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雨水

书名:与卿行 作者:安妮薇 本章字数:33545 下载APP
盛京的早春多雨,上元节一过,日子就整个湿漉漉地滑入了三月。
朝廷收拾完梁王余党, 为了对萧家补偿, 永徽帝先后下诏, 追封萧良娣为皇贵妃, 赐林晚卿乡君封号。但因其女子身份,不宜继续在朝为官,故而朝廷破格任用她为 国子监律学直讲,为朝廷培养刑狱人才。
莱落也因为太液池救驾有功, 被减免死刑, 苏陌忆许她天气回暖之后再被流放。
至于两个人的婚事, 因为有太后在一旁盯着, 自然进度飞快。短短一个月的时间, 六礼已过五礼,只等着三月初九的亲迎。
按照规矩,婚期一旦定下来,他们两个人直到婚礼便都不能再见面了。林晚卿 只得搬到永徽帝赐下的一栋宅子里住了下来。好在林伯父和林伯母闻讯,一早便进 了京。一年不见,期间又发生诸多事情,三人一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日子倒也不 觉寂寞。
终于到了迎亲的那一天。苏世子大婚, 永徽帝和太后亲临祝贺, 排场自然盛大。
傍晚时分, 林府点燃大红色喜字灯笼, 红幛高悬、贺联四壁,在火红的灯光中 交相呼应。
林晚卿没有姑姨姐妹, 太后便将京中那些贵妇贵女安排去了林府, 要给她撑排 面。梁王倒台,太子被废,朝中众臣正在苦寻机会攀附皇家,陡然来了这么一个大 好的时机巴结太后, 京中权贵们无一不挤破了头,想将自家女儿送去。如此一来, 迎亲的场面自然也热闹非凡。
可林晚卿觉得,苏陌忆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因为他方才进门的时候, 就被这些太后安排的“姑嫂”好一顿为难,光是这“开门诗”就让他吟了好几首。
林晚卿坐在里屋,倒没听见他说了什么。但从院子里那些贵女们的笑声来看, 她们对为难这位平日里不染凡尘、冷人冷面惯了的苏大人倒是颇为投入。林晚卿在 屋内搅紧了袖角,生怕这人词穷之后,又把《洗冤录》拿来充数。好在苏大人提前 做足了功课,任凭“娘家人”如何为难,却总是能对答如流。
终于等到苏陌忆过五关斩六将, 来到自己闺房前的轩窗下开始念催妆诗的时候, 月已高升,林晚卿早已坐得腿脚发麻。反正都是要嫁他的,林晚卿也懒得矜持, 拿 了团扇遮面,被贵女们拥着就走了出去。
素月流辉, 竹影满窗。月色华灯之下, 苏陌忆一身红衣, 明艳张扬的颜色, 却
被他穿出了一身霁月清风的味道,好似一株高槐。
微风一过, 千叶鸣歌。林晚卿一怔, 竟然忘了去接他手里递来的红绸,直到身 旁一个模样俏丽的女子捂唇偷笑,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肘。她霎时红了脸,对上苏 陌忆那双看穿一切后带着笑的眸子,只得垂眸接过红绸,不再看他。
苏陌忆骑马前引,一行人敲锣打鼓,浩浩荡荡地去了世子府。待到一套礼都行 完, 又是跪拜又是磕头的,林晚卿被扶着回到新房的时候早已经腰背酸软。
两个人往缀满攒金绕绒花球和红穗子的帐子里坐去,喜娘端来了合卺酒。
林晚卿这个时候才终于将举了大半天的团扇放下,甩了甩胳膊。苏陌忆看着她 笑起来, 情不自禁地要去帮她揉,却被林晚卿移身躲开了。喜娘还在,让人家看见 两个人腻腻歪歪的多不好,她以后可是要去国子监律学所当女夫子的……
苏陌忆见她这一本正经的样子,憋着笑收回了手。周围伺候的人在两个人的脚 上绑上红绳、梳头合发之后便离开了。
红烛高照,两个人对坐,憧憧人影被投映到贴着红色喜字的茜纱窗上。
林晚卿这时才终于放松下来, 先捏了捏酸痛的脖子, 再晃了晃插满珠翠的脑袋。 苏陌忆见她辛苦,也顾不得礼节,上前替她卸下了头上的珠钗。林晚卿这才长长地 叹出一口气来,接着又不知想到了什么,话锋一转,对着苏陌忆道:  “早知道成亲 这么辛苦,我就不要嫁你了。”苏陌忆却不恼,看着她似笑非笑地道:  “卿卿可是 贪图为夫美色得紧,不嫁我还能嫁谁?”
林晚卿一愣, 想起先前自己在他面前的失态, 一时又气又悔。果然是美色误人, 还没进门就被苏大人拿捏住了把柄,以后的日子里,这人的狗尾巴还不得翘到天 上去。
于是她怏怏地梗着脖子道:“你也就今日看起来顺眼一点而已,别得意。”
苏陌忆笑起来, 烛火映上一对深眸,星光熠熠。他忽然凑近了一些, 指尖抚过 她的耳鬓,语气柔和地道:“为夫可觉得卿卿甚美……”
这时门外传来侍女的提醒, 让苏陌忆快些去招呼客人, 别让皇上和太后等久了。
苏陌忆正要走, 袖子却被林晚卿拉住了。她一脸认真地站了起来, 提醒道: “你 酒量不好,若是应酬喝多了表演背诵可就闹笑话了。”
说完她扭头打量了一下四周,问道:“你有让人准备什么醒酒的药或者香囊吗?”
苏陌忆这才想起来, 确实是有准备的, 她若不提醒, 自己怕是还真会忘了。于 是他指了指房间一侧,那张黄花梨书案后面的矮柜道:“在那儿。”
林晚卿走过去, 翻箱倒柜地开始找。矮柜不大,里面除了一些典籍和杂物,也 没放什么东西,找起来也不难。她很快发现一个木质小盒,看起来像是装药用的。
苏陌忆这时也走了过来,见她拿对了,便接过来,取了两颗药丸服下。他正准
备走, 却听“哗啦”一声响动,矮柜里有什么东西掉了出来。
林晚卿俯身拾起来—是一幅美人图。飞仙髻、白狐裘, 水剪双眸, 口点绛唇, 回眸一笑之时,眉眼含情,媚态横生,栩栩如生。
林晚卿看得愣了一下,直到身旁的男人手忙脚乱地将那幅画抢了过去。她这才 问了一句:“这人是谁?”
苏陌忆干咳两声, 表情极不自在, 踌躇片刻才道:  “这……是你呀。”“我?” 林晚卿眨眨眼睛,又从他手里将那幅画夺了过去,上下左右地打量起来。
苏陌忆被她看得心虚,慌忙指着一边的题诗道: “眼波明,黛眉轻,曲江池畔 见卿卿。除了你, 还有谁叫‘卿卿’? ”“哦……”林晚卿恍然大悟, 总觉得哪里 不对劲,可又说不出来。
门外又响起了一阵敲门声,侍女来催促第二次了。
苏陌忆赶紧抢过她手里的画, 往矮柜里一锁道:  “今日你也累了,快去床上歇 息一会儿,等我回来。”
月上中天,宾客渐散。屋内珠帘玉榻,红烛垂泪。
层层红帐之中, 人影相叠。苏陌忆轻柔地替林晚卿宽衣,烛火照耀, 让他看她 的神色无端多了几分暖意。
“卿卿……”苏陌忆的声音中早已带上难以掩饰的喑哑,湿热的气息在耳郭氤 氲, 酥痒难耐。
可不知为何,她乍一听见这两个字,方才看过的那幅画就浮现眼前。
林晚卿问道:“那幅画是谁画的?”
苏陌忆正在兴头上,猛然被这么一问,也懒得深思,急急地道:“我画的。”
“哦……”林晚卿点头继续问,“可我从未梳过飞仙髻,你怎么画的?”
苏陌忆口齿含糊地道:“想着画的。”
“嗯……”林晚卿沉默了片刻, 复又道:“可我从未与你去过曲江, 你干吗题诗‘曲 江池畔见卿卿’?”
“……”苏陌忆一顿, 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 又心虚又恼怒地道: “洞 房的时候可不可以专心一点?”
“哦……”林晚卿果然安分了一些。
林晚卿却忽然浑身一抖。今日婚礼上,那个用手肘碰她,提醒她回神的女子模 样立刻浮现眼前。那一对娇俏可爱的小虎牙,简直与画上之人一般无二!曲江池畔 见卿卿。卿卿这词可不止她的名字这一个意思,谁知道这狗官所谓的此卿卿,是不 是他所写的彼卿卿?
再想起那幅栩栩如生的美人图,林晚卿总算是回过味来。相识这么久,她可从
未听说过苏大人丹青还是一绝。但那幅画旁边的题字又分明是出自他手,看过他手 书的那么多公文和卷宗,这人的字迹化成灰她都能认出来,绝不可能出错。那么就 只有一种可能了。
一股不知从哪里来的怒火骤然烧了起来。林晚卿抬脚一扬:  “画上的人不是我。”
笃定、冷静, 还带着隐隐的怒意, 白生生的莲足稳稳地踹到苏陌忆起伏的胸膛, 险些将他踢下床去。
“所以……那个女人是谁?”
盈盈的烛火下,本应缠绵悱恻的气氛,霎时变得诡异起来。
苏陌忆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可林晚卿根本不吃这一套,双手一推,盯着他表 情严肃地道:  “不巧得很,这位姑娘我今日才见过,好像是武安王府上的。你不说 也罢,明日我自己去问。”说罢和衣要睡。
苏陌忆赶紧搂住了她的腰,一副做了亏心事被揭穿的样子道:  “画上女子确不 是你……她是武安王的孙女,月安县主。”
林晚卿见他老实交代, 心情稍好, 扯了一旁的锦被给他盖上, 醋意十足地问道: “那你藏着她的画像做什么?还……还题了一首酸死人的词。”
这个问题倒是真的问倒了苏大人。藏着别人的画像, 旁边一首出自他手的情诗, 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他对画上女子有意。但看着面前这个委屈的美人,他又意识到这 个事情若是不说清楚,今日这洞房怕是进行不下去的。
于是, 苏陌忆也不急了, 抄起落在地上的衣袍往身上一披,坐到林晚卿旁边, 侧身将她抱在怀里, 耐心地解释道:  “这画像虽然画的是别人,但那首诗真的是我 写给你的。”
说完停顿了一下,发现林晚卿看他的眼神中带着怀疑,苏大人赶忙竖起三指指 天道:“我对《洗冤录》发誓。”
林晚卿看他的表情霎时变得一言难尽。
“所以……”她问,“你在别的女子画像旁边,题了一首写给我的情诗?”
“……”苏大人词穷,抚额,半晌悠悠地点头,“嗯”了一声。
林晚卿还是一副将信将疑的表情。
苏陌忆没有办法, 叹气道:  “数月前武安王府设宴, 我应邀前往。其间月安县 主作画, 邀我题诗。我当时满心满眼都是你, 所以情难自已地写了一首情诗送你。  月安县主也看出来了, 故而将画赠予了我, 就是这样。”他说得理直气壮, 神色无异。
林晚卿被这么猛然一表白, 也觉得颇为受用, 霎时红了脸, 揪着他的衣袖问道: “那这幅画放在家里总是怪怪的……你若不想留,为什么不处理掉?”
苏陌忆一听,觉得洞房有望, 慌忙解释道: “因为那日我不是要赶去清雅居救
你吗?当时随手将画扔给了叶青,这种事我本就没放在心上,过了就忘,哪知道他 把画放在了这里。”
“哦……”林晚卿总算满意了, 撇了撇嘴不再说话。罗帐昏灯下, 女子面如芙蓉, 眼波潋滟,皓齿朱唇。
“等等!”林晚卿说,“你是去清雅居救我那日赴的宴?”
苏陌忆不明就里,点了点头,却见林晚卿冷笑一声,表情变得狰狞起来。
“也就是说, 你烧了写给我的婚书, 转身就去赴了这场心知肚明的‘相看宴’, 还给对你有意的姑娘题了一首情意绵绵的诗?”
