，不禁打了个寒颤，然后对云素怡说道：“素怡，咱们刚才不是在船上吗？怎么这会儿就到家了啊。”
　　云素怡正犹豫间不知如何作答，外婆瞪着远处的小楼门口，突然一脸惊恐地低呼道：“曼儿？！”
　　“妈！我们先回家！”云素怡即刻打断了外婆的话。
　　杜云此时神色微微一变，诧异地又抬头看向了小楼二层阳台，若有所思。外婆这时摩挲着额头，又突然头晕了起来。
　　“……以前我是不晕船的啊，出去吃个了饭，就怎么……”外婆自己念叨着，在云素怡的搀扶下走到了小楼院门口。
　　杜云此时迟疑地停住了脚步，在云素怡身后说道：“云医生，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请尽管开口。”
　　云素怡回过头，蓦然之间，歉意的目光里终于失于分寸似地流露出了一丝心意难平的黯然。
　　“……杜医生，我已经很麻烦您了，非常感谢。”
　　“对了！素怡！我想起来了！珂儿呢？！她不是自己跑到岸上去了吗？！……我想起来了我们得去找珂儿！”
　　杜云与云素怡眼神流转之间，那若有似无的火花，瞬间便被熄于感喟禁断的一念寂灭之下。这时候，外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挣脱了云素怡，转身就朝外面跑。幸好，被杜云一把拦住。
　　“老人家，云珂在家里啊……您看！”
　　“外婆——”
　　外婆缓缓回过头，看向小楼门口一身紫色睡袍的云珂。老人略显迟滞地慢慢剥开鬓角散乱的银发。几根银丝还是窜入了眼睛，那微微酥麻且针刺般地感觉，让眼睛与心都通感似地被一下一下地牵扯拨动着。下一秒，眼睛便替心，流下了酸涩的泪水。
　　“我的曼儿……珂儿？”
　　“曼儿，是谁？”杜云疑惑地看向云素怡。
　　云素怡脸上瞬间蒙上了一层阴郁的神情，她紧走几步挡住了外婆的视线，轻轻握住外婆的手，说道：“妈，那是云珂。”
　　云素怡说完，又闪身在一旁。顾晓春这时候打开了小楼一层厨房的小窗户，也朝着院门口这边望过来，立刻，一面暖光顺着方方整整的小小木窗，在暗中就像是一板发光的水豆腐，这光也要守规矩、整齐地漫溢而出。而云珂还是地站在原地，紧拢目光，用陌生的眼神打量着朝自己走来的这对母女。
　　在小院外，其实北边不远处的那家西餐厅才有第一盏明亮的路灯，本来小院门口那一盏的灯泡，被流弹击碎了，一直也没人去管。即便是有街灯霓虹的余晕寖彻进来，也会被加高的院墙大部分拒之在外。而来能被小楼所“接纳”的唯一的光，恐只有月光了吧。
　　一片昏暗的院子里，缓步前行的云素怡，忽然发现原来地上已经铺下了不少荧荧泛着微光的落叶。
　　原来，梧桐已经开始落叶了，脚踩在上面，是熟悉的舒适感觉。云素怡扶着外婆在三个人的注视下，从容地走到了小楼门口。每一步看似都与平常无异，但是云珂此刻总觉得云素怡走得很无奈，像是一直困在这里的囚徒，或者是传说中的鬼楼幽灵。
　　“进去吧，外面凉。”云素怡打量着云珂单薄的睡袍，只是已经伸出去的手却停在了两人之间。
　　而此时的外婆，却望着云珂，眼神恍惚迷离，虽然尚有温暖，可也失去了亲昵。
　　“……我知道了。”
　　云珂转回身，微微发着抖，不是因为很冷，而是因为心凉得发慌。
　　许多年以后，会不会还有那么一天，也能和云姨也能有这么相扶相宜的一幕呢？
　　人长大了，是不是那些年少忧心的事，也就会随着时间，慢慢自己改变呢？这些担忧，憧憬，到最后，既不会变成我们最希望的那样，也不会变成我们最担心的那样。就像溪水流过一道道浅滩，最终是会有一滴汇入江海的，时间总有煎熬与困惑，最后，我们也可能会忍不住去把它们变成回忆。
　　在默默承受着的日子里，是我们自己也改变了。
　　“云医生——明天医院见吧——”
　　云素怡再次回过头，看到杜云站在一片灰暗中，却还是能感觉到一团火在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