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长林肯韩晓云见得不多,因为北京已经不流行车队炫富式的婚礼,真的有钱人会在国外包个小岛,或者像王雨诗刚承办的那场,主场地在东京,北京是分场,东京行西式婚礼,北京却布置成中式风格,新人换装后一身中式打扮,视频向北京的长辈们行礼敬酒。两边的主持人炒热气氛,大屏幕上完成两地互动,庄严气派,也有婚礼该有的和乐融融。
家乡城市还以豪车为气派的标签,吴大北脖子上还套着乡里乡气的一根金链子,他开了车门,很夸张地一弯腰:韩总您请。
至于么?韩晓云不以为然。吴大北进了车,缓缓启动,说:至于。你们在外面,不知道咱们这边的规矩。奥迪土宝马穷,只能组车队充数,就是林肯和马莎当婚车最合适。宾客迎亲多的,用林肯,长辈自己开车有车的,新郎开马莎拉蒂迎亲最棒了。对我来说,林肯还另有用途,灵车运送遗体,空间够大,体面气派,想放多少东西都行。
吴大北,你怎么变成这样了?韩晓云还是没忍住。眼前这个滔滔不绝的男人跟小时候的玩伴没一处相像,要不是五官尚有痕迹,她根本觉得他是另一个人。
女大十八变,你变得更厉害怎么不说。小时候你是现在这个样么?一个辫子正一个辫子反,脸上一道道黑……吴大北说着笑了:还天天揍我,我那时上学最大的阴影就是你,韩晓云,你别以为说你保护过我什么的,不让男生们打我,是因为只有你才能打,不让别人动,跟个小狗似的,护食。
……真对不起。韩晓云也记得这些往事,哭笑不得,确实,在家被老妈打压的她,在外面攻击性分外强烈,别说女生里没人敢惹,男生们也怕她抬手就打的脾气。
少来这套。别跟我说客气话了,后来我们不是朋友么?我走的时候你还哭了。
你没哭啊,你还男的呢。韩晓云清晰地记得那个下午,吴大北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他要转学去省城了,韩晓云也忍不住鼻子一酸,抹着眼泪跟他说了不少傻话,包括什么有人欺负你你就来找我,我帮你打他之类的。
两个人陷入了沉默,吴大北慢慢地开着这车,堪称招摇过市。韩晓云没问他后来的事,反而吴大北自己说了:
韩晓龙也跟你说过我吧,我父亲过世后,我从省大退学,开了个餐馆赔本了,那边也有做殡仪的,我去跑腿打杂,没想到后来混上了管事儿的,来得快去得快,我爸把这边的房子和宅基地什么的都留给我了,省城的买卖给了他后来生的孩子……无所事事,晓龙这边也缺人,那天碰上了,我就来了,一开这车我就停不下来了。你记得小时候咱们看变形金刚么,那时我们都想当汽车人,想不到将来我是个开灵车的。
他说过,说你吃饱了撑的,拆迁钞票一大把放那不花,非要搬死人卖花圈,说不定是个变态。韩晓云说着,也笑了。这种闲话一听就不是韩晓龙的口气,但她回家以来,类似的话听得也多了。
哈哈你又坑你弟。你呀小时候你就厉害,长大你会赔礼道歉客客气气说话了,可更厉害了。你把厉害用到别人身上吧,像眼下这个买卖,你去给他拿下。熊天佑不是能听得进去话的人,但他对女人不错,就算不听吧,咱们今天镇镇他。吴大北摸了摸烟盒,又放回去了。
熊天佑的大办公室装修得一色土豪金,不过多花钱毕竟有效果,居然没那么恶俗刺眼,空间够大,韩晓云远远地点了个头,熊天佑示意她坐沙发上,那客位沙发离老板台足有二三十米。乳白色沙发搭金灿灿的茶几,上面一套宫廷式的茶具也细细镶着金边,唯恐不知道主人是个有钱人。
你从北京来啊。熊天佑问了第一句。他个子不高,过早谢顶索性剃了光头,眉眼浓黑,看人时目光灼灼,要随时跟你交心的意思。
在北京工作了几年,创业也有三年了。不过我做的都是婚礼,没有承办过葬礼。韩晓云答。
我知道,这边是你弟在做。你也很坦诚,我也说实话,你们家规模太小,也没办过什么大事,这次办事我有一百万预算,怕你们不知道怎么花。熊天佑打了个哈哈,他觉得在一般人面前,一口气花上一百万还是比较吓人的。
一百万确实有点为难,不过好在是在本地办,没有出国,省着点用也够了。韩晓云不动声色,心说名牌婚纱一件就上百万计,跟你谈是不是会吓掉了下巴。
不错,那你说说主要花钱的地方在哪儿,墓地我买完建完了,现在不让火葬,棺木也用不上,不允许大操大办,流水席也没办法开了,别家给我出主意要搞演出,那些草台班子跳大腿舞的,太丢脸太低级了。你说什么地方花钱吧,我自己也在琢磨。我要办一场隆重,庄重,不那么张扬但一定要人人都知道的葬礼。那才配得上我妈。熊天佑脸上有哀戚色,但他还是公事公办的口吻。
花。多买鲜花,布置祭坛,走鲜花过道,遗像后设置花墙,鲜花过道下面是黑地毯,孝服使用上等材质的亚麻,我可以从北京请来花艺师出差,现场设计确定草图后,我们才知道用多少花,然后直接从云南空运,确保新鲜,清香。餐饮请酒店布置自助餐,一律素食,加上西点和水果,不饮酒,饮料茶水随时供应。如果这些都能做到,把预算控制在一百万以内差不多吧。
熊天佑有点意外,但他感觉这计划可行,不禁抬头看了看对面的韩晓云:
有点门道。那就试试看吧。
韩晓云起身说:葬礼跟婚礼一样,哪有试试看的,我们做服务的宗旨就是这一次就做到十全十美,不留遗憾。
别说大话,嘿不留遗憾。人活在世上,留下最多的就是遗憾……买花是个主意,不过云南鲜花便宜,你买那些花能堆成山……算了,用人不疑,你就去干吧。一会儿我让张秘书跟你签合同,给你们付点预付金。熊天佑用手搓搓脸,颓然坐在了椅子上。
我姑婆说有些人死是放不下,有些人死是解脱,您家老太太是八十四岁走的,也算是……
别跟我说什么喜丧喜丧!你要是也说这一套咱啥也别谈,别想从我手里拿走一个子儿!熊天佑突如其来的怒火把韩晓云吓了一跳,她本意只是想安慰一下他。
对不起韩小姐。熊天佑迅速控制了自己,彬彬有礼。他起身到窗前看着外面的街景,这是全城最好的写字楼,清晰地看到外面繁华景象,还能看到远处的山水。
你不知道,我母亲一辈子吃了大苦,她是被拐卖来的,到了我家已是第三次被卖,还带着前一家的小妹妹,我父亲是个酒鬼,对她不好,但她宁可自己不吃也给孩子吃,宁可自己挨打,也不让我们受罪,我上学是靠着她打杂工,借钱,卖血才给我勉强完成学业,我在外面打拼,她在家还要做农活,被我父亲打骂,我做生意失败,债主找到家里,也打过她,把粮食和我买的家电都搬走,就这样她还对我说要好好做事,不用担心她……
好不容易,我挣到钱了,可是我妈病了,长年卧床,我请了多少名医,给她上了多少针药,都不行了,她说了无数次让她死了吧,不拖累我,可我就是心存侥幸,总觉得万一能治好呢?我妈又多受了罪,可是每次见到我,她都忍住痛,笑着看着我……
他回过头来的时候,看到韩晓云在擦眼泪。熊天佑的脸苍老了许多,他又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声音:一会儿让张秘书跟你看合同吧,不送了。
在世界上没有什么可依靠时,工作至少还算是可靠的,付出劳动,得到报酬,可以让自己衣食无忧,虽然更多的问题,是在吃穿住行之外,但毕竟不为这种基本问题发愁,也可算是一种幸运了。
韩晓云做完了葬礼的预算和初步策划,已经是傍晚了,她中午没吃饭,不断电话确认各个细节,比如鲜花的品种,报价,运费,比如使用布料的质地,用量,颜色,她只选白,地毯用黑,哪一种地毯又费了脑筋,幸好本地就有家地毯厂,她准备明天就带车过去看看。
下楼吃饭时看到马小步眼泪婆娑,叫了声姑就不说话了。马思晴眉毛紧皱,余怒未消:你这不是能练么,能练你就得练,坚持,一天不练就会退步,两天不练等于白练,半途而废。
行了吧。韩晓龙把最后一个汤端出来摆好,没好气地给马思晴回了一句。
你少和稀泥,我跟你说,我不在家你就得盯着他练,我们省城幼儿园请的也是师大的书法老师,水平也就那样,怎么着,我们那边小朋友参加比赛都拿金奖了。人家妈妈还拿竹板打手呢,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
马思晴管孩子时,韩家二老不敢劝,因为每当这时,他们就会想起马小步不姓韩,自己心疼,护着,到时落埋怨,自己要去管,那保不齐人家会说到底不是亲生,才对孩子这么狠。
再说,马思晴是对的,自己家的情况最明显,踢着打着的成了才,宠惯着的却成了杀人犯。看着马小步可怜巴巴的样子二老心疼,但是只能扭头不看,为了讨好儿媳妇,还得违心地说几句听你妈妈的话,好好写,写好了不就不打了。
马小步觉得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支持自己了,韩晓云去摸摸他脑袋,他趁势一滚,钻进姑姑怀里嗷嗷嚎,委屈大了。
