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乍见翻疑梦(四)

书名:霜天晓角 作者:我不吃生姜 本章字数:3443 下载APP
顾斩受封前,还在定北侯府跟人聚了聚,没准备什么山珍海味,就着从边境带回来的酒吃了几碟小菜,辣得嗓子直冒烟。
 
“你要去南阳?”林易生没喝酒,十分斯文的用筷子夹起一粒花生,才扔进嘴里,就看见沈祸撸起袖子把盘子里大半菜都赶进碗里。
 
果然,跟姓沈的同桌吃饭就没有吃饱的时候。
 
“是去南阳,以后当个闲散富贵侯爷。”顾斩嘴角挑起来,声音拖得散漫,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看起来倒是与从前没什么不同。
 
“顾大将军,您说什么气话?几天前还在跟人说要上刀山下火海,什么与子同袍,今天就要千金裘,又要朱门酒肉了?”林易生倒是从不骂娘,一张嘴能把人噎死。
 
顾斩没接话,被正午的日头晒得眯起眼,侧脸是森然的。
 
这人近些年来变了不少,刚去军营的时候愤世嫉俗,不拿自己的命当命,永远一马当先的冲锋陷阵,死里来活里去好几次。他孑然一身,没什么太大的牵挂,但别人有。
 
于是排兵布阵,与敌对持,顾斩越来越谨慎,越来越隐忍,如果自己一时耍混,不知要害死多少人。
 
林易生隔着桌子,也沉默了半晌,“谁不知道南阳是个烫手山芋,天灾连年,难民流窜,朝廷争执不休,上头那位把太子都派过去了,怎么还要你瞎掺和?”
 
南阳水患并非一日,治水之术无所不用其极,饶是富庶,也日渐衰落。
 
宣帝打的好算盘,既收了兵权,又丢了个头疼的麻烦,怎么不每日盼着顾斩从边境回来。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么,我又不能抗旨,军营里那些人打了一辈子的仗,我总得给他们一个交代。”顾斩把面前那壶酒都喝光,来不及进嘴的酒顺着脖颈滑下来,隐没在衣领里。
 
林易生牙关绷紧,憋出来一句:“又没叫你把自己交代出去。”
 
其实他们少有严肃的时刻,大多数都在插科打诨,没个正经。顾斩没跟林易生对上眼,或许这人眼底跟自己一样藏着如出一辙的愤怒,那就好,那样就很好。
 
虽说顾斩已经提前和一同前去南阳的某个人打过照面了,心里还是不免有些异样的情绪在,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感觉。
 
比起去质问什么,他想好好看看现在的宋毓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出行那日,顾斩骑着马,没坐轿子,就在队伍跟前,远远地看见老福领着小一小二两个小屁孩来送行。老福年纪大了,眼神还是出奇的好,冲着顾斩挥手。
 
陈起跟着顾斩好几年,没留在军营里,和顾斩同去南阳。
 
沈祸随行,送着顾斩出了涠都就要马不停蹄的回西沱,林易生被他爹叫回去了,就没在队伍里。
 
热热闹闹的一群人进涠都,出来的时候也就不剩几个了。
 
因着这天是个晴朗日子,路面的雪都化了不少,但寒意将散未散,吹在脸上的风还是刺人。
 
顾斩手握着缰绳,有些困倦的耷拉着眼皮。这人昨晚被拉着说了好些话,一口菜没吃上不说,还要跟几个酒蒙子玩猜拳,闹到后半夜才溜走上榻睡觉。
 
“好好的马车你不坐,偏要出来喝西北风,没出息。”沈祸不知道从哪个队列里窜出来,哼哼唧唧的抱怨。
 
那马车确实雕刻精良,沈祸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大的马车,更别说车队里跟着那好几箱的东西,且不说值不值钱,一箱拿出来都可以买家大宅院了。
 
“你想坐就坐,又没人拦着你。”顾斩眉梢轻轻扬了一下。
 
一旦某顾姓混账脸上这副表情,准有人遭殃,可怜沈小公子从前就被欺负惯了,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顾斩的好心,把缰绳一扔就往马车边上冲。
 
帘子还没掀开 ,被守在马车旁边的副将陈起拦住了,高大的儿郎直挺挺的站在沈祸面前,像块一敲就响的木头,“沈祸,又想做什么?”
 
沈祸神气起来:“上马车坐着啊。”
 
陈起把帘子布从沈祸手里扯出来,十分铁面无私,“这不合规矩,骑你的马去。”
 
“陈起!赶紧让小爷进去,快冻死了。”沈祸张嘴就要骂娘,被冷不丁的一阵寒风吹得直哆嗦,声音瞬间变得像蚊子哼哼,脸上的表情倒是分外硬气。
 
陈起不说话,就这么盯着沈祸看,把沈祸看得发毛,他嚷嚷:“你家将军让我上去的,不信你自己问!”
 
