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爷,祁某为您算一卦吧。”感受到身边骤然失落下来的情绪,祁白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开口安抚。
陆小王爷还不知道自己在祁太傅这里有了多大的优待,托着下巴可怜兮兮地去看他。
既想应,又怕这人下一句就是逐客令。
若是不知道这人是祁白,他尚且能耍无赖,但在祁白面前……他还是有些心虚的。
对祁白这样清风明月般的人,过于亲近就是一种亵渎。
没有听到他的回答,祁白侧脸去看,“小王爷?”
“哦哦,好……”陆迎酒下意识开口,又猛地闭上了嘴。
祁白歪头看了他一眼,轻声安抚,“小王爷别怕,祁某略通六爻,虽然不能事事皆准,但总不会害了小王爷。”
“我自然是信先生的。”陆迎酒下意识摸了摸鼻子,笑道。
话音还未落,祁白就已经将手送到了他的面前。
素白的手掌中心安安静静地躺着三枚铜钱。
看上去和平常用的铜钱并无不同,只是被擦拭的很干净,想来平常也是用来占卜的。
陆迎酒一愣,郑重其事地伸手接了。
“小王爷默念想要知道的问题,将铜钱抛出即可。”祁白双手交叠放在腿上,认真地开口。
陆迎酒本来不信这个,但看到他这个样子还是跟着正经了几分。
铜钱从陆迎酒手中落下,连得三爻具为单。
陆迎酒的手顿了顿,忍不住低声笑道:“看来我与铜钱的正面有缘。”
他连抛三次,得到的竟然全部是正面,倒也有趣。
但祁白的脸色却有些奇怪,并未接他的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陆迎酒再次抖落了手中的铜钱,初爻拆,二爻单,三爻拆。
祁白的脸色忽然白了下来,脸上刚刚有的一点血色忽然淡了下去。
陆迎酒被他吓了一跳,“这,这卦有什么不对么?”
“敢问小王爷问的是什么?”祁白手指攥紧了衣袖,低声问道。
“问的仕途……”陆迎酒下意识开口。
祁白脸上最后一点血色淡去,将桌案上的铜板拢了起来,再次递给陆迎酒,“再来一次。”
陆迎酒被他的脸色吓到了,不敢再说什么,再次掷出六次。
依然是前三爻单,后三爻一拆一单一拆。
“这是……什么卦象?很凶么?”陆迎酒看着他,下意识问道。
“上乾下坎,讼卦,中吉。”祁白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轻声解释。
“小王爷若是问姻缘,则上天下水,二者虽有相差,但天水相连,有情之人终成眷属。”
“但小王爷问的是仕途。”
说到这里,祁白顿了顿,端起茶杯轻啜,却有鲜血从唇瓣溢出,落入杯中。
“先生……”陆迎酒下意识凑过去,但祁白却摇了摇头,拒绝了他。
“若是仕途……”祁白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着语言,“天与水违行,讼。君子以作事谋始,太阳西升东落,大江东起西隐,日月星辰颠倒,日隐月耀……”
这是一个造反的卦象。
祁白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
陆迎酒忽地惊起了一身冷汗,半响才道:“还好这一挂是先生与我算的。”
祁白没有说话,重新收回了铜钱,只是苦涩的摇摇头。
上一世他与陆迎酒算卦,得出的也是这样的卦象。
结果……他重回一世,竟然什么都改变不了。
“陛下待我如子,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陆迎酒及时止损,不再与他讨论这个话题。
祁白垂下眸子,也没有再说什么。
陛下确实待陆迎酒极好,但未来萧羽登基呢?
萧羽自负偏执,再加上上一世陆迎酒起兵谋反……
若是萧羽登基,第一个死的就是陆迎酒。
祁白不是没有想过改变萧羽。
上一世他与萧羽不合,但他上受恩于师父,中受恩于师兄,因此被束缚在朝中无法脱身。
再加上他年长于萧羽,总觉得对方是孩子心性,因此免不了多加管束。
他带萧羽去治理水患,带萧羽去见人间疾苦。
他原以为萧羽能明白他的用意。
但萧羽只是因为陛下才不得已在他面前装乖的。
等到萧羽登基,他才发现那个他一手带大的小少年竟然在他面前长成了暴君的模样。
这是他作为太傅,作为夫子的失职。
但他无法纠正。
他甚至什么都改变不了。
祁白二十多年的人生,第一次如此狼狈。
他什么法子都用过了,他甚至想过与萧羽做交易。
彼时滁州大旱,滁州刺史刘成上书二十余道,请求朝廷赈灾。
但萧羽却忙着给宠妃顾氏修建摘星楼,将刘成的奏折留中不发。
他跪在萧羽面前求他,“臣知道陛下恨我,恨臣将陛下束缚在皇宫之中……陛下怎么罚臣臣都认了,只是滁州百姓无辜……”
萧羽与他做了交易,可以前往滁州赈灾,但要他在那未完工的摘星楼前跪满三日。
他同意了。
但萧羽骗了他。
最后滁州暴动,滁州刺史刘成被乱民生生分食。
“祁大人,陛下只是与您闹脾气,您哄哄他就好……”有人这么劝他。
他又信了。
他想,要是他不在朝中了,萧羽会不会慢慢放下对他的恨?慢慢变得像一个真正的君王?
