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此时此夜难为情

书名:江河万里不及你 作者:晋馨 本章字数:31283 下载APP
高辛默菱见此亦跟着说道:“王上的仁孝心天下人皆知,默菱和苜朵儿妹妹所做的不过是一些雕虫小技罢了。”
  姑母听此笑了起来:“都别自谦了,你们在哀家眼中都是有孝心的好孩子。” 姑母目光和蔼地扫过我,又说,“难得庆溦宫里人这么齐全,今儿大家都在庆溦宫用膳罢,王上你今儿还有要紧事回虔德殿处理吗?”
  “暂时还无。”湛成淮略一沉吟,摇头道,“要紧的事都在朝堂上处理完了。”
  “那好,就留在庆溦宫陪母后用膳罢。”说着姑母笑意盈盈地吩咐贴身宫人去御膳房准备王上喜爱的菜式。
  
  用完午膳,又闲聊了片刻,湛成淮还有要事需和姑母要商量,苜朵儿继续留在庆溦宫的一处采蕙阁,高辛默菱则要出宫回将军府。
  先行向姑母和湛成淮告退后,我一个人独自行走在巍峨雄伟的北阳宫阙间,偶尔抬头望一望飘渺的天际,一种无边的落寞在心头越溢越满。
  曾经以为走不完的童年,原来也就那么长。曾经以为要待很久的南璃王宫,原来也不过是刹那芳华。
  北阳宫,终究还不是我的家,至少,现在还不是。
  突然,一双手从身后伸来,揽住了我的腰:“苜朵儿,总算让我见到你了,你可让我挂念多日了!”一股炙热的气息吹拂在我的颈项间,陌生而又异样,我抬起脚上的笏头履,用力地往身后的人脚上踩去。
  身后的男子吃痛了一声,顿时松开了钳制着我的双手。我往后退了几步,回过身,见是一个头戴青玉冠身着白紫色锦袍的年轻男子。
  他见到我的面容后脸色一诧,明知认错了人,却恼羞成怒地呵斥道:“你是哪家的女儿?竟敢对本王如此无礼!”
  我端详着他因为怒气蹙起的眉,脑海里恍然闪过一张又怒又气的小脸。
  心底忍不住想笑,我掩了掩唇,正色道:“是王子你无礼在前,我不过是正当防卫罢了。”说完我侧过身正要从他身边经过,他却身形一闪,刻意拦住我的去路。
  “你是哪家大臣的女儿?本王子问你话呢,你没听见吗?”他抓住我的手臂,一脸不悦地问道。
  “南璃流朝夕。”我冷冷地看着他抓着我的手臂,沉声说道,“王子请放尊重一些,本公主可不想惹来不必要的闲话。”
  眼前这个登徒浪子听此微微一愣,随即放开了我的手臂,我见此忙绕开他往明光阁走去。
  
  走了许久,不知何时,一只温暖宽厚的大手伸来,拉住了我的右手,和我并肩走在长廊里。
  “我才和母后告别,以为你会在花厅外等我,未想你倒是一个人走这么远来了。”湛成淮低头温言笑望着我,又说,“今日在母后宫中都不见你开口说话,不开心吗?”
  我仰头望着他俊逸的侧颜,摇了摇头:“你们说的,我也插不上话,坐在一旁安静听着也挺好的。”
  “有时候真不知道你的脑袋瓜子一天到晚在想些什么。”他捏捏我的两颊,说,“你想不想去看大漠?明年举行完册后大典,我带你去看大漠,那儿沙如雪、月如钩,天空苍茫无垠,旁晚时分斜阳映着黄沙慢慢滑落,你一定会喜欢看。”
  “去看大漠?”我转了转眼珠,好奇地说道,“大漠的白狄已经臣服北阳,漠南漠北就只剩下还未归顺的柔然一族,难道你要……”我没有继续说下去,知道他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湛成淮点点头,眸里的光灿亮迷人:“先解决北忧再处理南患,阿眠,我从未忘记过对你的承诺。”他说得这样云淡风轻,却已经把整个天下都运筹于掌心之间。
  我看着他眸里的熠熠光彩,舍不得移开目光:“方才大宛的公主说,你把白狄的公主送回家乡了,我听闻白狄的公主和大宛的公主一样,都是世间的绝色。”
  “除了白狄的公主,我也吩咐了大宛的使者带苜朵儿回去,苜朵儿自个却是不愿意,恰好母后欢喜她,母后便做主留了她下来。”只见湛成淮的唇角轻轻勾起,却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她们是不是世间的绝色,与我又有何关,我不喜欢太多心思的女子。”
  “太多心思的女子?”我琢磨着他的这句话,忍不住说道,“只怕我也是你口中所说的很多心思的女子。”
  “你和她们是不同的,至少现在是。”见明光阁已近在眼前,湛成淮停住了脚步,“阿眠你快回去罢,里面有你想要见的人,你一定会欢喜。”
  “我想要见的人?”我狐疑地望向眼前与往日无异的明光阁,心绪却莫名起伏起来。
  “进去了就知道了,我还得回母后那儿一趟。”湛成淮冲我眨了眨眼,临走前不忘弯下腰在我唇上留下一吻,“只要你能开心,替你干任何事情我都是愿意的。”
  
  望着湛成淮长步走远,我快步踏入明光阁的花厅,只见两个熟悉的身影纷纷映入我的眼帘,她们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均是拘谨不安的模样。
  我站在门槛边,看着眼前的贺兰缇雪和沁阿嬷,喉咙突然像是堵住了一般,说不出话来,心头间尽是无法言语的欣喜。
  站着的沁阿嬷率先见到我,她激动地冲上前,苍老的双手摸索着我全身上下,“公主,真的是公主,老奴真的见到了完好无损的公主,上天保佑上天保佑!”
   “公主……” 缇雪听此兀然抬起头,忙跟着起身走上前,眼里蕴着泪花,“公主,没想到缇雪这辈子还有幸见到公主殿下。”
  我从袖口里抽出锦帕,伸手擦了擦缇雪眼角滑落的泪:“阿嬷,缇雪,能在北阳王宫见到你们,我都好像是步入了梦境一般,你们是如何来到这儿的?为何我事先一点儿都不知道?”
  我又拉着沁阿嬷和缇雪在梨花木椅上坐下,吩咐候在一旁的绛雪快去准备茶水和糕点。
  “公主,自那夜老奴逃出王宫后,秦昭一直把老奴送到了江都城外。老奴一路急着来北国找北阳君,未想走到秦州时,在秦州摔了一跤,一把老骨头摔得不省人事,幸好被路过的缇妃娘娘相救。”沁阿嬷浑浊的眸里尽是感激之色,她低头揉了一下眼睛,又说“公主,我听闻你在冬至那日……要是公主你不在了,老奴纵是死也难以谢罪。”说着,沁阿嬷低声抽泣了起来。
  “阿嬷,不哭,我这不是好好的在你面前吗?难道你现在不高兴吗?”我轻轻拍着沁阿嬷的背,给她擦着泪。
  “老奴是不该哭,老奴不该哭,公主平安无事是一件喜事,老奴不该哭的……”沁阿嬷接过我手中的锦帕,忙擦着面颊上的泪。
  这时绛雪端来了茶水和梅花糕,我吩咐她带着其他宫婢到前厅外候着,低声问眼眶发红的缇雪:“缇雪,哥哥现在人呢?你们当日是如何一回事?为何你和哥哥会在秦州?”
  “王上现在很好,他现在应该去面见北阳王太后了。”缇雪低了低头,好一会儿,方才抬起头,“公主,你不要怨怪王上。那日王上沿江南下巡查水患,舟船行至沅州时,江底突然冒出一群蒙面刺客企图行刺王上,我和王上穷途末路,只好一块跳下了沅江。”顿了顿,缇雪继续说,“那时沅州刚下完暴雨,我们被汹涌的水流一直冲到下游秦州水段,是在岸边打渔的张甲和李杏儿夫妇救了我和王上。”
  “张甲和李杏儿?”我琢磨着这两个略带耳熟的名字,一时半会却想不起在哪儿听过这两个名字。
  见我困惑,缇雪解释说:“张甲以前是宫里的侍卫,李杏儿以前是宫婢,当日我差点将他们杖毙,是公主救下了他们。”缇雪似有感慨,“公主救了他们,他们现在又不计前嫌地救了我和王上,说到底,还是公主的善心和福泽惠及了我们。”
  “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举手之劳,张甲和李杏儿却冒着杀身危险救了你和哥哥,他们才是真正心善的人。”我摇头,想到哥哥是安好的,心里一颗巨石顿时放了下来。
  来到北阳王宫的这段日,一直都未听到沁阿嬷和哥哥的音讯,我和湛成淮说及此事时,他二话不说,立即派了玄影和青羽出宫,令他们兵分两路暗中打听沁阿嬷和哥哥的下落。未想,这么快,他就给我找全了家人。
  心里正感慨不已,却见门外多了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我抬起头凝眸一看,心里突然悲楚无尽。
  “妹妹。”见我只是直直看着他,哥哥先开口唤了我一句,却是未再走上前。
  此时的哥哥身着粗布衣裳,头上的鬓发斑白了一大半,哪还有当年谈笑风生间神采熠熠生辉的风流公子的模样?
  我抬起脚上拖曳在地的绛色碧花裙,不顾花厅外宫人诧异的眼神,飞快地朝哥哥奔去。
  “哥哥,你去了哪里?你怎么能把朝夕一个人丢在南璃王宫?”我扑入哥哥的怀中,眼眶里的泪突然怎么也止不住,“哥哥,我真的好担心你,一直在担心你,幸好你平安没事。”
  哥哥把我扶正,用袖口擦着我眼角的泪:“夕儿,是哥哥对不起你,哥哥不是一个好哥哥。”哥哥扶着我进了花厅,又看了眼眶均是微红的缇雪和阿嬷一眼,“今儿我们大家都能平安无恙地站在这儿,不应该是件值得庆贺的事情吗?人生得意须尽欢,你们可都别再伤感了。”
  我点点头,又问哥哥:“哥哥你先去见了姑母吗?”姑母有和你说些什么吗?”
  哥哥微一颔首,说:“和姑母叙了一会旧,姑母只让我先安心住下,倒是北阳君知道我不愿住在北阳王宫,说他在凤城有一处府邸,让我先在那儿住下。”
  哥哥口中的那处府邸我也是知道的,我曾在那里住过一个春秋。
  “那样也好,王上总是想得周到。哥哥,你以后就在凤城住下,这样朝夕也不是一个人了。”我看着哥哥发鬓间的苍发,不由地拉起了哥哥的手劝慰道。
  哥哥听此却是不予置否地笑笑,只说:“珞珞还留在南璃王宫,只希望她也不会恨我才好。”
  说及珞珞,我心底兀然想起有一件事还未和哥哥说。
  “哥哥,当年你留下了珞珞,其实,珞珞,那个时候已经有你的孩子了。”我看着哥哥的表情,一抹惊诧从他脸上飞过,“推算一下,珞珞现在应该已经生产了,只是杜相封锁了消息,我从离开南璃后,就无法再得知珞珞的消息了。”
  哥哥听此眉头紧锁,陷入了深深的沉默里,许久都不再开口说话。
  我见此走到沁阿嬷跟前,问她:“阿嬷,我之前交给你的东西现在还在吗?”
  沁阿嬷看了一眼哥哥和缇雪,低声说道:“公主,可否进你的寝阁说话?”
  沁阿嬷面带肃色,我点了点头,领着沁阿嬷进了花厅里的寝阁。
  
