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出示你的BRP。”门口的安保带着俄罗斯口音,身材魁梧,西装革履。
陈辛觉从没进过酒吧,手虽然开始在包里摸索,心里还是不自觉生出退意。
他透过保安肩侧朝里看了一眼,有几条彩色灯光晃过帘缝,依稀能看见里面拥挤的人影。
对方接过卡,视线在真人与卡片之间反复来回,似乎对这亚洲人稚嫩的脸与年纪感到怀疑。
陈辛觉揉揉鼻尖,收回卡,面前随即让开了一条路。
月底就是万圣节,娱乐场所已经开始预热,天花板上挂满了蜘蛛网和南瓜灯,服务生也戴着骷髅或吸血鬼面具,冷气打得极强,空气里是薄荷味,他胳膊上立时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肩膀突然被一只手搭上,陈辛觉下意识闪避着回头,来人是季归豫。
声音凑到耳边,在喧闹的音乐里撕开一条缝:“借钱的事我跟他提过了,一会儿你就先跟着玩,出去抽烟的时候再讲具体的。”
“我不想玩,能不能直接把事情谈了?”
季归豫料到他想跑,笑道:“利息都给你降得这么低了,懂点事行吗?”说着松开手,在他后背拍了两下,“知道你借钱是为了要紧事,但也不差这一会儿吧?”
陈辛觉跟着季归豫穿过人潮,在吧台转角看见正和几个老外聊笑的俞庄嵁。
“喝什么?”
这是俞庄嵁对陈辛觉说的第一句话。
远处的高楼埋进夜雾里,凌晨的街道依旧繁华,快餐店和酒吧门口排着长队。
介舒插着口袋走在牛津路上,耳机里正播到Cannons的《kiss me》。
她一点也不饿,闻到油炸味甚至有点打恶心,但还是照例走进了快餐店的队伍。
路灯下的流浪汉钻在黑色睡袋里,屁股底下垫着纸板,边上放了个脏兮兮的Costa咖啡杯,里面只有几个硬币。这人她见过好几回了,这是他的常驻地。
她点了支烟,静盯着他凹陷的脸颊和长长的胡须看,很快吸引了他的注意。
“给点零钱吧,给点零钱吧……”流浪汉从睡袋里伸出手,捏着咖啡杯边缘轻轻摇晃,硬币发出清脆声的碰撞声。
介舒转开头,跟着队伍往店里去。
流浪汉朝空中无谓地扬了扬手,抱怨她浪费人情感,复又缩回睡袋里,闭着眼睛靠在垃圾桶上轻轻发颤。队伍里有好几个人在抽烟,他吸着二手烟味当作代替,真想来口叶子,多劣质都行。
过了一阵,他迷迷糊糊地嗅到肉香味,比店里飘散的味道浓郁得多。
他睁开眼,咖啡杯边上多了个汉堡,还有一杯可乐,气泡正前赴后继地沿着杯壁上升,在靠近冰块的地方安静破裂。
“我会尽快还清的。”陈辛觉拉着书包带子,拘谨至极。
“不用着急,慢慢还就行,”俞庄嵁靠在门框上,嘴里叼着烟,“你不嫌重么?”
“我差不多该走了。”
季归豫揽上陈辛觉的脖子道:“反正都是一条路,一起打个车就行了,对吧庄嵁?”
俞庄嵁摇摇头,抖掉烟灰:“你们先回去吧,我等会儿有点事。”
“明白,那咱们走吧……”季归豫脸上现出意味不明的笑,抓着陈辛觉想往路边走,突然又停下脚步,“诶?那个大姐……”
俞庄嵁转过头,望向二人目光所及之处。
那个女人拎着两份快餐从店里走出来,留了一份在躺倒的流浪汉面前,动作幅度极小,快得像是害怕被人看见。
未待对方苏醒,她就戴上派克外套的兜帽匆匆离开。
快走到家的时候,介舒又拐进了街角的超市。
啤酒正在补货,一男一女两个店员蹲在冰柜边调着情,顺便工作,全然没注意到她正在旁边等待。
此种文化环境下,催促是非常不礼貌的事,于是介舒一句话也没说,先绕去隔壁一条走道挑罐头。
从前在超市打工的经历练就了她对于扒手的高敏感度——不远处的散装面包货架旁,有个人正不动声色地往口袋里塞吉事果。
偷点什么不好,这东西占地方又不值钱,而且还粘手,也不是果腹的最佳选择,得馋成什么样才会专程来偷这个呢?
介舒拿了几罐番茄,又回到啤酒货架,那两个店员还在眉来眼去,恨不得把全世界的啤酒都补进去。她咳嗽一声,打乱二人暧昧的氛围。
她提了一打啤酒去结账,排队时吉事果贼就在后面。
介舒侧头用余光瞄了一眼,那人手里拿着一根蛋白棒当掩护,外套口袋的边缘还沾着糖霜,说不准是个生疏的初犯,还是猖狂地认定小偷小摸不会被追究。
“庄嵁,”何如雎压低声音,“你看那男的是不是在偷东西啊?”
