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最终尘埃落定又花了一段时间。
之前一直被各种事推着赶着,很多东西其实都只凭推论或口述,没有充足的时间落实到证据上。现在主要的相关人员都已在掌握中,可以认真地把程序一步步推下去了。
乔琳琳在确认身体无恙出院后被实施拘留,她所说的内容都需要更仔细的调查来验证真伪——虽然有些内容在之前的调查中已有佐证,比如薛檀君的打车记录。
但她毕竟是造成江民羽死亡的直接关系人。按她自己的说法是正当防卫,这也符合一开始了解案情后众人的想象,但正当防卫有严格的认定条件,需要认真判别。他们把乔琳琳带回家,请她做详细的现场说明,同时余烬那边也做了很多3D动态推演,结合现场遗留的哪怕最微小的痕迹,来推断最符合当日情景的过程。
在她刚刚被找到,送进医院的时候,乔建霞来看过一次。只是那时候乔琳琳也不知道是真的太虚弱了一直在昏睡,还是闭着眼睛装样,总之并没有与她姑姑打照面。等到她被送进拘留所后,乔建霞又来过一次,在被告知拘留期间不予会面后就直接离开了,连一句话也没有多留。
薛檀君这边则稍稍起了点波澜。与案情无关,是他的手术时间终于定下来了,而在手术前一天,他提出想见见乔琳琳。
赵琴芝和薛川业都相当反对,但还是把这个想法反映给了警方。阿特知道以后,专程跑过去看了他一趟。
在得知无法会面后,薛檀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有什么话,我可以帮你转告。”阿特轻声说。
“其实我也没什么,特别的事。”隔了一段时间,薛檀君又憔悴了许多,病痛让他躺着的姿势有些扭曲,“我,我就是怕明天,出不了手术室,想跟她,说一句,一定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
“好,我帮你转达。”
但乔琳琳听不听,那又是另外的事了。直到现在她也还不知道薛檀君病重的事,如果明天他真的有什么不测……乔琳琳会怎么想呢?
薛檀君深深地看着阿特。
“我一辈子,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老师,教一些普普通通的学生,也就遇见过两个有天赋的,还都,还都尽遇上些,不好的事……琳琳,其实也是个好孩子,你看她的画,就知道。但是她不相信……”
“不相信什么?”阿特表示疑惑。
但薛檀君没有给他明确的回答,只是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往下说:“人呐,还是得,心里有光才行。警察同志,你帮我,帮我拿一幅画给,给琳琳吧。老赵知道,我专门有个箱子,在家里,老赵知道……你找找,还有一幅,《向日葵》……”
阿特答应下来。他不知道一幅画能有什么作用,不过这是薛檀君的寄托吧。
之后便没更多的事,他起身告辞。不过走之前他又停下来。
“最后一个问题。”他看着薛檀君的眼睛,略带叹息地问,“你应该劝她自首的,为什么不?”
薛檀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是啊,该让她自首的。我只是……”他看着阿特,眼神颤巍巍的,“如果你看到,自己的女儿,杀了人,你能那么理性地,劝她自首,自首吗?”
女儿。
“在那件事之后,你还当她是女儿?”刚一说完,阿特就在心里自己摇头。其实没必要问的,如果不是这样,薛檀君怎么会一接到莫子今的电话就赶过去?
而薛檀君也没有答复他,只是脸上挂了个浅浅的笑。
阿特祝他手术顺利,然后便跟着赵琴芝去了他们家,在她的指点下果然看到了一箱子收拾起来的旧画。轻手轻脚地把它们都拿出来一幅幅翻过,直到那片灿烂的橙黄色出现在面前,画的右下角有个小小的“薛”字。阿特眯着眼打量着这幅画,比之乔琳琳画的那幅,热烈不足而温煦有余,倒也挺符合他们两人性格的。嗯……他毕竟还是不懂画的语言,就这么转交乔琳琳吧,她应该能明白薛檀君究竟想说什么。
正待起身,却看见下面一幅画的角落里,写着一个“旭”字。
旭……难道是,林旭芳?
他赶紧向赵琴芝求证。“请问这幅画……”
赵琴芝看了一眼。“这是旭芳画的。”说到这儿,她突然瞪着阿特,过了两秒才嫌恶地扭过头,“你不要乱动旭芳的东西!”
阿特讪笑。他才想起来,在大部分人的认知里,林旭芳仍然是被赵维义害死的,赵琴芝大概是想到这一点,连带着对同为警察的阿特也没了好脸色。
他小心翼翼地把画放回去,嘴里问着:“就想同您了解一下,林旭芳是个什么样的人呀?”
赵琴芝冷笑:“你们警察了解得还不够多吗?”
呃……这话让人怎么接。阿特决定闭嘴了。说到底,他连这个案子的卷宗都没仔细研究过,也确实没有什么问话的底气。
不过,如果真要重新查这个案子的话,倒真能到这儿来寻摸寻摸线索。听薛檀君的意思,他对林旭芳也是比较亲近且认可的,赵琴芝对其的称呼也很亲热,他们对她的事应该比较了解——不,不能这么单刀直入。正因为是亲密的关系,所以两年前警方应该也系统地向他们打听过林旭芳的事,当时没有找到突破口的话,要么说明他们所知的没有什么值得深究的,要么说明,“那些人”曾经把手伸过来,遮掩了什么。如果自己太过直接,也有打草惊蛇的可能。
脑子里想着事,手上的动作也没停。但在放回画板的时候,他突然看到油画板的上方记了一串数字。数了数,一共11位。手机号?