  “公主,你当日交给老奴的东西,老奴未差一样,都悉数保管好了。”进了寝阁,沁阿嬷方把她随身带来的包裹摊开在朱漆几案上。只见她打开包裹里卷了一层又一层的衣服,好半天,才见到一个包裹着硬物的红色绸缎,“公主,南璃玉玺,你的玉佩,还有北阳君写给你的一些书信,都在这儿。”
  “阿嬷,这一路难为你了。”我看着这些一件不少的物什,重新佩戴好湛成淮送给我的和氏璧,又捧起玉玺,仔细端详着上面的龙纹图腾,“阿嬷,你为何没有把玉玺交给哥哥呢?你没有告诉哥哥玉玺在你身上吗?”
  “玉玺是公主用性命保全下来的,在老奴眼中,这整个世间,没有谁比公主更有资格拥有这个玉玺。”沁阿嬷昏暗的眼眸里多了几分罕见的精锐。
  我听此不由得笑了笑,说:“阿嬷,我懂你心里的意思,可这玉玺本就是属于哥哥,我也不过是替哥哥代为保管而已。”
  说着,我捧了玉玺走出寝阁,将玉玺放到哥哥手心上。
  “哥哥,现在物归原主了,只是南璃的江山……”我没有再说下去。父母亲留给我们的秀丽江山,我们终究是没有守住。
  哥哥看了一眼掌心上的玉玺,却是推回给我:“夕儿,这个东西就交给你保管罢,南璃,我应该是回不去了。”哥哥目光空茫,带着沉重的悔意,“当日父亲临走时,特地嘱咐我要‘杀丞相嫁公主’,是我被私心蒙蔽了双眼,不仅没有杀掉杜相,还把他的女儿接进了王宫,而且,还把妹妹你留在了王宫。”哥哥看向我,一脸歉意地看着我说,“夕儿,哥哥当时身边没有完全值得信赖的人,便想借持孝期的名义暂留你下来为哥哥分忧解难……要是当时听从了父亲的遗旨,或许南璃现在就不会有杜相之祸,你也早就风光嫁来北国为后了。”
  “哥哥,过去了的事情就不要再想,我先替你保管玉玺,毕竟北阳的王宫比外面还是安全了许多。”我把玉玺交给沁阿嬷收好,又说,“哥哥,我会再去求北阳君帮我们打听珞珞的消息,你也不要太过愧疚。”
  哥哥点了点头:“珞珞毕竟是他的女儿,应该会没事,再说,还有杜颜澈在。”谈起杜颜澈,几许伤痛闪入哥哥的眸里,“杜颜澈,原来我一直看错了他。”
  “不,哥哥,杜哥哥他对我们一直是忠心的,我相信他没有背叛我们。”我看着哥哥的眼睛,笃定地说,“他夹在自己父亲和我们之间,尽管左右为难,却还是处处维护我们。他能做到这些,已经很不错了。”我相信小时候的情意不会假,我相信他在南璃朝堂上维护我的心思不会假,我相信他的情非得已,相信他的左右为难。
  “也罢,过去的事情都随风而散了。”哥哥似乎不愿再谈及南璃的宫廷旧事,他很快把话题转移到他在北国秦州生活了数个月的事情。
     
  在夕阳杳杳落幕前送走了哥哥和缇雪,沁阿嬷直接留在了明光阁照顾我。
  “都戍时了,公主还要出去吗?”见我一晚上都在研究煮茶,沁阿嬷关切地问道,“公主这是要送去给北阳君吗?”
  又新煮了一壶茶,我倒了一小杯云雾茉花茶,轻啜了一口,又给沁阿嬷倒了一杯:“阿嬷,你觉得这茶味道如何?”
  沁阿嬷微抿了一口手中的茶,说道:“云雾的甘冽中带着不浓不淡的茉香,只怕是专门负责掌茶的宫人也需下一番功夫才能煮好这样一壶茶。”沁阿嬷放下手中的杯盏,喟然叹了一口气,却是伸手抚了抚我的发髻,“公主从小到大,都是由老奴和宫人侍候着,未想才来北宫,就要开始学会侍候他人了。”
  “阿嬷,你想多了。”我拍了拍沁阿嬷的手背,“这不过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情啊,北阳君为我做了这么多事情,我为他煮一壶茶又何妨呢?”
  沁阿嬷听此未再多说,而是转身取了一件黑紫色的貂裘给我披上:“天黑生寒,公主早些去早些回来罢。”
  
  远远便瞅见虔德殿的御书房里灯火摇曳,湛成淮的跟前的宫人喻安正候在御书房门外。
  “奴才见过公主殿下,公主是来给王上送茶水的吗?”喻安见到我后快步迎上前,殷勤地问道。
  我点点头:“王上是在里面看折吗?你帮我通报一声。”
  喻安听此面露为难之色:“王上看折时,向来不允许任何人打扰,还请公主谅解。”
  我望着手中的银镀金錾花托盘里的茶盏,心里不免有些沮丧:“我不进去,可以劳烦公公你把这茶水送给王上吗?”
  “公主,这……没有十万火急的要事,奴才也不敢……”喻安话还未说完,御书房的门突然打开,只见湛成淮正手拿奏折站在门边。
  “怎么一回事?”黑夜冷沉,露花沾衣,他的眸光冷冷地扫向喻安,却在看到我时,恍惚间多了几分暖意。月色生辉,我看到了他轻轻弯起的嘴角和散落眸里的一丝笑意。
  
  “喻安,以后公主来了虔德殿,直接让公主进来。”虽是对低着头的喻安说,湛成淮的目光却看向了我,“你要一直傻站在那儿吗?”
  我听此忙端着手里的茶水跟着他进了御书房。
  
  “我是不是打扰了你?”我把茶盏放在御书房里的朱色卷云几案上,看着几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这么多奏折,今晚都要看完吗?”
  “基本快看完了,倒是阿眠今儿可是第一次来御书房看我。”他含笑瞥我一眼,走上前,端起茶盏,低头微抿了一口,脸上微微一诧,“这是阿眠你亲手煮的茶吗?”
  “不好喝吗?从花到茶,我都是按姑母所说的方法来煮的。”我急切问道,“要是不好喝,你就别喝了,我没有喝过姑母给你煮的云雾茉花茶,也不知道你喜欢的到底是怎样的味道。”
   “云雾的茶韵,茉莉的花芳,恰到好处的融合在了一块,和母后亲手所煮如出一辙,阿眠倒是有心了。”湛成淮低下头把茶盏里的云雾茉花茶一口饮尽,而后又抬起眸笑望着我,摇了摇头,似有无奈,“阿眠,我不需要你讨好我,只要你一直是以前的阿眠,和其他女子都与众不同的阿眠,那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了。”他拉起我的手,放在了心口上。
  我看着他一口尽的茶盏,突然有些明白了姑母平日的用意。可是,喜欢一个人,不就是情不自禁地想要讨那个人欢心吗?姑母的用意是功利的,可我这样做却只是为了讨他欢心,就像他为我所做的一切,也只是为了讨我欢心。
  我踮起脚尖亲了亲他的侧脸,正想在他耳畔悄声细语,不经意一转眸,却瞥见几案上摊开了的一封密折,密折上不时出现的“南璃”二字清晰地映入我的眼帘:“我能看下这个吗?”
  湛成淮随着我的目光望去,动了动唇,似乎想要阻止我。可未待他话说出口,我的手已经拿起了这封密折。
  “……杜相与柔然族立下盟约,愿与之结成秦晋之好。杜相之女闻此悲痛万分,掐死幼儿,吞金身亡。”密折从手中掉落,我趔趄了几步,身形晃了晃,几乎要站不稳,幸而湛成淮大步上前及时揽住了我。
  珞珞吞金身亡了?那个从小陪伴我一块长大的珞珞再也不能和我笑和我闹了?那个一心喜欢着哥哥愿为他付出一切的珞珞再也不会拉着我的手说要和我一块儿睡了?还有哥哥的孩子,哥哥的第一个孩子,珞珞怎能如此狠心地下手?
  “成淮,这密折所说,是……真的吗?”我看向湛成淮,心像被狠狠割了一刀,半天才吐出这几个字。
  湛成淮眼里似有不忍,他把我额前散落的发丝捋到耳后,只说:“我也方知道这件事,本不想这么快告诉你,可未想到你今晚正好过来了。”他似轻叹了一口气,把我揽入怀中,轻轻抚着我的背,无声地安慰我。
  “为什么珞珞的结局会是这样?我们都以为她会好好地待在南璃王宫……”我依偎在他的怀里,絮絮诉说着以前和珞珞在一起的往事,“我每次在王宫待腻了,都只有珞珞愿意偷偷带我出宫玩。她只比我大一岁,却一直像我的亲姐姐一样照顾我。”
  
  一边说着话一边流着泪,也不知何时,就这样昏睡了过去。待我醒来时,一帘明黄色的床帏晃入了眼帘,我不由地呀了一声,惊诧地坐了起身,
  “公主醒了?”只见绛雪从殿外笑意盈盈地走入,“奴婢这就伺候公主更衣。”她拿起摆放在旁边鎏金彩珠托盘上的衣物,一件一件地给我穿上扣好。
  “这是王上的寝殿?绛雪你怎么会在这儿?”我晃了晃头,只依稀记得昨晚在御书房……突然又想起了珞珞一事,心顿时沉了下去,黯然一片。
  “今儿一早王上派喻安公公来了明光阁,公公吩咐奴婢来王上的寝殿侍候公主起床。”绛雪一脸艳羡之色,“昨儿沁阿嬷还担心了公主一整夜,现在,只怕欢喜也来不及了。”
  “有何好欢喜的?我昨晚不过是在这儿借宿了一晚。”我环顾了一番这个寝殿,殿中所放之物,从明黄色到朱色,从翔龙舞天到龙凤呈祥,无不彰显着帝王之尊的至高无上。
  “庄重而不富丽,威严而不奢华,这个寝殿的布置,倒真是合了他的脾性。”我不由得说道。
  绛雪见此跟着打量了一番,说道:“托了公主的福,奴婢此生才能有幸见识到王上的寝殿。”
  我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见日已上三竿:“回明光阁罢,再不回去,沁阿嬷又要担心了。”
  
  携了绛雪往庆溦宫明光阁走去,途径御花园时,只听一阵欢声笑语从不远处连连传来,我抬眸一看,见苜朵儿和高辛默菱两人正陪着姑母坐在御花园的翠微亭里。
  正要收回目光,却正好对上了姑母的视线,姑母笑了笑,回过头不知和身边的宫婢青娥说了什么,青娥点了点头,转身朝我这边的方向走来。
  青娥走到我跟前,微微曲膝行礼:“公主,太后娘娘让您过去坐一坐呢。”
  我点点头,吩咐了绛雪先回去和沁阿嬷报平安,方随着青娥去翠微亭见姑母。
  “姑母,朝夕给您请安了。”我走进翠微亭,向姑母行礼,“姑母今日精神可比往日好多了。”
  “有你们几个善解人意的孩子,哀家只觉越活越年轻了。”姑母微笑着看向苜朵儿和高辛默菱,又说,“苜朵儿不是说要去花房看看吗?默菱,你带苜朵儿去吧。”
  “是啊,苜朵儿对娘娘的花房可是向往已久,菱姐姐,你带我去看看,好不好?”苜朵儿拉起默菱的手,两颊笑生了涡,甚是妩媚动人。
  “太后娘娘的花房,我是最熟悉不过了,娘娘,我就带着苜朵儿妹妹先行一步了。”高辛默菱亦是有一颗玲珑心的人,向姑母告退后,她起身拉着苜朵儿的手一同离开了翠微亭。
  