“是。”
“我们要不要提醒一下?被偷的那个好像也是华人。”
“她已经发现了。”
“哪有?她手机都快被拿出……”
话还没说完,小偷的手腕就被受害者一把握住,抓了个现行。
眨眼间,扒手撞开受害者拔腿向大门口冲,突然的推搡立即使后者失去了重心。
随着一声闷响,她猛地撞在了靠墙高高垒起的购物篮上,也就是间接撞在了墙上。
她似乎因突如其来的冲击愣在了原地,垂着的头被兜帽遮了大半,背脊像受热的章鱼腿一样蜷缩起来。
何如雎从动作场面发生的那刻起就一直捂着嘴,眼睛瞪得巨大,回神才发现俞庄嵁不知何时已经越过扶手冲到了案发前线,正半跪在受害人面前。
那关切又着急的模样,特别不像他。
在庄嵁的印象里,每次近郊旅行前的超市采购都是他的噩梦,尤其是在介舒上了初中之后——她开始在大人面前夸下海口说自己也是个大人,带他去门口的超市买点零食不成问题。
“弟弟,这个果冻吃不吃?”
“不吃。”
“弟弟,可乐喝不喝?”
“不要。”
“弟弟,薯片要什么味道的?”
“随便。”
这是实话,庄嵁从小就只爱吃主食,对零食毫无兴趣。
耐心轻易被耗尽,她突然不再说话,拎着篮子在前面沉默地走,庄嵁就知道暴风雨快要来了。
果不其然,他拿了一瓶牛奶追过去,正想放下,篮子却忽然被挪开,就是不让他放。
庄嵁抬头,对上她阴沉的面色:“小四眼,你是不是特想长高啊?班上同学好多都长得比你高,着急了吧?”
“我不喝牛奶也会长高。”
她冷笑一声:“不听话的孩子是不会长高的。”
“老师不是这么说的。”他虽然嘴硬,但还是感到一丝不安。
“我说真的,我同桌,一男同学,到现在还跟你一样高,他说就是因为小时候总不听大人的话,所以被诅咒了。”
庄嵁握着牛奶瓶子的手放松了些,被她严峻的神情唬住。
“怎么样,害怕了吧?”见他脸上现出愁容,她乘胜追击,“你现在开始听话还是来得及的。”
庄嵁喃喃道:“你算什么大人……”
“什么?”
“没什么。”
“来,第一步,帮我拿会儿篮子,”她把篮子往地上一放,“男孩子柔柔弱弱的像什么样,来!锻炼锻炼。”
前几天介舒刚军训完,跟他炫耀了好久,故而庄嵁深刻怀疑这句话是从教官那里学来的。
他吃力地提着篮子跟在后面,耳边依旧是她嘚瑟的长篇大论。
篮子里放满了她自己爱吃的东西,重极了,庄嵁越走越累,有点想哭。
终于熬到了结账,正逢周末,收银台边排着长队。
庄嵁好不容易得以把篮子放在地上休息一会儿,内心的不快仍然淤积着,于是任凭介舒喋喋不休,他就是不接话。
她灵活地侧身坐上分隔队伍的铁杆,队伍往前走了也不下来帮忙,心安理得地看着庄嵁把篮子提起又放下,一连几回。
“你知道保尔柯察金么?你知道《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么?”还不忘炫耀知识顺便鞭策他。
庄嵁盯着她搁在低处横杆上的脚,她穿着一双黑色凉鞋,脚背很白,隐约能看到青筋,像白色的树叶。
一念之差,他伸手扯了一把她的脚脖子,全然没想过后果,就是单纯想吓吓她。
收银员听见队伍里传来惊呼,四下寻找了半天,经后面排队的客人提醒才发现地上躺了个女孩,后脑正好磕在货架角上。
有陌生人拿餐巾纸去堵女孩头上的血,一整包的白纸不多久就成了一堆湿淋淋的红团。
旁边有个更小的男孩比女孩哭得还惨,不知道是不是古装剧看得太多,正跪在地上哀求宽恕。
傍晚,介舒打完破伤风针被爸爸牵着走出急诊室时,庄嵁还坐在他爸腿上抽泣。
庄阜被儿子脆弱的心灵逗得笑个不停,调侃道:“小子,你再哭就是鳄鱼的眼泪了。”
介舒被纱布包得像个大头苍蝇,在大人面前却一贯表现得十分懂事,安慰道:“弟弟,没事的,不用哭啦,姐姐不怪你。”
庄嵁闻言从庄阜肩膀中抬起头,正面撞上她限定于他的恶魔微笑,一时心惊,哭得更凶。
那天,他做了整整一夜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