马思晴把碗里的饭扒完了,一把把马小步揪出来:
不许哭,走,练字去。
思晴,你……你是怎么了,是不是工作上有什么麻烦啊。韩晓云也嫌自己多嘴。
没有。你别管,他也大了,该有点责任感了,每天要完成的任务就必须完成。而且你看看这些字纸,他已经有进步了,趁热打铁,他能行。马思晴揪着马小步往楼上拖,马小步不敢反抗,但身体消极往地下坠着,盼望妈妈能把他抱起来,至少给点安慰。
马思晴拖不动他,把他抱了起来,马小步刚想露笑脸,屁股上挨了一巴掌:
耍赖?我惯着你行,我能惯你一辈子啊。赶紧走,别浪费时间。
泪水和着墨水,马小步把一和人练了很多遍。马思晴确实没说错,这练过了就是跟不练完全不一样,眼看着马小步写字有些模样了。
韩晓云去帮着收拾厨房,韩晓龙闷闷地说:也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姐,你帮我问问她。
我?你们一家三口的事我还是少掺和。你平时多干点活,咱把熊家这个大活儿干好了,说不定会好点。韩晓云心说多半马思晴现在事业突飞猛进,看不上韩晓龙了,只是这话不好当面说。
嗯不是钱的事,我了解她……不过现在觉得她挺陌生的,我不如她一直都不如她,她也不是为了这跟孩子置气的,我就是心疼不不,我想过去结扎,不要孩子了,就要小步一个就行了。
韩晓龙的话让韩晓云猛吃了一惊,这话却是平静无波的,经过了深思熟虑。
爸妈肯定不会同意……不过,也对,你自己决定吧,你也是一片诚心地对她和孩子,想不到……
你想不到,是你老觉得我没出息,自私,任性,永远都是个熊孩子,其实我跟你一样大,我们都是大人了。我自己……也经过事了,说真的我也没什么别的想法了,好好把孩子养大就不容易了,他认我当爸爸就当,不认我也对得起他,像姑婆一个人,守着店,不也自己给自己养了老。韩晓龙把厨柜擦完一遍,闪闪发亮。他干这些杂活细致有条理,韩晓云自愧不如。
马思晴晚上侧着身哭泣,韩晓龙慢慢地伸手把她搂在怀里,马思晴把头抵住他肩膀窝,哭得更剧烈。
韩晓云梦里又见到了高家杰,他还是穿着平时那套上班的衣服,好像一推门就要出去坐车去单位了。韩晓云拉着他的衣服,想说你别走,却怎么也使不上力,说不出话,猛地一下惊醒,窗外已是蒙蒙亮。她打开电脑,一看熊天佑已经回了邮件,把宾客名单发了给她。她搓了搓脸,干活,还是要继续干活,什么都别想。
马小步用被打红的小手,含泪写了个“上”,一个字一个字地练,他玩的时间少了很多,平时他最高兴的就是妈妈有空陪着他,但从来没想到说陪着他是吓唬他,打他,威逼利诱地要求他练书法。
哑巴外婆最先看不下去了,冲着马思晴一通比划,意思是他这么小,你把他吓坏了怎么办?写字是没错也不能打着写啊,我都没打过你一下,你怎么就打孩子?
妈,有时我觉得你打我几下说不定还是好事,我就不至于犯错。马思晴这逻辑有点蛮横不讲理,可是戳中了当妈妈的软肋,哑巴外婆抹一把眼泪不想争辩下去了。马伯伯近日又有些不好,住院打针,她还得送饭伺候。
韩晓云和吴大北去郊区地毯厂把黑地毯给订下了,开始人家还以为他们是要办婚事,大力推荐他们新出的红色龙凤呈祥地毯,一听说是丧事,倒新鲜了,黑地毯这样的活百年不遇,给钱就做,没什么忌讳。中午还招待他们俩吃了顿盒饭,吴大北看韩晓云胃口不佳,把她没怎么吃的那盒也拿过去吃了。
你是怎么了,我这几天看你不大对劲,你不是挺好么,在北京都能买房了,好几百万的身家,小富婆了都,干嘛总苦兮兮一张脸。吴大北抽了口烟,跟韩晓云聊上了。
我没什么事,你管好你自己。
我有什么好管的,一个人吃饱了连狗都喂了,天天前面坐活人后面躺死人,其实,也都差不多,差一口气而已么,生者劳碌奔波,死去方得长眠。
拽什么文啊,也就是这时候能看到你还念过省大中文。你不是应该当个语文老师么,干嘛混到这一行来了?
吴大北收起了嬉皮笑脸:语文老师世界上有很多,却不是谁都会有机会,送别人走完这最后一里路。韩总,你总觉得我亏了,我不应该干这个,那你是不是也有点歧视的意思,这可是你们家祖传的买卖,在我来看,这是一份很庄重的工作,当老师是教人,开灵车是我被人教,生和死里面的大事小情,哪个课堂里也学不到。
韩晓云不想说话了,吴大北在她心中,还是那个比马小步稍微大一点的小男孩,笑眯眯的很害羞,白净,衣服穿得整齐,看着比女孩子还秀气。她不愿意相信眼前这个戴着大金链子的黑皮男跟她记忆中的小男孩是同一个人。可是自己呢,自己也不再是以前吴大北说的那个野蛮的小丫头了,她把脸转向车外,看着外面飞驰而过的小山,空落落地不知该想些什么。
吴大北把车拐到一条小道上去,又开了一段,停了下来。韩晓云问他这是哪里,他没说话,把车门开了:
下来,韩晓云,你过到这边来。
干吗,鬼鬼祟祟的,你别耽误时间……
韩晓云愣住了,眼前是一大片花,浅紫粉红,蔓延着一直开到山上去。她想起了小时候,跟吴大北做值日,两人还要给门口的花坛浇水,她笨手笨脚,却总是抢走水壶要自己来,吴大北就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等着她泼泼洒洒地浇完了,再把水壶拿回教室去。
吴大北背对着她站着:看看花吧。我知道你有心事,不用说,我们都长大了,谁没有点不想说的事,我去年来这边,把客人都送回去,回来是傍晚,夕阳从这边山坡上落下去,我想看看落日,没想到,看到了这些花,它们不管咱们人间怎么生,怎么死,自己开自己的,自己落自己的,也是个生命历程吧。
眼泪夺眶而出,那些花开得灿烂旺盛,但转眼花瓣也一片片被风吹走,无人知晓,高家杰倒下的地方,韩晓云也去看过,那边也有小草小花,并没有人躺过的痕迹,想来他是极小心地避开了每一棵小花,不忍心压坏了他们。
她用袖子把眼泪擦掉了,让风慢慢把脸吹干。
走吧,晚上我还得跟张秘书见面,别让人家等咱们。
回到车里,两人一路无话,韩晓云还睡着了一小会儿,吴大北没有抽烟,等到了韩家他才停好车,自己掏出烟盒到外面去了。
不同于之前韩晓云对熊天佑那种土豪做派的想象,张秘书是个严肃沉默的眼镜女子,韩晓云以为土豪的秘书多半能参加选美,珠光宝气美若天仙甜得就像杨钰莹的情歌似的,完全不靠谱,张秘书望学校里一站,就是一位现成的教导主任。说话办事一丝不苟,不说笑话,不闲聊,不扯没用的。
核对完了最近的预算和工作进度,张秘书总算点点头:做了不少事。第二笔钱我让会计明天打给你们。
电话响起,是熊天佑的声音,张秘书眉毛一竖,给他凶回去:我马上就谈完了,对,小韩么,还有哪个韩小姐?!
出乎意料是熊天佑唯唯诺诺答应了几个好,还问了她吃没吃饭。张秘书说吃了,立马挂了电话。
熊总创业时我就是他秘书,跟人家合租一个办公室,他跑业务,我坐班,就这么熬下来的。张秘书淡淡地说了一句。
韩晓云起了八卦心,这要是王雨诗在,说什么也得把这两位撮合成了,她好把喜事承办下来赚一笔。但韩晓云嘴里说的是:
有您这样的得力下属,才是熊总成功的关键。
成功?早着呢,熊总……母亲的事对他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所以,请韩小姐多多上心,把这件大事办好。
我会的。韩晓云立刻做出保证,不容置疑。
张秘书开得是辆日本车,轻巧省油,韩晓云更加确信这位张秘的办事风格才是熊总的里子,踏实,省钱,有板有眼绝不含糊,外在的浮夸都是给别人看的,真想把事情做成了,必须一分钱也要花在刀刃上。
吃饭的时候气氛轻松,因为马思晴不在,回省城办事去了。韩妈妈把吴大北的事说起来下饭了:
大北也是个不着调的孩子,奇怪了女孩子还就喜欢他这样的。他在大学有个女朋友,开饭馆倒闭就不要他了,说找了大款穿金戴银的,他那时成天在这边窜,还也吃上丧事这碗饭了,老李他家么,看上他了,其实想招他做女婿,李家腊梅可是好姑娘,我们那时候都说他家赔本买卖,招这样上门女婿,别把家底儿给赔了,腊梅子还跟我们不乐意了,那一段见面都不叫人的。
吴大北不是拆迁有不少钱么?韩晓云吃了几口饭就放下筷子了,看着韩晓龙伺候马小步吃,她也帮着夹菜。
拆迁没少分钱,那一阵子他可抖起来了,说是又要回省城去干什么大买卖。我们觉得他跟腊梅子的事也该办了,红包我都包好了,谁想到腊梅说要订婚了,跟她家的乡下伙计。韩妈妈到现在还痛心疾首:太可惜了,那么好一个人儿,怎么找那么个不吭不哈的乡下脑壳。
这也新鲜了,也没人知道为什么吧。韩晓云搭了句话,想不到马小步接茬了:
我知道。腊梅姐说大北叔叔回省城去就不会跟她结婚了,大北叔说她没有即兴,腊梅姐说即兴不即兴不是他说了算的……哎哟,爸你干吗不让我说?
