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太阳射出火焰般的光线,无情地炙烤他们。鸟儿停止了啼叫。
解开乙天卓的手镣时,泉男皂赫然发现,他左手的三根手指只剩下了骨节。看到乙天卓遭如此大难,她和方草娣泪流不止。
之后是分别的时间。泉男皂拿给方草娣几块金锭、一把金瓜子,推她离开。大唐女孩走出一步回望三次,目光在乙天卓身上停留的时间更长。最后,她依依不舍地离去,奔向自己的祖国。
目睹方草娣离去后,泉男皂扶着乙天卓离开官道,走入山径。她拿出随身携带的指北针,找到了西南方。
把乙天卓送回冬比忽,送回他的家,她告诉自己。
为了避开三阿兄泉男产的追击,西南方的深山是唯一的路径。她搀扶着乙天卓走入深山。世界一片灰暗,松木和苔藓的气味飘荡在风中,掺和着一丝寒意。黑土地上铺满了树叶和树根。他们跨过一座高山,走下山脊。死寂中,只有远方的河水在潺潺流动。
泉男皂架着乙天卓的臂膀,感受着他的热度。能与他重聚是温馨的、美好的……她的嘴角泛起一阵阵笑意。她一边砍掉枯木的枝条,一边想:如果我为他死了,他会为我哭泣吗?她思量着,得到的答案不是特别肯定。
太阳从山的一边落下,月亮紧接着从另一边升起。她在一处峭壁下找到一个山洞。虽然只是微微凹陷的山体,但足够遮风挡雨。她收集了一堆柴火和干草,拿出火石和腰刀打火,很快焐出一缕青烟。火苗摇曳,在干燥的树皮和焦黄的松针上蔓延。
“他爱过其他女人吗?他对我有意吗?”问题难以启齿,她默默地煽动火苗。很快,篝火熊熊燃烧,驱散身边的寒冷。暖意很快包围了他们。泉男皂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轻叹,没有比这火焰更甜美的亲吻了。燃烧的树枝发出噼啪的伴奏,暖意像在口中流淌的蜂蜜,在舌尖扩散。或许有更甜蜜的,但是他……
乙天卓在火边席地盘腿而坐,摇曳的光亮勾画出他脸上坚毅的线条。第一次看到这雕刻般的精致五官时,她为之倾倒。让她陷入其中的还有他柔顺的头发,轻柔却坚毅、充满磁性的嗓音,迷倒她的忧郁气质。她憧憬着,此刻倒在他怀中会是多么温馨的场景。他轻拂她的脸庞……
美好的想象只持续了一会儿。“再走几天可以到冬比忽城?”乙天卓打破了大山的死寂。
“要是运气好,再走个三四天就到了。”她对他微笑。这种虔诚的微笑她从来没有发出过,发自内心的欢愉让她想停止时间:“那时你就能见到家人了。”
她爬上几乎垂直的山腰,为他采来不少草药。她让乙天卓干嚼了几株鬼针草,用于输散热毒,接着用煮好的益母草擦拭他全身的伤口,最后喂他煮好的去籽蓖麻,来缓解他身上的肿胀。
万籁俱寂的深山内,黑暗笼罩着他们,万物注视着他们。她感受到了他的新气味。离得这么近,他一定也能感受到她的气味。两人彼此熟悉着、交融着……
他们一直忙活到深夜。用嚼过的草药擦拭乙天卓的头皮时,她听到了某种声音。不是风儿吹过草丛和树木的“沙沙”声,而是急促的脚步声……
有人追上来了。
三阿兄不想放过她,这让她心中又气又急。“在军中,如果有人敢违抗我,”她想,“我早就砍掉他的脑袋了。”“傻瓜,”她转念一想,“我不是震霞将军了。”自从她选择跟随方草娣、放弃十万大军后,就放弃了过去。
脚步声在继续,离他们越来越近。要镇静,她告诉自己。她放下草药,将水倒在篝火上。烟雾散去后,她轻声对乙天卓说:“在这里别动。我马上回来。”
除非有猎狗,她才会被发现,但她没听到狗吠。还好三阿兄没有二阿兄的恶习,虽然他更残暴。这让她长舒了一口气。她顺着声音飞快地走过,没留下任何声音。“风之女”会留下风声,但不会留下走路声。
不远处有一片闪烁的微小亮光,像在移动的萤火虫。再细看,她才知道那是火把,大概有二十个火把。她原路返回,乙天卓还在。她贴近他的耳朵:“我三阿兄追上来了。”
“你可以回家。为什么回来找我?”他的话语中带着悲苦,“把我交给你的阿兄。你走吧。”
“不!”她斩钉截铁地说。“难道你看不出来吗,乙天卓,离开大军便意味着和父亲决裂,而父亲鲜有仁慈。我回来是因为我更在乎你。他们追上来了,我们马上出发。”
“泉男皂,把我交给他们,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乙天卓坚持。
“我不会把你交给除我之外的泉家人。”
她像灵猫一样攀上一棵橡树。前方的火把朝他们靠近,由萤火虫膨胀成一片跳动的星星。她心内大惊,那些人怎么这么快就找到了他们的踪迹?