  “夕儿,坐下,和姑母不必这么拘谨。”姑母拉我到她旁边铺有白貂玉锦的月牙椅坐。
  “姑母,不会的,朝夕一直在把北阳王宫当成自己的家。”我坐下,问姑母,“姑母方才叫苜朵儿公主和高辛小姐离开,是有什么话要单独对朝夕说吗?”
  “夕儿,你觉得苜朵儿和默菱如何?”姑母突然问道。
  我看着姑母平淡无异的表情,不知道她此问有何用意:“苜朵儿公主娇媚活泼,高辛小姐娇柔美艳,都是世间的佳人。”
  姑母笑了笑,又问:“听说,夕儿昨晚是在王上的寝宫就寝的?”虽是疑问,姑母凤眸微眯,已是一副了然的模样,“两情相悦是好事,可礼制亦是不能僭越。朝夕你是北阳未来的王后,将来后宫以你为首,你更应该做好这点。”
   “朝夕知道了,以后不会再犯此等错误。”虽然知道这宫中之事,没有任何是可以逃过姑母的眼睛和耳朵,可姑母知道得这样快,我心中还是略略一诧。
  “眼看二月十二就要到了,册后仪式一结束,夕儿你就是北阳名正言顺的王后了。”姑母微笑着,又说,“夕儿,哀家虽然听闻了你在南璃庙堂上和杜相等一干老臣巧妙周旋等事,可后宫和庙堂毕竟是不一样的。庙堂争的是权势,而后宫,争的是君心。”
  见我一直无言,姑母继续说:“一时的宠爱从来都不是值得炫耀的事,要毁掉一个人的圣宠更是容易至极。”姑母叹了一口气,目光幽远,“姑母以前也是南璃的公主,心中也曾对后宫之争分外不屑,可是,在后宫,你要是弱了,就会被人踩着肩膀爬上龙床。”
  “姑母,这样争取来的君心,或许能够天长地久,可是这样的爱,实在太累了。”我缓缓说出心中所想,“王上对我的爱若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消失殆尽了,朝夕只能认了!”
  “累?”姑母眯起眼睛反问道,“有所得必然有所失,世间哪有两全其美的事情。作为南璃的公主,你该做的不是认命,而是掌控自己的命运,否则,就是别人掌控你的命运了!”姑母面色微愠,言辞犀利,“你看看苜朵儿和高辛默菱,苜朵儿身后有大宛,高辛默菱身后有高辛将军,而朝夕,你什么没有,你这样的想法,是要有一天让北阳的王后之位冠与他姓吗?”
  “王上若是真心待我,自然不会让我与其他女子相斗。”我迎着姑母的怒气,仍是坚持己见。
  “幼稚,天真!”姑母听此更是怒上加怒,她摇了摇头,过了许久,面容才稍有缓和,“苜朵儿和默菱的心思都在王上身上,哀家留她们在王宫,就是为了让你时刻警醒自己。可惜,你到现在也还未有任何防范意识。”顿了顿,姑母又说,“过些时候,我会给她们都许一门婚事。但是你要明白,这世间美好的丽人远不只苜朵儿和默菱二人。”姑母摆了摆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罢了罢了,你好自为之。只希望我有生之年,北阳王后的凤冠还是属于我南璃流氏王族。”
  
  
  和姑母告退后,我一个人走在御花园里,心底却百般不是滋味。王者之爱,真的只有依靠心计和手段才能长久吗?这样得来的爱,还算是爱吗?
  我突然间很想见到湛成淮,仿佛只要见到他了,他便能给我心安的答案。
  心里这样想着,再抬起头看前方时,湛成淮早朝的听政殿竟然就已经在眼前。
  早朝已经结束了?我看着殿门紧闭的听政殿,神情有些恍惚,还未来得及细想,身后突然有人拍了下我的肩。
  “你是来找王兄吗?”只听一个略带耳熟的男子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回过头,见是那日认错人了的北阳王子。上一代的北阳王育有两子一女,其中湛成淮和湛清浅由姑母所出,而另一个王子湛潇由后宫的妃嫔所出。
  “王上的早朝结束了吗?”我问他。
  湛潇看着我,眉毛一挑,突然说:“你要是想知道,亲我一口,我就告诉你!”
  看着他轻浮的模样,我心中毫无揶揄之心,冷声道:“是个女子你就要上去轻薄吗?”
  “不,我只轻薄能入我眼的美女,而你长得还不错。”他一副天经地义的模样。
  我冷笑了一声,说:“潇王子,本公主可是你未来的王嫂,长嫂如母,王子不曾读过圣贤书吗?”
  湛潇听此垂了垂眸,这一举动,恍惚间竟有几分像湛成淮。他瞥我一眼,收起了面容上的轻佻:“早朝半个时辰前就结束了,我看到你刚从翠微亭出来,太后好像被你气得不轻。”他略带嘲讽地笑了一声,“王后的位置还未坐上,就敢惹恼当今的太后娘娘,你倒总是那么独特。”仗着比我高了许多,他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我,“不过你现在一副被情所困的模样,和你小时候还真不一样。”
  “谁说我被情所困了?”这么多年了他竟还记得我,心中只觉诧异,我又问,“你见过我?”
   “用墨汁把水仙花一片一片染黑,这世上除了你,只怕没有谁会去干这么无聊的事情。”他眼神鄙夷地瞥我一眼,一如当年,“还有太子府的绿萼池畔,你不仅抢了高辛默菱手中的东西,还害她掉进了绿萼池。”
  经他一提醒,当日在太子府的往事顿时清晰的浮现在我的眼前。
  “你目睹了那日的一切?”我纠正他的用词,“我没有抢她手中的东西,那东西本来就是我的。而且,我也没有害她掉进绿萼池。”
  “谁管你那日的真相是如何,当日的父王和王后娘娘要撵走你,他们所见到的就是真相。”对我的解释,湛潇露出不屑的神情,“不过,谁又能想到呢,那个面黄肌瘦的黄毛丫头原来就是南国当时走丢了的公主。”
  “潇王子倒是记性好,本公主还有事,就先行一步了。”没有心情继续和他叙旧,我笑了笑,恢复了淡漠的面容。
  湛潇见我要走,侧身让出一条路,却是毫无恭敬之意:“公主,本王子或多或少可以猜出太后娘娘和你说了什么,你想知道太后娘娘会对你大为光火的真正原因吗?”
  我顿时停住脚步,不知道他此话何意。
  湛潇仿佛料到了我会听他说完,他了然地笑了一声,说:“公主都不曾听说过北阳王宫流传的一个诅咒吗?”
  “诅咒?”我转身回眸望定他。
  “从南北两国联姻开始,所有及笄之年嫁来北阳王宫的南璃公主,都不会活过二十二岁。”他的声音突然有些沉重,似乎心有悲痛,“这些公主来了北宫后,都是在七年之内死于非命。”
  对于这种无稽之谈,我心中不由觉得好笑:“我的姑母,曾经的南璃公主,当今的北阳太后,今年已是四十有余了。潇王子,诅咒这种骗骗小孩的事情,可不能胡编乱造。”
  “那是因为我的母亲替你姑母死了。”他抬眸锁定我,眼里虽带着哀伤,却不见丝毫仇恨,“你可以去查阅北宫宫史,几百年来,北宫住过无数位南璃公主,你的姑母是唯一一位,已是不惑之年了还安然无恙地在北宫安享晚年的公主。”说完,他深深望我一眼,拂袖转身离开。
  我看着湛潇慢慢走远,对他所说的诅咒,心底依旧丝毫不信。所谓的诅咒,所谓的怪力乱神,一切都不过是人为的故弄玄虚罢。这样想着,一转身,我即把这件事抛之了脑后。
  
  二月十二来得很快,天还未亮,负责册后礼仪的女官已经成批来了明光阁。
  我端坐于明光阁的梳妆台前,任由她们给我梳妆打扮。
  珍珠细粉轻扑于面,本是洁净无暇、白皙如瓷的脸庞顿时显得愈发娇嫩通透。然后淡扫蛾眉,使黛色由眉毛边缘处向外逐渐晕散,给人柳叶飘飘欲飞的错觉。朱唇上只需轻轻一点,立刻娇似露珠欲滴。再将玫瑰色胭脂从两颊一抹而过,让其形似天际边流洒的飞霞。最后将一片轻薄的凤凰花钿轻轻贴于额上。
  这样精心细致的一番打扮之后,铜镜里的人儿比平日里的我娇艳了许多。
  随后女官又陆续端来绣有十二对翟纹的深青色禕衣,素纱中单,青袜和乌舄鞋等王后册封时专用的礼服。
  最后见女官在我腰间系上白玉双佩和各式组绶,我还未来得及欢喜终于穿戴完毕,另一个女官端着一顶饰有九龙四凤和十二树花钿的圆冠慢慢朝我走来。
  “公主,这才刚刚开始呢。”一直候在身旁的沁阿嬷察觉到我的些许不耐,走上前和女官一起给我戴上礼冠。
  “这礼冠好重。”沉甸甸的礼冠终于戴好,我方站起身,一种头重脚轻的眩晕感立刻涌遍整个身体。下意识地伸手去摘头上的累赘,耳畔却恍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吟唱声。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悦耳的吟唱声从门外由远及近地传来,这是哥哥的声音!
  我欣喜地望向门外,只见哥哥正携着缇雪长步走来。
  “哥哥,缇雪,这么早,你们怎么进宫了?”我诧异地问道,眼下天才方亮,宫门定是上锁了的。
  “这可得归功于你那夫君了,天还未亮便派了人来接我们进宫。”哥哥笑着走向我,在我面前站定,“每次念着桃夭时,总觉得意境很美,未想到,今日我的妹妹真的要出嫁了。”哥哥转过身,从紧随其后的缇雪手里拿过一副用朱色锦缎系好的画轴,“哥哥现在已经没有什么珍贵之物送给夕儿你了,只能连夜画了数棵桃夭树送给妹妹,希望妹妹以后能一世喜乐。”
  “哥哥,在夕儿眼中,你送的每一件礼物,都比这世间的珠宝美玉珍贵许多。”
  说着,我正要打开这画轴,缇雪走上前,拉住了我的手:“公主,还是以后再看吧,今儿是你大喜的日子,不要误了良时。”
  缇雪的话才落,一位女官又端来了绣有金龙凤纹的喜帕:“王后娘娘,这还有喜帕没盖上呢。” 
  哥哥听此瞥了一眼女官用鎏金托盘端着的喜帕,笑道:“夕儿以后就是北阳王后了,就让哥哥替妹妹盖上这喜帕吧。”说完,哥哥双手拿起喜帕,轻轻给我盖上。
  “哥哥……”我低低唤道,心底微涩,“无论夕儿是否为北阳王后,夕儿永远都是哥哥的妹妹。”
  “哥哥知道的。”
  哥哥拍了拍我的手,正还要说些什么,一个女官打断了哥哥的话:“王后娘娘,吉时已到,銮驾已经在门外候着了。”
  “夕儿,不怕,一切照着引礼女官说的做就是了。”有人从哥哥的手中牵过我,一步一步地朝门外缓缓走去。
  哥哥,嫂嫂,朝夕是北阳王后了,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一定会拼尽全力护你们周全。在引礼女官的搀扶下,我踏上銮驾,在心底默默地说。
  
