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姚易星可讨厌林潜了。
姚易星父母是对被长辈硬凑在一起的怨偶,结婚多年,没培养出一点感情,倒是积攒了一屋子怨气,两人相看两厌,日常相处就是互相辱骂,时不常还来场激烈打架。
打架时妈妈总会受伤,常常一个人躲在卫生间里,抽噎着处理身上的伤,爸爸则会搂着姚易星的肩膀,把他按在书桌前,在他耳边说:“爸爸妈妈现在还没有离婚,都是因为要照顾你,你要好好学习呀。”
姚易星在这种家庭中长大,自然而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每次家里来亲戚,亲切地问他:“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呀?”
他都会把眼珠子翻出二里地,瘪着嘴说:“都讨厌,你,我更讨厌。”
于是渐渐地没人搭理他了,他就独自在自己的世界里愤世嫉俗。
其实他更偏爱妈妈一点,因为妈妈虽然古板,但有时也会很温柔,偶尔还会开玩笑逗他玩。
所以在某一天父母打完架后,他背对着卫生间的门,对里面的女人说:“妈妈,你们离婚吧”。
于是他们真的离婚了,妈妈走得那天,破天荒地买了一大袋大白兔奶糖,悄悄地塞进他书包里,轻柔地摸着他的脑袋说:“别让爸爸看到了啊,妈妈走了,以后会来看你的。”
姚易星的童年里,再没出现过她。
姚易星目送着她离开,并不悲痛,只是有点失落。
他以为她会把他一起带走的。
他妈妈离开的第二天,他爸爸带来了林潜。
那时离暑假结束还有几天,姚易星的作业拖拖拉拉总也写不完,还趁着他爸不在家偷偷看电视,下午五点快要过去了,他听到门口熟悉的钥匙链声,着急忙慌地跑去关电视,电视屏幕“哗”熄灭的同时,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姚易星一愣,朝外面看去。
他爸爸姚亚峰高大的身影戳在门口,在那高大的身影之下,阴影笼罩着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白白净净的,目光亮而澄净,像一汪温热的清泉,干净的白衬衫外套着一条崭新的背带裤,身后背着个鼓鼓囊囊的书包,拉链上还缀着两个金色的小铃铛,风一过就叮当作响。
姚易星借着茶几的反光审视了一下自己——二杆梁大背心,宽大的裤衩正配着脚上那双塑料人字拖,大背心上星星点点的西瓜汁被洗成了浅粉色。
他还没来得及自惭形秽,愤怒率先占领了情绪高地。
自从他有记忆开始,他爸就在外面有小三,姚亚峰甚至大着胆子把那女人带回过家一次,但他一直没搞明白他爸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和那个小三勾搭到一起的。
直到这时候,他看着面前体面的、光鲜亮丽的小男孩儿,忽然想明白了——假如他们早早勾搭在一起,那么他们的孩子也该有这么大了。
怪不得他妈妈一走,这小孩儿闻着味就来了!
姚亚峰不知道姚易星千回百转的心思,陪着讨好似的笑,重复了一遍:“姚易星,他叫林潜,以后就住咱家了,来,叫哥。”
林潜也很配合,乖乖巧巧地上前一步,笑眯眯地说:“星星弟弟好!”
他本想叫小名显得亲切一点,不料马屁拍在了马腿上。独自离开的妈妈是姚易星的逆鳞,而在此之前,仅有姚易星的妈妈与他不常见的姑姑这样称呼过他。
姚易星当即翻了个白眼,毫不犹豫地顶了过去:“好个屁!”
林潜似乎没料到姚易星会是这样的态度,呆在了原地,伸出去的手僵在空中,忘记了收回去。
姚亚峰尴尬地斥道:“姚易星!怎么说话的!”
姚易星死盯着林潜的目光转移到姚亚峰脸上,只对视了两秒,就冷哼一声,绕过林潜和姚亚峰往外走去,远远地扔下句:“我不会说话,他会说话,那你俩过呗!”
