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狐裘。
雪白灿烂的白狐裘。
领口袖口几点玄色沾雪出锋,拎在手里轻轻一抖,流光似水,宛如还有生命。
男孩满眼赞叹地看着手里的狐裘。这是他整理库房的时候无意中发现的。库房里堆满了古董花瓶和字画,这样一件极上等的皮草,不易保存,怎么看都像是放错了地方。它该属于哪个精致的衣柜,而不是这个昏暗而神秘的阁楼。
“喜欢吗?”身后忽然传来温柔的声音。
“师父!”男孩看到来人,眼里充满了仰慕,“这是您的衣服吗?怎么放在这里?”
温文儒雅的男子浅笑着,从男孩手里接过了狐裘,轻轻抚摸,像抚着爱人的青丝。
“它不是我的衣服。事实上,它不属于任何人。”男子的话语意味深长,“记住了,梓白。这里的一切,在外人眼里,都是死物,是残破的花瓶,是生锈的铜器,或是斑驳的画卷。但是,它们其实都有生命,都有自己的意志。它们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有着凡人无法理解的灵力。而我们的任务,就是要去修补他们残缺的肢体,让他们重归完整,继续履行它们的使命。”
“那……它的使命是什么?”男孩问。
男子低头朝他微笑,目光皎皎,出尘脱俗,充满对孩子的怜爱。他穿着月白色的深衣,苍绿色的丝线绣出花纹精美的衣边,整个人就像由温润的月光凝结而成。男孩仰头,痴痴地望着他,就像望着一个神。
容梓白张开眼,眼帘里是洁白的天花板。
空气里有淡淡的食物香。那是早起的容婧在做早饭。新鲜的豆浆和牛奶,煎得嫩滑的荷包蛋,炸得金黄的油条,还有脆爽可口的腌菜。在唐人街这十年来,他已经彻底接受了中国的食物、语言和生活方式。
他的人生目前分为两半,前八年是颠沛流离的乞讨和偷窃,后十年是养尊处优地教养学习。昔日在下水道里苟且偷生的孩子如今以及有了正式的身份,美国的护照能让他去到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地方。
而改变这一切的那个男子,却不知道此刻正在哪里。
吃早饭的时候,容梓白对容婧说:“我昨天梦到师父了。”
“你总梦到他。”容婧见怪不怪,她正逼着披萨吃蔬菜,头也不抬,“你的恋师情结很严重,一直都是师父的崇拜者和跟屁虫。他走的这几个月,你天天都魂不守舍的。不知情的还当你失恋了呢。”
“因为我一直是师父最乖巧听话懂事又能干的徒弟呀。师父最疼我,我当然也最爱师父了。”容梓白翻了个白眼,“话说,家里的白狐裘,还放在库房里的?”
容婧惊讶地抬起头。逃脱惨无“狗”道地填塞的披萨立刻抓住这个机会从她膝盖上跳下地,跑走了。
“怎么想到问这个?”容婧高挑着漂亮的眉毛,站了起来,“应该好好放着的。我去看看。”
容梓白也放下了碗,跟在容婧的身后,走进了幽暗的库房。
密密麻麻的陈列柜上,摆放满了工整的箱子,全部都用特殊的符号做了标记,写着最后一次开封的日期。
“啊——”容婧发出了惊叫声,一连串绝对不应该从一个淑女口中出现的脏话非常流利地喷了出来。
容梓白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地上有一个被挠得稀烂的盒子,里面是个打开的金丝楠木匣子,匣子里空空如也。
“那个……要不要报警?”容梓白摸了摸鼻子。
“报你个头!”容婧气愤地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让那个家伙跑走了,这下可要热闹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容梓白满不在乎,“在这盒子里闷了几十年,它也应该出去活动活动了。”
师父说的,那是每一个成列在这里的古物的宿命。他们被修葺好,静静地沐浴着月光,吸取天地精华,休养生息,恢复灵力。
昨夜的白茫茫之中,有什么东西挣脱了束缚,消失在夜色里。那个身影敏捷灵动,要去实现他的使命。
皇后区偏僻又肮脏的街道上,两只野猫在垃圾桶边争夺着一块鱼排,遍布积水的地上散落着烟头、口香糖和瘾君子们丢弃的针头和锡箔纸。这里散发着垃圾酸腐的臭气,危险和不安的气息也充盈在空气之中。
阿杰把烟蒂丢在地上,用脚碾灭。深秋的纽约很冷,而他在这条偏僻的巷子里也已经等了两个多小时了。大少爷和人谈事还没有结束,作为一个小司机,他所能做的也不过抽烟解闷而已。
争食的两只猫打得越来越激烈,阿杰怕它们动静太大,会引来附近住户注意到他和这辆名贵的奔驰轿车。于是他捡起一个啤酒瓶子,用了一个巧劲儿,弹了过去。
中招的野猫惨叫一声,夹着尾巴跑走了。就这时,阿杰意外地发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
那个白色的小毛球正怯怯地缩在垃圾桶后面,显得无所适从,一双金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芒。
阿杰心里一动,情不自禁地走过去,把那只小毛团拎了起来。
“狗?”