“……”苏陌忆一怔, 浑身僵住了。这缜密严谨的逻辑和无懈可击的敏锐, 饶 是他为官多年,见惯了无数精彩绝伦的推断,此时都忍不住想要拍手叫好……其实 他当初去赴宴并不全是为了相看,更多是因为月安县主三番四次的邀约得不到他的 回应。他彼时只觉得与月安县主同病相怜,想要了月安县主一个心愿,也算是对自 己的一种安慰。可这话若现在说出来,他自己都不信,更别说是一个情绪正激动的 女人。
林晚卿见苏陌忆一副被自己说中心事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千般情绪倏 然而起, 一向能言善辩的苏大人竟然也一时不知如何安慰, 只能认命地拉了她的手, 想继续解释。
林晚卿根本不领情,将手一抽,决然道:“你出去。”
“……”未料到事态如此严重的苏大人彻底愣住了。
林晚卿瞪他,语气严肃地道:“你若不走,我明日就与你和离。”
一听“和离”两字,苏陌忆下意识地心头一紧。这女人不听他解释就算了,新 婚燕尔的就说和离,多不吉利!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狗,苏陌忆的脸色也逐渐沉了 下来。他想再劝,而林晚卿却根本不听,背过身去一躺,拿被子蒙住了头,只留给 他一个冷漠的后脑勺。
“出去!”被窝里飘出简短的两个字,淡漠决绝。
苏陌忆伸手摸她的头,可是方才触及,林晚卿却霍地转身抓住了他的手,往外 一掀。
“咚! ”伴随一声闷响,玉树临风的苏大人倒栽下去, 险些脸着地。他难以置 信地看着林晚卿,只觉气头上的女人真是不可理喻。他也是有脾气、要面子的。从 小到大,可是连太后都没有这么粗暴地对待过他!
苏陌忆脸色一黑,起身拢了身上的睡袍,转身抬脚就走。虽然负着气,但他心 里还存留着一丝侥幸,每迈一步都在等着身后的女人冲下床来抱住他的腰,哭得梨 花带雨的。然而一直等他走至门边,身后都没有任何动静。林晚卿就像是睡着了一
般, 完全没有要挽留他的意思。
苏陌忆心口一凉,咬牙将门一踹, 真的走了出去。今日大婚,两个人留作新房 的寝室外早已清场, 现下一个侍从也无。他就这样一路走去了书房。书房没人用, 就没有燃地龙。早春晚间偏冷,苏陌忆却只穿着单薄的睡袍。
新婚之夜世子就与世子妃分房睡。他倒是无所谓, 可是林晚卿初初嫁来世子府, 若是被下人知道了, 她今后怕是难以在府上立威。苏陌忆思忖片刻, 吸了吸鼻子, 认命地点燃烛火,开始在书房里寻找炭盆。他一向睡得晚,有时候地龙熄灭不忍让 小厮再烧,他便会自己用炭盆,如今倒是给他解了燃眉之急。
苏陌忆用两个炭盆把自己围起来,又从一边的红木架上取下一件绒氅将自己裹 起来,总算是不会被冻死了。等到一切安定下来,夜已深。苏陌忆抱膝坐于榻上, 躲在窗后伸长脖子望着外面。可是直到睡意蒙眬,他也没有等到林晚卿来找他。
苏陌忆觉得又气又委屈, 辗转反侧,根本无心睡眠。月色之下, 与他一样彻夜 难眠的大概只有院子里长年犯着相思的司狱了。苏陌忆看着那道孤影,愣了一下, 拢着绒氅缓缓下了地。也许是再一次感受到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悲伤,他健步走到 司狱身边,略一思忖,伸手解开了拴着它的绳索。
苏陌忆摸了摸司狱的头道: “去吧!去找你的心上狗。”末了, 又添上一句, “别 让我失望。”
翌日, 苏陌忆要携着林晚卿入宫给太后和皇上请安, 两个人在马车上一路无言。
到了皇宫, 林晚卿顾及颜面, 也不好继续冷战,便挽了苏陌忆的手, 可言语和 眼神之间全无交流,互动也很是生硬。
苏陌忆一夜未眠, 眼底乌黑、精神不济, 走路脚底虚浮, 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等到林晚卿给太后敬完茶,向太后告别之时,太后寻了个由头要苏陌忆跟她说 几句体己话。
苏陌忆方才走过去,胳膊就被太后抓住了。
“这个, 你拿着。”太后凑到苏陌忆的耳边, 从季嬷嬷手里接过一本小册子, 递给他,“卿卿那边也有一本,是女用的,你这个是男用的。”
苏陌忆没明白,低头看太后,却见太后神色凝重,一脸洞穿世事真相的表情。
太后看着他痛心疾首地道:  “也不知你是像了谁,怎么新婚一夜就一副被榨干 了的模样?怪不得卿卿不开心,是我,我也要给你甩脸子。”
“……”苏陌忆额上冷汗直冒, 想解释, 却发现怎么都张不开嘴, 故而只得怏 怏作罢,将满肚子的话咽了回去。
太后见他这副样子,以为他是默认了,顿感恨铁不成钢。
苏陌忆满头大汗,兀自拉了林晚卿闷头上车,却听太后还在身后不死心地对着
季嬷嬷道:  “去太医院的库房里走一趟,把什么鹿茸啊、海马啊、人参啊、牛虎蛇 鹿鞭都捡一份送去世子府。”“……”苏陌忆脸色铁青地瞥了身旁的林晚卿一眼。
林晚卿被他这么一看, 以为他不喜欢自己的触碰, 便自觉地侧身往旁边挪了挪。
苏陌忆脸色一黑,干脆也学着她,将两个人之间空出一个能够横躺竖卧的距离 之后,便闭眼假寐。
马车没走多远,就停住了。
苏陌忆直觉不对, 睁眼发现林晚卿正提了裙子往外走, 也不看他, 兀自道: “大 人先回去,我还有事。”说完就下了车。
苏陌忆撩开车帘, 发现叶青将马车停在了京兆府外, 不由得好奇地问了一句:“你 这是要做什么?”
“找梁未平。”林晚卿答,手腕却被他握住了。
苏陌忆看着她,语气泛酸地道:  “你我成婚才第二日,不在家伺候夫君,找他 做什么?”
林晚卿回看他,理直气壮地道:  “当然是议事,情之一事上,我才没有大人这 么拿得起放得下。”
苏陌忆感到手上一滑,那只皓腕在眼前一晃就不见了踪影,再要去抓,人已经 走至京兆府门口的石阶了。天上不知何时下起了绵绵细雨,像一方纱帘,将眼前的 一切都笼上一层回忆的雾色。他记得,第一次见到林晚卿的时候,就是在京兆府。 那天想是她赶来的时候没有打伞,弄得官服湿一块干一块。
苏陌忆一向不爱管闲事,平日里这些小人物他更不关心。可不知怎的,那一日 的那一眼, 他便于满堂之中看见了她。然后, 他蹙了蹙眉, 一如他现在看她的表情。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番外一   对公堂
马车里,被堵在车壁一角的林晚卿瞪着眼,只觉得嘴都要被他给啃麻了。
两人一个推,一个追,直到同时响起一声脆响和一阵闷哼。
林晚卿怔了怔,舌尖尝到一股血腥。
眼前的男人捂着嘴, 定定地看她, 眼神中充斥着愤怒、委屈、惊讶和一点点心 酸—
他表情僵硬而森冷,一副气到想杀人,却又舍不得的样子。
“我……”林晚卿心虚,颤颤巍巍地想解释,伸出去的手却被苏陌忆广袖一挥 给甩开了。
“叶青,”他冷着脸,从牙缝间挤出几个凉飕飕的字,“停车。”
他说完掀起车幔,头也不回地就走了下去。
外面的叶青一脸无解, 看着苏大人怒气正盛, 也不敢多问。他转头看向林晚卿, 见她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仿佛又明白了什么。
叶青只得追着闷头疾行的苏大人,弱弱地问了句:“大人去哪儿?”
“去大理寺, ”苏陌忆语气森凉,“本官不想见她。”看着说话不太利索的苏大人, 叶青好像懂了点什么,一时也有些尴尬,只问道:“那也得让属下送你去啊。”
“你送她。”
苏大人冷冷地抛下三个字,拂袖而去。
车里的林晚卿其实也委屈。这人之前的事情就没说明白, 显得还是她不讲理似的。
对于一是一,二是二, 向来明事理又公私分明的林晚卿来说, 这种坏毛病不能惯。
于是她也懒得挽留, 放下帘子后敲了敲车壁, 无所谓地道:  “送我去京兆府。”
苏陌忆脚下一顿,被擦身而过的马车呛了一鼻子灰。
林晚卿真的头也不回地去了京兆府。
她今日找梁未平,也是因为国子监律学所任教一事,想找他讨些资料。
今时不同往日,当朝最受宠的世子妃突然光临,李京兆听到来报,想起自己之 前与她的一些纠葛,险些跪着出来相迎。
他还是那副油腻又谄媚的样子,看得林晚卿一阵反胃。
及至寻来了梁未平,他还杵在一边不肯走,一副乐得给两人端茶倒水的样子。
林晚卿干咳了两声,看着他将脸一沉。
浸淫官场数十载的李京兆当然立即懂了世子妃的意思,恍然大悟对她一拜,倒 退着行了出去。
长期被欺压的梁未平,何时被李京兆这样对待过,一时诚惶诚恐,看向林晚卿 的眼中便又多了几分崇拜。
“贤弟,哦不!”他唤她,随即又改口道:“世子妃……”
林晚卿却拉下了脸,往他脑门上一拍,道:  “你叫我什么? 梁兄可是忘了我们 之前在关公之前发的誓了?”
梁未平嘿嘿一笑, 揉了揉额头,继而又板起脸道: “那你还这样没大没小的? 连兄长的头都敢拍。”
林晚卿给他一个白眼,两人相视一笑。
“我今日找你是想借点之前我们办过案子的记录,大约婚嫁过后,我便要去国 子监律学所任职了。”
梁未平点头:“到时候我让人抄一份给你就是。”
“不用麻烦别人,”林晚卿推辞,“私事,我每日到京兆府来自己抄就行。”
“啊?”梁未平有点吃惊。
她成亲的时候, 作为“娘家人”, 他也是旁观了众人为难前来娶亲的苏陌忆的。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情爱真的会改变一个人的秉性。
想不到那个脸色一黑,就能让盛京官场抖三抖,一句话不对,就能在朝堂上怼 死人的苏大人,居然能为了眼前这个女子,脾气好到那样的程度。
一向不通风月的他,也忍不住开始羡慕了。
梁未平打了个寒战,回过神来:“那苏大人……”
话刚起了个头,就被林晚卿冷着脸打断了。
“关他什么事。”
看出了些端倪的梁未平咽了咽口水, 也不敢多问, 赶快转移话题道:  “其实…… 我也有个忙想让你帮。”
他顿了顿,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你知道李捕头吗?”