“卓,跟我走。”她扶起他。
一轮残月撒下冰冷的银光,照耀着前方险恶的小道。如果阿弟的追兵抓到他们,乙天卓可能会因此丧命。三阿兄不善于原谅,而她不善于放弃。
她扶着乙天卓谨慎行进。他们来到一处两山间的隘口,一条哗哗的小溪从中流出。他们沿着小溪走进隘口。泉男皂留恋地回望遥远的山洞,她和他曾经栖身的地方,随即回头往前迈步。他们沿着小溪走得越远,两边的峭壁就压迫得越紧。银色月光下,溪流如灰色缎带,指引着他们走向不知是何处的尽头。只有潺潺水声和蟋蟀的“唧唧”求偶声在耳边环绕,让她感受到生命的力量。
再往前走,一处陡坡横在面前。她把乙天卓的左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右手扶着他的腰,弯腰上前。她能感受到他的虚弱。虽然乙天卓在坚持,但他的力气已经耗尽。她握住他的手,紧紧抓住,想把身上所有的温暖和能量传给他。
等他们爬过这个陡坡,已是精疲力竭。两人瘫坐在地上,靠着峭壁,冰冷的石头顶着他们的后背,他们相偎。她不由自主地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没有躲闪。“多美好啊,”她闭上眼睛,“让我多享受一会……”她脸上洋溢着微笑。
身后有声音传来,树枝被砍断的声音、灌木丛被踢开的声音,越来越近。她猛然警醒,对方越来越近了,他们随时可能会被发现。她拉起他的手,继续往前逃。
这边的山壁愈加紧密、陡峭,溪流延伸。月光下,一条曲折高耸的瀑布突然浮现在他们前面。她把视线投到瀑布下,银色的水气缥缈,如巨龙喘气时喷出的气息,奔涌的流水在月光下就像一道道浅白的光束。他们沿着峭壁跨过瀑布,前面却横亘着一座小丘,比平壤的城墙还要高。这是条死路。泉男皂绝望地望着瀑布。如果只有她一个人,她或许能爬上去,但乙天卓不行,肯定不行,而她不会放弃他。
人的叫喊声越来越近,还有三匹马,似乎就在他们身后。一只猫头鹰发出“咕呼呼”的惊悚笑声后,怕打着翅膀飞过瀑布,很快成为一个黑点。此刻,她多希望她和乙天卓能变为鸟儿,飞跃瀑布,逃出危险。
他们走到瀑布下的大石头上,冰冷的水穿透了他们的鞋子,快速夺取她的热量。苦寒的水汽让她无法呼吸。“哗哗哗”奔涌的流水似乎要把她吞没。
前方无路可走。他们必须跳下去,盖苏文绝对不会让情感影响理智,他会杀掉或利用乙天卓,即使她向他苦苦恳求。为了断绝她的念想,父亲甚至会杀了乙天卓。“父亲要训练我成为一个噬血的将军,不会在意我的感情和爱——爱,”泉男皂悲苦地想,“爱不是粮食和马奶,更不是辉煌的宫殿。”父亲的话在耳边响起。
可在当下,这句话苍白无力得像轻雾,一吹即散。爱充斥泉男皂全身,还攫取了她的心,让她动弹不得,甘愿做出最疯狂的事……跳下去就有希望,她想,不跳,他们只有分别。
她面对乙天卓,双手抓住他的肩膀。像在汉风苑喝交杯酒时一样,他们挨得很近,以至于她能感受到乙天卓急促的呼吸。
“卓,我们要跳下去。”她凝视他,“相信我,我们会活下来。”
“把我交给他们,泉男皂。你是他的亲人,他们不会伤害你。”