先记下来。他快速地拿手机将数字拍下,再认真放好画,带着那幅《向日葵》告辞离开。
把画交给乔琳琳后,阿特又去了医院。
苏琳所在的医院。
当时她着实伤得不轻,只是幸好在有准备的情况下,避过了要害的头颈部,而前伸的双臂也起了一定的缓冲作用。就这样还是左前臂尺骨、桡骨骨折,左侧锁骨骨折,右臂桡尺远侧关节骨折,多处软组织挫伤。伤筋动骨一百天,她这下得在医院好好待一阵了。
入院的第二天阿特就来看过她。当时她因为颈椎错位还带着牵引器,对于阿特说她是“傻子”的话只能勉力翻个白眼,连扭头不看他都很难。不过确实是很傻。想就这么凭肉体凡胎接住一个从空中跌落的成年人,根本是痴心妄想,受伤也是咎由自取。只能说她确实是脑子一热,冲动了。
笑完后阿特坐下来问她:“心里是不是好受点了?”
苏琳的眼里浮起一点忧伤:“其实还是没救到人。”
“那种情况很难救了。但至少这一次没那么憋屈吧。”
“……算是吧。”
之后他们略过了这个话题。也许当年的那一幕还会在她心里留存很久,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能慢慢消化,但只要有心,什么坎其实都是能过去的。
“有时候我会觉得,在天眼的这段时间,受到的冲击很大。”苏琳喃喃地说。阿特也知道,那件事后,她一直对网络有着很深的顾忌,偏偏天眼始终活跃在网络最前线。大部分情况下苏琳不会表现出来,只有情绪最受激的时候才会泄露一二。
阿特斟酌着词句:“网络只是工具,我们面对的还是人,只是人的各种反应被网络集中和放大了……”
“我知道。”苏琳轻笑一下,“替我谢谢余烬。”
余烬?阿特一下没反应过来,只当她在感谢余烬送她入院,又一直忙上忙下。
“嗯,嗯。”他含混地应下。
之后一段时间他没再过来,毕竟有很多事情要做。天眼的人也只能轮换着来看她。苏琳的妈妈也赶了过来,不过余烬安排的两个轮班护工都热情周到又技术娴熟,让苏琳妈妈也不至于太辛劳。
这一次过来,一是事情即将告一段落,二是从乔琳琳处出来后,他心里有点闷闷的,想找人聊聊。
“她什么反应?”苏琳好奇地问。
此时她好多了,虽然还打着石膏吊着绷带,但精气神已经恢复了以往精干的样子,倒衬得对面很是忙了一阵的阿特显得有几分萎靡。
“她……想毁画。”阿特苦笑,“当然,被拦下了,不然多可惜啊。她今天也确实是要做心理诊疗,我到的时候诊疗已经结束,不过医生还没走,看到我拿了画来说要观察一下她对刺激源的反应就跟我一起进去的……也幸好她在,当时乔琳琳咬牙切齿的样子,还挺吓人的。”
苏琳听得皱眉。“她到底怎么回事?”
“就还是抑郁。怎么说的来着……焦虑引发的抑郁。”
“焦虑?”
阿特摇摇头。“具体的情况不清楚,就听了一耳朵。大体的说法是,在成长期严重缺乏关爱和安全感的人,很难形成对情感的正常反馈机制。别人的好意在她那里有可能是一种负担,因为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接纳,而是偿付。长期无法偿付就会引发焦虑乃至恐慌。这种时候她去贬低或攻击对方,是出于一种平衡双方的心理需要,并不是……”
“并不是真正的恨。”苏琳补充。
“对。但这也不是她真正想要的,所以并不会缓解焦虑和抑郁,反而进一步加重,甚至可能引发自毁倾向……”
“自毁……”苏琳念着这个词,“这就太糟糕了……”
“是啊。但这也不是我们能干预的,交给医生吧。”阿特想了想,“对我们来说,要关注的只是这种自毁倾向会不会同时毁灭别人……毕竟对受害者而言,无论加害者自身处于什么状况,伤害就是伤害。”
“如果没有遇到莫子今,事情会不会不一样?”
“很难说。可能会吧,毕竟人总是相互影响的。但也可能不会。怎么说呢,我还是觉得,决定一个人的是他自己的本质,就算没遇上莫子今,可能也会有莫子明、莫子后,问题本身就存在的话,总会有某个人、某件事来引爆的。”
苏琳点点头。“可惜莫子今死了,我们也不知道他和那些人到底有没有关系。”
这倒提醒了阿特。他摸出手机,找出那张拍着数字的照片。
他把照片来源大略说了一下,苏琳听得很认真。末了阿特说:“我找运营商查了一下,这个号码已经停机了,但还没重新分出去。在停机前所有人叫杨世豪,这个人你有没有印象?”
苏琳很认真地想了想:“不太清楚。应该没听过。”
阿特也没太在意:“行吧,之后我会抽空查查,想办法摸摸这人。”说完笑着冲苏琳晃晃手机:“你看,总会有路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