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兴宝局二层雅间。
　　刀条脸伙计指着被死死按在地上的顾晓春说道：“盛爷，就是他出千还闹事！” 
　　而在伙计身侧的麻将方桌前，正坐着一个虎背熊腰的中年男人。这个人脸色黝黑，眼神锐如弯刀，穿着一身得体的西装马甲衬衫，椅背上，双手拢着一副麻将牌。在他的下家，坐着的正是戏班的白娟娟，女孩儿还是一袭楚楚动人的白衣，只不过胸前多了一串珍珠项链，长辫子也已经变成了十分入时的宫廷烫卷。而另两个座位坐着的则是两个身着旗袍的贵气妖艳女人，两人都是一副不阴不阳的表情，上一眼打量着白娟娟，下一眼瞥向顾晓春。
　　顾晓春奋力梗着脖子，抬眼死盯着对面宝局老板盛爷，涨红的脸上，双眼充满血丝。
　　“你是来找你妹妹的？”盛爷语气低沉，也略带津门口音，他轻轻摸了一张麻将牌，放在手底下仔细搓着。
　　“我不是老千……”顾晓春费力地开口道，单单只说了几个字，血水就从牙缝之间流出了嘴角。
　　“啪嗒”一声，盛爷打出了刚刚抓起的牌。白娟娟立刻拿起盛爷打出去的牌，码在了自己的牌里，然后低眉颔首，若无其事地打出了一张牌，然后继续专注地看着自己的牌。
　　顾晓春看了一眼不动声色的白娟娟，心里十分不解。短短几天过去，白娟娟像是变了一个人。
　　“小子，还是说实话吧，你知道这里是谁的地盘吗？”
　　“我是大夫，不是老千……”顾晓春咬牙又重复说道。
　　“哼！哪里来的小赤佬，满嘴胡话！这分明就是姓蒋的派来故意捣乱的，他惦记着咱们小北门可不是一天两天了！”一个妖艳的女人骂着，扔出了一张牌。
　　“就是！我看还是把这小猢狲浸了‘金汁儿’扔到警局门口去，让他姓蒋的自己收尸！好好恶心恶心他！”另一个妖艳女人附和着，转而拿起那个女人打出来的牌，突然又笑逐颜开起来，媟语般笑着推了身边女人一把，轻呼道，“哈哈！三姐，侬打得这个牌蛮称吾心意的呀！”
　　“喔哟——五妹侬这么讲，怕不是要听一个海底捞月呀！姐姐我可没带够钱呐！哈哈……”
　　“二位姐姐，且慢，这个小子很不简单呐。”盛爷突然插了一句，然后用力将一张牌拍在桌子上。
　　白娟娟毫不犹豫地拿起那张牌，从容地放进自己的牌里，然后右手食指轻轻依次滑过每张牌，随即双手再一摊，将整副牌亮了出来。斜对面两个正乘兴的女人见状，立刻败兴地沉下了脸。
　　“哟！盛爷您带来的这位小姑娘，扮猪吃老虎，牌技了得嘛！”
　　“喔哟，三姐你还看不出来啊，人家盛爷什么时候给哪个姑娘杠冲啊！呵呵……”
　　盛爷朝那两个哄笑起来的女人，倒是很礼貌地摆手欠身一笑，然后招呼身后的刀条脸伙计伺候着点上了一支烟。紧跟着，盛爷站起身，一伸手。身边的伙计急忙将顾晓春的挎包递了过来。
　　“小兄弟，你包里面装着刀，还有满满一大包的烟土，按说你是我们的客人呐。”盛爷边说，边走到顾晓春跟前，眼神凌厉地盯着顾晓春。
　　与此同时，押着顾晓春的两个彪形大汉一起用力向上一提。顾晓春整个人就被架了起来！盛爷捏着顾晓春的下巴，冷冷地问道：“我只问一遍，你来这儿到底是想干什么？”
　　“我找……我妹妹……”顾晓春有气无力地说道。
　　“既然这位小兄弟这么照顾盛某人的生意，那这点儿上好的烟土可就别糟蹋了……”盛爷说着从包里掏出一个大油纸包，然后扔下挎包，一只手扣紧顾晓春的咽喉，迫使顾晓春张着嘴，另一只手，打开油纸包，顺势就将里面还是黑黢黢的烟土膏子生生地塞进顾晓春的嘴里！