尖尖的耳朵和嘴巴,眼睛却是猫一样的金黄色。尽管在这种肮脏的地方出没,可是皮毛干净雪白,蓬松如雪。这大概是贵妇们喜欢养的那种狐狸犬,只有一个多月大的样子。阿杰没有在它脖子上找到项圈,也许这个小东西是从宠物店里跑出来的。
“嘿,伙计,你从哪里来的?”阿杰说着家乡话,想到这只美国的小狗或许听不懂,又换上了带着口音的英语,再问了一遍。
小白狗当然没有办法回答他。它只是用那双炫目的金色眼睛盯着阿杰,然后伸出粉色的舌头舔了舔阿杰的手。
就这个时候,旁边建筑里一道不起眼的门打开了,刘家大少爷刘擎在保镖的陪伴下走了出来。阿杰想把小狗藏在身后,可是已经晚了一步。
“阿杰,你手里拿着什么?”保镖警惕地问。
阿杰无可奈何地把小狗拎了出来,“刚才捡到的。也许是附近人家丢的……”
小狗无辜地摆着尾巴,天真无邪。
“你太闲了吗,还有功夫捡小狗?”保镖叱喝着,“赶快把这小杂种丢了!”
“等等!”刘大少爷出声。他是个三十出头的男子,年前才从故世的刘老先生手里继承了庞大的家业。生长在这样纵横黑白两道的家庭里,给他俊朗的外表渲染上了冷酷阴郁的气质。
此刻,刘擎看着小司机手里的白狗,想到的是刚才见过的算命大师看似无意的一句话:“若想上达青云,唯有白犬为衣。”大师的这句话并未指名是对他说的,但是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这狗挺可爱的,我养着好了。”刘擎说,“刘家也不至于容不下一个畜生。带上吧。”
就这样,小白狗就被丢到了保镖怀里,搭乘着阿杰开的车,回到了刘家主宅。刘擎没有在给它起名字上花什么心思,只是简单地叫它小白。刘家大少爷自然不可能亲自照料一条够,于是小白就顺理成章的归阿杰管了。
“欢迎加入刘家,小白。”阿杰给小白洗了一个澡后,将有铭牌的项圈套在了它的脖子上。小白并不适应项圈,不停地甩着脑袋。这可爱的动作惹来阿杰的笑声。
“你知道吗?我小时候也养过一只小白狗,可惜后来它误食了耗子药被毒死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养过宠物。你虽然是大少爷的狗,但是由我来照顾你。大少爷是你的主人,那么,我就是你的朋友了。”
小白用它漂亮的金色眼睛望着阿杰,又舔了舔他的手。
“饿了吗?不爱吃狗粮?这可是最好的纯天然狗粮呢。”
小白嗅了嗅狗粮,一脸鄙夷地别开头——如果一只狗也能有鄙夷的表情的话。
不能惯坏了。阿杰想。也许等明天它饿了就会吃的。
“真高兴有你做伴,小白。”阿杰收拾好床铺,躺在了床上,“我们一起好好生活。呵呵,我要干出一番事业,赚很多的钱,然后娶一个漂亮媳妇……”
纯朴的年轻人喃喃自语着,渐渐睡去。
趴在垫子上的小白狗站了起来,金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它走到床前,仰头朝阿杰的面孔吹了一口气,淡如薄雾的轻烟被阿杰吸了进去。他睡得更沉了。
窗外明亮皎洁的月光照在佣人宿舍的窗台上。小白敏捷地跃上了窗台,身体沐浴在月光下。
地上的影子晃动着,开始变幻,越来越大。
然后,一双洁白如玉的脚轻轻地落在了地板上。
风从敞开的窗户灌了进来,把窗帘吹拂得不停飘动。银白色的发丝也随之在风中飞扬,折射着柔和的月光。金色的眼睛里,光芒妖异邪魅,像是划过天际的神秘流星。
白皙修长的手摸索着脖子上的项圈。指甲猛地暴长,锋利地指甲转眼就划断了牛皮项圈。项圈啪地落在地上,但是熟睡的阿杰依旧没有知觉。
人类,好奇怪……我好像忘了什么?
