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圣诞假期正式开始,季归豫都再没见过俞庄嵁,本以为俞庄嵁只是在疏远他,可观察了一阵子之后他才发现,这段日子俞庄嵁压根没回过公寓。陈辛觉倒是因此松了口气——没有人再来跟他提那笔借款的事宜,家里的情况像是被天降的钞票解决了大半,虽然他也因为这笔钱吃了不少苦头,但至少眼下他终于能大大方方地出门了。
这天季归豫照旧睡到了下午一点,起床惊诧发现陈辛觉还在家里没出门:“你怎么这个点还在家?”
陈辛觉正坐在餐桌前吃花生,边吃边收拾飘在桌面上的红衣答:“餐厅人手不够,短时间又招不到人,干脆休店了。”
“这店什么时候生意变这么好了?”
“不是生意变好了,是员工变少了。”
“那个……传说中跟庄嵁有一腿的那个大姐走了,影响这么大?”
“前阵子又走了一个,现在厨房都快没人了,我里里外外跑,老板都开始干活了,完全忙不过来。”
“这一个又是因为什么走了?受不了压榨了?”
“不知道,好像是交了个有钱的男朋友,所以不做这工作了。”
“我也想交个有钱的女朋友,最好有钱到我不用工作的那种。”
“你能有点出息吗?”
“嘁,有这样的女孩难道你不想要?”
陈辛觉懒得理他,把吃剩的花生包装袋用夹子封好,起身回房间收拾书包。
季归豫跟在后面,靠着门框问道:“放假还去图书馆?”
“不然呢?”
“见小关咯。”
“见她干嘛?”
“我以为你挺喜欢她。”
“我有自知之明,我跟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不用多想。”
这话噎得季归豫尴尬一笑:“别妄自菲薄啊,你成绩这么好,够勤俭刻苦,也不算差吧。”
“我不是自卑,只是清楚自己家里的情况,没必要让别人跟我一起承受这么重的负担。”
“……我之前一直不好意思问,你们家到底什么情况啊?你在这儿安安分分的,怎么突然需要借这么多钱?”
“我弟弟生病。”
“那现在呢?”
“第一次手术结束了,之后还要看情况。”
“哦……我不太会安慰人,你也别太勉强自己,要不我晚上请你吃饭吧?”
“不用,我晚饭在图书馆楼下吃个三明治就解决了。”
“你确定?我可不常请人吃饭。”
这话令陈辛觉想起了那位久未谋面的邻居:“对了,俞庄嵁有消息么?”
季归豫切实地叹了口气:“没有,我感觉他这次是真要跟我绝交了,完全失联。”
“不至于吧……你不是说他很大方么?”
“有些人就是平常一切都好说,可一旦触及他底线……就结束了。”
云山脚下,莲岩滙酒店五楼,俞屹冬坐在扶手椅上深一口浅一口地抽着烟,茶几上的烟缸里已经戳满了烟头,烟灰撒了一桌。他盯着套间最深处紧闭着的房门,几欲开口,却又以烟止言,直到手机屏幕上亮起来电界面。
他把手头几乎燃尽的烟掐灭,又把手机合在烟缸旁边,叹了口气走过去敲了敲门,道:“小庄,回来这么多天,人都见不着,你这是在生我的气?”
“你这次真闯了大祸了,昆城也不是个小角色,你说动手就动手,有没有考虑过后果?这次要不是赌场的兄弟反应快,事情可难办了……这回我花了很大代价才把事情处理掉,你接下来只能呆在国内避风头,学校那边就再说吧。”
“我知道你是为了介舒,也料到你对她肯定多少有小时候的感情。但事已至此了,你不必为了一个早该被抹掉的人毁了自己的生活,这些年……我们都活得够累了,这一点我想你心里也清楚。你别怪我,我为你做的已经够多了,钱没缺过你,你想做的事我也基本不反对,如今路都给你铺好了,我扪心自问,对得起你父亲,也对得起你。”
“另外,人已经运回来了,还安顿了块风水好的地,你要是想看也能去看看。”
说到这里,门内终于久违有了动静,那声音低哑而沉闷:“找到瞿榕溪了么?”