韩晓龙给他不轻不重一筷子敲了敲头:一个小不点说什么大人话,不该听这些,知不知道?更不许你记着这些乱七八糟的话,真是。
不乱啊,就是腊梅姐说她没有即兴,也不相信大北叔,大北叔还哭了……是真的,你干吗又敲我的头。
什么即兴啊,是自信吧,你这舌头伸不直的毛病,改改。韩晓云心说吴大北说的很对,他在低谷的时候,李腊梅尽可以陪着他,甚至跟他结婚成家,但他有钱了,惦记到省城做事业了,谁知道以后会怎样,不如当断则断。
家乡的女孩子们还是有自己的一套,看着这世界都是男人做主,但她们不声不响,硬是给自己的人生作了主。李腊梅结婚后开了几个铺面,生了双胞胎,开着小车天天送孩子上幼儿园,日子过得不知道多滋润。吴大北被留在原地,可能还转不过来这个弯,但他的两个前女友早已绝尘而去,向着自己想要的方向前进了。
马思晴一回来,马小步虎扑上去喊妈妈,一跳跳在怀里,腻乎个没完。大人总教育他说已经是大孩子了,要少让人抱,越是这样,他越贪恋妈妈的怀抱,就算妈妈骂他打他催他写字,他也要抱。
妈我写字了。没等马思晴问,马小步就赶紧讨好。你看,那边阳台上好多,都是我写的,我写得多,你就会很开心,对么?
把额头紧紧地顶住儿子的头,马思晴半晌说出一个对字。
那么多的练字纸,上面写着人,大,一,二,三,土,就这么多了,马小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就写出来这么多来,反反复复练习,果然有些象样了。他不敢不写,不是怕妈妈打胖手,他是怕妈妈生气,妈妈生气比打在身上还疼,马小步明白,那是不被爱的感觉,不被爱是不行的,他是爱大的孩子,习惯了被爱,如果有一天这份爱忽然要抓不住,这比打手板打屁股都可怕得多。
嗯,你写得好。马思晴看了看那些字,把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马小步高兴了,一挣挣开了:爸爸说了要带我去超市坐小火车。
去吧,妈妈带你去。马思晴接了个电话说了几句就按了,领着马小步去超市了。二十块钱跑三圈,马小步会数数,跑了三十圈他终于不想玩了,一下来就头晕晕的,有点想吐。
喝不喝旺仔小牛奶?没等他回答,马思晴还把什么橙汁,酸梅汤都来了一瓶,马小步啃着手指头,兴奋又糊涂,一定是自己写字写得太好了,妈妈才这么奖励自己,不然这都是平时不让喝的,说是垃圾食品。
韩晓龙赶着回家做饭,一看却是出乎意料的岁月静好,马思晴张罗了一桌子有鸡有鱼的好饭,哑巴外婆也过来吃了,马小步一会儿跑到奶奶那里撒娇,一会儿跑到外婆怀里躺着,还拿拖把沾水,在地砖上写了几个大大的人字。马思晴也没说他,含笑在旁边看着。
一碗鸡丝面等着韩晓龙,他稀哩呼噜吃完了,问:这怎么了,你又吃错药啦,天晴还是下雨的你倒是给我个预报啊。
马思晴笑笑,一捅他的肋骨,韩晓龙也憋不住笑:别闹,不用说,是挣到钱了,再不就是开了新店了对吗?你不用专门还给我做饭,你拿的主意我什么时候不支持你。
都没有,挣钱的不是你么,百万大买卖啊韩总。马思晴很少跟韩晓龙开这种玩笑,但说得也在点上,韩晓龙确实心里敞亮:
熊天佑别人还说他怎么心狠手辣的,你看给他家老太太办事,那真是舍得花钱,今天就是一样不对,他说那个衣料不合用,我姐说那是专门从日本买的高级亚麻,国内都没有这样的丧服怎么不对,你猜他说什么?他说自己苦出身,老太太也是吃了一辈子的苦,披麻戴孝,越粗糙越便宜的麻布才越好,孝才越重。我们没法反驳,布料只能换掉了。一来一去,又是小十万的钱折腾没了。我姐说得对,一百万还得省着花,不然不够用。
真有那心,活着的时候多做点,比什么不强。死了再怎么弄,也是没用了。马思晴淡淡地说了一句。
那谁能知道自己身后的事呢,再说熊总也可以了,名医都求遍了,老太太治病的费用都花了七八十万还不止,其实也是花钱买了罪受。
韩晓龙感慨这些花掉的钱,心里不能不盘算,自己可拿不出这些来尽孝,想想也是个没用的儿子。
韩晓云回来时马小步已经睡了,玩得太疯,白天写了不少字也确实累着了。韩晓龙给他洗澡完了经不住他闹,两人一起搭了个帐篷,睡在卧室地上了。全家人都熄灯睡觉,马思晴倒在阳台桌子前面坐着,写写算算不知忙些什么。
吃饭不?厨房有鸡汤,你煮点面吃?
韩晓云摇头,但马思晴的关心还是让她心里一暖:你呢,你不睡啊?
我这边还有个报告没弄完,毕总给我找的活,什么女企业家课堂,讲课我会,吹牛可不会,但是这种课还就得吹嘘一通自己,你要有空给我看看呗。
没空,我干不了这个。韩晓云一笑。
你也不早点回来,不不念叨你八百回了。
哎没辙,我总得把活干完了,这也没有个完的时候,等明天吧,明天我领他去游乐场玩俩小时。
马思晴把小本收了起来,看看韩晓云: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要孩子,老大不小了这也。
一肚子的心事都涌了上来,韩晓云已经有本事把那些话都压下去:不着急,有不不就行了。
嗯我相信你,我要是死了,不不就是你的大儿子,你可得替我看好了。
这都什么不吉利的话,你眼看着越来越好了,谁不羡慕你,不夸你,不眼红你,你呀,就是文化太高心思多了。韩晓云不自觉地把老妈背后吐槽的话给用上了。
马思晴拿了根烟出来点上,抽了一口:多想点没坏处,其实咱俩相处得不多,但是我相信你,要真有那么一天,你是靠得住的人。
越说越离谱了,不跟你说这些了。韩晓云去厨房,把留的鸡汤放进了冰箱,鸡汤里还有小半只鸡,不用说,马思晴对她是真心实意的。
你是工作太忙了,有点焦虑吧。我记得省城里也有心理咨询的,你们师大不就有心理专业么,去找老师咨询咨询,说说话,肯定能有效果。能者多劳,我觉得你是太累了,还总说什么生二胎,我看这一个都够辛苦了。
嗯,我真想再要个老二,年前去检查过身体了,宫颈癌。马思晴轻描淡写的话却是晴天霹雳,韩晓云浑身一哆嗦,两只手定格在空中 ,似乎想把这句话捞起来,丢出去,丢得远远的,她不想听到坏消息,不想再一次被噩耗击倒,但似乎怕什么就会来什么,由不得她。
马思晴反倒笑了,弹了下烟灰:我看到结果也吓住了,可是,我能跟谁去说?一屋子老老小小,都指望着你,咱家这点事你也知道,刚有点起色,我爸身体又一年不如一年了……晓龙是好人,我也想跟他好好过一辈子,别人还说他配不上我,其实,是我没有这个福气。他还能再找,我就是想,我妈和不不可怎么办。
你……韩晓云胸口堵得难受,她把自己领口扯了扯,那一身职业装让她觉得憋闷,索性把外套脱了才透出点气:
该治还得治,这事不能拖,我陪你去看医生,我记得我高中还有个同学就是省城医学院毕业后留那工作的,等我去找他。这病……听说还算好的,治好了就没事的,你别说那些了,咱们家人没有那想法,你不看别人也得看不不……韩晓云不知道自己都在说什么,只知道说到不不的名字,热泪滚滚而下。
嗯就是舍不得他,可惜还没长大,要是长大了,能照顾姥姥了我也放心了,我妈不会说话,要是我没了,我爸也走了,不知道她怎么活。想想这些,就觉得死了不见得是坏事,至少不用这么煎熬,一撒手想管我也管不了了。
能治好,能的。以后你别上班了,工作交接交接,赶紧治病是真的。我这里还有些钱,晓龙不用说了倾家荡产也会给你治。韩晓云还想说父母也会出钱,又一想二老那个脾气,自己还是别乱给他们做主了。
开玩笑,我不上班,公司关门?别说治病了,喝西北风啊。马思晴这时才露出了一脸的疲惫:我一直咬牙挺着,就靠这一口气望下走,真走不下去,就不走了,治病我也会抽时间治,可是工作不能停,不是工作需要我,是我需要工作。我越是觉得时间有限,就越想多挣点钱,将来不不念书还要用的,我也看不到他上大学,不知道那时学费贵不贵。
我给他出。韩晓云哭了,她知道一开口就是把责任背在身上,可是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我知道,也就得托付给你了,不是说血缘不血缘的事,冲人品我就信得过你。他爸爸也是好的,但是再有后妈就不一定了,我希望小步将来能跟你在一起,你给他当妈妈我放心,唉我张不开嘴求人,可是为了他我也得求你。
马思晴没有眼泪,她看着韩晓云,目光殷切。
你多跟不不在一起玩玩,让他多跟你,将来,万一我不行了,你带着他……
你别说没影的话了,自己的孩子自己带好,少来跟我说这些。马思晴,这条街就数你最有出息了,你不能就这么说放下就放下。韩晓云的话自己听了都觉得虚张声势,软弱无力。
马思晴反而笑了:就是,自己孩子自己不带,能随便送给谁么,行了,睡觉吧不聊了。
她在路过韩晓云的时候,被韩晓云紧紧地抱住了,像抱一根浮木。马思晴觉得两个人都在下沉,但她竭力抽出自己的胳膊,用手拍韩晓云的后背:
我不知道你跟你男朋友是怎么了,不过我相信你一定能找到更好的,别难过了,你看我,我还得撑着,何况你了。
半天,韩晓云才给了马思晴一句话:我会带着不不的。
谢谢。马思晴笑着流出了眼泪。她知道这也算不上什么保证,但只要这么一句话,也会给马小步的未来多一些怜惜和善意,没有了妈妈,他只能靠着这些活了吧。想到这里,马思晴必须承认自己说撒手就撒手的洒脱是装出来的。
当你成为一个妈妈,你就永远跟洒脱两个字无缘了。马思晴头一次后悔生下马小步,如果只是自己多吃了苦,被人嘲笑,她都不怕,自己做了自己承担,但是想不到的是自己竟然不能拉扯孩子长大,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马思晴恨死了自己,既然做了妈妈,你没有得病的资格,你更不能死,你得像机器一样精密有效地运作下去,给你孩子一个安稳温暖的家,不然你凭什么做妈妈,凭什么享受孩子无条件的爱和信任?