姚亚峰怒不可遏地回过头,想要收拾那不知轻重的小崽子,却被一双小手牵住了下摆,他听见林潜低低地说:“算了叔叔,我没关系。”
他这时才想起身边的林潜来,寻思姚易星这孩子野惯了,在外面不会出什么大事,于是放任了姚易星的乱跑,收敛了在姚易星前难捱的脾气,轻柔地取下了林潜背后的书包,和颜悦色地说:“小林,你先坐着歇会儿,我收拾一下你的东西。”
林潜就听话地挪到沙发上,低垂着头,注视着茶几下面的一片水渍,在姚亚峰“叮叮咣咣”的动静中,静静地想:他不喜欢我。
这是他来到姚易星家的第一天,同样是他成为孤儿的第十天。
他的父亲是位小有名气的作家,母亲是年少成名的画家,两人少年相识,情深如许,是外人口中天造地设的一对,结婚十余载,膝下只有林潜一个孩子,两人享受闲云野鹤的日子,在老家东宁置下房产后也没安稳下来,而是带着孩子云游四野,直到不久前,两人为了林潜的学业决定定居东宁。
然而天不遂人愿,漂泊了一生的人没能落叶归根。
两人车祸死在回东宁的路上,独留下寄居在东宁的稚子。
这两人婚前各自孑然一身,已无亲人,他们走后,林潜无处可依,在懵懂中辗转几处,到了东宁一所孤儿院。
林潜是个懂事的乖孩子,大多时候话不多,但该热络的时候也很热络,然而自从悲剧发生后,他就渐渐封闭了起来,不再笑,也不再说句话。
每每有人跟他说什么,他就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人,不拒绝,也不回应。
后来他父母的旧友姚亚峰听说了这事,见了这小家伙一面,小家伙见了熟悉的人,才细细地,怯生生地说出了事发后的第一句话:“姚叔叔。”
姚亚峰没有钱再领养一个孩子了,院长只好无可奈何地允许他暂时抚养林潜一段时间,直到条件适宜的家庭领养林潜。
林潜瞥了一眼姚亚峰忙碌的身影,心里又想:会不会还没等到有人愿意要我,他就不想要我了?
他正想着,姚亚峰收拾好了林潜为数不多的几样东西,回头对林潜说道:“我一会儿有点事,得出去一趟,我现在出去找姚易星,一会儿让他带你去店里。”
姚亚峰没正经工作,只在小学门口开着一家生意尚能维持生计的小卖部,有时有事忙了,会让姚易星帮着看店。
林潜就点点头,对姚亚峰挤出个笑容,挥挥手说:“再见。”
其实他并不觉得姚亚峰能把姚易星带过来,毕竟姚易星那么讨厌他。
他自己百无聊赖地坐了好一会儿,门忽然被推开了。
姚易星的头探进来,不耐烦地扫了他一眼,牛气十足地发话:“姚亚峰让你跟我看店。”
他说完,甩着拖鞋就走了,仿佛只是来通知一下林潜,对于林潜是否跟过来,并不在意。
林潜没反应过来似的,看着门被风吹着一点点合上,“啪”一声响,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从沙发上蹦了起来,连忙跟了上去,连小腿被茶几撞了也没注意。
东宁是个地处西北的小县城,夏天再热也就二十几度,因此外面依旧是熙熙攘攘的,到处都是转悠的人,尤其三小附近,小孩子格外多。
姚易星“哗啦啦”地拉开小卖部的卷帘门,用一根长棍戳着卷帘门的底部将其推到最上面,又不知从哪儿拖出一个小马扎来,大刀金马地往上一座,懒洋洋地守在了小卖部门外。
他有心为难林潜,因此哪怕有两个小马扎,也不愿意给林潜分一个,林潜只好手足无措地戳在一边,站了好一会儿,又默默地坐在了小卖部前的台阶上。
他不痛快,姚易星就痛快了。
姚易星快活地眯着眼晒太阳,两条腿惬意地晃来晃去,忽然听见有人远远喊道:“姚易星来了!玩不玩捉迷藏?”