林晚卿点点头。
“他、他有个妹妹……之前来衙门里找他,见过我一面。之后嗯……”他结结 巴巴, 有些不好意思,  “好像对我有点意思,明日李捕头约了我去曲江,你知道他 跟李京兆的关系,我、我有点害怕……他要逼我娶他妹妹。”
“所以,”他试探道,“你能不能与我一道?有你在,他肯定不敢乱来。”
“这……”林晚卿略一思忖,想起苏大人今天那副醋精上身的模样, 到底还是 为难,“我一个女子多有不便,明日我让几个侍卫暗中盯着吧。”
办完京兆府的事,回到世子府已是晚膳的时辰。
林晚卿换了身衣裳去偏堂用膳,只见一桌饭菜倒是玉盘珍馐,令人食指大动, 可空荡荡的屋里却只有随侍的丫鬟婆子。
“世子呢?”她行过去,随口问道。
“回禀世子妃, ”一个小丫鬟回话,  “世子今日把东西都搬去大理寺了, 说是 公务在身暂时不在府上住。”
“什么?”林晚卿到底是没忍住,声音里夹了几分隐怒。
因为苏陌忆之前就长年住在大理寺,故而府上的人对他的这项举动也不觉多么 反常。小丫鬟更是不懂,也没想过要隐瞒一下。
现下被林晚卿这么一问,小丫鬟倒是有些被吓住了,支支吾吾地要下跪请罪, 被林晚卿一把拉住了胳膊。
“你没错,我不生气。”
她收起冷脸,埋头狠狠扒了几口饭,看着身边的空位越想越憋屈。
“咚!”手里的碗筷一搁, 她话锋一转道: “你现在去清雅居找京兆府的梁主簿, 让他告诉我明日在曲江见面的时辰和具体位置,说我会亲自去。”
言毕,她又补充了一句:“然后,将这件事不经意间透露给叶青。”
翌日,林晚卿特地从柜子里拿出苏陌忆最喜欢的那件萱草色襦裙,配上月白色 大袖衫, 外面一条石榴色披帛, 梳上未出阁女子才梳的飞仙髻, 打扮体面地出了门。
春日的曲江正是万花斗艳的时候。
浅草堤上, 桃花、山茶、海棠竞相开放, 葳蕤一片。澄碧的湖水如镜, 上下一映, 万花便化作天地间的一方锦绣织毯,实在绝奇。
梁未平早已等在岸边的廊桥中,见着林晚卿今日的打扮,也是愣了一愣。
林晚卿打发了下人,独自走过去。
“人呢?”她问,左右瞧了瞧。
“你……”梁未平有些不自在,“为什么穿成这样?”
林晚卿掀眼瞧他, 一脸无所谓道:  “今日天气好, 我来踏春赏花, 打扮漂亮一 点不行吗?”
梁未平梗了梗脖子,点头:“行……就是这打扮,好像……”
“好像什么?”
“好像你是来跟谁相看的。”梁未平如实道。
林晚卿有些得意,面上却不显。
两人还要再闲聊些什么,却听远处传来一阵男子急促的脚步声。
是李捕头来了。
李捕头是个暴脾气,又长年在李京兆身边欺压下级,故而老远地看见梁未平和 一个身形窈窕的女子在廊桥幽会,便急急地赶了过来。
李捕头那声惊天地泣鬼神的“梁未平”一出口, 就吓得他赶紧往林晚卿身后躲。
待到走近了,李捕头认出林晚卿来,第一反应是惊讶,随即便化作了惊喜。
梁未平和林晚卿关系好, 以前在京兆府就是人尽皆知的。如今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他自然就高看了梁未平几眼。
今日约了他来, 实则就是准备软硬兼施, 逼梁未平就范。如今有世子妃在场见证, 自然更好。
几人短暂的问候之后,李捕头的妹妹李婉便跟在后头来了。
小姑娘生得白白净净也算好看, 一双眼睛水汪汪怯生生的, 带着几分天然的羞 意, 倒也是可人。
有外人在场,顾着小姑娘的面子,梁未平到底是不好直接拒绝的。
四人漫无目的地在廊桥上走了一段。
林晚卿见梁未平被兄妹俩逼得越发地蔫,终于忍不住,指着岸边的一片海棠花 提议道:“那处的花儿开得好,李捕头陪我去看看吧。”
她说完给了梁未平一个眼神,提着裙子就走。
她腿长,之前又一直是男装,脚力自然是寻常女子比不了的。
不出一盏茶的工夫,李婉就被她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世子妃发话,李捕头又不敢不从,只得跟着她行远了。
两人在一处花影疏斜的地方停了下来,身后早已看不见梁未平和李婉的影子。
林晚卿舒了口气,寻了块石头坐下来,自顾自地开始哼小曲儿,也不怎么搭理 李捕头了。
暖阳清风,花香阵阵,她舒服地眯了眯眼,觉得哪里忽地吹来一股阴风。
接着,背上不知被谁推了一把,她整个人堪堪就要往前扑过去。
“唔……”她眼前一黑, 额头撞上了一个半硬的东西, 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上好的锦缎,是三品官的朝服才配用的材质。
这个身材,胸膛的软硬程度,还有这股带着点书墨气息的雪松味道……
林晚卿微不可察地弯了弯唇角。
苏大人果真是沉不住气,这么快就赶来了,临了还要来这一招“英雄救美”的 老戏码,真真是越发地能耐了。
然而还没等林晚卿调整好表情抬起头,耳边便传来嗡嗡的声音。
苏大人语带森凉, 平缓淡然:  “京兆府捕头李力, 在职期间擅离职守, 将世子 妃骗至曲江意图谋害。”
“来人,把他给我押回大理寺。”
林晚卿:“?”
卿卿:这狗官是醋疯了开始放飞自我了吗?
林晚卿万万没想到,苏陌忆已经丧心病狂到了如此地步。
只见他身后的衙役挎着刀围上来,利索地将李捕头铐上,嘴巴一堵拉上就走。 “你这是做什么?”她一把拉住苏陌忆,将那身紫色官服扯得一歪。
苏陌忆缓缓转身,垂眸看她,不带一丝情绪道:  “世子妃受惊吓过度,先送回 世子府,好生保护。”
他说完扯了扯歪斜的领口,转身就走。
“苏陌忆你给我站住!”林晚卿再次扯住他, 怒道,  “你敢把我送回去试试。”
阴森森、明晃晃的威胁,让在场之人无不为之一颤。
苏大人死守着最后的骄傲,摆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只是原本坚定的步伐微 微顿住,声音僵硬道:  “受害者有义务陈述案情帮助官府破案,那世子妃就与我一 道去大理寺。”
众目睽睽之下,林晚卿也不想跟他吵,甩开他的袖子,稳稳送去一个白眼。
一行人急匆匆地回了大理寺。
按照惯例,此类案件都是由大理寺丞先审,同时有一录事记录口供。
但由于如今的“受害者”是世子妃, 也是大理寺卿的夫人,寺里六个大理寺丞 没一个敢接,苏大人只得自己上。
等到正式开问的时候,正堂空空如也,衙役、录事、嫌犯一个都不在。
不是不需要, 而是苏大人这几日的脸色着实难看, 谁也不敢去掺和他的“家事”, 更不想去触他的霉头。
及至要开堂, 众人推攘之下, 才将一个来大理寺任职没多久的小录事给推了进去。
他战战兢兢地顺着拐,摸到了正堂一侧,在众人期许、鼓励、担忧的眼神中, 手里的纸和笔抖得都快要掉下地。
头顶上公正廉明的金字牌匾映上那双冷冽的深眸,显得既威严又肃穆。随着他 拉开椅子的一声嚓响,苏大人于堂上缓缓抬头。
门外原本还伸着脖子打望的众人一见,瞬间撒腿跑得没了踪影。
“笃、笃、笃。”节奏优缓的三声响,不快不慢,是苏大人在轻敲桌案。
本就清冷的正堂,气氛立时再度凉了几分。
小录事打了个寒战,不敢抬头。
林晚卿率先打破沉默,冷静问道:“李捕头犯了什么罪你要抓他?”
苏陌忆略一思忖,回:“本官方才都说了,擅离职守,意图谋害世子妃。”
林晚卿都要给他气笑了:“他怎么谋害我了?”
“他推你下水。”苏大人面不改色。
“你哪只眼睛看到了?”
“在场的人都看到了。”苏陌忆理直气壮,“若不是本官在, 你就落进水里了。”
林晚卿见他这副睁眼说瞎话的样子,默默握紧了拳头。
方才她背上的那股力道,分明就不是人推的,而是不知谁用内力顶了个泥块撞 过来。
苏陌忆这两下子,骗骗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还成,妄想骗到她头上去,真是侮 辱性极强!
于是她顿了顿, 指着一旁那个埋头假装自己很忙的小录事道:“你让他先出去。”
小录事闻言如获大赦,抓起纸笔就要走。
“既然要审案,没有人记录怎么成?”
“……”小录事冷汗涔涔,握着笔,又灰溜溜地坐了回去。
林晚卿咬牙,瞪着他道:“这可是你说的。”
苏陌忆一脸无所谓,冷着脸看她:“是本官说……你、你要做什么!”
他话音未落, 只见林晚卿二话不说, 开始宽衣。她三两下动作之间已经卸下披帛, 接着就要脱外衫。
“林晚卿!”苏陌忆暴怒,难以置信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你疯了不成?!”
林晚卿自顾自地脱衣,根本不理。
苏陌忆被气得不轻,额角青筋暴起。眼看那件月白色大袖衫就要滑落肩头,苏   大人对着一旁已然看呆了的小录事怒吼道: “看什么看?!还不快给本官滚出去!”
“……”猛然回神的小录事当即吓得哭了出来,抓起纸笔, 连滚带爬地冲出了 正堂。
月白长衫落在一双纤白的手中, 林晚卿将衣服翻过来, 对着苏陌忆抖了抖, 问道: “那大人告诉我,衣服上背后的这块泥印是什么?”
她说着还生怕苏陌忆看不清楚,朝他走近了两步道:  “从泥块击打和散开的情 况看,这分明是有人从背后扔掷的。事发当时李捕头就在我旁边,角度和距离都对 不上。况且他若要害我,伸手一推就是,何以要用这样费力的方式?”
一席话问得苏大人无言以对。
良久,他将目光落于脚下, 转身撩了撩衣摆, 虽理亏却施施然地反问:  “本官 何时说他就是凶手了?本官从不冤枉好人,况且……目前也只当他是个嫌犯。”
林晚卿这才恍然大悟。
虽说苏大人小肚鸡肠,手段又多,但说到底,他还是保持着一个刑狱之官该有 的底线— 冤枉好人这件事,他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但这不代表他不能找个借口,给自己出口气,或者单纯膈应一下林晚卿。
擅离职守这种小罪, 坐实了, 顶多就是挨几个板子, 但谋害世子妃可就不同了。
一般得先行收押,静候审查。至于这案子要查多久, 一个月还是一年,全凭苏 大人说了算。而在这期间,李捕头都是不能离开大理寺监狱的。
林晚卿无话可说, 脸一黑, 将那件大袖衫往苏陌忆案上一拍, 气冲冲道:  “那 这件衣服就是呈堂证供,大人可得小心收起来。”
言毕她拾起地上的披帛往身上一搭,扭头就要行出去。
苏陌忆被她吓得一个激灵,上前将人牢牢拽住道:  “你这么出去,我的脸往哪 儿放?”
“哦? ”林晚卿冷笑,  “大人还有脸吗?利用职务之便争风吃醋、徇私舞弊, 你可还记得自己背过的《洗冤录》第一句?”
这灵魂一问,终于让盛怒之中的苏大人冷静了下来。
那只拽着林晚卿的手先松了松,将大袖衫往她身上一罩,然后抄起林晚卿手中 的披帛将人一捆,直接扛了起来。
趁得她毫无还手之力时, 苏大人长腿一迈, 踢开正堂的门, 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
原本躲在外面树丛中、房柱后、石阶下的众人见状, 纷纷作鸟兽散, 跑不掉的 干脆就地趴下装晕,表示自己什么都没看到。
苏陌忆面色阴郁,扛着一路惨叫的林晚卿,往自己在大理寺中的住所行去。
“唔……”
及至被扔在榻上,林晚卿才堪堪将自己从披帛中挣脱出来。
她揉了揉被抵得发麻的肚子,看着屋里那个焦躁踱步的紫色身影,正欲开口, 却听苏大人既委屈又认命地道了一句:“我错了。”
干净利落。
“什、什么?”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一惊,舌头有些打结。
苏大人干脆转身看着她,心不甘情不愿地重复:“我说,我错了!”
四目相对,空气倏地凝住。
林晚卿半晌才回过神来,一向傲娇不可一世的苏大人,这是在跟她道歉呢。
于是, 她也干脆端起该有的架子, 仰头盯着他问: “那你说说, 你哪儿错了?”
苏陌忆气得脸都涨红了, 只握紧拳头咬牙道: “我、我不该烧了婚书就去赴其 他姑娘的相看宴。”
说完还不甘心地嗫嚅:“虽然我真的对她没兴趣,只是去劝她早日放手……”
“嗯,”林晚卿点头,很满意,“还有呢?”