　　“盛爷，外面来客人了！”白娟娟的声音突然从盛爷身后传来，带着些许急切。可是盛爷却丝毫不予理会。白娟娟对面的两个女人更是“哗啦哗啦”地开始重新码牌了。而已经呛了一大口烟土的顾晓春此时脸已经青得发灰了！此时，门外却突然响起了一阵怪异的哨声！
　　盛爷当即整个人浑身就是一震，随后，扔下顾晓春，转身一脸严峻地走到门口，拉开了门。眼睛勉强还睁得开一丝缝隙的顾晓春，看到门口站着一个很是眼熟的男人。而盛爷这时候突然迈步出去，“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个是萨宁啊？”被称作五妹的女人问身边的三姐。
　　“不晓得，不像是常来吾这边玩的客人。”三姐一撇嘴，转而看向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的白娟娟，然后又望了一眼顾晓春，扑哧一乐，“呵呵！年轻人就是好，情啊爱啊浑身淌不干喔，再怎么藏着都藏不住！”
　　五妹这时候也明白了三姐的意思，向对面探过身子，笑嘻嘻地问白娟娟：“小妹妹，侬相好的吧？”
　　白娟娟定了定神，开始低头码牌：“二位姐姐都是女中豪杰，我充其量只不过是个戏子而已，莫要取笑我这命比纸薄的小人。”
　　“喔哟，果然说话都戏腔足足的！和咱们这些，就是不一样，哈哈哈……”五妹捂嘴笑道。
　　三姐这时低声说道：“小姑娘，盛爷这次好像是动了心的，你可要想好了噢！”
　　白娟娟手下一顿，忽而冷笑一声：“大夫就是这个窝囊样子？”
　　白娟娟此话一出口，两个女人不禁互相对视了一眼，继而都瞬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在笑声中，门被缓缓打开，但是没人进来，刀条脸伙计随即被叫了出去。不一会儿，伙计又跨进到雅间里面，此时面对顾晓春却已是满面谄媚的笑意，居然一边招呼着打手放开顾晓春，一边为顾晓春擦着嘴角的烟膏和血迹。
　　“您怎么不说您是罗老先生的弟子啊，顾大夫！真是对不起啊，是小的我眼拙……”
　　伙计这一番举动，反倒让五妹和三姐又是一头雾水了。
　　“顺子！这是——”三姐招呼伙计过来。
　　可是伙计这时候扶着顾晓春，一脸为难地咧着嘴说道：“三奶奶，这……盛爷不让说，您就别问了，盛爷嘱咐小的了，今晚所有的牌都算是二位奶奶满贯满圈。”
　　伙计说完就扶着顾晓春出了门。五妹一脸疑惑地推倒码好的麻将牌，叹了口气：“你个小赤佬！哟——这不是度咱们的嘴嘛！门外的人到底什么来头？”
　　三姐此时则已经拎起手包，朝五妹使了一个颜色，托辞先走了。女人经过顾晓春面前时，还朝着顾晓春抛了一个媚眼。在外间回廊前，三姐漫步四下望去，正看到空荡荡的楼下，最大的宝案前，正站着一个身着灰色长裙、深棕色风衣的女人。
　　“唷，莫不是场子后堂里供着的观音菩萨显灵了？”三姐低声惊叹道。
　　这时，顾晓春被架着已经先于三姐，下到了一楼。顾晓春正碰到从赌局后堂走出来的三个人。走在前面的是盛爷和唐文和，两人身后的瘦小身影正是云珂！而云珂的裙摆、领口处都有明显的撕扯痕迹！
　　“云珂！云……”顾晓春想喊出声，可是因为嗓子被大烟膏辣蚀得近乎失声，吼出来的含糊声音更像是一只乌鸦的叫声。