狐假虎威的第一天才沈祸是也。
 
“将军?”陈起转过头来喊顾斩,这会顾斩不知道盯着哪发呆,听见声音就转过头来看人,把缩成鹌鹑的沈祸上下打量了一番,唇边的笑就变得贼兮兮的。
 
“我让他进去的。”他说。
 
沈祸一下撞开了守在马车旁边的陈起,末了还瞪了陈起一眼,帘子一掀就进去了,陈起欲言又止,忍了又忍,还是退到旁边了。
 
还没等到一个呼吸,沈祸就从马车上跳下来了,吱儿哇乱叫的,边跑边咳嗽,“顾斩!我说你突然这么好心……咳咳……呛死我了……谁没事烧什么香啊,感情你还没到南阳,先把你捂死在里面呗。”
 
还没出宫的时候顾斩就掀开帘子看了眼,里面云雾缭绕的,他人差点归西极乐。
 
“你还嫌,皇家御赐的熏香,吸一口就要黄金万两,你无福消受么,连半刻钟都待不了。”顾斩这王八蛋整完人还要讽刺两句,沈祸牙齿都要咬碎了。
 
这厢还在说话,顾斩余光瞥见另外一辆马车从宫门里出来,便止了声。
 
马车印着朝廷的徽纹,倒是没有顾斩身后这个二分之一的大,瞧着有些磕碜的孤单,随行的人也称不上有多少,只能算是礼数上的周全。
 
不是说什么朝廷新贵,手握乾坤么,怎么座驾也没有一辆像样的。
 
顾将军本来还嫌这嫌那,说宫里穷讲究要什么礼仪规矩,尽是些华而不实的破铜烂铁,还不如送匹好马。
 
这会倒是觉着马车不够大,坐着不够舒服了。
 
好么,哪怕是隔了几年这么久远,顾斩这替小师弟担心的毛病不是消失,是隐退了,等见到本尊的时候便死灰复燃,微火燎原了。
 
他翻身下马,让陈起把帘子掀开散味,沈祸在旁边瘪嘴,伊伊呜呜的,“你不是觉着麻烦吗,又屈尊降贵的想坐了?小爷倒八辈子霉认识你。”
 
顾斩上下嘴唇一碰,就把人气得七窍生烟,“好说,张嘴叫声干爹,我八抬大轿给你迎进府。”
 
他今日穿得不算太厚,外面就裹了个大氅,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有些冷冽,长腿一迈几步就从一支队伍到了另一支队伍。
 
坐在前面牵缰绳的侍从本来还有些懒散,一抬头就看见顾将军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吓得差点从车上跌下来,“将……将军……”
 
顾斩眼神一瞟,示意侍从哪凉快哪呆着去,然后抬手敲了敲车框,力道不大,刚好可以让里面的人听见。
 
“师兄?”帘子里传来一声很轻的回应。
 
那声音直直落到顾斩耳朵里,像一团嘴喙嫩黄毛茸茸的小鸟挨挨挤挤的团在心口,震得他半晌都没说一句话,手停在半空,硬邦邦成了尊石雕。
 
也不是谁叫师兄都有用的,只是顾斩想起来那个会捧着碗乖乖坐在石阶上等他的人了。
 
他清了清陡然嘶哑的嗓子,打算装聋作哑的当没听见这句师兄,“请少傅下轿。”
 
从前他是怎么喊宋毓来着,不记得了,现如今只剩下这么个生分又僵硬的“少傅”。
 
顾斩盯着慢慢掀开的帘子,宋毓安安静静的坐着,偶又光漏进来,把人照成一张明媚的美人稿,唇上一点绛,晃得人眼晕。
 
那天宫中,他未曾仔细瞧过宋毓,现在蓦然对上视线,目光一寸寸的从眼角眉梢挪到下颌,却又掩饰得那么隐晦。
 
幼时的顾将军胸无大志,把情绪分给卧病在床的娘,分给年夜饭永远不回家的定北侯,分给国子监爬树打鸟的狐朋狗友,后来他又在那颗永远装不满的心里装了师傅,装了定北侯府。
 
现在所有他牵挂的人,不剩几个,除了山河万千,分明干干净净,等到顾斩回过头仔细去寻,就在那么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里,永远都放着他的小师弟。
 
一浇水就要枝繁叶茂的疯长。
 
宋毓问:“怎么了?”
 
还能怎么,看你看呆了,顾斩一边觉得自己贱,一边往后退了几步,不着痕迹的把马车旁边地上的雪都用脚撇干净了,怕这人下车的时候踩不稳摔了。
 
“跟我来。”顾斩一句话也不解释,扔下句没头没尾的话,倒是完全不顾什么尊卑了。
 
顾斩领着人走到半炷香前还嫌烦的马车面前,思索着一个合适的措辞让自己不那么掉份,宋毓能自觉上去更好。
 
偏偏宋毓就这么站在他旁边,还要微微扬起下颌看着他,看得顾将军又黑不下脸说重话,憋一句话都快把自己憋死了。
 
宋毓眼底浸了点笑,看了眼两人快要挨到一起的衣角,只是慢吞吞的伸手扯了扯顾斩的,很细微的一个动作让顾斩低下头看向他。
 
他知道顾斩这会说不出话,明明顾将军是最死要面子穷讲究的,生气了爱嘴硬的毛病从来没变过。
 
要给师兄一个台阶下。
 
“我坐这辆马车?”他问,顾斩冷硬的哼了一声,不知道算不算作回答,宋毓回头的时候这人已经扯着缰绳准备走人了。

【小剧场】
小师弟:师兄,你在关心我吗?
嘴硬但心软的顾将军:白日做梦,我那是在体现将军风度。
小师弟:那我脚疼....
顾将军(慌里慌张):哪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