“还有?”苏陌忆像只炸了毛的猫, 被林晚卿一瞪, 高几度的声音又矮回去几分, 继续不情不愿地道:“我、我也不该利用职务之便争风吃醋。”
他顿了顿,小声嘀咕道:“虽然李力本身就欠收拾……”
林晚卿不说话,板起脸看他。
苏陌忆仍远远站着,不敢靠近。
“噗— ”
片刻后,林晚卿还是被他这副憋屈的样子给逗笑了。
试问谁能想到, 眼睛长在头顶,平日在宫里、官场都能横着走的苏大人, 竟然 也会有低头认错的一天。
若是他这副样子被太后看了去,估计能笑话他一辈子。
林晚卿这一笑,把苏陌忆激得更恼了。他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羞辱”,咬 着牙就要上来抓她。
然而人才行到榻边,腰就被林晚卿搂住了。
苏陌忆一怔,怒气全消。
两人就这么面对面抱着,谁也没再说话。
早春的阳光透过身后的茜纱窗洒进来, 落下满室的斑驳。清风吹动院中的琴丝 竹, 发出沙沙响动,仿若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苏陌忆叹气,知道自己就是这样。再大的火气、再深的委屈,只要林晚卿一个 拥抱一句话,就能立马放下,变得毫无脾气。
“别气了。”怀里的女人声音柔软, 说话的时候圈紧的双手上下摩挲,脑袋还 往他怀里拱了拱。
“咔嚓”一声,那颗坚硬的心,瞬间化作了绕指柔。
林晚卿卖了会儿乖, 起身可怜兮兮道:  “那日去抢你烧了一半的婚书,我的手 腕都被火油给燎伤了。”
言毕,她捞起袖口,将一只皓腕递到了苏陌忆的眼前。
眼前的男人明显一颤,抓着她的指尖发冷, 连脸色都白了几分。唇齿翕合,眼 中流露出无限的自责和心疼。
半晌,他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所以,你以后要对我好点儿。”她语气认真,“不许乱发脾气。”
“嗯。”苏大人赶紧点头。
“不许小心眼儿。”林晚卿乘胜追击。
“嗯。”
“不许一生气就不理人。”
“嗯。”
“那你把方才的保证都给我写下来。”
“嗯?”苏大人没料到这一招,抬头盯她,只觉这女人还颇得自己的真传。
“不写?”
“写!写!”苏大人此刻自觉有愧, 当然是有求必应。说话间他已经走向书案, 铺开宣纸,提笔蘸墨。
“咚咚、咚咚、咚咚……”
也不知是他的心跳,还是她的,在满室槐花和春光里格外清晰。
她想起半年前的那个冬夜,他将她护在怀里,她埋头静听他的心跳。
“景澈……”林晚卿忽然酸了眼鼻,双手攀上他的背脊,“我好喜欢你……” 他笑了一声,带着无限的宠溺,一枚轻巧的吻落在她微微汗湿的发鬓。
她听见他说:“我也是。”
意乱情迷,摇晃了一室阳光。
她亦是回抱他,轻轻地拍抚。
室内霎时寂下来,林晚卿抬头,透过他微汗的肩膀看向对面那扇落满阳光的茜 纱窗。
她忽然觉得,这世间再是不堪,过往再是艰辛,只要还有他在, 那便是天长地 久的可靠。
那些少年的清苦、仓皇的岁月,在遇到他的那一刻便一去不返,化作如今的一 室春阳。
番外二   百日宴
又是一年的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万物复苏。盛京近郊的山头染雪, 山腰的杜 鹃等春。
大南的朝堂上,自又是另一番的光景。
太极殿前的百级台阶上,紫绯绿青各色官服的文臣武将三三两两,结伴而行, 不时交头接耳地聊一聊近来朝中的八卦。
刑部尚书快步追下阶梯, 用手肘捅了捅一旁的御史大夫, 小心打听: “听说苏
大人家的千金,近日要办百日宴了?是哪一天来着?”
御史大夫掐着手指,仰头思忖片刻道:“算着时间,大约就是这两日了吧。”
另一边, 吏部尚书凑了个头过来, 笑嘻嘻道: “想不到御史大人平日里高风亮节、 不染一物,竟然能将苏大人千金的生日记得如此清楚。”
说完他还啧啧两声,眼中带着几分调笑。
御史大夫听了却不当回事,反唇相讥道: “也不知是谁, 前些日子为了讨苏大 人欢心,将国子监里的年轻直讲统一换成了四十上下的男子,啧啧……还好意思说 我……”
“……”吏部尚书脚步一顿, 登时红了脸,怒目圆瞪着要再掐回去,却被凑过 来的户部尚书给拖到身后去了。
户部尚书笑着打哈哈:  “都是在朝为官, 谁不是跟着上面的意思在做人。世子 妃才怀上的时候,太后就让皇上吩咐户部,先将百日宴要用的银子都备好了。”
众人一顿,不可置信地看他,暗道苏大人的后台果然硬得出奇。
这也让众人进一步陷入了沉默,纷纷在心中暗自盘算着,要怎么才能把苏大人 的大腿抱得更紧一些。
然而,苏陌忆已经泡在大理寺里足足两月有余了。
近日来,大南边境不安,常有细作活动,所以各州官府上报的重大案件便比平 常多了三倍有余。
他一向是个凡事亲力亲为,绝不含糊的性子。
故而陪着林晚卿出了月子,苏陌忆便就忙着加班加点。
好在林晚卿如今全副身心都放在了女儿身上,根本没空搭理他,他也就少了几 分负罪感。
“大人,”叶青端着一沓案宗走了进来,“这是今日的卷宗。”
苏陌忆抬头看了一眼,又是十多份。
他叹口气,停下手中的笔,往后仰了仰身子, 揉着额角,懒洋洋地问:  “今日 是什么日子了?”
叶青想了一会儿,道:  “回大人,若是属下没有记错的话,今日应当是三月 十六。”
“三月十六……”苏陌忆重复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于是他偏头问叶青:“那……最近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日子?”
叶青一脸不解,歪头思忖片刻,而后猛地将手一拍,惊道:  “哎呀!你说这么 重要的事,属下怎么就给忘了呢?!”
“怎么?”苏陌忆问。
“再过几日,就是三月二十四了啊!”
“……”苏陌忆想了想,“然后呢?”
“然后?”叶青反问,略有些嫌弃道:“三月二十四,就是立夏了啊!”
苏陌忆蹙了蹙眉, 觉得不对劲, 但又说不出来, 只问:  “立夏有什么重要的?”
“啧! ”叶青一脸高深莫测,凑到苏陌忆耳边道:  “立夏之后,南海的第一批 荔枝就熟了呀!林录事……哦不! 世子妃那么喜欢吃荔枝,再加上她又刚生了大姑 娘,大人当然要弄点荔枝让她高兴高兴。”
“哦……”苏陌忆恍然大悟,点头道:“那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吧。”
“遵命。”领到任务的叶憨憨跑得疯快,刚跑到门口,又被苏大人给叫住了。
他抿了抿唇,思忖道:  “小白快生了,你得空了记得去找个熟练一点的稳婆 过来。”
“哦!”叶青应得飞快。
“还有……”苏大人眯起眼, 总觉得哪里不对, 想了片刻实在是想不起来, 只 得摆摆手,“算了,就这样吧。”
另一边,世子府。
早被抛之脑后的母女俩,正慵懒惬意地躺在坐榻上。
春日温暖的阳光透过菱花窗照下来,在小团子粉嫩嫩、肉乎乎的小手上留下一 个亮色的光斑。
小家伙不明白这是什么,睁着一双乌黑溜圆的眼睛,挥舞着小手要去抓。
可每次都抓得一手空,她却不气馁,咯咯笑得很是开心。
林晚卿撑着头看她,也跟着笑起来。
“我们家七七真爱笑。”小团子的另一边,是同样侧身斜躺着的太后。
她眉眼弯弯,眸光温柔地落在曾外孙女的小脸上,感慨道: “就跟她奶奶小时 候一样。”
林晚卿闻言一怔,点点头:“能像景澈的母亲,是七七的福气。”
苏陌忆和林晚卿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儿。
因为生于十二月初七,取了个乳名叫七七,刚好与安阳公主的小名琦琦一样。
林晚卿知道,苏陌忆这么叫她,也是为了圆太后一个愿望。
要说太后对七七的宠爱,那当真是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
七七才出生不久,太后就让永徽帝给她赐下了郡主的封号,满月的时候更是险 些将国库搬空。
苏大人好说歹说劝不住,最后只得串通御史台上书弹劾了自己好几次,才勉强 将大南的国库给稳住了。
谁知太后还是不依不饶,又把自己的私库搬了出来,说要给七七修建府邸。
吓得苏陌忆祭出自己为官数载的清名,一顿好说歹说,才打消了太后欲将他坑 成个遗臭万年的贪官污吏的念头。
七七深得太后喜爱,自然是不愁衣食、不缺宠爱。
林晚卿在月子里的时候, 太后几乎住在了世子府上。她不仅找来盛京最好的奶 娘, 还为林晚卿请了最好的产后调理女医,甚至亲自上手照顾母女二人。
可太后到底被人伺候惯了,哪儿会伺候别人。
在几次弄巧成拙,被苏陌忆劝诫一番之后,才怏怏地收了手,答应不再掺和。
然而,这七日后的百日宴,太后说什么都要大肆庆祝一番。
故而她于日前就让人向朝廷众臣和皇室宗亲发去了邀贴, 还拿出自己的私房钱, 置办了好些物件。
林晚卿本来想劝, 但见老人家难得如此开心, 无伤大雅的东西, 也就由她去了。
“你跟景澈最近怎么样?”太后捏着七七软乎乎的小手,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嗯? ”林晚卿倏地被这么一问,才想起来,自己好像是有些日子没见过苏陌 忆了。
也不知道他是长胖了还是长瘦了。
于是她也实话实说道:  “他最近好像很忙,经常回来的时候我和七七都歇了, 倒是有些日子没见过他了。”
“什么? ”太后一听猛地坐了起来,  “你出月子都两个多月了, 这么久都没见 过他?”
林晚卿想了想,点头道:“好像……见过两三次?”
“哎……你! ”太后叹气,以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追问:  “怀孕的时候你们就很 少同房吧?”
“啊、啊?”林晚卿面上一红, 有些不好意思, “是、是呀……他一向谨小慎微, 怕伤着孩子,故而也没有……”
“坏了! ”太后掰着手指头开始数,  “怀胎十月,月子一月,之后的两月,你 们都没有同过房?”
林晚卿咬着唇转了转眼珠,僵硬地点点头。
太后看着她一脸忧色,喃喃地道:  “你说这小混蛋会不会……在外面有了别人 了?”
“哈?”林晚卿倾身过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太后一脸痛心疾首的样子, 提醒道:  “想当年, 哀家怀孕那会儿, 先帝后宫接   连传出数十道喜讯。这男人, 嘴上说得好听, 可能不能管住自己, 那可就不一定了。”
“数、数十道……”林晚卿抽了抽嘴角,  “这也太厉害了吧?所以……先帝是 行走的蒲公英吗?”
到处播种。
“所以什么?”太后没听清后一句话,凑近了问。
“没、没什么……”林晚卿笑得很尴尬,低头理了理女儿蹭乱的头发,  “可皇 上不是挺专情的吗?我记得我姑姑自从进宫以后都是独得圣宠,去世三年之后,皇 上的后宫才有了动静。”
“那是因为皇上像哀家。”太后挑着下巴, 理直气壮,  “可你怎么知道景澈是 像他的色胚外公多一些,还是像洁身自好的哀家多一些?”
林晚卿咽了咽口水,到底是不好把话说得太直白。
苏陌忆是什么样的人,太后不清楚,她还能不清楚吗?
想当初她想以色交易,苏大人可是差点憋出了终身残疾都不肯乱来的。
太后看她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好意提醒道:  “哀家是个公正讲道理的人, 必不 会因为景澈是哀家的亲外孙就偏袒他多一些。你看你出了月子以来,他不怎么关心 不说,连七七都不怎么过问。七日后就是七七的百日宴了,他也不声不响的,没个 动静。”
林晚卿默不作声地听着,眉宇间到底还是爬上了一丝忧色,觉得心头一空,略 微烦躁起来。
太后看在眼里, 又补了一句:  “不信你今晚问问他, 看他还记不记得七七的百 日宴。”
林晚卿思忖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苏大人:诶?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来着?