她拿到检查结果那天,一个人在医院长椅上坐着,似乎过了很久似乎又只有几分钟。那天她做的工作比平时多,还专门给韩晓龙买了螃蟹吃,韩晓龙诧异地笑,问她这日子是不是不过了。马思晴没说话,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想告诉他。
每天多看马小步一眼,她都心如刀绞,看一眼哑巴妈妈,她能随时落下泪来。父母都老了,妈妈每天都去医院送饭,闲着手也不停,要帮着店里折元宝,她那一黑发姑婆在的时候常常夸赞,现在也稀疏了,灰白色发丝多了一片,她也不在乎,毕竟当了外婆的人了,她看着马小步那爱怜的目光,马思晴不忍看。她知道妈妈一直担心,担心女儿和外孙被夫家嫌弃,担心自己的残疾,别传给了后代,担心别因为她不会说话,女儿和外孙也要被人看不起。
她担心了一辈子,总算在担心里战战兢兢地变老了,老了反而多了点坦然,但眼看着这点坦然也是不可靠的。
被前男友抛弃时,马思晴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如果不是腹中块肉不时提醒她,她没有这个心劲儿也没有脸活下去,毕竟她从小就知道,父母先天性自卑,永远觉得不如人,全部的荣誉和希望都放在她身上,就为了愚蠢的爱情,她信错了人,整个人的命运就被碾压机碾碎。
如果没有那个横空杀出来的官家小姐,马思晴相信自己是会好好生了孩子坐好月子,等孩子一周岁时顺利找到省城重点中学入职的人生赢家,然而,在权势面前,人类总是以最快速度露出真面目。如果不娶她,我这辈子都别想进入那个阶层。马思晴败给了阶层,她连喊冤的地方都没有,只能怪自己蠢。
但新生命的诞生是一场救赎,灵魂不至于沉沦,做了母亲后马思晴对每一件事都拼了命,很快,异于常人的付出也开始收到回报。她心里还憋着一股劲儿:你那个阶层很了不起么?难道我现在有钱有事业,就不能进到你说的那个阶层里去么?
她是辆隆隆前进的列车,韩晓龙是跟着车跑的马,她得时不时等等他,也没有怨言,因为等着他的时候,也可以看看风景,大家平淡和睦,吃饱穿暖的小日子,过起来也是有意思的。何况如果她跑不动了,她相信韩晓龙会拉着车继续跑,虽然慢点,但是他不会不管,不会因为某个阶层去抛弃自己原来的轨道。
如果他不是个痴心人,也就不会为了小女朋友动刀子了。马思晴是这么理解那起命案的。只有她知道,多少次韩晓龙在深夜里惊醒,瑟瑟发抖,大汗淋漓,他有吸手的强迫症,别人看了以为是洁癖,她知道,他是洗那上面看不见的鲜血。
他洗不干净。他一直都怕。韩晓龙其实胆子很小,马思晴有时会把他搂在怀里,让他睡得踏实点。他对马小步没有二话,马思晴也就一心想再生个宝宝,要女孩,给马小步一个妹妹做伴。他们不再避孕,但孩子迟迟不来,来的是病。
看着眼前凝结的黑暗,听着父子俩在帐篷里大小呼噜声,马思晴想:这世界对她,是不是有点不公平?还是对她愚蠢的错误,惩罚起来格外严厉?只是自己承担也就罢了,想想老人孩子,她死不起也不敢死。
韩晓云在凌晨时出了门,她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心绪如麻,走过周边的大排档,人家也在收摊了。吴大北坐在一个塑料板凳上,叼着烟,看到她,愣了,把烟丢了踩灭,说:
韩晓云,你怎么了?
这是童年里来的回声,小时候韩晓云被妈妈骂了,一肚子气常常找男生打架,吴大北有时看她打不过还发狠,上去拉架也没少吃拳头。他总是这个语气,很困惑很一本正经地问:韩晓云,你怎么了?
韩晓云呆呆地看着他,背后那条老街还跟以前一样,可他们已经不再是当初的孩子,各自假扮成大人的样子,在这冷冰冰的世界里,跌跌撞撞地走着,碰见什么就是什么。
她应该说是撞进了他的怀里,勉强算一个拥抱,吴大北下意识地环住韩晓云的腰,他的胸口是她的脸,看不见表情,他们熟悉的是小时候的彼此,在长大后的身体里,灵魂陌生而笨拙。他不会安慰人,也从来没安慰好过自己,他低头嘴唇碰到了她的头发,但这并不是一个吻,只是没掩饰好的慌张,他赶紧把下巴抬起来了,目光却无处安放。
我怎么了,我很想说,我没事,我很好,就像无数个父母电话里我若无其事撒的谎,我欺骗他们,也骗着自己,我总想装模作样,好像很强大不会被任何事情击倒,可是我知道,内心里的小女孩从来没有长大过,她一直在那里横冲直撞,愤怒,不安,对于小伙伴的问候,她从来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吴大北家的院子里乱七八糟的,堆放着不少旧家具,苫着一大块地毯,破了几个洞,露着椅子腿。他带着韩晓云绕了几个弯,开了房门。空荡荡的几间大房子里,他挑了个朝南的小屋住着,里面四白落地刷得亮堂堂的,一床一桌一椅,还有一架书,别的没了。
你坐着,我给你倒点水。茶叶还行,上周办事的人家给我送的,说是他们自己家炒下来的新茶……吴大北忙着烧水,倒水,泡茶,还念叨了两句诗: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韩晓云说:你把我酸死了,受不了。
哎那你说我该说点儿什么啊?这是凌晨三点啊,咱俩这么坐着喝茶……跟闹鬼似的……也行,我不说,你说,您请,来来来你说,我听着。
我……韩晓云张开了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吴大北一身烟味,她觉得刚才也被传染上了,浑身烟熏火燎的,让她讨厌自己。为了摆脱这尴尬,她甚至很想简洁地说我们上床吧,可是她说不出来,她觉得这样她对不起吴大北给她泡的新茶。
茶汤透亮,幽香,但是喝下去只觉得苦,茶和咖啡,一口口喝的都像是液体的烦恼。
沉默了好一阵,吴大北说:你再睡会儿吧,我要写点东西。我……这几年在网上写小说,也有点收入。
真好。韩晓云头一次说了句真心赞美的话:你小时候写作文就比我们都强,我就知道,你不会只当个司机的。
当司机怎么了,就比写这些胡说八道的东西低贱么?吴大北不爱听这话,但他看了韩晓云一眼,目光又柔和了下来。
你还是以前的小蛮丫头,啥也不懂就会乱打一气,赶紧嫁了吧,北京人才多,找个合适的结婚生孩子,你也品品,这生活到底是什么滋味儿。别在这犯傻,耽误功夫儿。
生活什么滋味儿?吴大北,我比你懂。韩晓云看着灰色方格子的被褥,真的倒了下去,疲惫才开始潮水一样淹没她。
吴大北从书桌抽屉里摸出笔记本电脑,打开写了几段,回头看看,韩晓云真的睡着了。她的脸在睡眠中也皱着,眉心纠结,吴大北伸手指想摸一下,快碰到她了却又缩回手。不知怎么他想起了要转学那天,自己哭没哭其实已经忘了,但是韩晓云从小哭到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他记得清清楚楚。
后来再也没有人为他那样哭过了,他遇到的女生,个个比他勇敢也比他现实。落魄的时候,可以抛弃他,他有钱了,照样还可以抛弃他。离开他的原因固然不同,但离开就是离开,吴大北心想,自己留不住人,就像灵车一样,只管运送,没有停留这回事。
他拿了条毯子给韩晓云盖上了,自己出去抽了根烟,心说这小院里她还是头一个女客人,可惜自己毫无准备,来了只让他更乱。
张秘书直接开车来了吴大北的门口,早八点,韩晓云手忙脚乱地梳洗了一把,上车跟着张秘书去他们仓库看运送来的花。张秘书看见吴大北跟在韩晓云后面,手足无措不知说什么的狼狈相,反而笑了。车开了她问韩晓云:
看上了?这人还行啊。不过想不到你们俩……
