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安乐公主
花月春风如梦中
唐人的性格，相对于其他朝代，很显然有着更多的豪放热情，喜爱 饮宴为乐，大大小小的宴会上，呼朋唤友、纵酒高歌、急管繁弦、舞袖
飘飞，都是常见的景象。
今人回顾唐人的宴乐，想到的或许是李白与他的兄弟们在春夜的桃 李园中的欢聚， “开琼筵以坐花， 飞羽觞而醉月”，这是何等良辰美景、
赏心乐事？
权倾一时的安乐公主的夜宴，自然又是另一番景象。
《全唐诗》中，以“夜宴安乐公主新宅”为主题者，计有十九首，
此外还有十余首以“安乐公主新宅”为主题， 是诗人白日游览新宅所作。
从诗人身份来看，夜宴诗的作者，多为高官大臣。
或许是因为， 据说唐代上朝考勤很严格， 宰相无故缺席都要被扣俸禄，
白天里这些大臣们都要上朝，因此只能在下朝后过来参加夜宴？
这场高规格的夜宴，是什么样子的？
不妨借用苏颋这首《夜宴安乐公主新宅》，让我们一起来领略这夜
宴风光：
车如流水马如龙，仙史高台十二重。
天上初移衡汉匹，可怜歌舞夜相从。
开篇第一句，车如流水，马如游龙，衔头接尾，络绎不绝，不见华 丽词句，而一派繁华富丽景象已跃然纸上，其间又另有一种风起云动的
气势与生机。
第二句借用了秦穆公之女弄玉与夫婿在高楼上吹箫、引来龙凤、乘 龙骑凤成仙而去的典故，点明夜宴主人的身份，也很是迎合唐人喜好求 神问仙的风尚，而且以高台十二重的神仙世界来写安乐公主新宅，果然
是大手笔。
第三句是用一个诗意的说法来表明宴会的时间：夜幕已降， 天河初转，
星光灿烂，流光溢彩。
第四句方是直接写夜宴景象，只讲歌舞之可怜可爱，轻轻一笔，如 柔绡轻纱， 薄红淡绯， 抹在前三句那壮丽开阔、气势流动的宏大图像之上，
壮观者越见壮观，绮丽者越见绮丽。
而贯穿全诗的， 又有一种无时不在的运动感。车如流水， 马如游龙， 这是实景的“动”；仰望新宅，视线由下而上，高台十二重尽收眼底， 这是视角的“动”或者说意“动”；夜色渐浓，天河初转，这是以文学 手法将时间加速的“动”；歌舞相从，仿佛可见歌儿舞女一队队自酒筵 座席之前飘然而过，欲去欲来，袖影轻拂，眉角眼底，如有情意绵绵，
这是歌舞者与观者的互“动”。
一以贯之的动感之外，是一气呵成的长镜头。开篇是赴宴，车马川 流不息；在门前下马下车，自然要好好看一看这座宏丽的新宅；视线上 移， 仰望高楼， 又转向夜空银河；踏入新宅， 由远及近， 华堂已在眼前，
入得堂来，夜宴已开始，歌儿舞女，衣香鬓影，摇曳生姿。
这个凝练于短短二十八字中的长镜头， 从人间到天上， 从天上到人间，
移步换景之间，有着一种行云流水的畅快。
在这首诗中， 我们看到了苏颋的“大手笔”，更看到了一场奢华无比、
锦绣灿烂恍若神仙世界的夜宴。
苏颋的这首夜宴诗， 或者更准确地说， 诸多诗人的这一系列的夜宴诗， 明面上的主角，是安乐公主新宅的夜宴，实质上的主角，恐怕是安乐公
主本人。
安乐公主何许人也？
安乐公主，唐中宗与韦皇后爱女，生于中宗与韦后被流放时期的 685
年，仓促之间，连襁褓都没能准备，中宗李显匆忙中脱下自己的衣服来
包裹她，因此起了一个小名，叫“裹儿”。
这个小名里，包含着太多的辛酸。
不论中宗还是韦后，都因此而对这个女儿万般怜爱。
安乐公主的短短一生，极富戏剧色彩。出身高贵，而生于艰难困苦 之中，以至于出生时只有父亲的衣服包裹；长于父母的极度溺爱之中， 而又时时承受着死亡的威胁—每有使者至， 李显都害怕带来赐死诏书， 恐惧欲自杀，被韦后阻止，幼小的安乐，想必深深感受到了这几乎未曾