叶憨憨:有啊!东市的小马家要打折了, 西市的小刘家要甩卖。永兴坊的李寡 妇要生儿子了,平康坊好像又来了几个新的小倌。哦!还有小白!小白也快生了。
苏大人:哦!原来是这样……
苏陌忆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子时,林晚卿早已趴在案上睡熟了。
头顶的烛光被一片阴翳所遮挡,她听见苏陌忆伏在耳畔轻声唤她。
林晚卿撑起身子,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怎么在这里睡着了?”苏陌忆解下身上的披风搭在她身上, 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洗过了?”他问,鼻息停留在她带着皂角和兰香的发顶,轻轻嗅了嗅。       “嗯。”林晚卿点头,打了个哈欠,目光幽幽地盯着他,不说话。
“你……”苏陌忆被她看得心里发毛, 下意识地在自己脸上摸了一把,  “你这
么看着我干什么?”
怪吓人的……
“哦? ”林晚卿爬上床, 往里面滚了一圈,看着苏大人反问:  “大人多久没见 过我了?”
苏陌忆一怔,从这句普通的询问中听出了一股怨气。
毕竟,林晚卿只有在生他气的时候,才会一口一个大人叫不停。
他霎时觉得有点心虚,在脑中把近来的事情都过了一遍,确定无事之后,才稍 微安心道:“近来公务繁忙,对你和七七都多有疏忽。”
他在她唇上印下一吻,哄道:  “过些日子就好了,到时候我带你和七七去江南 走一圈,好不好?”
“哦。”林晚卿点头,还想再提醒什么。
苏陌忆却揉了揉她的头,温柔劝道:“你快先睡,我去洗一洗就来。”
林晚卿只得先和衣躺下了。
许是怕她等久了,苏大人动作很快,一盏茶的工夫就从净室回来,见林晚卿还 没睡下,面上责备心中甜蜜地叹了口气,吹灭了烛灯。
寝屋里暗下来,月光皎洁,落在床前像一层白霜。
林晚卿见他放下床帐,翻身上榻,直到他躺下去以后,她还是保持着抱膝而坐 的姿势,不动声色地看他。
“……”一头雾水的苏大人被瞧得背脊生凉。
“咳咳……”他干咳两声, 见林晚卿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看他, 像一只蹲守猎 物的猫儿,不由得心下一紧,干脆也一股脑儿地爬了起来。
“你……咳咳……干什么这样看我?”
这是苏大人第二次问这个问题,语气明显比第一次心虚了许多。
林晚卿心下不悦,将脸凑近了一点,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道: “大人是 不是忘了点什么?”
苏陌忆蹙眉思忖,不确定道:“什、什么……”
黑暗之中看不清楚,但苏陌忆明显感觉到她的气场冷了一截,不由得打了个 寒战。
林晚卿也算是好脾气的, 见苏大人这木脑袋不开窍, 再次善意提醒道:  “大人 还记不记得三月二十四是什么日子?”
苏陌忆一听,总算是松了口气。
他还当是自己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原来就是三月二十四的事呀!
于是他高深莫测地笑了笑,将林晚卿揽入怀中,温声哄道:  “这个日子我当然
知道, 惦记着呢,放心吧。”
林晚卿这才心满意足地任他抱着,沉沉睡了过去。
七日的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百日宴那天。
这七日苏大人还是很忙,每天早出晚归的,林晚卿根本见不到他一面。
太后已经将请帖发了出去,期间也跟林晚卿确认过,苏陌忆是不是还记得百日 宴的事情,得到的答复都是—
“他说他当然记着,让我放心呢。”
两人便都没有再多问一句。
直到百日宴当天,文武百官和皇室宗亲的马车都停在了世子府门口。
太后和林晚卿面面相觑,这才想起来,这宴会貌似还少了一个顶重要的人物。
“太后、世子妃, ”叶青向她们行了个礼, 侧身指着身后一筐一筐的东西, “这 是大人让人送来的,嘱咐说一定要送到世子妃手上。”
林晚卿看了看太后, 两人都甚是不解的样子, 直到叶青命人撬开了竹筐的盖子。
“这是干什么?”林晚卿问。
叶青扶着自己腰间的佩剑,笑得一脸得意:  “哦!这是大人专门为世子妃准备 的荔枝啊!大人说今日是夏至,南海荔枝熟了,故而命人……”
“等等!”林晚卿挥手叫停了他,问:“他记得今日是夏至?”
叶青不解,点头道:“嗯、嗯,记得呀。”
林晚卿觉得心中一股邪火开始乱窜, 但还是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继续问道: “除 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 ”叶青被问傻了,呆愣愣地看着她眨眼睛,想了半晌才道: “就 没了啊!”
林晚卿闭眼深吸了几口气,暗自握紧了拳头:“你家苏大人现在哪儿?”
叶青看了看一旁不言不语的太后, 摸着脑壳道:  “……大约是在平康坊, 大人 方才说要去。”
林晚卿震惊,咬牙重复:“平、康、坊……”
“嚓— ”
一声嚓响,林晚卿从叶青腰间抽出了那把佩剑,沉着脸吩咐:  “备车!去平 康坊!”
然后她拎着长剑就冲了出去。
一旁的太后见状吓了一跳, 无奈抱着七七行动不便, 只得吩咐叶青带人跟上去, 不要出了问题才好。
平康坊,南曲。
苏大人其实是过来寻东西的。
前日下职,因为有案子要交刑部,刑部尚书又是个爱玩爱风雅的,几番盛情邀 约他前往南曲品茗,他拒绝了数次之后,终于妥协了。
可喝完茶出来,才发现去年生辰,林晚卿送他的那块亲自打磨的玉佩不见了踪影。
苏陌忆怀疑是吃茶的时候将东西落在了南曲。
他一向洁身自好,派人去寻怕太过于声张,惹出什么不必要的流言蜚语,于是 决定自己偷偷去一趟找找。
可是他方才迈入大堂,还来不及问小厮问题,大门就被人一脚踹开了。
“卿、卿卿? ”苏陌忆一怔,看着一脸怒气的林晚卿,一脸的莫名,  “你来这 里做什么?”
林晚卿被他这句话给气笑了。
她来这里做什么, 你说做什么?于是她既生气又委屈, 看着苏陌忆反问:  “我 怎么来了?自然是来感谢大人千里迢迢送的荔枝呀!”
苏陌忆的眼神落在她持着长剑的手上,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
她今日穿了件洒金百鸟朱红吉服,广袖金线绲边,腰际一枚赤金色流苏佩。这 原是太后的嫁妆,七七出生的时候,她便赏给了林晚卿。
“……”苏陌忆咽了咽口水,如梦初醒— 三月二十四是什么日子, 他终于想 起来了。
可惜为时已晚。
铁器摩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林晚卿冷着脸靠近,将长剑在地上拖出长长的拉痕。
“卿卿……”苏大人自知理亏,无话可说地往后退了两步,  “你听我说, 我可 以解释……”
“咔嚓”一声巨响。
苏陌忆只见一道冷光兜头劈下,朝着他的面门直袭而来。他侧身一闪,扶住身 旁的一个博古架,后面那张梨花木镂空雕花四件套应声而裂……
苏陌忆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神色平静的女人。
“卿卿你听我说……”
“哐啷”一声。
耳边响起嗖嗖剑鸣,苏陌忆手上一空,方才靠着的那个博古架也碎成了渣渣。
“……”他心下一凛, 知道再这么下去, 他不是被这女人劈死, 就是要赔钱赔死。 故而一个箭步上前,趁林晚卿再度挥剑之际抢先从身后抱住了她的腰。
“你放开我! ”林晚卿不依,无奈力量和武力过于悬殊, 被苏陌忆压制得动弹 不得。
“这么久了,我每日连你的面都见不到不说,七七百日宴当日,你竟然敢来这种  地方鬼混!要不是亲眼所见, 我还真不敢相信, 苏陌忆你居然是这种人!你松手!”
见她正在气头上,苏陌忆哪敢松手,只能死死抱住她解释道:  “卿卿,你误会 了……我今日是来寻东西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林晚卿还是很生气,怒道:“那你女儿的百日宴呢?不是给忘了吗?”
苏大人一愣,倒也老实,承认道:“我确实是忘了,是我不对。”
说着他将林晚卿挥舞的手,也圈进了臂弯里。
门外的叶青站了半天, 伸着个头看热闹。眼见林晚卿被制服, 他才敢摸着进来, 去扯她手上的佩剑。
“林录事你听我说……”他嗫嚅着,  “大人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心细如发,连 小白的产期都记得,还让我去请稳婆呢。”
一席话说得林晚卿泪眼婆娑,哽咽道: “苏陌忆! 你连小白的产期都记得, 为 什么不记得我的?”
苏大人:“……”
叶青到底是来帮忙的,还是来落井下石的……
“不不不……林录事, ”叶青见林晚卿更生气了,慌忙继续解释,  “而且大人 今日真不是来这里找花娘的,他上次过来把你送他的礼物落下了,今日是特地来 寻的。”
“苏陌忆!”
林晚卿哭得眼泪鼻涕流满脸,用几乎是咆哮的声音道:“我要跟你和离!”
“……”被叶青埋进天坑的苏大人,生平第一次感到了窒息……
“林录事……”叶青还想解释什么,却被苏大人用恳求的语气打断了。
他看着叶青,欲哭无泪道:  “我求求你,别解释了……要是真的想帮我, 就拿 着这把剑出去吧……”
“哦、哦……”叶青点点头,拿着剑,垂头丧气地走了。
临了关上门,为了确保苏陌忆能有机会向林晚卿解释清楚,走的时候,还不忘 上了个锁。
屋里果然一顿噼里啪啦,有瓷器碎裂的声音,有桌椅被砸烂的响动,还有苏大 人服软解释的话语。
“啊!”随着苏大人一声惊天惨叫,一切终是归于沉寂。
苏陌忆搂着怀里的人,看她一口咬在了自己的手上,  “咔嚓”一声,骨头都快
断了。
这一招,她是跟司狱学的吗?
可常年浸淫官场,与各类人物周旋的苏大人当然明白,人在气头上的时候,是 不会听劝的。这时要做的事不是费力不讨好地解释, 而是先设法让对方冷静下来。
于是他干脆也不挣扎了, 将手往林晚卿口中一递, 用略带颤抖的声音道: “咬吧, 只要卿卿能消气,就算咬死我,我亦甘之如饴。”
怀里的人果然怔了怔,下嘴的力道松了一分。
苏陌忆当即虚弱地闷哼一声,蹙着眉闭上眼。
手臂上牙齿的力道再松了一分,林晚卿抬起头,一顿,看着他手上那一排紫红 的牙印, “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也不知是气急败坏,还是后悔这一口下得着实太 狠了些。
苏陌忆倒是不介意。
他知道林晚卿自从怀孕以来,整个人变得比以前感性,比起之前什么事都爱自 己憋着,在他面前掉眼泪是常有的事。但他总是乐得哄着她,胡闹也无妨。
两人各自平静下来,苏陌忆就这么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
怀里的人终于平复了心情,仰头睁着一双水亮红肿的眼睛瞧他。
“还生气吗?”苏陌忆问,一边扯过自己的袖子替她擦脸。
林晚卿撇嘴,抽抽噎噎地点头,瞪着他“嗯”了一声。
“那你再咬一口。”他说着话,又把手往她嘴边放。
林晚卿想躲,一扭头,额角抵上两片柔软的嘴唇。
苏陌忆在她发间落下一吻, 柔声解释道:  “不记得七七的百日宴确实是我不对, 今后一定不会了。但我今日来这里也真的不为寻欢,确是上次跟胡尚书议事,将东 西落下了。”
好在林晚卿从来都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听他认错服软,心里的委屈倒也去了 一半。
苏陌忆看着她,笑得眉眼弯弯,眼中的虔诚和怜惜让林晚卿心中一颤。
“我心悦你。”
她听见他说,低沉得像是呜咽。
林晚卿恍惚了一瞬,时光仿佛在这一刻被回溯,她想起两年那个初雪夜,苏陌 忆第一次对她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
那时的她心结未消,不敢正面回应,如今回忆起来,她倒是明白了几分他那日 反常的情绪了。
“我也心悦你。”
林晚卿倏尔一笑,抬手圈住了他的脖子。
那一天,两人回到世子府的时候,百日宴已经散了。
番外三   承父业
黄昏,金灿灿的夕阳漫过盛京的街道。
又到了东西两市闭市的时间,小贩们各自收拾着手里来不及卖掉的货品。
一枚青黄的杏儿从摊位上滚落, 被途经的一辆马车碾碎, 留下一道酸甜的轨迹。 马车辘辘向着世子府行去。
微风卷着暖意,拂过府中一角的红墙,掀起下面那个小人儿的一缕碎发。
苏小七晃晃脑袋,伸手拨了拨额前的刘海,目光落到墙头那个身着男装的女子 身上。
嗯,骑在上面的那个人,是她娘。
苏小七今年四岁,实在是不明白为何放着好端端的大门不走,她娘非要跟一堵 墙过不去。
但出门前,她被她娘以一本神秘的锦囊妙书收买了。
听娘亲说,国子监是一个为朝廷培养人才的地方,之前本是不招收女子的。但 在她娘和太后的一再努力之下, 今年, 国子监首次向大南女子敞开大门, 不看出身、 不论年岁,只要符合要求,都可入学。
入学考试就在明日,此时,她是来接应,也是来拿她那本锦囊妙书的。
苏小七抬头看,只见娘亲将手里的册子往下一扔,俯身慢慢将两条腿往下挪, 直到双臂高举,牢牢攀住墙头,打算纵身一跃。
忽然,院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和着一声接一声的唱报。
“世子回府!”