俞屹冬听到回应心里便松了口气:“没有,他身份是假的。”
门内紧跟着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听着像是玻璃杯砸在了窗户上。
“发泄归发泄,别伤了自己,”俞屹冬叹了口气,“从前你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冷静得不像个普通小孩,我还担心你是因为小时候的事儿有了什么……那种叫情绪障碍还是什么的病。你现在这样,我倒是放心,情绪总得有个出口。”
俞屹冬在原地沉默了一阵,临走前又说:“我还有事要处理,就先走了。你有事儿就给我打电话,想吃什么就让前台送,我都打好招呼了。还有……最近尽量别出门,以免节外生枝,你懂我意思。”
脚步声渐远,大门的电子锁传来顺畅闭合的“嘟”声,周遭恢复了寂静。
里间门内,窗帘被拉开了半面,玻璃碎片散落在落地窗脚下,水珠在窗壁上挂了一滩,将窗外阴云笼罩的天空拉扯变形。远处摩天轮以近乎静止的速度悄然运作着,辽阔湖面上空攒聚着浅灰色浓云,晦暗的边缘闪烁着若隐若现的冷日光,极目远处雾霭缭绕,浑浊得像是要将世界囫囵吞没。
窗帘笼下的阴影里,俞庄嵁背靠床侧坐在地上,手边的笔记本电脑在昏暗中亮着光,始终停在邮件草稿页面,文本区却空无一字。
明明有很多话想说,每次一打开网页却又语竭。他对着那圈摩天轮从日出看到日落,又从黑夜看到白昼,盘山绕湖的路灯亮起又熄灭,他却恍然仍觉得自己还停在过去的某个时间点上,介舒就坐在他旁边,虽时过境迁变得胆小畏葸,却又和小时候那样擅长揶揄。
最后一次见她那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隐约有了不安的预感,他把身上能留下的有用东西都塞进了她包里,包括那条灰色围巾。当时她睡得正熟,好像直到最后她都睡着,在铁轨上一动不动,火车就在那一瞬间飞驰而过,或许她根本没有感到害怕的时间。
这些天来,他一闭上眼就忍不住反反复复地回放她被谋杀的画面,那场景历历如绘,他就在远处安逸温暖的屋内清楚地看完了整个过程,却什么也做不了。屏幕中的影像多么不真实,可每每想起,他都心如刀绞,痛之入骨。
就像很多年前一样,他安慰自己她或许还活在世上的某个角落,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出现。一如那天在饭店门口,他靠墙等着季归豫问信,一抬头,她恰好推门而出。如果再有一次这样的机会,他绝不再需要那么长时间来确认她是介舒,也绝不会再放她走。
不,如果那天他没有遇到她,之后也没有处心积虑地跟踪她确认身份、介入她本已平静的生活,那也就……不会再一次失去她。
他大可以隐秘生活在她周围,在她工作的饭店里吃饭,那就能透过传菜窗口远远看她。或者在她下班之后去她家附近的那间超市,在同一排货架边驻足,就能看见她蹲在一整面啤酒前挑挑拣拣。她有时候还会去买夜宵,会在路对面的自助洗衣店里边等衣服边打盹,而且只要点那家店的外卖,她就会来。
再往前倒一点,如果他没执着地去那所学校,没在那个城市生活……又如果他干脆死在了处暑那天……那么她现在就会活着。
无论活得好赖,她会活着。
重逢后的每时每刻,她都那么想逃,他又何必强留?
是他错了。
每一步都是错的。
不过他这个错误本身也该终结了。
俞庄嵁趔趄着起身走到行李箱边,从夹层里拿出一颗装在塑封袋里的胶囊。
本来,他想亲手将那个自称为瞿榕溪的凶手也一起拖下地狱。
但如今他不想再等了。
他在电脑上点开循环了数百遍的那首歌,在浴室水池边重新接了一杯水,咽下了那颗极小的药丸。
不多久,他眼里的摩天轮就虚化成了一个纯粹的圈。
“There’s a light in your eyes.
Look on down from the bridge.
I’m still waiting for you.”
穿着围兜的女人头顶着刚卷了一半的头发匆匆忙忙走回自家店铺,未来得及拉开玻璃门,门内便钻出一个慌里慌张的女孩,迎头撞了她一满怀。
女人吓得不轻,揉着胸口正想打量来人的模样,那女孩却已压低帽檐向街对面飞奔而去,没看她一眼。
那侧脸倒是有些眼熟,只是她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这个人。
她暗想那女孩或许曾来买过东西,因此才面熟,她边这样想边走进了店门。
“哎呀!……啊!”她习惯性去确认她女儿的情况,却惊诧地发现女儿正攥着她的手机。
抢过手机来,竟已是拨号界面,通话了近十分钟。
她生气地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小孩倒打一耙哭闹起来,她赶忙向电话那头道歉。
“天呐,对不起了,我女儿没事就瞎点我手机!打错了!”
她打开扬声器,确认之前的通话记录,同一个号码已不是第一次播出。
那头是个小伙的声音,追问的问题有些奇怪:“刚才只有你女儿在吗?”
“对啊,我看她打了好几通了,打扰你了!”
“这号码哪里来的?”
“啊?我看看啊,”她又确认了一遍手机,发现这8860尾号此前已有过记录,便猜测,“我这里是罗门超市,你昨天是不是叫过我们店的外送?”
“……是。”
“真的对不起了客人。”
“……没事。”
电话挂断,她低头又吓唬性地拍了拍女儿的手。
“以后不许再乱碰妈妈的手机了,知道吗!”
小孩满眼泪花,咿咿呀呀了一阵,终于放声哭号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