  
  以前跟着父王祭天时,总觉得这是世间最繁琐的一件事,而今册后却是比当初祭天还更多礼节。从明光阁到太后寝殿,从庆溦宫到中宫,一路行去,喜庆韶乐声,击钟敲鼓声,绵绵不绝于耳。
  头一直盖着喜帕,礼冠更是沉得厉害,我只知道一切照着引礼女官所说,不停地三跪九叩,整个人都麻木得无法思考。
  册后礼仪一直持续到黄昏,我几乎以为自己要一头栽倒在地时,引礼女官终于把我送进了中宫的喜阁。 
  “脖子要断了,快帮我把礼冠摘下。”我坐在喜床上,扯下头上的喜帕,却见到门外一身衮冕的湛成淮正要踏入喜阁。心头莫名一紧,我飞快地把喜帕重新盖回头上。
  “都下去吧,后面未完之礼孤自有分寸。”是湛成淮清冷的声音。
  “是,王上,奴婢等先行告退了。”只听见一阵整齐划一的告退声和关门声后,整个喜阁随即安静了下来。
  我低着头,默默数着喜床龙凤双喜百子图上绘有的小孩,心里却又纳闷着为何他还不挑开我的喜帕。
  “这龙凤双喜百子图上有一百个小孩吗?数清了吗?”耳畔传来一个戏谑声,头上的喜帕被挑起,我的眼前忽地明亮一片。
  我吐了吐舌,抬起头偷望湛成淮,顿时看痴了。他头戴去珠玉之饰的金饰冠冕,身穿一袭青色衮服,胸前是青罗五采间金绘有的八章,衣领、两肩则是升龙图腾。此时的他唇角轻勾,眸里的浅笑映着红色烛火,浑身都带着一种摄人心魄的蛊惑与光华。
  “总这样看着我,这是第一次见到我吗?”他轻笑了一声,伸手替我摘下头上的礼冠,我方才恍然回过神,忙伸手帮他摘头上的冠冕。
  “你的冠冕去掉了珠玉之饰,独特而不失隆重,比我的好看多了。”心里乱得很,不知道现在该说些什么才得体,我开始拿着他的冠冕说事,“不过你这个冠冕也太沉了,竟然比我的还沉,我一路走来,每一刻都在忍着想把头上礼冠扔掉的冲动。”
  “那真是辛苦阿眠了。”湛成淮听了抬眸笑望着我,又说,“把外面的禕衣脱了吧,额头上全是汗。”说着他伸手用衮服的龙纹袖口拭去我额头上的汗滴。
  “是有些热。”我点点头,却觉得这样灯火通明的在他面前宽衣实在是有些尴尬。
  “你要这样一直坐着吗?”他见我不时地擦着汗,却依旧不愿意脱去外面厚重的青色禕衣,有些哭笑不得,“脱了禕衣就睡吧,今天也累了。”说着,他转过身,背对着我,解去了身上的全部配饰,脱下了青色衮服,只穿有一件白色的贴身之衣。
  
  他回过身看我时,我已经脱去了青色禕衣,周身还剩有未脱的素纱中单。他见此笑了笑,在喜床边沿和我并排坐下:“你真的要这样穿着睡吗?这可是我第一次见到像今日这样拘谨的阿眠。”
  要是面前有铜镜,此时我的脸肯定红透了。我心一横,闭上眼,说:“你帮我脱吧,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没有异议的。”
  “阿眠,你没必要这样紧张,你不是待宰的羔羊,我也不是如饥似渴的饿狼。”湛成淮低笑了一声,似有无奈,“就这样睡吧,我先躺下了。”
  说着,他掀开绣有龙凤双喜的明黄色锦缎,先行在喜床上躺下。
  我看着已经闭上双眼的湛成淮,又一个人纠结了一会儿,爬上床,紧挨着他身边躺下。
  “睡着了吗?”我轻声问道,拉了拉他的手,他并无反应,似乎真的睡着了。
  “我只是有些忐忑不安,没有其他想法。”我喃喃说着,他却依旧无动于衷。我看着他微抿的双唇,忍不住倾身上前,细细亲吻他的唇。
  慢慢的,他的唇开始升温,由起初的冰凉一片到最后的滚烫灼人,他突然睁开眼,翻身把我置于身下。
  他安静地看着我的眼睛,仿佛能看到我心底深处的不安:“阿眠,我这一辈子,只躺在你的身边。我这一世,只会爱你一个人。这是我对你的忠贞。”他的眉眼间有一抹温柔在流转,却又带着我从所未见的慎重,“你现在不再是一位公主,也不再是一个孩子,你现在是我北阳的一国之后。我可以竭尽所能地爱护你,纵然你是一位被宠坏了的王后。你所需要做得,便是保护好自己,用一生陪我走遍这万里山河。”
   素纱中单慢慢滑下两肩,他低下头亲吻着我的颈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泛起他手心滑过时的细腻触感,温柔而醉心的亲吻布满全身。
  雕花镂金香炉里氤氲飘散的暖香和床帏里的旖旎气息交织缭绕,香气冉冉间,我的意识在恍惚与清醒间变换,恍惚得以为眼前只是我一个意乱情迷的绮梦,可又清醒地明白,躺在我身上的是我心爱的人儿,我愿意为他付出一切。
  我成为北阳王后的第二日,北阳众多属国纷纷来贺,就连和北国关系看似如常的南璃也送来了贺礼。除了金银玉帛,随杜相的贺礼一起送来的还有几大箱来自弦月殿的物什。我在这几大箱物什里看到了以往生辰时杜颜澈送的孔雀扑蝶雀氅、桃花青玉壶,缇雪和珞珞送的浮光珠,还有湛成淮送的紫绡涟漪镶玉罗禅裙和不会败谢的双萼并蒂莲等世间珍物。
  我拿出一个箱子里放着的鎏金七彩檀木箱,一边打开一边往暖阁走去,见里面还是满满的书信,整颗心都是欢喜的。
  “这里面有何宝贝,能让阿眠这样开心。”把奏章搬来了中宫暖阁批阅的湛成淮探过头,瞥了一眼我手中的小木箱,唇角轻弯,似有不满,“你写给我的信,可不及这儿的一半多。”
  我放下小木箱,跑到他身边,双手攀住他的脖子:“那我以后要是得空了,每天都给你写信,好不好?我以前写给你的信虽然少,但我对你的情意可丝毫未差。”
  “真是这样吗?”他光灿的明眸微微眯起,手却不知何时伸入我的衣襟,放肆的四处游移。紧接着,细细碎碎的吻落在我的额头、我的眼睛、我的脸颊上。
  炽热的气息纠缠之时,我的双襟突然被解开,顿时一阵寒意袭身。
  我瞬间清醒过来,连忙推开他:“这还是青天白日呢,我可不要落得一个媚惑君主的名声。”说着,我走远了几步,转身整好衣裳,笑望着他说,“你先专心批阅折子,我去拿哥哥送给我们的画给你看。”
  
  我飞快地跑出暖阁,叫在花厅和绛雪一起整理物什的沁阿嬷快快找出哥哥送给我的画。
  “公主,这是要把画拿去给王上看吗?”沁阿嬷瞥了一眼蹲在地上清点物什的绛雪,从一堆绫罗绸缎里找出哥哥送得画轴,在我耳旁小声说道,“大喜那日公主乘銮驾离开明光阁后,缇雪让老奴告诉公主,这桃夭画最好先和含章公子之前送给公主的金贵之物保管在一块。”
  
  这画和玉玺有关?我困惑地解开画轴上系有的锦缎,打开画轴,只见画里的桃花树成排而绘,从新芽始发的小树苗到枝条初长的小桃树,从枝条初长的小桃树再到花繁似火的的桃花树,只见最后一棵桃花树已是果实累累,在充沛的阳光底下摇曳多姿,光彩耀人。
  除此之外,每一棵桃花树下还分别画着一个跑着绣球玩耍的小顽童、束着垂鬓的小女孩、追着纸鸢跑的小姑娘和穿着喜色嫁衣的大姑娘。
  “含章公子画笔了得,竟连小时候的公主也可以画得这样传神。”沁阿嬷见到画里的我,不禁啧啧称赞了起来,“老奴见到这画里玩着绣球的公主,好像十几年前的记忆就这样浮现在眼前。”
  “阿嬷,哥哥一直都很厉害的呀。”我冲沁阿嬷眨眨眼,见这画并未有何与玉玺相关之处,忙捧着画轴朝暖阁跑去。
  
  暖阁里墨香弥漫,湛成淮正在伏案疾书,他见我走进,招手示意我过去:“这个是刚拟的旨,明日早朝上宣读,你看看。”
  我把画轴放置一旁,捧起桌上的金色绫锦,只见绫锦上以王后的名义大赦天下,奖励婚育,减免全国的租税和祭祀。
  这些字里行间,无不彰显着王后的贤德与仁善。
 “你这样做,是要让北阳百姓只知王后不知国君吗?”我笑着放下这已盖好了印章的绫锦。
  湛成淮却是不以为然,他面容带着肃色:“王后之尊,与孤同体,承宗庙母天下,王后的荣誉便是孤的荣誉。”
 
  我听此踮起脚尖,亲了亲他的唇,很认真地对他说,“我愿意嫁给你,不是因为你是北国的君王,只是因为你是湛成淮,因为我爱你,所以爱你的一切。我不需要你给我带来多么至高无上的荣誉,我只要无论春花秋月夜,还是茫茫江浸雪,我身边都站着你,就像你曾经对我说过的一样。”
  湛成淮听此低头望着我,眸光微闪,唇角微微上扬,而后绽放出一抹难以琢磨的笑意,带着孩子般的狡黠。
  我心下正疑惑,只觉腰部一紧,身体一轻,他竟将我打横抱起朝龙凤喜床大步迈去。
  “快放我下来,你还没看哥哥给我作的画呢。”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催促他放我下来。
  “待会儿看。”湛成淮小心翼翼地将我放在床上。
  “你还有折子要看呢。”我又说。
  “待会儿看。”他又重复了一遍。
  “待会墨汁就干了。”我继续说。
  他不再回应我,只是俯下身堵住我的唇,不忘伸手拉上床沿两边的龙凤双喜床帏。
  
  暖阁里旖旎的气息许久才平静下来,我有些疲惫,把头靠在成淮的肩上,丝毫不想动弹。
  
  “动欲伤身,动欲伤身,古人诚不欺我也。”我幽幽叹息着,却见暖阁的西窗还未关上。
  
  冬末的薄光从窗户洒入,透过床帏间的间隙,给眼前的人儿镶上了一层朦胧隐约的银边。那清朗的眉目,漂亮的明眸,优雅的唇角,俊挺的下巴,坚毅的轮廓,完美的肩线,在澄净的薄光中,无不散溢着这一代君王特有的魅惑与气魄。俊美极致而不失英气逼人,果敢锐利而不失温柔细腻,这世间,还有谁能像我的夫君这样美好如斯?
  