离开过自己头顶的死亡阴影。
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安乐，心理上恐怕很难说是健康的。尤
其是，她还有一个野心勃勃的母亲韦后。
701 年，当李显回到长安，即使尚未复位，一家人的地位也发生了天
翻地覆的变化。
年少的安乐，在以安乐郡主的身份嫁给武三思之子武崇训时，贵戚 显宦，无不往贺，宰相李峤、苏味道，及郎官沈佺期、宋之问等都献上
诗文称颂这桩颇有政治联姻意味的婚事。
705 年，中宗复位。这一年安乐二十岁。
年轻的安乐， 曾经缺衣少食、艰辛寒薄， 而今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曾经朝不保夕、战战兢兢，而今生杀予夺、权倾天下。这样天翻地覆一
般的地位变化，很显然让她的心态完全失衡了。
不是每个人都能有足够的心理承受能力与自制力，去正确对待自己
手中掌握的权柄。
人性本来便是脆弱的。
在扭曲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年轻的安乐， 她的心性， 恐怕更加脆弱，
更加经受不住这样巨大的考验。
站到了大唐权力顶峰的安乐公主，奢侈无度，专权乱政。皇帝诏令 敕封的官员是朱笔，安乐不能用朱笔封官，便用墨笔下敕令斜封授官， 所授官员被称为“斜封官”。也有史料说，安乐公主还曾经蒙上中宗的 眼睛，让中宗在她的授官敕令上签字盖章，中宗连敕令都没有看过，也
纵容地如她所愿。
《新唐书》称安乐公主“光艳动天下， 侯王柄臣多出其门”。所谓“光
艳动天下”，不是只有美貌就可以做到， 更多的还是借助于财富与权力。
从二十岁到二十五岁，短短六年间，安乐公主仿佛是疯狂一般地挥 霍着财富与权力。除斜封官之外，曾于洛阳道光坊造安乐寺，用钱数 百万；曾集天下巧匠，在洛阳昭成寺中造百宝香炉，府库历年储藏为之 一尽；又曾制百鸟裙、单丝碧罗笼裙，神奇不可思议；请将昆明池变成 自己的私家池塘不得， 自凿定昆池， 延袤数里； “夺临川长公主宅以为第，
旁彻民庐，怨声嚣然” ； 又 “掠民子女为奴婢” ，中宗纵容不问。
所以，安乐公主的新宅落成，华灯初上，盛宴甫开，不但中宗与韦
后亲自来贺， 一干宰相公卿、词客诗人，也都应制赋诗相贺。
这一场夜宴，便是这挥霍的具体写照。
中宗的纵容与溺爱，最终结出了苦果。
《旧唐书》载，安乐公主想要让韦后临朝称帝，自己立为皇太女， 于是与韦后合谋，毒死了中宗。中宗逝世后，韦后试图效仿武则天登基 称帝，李隆基与太平公主发起政变，韦后被杀，安乐也被李隆基诛杀，
追贬为“悖逆庶人”。 李旦即位之后，下诏按二品官的礼节予以安葬。
曾经有诗人写道： “雄心和霸业如灰飞烟灭， 唯有那些清丽的诗篇，
一代代传唱不绝。”
千年之后，我们记得时为一介布衣的李白在桃李园中与兄弟们的家
常欢宴，记得被贬为江州司马的白居易在浔阳江头送客时的船上小宴。
安乐公主曾经大权在握，曾经奢华无度。然而千年之后，对于安乐 公主豪华新宅中的这场奢靡夜宴，今人记得的，也许只不过是苏颋这一
句“车如流水马如龙”。
寥寥七个字，写尽人间富贵繁华。
南唐后主李煜《忆江南·多少恨》一词便借用了这一句：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
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安乐公主若幽魂有知，月夜重游故宅时，会否也是这般心境？