还挂在墙头的人手上松了力道,挣扎两下无果,便扑通一声砸进了墙内的那片 绣球花丛,还狼狈地滚出一段距离。
墙下的苏小七听见声响,也吓了一跳。
因为她记得她爹是坚决反对她入国子监律学所的。故而她和娘亲偷拿小册子的 事,万万不可以让爹爹知道。
“怎么办……”苏小七看着娘亲还来不及换下的衣裳,小肉手拽紧了方才被林 晚卿扔下来的书,问得一脸忐忑。
花丛乱晃了一阵,林晚卿吐掉嘴里的草,从里面伸出个头。
“七七是不是想去国子监?”林晚卿问。
苏小七懵懵懂懂地点头,将手里的书拽紧了点。
林晚卿也跟着点头, 一把抽走她手里的小册子, 诱哄道:  “那你现在就去前院 拖住爹爹,越久越好。”
“可是……”苏小七有些为难地抠着她粉嘟嘟的包子脸。
打从她记事起,她娘用来骗她爹的那些个手段,就没有一次成功过。故而她实 在不明白为何她娘不能吃一堑长一智,屡战屡败却依旧执迷不悟。
可是话说回来,她不明白的事太多了。比如每次娘亲被爹爹拆穿之后,那个做 小伏低、好言哄劝的人却永远都是她爹。
“哎……”苏小七叹气,大人的事她不懂。
但小册子还在娘亲手里,她不去也没办法。总之最后,她娘一定能让她爹毫无 底线地一再让步就对了。
“好吧。”苏小七点头,脑壳上垂着的两条流苏坠被晃得簌簌作响。
她提起裙摆,一步一晃地往府院的大门去了。
听说爹爹今日是从皇帝舅公那里回来的。
苏小七跑过去的时候, 正见他从马车上下来。夕阳的余晖落在他紫色的朝服上, 好看得超出了夫子教给她的所有辞藻的范畴。
于是,她又有点不忍心跟着娘亲一起骗他了。
可是,为了能进那个国子监的地方和其他小朋友一起听“故事”,苏小七还是 仅用一息就妥协了。
“爹爹!”
甜甜的声音响起,苏小七张开双臂,径直向苏陌忆扑了过去。
未等她触到衣角,一个温暖的怀抱便将她捞起。苏小七眨眨眼睛,伸手环住了 苏陌忆的脖子。
“七七怎得今日亲自来迎接爹爹?”话虽这么说, 苏陌忆的声音里却明显带着笑, “不会是又闯了什么祸吧?”
“……”被说中心事的苏小七短腿一蹬,险些踢到她爹的肚子。
“不是的……”苏小七糯糯地开口,扒拉着她爹的头发道,  “夫子今日夸过 七七了。”
“哦?”苏陌忆意外,“夫子说什么了?”
苏小七抠了抠脸道:  “夫子说七七是上天赐给他最好的学生,因为若是能把 七七教会了,这世上就没有他教不了的学生了。”
“……”苏陌忆额角跳了跳,“哦……好,挺好的……”
他惨淡一笑,随即转移话题道:“你娘亲在哪里?带爹爹去寻可好?”
说着也不等苏小七回复,兀自抱着她进了府。
苏小七记得娘亲的嘱咐,眼见她爹心急火燎的步伐,便赶忙阻止道:  “爹爹要 去看七七今日练的字吗?娘亲说写得可好了。”
“嗯,”苏陌忆点头,“待会儿再看,先去看娘亲。”
苏小七心中打鼓,小短腿在苏陌忆怀里扭成了麻花:  “可是……娘亲都看了好 多年了,晚点再看也没关系。”
苏陌忆笑了笑,随口道:“可爹爹就是看不够呀。”
“可是! ”苏小七已经开始扯自己脑壳上的小揪揪,  “可是七七也很想让爹爹 看字呀!”
“那就让人去书房取过来,待会爹爹和娘亲一起看。”
苏陌忆人高腿长,与她几句话拉扯下来已经停在了卧房之外,眼看就要推门而 入。七七心下一凛,想着明日的故事会去不了了,心头一涩,干脆放声大哭起来。
“爹爹是不是不喜欢七七? ”小朋友哭得撕心裂肺,抱着苏陌忆的脖子吹鼻涕 泡泡。
“爹爹为什么……每、每次回府都先看娘亲? ”苏小七继续呜呜咽咽,声泪俱 下地控诉,“所以……爹爹是不是不喜欢七七……”
推门的动作被突如其来的哭号声打断,苏陌忆一诧,步下顿了顿。
苏小七眼见这招有效,哭得更大声,搂着苏陌忆期期艾艾地不松手。
就这么过了片刻, 直到觉得她爹周身的气场变了。一只温热的大掌抚过她的背, 在上面轻轻拍了拍,温柔中透着一股凛冽。
她的小胖手不可抑制地抖了抖。要糟……
“说吧,”耳边传来她爹循循善诱的声音,“你娘亲又闹什么幺蛾子了?”
“……”哭声戛然而止。
好吧,在她这个审惯了犯人、见惯了各种手段的爹爹面前,她和她娘到底为了 什么要一次次地反复作死。
“娘亲在里面对不对?”苏陌忆问,眼神中带着看透一切的了然。
苏小七放弃挣扎,撇嘴,点点头,揪着苏陌忆的朝服自己滑了下来,找个墙角 站好, 耷拉个脑袋不说话。
苏陌忆叹口气,转身推开了卧房的门。
干净典雅的室内,灯火未燃,看似一切如常。
而苏陌忆却微蹙了眉,绕过里间的一面蜀绣屏风,便看见床榻上正闭目睡着的
那个人。她双目虽闭,眉心微蹙,额间细汗点点,隐隐带着一股难忍之意。
是呀,七月的天,正是流火的时候。
这么严丝合缝地盖着被子,手脚皆不外露,那是要热成什么样子。
苏陌忆唇角不自觉牵起一抹笑,心里倒也不恼,反而生出几分柔意,默不作声 地看着这个总爱上房揭瓦、惹是生非的“林录事”。
之前自己乱来就算了,现在竟然连女儿都往贼船上带,这么当娘的,全盛京想 必只此一个了。
可苏大人看破不说破,兀自撩了衣袍,侧身坐到她的床沿。
许是下沉的床榻惊动了她,林晚卿慢慢睁开眼,惺忪地看着苏陌忆,一副适才 转醒的样子。
“唔……夫君?”
表情是惊讶和茫然没错,但这清亮的声音,却一点也不像刚醒来。
苏陌忆笑了笑:“这么热的天,卿卿怎会还盖着如此厚的锦被?”
他说完伸手要去扯林晚卿的被子,吓得她一个激灵。
“夫君! ”林晚卿慌忙拉住身上的锦被,将头往里埋了埋, “我今日也不知是 怎么了,有些体寒,故而才盖严了被子的。”
“哦?”苏陌忆挑眉, 状似惊讶, 俯身以手背触了触她的额头, 淡然道: “嗯, 是有些凉,莫不是病了?要不要找太医来看看?”
“不!”林晚卿一激动, 从被子里探出头来, 梗着那截白皙的脖子道: “小事, 若是请了太医让太后知道,她老人家会担心的,还是……不要了吧……”
“嗯, ”苏陌忆点头,  “还是卿卿想得周到。可既然卿卿还觉得冷,是不是再 加上一床棉被会比较好?”
林晚卿被他这个问题问得一怔。
可还未等她回答,苏陌忆便兀自起身,从柜里寻来一床厚厚的绒毯,利落地给 林晚卿盖上了。
林晚卿不好说什么,笑着致了谢。眼见苏陌忆在她床沿边又坐了回去,一双墨 瞳盯着她打量,她不禁心中忐忑,勉强开口道:  “夫君这身朝服厚重,不如让人先 伺候夫君换下吧。”
两人说着话的时候,苏小七耷拉个脑袋从门角溜了进来,顺着墙边挪到那扇屏 风一侧,使劲给林晚卿飞着眼色。
见到苏小七,林晚卿仿佛见到救星,立马对她挤眉弄眼,暗示她赶快想法子把 苏陌忆弄走。
然而视线却被一片紫色挡住了。
苏陌忆端视着她,面带关切道:“怎么出了这么多汗?卿卿应该会口渴吧?” 言毕起身就要给林晚卿斟茶。
“夫君! ”林晚卿忽然大叫, 从被子里探出一只手,死死拽住苏陌忆的衣角, 眼光却落到茶案下隐隐露出的一片锦衣之上。
“夫君公事辛苦,怎可再劳累夫君照顾,夫君还是快些去换便服吧。”
苏陌忆微扬唇角,听她一口一个“夫君”,越说越心虚的样子,只将她手里拽 得死紧的衣角抽回,道了句“无碍”,便要向茶案行去。
“夫君!”
身后传来一声急切中略带娇媚的声音, 伴着锦被落地的闷响, 苏陌忆住了脚步。
床榻上,林晚卿侧卧,双颊酡红。她那双明眸此刻正泛着秋水, 波光粼粼地看 向自己。
苏陌忆心下一乱,双脚就像在地上长了根,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林晚卿笑容娇俏,柔荑抚过汗津津的脖颈,令人浮想联翩。
“本是想给夫君一个惊喜,奈何夫君如此不解风情。”
说完对着苏陌忆身后的苏小七狂使眼色。
看着她爹一副受宠若惊的背影,苏小七叹气。明察秋毫、断案如神又怎样?就 像太后常说的那样,什么乡什么冢来着?
苏小七抠着脑壳想了想,反正大意就是— 她娘是她爹的坟墓。
嗯,说得一点儿都没错。
思忖之间,她将汗湿的手心在襦裙上随意抹了抹,转身爬到茶案下,取走了她 娘牺牲色相才换来的小册子。
翌日,便是国子监的入学考试,苏小七起了个大早。
本以为娘亲会跟她一样激动早起,趁着爹爹走后能给她简单讲一讲这本重要的 小册子,结果等到天光大亮,也不见她娘起身。
她问了娘亲身边伺候的嬷嬷,嬷嬷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羞涩遮掩的模样,什么 都没告诉她。
哎……算了,看样子就知道娘亲定是又被爹爹偷偷罚了。她已经为自己牺牲了 这么多,况且苏小七也觉得自己是个大孩子了,理应体谅父母的难处。
于是,她整了整手里的笔袋,吩咐人驾车送她去国子监。
马车辘辘行过街道,停在了一座朱红广漆大门之外。
虽说辰时刚过, 这里早已是比肩继踵、人头攒动。学子们有的由家人护送,有 的独自前来,等待入场的队伍从大门前,一路排到了街道尽头。
苏小七看傻了眼, 小肉手颤巍巍地摸了摸胸前的名牌, 乖乖排到队伍后面去了。 另一边的世子府,林晚卿睡到日上三竿才悠悠转醒。
寂寂的屋内, 只有沙漏簌簌陷落的声音, 静得有些反常。阳光从茜纱窗外洒进来, 在床前那面蜀绣屏风上铺了淡淡一层金色。
苏陌忆如往常一样,天不亮就去了大明宫外等候早朝,此刻自然是不在的。 林晚卿一边穿衣,一边思索着这怪异的宁静。
忽然,目光落到身侧的沙漏上,不禁心头一跳— 巳时三刻!