 “你好好休息,我去看完那些折子。” 见我叹息了一声,目不转睛地瞅着他,湛成淮低笑着倾过身吻了吻我的耳垂,嗓音因刚刚才平息的情欲有些沙哑。
  见他起身,我忙说:“你还没有看哥哥送给我的画呢。”
  “好,等你起来,和你一块儿看。”他自行穿上玄色常服,临走前不忘替我盖好身上的锦被。
  
   湛成淮走后,我拉开床帏,看着他专著地批阅案前的折子,心间只觉赏心悦目。眼见他就要批阅完最后一本,我忙起身穿戴整齐,跑到他的身边。
  “你看看,这些桃花树,还有桃花树下的小人儿,是不是画得很好呀?”待湛成淮批阅完最后一本奏章,我拿着哥哥作的桃夭画,沾沾自喜地在湛成淮面前摊开。
  湛成淮凝眸望着眼前的桃夭画,拧起了眉:“这个玩着绣球的小男孩是谁?”
  “小男孩?”我愣了愣,有些不可置信,“这真的很像一个小男孩吗?”
  “难道这不是一个小男孩吗?那是谁?”他疑惑地抬眸望着我。
  “你不能因为这个小孩一头稀疏的黄毛就认为她是个小男孩啊!”我顿时难过了,“这是两三岁时的我,你看不出后面长大后的人儿都是我吗?”
  我不想给他看了,想要收回画轴,他却低笑了一声,璀璨如斯的眸子里盈满了戏谑。
  我见此立刻露出一脸委屈,梨花带雨,泫然欲弃地往他怀里扑去:“都说男人对得到手后的女人就不珍惜了,这才婚后第一天呢,就这样暗着损我,以后我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啊。”
  湛成淮见此忙轻拍着我的背,连声认错:“为夫知错了,为夫知错了,下不为例,还请娘子大人有大量,不和为夫这般计较。”
  我听此推开他:“不和你闹了,我去让宫人把这副桃夭画挂在暖阁里,我要天天起来都看到这画。”
  我正要转身离开,湛成淮却伸手拉住了我:“不急,阿眠,我先和你说说话。”他拿过我手中的画轴,放置在案台一旁,又将我抱在膝上坐,“你还记得我说过带你去看大漠吗?”
  “柔然?”我问道,心中大概明白他突然谈及此话的含义。
  湛成淮点点头,方才嬉笑的颜色早已收起:“北部边郡快马加鞭递来折子,三日之前柔然王率数万骑兵侵扰我北阳定襄,杀害我北阳吏民千余人。”
  “为何?现在天底下的小国都以归属北阳、受北阳庇护为荣,这区区柔然一族为何如此张狂?”我略一吃惊,突然想起杜相和柔然结盟一事,“难道这些都和南璃有关?南璃王朝在后面支持着柔然?”
  湛成淮并未否认:“杜相人心不足蛇吞象,妄想利用柔然和北阳相抗,从而使北阳人疲马惫,他好坐收渔翁之利。”他轻轻一哼,显然并不把杜相此雕虫小技放在眼里。
  “那你打算如何做呢?”我问道,“先令高辛将军前往漠南和漠北征讨柔然吗?”
  “不,就先如杜相所愿,等一切准备就绪,我和默澜兵分两路,分别深入漠南和漠北,寻歼柔然主力军队。”他眉毛微挑,双眸炯炯生辉,仿佛天地间一切掌控于心,鬼神不惧。
  
  我册封为后的第十日,杜相在南璃王宫金銮殿上黄袍加身。曾经纵横天下、四海归心的南璃王朝就这样丞相夺政,万里疆土、百年基业冠以他姓。
  人欲永远是无止境的,得到越多,想要的也越多。新一任君主上位后选色征歌,四处抓丁,租税无度,南璃曾以身为南璃人而自豪的老百姓开始人心惶惶,叫苦连天。
  我听闻这些南璃传来的消息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哥哥。哥哥这些日子在凤都当私塾先生,他现在心底一定非常难受。
  “嫂嫂,你好好安慰哥哥,往事不可追,我们大家都平安无恙才是当下最重要的。”这些日子缇雪时不时会进宫来探望我,顺便告知我哥哥的近况。
  缇雪微微点了点头,眉宇间不无忧愁:“自从离开南璃王宫后,我便再也未见他笑过了。他心底的苦,我是知道了,可是我也无法做些什么,只能在旁边陪着他了。”
  “嫂嫂,你能和哥哥患难与共,这已经是哥哥莫大的福分了。”我拉着缇雪的手,叫她不要这样想。
  缇雪听此抿了抿唇,垂眸思量了一会儿,又抬眸望我,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才说出下面的话:“公主,你能否去求北阳君,让北阳君想办法把杜家小姐和孩子接来凤都,这样含章或许能够开心一些。”
  她这么突如其来的一问,我突然不知该怎样才能说出那样残忍的真相。我避开缇雪投来的期盼的目光,害怕眼眶里兀然涌上的水珠会出卖我。
  “公主,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敏感的缇雪迟疑地问道。见我不答,她又问沁阿嬷,“阿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沁阿嬷看向我,知道我心中的痛楚,走上前替我回道:“缇雪夫人,这世上已经没有杜家小姐和含章公子的孩子了。”
  “什么?这……”缇雪大为震惊地看向我,“这怎么会呢?杜家小姐是杜相唯一的女儿啊!”
  我咬着唇,微一颔首:“据说杜相逼珞珞远嫁柔然,珞珞不从,掐死孩子后吞金自尽了。”话说完后,眼角已有泪渗出,我赶紧从袖里拿出锦帕,把泪拭去,“嫂嫂,以后不要再提这件事情了,也不要在哥哥面前说起这事。要是哥哥执意问起,就说珞珞小产后备感伤心,自愿改嫁他人了。”
  缇雪点点头,又说:“公主,还有一件事不知能否求公主帮忙。”她见我面容无异,继续说,“家父之前被杜相解了兵权,现在一直都赋闲在家。前不久家父写了信给我,希望能来北阳国谋一份差事。公主,你知道的,一位正值壮年的将军要是没有兵带,没有仗打,这就等于砍去了他的左臂右膀,余生都荒废了。”她见我皱起了眉,忙又说,“缇雪自知家父并非良将,要是公主有所为难,那便算了罢。”
  
  以前我曾和哥哥讨论过贺兰将军,他的确算不上是一位优秀的将军。我看着缇雪失望的眼神,心有不忍,于是说道:“我可以和北阳君提起贺兰将军,但他是否愿意启用贺兰将军,我也无法做主。”
  “这对家父来说,已经足够了。”缇雪眸里亮了亮,感激之情毫不掩饰地洋溢于面容上。
  
  如同以往的每一个夜晚,当眼前这位神采飞扬的年轻君王眉飞色舞地和我笑谈朝中的大小趣事时,我总是他最忠实的倾听者。
  “你要是再继续这样和刑部尚书开玩笑,只怕他每日回到家都得挨妻子打了。”刑部尚书性格顽固好争辩,经常在朝堂上和其他朝臣争得不可开交,屡屡惹得湛成淮在朝堂上动怒了才肯罢休。
  而这位刑部尚书一直对北阳忠心耿耿,于是为了改掉他这毛病而又不治其罪,只要其在朝堂上又和他人不管不顾地争吵时,湛成淮便会在退朝后命令宫婢在其额上或颈项间留下女子的胭脂唇印,并命令其回家后不可和任何人谈及此事缘由。
   “可是这个惩罚的效果却比我当场斥责他好多了。”湛成淮一脸的自得,“他的妻子善妒,而他在朝臣里又是出了名的惧内,这个惩罚对他来说,实在是再妙不过。”
  “可是他一定很爱她的妻子。”我笑了笑,忽然想起缇雪央求我的事,于是问道,“你听说过南璃的贺兰将军吗?”
  湛成淮点点头:“贺兰将军是南璃三军中的一名猛将,据说每逢其带兵打仗,他都是冲到最前方的一位。”湛成淮瞥我一眼,又说,“但是,纵观南璃这些年来的战事,贺兰将军并不是一位擅长谋略的将军。”
  “你看人总是这么精准。”我轻声笑道,并不介意他如此直白的评价,“贺兰将军不善治军,统领的营官容易内讧,他现在被解了兵权,赋闲在家,便托了他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嫂嫂,想向你谋一份差事。”顿了顿,我又说,“南北朝有史以来都不喜欢女人干预政事,我也只是问一问你,你要是觉得不妥,我去回绝便是了。”
  湛成淮听此略一思忖,却是答应了我:“你让他即刻启程来北阳见我,我若觉得此人尚可,自会分配相应的差事给他。”他又说,“最近越来越多百姓从南璃逃来北阳,就连凤都的郊外也聚集了一批流离的难民,我想让你替我去凤都郊外安抚他们。”
  南璃政变后陆续有百姓逃往北阳,湛成淮大开城门,毫无介怀的收留了这些无辜的老百姓,并特地在这些百姓所集聚的郊外建造了供其暂时栖身的居所。
  “我是你的王后,这些对我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我毫不犹豫地点头应允,“这些百姓都来自南璃,我去安抚他们最合适不过。”
  湛成淮听此欣慰地点点头,伸出长臂揽我入怀中:“七日之后,我便要启程征讨柔然,虽然我思量了很久,觉得只有把你放在我身边,才是我最放心之处。”他停顿了一会儿,又说,“只是情况有变,估计这次大漠之行会有些凶险,如若阿眠你不愿去,亦可以留在凤都陪陪你的哥哥和嫂嫂。”
  
  “你说过会带我去看沙如雪、月如钩的大漠,不许反悔。”我轻轻捶了捶他的胸膛,又说,“我已经算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这世间又还有什么值得我害怕的。更何况,我只是在军中后方候你回来,我更遗憾不能在战场上和你并肩作战,一同杀敌。”
  湛成淮听此眼眸仿佛有些湿润,他点点头,用力握住我的手,放在了心口上:“好,七日后阿眠你和我一块启程。” 
  
  翌日一早我携了绛雪前往凤都郊外的流亡百姓聚集地。这日我特意穿了素色锦衣,而不是雍容华贵、华可炫目的百鸟凤袍。这些受尽颠簸流离的百姓不需要庄严肃穆、高高在上的王后娘娘,他们更需要见到可亲可近、躬身体恤民间疾苦的一国之母。
  
  我来到这些流民的居所时,好奇的百姓们很快把我围住,我和负责流亡百姓事宜的户部大人一起给每一个人发送衣物:“北阳大地上的每一个人都是王上的子民,无论他来自何方,王上都会如同爱护自己的孩子般护佑每一个人。还请各位在此安心住下,战火、政乱可以毁去屋舍、毁去田地,但只要生命还在,生活就可以继续,生活就有希望。何处是故乡?心安处即是故乡,一家人团聚处即是故乡。届时王上会给每户人家分配土地,人口多者多田亩。而且,各位在北阳的租税三年内全免,来年所收谷栗可储可市,朝廷概不过问。”我对人群中的老百姓朗声道。
  这些淳朴的老百姓们听此纷纷欢呼雀跃,一些年迈者甚至感激地老泪纵横,苍老的双手不停地抹着眼泪。
  我是来自南璃的公主,又是北阳的王后,我说得话对安抚这些南璃百姓有很大的作用。可是我的心底并不好受。他们曾经都是父王的子民,他们本该在自己的家园安居乐业,可他们现在却因为无能的君主流离失所,四处奔命。
  
