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州的王爷府邸,高宝雄坐在宽大的椅子上一动不动。他穿着灰色外衣,系一条普通的黄色锦带,上面挂着长剑和匕首,神态让高宝梅大吃一惊。几天时间,阿弟仿佛老了十岁,鬓发间遍布灰色毛发,粗壮的身形瘦去一半,一只眼像深陷的洞穴,另一只被白色巾子缠住。
阿弟没有听从她的忠告。在战斗最焦灼时,他带领士兵第一个爬上了城墙,代价是眼睛被箭矢射中。
高宝梅心疼阿弟的身体,放下一盘饭菜。“阿弟,我给你做了你喜欢吃的打糕。”她夹起一片送到阿弟口前。
阿弟一手将其打落:“滚开!”
高宝梅拾起地上的食物:“阿弟,平壤之战不怪你。盖苏文太狡猾,我们功亏一篑。”
“是背叛!是背叛害了我!”阿弟的眼神冷绝,“盖苏文的大军来的时候,叛徒们放下了武器。”
不跑就得死。盖苏文的大军从四面八方杀过来,先是烧掉了他们的攻城器械,然后将他们分割开来,各个击破。
在盖苏文大军凌厉的攻势下,原本投降太子的士兵很快放下了武器。在春州人马的死命保护下,高宝梅带领一百名死士爬上城墙,找到阿弟,硬把他抬了下来。“阿弟,当时我们被前后夹击。我们是双神的后代,我们不言输,你仍然是太子——”
“——我算哪门子太子?!”阿弟恶狠狠地说道,“泉男产这个‘绿眼狼’!早晚有一天,我会把他大卸八块。”
退到春州时,高宝梅才发现只逃出不到两千人。六万人的队伍,损失如此惨重。阿弟捶胸顿足,要自杀以谢双神。这让她心惊胆战。
“阿弟,”她安慰太子,“我们会卷土重来的——”
“——说得好听,如何卷土重来?”阿弟责问她。
他们正说话间,师傅仲室韦和松桓一前一后进入议事大厅。看到松桓,高宝雄稍微平静了一些:“松桓,准备好了吗?”
在攻城中,松桓的大腿中箭,伤到了骨头。仲室韦虽然保住了他的性命,但没有保住他的腿。松桓一瘸一拐地对着太子跪下,剑法能和泉男生匹敌的松桓彻底远去了。“殿下,行李和马匹都准备好了。”
“随从呢?”
“我精挑细选了一百人,都是忠于王室的部属。”
高宝梅大吃一惊,连忙发问:“你们要去哪里?”
高宝雄冷冷地说道:“借兵。”
“去哪里借兵?”
“去找平康的城主嫪化、伊川的城主开汼、扶余城的阴江德,所有愿意为我效力的人。如果有必要,还有最北边的安市,舅舅杨万春那里。”
仲室韦表现出和高宝梅一样的担心:“松桓的重伤刚刚缓解。如果贸然骑马疾驰,恐怕会让伤口重新裂开。殿下,老臣不建议松桓出行。”
“不!”高宝雄的眼神坚定,不可侵犯,“平壤之战,牟剑、仲匡洛、华公等忠贞之士俱已战死。我身边再无可信之人,唯有松桓可托付。”
高宝梅劝阿弟:“借兵不急在这一时。”
“姐姐,难道你不明白,已经没时间了?篡位者在王位上坐的时间一长,我的子民就会逐渐默认其正统性。”
“那派僧旻和尚去吧。”高宝梅建议,她担心松桓的伤势,“他肯定能到达这些城池。”
阿弟看了她一眼,冰冷地说:“僧旻有另外的任务,待会儿你就知道了。”阿弟起身,转身看着松桓,眼中充满期待。“松桓,你现在就出发,先到扶余城找阴江德,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争取他的支持。接着回到半岛中部,出使平康、伊川等所有大小城池,一个也不要漏过。如果没借到兵,你就一直北上,绕过平壤,到安市找到我舅舅,他定会借兵给你。”
松桓踉跄起身:“殿下放心,我生是太子的人,死是太子的鬼!如果完不成任务,坚决不回来见您!”
高宝雄扶起他:“松桓,我等你,我永远等你。不要让我失望。现在——出发吧——”
“等下——”高宝梅解下脖颈上的雕凤翡翠,“松桓,带上这块公主玉佩。如果有人怀疑你的身份,给他们看这个。另外,”她有些迟疑,但她知道她要试一下,“松桓,如果你有机会潜入平壤,找到我阿弟的骨肉。我们高家无能,不能保住他们母子的性命。”
“‘绿眼狼’早把他们杀了!”高宝雄愤恨地说,“别白费力气!”