少年绝色妖艳的面孔上浮现困惑迷茫的神情。
咕噜……
呜,好饿。都有快五十年没有吃东西了。食物,大块大块的肉,在哪里?
嗅了嗅空气中的各种气息,银发的少年开心地发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他的身影仿若一道银色闪电一般跃出了窗口,直奔主宅而去。
***
“有小偷?”阿杰嘴里含着半个包子,含混不清地说,“什么人有胆子偷到我们刘家头上?掉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也没掉什么值钱的东西啦。”厨娘说,“就是昨天采购回来的打算在复活节吃的火鸡,还有香肠、牛排什么的,全不见了。”
“偷的都是食物?”
“可不是吗?”花匠翻着华语报纸,“所以没准是内贼干的。外面的小偷何必那么辛苦地通过宅子里那么严密的保安措施,就为了偷点吃的?”
“等我抓出这个家伙,有他好瞧!”厨娘气呼呼地站起来,“好了,我要重新去一趟超市。”
阿杰咬开蟹黄汤包的皮,吸着里面香滑可口的汤汁,眼前一花,一个白毛的小东西跳上了桌子。
“小白!”
小白狗眨巴着一双无辜天真的眼睛,舌头却毫不客气地在剩下的两个汤包上舔了一口。
“我的包子!”阿杰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眼睁睁地看着小白叼着汤包抛向空中,然后张开嘴啊呜一口接住,咕咚吞进了肚子里。
“到底是大少爷看中的狗呀,和别的狗就是不一样。”花匠大爷还很是赞许地点了点头。
阿杰看着没有动过的狗粮叹息,“小白,你这样是不对的。你应该吃狗粮。”
正在吃第二个汤包的小白彻底无视了阿杰的唠叨,干脆把屁股对着他的脸。
“就算是只狗,也不能惯呀。光吃肉怎么行?”花匠摇头。
“算啦。”阿杰微笑着摸了摸小白毛茸茸的脑袋,“刘家养一只只吃肉的狗,也不是什么问题。”
小白似乎听懂了他的话,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掌心。
刘大少爷自从把狗带回来,就不闻不问,阿杰便理所当然地成了小白的保姆。
“小白,接住这个!”阿杰丢出一个棒球。
小白坐在柔软的草地上,对从眼前飞过的棒球视若无睹。阿杰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小白好像用一种看白痴的目光看了自己一眼。
一定是错觉。狗怎么会翻白眼?
“好吧,你不喜欢棒球。那么飞盘呢?或者树棍?”阿杰挠头。
实践后证明,小白是一只特立独行的狗。它不喜欢其他狗都喜欢的玩具,也从来不追汽车和院子里的雀鸟(事实上,自从它来了刘家后,刘家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雀鸟了),它不吃狗粮,只吃烹饪好了的熟肉,而且食量很大。
“可是你一点都没长大呀。”阿杰抱着小白掂量了一下,“平时又不爱运动,吃了就睡。吃下去的东西都到哪里去了?”
小白甩了甩尾巴,眼睛无辜地眨了眨。这天真可爱的萌样让阿杰立刻心软了,把困惑抛在了脑后。
“你真像我小时候养过的那只狗,它也叫小白。”阿杰孩子气地笑着,“不过它的眼睛是黑色的。你的眼睛可真漂亮。你应该是一只血统纯正的名贵的狗。”
吾才不是狗呢,愚蠢的人类!
“刚才那是个白眼吗?”阿杰觉得自己又眼花了,“今天真热,出了一身汗。走,我带你洗澡去。”
什么?
“哎呀呀,小白,你在干嘛?喂,你是一只狗,怎么也会抓着门框不放?”