唐人的性格，相对于其他朝代，很显然有着更多的豪放热情，喜爱 饮宴为乐，大大小小的宴会上，呼朋唤友、纵酒高歌、急管繁弦、舞袖
飘飞，都是常见的景象。
今人回顾唐人的宴乐，想到的或许是李白与他的兄弟们在春夜的桃 李园中的欢聚， “开琼筵以坐花， 飞羽觞而醉月”，这是何等良辰美景、
赏心乐事？
权倾一时的安乐公主的夜宴，自然又是另一番景象。
《全唐诗》中，以“夜宴安乐公主新宅”为主题者，计有十九首，
此外还有十余首以“安乐公主新宅”为主题， 是诗人白日游览新宅所作。
从诗人身份来看，夜宴诗的作者，多为高官大臣。
或许是因为， 据说唐代上朝考勤很严格， 宰相无故缺席都要被扣俸禄，
白天里这些大臣们都要上朝，因此只能在下朝后过来参加夜宴？
这场高规格的夜宴，是什么样子的？
不妨借用苏颋这首《夜宴安乐公主新宅》，让我们一起来领略这夜
宴风光：
车如流水马如龙，仙史高台十二重。
天上初移衡汉匹，可怜歌舞夜相从。
开篇第一句，车如流水，马如游龙，衔头接尾，络绎不绝，不见华 丽词句，而一派繁华富丽景象已跃然纸上，其间又另有一种风起云动的
气势与生机。
第二句借用了秦穆公之女弄玉与夫婿在高楼上吹箫、引来龙凤、乘 龙骑凤成仙而去的典故，点明夜宴主人的身份，也很是迎合唐人喜好求 神问仙的风尚，而且以高台十二重的神仙世界来写安乐公主新宅，果然
是大手笔。
第三句是用一个诗意的说法来表明宴会的时间：夜幕已降， 天河初转，
星光灿烂，流光溢彩。
第四句方是直接写夜宴景象，只讲歌舞之可怜可爱，轻轻一笔，如 柔绡轻纱， 薄红淡绯， 抹在前三句那壮丽开阔、气势流动的宏大图像之上，
壮观者越见壮观，绮丽者越见绮丽。
而贯穿全诗的， 又有一种无时不在的运动感。车如流水， 马如游龙， 这是实景的“动”；仰望新宅，视线由下而上，高台十二重尽收眼底， 这是视角的“动”或者说意“动”；夜色渐浓，天河初转，这是以文学 手法将时间加速的“动”；歌舞相从，仿佛可见歌儿舞女一队队自酒筵 座席之前飘然而过，欲去欲来，袖影轻拂，眉角眼底，如有情意绵绵，
这是歌舞者与观者的互“动”。
一以贯之的动感之外，是一气呵成的长镜头。开篇是赴宴，车马川 流不息；在门前下马下车，自然要好好看一看这座宏丽的新宅；视线上 移， 仰望高楼， 又转向夜空银河；踏入新宅， 由远及近， 华堂已在眼前，
入得堂来，夜宴已开始，歌儿舞女，衣香鬓影，摇曳生姿。
这个凝练于短短二十八字中的长镜头， 从人间到天上， 从天上到人间，
移步换景之间，有着一种行云流水的畅快。
在这首诗中， 我们看到了苏颋的“大手笔”，更看到了一场奢华无比、
锦绣灿烂恍若神仙世界的夜宴。
苏颋的这首夜宴诗， 或者更准确地说， 诸多诗人的这一系列的夜宴诗， 明面上的主角，是安乐公主新宅的夜宴，实质上的主角，恐怕是安乐公
主本人。
安乐公主何许人也？
安乐公主，唐中宗与韦皇后爱女，生于中宗与韦后被流放时期的 685
年，仓促之间，连襁褓都没能准备，中宗李显匆忙中脱下自己的衣服来
包裹她，因此起了一个小名，叫“裹儿”。
这个小名里，包含着太多的辛酸。
不论中宗还是韦后，都因此而对这个女儿万般怜爱。
安乐公主的短短一生，极富戏剧色彩。出身高贵，而生于艰难困苦 之中，以至于出生时只有父亲的衣服包裹；长于父母的极度溺爱之中， 而又时时承受着死亡的威胁—每有使者至， 李显都害怕带来赐死诏书， 恐惧欲自杀，被韦后阻止，幼小的安乐，想必深深感受到了这几乎未曾
离开过自己头顶的死亡阴影。