七七!国子监!
今天,是七七要考国子监的日子。
她思及此,一阵懊恼不禁涌上心头。
昨日千辛万苦才偷来了今日的笔试题卷,本想趁着晚上带七七做一遍,可惜半 路上杀出苏陌忆这个瘟神。
之前太后说服皇上开放太学,不拘一格招纳人才的时候,林晚卿就跟苏陌忆提 过七七的刑狱天赋,希望他这个身为大理寺卿的爹能好生教养,将来让七七好入国 子监律学所学习。
可谁承想,苏陌忆当即不答应,说从事刑狱太危险,每天不是跟衙门的粗人打 交道,就是跟尸体罪犯打交道,怎么也不肯让七七去。甚至连她平日里会讲给七七 听的断案集也悄悄收了起来,下定决心要断了林晚卿的念想。
可林晚卿哪是个甘于服输的女人。
与其跟他费口舌,不如来一招先斩后奏。
只要七七过了第一轮的笔试, 往后的武试、殿试, 自有太后的人接应安排。一 旦考上,那就是皇榜提名。
苏陌忆能压得住她,还能压得住皇命不成?
林晚卿咬牙,快速梳洗打理,坐车朝着国子监奔去。
国子监太学所。
考生们分成三十人的小组,依次被领入笔试的房间,按位号一一落座。
距离考试开场还有一刻钟的时间,考生被允许在考场最前的一方桌案边用些茶 点,交谈两句。
苏小七放下笔袋,走过去,拿起桌上的一个奶酥糕满怀心事地吃起来。
“韦世子。”
耳边响起男子的一声轻唤,苏小七转头,看见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子向她这边 靠来。
苏小七只有四岁,是所有考生当中年岁最小的,如今站直了也才比面前的食案 高出一个头,故而在这里她完全成了两人的背景。
那个被称作韦世子的人见男子行来, 面上焦急的神色微散, 掀眼偷偷环顾四周, 从广袖中伸出四根手指,微微勾了勾。
一枚耳珰大小的圆球被交到了他手上。
“确认安全?”韦世子问,神色微凝。
“自然安全,”男子肯定,“闹出人命的事小的可不敢做。”
韦世子点点头,将东西塞到腰间的锦带里后问:“具体怎么用?”
男子凑近了一些, 低声道:  “等到时机便将东西碾碎, 不出半盏茶的工夫, 闻 到的人会短暂失忆。”
韦世子面露难色,问:“监考不会忘吗?”
男子闻言暗笑,眼风往提供给考生的那些茶点瞟了瞟。
“这!”韦世子懊恼,“我方才也用了一点茶水,这要怎么办才好?”
“无碍,”男子安抚道,“世子只需快些答完,交卷离场就好。”
韦世子一怔,两人相视一笑。
一边的苏小七却是听得一头雾水。她蹙着眉, 往自己嘴里塞着奶酥糕, 一边吧唧, 一边盯着韦世子腰间的锦带。
忽的一阵磬响,笔试开始。
考生们纷纷放下手中的茶点,走回座位,撩袍端坐。
苏小七有样学样,将手里的奶酥全都塞进了口中,不忘舔舔手指,鼓着腮帮子 往自己的座位走。
眼前是韦世子那条喜鹊暗纹的锦带,金线细绣,栩栩如生。
苏小七觉得好看,便多看了两眼,直到从里面滚出一个圆溜溜的东西。
这不是刚才被他收进去的那颗药丸吗?
她一怔, 俯身去拾, 药丸却脱了手, 一路往考室门口滚去。苏小七弯腰跟上, 眼见快要拾起,只听“咔嚓”一响。
眼前出现一只男人的云靴,而那枚药丸已经在他脚下变得粉碎。
苏小七的手一时顿在那里,愣了愣。
“七七?”
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苏小七抬头,却见梁未平抱着一沓试卷,立身于前,正 一脸诧异地看她。
“你也来考试?”他问,有些难以置信。
“嗯、嗯……”苏小七点头, 想起方才听到的什么药丸碎了大家就会失忆的事,
一时间乱了心神,也不知该不该告诉梁舅舅。
梁未平见她一脸无措, 猛然反应过来, 苏小七一定是背着苏陌忆偷偷来考试的。
自从他入了大理寺, 常年在苏陌忆手下做事, 怎会不知他对于苏小七的疼爱程 度。但凡是心疼女儿的父亲,大约都是不愿意女儿涉及刑律的。
于是他心下一凛,也顾不得要监考,一把将苏小七抱起,径直出了考室, 还顺 手带上了门。
“你是偷偷跑来的吗?”梁未平蹲下来,目光齐平,蹙眉紧盯着苏小七。
“不、不是的……”苏小七如实回答,“是我娘让我来的。”
说完将她娘亲手写的名牌递到了梁未平手上。
梁未平怎么会不认识林晚卿的字,低头打量了一番手中的名牌,一瞬间倒是释 然不少。
既然林晚卿准了苏小七来,那苏大人准不准,好像也就不那么有所谓了。
“哦,”他随意应了一声,直起身,“那没事了,去考试吧。”
转身便推开了门。
门里的那群考生,你看我,我看你,一脸的不知所措。
“今日……我是到这里来做什么了?”
“不知……”
“这……可能是品茶吧?”
“对,茶品完了,就走吧。”
“好。”
屋里的二十几个人,放下喝空的茶盏,陆续离开了房间。
“诶?考试,你们都不考试了吗?”梁未平纳闷。
“考试?什么考试?”众人疑惑,摇着头离开了考场。
梁未平看看众人远去的身影,再看看走空的房间,最后回头看了看站在身边的 苏小七,缓缓道:“那这一组,只能是你晋级了。”
待林晚卿匆匆赶到,苏小七的初试已经这样迅雷不及掩耳地结束了。
她看着太学门口张贴出来的复试名单,错愕得下巴都快掉了下来。
苏小七晋级不仅用时最短,名次还是小组第一。
林晚卿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 将那张榜单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不禁喜忧参半。
昨日突发意外,她没来得及跟苏小七交代复试中太后与她约定的暗号。本想着 趁笔试结束之后见上一面,顺便叮嘱一句的。可是苏小七过早完成初试,现在应该 已经进了复试会场,等候开始。
要知道这复试,可是武试。
比试当中, 需要复试者随意挑选太学学子对战, 人数从一到十不等。人数越多, 排名越靠前。
一般情况下,复试者会一个一个慢慢挑战上去,累计人数直到叫停比赛为止。
厉害一点的复试者,会直接从两个人、三个人开始挑战,如此一来往后所战胜 的每一个人便会按照相应的初次人数翻倍计算。
所以太后与林晚卿说好了,若是七七进了复试,让她直接从四人开始。对战的 人都是太后事先安排好的,自然会不着痕迹地手下留情。
可是现在,要怎么才能让苏小七知道呢?
“林……世子妃。”
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 林晚卿怔忡, 转身却见梁未平向她行来, 还笑得花枝乱颤。
“你也来了! ”梁未平舒出一口气,如释重负道,  “我方才在初试见到小七, 以为她是背着你们偷偷跑来的,还犹豫要不要派人知会你们一声。”
“哦,”林晚卿勉强笑了笑,慌忙问道:“那七七现在人在哪里呢?”
梁未平一脸自豪:“进了复试了。”
“我知道进了复试了, 梁兄能否带我去见她一面?”林晚卿问得颇为关切, “我 还有些话要交代她。”
“这……”迟疑之间, 两人忽觉一阵阴影拢了上来,不禁默契抬头,却见一身 紫色朝服的苏大人正立于两人跟前,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
“你说谁进了复试了?”他负手而立, 侧身看向梁未平, 语气里带着浓浓的戾气。
“……”梁未平噤声,不敢说话。
苏陌忆咬了咬后槽牙,凤眸微眯, 再看向林晚卿,一字一句道:  “还有, 世子 妃这又是要去见谁?”
苏陌忆真的觉得,自己要被这不着调的母女俩气到心梗了。
当他听到苏小七以初试小组第一的成绩进入了复试的时候,脚步虚晃,险些就 地晕倒。
这武试可不是开玩笑的。
虽说比试只是切磋, 点到即止,但拳脚无眼, 之前国子监考试的时候,也不是 没有考生在武试之中负伤的情况。
况且七七还只是个路都走不太稳的小娃娃, 别说武斗, 她就连刀剑都没有见过。
思及此, 苏陌忆根本顾不得与林晚卿计较, 兀自撩了袍角, 也顾不得为官威仪, 一路朝着复试会场小跑而去。
而会场之上,进入复试的考生已经排列整齐,准备上场。
苏小七本就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正充满好奇地四处张望,却听周围的考生之 中似乎起了一阵喧哗。
考生们不知看到了什么, 霎时群情激昂, 甚至彼此簇拥着, 往看台方向挤了挤。
苏小七随着众人的目光看去。
树影斑驳的看台上,行来一众人影,为首的那个身着紫色官袍,脊背挺拔,颇有 威仪。那一众人走过来的时候, 台上监考无一不起身向其见礼, 可见他身份的尊贵。
“那不是名满盛京的大理寺卿苏大人吗?”不知是谁突然吼了一句。
“是呀, 是呀!”众人纷纷附和,  “可不是苏大人吗?之前的‘假银案’和‘梁 王谋反案’皆是由他所破。我进这国子监, 就是想去律学所, 将来能在他麾下谋事, 建功立业。”
“我也是!我也是!”
在一群激动的考生中,大约最无法激动的人,就是此时此刻的苏小七了。
她下意识地以手捂脸,担心暴露,这反而让她在人群中显得更加突兀,明察秋 毫的苏大人当即就看见了。
许是做贼心虚,苏小七偏生还侥幸地将手指张开一缝,黑圆的眼睛骨碌碌转了 两圈,正好对上他爹那张黑如锅底的脸。
“……”怎么她娘和梁舅舅也来了?
来就来吧,为什么梁舅舅还一脸“你个熊孩子你完了今天回去你爹一定会关你 五十年禁闭你娘也救不了你”的表情。
“第一组考生!”
监考已经开始唱名,想退出也来不及了。
“陈景、黄立、杨温、李绍琴、苏小七! ”监考一顿,随后又问道:  “请问各 位要挑战几人?”
苏小七觉得,她爹的脸此刻已经可以滴出墨来了。
心中思绪万千,苏小七的目光幽幽落到看台上她娘的身上,根本没有听见监考 的问话。
她娘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一直对着她挥手,却只竖着四根手指。
“这位苏小七姑娘,请问你要挑战几个人?”监考还在一边问话。
苏小七看着她娘越挥越夸张的手,举起右手张开五指对着她摆了摆。
林晚卿白了脸。
苏小七一惊,以为她娘是因为自己的回应不够热烈而伤了心,于是干脆举起另 一只左手,张开五指,一左一右地对着看台挥舞了起来。
“什么!”众人惊讶,全场哗然。
“什么!”苏陌忆一个踉跄,差点从看台上滚下去。
“什么!”梁未平赶快从场边的大夫手里抢过一个药箱做好准备。
“什么!”林晚卿看着苏小七挥舞的十根手指,欲哭无泪。
“十个!”监考官惊呼,“这位姑娘要同时挑战十个高手!”