“旺!嗷呜!吱吱——”
“不要乱叫,你是狗!”
小宿舍里人飞狗跳,椅子翻倒声,盘子落地声,人摔跤声,和古怪的狗叫声响成了一片。
终于——
“好吧,我现在知道你还很讨厌洗澡。”阿杰呲着牙摸着左脸上被挠出来的爪印,无奈地看着地上的小白。
小白气鼓鼓地抖着湿毛,金色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年轻人的唠叨和抱怨他全都没听进,他正沉浸在自己的愤怒中。
人类真是变态,居然喜欢用那种恶心的液体来洗澡。
“怎么抖得这么厉害?是冷了吗?”阿杰立刻用柔软干燥的毛巾将它包裹起来,然后取来的电吹风。
“乖,吹干了就不冷了。”阿杰愉快地打开了电吹风。
很快,一声凄厉的惨叫再度传了出来。
阿杰悲愤地摸着右脸上的爪痕,欲哭无泪。而小白则慢条斯理地舔着它才挠过人的爪子。
这个人类虽然看着很白痴,血液的味道倒是非常清甜。
“我也是大开眼界了。”阿杰揉着身上的伤,唉声叹气,“明明捡回来的时候,那么乖巧可爱的,怎么现在会变成这样?”
“阿杰,大少爷有吩咐!”一个保镖敲响了门,“大少爷要出门,你开车。对了,把还有,把这只狗也带上。”
“为什么要带上狗?”
“大少爷说了,算命的说这狗是他的福星,能帮他招财消灾。”
正在挠着耳朵的小白朝说话的黑衣保镖抛去了讥讽的一瞥,可谁都没有注意到。
***
阿杰抱着小白,小心翼翼地跟在刘少爷的身后。而在他们身后,则是神情警惕的保镖们。
刘擎朝着龙江帮的二当家冷冷笑,“二当家,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那块地皮不论祖上是不是你们的,现在我们买了,有手续有证明,这地就是我们的。法律可是站在我们这边。”
二当家嗤笑:“混道上的,还拿法律来压人,置道义不顾,更何况那地是被你们骗到手的。刘擎,你真丢了你爹的老脸。”
阿杰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攀谈,更何况现场气氛紧张,火药味浓重,两派人马都剑拔弩张。
千万不要打起来。阿杰暗暗祈祷。可是上天听到了他的祷告,然后恶作剧地给出了反面的回应。
双方像是约定好了似地掏出了枪的时候,阿杰也从走神中反应了过来。他一把将小白夹在胳膊下,一把拽着刘少爷的胳膊,将他拉进了保镖的包围中。
枪声像冰雹砸在铁板上一样,又像过年时的鞭炮声,一片混乱里夹杂着伤者痛苦的惨叫。刘擎很快作出了反应,掉头就朝外停车的地方跑去。
“不行,少爷。”阿杰抓住了他,“龙江帮有备而来,怕会在车上做手脚。”
“那怎么办?”
追兵步步紧跟,他们就快要被抓住了。刘家的保镖显然招架不住对方凶猛的进攻,死伤无数。
“跟我来。”阿杰眼珠一转,拉着刘擎朝另外一头跑。
一梭的子弹不知道从哪里射过来,刚好打在了阿杰的脚边。年轻人重重地摔在地上,怀里的小白狗也被抛出很远。
“小白!”
“这个时候,别管狗了!”刘擎气急败坏地大吼。
“不行!”阿杰甩开了刘擎的手,“那也是一条命!”
小白从容镇定地从地上站起来,抖了抖毛。远处的枪林弹雨和前方两个男人的争执对于他来说没有丝毫的意义。人类的武器是无法伤害到他的,不过为了继续伪装,他大概还是需要假装受伤。所以他装出瘸了腿的样子,艰难地走了几步。
人类真是太好斗了。如此喜欢自相残杀的物种,早就应该灭亡才是。偏偏吾的使命还和他们不可分割。真是气死个人,啊不,神……
比如那两个男人,大概正犹豫着是来救他,还是丢下他逃走。按照常规来说,人类的自私会让他们选择后者。毕竟,没有人会为了一只狗,而以身涉险……等等!