　　盛爷和唐文和见状，都微微闪开身，让出云珂。云珂看着一身狼狈的顾晓春，此时已然是满脸泪水。云素怡这时走过来，先是对着唐文和非常诚恳地点了点头，然后慢慢转向云珂。
　　迅速抬起的右手没有丝毫犹豫，猝不及防地就带起了一阵风！
　　“啪！”这一记重重的耳光最终还是从云珂面前划过，将赌案上一个骰盅打飞出去，砸在了盛爷的脸上，而盛爷纹丝不动，还微微低下头。
　　在一楼空旷的赌局里，只回荡着骰盅落地的清脆响声与楼梯上三姐的惊呼。
　　“夫人，这不能怪云珂！……”刚扶着顾晓春走出去不远的唐文和，这时急忙跑回到云珂面前，护住云珂！
　　还没等唐文和说话，云素怡已经转身朝门外走去。顾晓春被这一巴掌打得也是浑身一震！从小到大，他从来都不看见过云素怡动过云珂一个手指。就刚才那狠狠的一记耳光，似乎让顾晓春也莫名清醒了些许。他本想回身去安慰云珂，不料却被云素怡使劲儿一把揽着胳膊就往门外走。顾晓春浑身紧跟着就是一哆嗦！ 
　　这一刻，顾晓春好像是感受到了，少年那个夜晚，小楼地下室里那个身影的恐怖。同时，他低头盯着那右手腕上缠着的紫色蝴蝶结手链，心里很不是滋味。
　　云素怡的手在不停地抖着，越是颤抖，这只握着自己的手，力道就越加深了一分……
　　此时，云珂站在原地，眼前唐文和的身影挡在自己面前，她看不见云素怡，但是她还是一动未动，她害怕。当云姨真的会变成了一个普通母亲崩溃的样子时，云珂自己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反而陷入了一种无所适从的慌乱了。此外，还有一个原因，云姨可能不得不面对。
　　她心里想着，一面流泪，一面攥紧了手里的一枚翡翠胸针。
　　“云珂没事了……咱们回家……”
　　直到唐文和拉着云珂的手。云珂这才跟着楞柯柯地走出了宝局。
　　目送着一行人出去，上车离开后。盛爷才长舒了一口气，转过了僵直的身体，对着刀条脸伙计顺子冷冷地说道：“今天晚上发生的事，谁要是说出去，不管是谁？老子就把他点了天灯！你们是知道，我盛七这些年在小北门，一直是说到做到的！”
　　“是是是……”顺子扶着赌案，不受控制似地颤抖着胡乱点着头答应着。
　　此时，楼梯上的三姐和五妹，已经抱在一起，瘫坐在地。
　　“还有，撒下人去，把小白鱼给我找着，不要让他跟线路了，让他马上来见我！”
　　“额，是！……可是——”顺子支支吾吾一脸为难。
　　盛爷一瞪眼，顺子直接跪在了地上。
　　“有屁快放！”
　　“盛……盛爷，小白鱼昨天他说自己得了病，在医院呢。”
　　“医院？……哪家医院，知道吗？！”
　　“公济医院……”
　　“放着更近的同仁不去，去公租界那么远……把他抬也得给我抬回来！算了！这几天那里都还住着警局和日本人……”盛爷少作思忖，转而凑近顺子，改口道，“派几个人去医院盯着，不认识的人，都不能靠近他的病房！”
　　“额……是！”顺子本想问一嘴，本来自己平日里与小白鱼交好，但是看着盛爷愠怒的表情，又一转念，看今晚的架势，似乎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还是不多嘴的好。
　　小北门的喧嚣在车窗里渐渐远去，云珂多希望自己刚刚的记忆也能被这样抛诸于脑后。云珂的身边就坐着顾晓春，两人的手紧紧扣在一起。这种十指相扣的感觉，没有青春的悸动，只有由信任而产生的，仿佛彼此在交换着对方不同的恐惧，或许这样，反倒能减轻一些恐惧。