我们也没什么,他是我小学同学,发小。不怕您见笑,我就在他床上睡的,他玩了半宿游戏。韩晓云觉得写网络小说这事太骇人听闻,别把人家张秘书给吓着。
哦发小啊,难怪了,你从北京回来,看着你跟谁都不亲,包括你兄弟,就跟他有点默契似的。张秘书不愧行政人才,观颜察色一把好手。
我觉得您跟熊总的默契是最好的,在北京我也见过不少老板和秘书了,像您这样合作到天衣无缝的程度从来没见过。韩晓云转移话题顺便奉承张秘书几句,事实上是熊总有点忌惮张秘书,两人之间有点客大欺店的意思。
嘿,他……不说了,如果每个秘书都说起老板坏话来,那天下都不会有人愿意当老板了。张秘书半开玩笑地接了一句,随后就把嘴紧紧地闭上了。
那不是十几箱,几十箱的花,那是足足一个仓库那么多的白色香花,韩晓云看了却满脑子只剩下盘算,这些花能留多久,多少花艺师能布置现场,现在到了两个,另外的三个什么时候到。这些问题让她头大,确认了货品后她在路边买了个饼,三口两口啃完了。
张秘书跟仓库的人说了半天事,回来招手让她上车。两人马不停蹄地去了现场,还好,布置现场的人效率比较高,钢架,地毯,中间的台子,两侧的自助餐区都已经妥贴了,韩晓龙比较细心,还专门买了一卷塑料布把地毯盖上。
花艺师在指挥民工搭建架子,一会儿几万朵花就要都绑在上面,把那些丑陋的板条都盖住,美得堂皇,奢侈,不属于现实生活。韩晓云又打了几个电话,催领几个花艺师快点过来。
酒店还没接过素食自助的活,但经理明显嗅到了商机,亲自带着手下,提着食盒,过来给主事人试菜:
中式的有豆腐香菇饼,红枣桂圆银耳,西式的用的都是植物奶油,布朗尼和柠檬蛋糕,我们大厨是国外留学回来的,还拿过美食博览会的金奖。大致有这么十六个品种,您挑选一下,我们建议用九种是比较合适的,其他的备选,万一不够用,我们也能随时给您做了送上来。
张秘书尝了尝,不置可否,跟经理说拿几样直接跟她去公司,让熊总定。
韩晓云觉得不错,经理又一再殷勤,她老实不客气地把下面两层点心打包,带回去给马小步吃。现场的活她又看了一遍,让韩晓龙盯着,韩晓龙忙得满头是汗,还没忘了问她:
你昨晚上哪儿去了,我做好早饭了你怎么也没吃?
我跟张秘出去看花了,空运过来的,要点点数。韩晓云撒谎面不改色,看都没看韩晓龙背后的吴大北。
送她回去的时候都快下午了,韩晓云饿得前胸贴后背,吴大北说:
前面那家米粉店还行,我请你。
行,你拆迁户么,有钱人,有什么又贵又吃不饱的,都上来。
吴大北笑了,给她推门:耍贫嘴就是你从北京学来的本事啊,可以。你连家乡话都不会说了。
你不是一样么,你小时候说龟兔赛跑总说是给兔赛跑,现在可算不会了。
记得事儿还挺多,就是没有一样是正经的。吴大北点了牛肉米粉,韩晓云要了一碗便宜的青菜粉,加卤蛋。
吴大北挑的店不错,做的粉味道酸香,他把自己的牛肉挟了几块给韩晓云,韩晓云饿了,没推让,吴大北就喊老板娘再单独来碗牛肉。
老板娘端着肉过来,把韩晓云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笑出了双下巴:不错不错,这个好。
吴大北说:胡说什么,这是我老板。
那是,我们店里也是我当家,对不对?米粉老板在那边擦桌子,听老板娘问他,立即谄媚地回答:当然啦,你才是老板么,我是伙计。
韩晓云扑地一口,差点把米粉喷出去。家乡诸多这般的小店,还真就是女人当家的多,前前后后里里外外一把手,男的烧菜洗衣看孩子也什么都来,像自己家里韩晓龙和马思晴,其实也是这么个组合。
吃完了米饭,吴大北结了帐,跟韩晓云说:老熟人了,开开玩笑,别生气。
韩晓云说:没生气,就你,谁敢要啊,跟文学青年结婚,那都是敢死队吧。
你要这么说,那就该我生气了。吴大北一脚油门,直接从街头飚到街尾,停好了车,接了个电话:我去医院了,你忙吧,有事也别找我,自己打车。
医院里的气味吴大北很熟悉,其实这里才是殡葬服务的第一线,大多数人在病床上死去,并不像平时说的那样安排好了身后事,老人孩子都安置妥贴才安心合上双眼,死亡跟人生别的事情一样,或者是漫长拖延后失望降临,或者是突如其来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或者是充满痛苦折磨,纠结,嘎然而止,控制欲再强的人,也别想在这件事上抢到控制权。
吴大北见过一位离休老干部,医疗条件都是第一等的,但他无法忍受病痛折磨,两次大手术后,竟是趁着身体稍有好转,能下地走动的机会,从三楼一跃而下。荒谬的是他并没有死,而且周围都是吃午饭的医生护士,搞抢救的好手,七手八脚把他扶上担架,直接送急诊,因为骨头碎裂太多,不得不又作了几个小手术把碎骨片取出来,再打上钢钉。
老干部后来每天念叨无数次:我晚上跳就好了。
护士们也挺多了,告诉他老:晚上我们也有人值班,晚上安静,掉下个人那么大声儿,听得更清楚。
老干部还是低声念叨:我应该晚上跳……
半年后他终于如愿死了,死前痛得要靠吗啡维持,攒足力气便喊:给我打一针!
那凄厉的叫声,吴大北记得很真切。然而即便是这样的人,还是值得羡慕,因为他有病能治疗,费用完全报销,每个月上万的退休金,物质条件比一般人优越得多,儿女探望也跑得勤快。医院里多的是看不起病的人,蹲在角落里,连哭都哭不出眼泪的那种,眼睁睁地看着亲人撒手而去,想活,也许有很大的可能活下去,但是没有钱,死于贫穷。
医院里对死人的处理自有一套流程,搞殡葬服务的各有各地盘,吴大北当年也是误打误撞,遇上一个远房亲戚老宋,在太平间当保安,这活小到不值一提,他却因此活得异常滋润,而且大权在握一般,谁不想自己的亲人遗体有个好的安置,谁不在悲痛中强行挤出一点笑脸,盼望他能或多或少帮点小忙。
老宋本来觉得自己无能,晦气也就晦气到家了,没想到物极必反,他自己说,活得比个处长还强。
那天他看见了没头苍蝇似的吴大北,三下五除二,把所有该干的活都给他说明白了,而且,借着自己那点小小的权力,他给吴大北又揽了几个活儿。省城大学毕业的吴大北本来跟这位远房表叔没有太深的交情,但就此这交情就比别人来得深了。
这次吴大北在半路上买了瓶二锅头,熟门熟路地去了太平间,先找了老宋,老宋正在那里跟闲人聊天,见他来了,老脸笑开菊花:
大北来啦,哟,又带着酒,你总这么惯着你叔嘞。
吴大北笑笑,又给他掏出一包五香花生米。老宋把头一侧:
五楼,神外那边,你去看看。勤快点,别人都问我半天了。
好,我这就去。叔你吃饭没。我回来给你捎个盒饭?
没等老宋回答,他迈开两条长腿嗖嗖地走了。闲人一通夸赞,老宋捏了几颗花生米,吃着笑着,这份孝敬他不白享用,心安理得。
吴大北赶到五楼,正听见里面的哭声。他看见了一个也是干这行的熟人,正在打电话叫人,一看见他来了,明显很不自在。吴大北过去给他塞了两百块钱,因为你的司机还在路上,我的车已经到了,所以,你拿一点可以,这个活是我的了。算是行业里大家你抢我夺之余,默认下来的规则。
接着,吴大北让病人家属打盆水,给逝者擦身。一位中年女子抱住了老人,怎么也不愿意放手:
爸爸,爸爸你再看看我啊,我后悔当初没听你的话,嫁得那么远,我吃尽了苦头,你生病了也不能照顾你,我不孝,我不孝啊爸爸。
另一位中年女子打来了水,麻利地解开老人衣服,一点点擦洗,脸色冷漠。擦洗完后听另一个哭喊,不耐烦地说:
行了吧,活着不孝,死了乱叫,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你过来,咱们得磕头送爸爸……走。
说到一个走字,她才俯身下去,泪如泉涌。那边的中年女子跟着过来,她们在地上磕头,吴大北在旁边问:要不要喊几声,送送老爷子?