阿杰猫着腰跑过来。子弹在他身边飞梭,击碎了的玻璃渣子落了他一身。他没有受过训练的动作显得有点笨拙,但是目光却是那么执着。
“小白,过来!”
白狗犹豫地站在墙角,一动不动。
“该死的!”阿杰咬牙豁出去,朝小白扑了过去。幼小的白狗被他抱进怀里,然后他随即在地上打了几个滚,躲在了一辆车后面。
小白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这个气味他很熟悉,是从这个年轻人身上散发出来的。
他受伤了。
但是阿杰顾不上自己。他捡起地上的石块砸碎了车窗玻璃,钻进了车里。
“小白,乖乖趴着。”阿杰扯出了电线,麻利地打燃了火,然后他一脚踩着油门冲了出去。
刘擎跳上了车,车窗玻璃也纷纷被子弹打碎。
“快开!快!”刘擎早已经没有了刚才谈判时的高傲,而是脸色煞白,吓得魂不附体。
阿杰讲油门踩到底,车冲破了对方的防线,杀出了重围。
龙江帮的人并没有追过来,阿杰他们得以将车开回了刘家的地盘,回到了安全的地方。
“你……做得很好。”惊魂未定的刘擎到底没有忘了表扬阿杰,“我不会亏待你的。你以后就跟着我吧。我说,你在听吗?”
年轻人已经倒在方向盘上,失去了意识。血浸透了他黑色的衬衫,顺着袖子一滴滴落在车地毯上。
刘擎急忙下了车,用手机联系刘家人来接应。他压根儿就没有注意到车里的那只小白狗,身体正缓缓上升,漂浮在了车厢的半空中。一团玄秘的白光笼罩环绕着白狗的身体,小狗金色的眼睛正折射出刺目的异光。
他要死了。
这是流光的第一个念头。
这个男人身上的生命的波动正在逐渐消失。他的伤比自己估计的要重很多。而他,正是为了来救自己,救一只这个人类眼里的小狗,而受的伤。
在时光里徜徉了数千年,万物的生与死在流光这样的神兽眼里,不过昙花一现的风光,从来都引不起他过多的注意力。但是眼前这个男人,却让流光产生了好奇。
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来救一只卑贱的狗呢?
可是如果真要他死了,那他就再也尝不到那么香甜的血液了……
喂,人类,你有什么愿望?
阿杰在一片浑沌之中,听到了这个傲慢威严的声音。他浑身疼痛,疲惫不堪,神志不清,无法思考。
问你呢,你有什么愿望?
我的愿望……我的愿望,就是……
哦?原来如此……明白了。那么,我们来做一个约定吧……
白光从狗的身上蔓延出去,将阿杰也笼罩住。那光芒越来越强烈,从破损的车窗迸射出去,一闪而逝,犹如流星之光。
刘擎打完电话,回到车里。阿杰依旧倒在方向盘上,昏迷不醒,而那只小白狗正忠心地守候在他身边。
“倒是一直忠犬。”刘擎说着,摸了摸阿杰的脉搏。原本已经微弱地摸不到的脉搏,正有力地跳动着。看来这个人是不会死的了。刘擎放心下来。
***
“阿杰,多吃点,吃饱了,才能把身体养好!”厨娘一边说着,一边将炖的香喷喷的老鸭汤盛在碗里,“哎哟,你也算是熬出头了,成了大少爷的救命恩人。”
“张婶,你放着,我自己来。”阿杰腼腆地笑着,用没受伤的手拿起一块烤得金黄的大鸡腿,自己却不吃,而是朝懒洋洋地趴在床边的小白狗递了沟渠。
“小白,来尝尝。”
“哎哟,好好的鸡腿,怎么拿去喂狗?”厨娘看着小狗啃着鸡腿,怪心疼的。
目送厨娘离开,阿杰再度将目光投向床头的地板上。
再也没有什么小白狗。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银发白衣的少年,赤裸着双足,盘腿坐在毯子上,正捧着鸡腿啃得津津有味。粗鲁的吃相和他美艳到男女莫辩的容貌十分不搭。
阿杰忐忑地开口:“那个……我该怎么称呼你?”
少年抬眼扫了一瞥过来:“吾的名字,汝等人类是没有资格称呼的。不过,看在我们已经缔结契约的份上,吾可以告知于你。我叫流光。”
“流光。”阿杰回味着,“那么你从哪里来?你看上去像是中国的神灵,怎么会出现在美国?”