此话一出,林潜比姚易星反应还大,他猛地抬起头来望向来人。
那是一个小男孩儿,身上还穿着三小红色的校服,脸圆嘟嘟的,年龄看着跟姚易星差不多大,身后跟着一帮球球蛋蛋的小崽子,大概是这块地方的孩子王。
姚易星“嘿”一声从小马扎上弹了起来,跟对方挥了挥手。
小男孩儿见了姚易星的动作,就领着那帮标点符号似的小崽子往姚易星这边走,直到站在了小卖部前,他才注意到林潜似的,圆圆的眼睛打量着林潜,问道:“你是谁啊?哪家的小孩儿?”
林潜看了姚易星一眼,避开了他不屑一顾的目光,几不可闻地说:“我是姚易星哥哥。”
小男孩儿古怪的目光顿时在林潜和姚易星身上不断游走起来,身后的一帮小孩也叽叽喳喳地讨论起了这天外奇闻。
姚易星气急败坏地骂他:“林潜你有病啊?!”
林潜不肯看他,也不跟他争论,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就一屁股坐回自己的位置,只低低地说:“是你爸爸让我叫你弟弟的。”
姚易星还想要再说什么,却被那小男孩儿拉住了。
“算了算了,”男孩儿一边瞟着林潜,一边将姚易星往外拉:“走吧,我们玩儿我们的。”
姚易星瞪了林潜一眼,也就不再多说。
姚易星来这里的主要目的是看店,因此只能在小卖部附近玩,小孩子嗓门大,说话跟放炮似的,嘻嘻哈哈的声音直往人耳朵里钻。
林潜没有参与游戏,也知道他们在用石头剪刀布躲的人和藏的人,知道那个小男孩儿叫陈嘉诚,还知道陈嘉诚成了那个倒霉的捉人者。
不远处,小孩子堆里的姚易星一板一眼地说:“不行,我们刚才比出来了,就是你。”
陈嘉诚振振有词:“但是这个游戏是我带你们玩儿的,我说刚才那次不算就不算。重新来。”
几个小孩子懵懵懂懂地扭着头,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
姚易星和陈嘉诚争执的源头就是林潜听到的陈嘉诚输了石头剪刀布将要成为捉人者的事。
捉迷藏的游戏里,好玩的永远是躲人的角色,捉人者的任务就显得枯燥无味了,大部分孩子都不愿意拿到这个角色,陈嘉诚也不例外,因此他提出上一轮石头剪刀布只是实验局,要重新来。
姚易星看出他就是单纯不想拿捉人者的角色,又觉得小孩子好糊弄,想耍赖皮,于是一点也不惯着他,坚持要拿上一局的结果作为游戏开始。
陈嘉诚不满意道:“你也太没意思了吧!”
姚易星在讨人厌上简直天赋异禀,对方不喜欢听什么他偏要说什么,他满不在乎地耸耸肩:“谁让你耍赖皮啊,癞——皮——狗——”
陈嘉诚恼羞成怒地说:“谁让你自己要跟我们玩的!”
姚易星冷笑一声:“不是你叫我的吗?”
几个小孩子里有机灵的,见气氛不对,忙给老大站起队来:“陈嘉诚没有错!姚易星才是癞皮狗。”
“对呀,陈嘉诚没错,姚易星是癞皮狗,我不跟他玩儿啦。”
林潜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台阶下的草,听见那边争执的声音越来越大,心里痒痒,终于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陈嘉诚也刚好看向林潜,两厢一对视,陈嘉诚放声叫道:“姚易星我们不要你啦!林潜你玩不玩捉迷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