“不,”她听到了内心的呼唤,“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乙天卓没有说话,迷茫地看着她,直到两人的眼神变得同样坚定。
他们转过身,面对咆哮的瀑布。他们不由自主地牵住对方的手。她闭上了眼睛,一跃而下……
……等她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躺在林中小溪的岸边上,浑身酸痛。水在身边哗哗流过,她潮湿的头发上方有蚊虫嗡嗡作响,一股发霉的气味充斥着她的鼻腔,身下阴冷潮湿。
她抬头,四周模糊一片,并没有乙天卓的影子。她的心像被掏空了,她猛地立起,这让她头晕脑胀。即使腿脚不听使唤,她仍然踉跄地走出两步,随后被柔软的泥土绊倒。
“卓,你在哪?”她爬起,往下游走。双神有眼,她在岸边找到了仰面朝上的乙天卓。她不顾疼痛,跑过去伏在他身上,使劲叫喊。她摸了摸他的鼻息,仍然有微弱的气息。她的心默然放松。
四周阴森,若他们在这里干等,就像等待被屠宰的羔羊,这让她紧张。
乙天卓的脸庞像刷了白漆。她用尽全力背起他,腿像灌铅一样,往前迈。他们不能在这里久留,追他们的人很快就会发现他们。
背上的大男孩身子发烫。隔着衣服,她能感觉到他火炭般炽热的身体,伴随着无力却无尽的咳嗽。一会儿后,乙天卓彻底陷入昏迷。
她把他平放在地上。任她如何叫,乙天卓的回应只有“阿妹、阿妹”的梦呓。
她的身体彻底散了架,无处不酸痛,无处不抽搐,唯有仅存的意识在做最后的挣扎。她又背起他。太阳从东边任性地跳出,鸟儿在头顶肆无忌惮地鸣叫,空气越来越清新。她离开小溪旁的小道,往右拐向山麓。在两座山丘之间,她看到山谷中间有一条小道。为了避开追兵,他们只能进入。
她实在太累了。但靠着惊人的毅力,她背着心上人又走了两百步的距离,直到再也背不动。她把乙天卓放到一块平坦的剑形巨石上歇息。
和煦的阳关下,她抚摩乙天卓的脸庞,手背触碰他的额头,滚烫。“我必须尽快找到草药。”她告诉自己。
她喘着粗气往头顶看了看,山谷两侧都是悬崖,往前走,小道越来越往上凸起,再远一些是一大片树林。只要进入树林,他们就有了遮挡,有了野果,有了生存的希望。
“风之女”不放弃。她试图再次背起乙天卓,但试了几次都没有站起来。最后一次,她快要起身时,身体像燃尽的油灯般彻底熄灭。她骤然摔倒,身体和大地接触。一阵绝望击中了她,她痛哭失声……
一阵“呜、呜、呜”的叫声传来,不像鸟儿的鸣叫。她抬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侧高崖上已站满手执长矛的男人,山谷间也有人影朝他们逼近。
她慢慢地放下乙天卓,护住他,从后腰抽出飞刀,屏住了呼吸。
“放下武器。”一个声音响起,不是扶余话,而是华语,低沉而致命。只见一块“巨石”朝左边挪动。一会儿后,“巨石”竟然立了起来,灰色的石头皮肤变成了衣服,掩藏的身躯魁梧强壮,动作缓慢,手里握着长刀,利刃发出寒光。
“我和卓要命丧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