“真啰嗦!”流光噗地吐了一根鸡骨头,“谁说神灵就不能出国?谁规定的?吾是为了使命而来。一切在冥冥之中,有上天注定。汝等凡人,跟你们说不清。”
阿杰目光深邃地注视着流光,“可你……为什么选定了我?你真的,可以达成我的愿望?”
流光还未回答,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嗖地一下,他又变回了一只纯良无害的小白狗。
“阿杰,”管家敲门进来,“大少爷要见一下小白,让我过来把狗带过去?”
“怎么了?”阿杰警惕地问。
“上次给大少爷算命的先生又来了,说想见见这只幸运狗。”
“可是……”
“你好好养伤吧。”管家没有废话,拎起小白就离开了。
“就是这只狗?”
“是的。”刘少爷说,“您给我算完命后,我出门就捡到了它。那天情形那么凶险,可现在回忆起来,一切都好像冥冥之中有谁助力一样,让我逢凶化吉。”
毛茸茸的小白狗摇着尾巴,金色的眼睛天真无邪地注视着眼前两个神情阴郁的男人。年轻点的男子是刘少爷,另外一个干瘦黑黄的中年男子,则是……
一个神棍罢了。不过他能算出吾能助姓刘的一臂之力,也算有那么一点点真功夫。
“大师,真的是它?那我将它养在身边,就可以保我平安?”刘擎急切地问。
“话是这么说……不过……”中年男子摸着光秃秃的下巴,贪婪而阴险地笑了,“金黄色的眼睛呀。如果它真的是传说中的那个神兽,那么,使用它的方法就会很特别。”
“如何特别?”刘少爷追问。
而感觉到了恶意的白狗,也警惕地怒视着他们,毛发竖立,嘴里发出了威胁的低声咆哮。
中年男人说:“那都来自一个古老的传说。中国古代,有一个朝代,年年争战,军阀割据,大地荼毒,民不聊生。这时,有一个将军进山狩猎,射中了一只白狐……”
白狐后腿受伤,无法逃走。但是它已经修炼成精,可通人语。于是它流着泪对将军说:如果您能放了我,我会用我的法术来保佑您,让你成为这片土地上的霸主,成为一代帝王。
将军听着有趣,真的放了狐狸。白狐并没有走,而是留在了将军身边。它平日里就幻化成为一个年轻人,做了将军的军师,开始辅佐他成就霸业。白狐精明博学,才华无双。将军果真在他的辅佐下,将家业发展的越来越大,作战也无往不胜。
终于,将军吞并了各个诸侯,自立为帝,如白狐所说,他终于如愿成为了一代霸主。
可就是登基那夜,白狐功德圆满,悄然离开。
“这倒是个感人的报恩的故事。”刘少爷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可这是只狗,不是狐狸。而且,它也变不成人。”
“不试试,怎么知道?”
***
“报仇?”
“是的。”保镖把枪递给阿杰,“上次少爷被龙江帮差点杀死的事,不能就这么算了。那次我们有四个兄弟都死在了那里。这次,我们一定要把龙江帮的二当家干掉,给弟兄们报仇。怎么,你害怕了?”
“当然不。”阿杰说,“可是这次还要把小白带去?”
“大少爷相信它是个吉祥狗呀。”保镖话语里轻蔑讥讽的意味十分明显。
阿杰沉默地检查着枪,目光投向流光。乖巧的小白狗一派纯良无邪地舔着碗里的牛奶,仿佛真的听不懂人类的语言。
这注定了是一场血腥鏖战。
郊外废弃的钢铁厂里,遍地都是尖锐的废料,机油和灰尘布满了所有生锈的机器。子弹在空中飞梭的声音像尖锐的口哨,弹头在金属上弹跳,发出清脆的响声。灰尘飞扬起来,让本来就昏暗的空间里更加混乱。受伤的人发出惨叫,浓重的血腥味混杂在了机油的气息中。
阿杰紧握着手里的枪,借助一面墙藏身。他的怀里还抱着白狗,这让他看上去和如此严肃血腥的场合格格不入,十分令人可笑。
流光倒是一派淡定,对漫天飞窜的子弹和雨点般的枪声没有任何反应。
阿杰第四次看了看腕表上的指针。支援的人怎么还没来?再这样下去,伤亡会更多。局面也会变得无法收拾。
“阿杰!”刘少爷在不远处的一个破机器后面叫,“带着狗过来!快!”