看到她们点了头,吴大北在一边喊:
一拜尽忠,二拜尽孝,三拜忠孝两全。老爷子走好了。
他把死者轻轻地抱上旁边的担架床,蒙上白床单,缓缓地推出了门。先前哭得厉害的中年女子是妹妹,此时反而不哭了,帮着扶床,慢慢推着,像怕碰醒了父亲,反而是开始不哭的姐姐,放声大哭:
爸爸,你别走,你走了我就没有爸爸了呀,爸爸你说你要吃小米粥,我给你煮好了,你怎么一口都没吃就走,爸爸……
将死者安置妥当,那边韩晓龙也派人送来了花圈,孝服,蜡烛元宝,吴大北说了个价钱,没有人还价,不知道哪个亲戚过来,直接把账付了,吴大北记了这事,抽空跟那悲痛的姐妹俩说了一声。老宋因为他在,格外殷勤,跟家属说了不少安慰的话。
逝者家属去店铺里挑选丧事用品,韩晓云从里面给拿了一双布靴,几盆纸花。
您是孝女,给老人带上靴子和花,在那边路也好走,若是孝子,就送牛马,给老人家在那边出力做活。
牛马我们也要,女儿未必比儿子差了。你年轻轻的,封建迷信懂得不少。
就是一种说法吧,这也是我姑婆教给我的,其实要我说,总能记得亲人,记得他的好就最重要了,别的也就是风俗习惯,该尊重尽量尊重,不以为然也很正常。
你说得对。那个金山银山我也要了,别墅和跑车,还有……那个是电脑吧,我都要,我父亲其实挣钱不少,可是他舍不得花,这辈子吃苦受累,我就盼着他在那边享点清福。说着,她们相拥而泣,此前那种姐妹不和的情形是丝毫看不出来。
这单据说要花费百万的葬礼,已经在城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韩晓云越发谨慎,行事低调,谈事也都找比较隐蔽的地方谈,司仪请了本城一位过气的主持人雅雯,价钱虽高但人家办事认真,把流程串场稿子一遍遍过,念到动情处,隐约有抽泣声。韩晓云不敢说话,等她情绪平复了,才递上纸巾。
我是中学时母亲过世的,那种滋味,谁也不会明白。那以前我调皮捣蛋,都说比男孩子还野,一夜之间我就长大了,舞蹈课是我妈从小给我报的,一直就偷懒不练功,连劈叉都下不去,我妈妈走后我把一条腿绑在床头,另一条腿撕开,也不觉得痛,我想我要是再不好好努力就对不起我妈,后来艺术学院,传媒学院,都愿意招我,可惜,我最想上的北影在最后落榜了,那天我哭了很久很久……这稿子是你写的吗,你真的相信有天堂,逝世的人会在里面很快乐吗?其实也就是骗人吧,自欺欺人……算了这就是一份工作。
我相信。韩晓云迎上她的眼睛:我相信。我男朋友,不,应该是未婚夫,他就在上个月过世的。
说到过世两个字,韩晓云一阵强烈的心酸,但她没有哭,声音也没怎么改变:
他走后我也埋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做得不够好,我也拼命工作,想麻醉自己,我还想试一下,对不起,我想试一下别人的拥抱是不是管用,不过这些都是不行的,我得说服自己接受这件事,这件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没有办法改变,我没有骗自己,我相信他们去了更好的地方,至少比我们在的这个世界更好。
雅雯用两张纸巾按住鼻子,拿下来时鼻子红红的,她把头扭到一边,小声说:
嗯应该是吧,要不然这么久了,我一次都没梦到过我妈,那边肯定很好,她就不想回来看我了。
她是爱你,所以不想打扰你。韩晓云说完这句话就出去了,留下雅雯一个人抱着双肩,对着墙壁大声抽噎。
葬礼当天,韩晓云凌晨四点起床,黑衣中衬衫雪白,她很仔细地给自己上了个淡妆。现场熊天佑早早就到了,四处白色鲜花蔓延,他一个人在花丛里,孤零零的。
熊总,您这么早……韩晓云觉得自己迟到了实在抱歉。
我没睡。熊天佑看着那些花,说:我母亲生前最喜欢花,菜地旁边有小野花她都不舍得锄掉,春天有时候还摘一朵,插在头发里,她一辈子都没有什么首饰化妆品,偶尔戴这么一朵花,还心疼地说要不这花还能再多开几天。
老太太惜物,心善,都是美德。韩晓云边说边去把地毯上长长的塑料布一点点卷起来了,黑地毯衬着雪白香花的长廊,果然气派非凡。
这些花不浪费,我联系好了医院和养老院,郊区还有一家打工子弟学校,等仪式结束后,我们会把其中比较好的花挑出来,然后我们开车送过去,毕竟花开一回,能多惠及些人也是好的,我们平时办事也是尽量把物料保存起来,能反复用尽量反复用,也能给客户节省一些开支。
熊天佑点点头,魂不守舍,并没有像以前,一说起生意经立即双眼放光滔滔不绝。
韩晓云检查了周遭没有什么问题,看人员也陆续进场了,空中飘荡起了柔和的音乐,所有到来的宾客,都被满堂的鲜花震慑住了,有几个年轻的竟然想拍照发朋友圈,被拦住了。毕竟这是葬礼。
雅雯的主持是全场亮点,她的声音圆润柔美,带着深切的哀思,许多人听得潸然泪下,熊天佑在致辞时无法控制自己,放声大哭,他的哭声却不再像沉稳的中年人,更像是一个孩子,失去了心爱的宝物,伤透了心。
韩晓云和张秘书及时把他搀扶了下去,仪式继续。葬礼和婚礼一样,气氛的把控是最重要的,最怕的是恶俗和混乱,还好,始终观礼的宾客都保持着安静肃穆。葬礼的结尾,韩晓云没想到出现一个小插曲,张秘书领着一位鬓发斑白的来客上台:这是熊总母校中学的老校长,请接受捐献,这二十万是专门设立的励志奖学金,给家境贫寒的孩子付学费。
说到这里,张秘书也泪光闪闪。熊天佑走上台去,跟老校长抱着大支票合了影,大声说:
娘,你告诉我要好好念书,好好做人,我做到了,可是,你怎么……
老校长接过了话筒,感谢了熊天佑,说:
这也有很多年了,我还记得熊同学来上学时没有人送,等我回了办公室,他母亲却偷偷过来找我,原来她一直远远地跟着儿子,还背着一背篓的山果,一定要让我们收下,求我们好好教导学生,如果顽皮,可以狠狠骂他,但是不要打他。可怜天下父母心……希望老太太在天有灵,看到儿子功成名就,也能为他高兴,我也替我们学校受到资助的孩子,谢谢熊总。
不知道是埋伏在什么地方的闪光灯大亮,韩晓云很警惕,不知道招来的都是什么媒体,随后张秘书说是自己公司公关部找的,她才放心了。
当天晚上,葬礼上的慈善义举就上了新闻,连韩晓云送花去医院也拍了一小段模糊的视频,一看就是张秘书在背后拍的。熊天佑不但没有因为花费百万被说炫富,反而因为慈善捐款,励志助学上了头版头条。
吴大北开车带着韩晓云把花送完了,已经是深夜。韩晓云说:
还有几把花,你带一把回去吧,剩下我拿回我弟家去。
行。你饿不?咱们去吃碗米粉吧。昨天那姐妹俩后来又吵起来了,一个说要买全家墓,另一个就说不想跟她葬在一起,唉开始还抱着哭接着就互相开始揭老底,陈芝麻烂谷子说个没完,要不是我催她们,这事都办不完。
你辛苦了。
不辛苦,为人民服务。吴大北停好了车,想去给韩晓云开车门,没想到她跳下来了,两人在黑暗里面面相觑,呼吸互闻,吴大北要抵挡住这诱惑,他把两只手举起来表示清白无辜,任凭韩晓云抱住他,把头靠在他的胸前,他被迫后退一步靠住车身,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一时间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诗句形容此时的月光,只想问问月亮是不是能够理解,这地上的人,远远要比想象中更为软弱。
一直到吃完了米粉,两人还是没话。韩晓云抢先结了帐,吴大北也没跟她抢,对挤眉弄眼的老板娘,他拉下脸来冷冷地。老板娘宽宏大量,表示理解,男人一旦被女人收服,连自己的钱包都没了,难怪有点气。
韩晓云回了自己家,一片寂静,阳台还亮着灯,她以为是马思晴,走过去一看是韩晓龙,一大堆发票被他整理得清清楚楚,旁边还有杯乌龙茶。她心里松了一下又紧了一下,马思晴的事,她不知道该不该跟韩晓龙说。
睡吧,多晚了。
你还知道晚啊?跟吴大北混上了,这算什么?韩晓龙眉毛皱起来时,神情很像妈妈,这是韩晓云最讨厌他的地方。尖酸刻薄,永远挑剔你的不好,自己的不好却永远看不见,而且这些攻击是专属于女儿的,别人面前那脸色不知道多好看,甚至还带着几分讨好,生怕别人说出个不字。
什么叫混上了,说话那么难听。我不工作,这项目怎么弄完的?韩晓云不想吵架也绝对不想示弱,示弱只有被欺负得更厉害,这是她成长的心得。
别以为能挣点钱了不起,外面还说熊天佑是看上了你才把活儿交给你做的,吴大北你还跑到他家睡觉去了,我觉得你很陌生,从回来你就很奇怪,这都不像是你能干得出来的事,你不是在北京有……
有没有,不用你管,什么时候轮到你管我了?熊天佑人家是客户,大老板,换你你不是一样对人家低头,吴大北……吴大北怎么了,吴大北比你强,至少他还考上个大学呢,你有脸说他?