松桓接过玉佩,郑重地点头,又跪下给太子磕了三个头,起身离去。
松桓一离开,高宝雄身边几乎无人可用。高宝雄、高宝梅、仲室韦望向松桓远去的背影。过了好长时间,高宝雄才开口说话:“姐姐,盖苏文篡权,我们要马上告诉我们的盟友倭国,请求他们发兵帮助。我们和倭国面对着共同的敌人——大唐。你在倭国长大,我希望你过去,找到中大兄皇子和天皇,让他们出兵帮助。”
这个提议像一瓢冷水。倭国?她吃过百家饭的痛苦和伤心之地,一切苦难之源。“倭国?你没在开玩笑?”
“你看我像吗?”
她不甘心:“阿弟,表弟乙天伦打了两场胜仗,我们大可以拉拢他们。”
高宝雄轻蔑地哼了一声:“你可能还不知道吧?”
不知道什么?她感到大事不妙:“什么?”
“乙天伦俘虏了泉男生,又当着众人的面放了他,还派人护送他到平壤城。”
这是个晴天霹雳。为什么不以此要挟盖苏文?毕竟泉男生是盖苏文的长子和继承人,盖苏文最疼爱的儿子。乙天伦怎能如此莽撞?
仲室韦在一旁附和:“长公主,我和太子商议过。太子不愿意把您送到荒凉的岛屿。但如果让盖苏文捷足先登,以国王高宝藏的名义和倭国天皇勾搭上,再想争取倭国的帮助就难上加难了。以您和中大兄非同寻常的关系,定能不辱使命,帮助太子恢复高家天下。僧旻和尚会一路保证您的安全。长公主可以明日起程,到百济走海路。老臣已联系好百济王扶余义慈。他安排好了大船,会专门送您到倭国。”
高宝雄说道:“正是。僧旻和尚是我信赖之人。”
她不担心安全,她担心的是中大兄是否会帮忙,还有阿弟的安全。
她看了仲室韦和僧旻和尚一眼:“师傅,您和僧旻能否出去下?我和阿弟有话说。”
太子看了她一眼,不乐意地摆了摆手。
二人离开房屋。“阿弟,我在倭国待了十年,刚与家人在半岛重逢。阿爹、阿娘走了,这世上只剩你我两人,你叫我如何离开你?”她蹲下身来,握住高宝雄的手,“阿弟,你是我唯一的血亲了。咱们摒弃刀枪,不争夺这血腥的王位了,好不好?阿弟,咱们是双神最后的后人,最后的高家人。咱们去大唐,互相照顾,过平静的日子。你看如何?”
“不!没有王位,我什么都不是。”
“你是我阿弟。”
“这对我没意义。我的意义在王位和高家的天下,还有给父母报仇!”
高宝梅叹道:“阿弟,我自幼在倭国长大,颠沛流离,经历了万般磨难。有些磨难无人知晓,更难以启齿。我深刻地体会到,阿弟,无论是名气、钱财,甚或王位,都像这海上的雾气,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当下的年华最值得过,只有家人最值得珍惜。”
“姐姐,不夺回王位,如何成家,如何保护孩子们?”
“家庭不论大小,幸福最重要。我羡慕小家小户。父王把姑母下嫁给乙宏安,兄妹俩竟然二十年没有相见。再看看朝中的大臣们,哪一个值得你我信任?就连仲室韦和松桓等人,也毕竟隔了一层。我在想,王室还不如那些小家小户,至少他们有亲人和信得过的朋友,可以相互照应。虽然生活艰难,但至少他们有家。他们乐在其中。”
高宝雄说道:“我的使命是夺取天下,绝不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她动情地说:“阿弟,倭国可能会帮助咱们,但我不想和你分开。阿弟,我五六岁时还在安鹤宫。我经常看到你在摇篮里哭,你小时候是个很讨厌的小孩儿,哭声从未停止。我很厌烦,想掐你。可我刚伸出手时,你却突然不哭了,而对我笑。我伸出手,慢慢地抚摩你。你的脸好滑,额头毛茸茸的。我还在怀念那个场景,尤其在倭国颠沛流离、吃百家饭的时候,在想放弃的时候。阿爹、阿娘和你都是我活下去的动力。阿弟,这些才是最宝贵的东西。”
高宝雄不为所动:“等我坐上王位,我才是你的王兄。之前我就是被人嫌弃的狗,你知道吗?你现在就去倭国。”
她放弃了:“阿弟,如果你坚持的话,我答应你去倭国,但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释放高宝竹。”
“高宝竹?她威胁要杀掉我!”
“在你杀了她父亲之后!”
高宝雄看了她一眼,垂下了头:“我不想杀阿叔。那是一次事故。”
“那就把高宝竹放掉,作为对事故的补救,还能证明你的无辜。”
“高宝竹并非高家真正的血脉,她是阿叔的养女。”
“养女冠上高家的姓氏,就是高家人。”她耐心地劝他,“王弟,如果你杀死每一个和你有不同意见的人,谁来帮你争夺王位?”
高宝雄眼神动摇,正要说话——
“报!”一人跑到姐弟二人前,好像是监狱的守卫,“犯人高宝竹砍断右脚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