阿杰不能反抗命令,至少现在还不能。他匍匐着前进,躲避过子弹,来到了刘少爷的身边。
“快把狗给我!”刘擎说着,手上已经不客气地从阿杰手里把小白抢夺了过去,然后拔出了一把匕首。
“你们要干吗?”阿杰一愣,立刻出手想要夺回流光。
“放手!”刘擎咆哮着。
阿杰死命扣着他的手腕。就在这时,他感觉到胸口一痛。刘擎握在左手的枪在他肋骨上打出了一个洞。枪声则融入在了这一片混乱的环境中。
阿杰捂着胸口的伤,倒在地上。可让他吃惊的还在后面。刘擎疯了一样笑着,对眼前重伤的人视若无睹,嘴里念念有词。
“破解封印,白狐再世。剥皮裹身,君临天下……”
他在说什么?阿杰眼前一阵阵发黑,头脑晕晕沉沉。他的血液迅速流失,或许等不到他的人赶来,他就会死在这里。而流光这次自身难保,也未必救得了他。
他才不相信那么一只可爱的小白狗会是什么神兽。他要是能活着,一定要去看看心理医生,治疗一下自己的臆想症。
到时候队友们一定会笑话他,说他作为卧底潜伏在黑道里,被同伙开了一枪也就罢了,居然还产生幻觉,觉得自己被上古神兽所救。
太可笑了。
如果他能活着完成这个卧底任务,他一定会收养小白。他一定会……
刘擎朝白狗举起了刀。小狗茫然地看着这个将要屠杀自己的人,摇了摇尾巴。
刺下的匕首被人赤手握住,一个镣铐扣在了手腕上。阿杰用尽了全身力气,将手铐的另一边扣在旁边的钢管上。然后抓起刘擎的枪,远远扔开。
阿杰手上的鲜血顺着指缝流下,一滴滴落在白狗的头上。小狗一点都不惊慌,反而伸出舌头接住滴落的血液,啪嗒啪嗒地品尝着。
“你被捕了,刘擎。”阿杰气息微弱地说,“你仔细听着外面……你们已经被包围了……”
警笛声果真划破了夜空,将工厂里那些还沉迷于枪战的人惊醒过来。人们开始四下奔逃,根本就无暇顾及同伙。
“不……”刘擎慌乱地叫起来,“大师说的,必须要有战争,有很多的人血,才能接触它的封印。它怎么没有动静?”
“它就是一只狗而已。”阿杰嗤笑,眼睛已经张不开,“就是一只狗……”
***
阿杰感觉到自己正在被抢救。老大愤怒的咆哮穿过层层睡意钻入他的大脑里。
“一定要救活他!我手下可没有更多的优秀探员了!该死的,让那个姓刘的家伙不要再嚷嚷了!”
刘擎似乎是疯了,还在大喊大叫着:“只要杀了它,剥了它的皮,披在身上,我就能君临天下。我就能成为中国城的帝王!”
太累了,阿杰只想休息。如果能这样永远睡着不要醒来,该多好。
眼前一片白光。阿杰又看到了那个漂亮的银发少年。
幻觉,是幻觉。阿杰对自己说。作为国际刑警组织里一名年轻有为的优秀探员,他是不相信任何鬼神的。
喂,人类,你的愿望我给你实现了。
愿望?
是的。上次他垂死的时候,就是这个少年出现在梦里,问,你有什么愿望?
我的愿望,是娶妻生子,不,是飞黄腾达,也不。我只希望,只希望这个任务能顺利完成,犯人能被一举抓获,犯罪集团能被全部剿灭。
我只希望……这样。
真是个怪人。流光漂浮在半空中,俯视着下方正在被抢救的年轻人。
他碰到过的人,心中的理想无一例外都是想要成为天下至尊。而只有这个年轻人,居然只是希望这么一个普通的卧底任务成功而已。
这世间居然真的有这样无心功名的傻瓜。
喂,我再问你一句,如果要杀了我,剥了我的皮,你这个任务才能成功。你会这么做吗?
