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弃自己掌中的残暴。”
——《约拿书》3:8
饥饿,我写道。我开始讨厌我的床和睡眠,它们使我不能把自己倾注在纸上。痛苦是我的主题,但爱也是。我的对话演变为一种疯狂,然后成为灵魂的蜕变。我奋起反抗,哪怕只是为了反抗和藐视苦难。我续写着故事,命令自己活下去。
我把这些故事和诗歌寄给文学杂志和期刊,大部分都被礼貌地拒稿,但也有被接受的。那时,我觉得我真正成了一名作家。这是一种身份,即使不是一种新的价值感,但它也点燃了我内心新的灵感,改变了我对自己的看法。
在我成长的大部分时间里,我一直渴望能看到一个不同的倒影。我要么舍弃我所看到的质疑,获得自由;要么沉浸在偏见的目光中,被缚在那里。生命中有太多的敌人,你自己不能是其中之一。所以,在我十七岁时,这个年龄让我点燃新的激情,于是我拒绝了对仇恨的渴望。
我推倒我的床,这样我就可以撕碎我曾经祈祷成为的杂志女孩。我几乎被一个美丽的形象所征服,但这个形象并不属于我的命运。我让自己看到了自己过去的美丽,以及自己将会成为的美丽女性。
我越想下去,就越情不自禁地为那些失去了崔斯汀和菲雅的岁月而悲伤。他们的忌日是最难熬的,菲雅在春天去世,而崔斯汀在夏天。我发现自己一打开书,就看到干枯的蒲公英花和崔斯汀画的纸条。它们是我的书签,但更重要的是,它们是一对姐弟,藏在只有我知道的地方。我还留下了瓦康达和亚罗的纪念品。我把棉花球压平在书页之间,就像一朵压扁的花朵。我还把七叶树的果实做成了一枚手镯。
“你知道七叶树是由美洲原住民命名的吗?因为他们觉得它看起来像鹿的眼睛,”父亲看到我的手镯时说,“这毕竟是一颗美丽的坚果。”
我也给弗洛茜做了一枚七叶树手镯。她来接我的那天就戴着,好让我和她一起去参加诺瓦的万圣节“不给糖就捣蛋”活动。我穿上喇叭裤,把齐腰的头发夹住一半。在离开镜子前,我涂了一点儿深紫红色的口红,调整了一下我的山羊皮背心,使边缘平整下来。虽然我的抽屉里有胸罩,但我没有穿。妈妈说这是一种立场,但对我来说这只是一种选择。
这是诺瓦的第一次“不给糖就捣蛋”活动,弗洛茜用纸板箱和亮闪闪的银片为他做了万圣节衣服。
“他扮的是什么?”我问她。
“一颗星星,”她说,“你看不出来吗?我应该多加点亮片的。”
诺瓦把他的脸从头上的洞里挤了出来,连耳朵也露了出来。
那时,卡特拉斯和弗洛茜已经离婚一年了。弗洛茜请不起律师,但卡特拉斯请了两个。他们认为,弗洛茜停止与他发生性关系,这就相当于抛弃他。他的律师引用了迪默诉迪默一案(1)作为他们的论据,因为他们指控弗洛茜放弃婚姻,所以她对他们婚后的房子没有所有权,而卡特拉斯有权换锁。卡特拉斯不想要诺瓦的监护权,而弗洛茜觉得有孩子在身边是件好事,因为卡特拉斯提供的经济支持虽然不多,却能帮上她一把。
离婚后,弗洛茜拒绝搬回家。她认为这是母亲对她颐指气使的机会,因为弗洛茜一直都只给她很少的钱。弗洛茜认为搬走是她最好的机会。她在呼吸镇以南几英里的一个小镇上找到了一间小小的出租屋,屋子的地板是水泥的。她又在一家叫“母亲厨房”的餐馆找了份工作。一切似乎正在重回正轨。她甚至开始陪伴诺瓦,比如带他进城,牵着他的手。好像只有他们两个的时候,她才会更加爱他。
那个万圣节对诺瓦相当友好。在他的枕套里,他收集了喜爱甜食的人所有想要的东西。当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我们沿着铁轨行走。
“很久以前,我和你的贝蒂阿姨在这附近埋了一条狗。”弗洛茜在接诺瓦的时候告诉他。
她把他抱到铁轨上,让他坐在枕木上,然后把装着糖果的枕套放在他的大腿上。我看着她用她衬衫破烂的下面给他擦鼻子,她对他噘起嘴唇。而诺瓦用小手捧着她的脸,亲吻她。
当她开始系他的网球鞋带时,我转过身,看着风吹过头顶的树枝。
“妈妈?”