  可喜的是,安定别国流亡百姓之举为湛成淮赢得了天下文人的赞赏,甚至一些本隐居山林的隐士,如被世人称为最难请出山的“深山四皓”,亦特地千里步行来到北阳凤都,自愿请求入朝从政。
  在世人眼中,北阳已成为了乱世里的太平盛世,而湛成淮,则是维持这一盛世局面的贤能明君!时势造英雄,乱世出帝王,或许,又是到了天下一统的时候。
  
  回到北阳王宫时,湛成淮还在议政殿和朝臣商讨政务,中宫里只有沁阿嬷等宫人。沁阿嬷见我疲惫而归,忙给我递来热茶。
  “公主,今儿去看望这些从南璃逃来的百姓,可是累着了?”沁阿嬷上前关切地问道。
  我摇摇头,冲沁阿嬷勉强笑笑:没事的,只是看到这些百姓,心里有些难过罢了。”
  
  沁阿嬷轻轻抚了抚我的背,又说:“今儿缇雪夫人来了中宫,说王上一早派人给她传了话,‘若贺兰将军愿意来北阳,定不会对此行失望’。”沁阿嬷欢喜地笑着,皱纹深了又深,“北阳君是真心喜欢公主的,对公主的事情向来都是放在心上的。”
  
  我抿抿唇,并不否认:“他现在对我是极好的,可是以后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我话才落,却听到门外宫人给王上请安的声音。
  “王后这话是特意说给孤听得吗?”湛成淮负手走进,面上虽和平常一样冷清,可眼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人生短短数十年,难得来世上走一遭,王后为何不放心大胆地相信一次未来呢?” 
  
  背后说人总是要不得的,我转了转眼珠,岔开话题:“今儿这么早就来中宫,朝堂上的政事都忙完了吗?”
  “和默澜部署了一下几日之后的行军要事,顺便接见了一下户部尚书。” 他走到我面前,眼里颇带赞许,“我听说了你今儿去凤都郊外对那些流亡百姓说得话,你做得总是比我想象中的好。”
  
  “我做得好也是因为知道你会默许我这样做。”我抬头凝眸望着他,心底感慨万分,“据说杜相在南璃搜刮民脂,四处抓丁,许多百姓为此而扶老携幼,仓皇就道。南璃通往北阳之路已是饿殍满地了。”
  “上一代南璃君在世时海内安定,有武夫悍将守国,南璃得以朝纲清明,国泰民安。”湛成淮望我一眼,似有惋惜,“现在杜相方自立为王,需要足够的兵力和物力来守住自己的王位,而这些兵力、物力都需要百姓的供给才有。南璃百姓之前已受水患之难,现又受内政之乱,苦不堪言是必定的。”
  
  “是啊,你看得总是这样透彻,真担心有朝一日你把我的所有心事都丝毫不差地窥测去了。”我亦真亦假地笑说。
  “需要有朝一日吗?”湛成淮挑挑眉,神色悠然地望着我,“说不定我已经知晓了阿眠的所有心事呢。”
  “那你说我现在在想什么?”我仰头望着他,他明亮至极的眼眸里清晰地倒映着我整个身影。
  他听此低下头,倾过身咬着我的耳朵,炙热的呼吸吹在我的颈项间:“你现在一定在心底想我。”
  
  幸好殿里的沁阿嬷和其他宫婢见此都知趣地退了下去,我脸颊热了又热,索性抬起头,毫不羞怯地迎向他的灼灼目光:“错了,我才没有在想你呢!”
  湛成淮听此眨了眨眼,一副毫不相信的模样。看着这样孩子气的他,我突然间很想掩唇而笑。
  “好了,不闹了。”我伸手捧住他的脸,收起戏谑,很认真地说,“今儿从城郊回来,我才终于明白什么是得人心者得天下。”见他专注地听着,我继续说,“真正得天下的王者必定具有平定乾坤、善政安民的威严,以圣德、仁善折服天下百姓。这样才能人人倾其力、尽其物,心甘情愿为其效劳。”
  “阿眠说得很不错。”湛成淮点点头,眼里带着些许困惑,“只是阿眠,为何会突发此感慨?”
  “以前天下南北两分,神州大地虽然看起来一派祥和,可南北两国的边境处依旧战乱不息,那时你说只有北辰之主出现了,天下一统,五湖四海合为一家,天下才算是真正的太平盛世。现在北阳依旧祥和,南璃却已混乱不堪,成淮你就没有任何想法吗?”我望着他,弯唇笑道,“你和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我可都不曾忘记。”
  
  他听此眸光微微一闪,幽深黑亮的明眸里仿佛忽然氤氲了许多无法言说的情感。他动了动唇,似乎要说些什么,我伸手掩住了他的唇:“若是他日,南璃要归于北阳,我绝不会对你有任何怨言。”
  成淮,放手去完成所有你想完成的罢,只要世间的百姓都不再受流离转徙之苦,只要世间的男女都能安居乐业相依相守,只要无论春江花月夜还是茫茫江浸雪,你都会和我并肩站在一起。
  
  此次征讨柔然,哥哥和缇雪都特意进了宫给我送行。
  “妹妹,战场不比民间,更不比王宫,此次真的要跟着北阳君去大漠吗?”哥哥以为我又是图一时新鲜,“北阳君也就这样答应你了?”
  因不能跟随我前行,沁阿嬷脸上亦是布满担忧:“行军之苦,公主受得住吗?且军中全是男人,多有不便,公主何不留在王宫静候北阳君班师回朝呢?”
  “北阳君是一国之君都尚要与军同作,与军同息,我又怎会畏惧这点辛苦?”我安慰哥哥和阿嬷,“况且,哥哥你不也曾随军打过仗吗,哥哥都能受得了的,我也一定受得了。”
  
  哥哥沉默不语,眉宇间的担忧丝毫不减,缇雪见此帮我说道:“公主心中自有打算,我们又何不尊重公主的意愿?北阳君考虑事情向来周到,他也一定为公主随军之事考虑周全了。”
  
  “是啊,哥哥,你呢,和嫂嫂就在凤都里安心住着,待我回来时,嫂嫂的孩子也应该快出生了。”我又对沁阿嬷说,“阿嬷,这段时日就劳烦你出宫照顾嫂嫂了,等我从大漠回来,再替嫂嫂挑选得力的阿嬷。”上次见面,缇雪告诉了我她已怀有四个月身孕的喜讯,当时我虽欣喜了一会儿,可因忙着准备随军的琐事,一时间竟忘了这事儿。
  沁阿嬷点头应下:“公主,你尽管放心去吧,老奴会照顾好夫人。”
  哥哥听此依旧未有多大欢喜之色,缇雪见此碰了碰哥哥的肘,哥哥方才抿抿唇,脸上勉强浮起一抹微笑:“妹妹,哥哥和缇雪在凤都静候你平安归来。”
  
  柔然一族深居大漠,王庭逐水草迁徙,一年四季行踪不定,湛成淮决定行至大漠后和高辛默澜兵分两路,深入漠南和漠北,直捣柔然王庭。
  湛成淮严于律己,治军谨严,整个行军队伍纪纲严明,齐整如一,行军途中未出现任何有懈怠之心的将士。
  行军至一半路程时,将士们方才停下来安营扎寨,休整一夜再继续出发。而一路装扮成侍从的我则住进了湛成淮的主帐。
  “阿眠,这几日辛苦你了。”他看着一进帐便往卧榻上倒去的我,眼里歉意顿生,“如果你受不住了,一定要告诉我。”
  我伸长四肢大喇喇地躺在卧榻上,也不想再顾及形象了:“不辛苦,只是无趣了一些,除了你会和我说话,玄影和青羽都像木头人一样。”我坐起,又说,“不对,他们比木头人还更木头,木头人还可以刻上表情呢。” 一路上我随着玄影、青羽两人伴他身后,每次我和他们说一些什么时,这俩兄弟除了表情僵硬地点头称是,再不多言半个字,一如当年在秦州。
  湛成淮听此低笑了一声,从袖口里抽出一本折子:“阿眠,给你看看这个。”
  
“什么东西啊。”我伸手接过他递来的折子,打开一看,见折子第一页写着“代南璃王
讨杜氏檄”八个大字。
  
  伪临朝杜氏者,原尚书之子,先王感其父之恩,封为丞相,贵至一品。后先王之子临朝,良田万千,恩之有加。然其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贪得无厌,荼毒忠良,谋害君王,逼死公主,人神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先王之爱子,杳无所踪;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鸣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虚侯之已亡。燕啄皇孙,知汉祚之将尽。龙藜帝后,识夏庭之遽衰。
  贺兰,南璃旧臣,公侯冢胤。奉先帝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兴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岂徒然哉!是以得北君相助,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以清妖孽。
  北君之力,南连百越,北尽三河,铁骑成群,玉轴相接。海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江浦黄旗,匡复之功何远!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吒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  
  公等或家传官爵,或地协周亲,或膺重寄于爪牙,或受顾命于宣室。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土未干,先王之孤安在?倘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师,无废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若其眷恋穷城,徘徊岐路,坐昧先几之兆,必贻后至之诛。
  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短短一篇檄文铿锵有力,气势浑雄豪迈,我读完最后一句话时,全身的血液都似要沸腾起来了。
  “这样一篇檄文要是流传到南璃,只怕闻者无不热血沸腾,摩肩擦踵,愿与北阳君和贺兰将军共讨杜贼。”我颇为感慨地说道。
  “这是兵部大人仿先人之文辞撰写而成,借贺兰将军以南璃旧主的名义讨伐杜相,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湛成淮听此笑瞥了一眼我手中的折子,又说,“现在,这篇檄文应该已经传遍南璃各大小州郡了。”
  “那你打算何时征讨杜相呢?”我问道,“从大漠回来后吗?”
  湛成淮不予置否,只是笑着问我:“现在我北阳的铁骑应该已经踏入南璃境内,你都未曾察觉这几日行军队伍有何变化吗?”
  “你把一部分兵权交给贺兰将军了?”我有些了然,又有些不安,“难怪你愿意接见贺兰将军,还要求他在你出征前赶到凤都。可你这样轻易地把兵权交付给别国的将军,也太冒险了。”
  “阿眠,这次行军,你还记得你上一次见到默澜是什么时候吗?”湛成淮唇角轻轻弯起,带着不可莫测地深意。
  “昨天?前天?”我拧了拧眉,有些不确定,“好像前两天我还看到他了呢。”说着,我咦了一声,“刚刚扎帐篷时,我都未见到高辛将军的人影。”
  湛成淮笑望着我,摇了摇头,眉宇舒展:“默澜在行军的第三日就带着一半的人马离开我们,往南璃江都的方向行去了,阿眠你这样迟钝,我怎么可能放心把你一个人留在北阳王宫。”
  
  “我只是一时间没有注意到高辛将军而已。”我撇撇嘴,不满他说我迟钝,“这些你应该部署很长时间了,可是怎么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啊。”话一说完,我突然很想抽自己,我这不是自己又一遍说自己迟钝了呀!
  