阿杰困惑地望着白光中的少年,良久,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虽然不知道你到底真的是神兽,还是我的幻觉。但是我自己的任务,不会建立在对无辜生命的杀害上。哪怕你就是一只普通的小狗,我也会尊重你的生命。”
流光笑了笑。
我不是狗。
“那你是……”
刺目的光芒将美艳少年包裹住。等到光芒退散时,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只通体雪白,体态修长优美的白狐。白狐一双眼睛犹如最璀璨的黄金,光芒流转,向阿杰投来深深的一瞥。
走了那么多地方,过了那么多年,终于遇到了一个有意思的人……我当年辅佐英帝登基,而后想要离去,却被他用上古宝剑杀死,剥皮制衣,只因为他心胸狭窄,残忍暴戾,担心我会去辅佐别人来推翻他的王朝。
我的皮做成的狐裘,在无数人手里辗转过,我在他们眼里,或是孩童,或是美人,或是天真可爱的动物。可是他们只要知道得到我的皮就可实现自己的愿望,他们无一例外都会毫不犹豫地动手杀我。
只有你,年轻人,你和他们不同。
我会再实现你的一个愿望。你会好好活下去,看着你的下一个愿望实现。
白狐姿态优雅地原地转了一个圈。白光骤然消失,空气涌进了阿杰的肺部。
“好了!他回来了!”急救医生放下心脏复苏器,松了一口气。
***
“我说,您老要去哪里呀?”
白狐悲愤地回过头,看着身后紧追不舍的少年,气得胡子都在发抖。
“都说了别跟着我,你这个小娃子,怎么这么不听话?年纪小小,却那么爱管闲事。走开!吾要去哪里,用不着和你这样的小家伙汇报!”
“这可不行。”容梓白夸张地叹了一口气,“师父要是知道我把您给弄丢了,非把我抽脱一层皮不可。您老还是乖乖跟我回家的好。”
“哟,我怎么不知道老容那个家伙这么暴力?他是最阴险狡诈,不过却从来不爱亲自动手呀。”
“他不动手,我师姐也会代劳来揍我。”容梓白不耐烦,“我说流光大爷,您就跟我回去吧。如今世道变了,外面一点都不好玩。没准哪天你就被抓住,又被剥皮了……”
一提到“剥皮”两个字,狐狸周身的白光就暴涨,散发出狂躁的怒意。
“诶好好!”容梓白急忙说,“那把您关起来做个宠物,您也不高兴呀。我可先说,您的运气也不是回回都那么好,能碰上这次这种傻头傻脑的小警察。”
“老夫我就不回去,你能把我怎么着?”流光倚老卖老。
容梓白抠了抠鼻子,“您逃走得匆忙,大概还不知道,我们店隔壁就是一家老字号烤鸡店……”
“一天五只烤鸡!”
“一只!”
“三只。少一只老夫就不回去了!”
“成交!”容梓白笑嘻嘻,“来吧,流光老前辈。”
流光不情愿地走到容梓白脚下。少年灿烂一笑,弯腰向他伸出手。
就这时,一声枪响让画面定格。
容梓白惊愕地看着自己大腿上的枪伤,跌坐在了地上。剧烈的疼痛瞬间将他席卷。他对这一切本来并不陌生的。他人生中的头几年,就是在社会的边缘夹缝中度过的。可是长久的养尊处优已经让他失去了警惕,更没想到,警察就在旁边不远,这边却有人敢朝他开枪。
凶手佝偻着身影跑了过来,正是之前给刘擎算命的中年男人。
“白狐……帝王大业……哈哈,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流光一跃而起,咬住了他的喉咙。一个人影闪了过来,一脚踢开了男人手上握着的枪。
男人倒在地上,被咬破的喉咙里冒着血。他身体抽搐着,瞳孔渐渐放大。
容梓白紧咬着牙,直到自己被抱进一个温暖而熟悉的怀抱中。
“别看。我知道你不想再看到有人死在你面前。所以,别看。”
轻柔和煦,犹如春风一般的话语,还有那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墨香。
“师父……”
“是我。”男子浅笑着,将容梓白打横抱了起来,“我这就带你去看伤。”
容梓白激动地抓着他的衣襟,手指颤抖着,“您……您回来了?”
“我回来了。”男子柔声说,“你休息一下。我这就带你回家。”
话音落下,异常的倦意席卷了容梓白。他靠在师父肩头,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