　　“云医生，要不然，今晚让云珂和唐瑶住在一起吧。”唐文和谨慎地看了一眼副驾驶的云素怡。
　　“谢谢唐先生，就不麻烦了。”
　　“老夫人那边——”唐文和欲言又止，眼神看了一眼后视镜。
　　“交给杜医生，没事的，实在给您添麻烦了，噢，前面到了岸边了，我们坐船回去就行。”
　　“我还是直接送您回家吧。”唐文和用征求的口吻说道。
　　云素怡微微叹了口气，说道：“夜风凉，您太太和唐瑶已经在船上等太久了，快送她们回家吧。”
　　云素怡说到这里，顿了顿，深深地望着岸边的那艘渔船，缓缓说道：“唐先生，看得出，你很爱唐瑶。”
　　唐文和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云素怡，随即又悻然地转回头，什么也没说，慢慢将车子停好。而就坐在唐文和身后的云珂，似乎也觉得查到了这句话应该是隐藏着什么言外之意。
　　“晓春，你没事吧！”唐文和这时朝顾晓春使了一个眼色。
　　顾晓春没说话，但是似乎明白了唐文和的意思，就在他打开车门时，云珂还是扣着他的手手不放。
　　“……别担心。”顾晓春强忍着咽喉的剧痛，说出了三个字。
　　云珂的手缓缓有了一些松动。这时，云素怡转向后座，淡淡地说道：“我们去船上吧。”
　　云珂闻声，立刻松开手，逃离似地先顾晓春一步下了车。
　　“晓春，你们终于长大了。”云素怡留下更是莫名其妙的这么一句话后，也下车了。
　　“云珂！你没事吧！吓死我了！你刚才在跑到北门那边干嘛！多乱的呀！外婆呢……”
　　看着唐瑶和云珂，唐文和长长叹了一口气，几步一回头地默默走到一间杂货铺前，买了一包烟，借着煤气灯里的火，点着了烟，吸了一口就咳嗽得不行。
　　“……您还是少抽烟吧，气色有些不好。”顾晓春走过来，像是在找话题。
　　“呵！很久不抽了，以前是老烟枪，后来，肺子被毒气熏得就不能抽了……”唐文和颓然地靠在杂货铺店面的栅板旁，神色黯然，戳了一下自己的胸口，与顾晓春说话的语气十分随意，那是一种与同龄知己之间才有的放松，“本来——我不能和你说这些事，这些事应该烂在肚子里，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不过，晓春，我第一次看到你，就总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唐文和说着看向顾晓春，眼神里闪过一种凌厉而热血的光。顾晓春听着唐文和的话，默默在心里，对唐文和这个人似乎也有了一丝新的看法。
　　“那您认识……”顾晓春欲言又止。
　　唐文和这时低下头，注视着手里肆意燃烧着正在变为一节节灰烬的烟卷，神色冷峻：“晓春，你找到小北门盛爷的地界，替人带烟土，是故意让小白鱼注意到你吧？”
　　顾晓春点点头，抓紧了自己的挂包。此刻，他至少明白，与唐文和单独对话，没有必要藏着什么。小北门那个心狠手辣的盛爷，在唐文和面前居然毕恭毕敬，这说明自己在万兴宝局后面做的事，盛爷必然会对唐文和知无不言。
　　“那你知道云珂刚才遇到什么了吗？”
　　唐文和的语气让顾晓春觉得，这个人好像知道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