我转向诺瓦的声音,弗洛茜把他留在了铁轨上。他试图站起来跟着她,但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
弗洛茜用眼睛扫视地面,假装没有注意到。
“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她说,“我们埋‘玉米棒’的确切地点。”
诺瓦再次试图站起来,但是没有成功。他开始拽右脚的鞋带,我意识到它被绑在了铁轨上。
“你为什么把他绑起来?”我问弗洛茜。
她看起来比我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疲惫。她的头发不再有斯薇坦波美发厅那种金银花洗发水的香味,她的衣服也不再崭新发亮。她又穿回了短裤和破旧T恤。她曾经穿着这些衣服,幻想着有一天她能飞黄腾达,穿更好的衣服。但现在,她又变回了贫穷的弗洛茜。
“妈妈。”诺瓦又叫了她一声,然后把注意力转向头上飞过正在尖啸的老鹰。他伸出双臂,朝那只鸟吐出一颗树莓。
“我要给他松绑。”我推开她说。
我没走多远,膝盖就被踹了一脚,面朝下倒在地上。
“为了成为明星,我愿意做任何事。”弗洛茜把我朝上翻了过来。
她迅速跨坐在我身上,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她打开打火机,火焰在我们之间灼灼燃烧。
“放开我,弗洛茜。”我一拳打在她鼻子上。鲜血顺着她的嘴唇滴下来,她也狠狠地还了我一拳。
从头到尾,她一直紧紧攥着打火机,然后重新点燃。她说:“如果你想救他,贝蒂,我别无选择,我只能把你的头发烧了。”她把打火机举到我的头上,“我烧了一座教堂,记得吗?我也可以烧死你。贝蒂,你见过火烧头发吗?它是那么炙热,嗞嗞作响,熔化你的头皮。”
她抓住我的头发,使劲把它拽向火焰。
“弗洛茜,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妈妈答应过我,如果我留下来,我会成为明星。她说呼吸镇是一片没有星星的天空。她——”一声巨大的火车汽笛声打断了她的话。
“如果你现在不放开我,”我冲她大喊,“让我把诺瓦从铁轨上弄下来,我就告诉全世界,你是怎么杀死你儿子的。”
她并不在乎我的话。她说:“我要去好莱坞了。”她把目光投向诺瓦,“我是个好妈妈。我告诉他,他今天会成为星星,我就要让他成为星星。最好的就是,他会像星星一样死去,永远不会知道什么是比星星更低贱的滋味。”
“你疯了。”我抓起一把松散的泥土,扔到她脸上。
“你这个婊子。”她把打火机扔在地上,用指甲揉她的眼睛。
我总算把她推开了。我转过身,看到火车离我更近了。我迅速爬起来,朝诺瓦跑去,但弗洛茜跳上我的背,把我撞倒在地。
我们扭打了几秒钟,然后她把我的脸朝下按在地上。
“你知道吗,贝蒂,”她说,“我曾经认为是那座房子诅咒了我们。如果不是,那就是因为我们的名字。但事实上,我们作为女孩从出生的那一刻就被诅咒了,被我们自己的性别和性别本身诅咒了。”
火车越来越近了,我能看到火车头的前面了。
“啾啾。”诺瓦兴奋地指着火车大声唱道,“啾啾。火车来了,妈妈。啾啾来了。”诺瓦笑得那么开心,他圆圆的小脸都鼓起来了。
火车汽笛开始不停地发出刺耳的鸣笛。我希望司机能看到诺瓦衣服上火车头前灯的反光。当火车因刹车发出尖锐的响声时,我拼尽全力和我姐姐搏斗。
诺瓦意识到火车正朝他驶来,他转过身,向弗洛茜伸出双臂。
“妈妈,”他哭着,伸手去抓她,“救救我。”
她看着火车,又看着正在乞求她去救自己的宝宝。
“小星星会成为大星星的。”我迅速告诉她,“他是你的小星星,拯救他就是拯救你自己。”
“妈妈来了。”她纵身一跃,向他奔去。在火车鸣笛的同时,她也伸出了自己的双臂。
我能听到我的姐姐去找儿子时沉重的呼吸声。
“我抓住你了。”弗洛茜紧紧搂住诺瓦,但她无法把他抱起来。他的鞋带还绑在铁轨上。弗洛茜徒劳地挣扎着,想把他的脚从鞋里弄出来。诺瓦越过她看向我,眼泪从他的脸上滑落。
“贝蒂,救我。”他对我伸出手。
我对他微笑,因为这是我最后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情。
当火车向他们疾驰而来时,弗洛茜尖叫起来。
不忍目睹我姐姐和外甥赴死,我闭上眼睛,捂住耳朵,这样就听不到刹车发出的刺耳声音。
“不,不,求你了,上帝,不要。”我紧紧地闭着眼睛,然后看到小星星。
“贝蒂?”
我睁开眼睛,看到弗洛茜站在那里,浑身发抖。她的头发被火车减速卷起的气流吹得乱飞。她怀里抱着诺瓦,而诺瓦正把脸埋在她的怀里。
“贝蒂,你不会真以为我会让火车从他身上碾过去吧?”弗洛茜的声音发抖,她把诺瓦背在后面,“我们最好在列车长发现我们之前离开这里。贝蒂,快点儿。”她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把我拉了起来。
当火车停下来时,我们三个消失在树林里,而那个孩子一路上都在哭。
(1)迪默诉迪默一案是美国离婚诉讼的一个案例。在一九六○年,因为夫妻间宗教分歧愈演愈烈,甚至上升至妻子拒绝任何性行为,纽约法院以夫妻一方遗弃另一方为由判处迪默夫妇分居。在美国法律中,判处分居意味着分居达到一定期限后就会判处夫妻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