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明月高楼

书名:归离 作者:十四夜 本章字数:3530 下载APP
楚江东岸少原君府的一处别院,小楼之上两盏青纱风灯光影沉沉,照见纹枰静 暗,玉盏空置。庭外花木扶疏,华月半掩浮云,偶有丝缕微光映上棋盘间纷纷密密 的棋子,幽然闪亮,现出整盘纷杂的布局。
  皇非几近完美的侧颜隐在身后似明似暗的灯影下,俊眸深敛,看着面前玄机迭现 的迷局,一手闲执棋子,轻叩桌案,抬头时,笑容中多了几分平日难见的郑重: “没 想到以玉箫震断我琴弦的竟是东帝,师父今晚所言,着实让徒儿有些意外。”
  仲晏子起身步行到朱栏之侧,自今日在宫中见过东帝,此间独思,多少往事纷上 心头。即便并不完全赞同他的一些做法,甚至始终对他不假辞色,但他说过的那些话 却无可避免地在心中翻滚不休。
长痛不如短痛。九域多年分崩离析, 已是无法挽回的乱局, 那就不如让它乱到极致。
盛极必衰,乱极而治。
  以柔水之心行宽仁明政,如今已只能暂缓子民困苦,想要彻底靖乱,则必以相刑 之火,祭锋芒之剑—用最强大的力量,彻底破灭争雄者的妄想与野心。
  三两年征战百姓苦,却也胜过五年、十年、几十年甚至可能无尽延续下去的对峙 攻伐。
以杀止杀,是锋利的双刃之剑,以此剑平正宇内,需要强者与强者的联盟。
如若不然,便是另一个百年乱世,烽火连天,涂炭苍生的争逐。
  乱由王族起,便由王族止。仲晏子一声长叹:“为师自收你为徒,便一直教你与 王族为敌,我也知道,突然转变这个想法,并非易事。”
  皇非笑, 抬手将棋子掷回盒中, 侧身道: “今天还是第一次听师父说起昔年往事, 当初的恩怨,若师父已不再介意,我又岂会执意于此?何况师父从来教我的,都不是 一味囿于人情私怨。”
  他站起身来,走向楼台尽头,负手望向深沉遥远的夜空,语气之中并未见如何 作态,却有一种极度的自信和狂傲流溢开来: “徒儿尝闻师父言教, ‘天下有粟,强 者食之, 天下有民, 强者牧之’。观今日之天下, 群雄并起, 逐战九域, 乃有万顷之粟, 待强者食, 万众之民, 待强者牧。我楚国坐拥南域三千里江山,  甲兵雄盛, 凌越诸侯,  当此天赐之良机,岂可偏守一隅,安图享乐? ‘千夫所指、逆臣枭雄’也好, ‘救苍 生于水火, 解万民于倒悬’也好, 凭我手中剑、麾下军、胸中智, 必当正此乱世天下,  使九族俯首我脚下,诸国顺从我手中,万民拜叩我面前,如此方不负此生为人,不负 天地春秋、男儿所怀!”
  夜空风云流荡,一轮皓月自散开的云雾之后徐徐现出冽目的光华,尽数敛入那双 精光隐隐的黑眸,毫不掩饰地,折射出无与伦比的霸气。
  此时的皇非, 不是染香湖上风流多情的贵公子, 不是跃马仗剑称侠江湖的少原君, 他比金殿之上的国君更像一个王者,挥手三军,江山为棋,再不掩男儿叱咤纵横的 锋芒。
  仲晏子对这个徒儿向来极为自豪,听他如此直抒胸臆,心潮震动,原本欲像儿时 一样伸手拍他肩膀,忽又停在半空。那一瞬间,被他周身散发的凛然霸气所慑,竟觉 这样的动作再不能够。
  岁月急急,江山兴亡,乱世更替,英雄辈出。流年十载去,物是人非如流水,如 今的天下,已然属于这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年轻男儿。
  今日再见那人,见那帝子风华、万丈君心,原以为璃阳宫火海烧天,一腔雄心壮 志早已燃尽成灰,谁知还是有着一点不甘、 一点执念,被一个后辈安静地看透。
此时皇非转身望向恩师,忽然肃容,长身一拜。
  仲晏子微微怔愕,随即释然,伸手在他肩头轻轻拍了拍,道: “为师能教你的, 这些年已然倾囊相授,今日所言,你当仔细思量,这一局棋你究竟要怎么走,又有几 分胜算。”
  皇非面现微笑,挑眉道: “不瞒师父,若依如今这般走下去,胜负之数五五。我 虽一向自视甚高,但这盘棋,却不敢说有完胜的把握。”
  仲晏子语重心长地道:“借不能用者而用之,则非我求蒙童,蒙童求我,此可免 两败俱伤,为人所趁之险。”
  皇非点头,但目中光芒沉敛,深有思忖之色:“如师父所言,东帝今天的话已说 得十分明白。但我始终有一事不解,自九夷之战到渐芳台箫琴相对,我和他其实已有 过数次较量。论兵法谋略、文治武功,我不得不承认他确是我生平罕见之对手,以他 之能, 既已夺权亲政, 想要稳固帝都绝非难事, 如今天下虽乱, 但若他有心动手收拾, 至少也可保个四域平衡、同尊王族的局面,却何以竟要拱手江山,为他人作嫁?若说 只是为了笼络于我,令楚国不得轻举妄动,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些。”
  仲晏子心中亦有此疑虑,徐徐踱步,低头沉思,却也不得其解: “他说只要带 话给你,你自会明白,这其中缘由…… ”
  “这其中缘由,以少原君之心智难道竟不明白吗? ”忽然间,一个清冶如云水、 流媚如暗夜的声音袅然响起。
高楼外,明月下,玄衣清颜的女子翩跹入画, 广袖云飞若曳风月, 水眸流照漫夺星光。
玉步轻移,幽幽墨色绽开莲华清娆,暗香肆魅,万芳庭中百花齐晏。
“子娆见过叔父。”长者面前委婉偏拜, 清眸流转, 却淡淡挑了一眼皇非, 浅笑。
月色似在眼前一暗,男子眸中烁起惊艳的光,亦欠身以礼:“公主别来无恙?”
