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料小碗盛着的小馄饨仍冒着热气腾腾的烟，程亦之却胃口全无。
　　苏琴琴藏在桌子下的手捏了松，松了又捏紧，不一会儿，手心已经濡湿一片。这么冷的天，她额头却挂了一丝薄汗。
　　“你能为程筱打抱不平，我很高兴，也从没怪过你，当初的确是我先放弃了孩子，你指责我是理所应当。但你要是问我后悔吗？我的回答是不后悔。如果再给我第二次选择的机会，我还是会松开孩子的手，我不是个好母亲，如果我不离开，孩子很有可能会死在我眼皮子底下。”
　　程亦之屏住了呼吸，不敢置信地锁紧了眉头。
　　这种话竟然是从所谓的老实人苏琴琴口中说出来的，她终于不再装了吗？什么爱护孩子？什么有爱心的人？都是她虚伪的人设而已，她连自己的孩子都不爱，谈何爱别人的孩子？
　　“程筱刚出生的时候我和她爸很开心，一直设想我们和孩子的未来，但没想到其实我们都还远远没有做好为人父母的准备。那段时间孩子爸爸早出晚归拼命赚钱，孩子出生后压在他身上的担子更重，他从来没有抱怨过，努力地实现要让我和孩子过上好日子的承诺。孩子爸不在，演变成了只有我在家照顾孩子的事实，孩子小的时候哭闹不止，渐渐地我厌烦了每天跟孩子朝夕相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日子，有时候只要一听到她的哭声就会烦躁地把她关进房间里不准她吃饭。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四五年，我对孩子越来越没有耐心，已经到了看一眼都嫌烦的地步，看到孩子够不着柜子上的零食哭喊着掰柜子时，我居然选择了冷眼旁观，眼睁睁看着柜子倒下来砸中了孩子，直到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响起，我才清醒过来发生了什么……”
　　程亦之骤然手脚冰凉，不知不觉，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听着苏琴琴说的这些，就像是在听和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
　　苏琴琴却已经掩面哭泣起来，这些事情一直是她藏在心里一度不愿意提起的事情，没想到有一天会被程亦之翻来覆去地提醒，甚至被无情地撕开了伤疤。
　　但她绝不后悔自己做过的每一个决定，包括当时选择离开女儿。
　　“你可能无法想象，一个母亲看到自己的孩子遇到危险的时候，第一反应竟然是冷眼旁观，从那以后我就意识到了自己可能出现了问题。我和孩子两个人待在一起的时间太长太长了，那些爱意在现实中被日复一日消磨殆尽，最后演变成了脸自己都说不清的恨意。每次被孩子拖着无法脱身的时候我总会恨恨地想，当初为什么要生下这个孩子？如果不生下她就好了，养育孩子怎么会是这么麻烦的一件事情？我一次又一次地后悔生下了她，明知道这种想法是错误的，但我没有办法阻止自己不去想这件事情。”
　　当苏琴琴意识到再这样下去可能真的会出事以后，决定要放弃女儿。这件事情她曾经也跟前夫程锋提过，当时的程锋虽然不理解她，却完全尊重她的决定，给了她自己决定要怎么做的权利和自由，所以她才能放心地把女儿交给程锋抚养。
　　“我意识到我可能出了问题，如果再继续这样下去，最后很有可能会产生无法消除的恨意。可能你会觉得我是在替自己找借口，但可能并不是每一个女人都适合做母亲的，我意识到我并不适合做一个母亲，这样的事情必须马上终止。和女儿相处的这六年，我至今想起来那些记忆都是灰色的，如果女儿继续跟着我这样的母亲生活才是最大的不幸，只要我们还生活在一起，我就继续有可能伤害到她。”
　　这些苏琴琴曾经以为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的过去，却在程亦之这个交情并不深厚，甚至连认识时间都不长的人面前，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
　　为什么呢？
　　苏琴琴也问过自己，虽然一开始见到程亦之时觉得她鬼鬼祟祟行踪可疑，却并没有真正讨厌她。虽然程亦之对她毫不掩饰的偏见和敌意，她还是一点也不在乎。她总觉得自己和程亦之之间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好像她们本来就是认识多年的老友，程亦之本该给她一种难以接近的冷漠感，事实却是相反，她觉得她们之间有种莫名到无法描述的亲近感。
　　“你说你后悔生下了女儿？”程亦之的声音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
　　虽然早就有心理准备，可真正听苏琴琴亲口说出来，程亦之心里一直努力坚持的那些东西轰然倒塌。
　　“与其说是后悔，倒不如说那个时候我还完全没有做好准备，我怕有我在，孩子只会越来越糟糕，而我也会日复一日变得更加糟糕，但我很珍惜我们可以有做母女的这个缘分。将来如果有机会的话……”
　　苏琴琴说着说着，还是摇了摇头：“希望她没了我这个母亲陪伴也能继续过更好的生活，我希望她可以成长得很好，我这种副作用的母亲对她来说只会是拖累。”
　　“所以你对那些孩子好，就是为了弥补你心里对女儿的那些亏欠，把这些亏欠寄托到了其他人身上，你觉得这样就能赎罪吗？哪怕你对其他孩子多好，都不能减轻当初因为你的一走了之对女儿造成的伤害，其实你自己心里也明白，只不过是端着明白装糊涂而已。”
　　程亦之没想到最后得到的结果竟然会是这样的，真正的事实血淋淋到让她无法直视。
　　因为觉得再跟女儿在一起生活可能会伤害到女儿所以才离开，这是什么正义凛然的借口？
　　苏琴琴在来找程亦之之间，已经料到了程亦之得知这些后的反应，心里一阵刺痛，果然啊，这么荒谬又可笑的理由，除了沈曼玉，没有人会相信吧？
　　所有人都会认为这是她抛弃女儿的借口，连她自己都差点这么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