考不上大学一直是韩晓龙的心头痛,连韩妈妈那么宠溺儿子,说起学习成绩来也是满脸羞愧,确实提不起来。眼下他弯路走过了,老板当上了,也有人喊爸,里外都是做主的人,忽然被揭破伤疤,居然还是跟当年一样疼,因为这话是他姐说的,刺激加倍,因为韩晓云永远压他一头,尤其是学习。
到底是大人了,能忍要忍,不能忍的也得忍了,韩晓龙阴晴不定地变了会儿脸色,反而笑了,灯光下笑得有些惨淡:
你以为我还在乎这些?咱们都多大了,还拿上大学说事儿。吴大北人不错,不是好的我还不留他呢,可是他大学没念完,好好一个省大的文凭不要了,回老家瞎混,咱家好赖还有个铺子,他要说有钱就拆迁那点钱,几套房,天天开车送死人,你跟他好那有什么前途了,好不容易,你考到北京去了,落下脚了,爹妈说起来也脸上有光,你要是没混好回来了,怎么也不能嫁个司机吧。
各人生活都有自己的选择,轮不到我们看不起别人。再说我看这一行不错,等我把流程整理好了,以后我的公司也能做殡仪的业务,死人怎么了,给死人服务给活人服务都不丢人,不好好干活,动不动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才丢人。韩晓云知道自己把话说重了,因为韩晓龙干活勤勤恳恳精细认真,唯一的缺点也就是慢点,但慢工出细活,他没有不好干活。
这话果然刺痛了他,韩晓龙把那杯茶全喝了:
随便你吧,我提醒过你了,反正,至少你跟吴大北好,爸妈肯定不同意,他们也老了,没像马伯伯那样三天两头住院,各种小毛病也出来了,你……算我求你,你别气他们。
韩晓云不能服气这样的指责,尤其是从韩晓龙嘴里说出来格外荒谬:
我气他们?我从小到大,没花家里多少钱,没给爹妈添什么麻烦,气他们的人一直都是你吧。从上学第一天到最后一天,你让他们省心过没有?连我都背着爹妈去挨老师骂,听他们训斥你,那还是你求我我才去的,后面更不用说了,吃一场官司连考学都耽误了,钱也都花完了,我大学一年级就打工养自己,四年没用家里一分钱。别人家盖新楼的都盖完了就咱家没有,装修钱还是我出的,你好意思跟我说这话,到底是谁气谁啊?
韩晓龙痛苦地闭紧眼睛,他抹了抹额头,把桌上的东西收拾一下,小声说:
别吵了,我不说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反正,我是好心……
好心你用在自己身上吧,多关心马小步和马思晴吧,别管我,你管不着。韩晓云真想把马思晴得病的事说出来,但她不敢。
这一夜睡得却是奇怪地好,韩晓云早早起床,看着妈妈在厨房忙碌,她也跟着去把青菜洗了,切了,韩妈妈说:
切细点,给不不吃,这孩子就是不爱吃菜。
满怀疼爱的口吻却忽然一转变成了嫌恶:跟你小时候一样。
就为这点熟悉的嫌恶,韩晓云一秒钟也不想跟妈妈单独呆着,我不吃菜我有别的吃么,别的不都是韩晓龙吃么,我多吃一口就是馋,就是嘴大,就是没羞没臊抢了弟弟的吃,我吃了菜,还得背着不爱吃菜的名声,被你一直嫌弃到现在。
她走到家门口不远处的早饭店去,看了看里面,又不想进去了,再走了一段,到了松鹤大酒楼,那里的虾子面是有名的,韩晓云在家乡过得是穷人的日子,偶尔有点零用钱都攒起来买书,如今不用了。
她走进去,在二楼坐下,叫了一碗鲜虾面,清汤,窄面,青菜鲜绿,虾肉弹滑,她看了觉得不错,拍了一张,可又一想,平时拍了都给高家杰看,如今给谁看。
心情低落下来,吃东西也没那么香,有一口没一口,她的眼神飘到窗外去了,不知道能不能看到吴大北的车,如果他还有事儿,她愿意跟着去办一办,顺便也看看家乡都有些什么殡葬的规矩。
韩小姐。韩晓云一愣,脸上先是浮出职业微笑,然后才问:叫我?
对面坐了个青色真丝衬衫的老太太,清瘦,短发灰白,珍珠项链和耳环放着柔和的光,施了淡淡脂粉的脸正对她笑着,那笑容春风一般,让人能领略到多年前她惊人的好看。
阿姨,不好意思,我离家太久,熟人都不认识了,您是我爸同事吧?韩晓云忙笑着给她拿了茶杯,倒上一杯茶。
啊不是的,我也是昨天才见着你,熊总母亲的葬礼上。我姓冯,搞建筑的,平时孩子们都叫我冯老师。
冯老师好。韩晓云毕恭毕敬叫了一声,把没吃完的面推到了一边。
哎,真是好孩子。冯老师看了看她,也笑了,接着说出来的话却是韩晓云做梦也想不到的:
韩小姐,我昨天一直在想,你说活人是不是也能搞个葬礼呢?
韩晓云头皮一乍,这一清早晨,窗外杨柳依依,晴空万里,面对面坐的人也是文质彬彬斯文秀气,说出来的话,不知怎么带着一阵阴森森的气氛。
冯老师您说笑了,活人怎么好办葬礼,亲友是为了纪念逝者才聚到一起,寄托哀思,人既然还在,总有见面的时候,您搞个聚会不就行了,为什么非要说是活人的葬礼,虽然看您是文化人,不信这些吉利不吉利的说法,但是说着也有点吓人,福寿双全,看您都占齐了,还这么美丽大方,我都羡慕,怎么找乐子都可以,就别说这样的话了。
冯老师略有失望,但还是笑眯眯地:
嗯你说聚会,那倒是也可以,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承接这样的一个聚会呢?费用不是问题,那天我看你做的场面,很对我的心思,钱花得不少但气氛不是暴发户的气氛,你们编制的那个视频回顾熊老太太一生的安排也很好,主持人也对劲,所以我就想……那算了,我搞一个聚会吧,其实,我患癌马上就要十年了,医生开始说只有一年时间,接着说三年,手术后又说半年,哈哈,我就这么活下来了,每天都好像是要死了,偏偏不死,最近身体状态不错,我还又去欧洲玩了一圈。
老师真是……太强大了!韩晓云钦佩不已,心里却想起了高家杰和马思晴。身体健康的不想活了,拼命想活的得了癌,提前就要把孩子托付出去,给他找靠山。熊老太太受尽了苦,风光大葬,满堂宾客没几个认识她的,都冲着熊总的地位钱财来,冯老师这样清雅高华的人物,却要自己组织自己的葬礼。人这一生,各不相同,但有一点大致相似,那就是你得到的未必是自己想要的,你想要的,最后生命到了尽头也未必会真的拥有。
也没什么,只是人老了心却不老,反而比年轻的时候活泛。冯老师一侧身体,脖子上的皱纹才露出来,看出了老相,那手上有了老年斑,指甲修得光洁整齐,戴着一个翡翠戒指,绿汪汪深潭一般。
韩晓云跟冯老师交换了微信,那边早有一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过来,搀扶着冯老师回座,韩晓云去前台结帐,服务员却遥遥地指了下冯老师的方向,说那边早给您结了。
回家时全家人早饭已近尾声,估计也没吃下什么,马小步被马思晴抓到阳台上练大字,这回他不哭不闹了,闷头写,间或会听到马思晴训斥一声:不对,重写!里面韩家三口谁也不敢多话,韩妈妈收拾碗筷,唉声叹气,一抬头看见韩晓云,撒气筒来了,立即质问:
你跑那里去了?一大早就出去逛啊?也不跟我说一声,是做你的饭还是不做呢?眼里头没有这个家了。
出去正好见了个客户。韩晓云本来想驳斥她几句,又一看妈妈端下去的饭碗有原封没动一碗粥,显然是盛好了等她的,她心里一软,没再顶撞。
大早晨哪儿来什么客户。韩妈妈一听是生意上门,声音也低了,接着话又不中听了:有客户你找晓龙啊,自己瞎联系什么,本地人都找本地人办事,你别以为熊家找过你你就抖起来了,丧事要办也就一回,以后用不着你。
什么叫熊家找我我就抖起来了?我这些天忙得连饭都吃不上一口,难道不是在办事?有客户就是有客户,人家找的就是我,不是别人,找我我不跟人家谈,把生意望外面推么?莫名其妙!韩晓云发火了。什么东西都是弟弟的,你不给他就是你不对,就算是你的,也得双手捧着送给他才对。这就是家,家里的不公平永远不变。
别吵了。韩晓龙听不下去,他快手快脚把最后一点酱菜和稀饭划进嘴里,把桌子上剩下的一些碗筷都收拾了,边望厨房走边念叨:我说了什么了,你就别气他们就行了,就这点要求,别说了,吵什么,一点点小事别闹了……
是我在闹么?韩晓云不服气,但韩爸爸在旁边说了句闲话,她说不下去了。
爸爸小心翼翼地问她:你吃饱了没有?没吃饱家里还有,我去给你盛。
他带着点讨好的可怜巴巴的态度,让韩晓云一阵心酸。以前爸爸不是这样的,他也跟工厂中大多数男人一样,孩子都抛给老婆管,自己出去打牌,下棋,再不就看几场球赛,喝点小酒,儿女都近乎于无,但是如果说有的话,当然他眼里有儿子,虽然儿子不争气,女儿虽然他知道也受了点委屈,但女人么,不都是这样,好歹他还供养她念书了呢。
经历了儿子的命案,退休进入了拿退休金混吃等死的状态,韩爸爸对谁都带着点巴结的神情,巴结老婆,老婆给他做吃做穿,管着他衣食住行,给他发零用钱,巴结儿子,儿子再不好也是韩家独苗,什么大事都得靠他顶门立户,巴结儿媳妇,因为儿媳妇比儿子更能干,他不给人家陪笑脸,怕儿媳妇别给儿子气受,巴结女儿,女儿至少有个工作,似乎还能挣钱,女儿还给家里装修出了钱,他不能不想想这些好处。
就连对马小步,韩爸爸也带了点巴结,他是爷爷,可这爷爷当得不硬气,他怕人家别一转脸不认他了,说一句我姓马你姓韩,你是我那一门子的爷爷,那他就让人揭了脸皮,没法活了。
我饱了。韩晓云小声说。她不敢看爸爸讨好她的脸,那种神情她很熟悉,因为小时候的自己,就曾经在大人面前这样怯生生地,做事是要做事的,但做事是必然要被妈妈骂,只盼她骂轻一点。
那就好,那就好。韩爸爸起身到阳台去,看着马思晴的脸色,夸马小步:哟,越写越好了,真是,真好……要不,咱们歇歇?