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安乐，心理上恐怕很难说是健康的。尤
其是，她还有一个野心勃勃的母亲韦后。
701 年，当李显回到长安，即使尚未复位，一家人的地位也发生了天
翻地覆的变化。
年少的安乐，在以安乐郡主的身份嫁给武三思之子武崇训时，贵戚 显宦，无不往贺，宰相李峤、苏味道，及郎官沈佺期、宋之问等都献上
诗文称颂这桩颇有政治联姻意味的婚事。
705 年，中宗复位。这一年安乐二十岁。
年轻的安乐， 曾经缺衣少食、艰辛寒薄， 而今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曾经朝不保夕、战战兢兢，而今生杀予夺、权倾天下。这样天翻地覆一
般的地位变化，很显然让她的心态完全失衡了。
不是每个人都能有足够的心理承受能力与自制力，去正确对待自己
手中掌握的权柄。
人性本来便是脆弱的。
在扭曲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年轻的安乐， 她的心性， 恐怕更加脆弱，
更加经受不住这样巨大的考验。
站到了大唐权力顶峰的安乐公主，奢侈无度，专权乱政。皇帝诏令 敕封的官员是朱笔，安乐不能用朱笔封官，便用墨笔下敕令斜封授官， 所授官员被称为“斜封官”。也有史料说，安乐公主还曾经蒙上中宗的 眼睛，让中宗在她的授官敕令上签字盖章，中宗连敕令都没有看过，也
纵容地如她所愿。
《新唐书》称安乐公主“光艳动天下， 侯王柄臣多出其门”。所谓“光
艳动天下”，不是只有美貌就可以做到， 更多的还是借助于财富与权力。
从二十岁到二十五岁，短短六年间，安乐公主仿佛是疯狂一般地挥 霍着财富与权力。除斜封官之外，曾于洛阳道光坊造安乐寺，用钱数 百万；曾集天下巧匠，在洛阳昭成寺中造百宝香炉，府库历年储藏为之 一尽；又曾制百鸟裙、单丝碧罗笼裙，神奇不可思议；请将昆明池变成 自己的私家池塘不得， 自凿定昆池， 延袤数里； “夺临川长公主宅以为第，
旁彻民庐，怨声嚣然” ； 又 “掠民子女为奴婢” ，中宗纵容不问。
所以，安乐公主的新宅落成，华灯初上，盛宴甫开，不但中宗与韦
后亲自来贺， 一干宰相公卿、词客诗人，也都应制赋诗相贺。
这一场夜宴，便是这挥霍的具体写照。
中宗的纵容与溺爱，最终结出了苦果。
《旧唐书》载，安乐公主想要让韦后临朝称帝，自己立为皇太女， 于是与韦后合谋，毒死了中宗。中宗逝世后，韦后试图效仿武则天登基 称帝，李隆基与太平公主发起政变，韦后被杀，安乐也被李隆基诛杀，
追贬为“悖逆庶人”。 李旦即位之后，下诏按二品官的礼节予以安葬。
曾经有诗人写道： “雄心和霸业如灰飞烟灭， 唯有那些清丽的诗篇，
一代代传唱不绝。”
千年之后，我们记得时为一介布衣的李白在桃李园中与兄弟们的家
常欢宴，记得被贬为江州司马的白居易在浔阳江头送客时的船上小宴。
安乐公主曾经大权在握，曾经奢华无度。然而千年之后，对于安乐 公主豪华新宅中的这场奢靡夜宴，今人记得的，也许只不过是苏颋这一
句“车如流水马如龙”。
寥寥七个字，写尽人间富贵繁华。
南唐后主李煜《忆江南·多少恨》一词便借用了这一句：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
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安乐公主若幽魂有知，月夜重游故宅时，会否也是这般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