  湛成淮显然也察觉到了这点,他勾着唇玩味地笑望着我:“贺兰将军的加入,只是让我们如虎添翼罢了,我原先并未考虑到他。这一切的部署只是恰好逢上了一个机缘。”
  我点点头,脑海里的一切都串了起来,所有疑惑迎刃而解:“柔然之前掠杀北阳边郡吏民,只是为了将北阳的军力引进大漠,让南璃的杜相有机可乘。而你看似一怒之下亲自挂帅挥军大漠,实则令大将回头直击南璃江都。与其被攻打不如主动出击,这样才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杀对方措手不及。”我忍不住咂咂舌,颇为钦佩地说,“高辛将军半路领兵折回一事,我深在其中都未发觉,更别说远在南璃的杜相了。”
  
  “阿眠,你果真很聪慧,总是一点即通。”他伸手轻抚着我摘了笼冠,倾泻在两肩的长发,目光直接看入我的眼眸深处,又说,“我从未想过要向你隐瞒什么。”
  我眨眨眼,想起临行的前一晚悄悄放在他御书房的信笺,于是问道:“我现在一有空闲就在给你写信,你有看到吗?”
  湛成淮表情微微一怔,显然并未注意到和他的一堆奏折放在一块的信笺。很快,他挑了挑眉,眸里漾着摄人心魂的滟滟情丝:“娘子写了什么,能否先告诉为夫呢?”
  “不告诉你,等你回去了再看。”我望着他近在咫尺的俊颜,本想逗一逗他,却忍不住伸手揽住他的颈项,在他耳畔轻轻吟唱起来。
  有一位风华光灿的君子,他光明正大心怀天宇,他睿智仁善宽容稳重,他永远无法从我心中抹去,他让我这一生也不愿忘情;
  有一位风华耀目的君子,他庄严华贵气度非凡,他性情坚毅足智多谋,他永远无法从我心中抹去,他让我这一生也不愿忘情;
  有一位风华绝世的君子,他言谈风雅妙趣横生,他举止高华丰神俊朗,他永远无法从我心中抹去,他让我这一生也不愿忘情……
  
  
  行军队伍步入大漠时,黄沙腾腾的热气即刻迎面扑来。我端坐于马背上,眺目望去,眼及之处,无不是金灿灿的黄沙、起伏的沙丘和无垠的戈壁。
  “前方不远处有一个湖泊,今晚整个军队就驻扎在湖边。”湛成淮拉着缰绳和我并排而行,双目凝视着我,“阿眠,你今天的气色很不好。”
  “有吗?我只是感觉有些热,喝喝水就好了。”眼睛莫名有些酸疼,我拿起挂在马背上的水囊,大大的喝了一口,心里顿时凉爽多了,“你不要总担心我,我可比你想象中的要坚强许多。”我豪迈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湛成淮点点头,眼里的忧色稍微缓和了一些:“身体不适一定要告诉我,不要自己忍着。”
  
  全军扎好帐篷时正是落日之际,远处的落日像浮动的碎金般一点一点地落下,随后和黄沙融为了一体,令人分不清到底是黄沙遮去了落日还是落日映透了黄沙。我坐在湖泊边上,看着这种璀璨壮阔的美景,只觉整个身心都迷醉其中。
  “是不是很美?真担心阿眠看了后就不愿意和我回家了。”耳畔多了一个戏谑声,透着悠然的笑意。
  我回眸望住他,很认真地说:“我不想回北阳了,我想留在这儿,你让我留下来,好不好?”
  他听此顿时俊眉紧皱,也不说话,薄唇紧紧地抿着,明亮的眼眸忽然变得幽深看不见底。
  气氛忽然变得诡异而又沉寂,他看向虚渺的远处,面容异常的清冷。我冲他吐了吐舌,见左右无人注意,飞快地在他脸颊亲了一下:“这儿的景色再美,也没有我的夫君美啊。”他的脸颊清凉一片,我笑嘻嘻地瞅着他,只恨不能多亲他几下。
  
  他这才低头凝眸望着我,眼里的清冷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几许沁人心脾的暖意。
   
  “我不会让你离开我。”他倾过身,冰凉的双唇压在我的唇上,如将军侵掠无人之地,肆无忌惮地攻城略地,许久才松开我。
  “要是某个将士看到你这样,人家会以为你有断袖之癖。”我脸颊发烫,忙张望着四周,只见炊烟袅袅,士兵们都在忙着生火做饭。
  “你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只会盯着我看。”他勾勾唇,话里带着隐隐的欢喜。只见他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额头,眼里却倏然浮起一抹忧色:“阿眠,你在发热。”他握了握我放在两侧的手,皱起了眉,“阿眠,难怪你今日气色这样差,我早该发现的。” 
  “发热?”我伸手握起湛成淮宽厚的大手,忍不住想放在脸颊上降温,“我说怎么靠近你的时候总感觉很凉爽。”
  “阿眠,你先进帐休息。我去把军医叫来。”他轻轻摸了摸我的脸颊,转身往随军御医所住的军帐长步走去。
  
  我一个人回到主帐,方在主帐内简陋的小木椅坐下,就见湛成淮带着随军的御医匆匆赶了过来。
  “这位小兄弟,请让老夫先切下脉吧。”御医把药箱放在地上,走上前准备替我把脉。
  真的要看吗?我迟疑地看了一眼身边的湛成淮,正犹豫着要不要伸出手,却听湛成淮淡淡说道:“这是王后娘娘,御医你给娘娘看仔细一些。”
  御医听此惊讶地抬起头望我一眼,忙俯首给我行礼:“微臣见过王后娘娘,只是微臣的箱子里并未带有切脉的丝线……”
  “无妨,娘娘的病要紧。”湛成淮当即打断了御医的话。
  “那……娘娘多有冒犯了。”见我伸出了手,御医在我旁边坐下,切脉时神情不免有些拘束。
  “娘娘,现在您有任何不适吗?”御医切完脉后连忙站起,俯首问道。
  “倒无多大不适,只是眼睛略感酸疼。”我看向湛成淮,轻轻摇了摇头,用眼神告诉他不用太担心我。
   “这段时日娘娘一直跟着行军队伍餐风饮露,玉体承受不住连日以来的舟车劳顿,这才会染上风寒。”御医又说,“微臣先下去给娘娘煎一些退烧药,要是娘娘再有其他不适,随时派人召见微臣。”
  “娘娘的病辛苦你了。”湛成淮点了点头,拂手让御医退下。
   御医走后,湛成淮走到我面前,伸手抚了抚我的额,眼里蕴着一抹内疚与自责:“阿眠,对不起,是我总想着要把你带在身边,却忘了你也不过是个闺阁里长大的女孩。”
   “所以,以后再有战事,你也不会再带上我了吗?”我目光直直地瞅着他,很认真地说,“我今年已经二十岁了,再也不是你口中闺阁里的女孩,我是你的妻子,只要待在你的身边,一切我都甘之如饴。”我摸了摸他的脸颊,又笑说,“只是这几日你可不能再亲近我了,要是你被我传染了,我就该自责了。”
   湛成淮听此却反而倾过身,搂住我的腰,又一次深深吻住了我的唇。
   “阿眠,我的身体可比你好很多。”他颇不以为然地捏了捏我的鼻子,眸里尽是不可言说的柔情。
   
  喝完御医煎得药,半夜睡得稀里糊涂,只觉很热很闷,眼皮也重得睁不开。进进出出的脚步声不时从耳畔传来,有人一直在拿冰凉的毛巾擦着我的额头。可我心底还是又烦又热,忍不住用尽力气喊道:“停下,安静!”
  话音方落,四周顿时一片沉寂,我心里的烦躁减轻了许多,不一会儿,又昏昏睡了过去。
  
  “王上,侦查骑来报说在前方一百里之处发现了柔然军队的驻扎地。”是青羽的声音隐隐从帐外传来,“柔然此次至少集中了十万精兵待于漠中,而我方现在只有一半的军力……”青羽话里不无担忧。
  “漠中水草稀少,不利于行军驻扎,柔然王不过是妄想将我们诱入漠中,利用我军不熟悉地形的劣势,使我军人疲马惫,他好以逸待劳罢了。”是湛成淮沉稳清淡的嗓音,只听他顿了顿,又说,“命令侦查骑继续监测柔然王动向,一有情况立刻来报。命令全军坚守原地,若是柔然来人挑衅,只须防御不许出击,违者斩立决。”
  “是,王上。”只听一个脚步声匆匆离开,有人掀起了帐篷,不一会儿,一双温厚的大手轻轻抚上了我的额头。
  “阿眠,现在有没有更好一些?”耳畔是湛成淮温切的说话声,“你要是再这样睡下去,我可就命人送你回凤都了。”
  我下意识地摇了摇头,用力睁开眼睛,一双狡黠的明眸蕴着笑意映入我的眼帘
  “你知不知道,你已经高烧了好几天。”他在我身旁躺下,一手撑着头,侧身望着我,“这些天,阿眠你就待在主帐里好好休息。”
  “我刚刚听到青羽说一百里外聚集了十万柔然精兵,你命令全军不可迎战,是在等什么吗?” 我握住湛成淮的手,担忧地问道,“我是不是耽误你们的行程了?”
  湛成淮笑着摇摇头,反握住我的手:“你好好养病,战场上的事情从来都不需你挂念。”他伸手将我额前散落的发丝拢到耳后,“前天你还在昏睡的时候,帐外出现了蜃景,你不知道我当时多想拉着你的手一起看,你身体再不好起来,这趟大漠之行可得错过许多风景。”
  “蜃景?迷幻蜃楼吗?”我惊讶问道,“我听说大漠里的蜃楼像是迷幻之境,里面有亭宇阁楼小桥流水,有时候还能看到熙熙攘攘的街市和人群。”说到兴奋处,我坐起身,摇着他的手,说道,“你要是再看到蜃景,一定要及时告诉我,就算我在睡觉你也要把我喊起。如果我醒不来,你就拿水泼我,这样我一定能起来了。”
  湛成淮见此低低笑了一声,他捏捏我的鼻子,说道:“前几日还说自己已经长大,这会儿又是这般孩子气。”
  “我有说过吗?”我眨眨眼,很无赖地涎着脸说“孩子气了你就不喜欢吗?你不是应该怎样的我都很喜欢吗?”
  湛成淮听此幽幽叹了一口气,很无奈:“王后原来是这样自信,孤真是自愧不如,自愧不如。”
  
  
  这些日子,整个军队一直都驻扎在漠南,柔然的军队时不时派人前来挑衅,湛成淮派出的轻骑每次追击几里后便会自行回营,并不和柔然直接相战。
  显然,在柔然看来,若不能将湛成淮引入漠中一举歼灭,能把湛成淮拖住,从而让杜相领兵攻打军力空虚的北阳也是不错的。
  这样两军僵持了一个多月,湛成淮突然命令全军迎战,直接攻向一百里外的十万柔然精兵。
  这样刀光剑影的战场,湛成淮定是不可能让我跟随他左右的。我被留在了后方的主帐里,只能翘首期盼地等候他回来。
  
  碧蓝的湖水倒映着摘了笼冠长发垂于两肩的我,我惴惴不安地独坐在主帐前的湖边,眺望着一百里之外,仿佛透着濛濛云烟,就能看到此时硝烟弥漫箭雨纷飞的战场。
  两军交战,定是飞沙走石,剑锋激荡,血染苍穹。我忽然无比地想要奔往前方战场,仿佛只有看到湛成淮才能心安。
  一直到日落时分,天色愈来愈暗沉,前方战场依旧无任何消息传来。我站起身,对一直候在身后的玄影和青羽两人吩咐道:“你们谁去前方战场探一探军情,看下现在情况如何罢。”
  