  子娆笑吟吟道:“别来无恙,却不及公子风光,今天偶然想起些许旧约,特来找 公子议上一议。叔父,他欠我一笔债没还,您老人家管是不管呢?”
  仲晏子抬眼,楼外皓月当空流照,面前这一双玉人凭栏而立,男儿丰仪俊然,卓 尔不凡,女子玉致冰姿,婉华若仙,他心头一动: “岁月不饶人,我这把老骨头哪还 管得了你们年轻人的事?”说罢扫了皇非一眼,竟就这么转身,径自负手去了。
子娆一怔, 不由嗔道: “怪不得哥哥说, 叔父只疼徒儿不疼侄儿, 真真是没错!”
皇非目送师父离开,微微侧身,含笑道:“公主找非何事?”
子娆清眸流闪,斜漾过去:“之前托你的事,莫非忘了?”
  皇非道:“公主所托,非自然不敢相忘,事情已经言妥,公主随时可以要歧师兑 现承诺。”
子娆道:“他答应了?可有什么条件?”
皇非笑道:“他不敢。”
“哦?”子娆奇道,“歧师肯无条件为人医病?”
  皇非点头: “没错,非既然开口,他自当从命,但是……歧师毕竟是歧师,公主 当真信他?”话音落, 心头若有电念轻闪, 似是想到什么事情, 目光在子娆脸上一停。
  子娆伴了清风莞尔展眉, 柔声别蕴幽致:“我不信他, 难道还不信你?无论如何, 先要多谢你才是。”
  “公主何必见外。”皇非目视于她, 突然问道, “东帝今日所言, 叫人不得甚解, 不知公主可否指点一二?”
  深俊的眸子, 幽然暗锁其中, 牢牢固住女子冰澈的瞳心。子娆眼底似有波光重影, 粼粼点点,漾入那无底的深夜,暗色丛生:“口口声声称公主,你不知我名字吗?”
  皇非倾身一笑,靠近她耳畔,呼吸间柔丝轻呵,尽是她如水的气息: “子娆,可 解我心中惑否?”
一人心中之惑, 一人心头之痛。子娆笑得无声,却魅人。
  那个人,他心高志远,诸国同尊王族不放在眼里,他要这四海归一,九域同心。 那个人,他淡然知命,生死祸福都无谓,令天下动容的承诺,就这般轻松掷于他人。 那个人,他怎生得铁石心肠,靠在灯火深处帘下,脸色苍白得遥远,虚弱得连声音都 似缥缈, 却淡淡对她微笑, 用那样柔软而冷静的语气, 轻言两个与她毫不相干的男子。
一寸一寸, 一颗心剖得片片分明。
一步一步, 一局棋算尽天下风云。
  夜玄殇,还有……皇非!待他服了药倦极入睡,她便转而寻来,一路急奔,却在 踏月而入时,忽然平淡了心境。
江山宗族,他是当真看得比性命还重吗?那么为了他,她又有何不能不可?
子娆的眼中,天下无事不可为。子娆的心中,天下男儿都一样。
  羽睫一颤,细眉微挑,抹抹流光轻染眸色,玉指纤纤,点上男子的心口: “你, 心底早知答案,却明知故问。”
  皇非沉声道: “我只是有些感慨, 即便我想到原因, 也有更彻底的法子达到目的, 但却偏偏无从选择,要为一己红颜效尽犬马之劳。”
子娆轻声笑语:“因为你是聪明人。 一个聪明人,总不会让人失望的。”
  皇非将目一合,深吸口气,漫于暗夜的幽香缠绵肺腑,柔沁心脾: “子娆, 子娆……我不得不承认,你真是让我有些着迷了,如此险棋,我纵然可以选择更稳妥 的做法,却不愿去拒绝。”
“公子的选择定然得偿所愿。”
皇非目光熠熠锁视于眼前人,低声问道:“当真?子娆可知道我想要什么?”
子娆抬眸道:“公子这般人物,还能想要什么呢?”
  “哈哈! ”皇非扬声而笑, “和公主说话真是一件乐事! ”潇洒后退半步,翩 然礼道, “可惜,今晚还有些俗务缠身,不能与公主月下畅聊了。还请公主代臣向东 帝问安。”
“公子请。”
  明月高台,风满楼,华衣暗影矜持交叠,袖袂飘荡,错身而过,暗香影中沉浮, 人去楼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