场上的目光霎时全都投向还在对着看台挥舞双手的苏小七身上。
“什么……”苏小七见大家的表情不对劲,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反应过来的 时候已经太晚了。国子监十位高手,已经站上擂台,对着她礼貌一拜。
“请多指教!”十个浑厚的声音在耳边同时响起,震彻云霄。
“……”苏小七无语。
爹……娘……我还可以抢救一下吗?
寒风凄凄,乌云蔽日。
招考规定武试停止只有两种情况: 其一, 挑战者被打下擂台, 不能再进行比赛。 其二,一炷香之后,挑战者可以投降叫停比赛。
只是, 对于一脸莫名的苏小七来说,这两个规定其实都等于: 把你打趴下,你 才可以走。
武试开始之前选手可以选择一个武器。
苏小七被带到台下放置武器的长桌前,晃悠了半天,颇为惆怅。
剑,不会用啊;弓,拉不开啊;斧,拎不起啊……
她从长桌左侧挪到了右侧,发现放武器的桌子由一般的柳木桌,变成了高出一 截的檀木桌。桌上有一个小口袋,胀鼓鼓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苏小七拿起来端详了一阵,台下再次哗然。
无论是观众还是考生,无一不瞠目结舌,怔忡不已。
苏小七收回目光,掂了掂手里的袋子, 不重, 像是什么一粒粒的小东西。她抬 头看了一眼她娘,林晚卿瞪大了眼睛,如遭雷击……
嗯?!
难道,这袋子里装的是暗器?
那感情好,必须好好把握。
“就要这个做武器吧!”苏小七拿着那个小包,小短腿奋力蹬跳,上了擂台。
监考不敢相信,本来要伸手阻止,却见她已经在擂台中央站定,十位高手将她 团团围住。
自古英雄出少年,也许这位一次敢挑战十位高手的小姑娘,就是如此的与众不 同呢。
“锵”的一声清响,比试开始。
十位高手各自拿着武器,围着苏小七试探性地左右走动,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苏小七本来很是惊慌,但是自从选中了这个让全场再次沸腾的暗器之后,她心 里就不那么怕了。
这样一来,倒显出了一股超然脱俗的稳劲儿。
几人周旋了一阵, 两名高手看准时机, 同时出击, 一人使出长棍, 一人使出短剑, 朝苏小七发起攻击。
她正想打开袋子查看里面的暗器究竟是什么,却发现上面被打了死结。
此时,场上同时两声大喝,长棍高手率先出击。
“哦!”终于发现窍门的苏小七霍地低头,专心地解袋子上的死结。
“啪”的一声。
一记闷棍打在了短剑高手的胸前,他猛地吐出一口血来,瞬间倒地不起……
另一高手瞧准时间, 徒手想将苏小七困住。方才失利的长棍高手再次拎起武器, 对准她,一棍劈下……
苏小七扯袋子的时候手上一滑,锦袋骨碌碌滚了出去。她赶紧俯身跟随,从那 人的腿下绕到了他的身后。
“啪”的一声,欲困住苏小七的人被她带着转了个身,背上挨了重重一棍。
第三个高手手持一条又长又粗的铁链,向着苏小七猛然一跃,想用铁链将她 捆住。
跟着锦袋追出几步的苏小七猛然一个前扑俯卧,伸手将暗器袋摁在了手下。
“啪!”背后那个持着铁链的高手,被长棍敲中了头,缓缓倒了下去……
苏小七坐在地上舒了口气,终于有机会将小包打开,好好看看自己选了个什么 厉害的暗器。
瓜、瓜子?她懵逼地再往台下看了一眼……
苍天啊!选武器的桌子怎么能和放茶水点心的桌子挨得那么近呢?苏小七懵懵 懂懂,抬头看了她爹一眼。
一项遇事镇定的苏大人,此刻只能由她娘和梁舅舅搀扶着,才勉强能站住。
知道自己选错了东西,苏小七生气地看了监考一眼,将手上的瓜子一摔,转身 就要去找监考说理。
身后的长棍高手伺机而动,举起长棍对着苏小七的背。
“滋溜”一声,那高手踩中一颗饱满的瓜子,在擂台上一滑,手上的长棍再一 次敲在了自己队友头上……
气氛瞬间诡异到无以名状……
方才被打的几人愤愤不平地站起来, 纷纷绕过苏小七, 朝着那个长棍高手攻去。
“诶!听我解释!我不是故意的……”
四人步步紧逼,逼得他节节后退。
“刀剑无眼啊……手误!真的……啊!”
一人已经率先发难,长棍高手只好奋起反击。
另外五人有加入阵营战斗的,有拉架的,有拉架被误伤的……
一时间十位高手自己在台上打得不可开交,一旁的苏小七反应过来,只剩一脸 的莫名其妙。
诶?我的瓜子呢?
此时她真觉得,自己方才那个武器,好像并没有选错……
国子监太学的大殿上,气氛诡异。
主宾席上的四位主考,无一例外地将目光投到殿内那个四岁女娃身上,眼神中 尽是难以置信。
嘉宾席中的各位陪考,在发现了四位主考视线焦点之后,也齐刷刷地将眼神放 在了殿内那个四岁女娃的身上,充满好奇。
殿内剩下的所有考生,亦在默默关注着这个大南开国以来首屈一指的奇才,钦 佩而又艳羡。
而处于众人目光焦点的苏小七,却只是淡定地环顾左右,然后,给了她爹一个 微笑。
“咳咳……”主考清了清嗓, 起身向青筋暴起的苏大人投去一个“注意为官威仪” 的眼神。
终于来到了招考最后一项,殿试。
此项测试只考查学生的文辞能力,故而采用文试对战的方式进行。
主考们会挨个给考生出题,考生需要在三步之内接出下一句,由陪考判断考生 接出句子的好坏,并且评分。最后取分数最高的前十名,录入国子监。
苏小七默默搓着手,暗自庆幸,自己虽然学啥啥不行,但是文学方面好歹还是 继承了一些她曾外祖母的天赋。
唔……比如,她曾外祖母给她讲过的那些故事,她可是一字不落地都记住了。
“大家听题吧。”
监考一声嘱咐,考生们三三两两行到前台,排成一字站开。
苏小七安静地站着,耐心等待,却见苏陌忆忽然站了起来。
“书院今日招生, 迎来万年不遇之奇才。”他顿了顿, 缓慢转身看着苏小七, 努力压抑着一张黑脸。
苏小七看见她爹的眼神,忽然觉得背心有点凉,不禁哆嗦了一下。
“笔试和武试比拼皆以最短时间晋级,实属难得,那文试……”苏陌忆忽然嘴 角一挑,弯出了一个准备坑死苏小七的弧度,“不如就让本官亲自来出题吧。”
此言一出, 全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就连与她一起参考的考生都瞬间双眼放光, 抬头仰视着那位只是耳闻、从未目睹过其风采的男子。
没想到这次殿试居然能跟他直接对话,考生之中几个才过十五的小姑娘,已经 眼泛桃花。
一片群情激昂之中,只有苏小七看着苏陌忆,心中惴惴。
她知道她爹一定是想到了什么阴损的招,要亲自阻止她通过最后的殿试。
苏陌忆颇为满意自己临了给母女俩摆的这一道, 徐徐起身, 向着台下缓步行去。
直至行到苏小七面前,他才赫然住脚,父女俩于无声之中对望。
半晌,苏陌忆移开眼,面无表情道:“那就开始吧。”
苏小七吞了吞口水,可怜巴巴地伸手拉他袖子。
然而铁面无私的苏大人却将手抽了回去,面无表情地念出了第一句诗。
“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
“……”没抓到她爹的袖子,苏小七的小肉手在空中颤了颤。
这是什么东西呀?
好像听过,又好像没听过……
她怯怯抬眼,入目的却是她爹那张名动盛京的美颜。
那些原本还有些模糊印象的诗句,全都变成了— 她爹……
算了,自己编一个吧……
苏小七眨了眨眼,支吾着:“眼前千帆过,渡我父亲魂。”
“……”原本还一脸严肃的老父亲苏陌忆,霎时伸手抚上了太阳穴。
但到底是见过官场风浪, 他很快调整情绪, 吸了口气又道: “绿珠垂泪滴罗巾……”
苏小七:“涕泪沾襟忆父亲。”
苏陌忆无语,这小兔崽子摆着一脸无辜的样子,但句句诗却仿佛都在诅咒他早 日入土为安……
“这位考生……”他再次调整好情绪开了口,“可不可以,先放过你爹?”
“哦……我、我有点儿紧张……”苏小七拽紧了袖子,看着苏陌忆勉强挤出一 个微笑。
看着她那张人畜无害的笑脸,苏陌忆到底是稳住了。
再怎么说都是亲生的,虽然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她进国子监律学所,但这该有的 风度还是得保持着。
思及此,苏陌忆又再度缓缓开口道:“已惯天涯莫浪愁……”
苏小七:“子女亲朋涕泪流。”
“……”苏陌忆欲哭无泪,“你……你爹到底怎么了?”
苏小七紧张,半晌没有回答。
那双继承了他的眼眸,如墨玉般光泽, 忽闪忽闪, 映着殿内的光,看起来似乎 有些秋水迷蒙,似乎有些盈盈泛泪。
“她爹应该是死了吧。”
旁边一个考生见她一双眼, 仿佛下一刻就要涕泪横流的样子, 情不自禁插了一句。
“这位考生抢答犯规,除去考试资格。”
苏陌忆转身对着方才接话的考生冷言,“来人,带下去。”
那日的招考,是大南开国建立以来,头一次有考生以三试第一的身份入学的。
南朝遵孔孟之道,以孝治国。
故而殿试之上,苏小七因着少年丧父,秉承遗志,继而奋发图强的精神感染了 在场所有陪考。他们纷纷给出有史以来的最高分,只为助其完成生父遗愿。
而她那位被莫名去世的亲爹苏大人,此刻却独自坐于书案前,手握卷册,愁眉 不展。
“你在担心七七吗?”
林晚卿侧身拿过苏陌忆手里的书,顺带将他桌上的笔墨纸砚都一一收好。
“嗯……”苏陌忆依然看着桌面出神, 烛火映照下的眸光里, 有些说不清的忧虑。
“她从出生到现在, 从未有一刻真正离开过我的视线。我总觉得身为一个父亲, 平日公务繁忙,不能常伴身侧亏欠她太多。我总想,用自己的一切去护着她,可 是……”
“可是孩子长大了, ”林晚卿扶住苏陌忆的肩, 微微笑道, “七七不再是那个 任由你每日都抱在胸前 ,背在身后的小姑娘了 。她虽懵懂 ,却明白自己所 求…… ”
苏陌忆浅浅一笑,将自己的手搭上林晚卿的, “她这一点可真是像极了你。脾 气也像,个性也像。我是想放手,让她自由成长,可,又总是舍不得。”
“你是舍不得她,还是舍不得成天当她奶爸的你自己呀? ”林晚卿将手环上苏 陌忆的脖子,伏在他耳边低低地说,  “你总是这么个脾气,保护欲太强,需要和不 需要你护的,统统都往自己身后拉。之前对我也这样, 可我觉得这不见得就好。父 母总是要看孩子远离的,他们有自己的未来,要有立足于世的能力。”
“嗯……”苏陌忆叹气,沉默了片刻, 继而将视线落于林晚卿脸上,看着她久 久不动。
“怎么了?”林晚卿被他看得心底忐忑,无措地摸了把自己的脸。
苏陌忆见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一副懵懂模样, 只觉无论过了多久, 她在自己眼 里, 依旧是那个看似胡来,却心中清明的“小录事”。
林晚卿看着他的眼,只觉无论过了多少个春秋,眼前这个男人的眼睛里,似乎 永远都为她藏着一道清浅银河,灿烂无边。
“我确实挺怀念那个时候的。”苏陌忆道, 指腹轻轻摩挲她的腰, 带起沙沙微响, “不如……我们再生一个吧?”
远处回廊上, 立着一高一矮的两人影, 廊壁上灯笼投下的光晕在两人脚下晃荡。
苏小七扒了扒贴在脸上的碎发, 问道:  “还要多久七七才能有小弟弟小妹妹? ”
太后牵着她,笑得一脸得意:“快了,快了。”
真·幕后·大佬·太后外婆:把大的弄去上学,你们才有机会造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