  许久得不到回应,我转过身,正纳闷为何四下无人,颈项间却忽地一凉,这是利刃的冰寒。
  “想要活命就不许乱动。”耳边是恶狠狠的威吓声,我余光望去,见是一黑袍长袖的柔然男子。
  忽然又听到一阵快马加鞭的马蹄声传来,紧接着是湛成淮凛然的大喝声,几乎要震破人耳膜。
  “你是谁?为何会出现在本王的军帐里?你们柔然王已带着数十万民众向本王俯首称臣,你还想再做最后的垂死挣扎吗?”他手握缰绳夹着骏马飞驰而来,身上闪闪盔甲生出的寒光划亮了整个暗沉的天际。
  
  这个柔然男子无所谓地冷笑了一声,架在我颈项处的长剑紧了又紧:“北阳王,我无意伤你的人,我只求用此女换一个柔然女子。” 
  “本王一生从不受人威胁,你信不信本王立刻举军踏平你整个柔然?”一身金盔铁甲的湛成淮眸光紧紧锁住被长剑挟持了的我,他抓着缰绳的手握成了拳,似乎在竭力抑制眸里的怒火。
  
  柔然男子听此瞥我一眼,看向高坐于马背上的湛成淮:“都说北阳王对北阳王后一往情深,向来不徇私情的北阳王会带这个女子随军,只怕这个女子就是北阳王后吧,用一个无关紧要的柔然女子换回王后,北阳王何乐而不为呢?”
  
  这时又见带着数万军队的高辛默澜从远处飞驰而来,他一见情形不对,迅速命令身后的数列精骑将我和柔然男子团团围住。
  “没有本王的命令,任何人不准轻举妄动!”湛成淮扫了一眼高辛默澜,目光森然地投向柔然男子,“你要换的女子叫什么名字?她现在何处?”
  柔然男子听此放在我颈项处的长剑略微一松,说道:“她叫阿离,是柔然王的妾室。北阳王只要命柔然王交出阿离便是了。”
  “默澜,速速将那个阿离带来此地。”湛成淮高声吩咐身边的高辛默澜,眼神却依旧停留在我的脸庞,仿佛在示意我不要担心,一切有他在。
  不一会儿,只见一个身着紫色罗银泥裙的女子被高辛默澜带到军帐前。
  “人已经带来了,你还不快把人给放了!”湛成淮冷声喝道,目光紧紧迫人。
  “北阳王,待我和阿离到了安全之处,自会把王后放了。” 柔然男子看着紫裙女子,凶狠的面容忽而多了几分温柔,“阿离,快过来。”
  “你别得寸进尺!你再不放了王后,本王将你二人碎尸万段!”湛成淮从马背跃身跳下,带着凛冽的肃杀之气迈步走来。
  柔然男子见此退后了几步,拿剑的手微微抖动了几下,强撑着道:“你若是不愿意,我一小小柔然巫师能和北阳王后同归于尽,此生也是值当了!”说着,他又冲紫裙女子喊道,“阿离,你快过来,我带你离开这里。”
  湛成淮听此停住了脚步,目光却已是结成了冰,彷如昆仑山顶的万仞雪峰般寒意逼人。他一生威严天下,如今却在三军前受这样一个降军里的贼人相胁,只怕心底已是忍了再忍,却又为了我无可奈何。
  
  “巫木,我跟你离开。”只见紫裙女子拉着拖曳在地的裙角飞快地向我奔来。我还未回过神来,耳边却霎时传来咣当一声,是长剑落地的声音。我回过头一看,见身后的柔然男子心口上赫然插着一把匕首。鲜血从柔然男子插有匕首的心口处不断溢出,紫裙女子将匕首拔出,又狠狠地补上了一刀。
  柔然男子趔趄了几步,却并不还手,只是抬起头呆呆地望着眼前的女子,一脸的震惊和惨然。
  只是一眨眼,一枚利箭破空而来,瞬间穿破了柔然男子的身体,柔然男子随即跌倒在血泊里,两眼圆睁地瞪着高空。
  震撼与困惑盈满心头,腰间却忽然一紧,一阵眩晕感涌遍全身,仿佛天地在旋转,湛成淮竟然当着全军的面将我打横抱起。
   “阿眠,有没有哪里伤着了?”弓箭被他扔掷在地,他傲睨于天地的明眸此时此刻只倒映着我一人,天地澄净,他身上的盔甲闪亮夺目,而我却只闻到了他身上独有的温暖与熟悉的气息。
  我摇摇头,往他身上靠了靠,小声说:“我又让你担心了,对不起。”
  “你和我之间还需要说这些吗?”湛成淮眉头微微舒展,而后又皱了起来,“玄影和青羽呢?”见我摇头,他脸色沉了沉,对身后的高辛默澜道,“默澜,派人去把青羽和玄影找来!”说完他旋即大步将我抱入了主帐里。
  
  回到主帐,湛成淮脱去了身上的高盔厚甲,换上了轻便的黑色玄衣。
  “阿眠,你当真是连死都不怕了吗?刚刚你面上毫无畏惧之色,我心里既略感欣慰却又有一些难过。”他转身凝眸看向正替他整理衣物的我。
  我抬头笑瞥湛成淮一眼:“既欣慰又难过?这算是什么想法?”
  湛成淮走上前,在我身旁坐下,捏了捏我的脸颊,说:“会欣慰,是因为阿眠胆识过人,有着我北阳王后该有的气魄。”顿了顿,他又说,“会难过,是因为阿眠有时候太淡然了,好像心中对谁都是了无牵挂的。”话到末尾,一抹黯然从他眼里一闪而过,仿如飞坠的流星划伤了夜空沉寂的薄幕。
  我知道他话里的含义,却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解释。我纠结了一会儿,慢腾腾地说出心中真实所想:“其实,我心底也是挺害怕的,我才嫁给你一年不到,我还没有给你生过孩子,要是就这么死在大漠了,实在太可惜太悲剧了。”
  怕被他嘲笑,我低了低头,又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只要一想到你,总觉得,无论发生了什么,你一定会及时出现,一定会护我周全的。”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个完好无损的脖子,小声加了一句,“你当时要是没有出现,我肯定会哭的,一剑割喉肯定特别疼。”头顶上的目光似乎越来越灼人,我忙双手遮住眼,喊道,“不许笑,纵使是心底也不许。”
  “我没有笑你,只是阿眠你很少对我讲这样的心底话,你总是一副很坚强的样子。”双手被他拿开,他清亮至极的明眸里仿佛流淌着一泓温绵的春水。
  
  “反正我对你也是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了。”我幽幽叹了一声,忽而想起本该在千里之外的高辛默澜,不免满心困惑,“高辛将军不是去讨伐杜相了吗?为何又出现在这儿呢?你这段时间命令全军不许迎战,就是为了等高辛将军从南璃回来吗?”
  湛成淮微抿着唇挑了挑眉:“默澜和杜氏在南璃江都一战后,杜氏溃不成军,未有几日便降旗诚服。默澜派人押送了杜氏一族前往北阳凤都,随后领着军队从南璃直奔这里。我一直拖延着不迎战,就是为了等默澜领兵抵达漠北,他们这次绕开漠南和漠中,从大漠东路潜入了漠北,耗费的时间长了一些。要是我们提前和柔然迎战,虽不至于惨败,但我军定会伤亡惨重实力大损。”
  “可是柔然王聪明反被聪明误,他以为拖延住了我们,却不知我们也在拖延他们。”我听此忍不住拍手称赞道,“而高辛将军绕路潜入漠北,既可以和漠南的我们一起夹击漠中的柔然主力军队,又可以防止柔然残余部队逃往漠北。为何你总是想得这样全面周到?”
  湛成淮笑了笑,并不以为然。这时只听帐外传来了高辛默澜的说话声。
  “王上,微臣在主帐后方找到了昏倒在地的玄影和青羽,他们都中了柔然一种叫迷蛊的幻药,现在已经清醒过来了,只等王上发落。”顿了顿,高辛默澜又说,“能给玄影和青羽下幻药,那个巫师只怕是轻功了得,还望王上从轻发落。”
  湛成淮听此站起身往主帐外走去,我见此连忙跟上。
  “我也未受任何伤害,不罚他们了罢。”临出主帐,我拉了拉湛成淮的衣袖,小声说道。
  “不罚长不住记性。”湛成淮并不容我多言,他掀开帐篷,睨着地上的玄影和青羽二人,面容威峻,“身为孤的影卫,却连王后都保护不了,孤要留你们何用?”
  他眸光犀利地锁住跪在地上的人,我站在他的身边,几乎能感受到地上的玄影和青羽二人的紧张。
  我见此忍不住碰了碰湛成淮的手肘,湛成淮回眸望我一眼,我冲他摇了摇头,恳求他手下留情。
  “罢了,所幸王后有惊无险,回凤都后,就罚你们去南璃负责修建南璃百姓因战乱毁去的田舍罢。”
  湛成淮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正要拂袖转身进帐,高辛默澜忙又道:“王上,柔然王的妾室阿离执意要求面见王后娘娘,说和王后娘娘是旧识。”
  “旧识?”难道和南璃王宫有关?我疑惑地看向湛成淮,他眼里亦有困惑,我忙对高辛默澜说,“她刚刚救了我,你快把她带上来。”
  
  只见这个名叫阿离的女子,一见到我便伏跪在我的脚下。
  “公主殿下,您还记得奴婢吗?”阿离仰起头望着我,小小的脸上隐约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奴婢是南璃王宫的阿离,当年先王后身边的贴身侍婢柳娘是奴婢的姑姑。”说着她从身上拿出一块绣帕,双手奉上,“若公主殿下不记得奴婢了,公主殿下一定还记得奴婢姑姑的绣品,公主殿下小时候的贴身衣物都是由奴婢姑姑亲手缝制的。”
  我走上前接过阿离手中的绣帕,上面熟悉缜密的针脚的确都是出自柳娘之手。我凝神回思着当年在南璃王宫的依稀旧梦,模糊记得柳娘在宫中似乎是有一个侄女,她还曾想让侄女和我作伴,但母亲嫌她侄女年龄太小,便打发去了其他宫。
  “阿离,我记得你,但你为何会出现在柔然呢?还成为了柔然王的妾室?”我把绣帕还回她手中,并扶她起身。
  
  听此一问,阿离的眼里顿时泪水如涟:“杜相篡夺了王位后,把宫中稍有姿色的女子都悉数送给了柔然王。宫中很多姐妹都命丧前往柔然的途中,奴婢是其中侥幸活下来的一个。”说及此,阿离又忙跪下,哀求道,“公主殿下,奴婢实在不愿继续待在柔然了,只要公主愿意收留奴婢,奴婢愿意终身服侍公主。”
  我看着匍匐在地泣不成声的阿离,心底亦泛着酸,我望向身旁的湛成淮,他点了点头,表示默许我的任何想法。
  “阿离,你起来,后天你就跟我一块回北阳罢,现在,北阳是我的家,也可以是你的家。”我弯下腰,想要将她重新扶起,她却坚持给我磕了几个头后,方从地上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