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有些僵硬,几个音还差准头,像是半生的汉话。
这时辞桢才发觉柴房里不止她一人,便顺着声音源头看过去,柴房在朝北的背光处,只有两个通风口,临近夜晚,天色已暗,四周光线极弱,稀微的几束光打在地上。
她屈身蹦着几下凑近一些,才依稀见着人的模样。
是一个瘦小邋遢的年轻男子,和她的蓬头垢面对比不相上下,他也被五花大绑着,瞧这相似的手法,说不定都是同一个人干的。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相逢就是缘分,有人能陪她说话也不错,不然也忒无聊了。
辞桢临得近一些,挨着墙角屈着腿坐下来,又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坐着,目光炯炯,问道:“小郎君怎也在此处啊?相逢便是缘分,干坐着也是无趣,不妨浅聊一番添几分乐。”
人一旦起了八卦之心,便忍不住不去探究。
她挪挪身子,侧头凑过去,还想进一步打探。
少年略略暼了她一眼,不答反问:“与你无关。你又是犯了什么事?”
“……”辞桢噎了一下。
这人年纪不大,浑身上下却充盈着一股子不知何为天地的傲气,也不知是谁给的。
不过她也不是好拿捏的,他不说,她就偏要问出个花样来。
辞桢又嗖嗖往里挪了几步,她眉梢挑起,眼眸微敛,目光上下打量着这人。
“兄台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啊?”
“可有妻房?作何谋生啊?”
“干了啥事?何故在此啊?”
“事大事小?何时来的啊?”
……
这年轻小伙子若是再不开口,辞桢就要把他家底和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了。
身侧的小娘子自来熟,那张小嘴也是灵巧得狠,仿佛有着用不完的热情,他不说话她就耐着心一遍一遍地问,冯微只觉面前似有无数僧尼在给他超度念经,吵得他头皮发麻。
他忍不住了,又暼了眼辞桢,终于张开了那高贵的嘴:“你又是怎么被关进来的?”
提到伤心事,辞桢哀叹了口气,神色暗淡道:“肚里馋虫犯了,我摘了他家几个荔枝,就被关进来了。”
真是倒霉,出门前没看黄历,辞桢还想着今日是不是不宜出门。
“你呢?”辞桢问道。
“刺杀。”冯微说得轻巧,声音平和,面容平静得就像这事如吃喝拉撒般寻常。
“嘶。”她轻声讶然着,精致的月眉轻轻挑起,一双杏眼瞬间睁大了几分,似有片刻地呆愣。
这回碰上了狠角色了,她甘拜下风,若不是被绑着,她还真能给这个英勇的小伙子磕个头,抱抱金大腿。
冯微冷漠地看向身旁,只见这个貌美小娘子眉头高高皱起,眼睛瞪得溜圆,如花般精致的面容上,好看的唇角僵硬地抿着,细看还能瞧见一点微微的抽搐。
他目光转回去,辞桢不动声色地往外轻轻挪了挪,讪笑道:“这铺的柴草怪硬硌的,我动一动才好受些,你若不舒服了也可以试试。”
“你刺杀他,为什么?”等隔出一个差不多安全的位置后,她继续追问道。
“他活该,死不足惜。”这时,冯微的神色才有了点波动,眸子里闪过几道寒光。
“他是你仇家啊?你们之间有恩怨?”辞桢把声音放得更轻柔些,语速缓和道。
他冷哼一声,眉目间满是阴郁,那眼神似是含了冰光,不屑道:“他来到这个地界就是罪。”
好大的怨气,这得是多大的仇哟。
辞桢目瞪口呆,倒吸一口凉气,更不敢大出声,生怕这人一个不开心顺带把自己也斩了。
她了然点点头,又将话题换了换。
“你刺杀他,现在看来情况好似不大妙,可想过后果?”辞桢问道,毕竟他都在这了,想必也是失败了。
“没有,成了就成了,不成最多也就一刀抹喉的事。”他说得坦然而轻巧,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莫名的从容,仿佛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好一头不怕死的牛犊。
“我看这户人家挺不一般的,尤是那家主品貌非凡,器宇轩昂,你可知他来头?”不过两面之缘,辞桢却记得清楚,拿剑指她的男子正是日前来定棺材的人。
“你不知道?”这回轮到冯微惊讶了,他看向辞桢,眼底闪过一丝疑虑。
难道她该知道吗,事情好像有些不简单了,辞桢才舒缓下来的细眉不知何时又皱了起来,神情也逐渐变得凝重。
“我不过是路过见他家荔枝长得好,过了把嘴瘾就被关在这了,稀里糊涂的,如何知道他来头。”辞桢确实不知道这人,不过看他的行为举止间处处透着温雅的贵气,倒是有些世家子弟的模样。
也不知道这人关着自己想作甚,若是能拿准了他的来头,她才更有成算。
“狗官。”冯微冷哼一声道。
“什么?”辞桢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我说他是个狗官。”他的回答依旧简短,惜字如金得令辞桢微感气短。
“我问他姓甚名谁。”原来还是个官啊,可这不够,总要知道这人知道是谁吧。
“不知道。”他神色平和,言语不见波澜,高贵的嘴里蹦出稀有的三个字来。
“……”辞桢的双眸无奈闭上又睁开,她浅浅吸了一口气,突然觉得很无助。
“那敢问这官‘狗’在何处?贪官?庸人?”退一步说,就算不知名头,那刺杀总得有理由吧。
“不知道。”他说得坦荡,短短三个字足够令辞桢崩溃。
“……”她的手掌已然攥成拳状,若不是被绑着,铁定是要给身侧这人试上几把的。
“不知道就能来刺杀?兄台好勇气,一腔热血令小女子佩服,简直佩服要五体投地了。”辞桢冷笑一声,温声微讽道。
冯微听出她言语中的讽刺,情绪也未见什么大波动,淡淡道:“你这小娘子不也被抓进来了?半斤八两,我不懂你这般激动是为了什么。”
“什么半斤八两?我和你可不一般。你是怎么进来的,我又是怎么进来的,若论起来,你可比我严重多了。”辞桢不满道。
“那不都一样被关在这?”冯微依旧云淡风轻。
“说不定我还是被你连累了。你刺杀这家主人,我又恰巧撞上了,可不是倒霉了。”辞桢越想越觉得如此,不然这般小事她都解释了,那人还以剑指着她,教人把她绑了关到这来。
“罢了罢了,说这些无益,还是想想如何能出去吧。”她安慰自己道,目前想法子出去才是最重要的。
若真被这人连累了,那抓她的男子定是以为她是同伙,被放出去的可能更小了,她要好好想想如何才能摆脱这嫌疑,苍天可鉴,她真的只是一时嘴馋。
冯微闭上眼睛,顺势往后躺下一些,神色依旧平和,倒是一点也不着急。
“你就不想出去?”辞桢试探着问道。
“生死有命,要杀要剐,随他的便。”他闭眸安声道。
“兄台视死如归的胸襟令我等钦佩,可我不才,贪生怕死只想好好活着。这回受了兄台的干系,我怕是也没好果子吃。还望兄台能顾着这微薄的唠嗑情谊,不求美言好语,但求撇清干系。”
“你自己倒霉,为何要帮你,若真上了黄泉路,我也乐于有人相陪。”
辞桢手掩胸脯,缓缓深吸了一口气,神色悲哀道:“兄台好打算啊,就算死到临头了也要拉个人垫背。”
猝不及防,门开了,阴暗的柴房迎来铺面的光亮。
对话戛然而止,两人面色肃然,俱戒备起来,转头看向门口,漆黑的瞳孔更显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