在走之前他甚至特意为萧羽扫清了障碍,只要萧羽愿意,就有可用之材供他挑选。
但没有,他走之后,萧羽在朝堂之上愈发没了限制,更加任性妄为。
这个时候祁白终于承认,他自负一世,却只教出来了一个混世魔王。
当初师兄还在时,他数次想要请辞都被苍凌书院否了,现在萧羽登基,他的任务已经结束。
他应该重回苍凌书院的。
但就像之前一样,苍凌书院再次拒绝了他。
因为他是罪人。
天下乱世,满地饿莩,万万人的冤魂压在他身上,将他生生压垮。
萧羽说的是对的,是他毁了盛世。
后来陆迎酒起兵谋反,他选择了辅佐陆迎酒,想要结束这个因他而来的乱世。
他一步一拜叩上苍凌山,希望苍凌书院发下折玉令,帮他一把,也帮天下百姓一把。
乱世折玉出,视为斩暴君之首,立中原之玉。
有了折玉令,陆迎酒就能称上一声正统,不知道能少多少不必要的争端和祸乱。
但苍凌书院再次拒绝了他,师父斥责他为……反贼。
他是被陆迎酒背下山的,陆迎酒告诉他,“先生,没关系,就算师出无名也没关系。”
“只要百姓认我,其他王公贵族认不认我都没关系。”
“先生,我接受您是看中您的品行与才华,与苍凌书院无关,与萧羽无关。”
那日大雨,他伏在陆迎酒身上,第一次落泪。
就好像他被萧羽碾碎的自尊与自傲,被这人一片片的捡了起来,小心又慰帖的重新放回他的心里。
所以祁白几乎是以献祭的方式为陆迎酒谋划,为他筹集军费,为他后方补给,为他安抚民心……
陆迎酒可以肆无忌惮地在前方攻城略地不仅仅是因为萧羽手下的军队军心涣散,更是因为陆迎酒毫无后顾之忧。
因为祁白在他身后。
他前脚收编流亡的军士,后脚就有足够的粮草运送到后方。
前脚天刚刚下雨,后脚就有了新的鞋子和油布就已经来到了他的手上。
更不用说种种军备了。
陆迎酒以为他们会像历史上所有明君贤臣那样配合无间,但京城被攻下来的那一日,祁白亲自执剑刺穿了萧羽的心脏。
萧羽是祁白的污点,所以祁白费尽心思消除了萧羽这个污点。
但祁白最不能原谅的,还是自己。
陆迎酒身披银甲站在一旁,甚至都已经想好了那一杯庆功酒应该怎样骗着这人喝。
然后他就看见祁白握着宝剑,轻飘飘地抹向了自己的喉咙。
祁白的死志隐藏的那样深,甚至瞒过了他。
鲜血飞溅而出,白衣如雪的青年映着残阳重重落地,美的像一副画。
如果不是画中人存了必死的决心。
如果不是画外人在心中无数次勾画好了他们的未来。
这本来应该是一副极美极美的画的。
祁白知道,如果没有他,百姓可能不会被乱世蹂躏数年,萧羽可能也不会成为现在这个模样。
他有罪于天下。
他愿意以死谢罪。
只是上天还是厚待他的。
祁白眼前一片漆黑,但他的手指落在自己的胸口,心脏还在一下一下的跳动。
没有冤魂压在身上,真好。
他辞去太傅之职,就算苍凌书院仍有弟子接任,萧羽的声望依然会受到重击。
刚好萧羽追求自由讨厌束缚,这一世,他们两个都能得偿所愿。
可萧羽后悔了……
“先生,在想什么?”陆迎酒察觉到他的走神,轻声问道。
“无事。”祁白回过神来轻轻摇头,冲着他温和的笑,“今日祁某没有焚香沐浴,这卦做不得数。”
“嗯?”陆迎酒眼中飞快地闪过一抹亮色,面上却仍然故作矜持。
“等改日,祁某为小王爷再算一卦。”祁白将脑中其他思绪甩出去,微笑着开口。
“好。”陆迎酒也笑,却又捏起了嗓子,“只能算一卦么?”
“嗯?”
“可是我还想算吉凶。”
“好。”
“算姻缘。”
“好。”
“算财运。”
“好。”
祁白好脾气的将自己的千金一卦尽数许诺给了陆迎酒。
陆小王爷得寸进尺,恃宠而骄,又恬不知耻地从祁白这里要走了那三枚铜钱。
对此,陆小王爷振振有词,“先生的这三枚铜钱不好,改天我送先生几枚母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