马小步真的越写越好了,如果是在马戏团,一根针也能教会大象跳舞,是个生灵,就会怕,也会痛,为了避免这怕和痛,他必须写好。听到爷爷的话,马小步抬眼看了看妈妈,没敢耍赖,但那一眼足以让马思晴心软了。
行了,今天就到这。你还得练。笔墨纸有的是,你不能偷懒,我那时有什么,拿块破布蘸水在砖地上写,我也练出来了,你这胡糟蹋纸墨都不在乎的,还练不出来,那可说不过去。
马思晴屏息静气,写了 天下太平 四个大字,马小步佩服地看着妈妈,五体投地:
妈妈你写得真好看,比字帖还好看。
少拍马屁,今天我不在,你照着练,等晚上写给我看。马思晴把马小步搂在怀里,话说得狠,脸颊却摩挲着脸颊,跟马小步亲热。
她想把这点亲热留住,一直留在在自己怀里,心里,眼里,她想说不用练了,我一直抱着你就行,但是她不敢。自己也就在写字上算是有点门道能教他,将来写好了字,就会想起妈妈,想起妈妈对你严厉也是盼着你好,那时,不知道自己又在哪里。
信箱里有封最新的邮件,是个手机信箱发来的。韩晓云看了一眼,很意外自己还记得那个号码,那是丁一鹤的手机,这警察长什么样子她都快忘了,只会想起那时撕心裂肺的疼痛,而他都是公事公办的口吻,即使流露些许同情,也是淡淡的,不超出自己的身份。
信很简单,附件很大,是丁一鹤整理出来高家杰的日记,韩晓云下载了附件,给丁一鹤回了信:收到,谢谢,有事您随时联系我。
刷新一下竟然得到了回信:没什么,不用客气,你这一段不在北京吧。
是,我在老家这边,办点事,不远,要回去坐火车很快就到。
好的,我知道了。丁一鹤很想问问她最近还好,但又一想,自己没有什么理由跟她扯这些闲话。韩晓云工作习惯很好,收信立刻回复,他尊重这样的人,尤其希望新警察们也能有此素养。
高家杰做的事,他渐渐有了头绪,只是这里面还牵涉到境外网站,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理。他把高家杰日记中的线索整理出来,写成报告,花了不少时间,其中对比特币如何转移钱财,把非法所得变成正常投资的路径,他就得琢磨怎么写才合适。
他每天工作到深夜,然后才研究这些日记,有时会对着空中叹口气:人才啊,干什么不好要干这个。但是他也明白,来钱快,隐蔽,看起来像是一份合法的兼职,违法的手段都藏在内核里,说真的,国家有没有针对这种新生事物的法令法规还另说,他们有技术的人,钻的就是这个空子。
韩晓云不想看,她跟着吴大北的车去了医院,这天接的逝者是一大家人,去世的中年女子是三儿媳,公公婆婆,丈夫的兄弟及配偶,自己的娘家父母,兄弟姐妹,闹哄哄地一帮,有哭的有喊的,异口同声就说医院没有给治好,多收了钱,医生护士没有好好治疗,慢待死者,有撒泼在地上打滚的,情状不堪,保安上去拉,五大三粗的汉子就要去打人。
吴大北和韩晓云被堵在里面,韩晓云躲在吴大北身后,感受着他也在被人推推搡搡。一团混乱中,反而是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半大男孩站了出来:你们都别吵了!我妈妈要不要换衣服?
他竟是出乎意料地冷静。然而寂静只维持了一小会儿,才有另一个中年女子过来,跟他一起去翻行李,给逝者找衣服。吴大北趁机一拉韩晓云,他们到了病房最里面,方得清静,只有逝者躺在那里,眼睛半闭。给她换衣服的是妹妹,念叨着:
姐,你真是死不瞑目啊,搁下这孩子,他还没考大学,你放心吗?
那男孩子却咬着牙,一点点把袜子给妈妈脱下来,换上了新的。吴大北倒了暖瓶里的水,浸湿了一条毛巾,递给他,那男孩子就默默地给妈妈擦脸,擦到眼睛,用手轻轻按了按,那眼睛真的无法合上。
妈妈你放心吧,我一定好好的。妈妈你不用再痛了,也不用怕花钱了……男孩子擦得很仔细,他把毛巾递还给吴大北。吴大北帮着他一起把遗体运到了旁边的单架床上,低声问他:现在去殡仪馆么?
那边的中年女子却发话了:不行不行,得停在这边太平间里,不能走,走了医院更不认账了。
男孩子却对吴大北说:嗯,直接去殡仪馆吧。这里……他厌恶地看了一眼人群:这里我就没有亲人了。
哟小海你说的什么话啊,我不是你亲姨啊,外头你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不是你亲人啊,再说还有你爸……唉你爸那人,要我说也真不是好东西,我姐这病,说不定都是被他气出来的!说着她倒是低头抹了把眼泪。
外面一阵骚动,在喊“打起来了打起来了”,那男孩子置若罔闻,跟韩晓云一边一个推着床,吴大北一打开门,喊了一声“大姐您走好了”,对着那混乱的人群,就把遗体推出来了。
纷纷扰扰的混乱中,韩晓云只看见那男孩大滴大滴的眼泪,撒在妈妈的脚上,浸湿了那双刚穿上的新袜子,他又手忙脚乱地擦,用手轻轻地摸着妈妈的脚,似乎是怕她冷。
韩晓云一扬手,把白被单用力抖开,罩住了遗体。这时,人群中才有几声嚎哭传出来,韩晓云知道,真正伤心的,应该只有眼前的这个大孩子。
杜兴海没想到妈妈会死,也没想到妈妈死了竟然会得到陌生人的帮助,他对那乱糟糟的两边家里人,早就绝望了,自从妈妈得病,以前凡事都要她操劳的两边婆家娘家,个个都变了脸,连姥姥都不肯借钱给她治病,以前从她那边借钱的兄弟,更不肯归还原来的欠款,就等着人死债空。至于吃喝嫖赌的老爸,眼巴巴地等着病人死了,他好讹诈医院一笔,两人分居了几年,形同陌路,杜兴海上几年级他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妈妈死了就是世界上最冷酷的事,但是晚上来帮着办丧事一男一女,竟然给了他一点点说不出道不明的温暖。韩晓云去店铺里给他拿了不少殡葬用的东西,吴大北在路边停车,在大排档买了盒炒粉,逼着他吃:吃不下也吃点,不然明天还有明天的活,你不干谁干。
杜兴海知道他说得对,他流着眼泪把那盒油腻腻的粉吃了,这时才想起似乎自己一天都没吃东西,胃里饿得生疼。
他看着吴大北去交钱,开了发票,去了存放遗体的地方,跟他一起又把妈妈搬运下去。这时杜兴海抓住他的手:你,不是,大哥,我现在没有钱,你先等我回家拿钱。
吴大北很温柔地看了他一眼,说:不用,我陪你送大姐一程,她也保佑着你以后平平安安的。
杜兴海哭了,眼泪汹涌像个傻子,但殡仪馆的人见得多了,熟练地登记收入,留下这孩子一个人在那里嚎啕。
吴大北扶着他回到了车里,韩晓云迎上来,拉着这孩子,开了车。吴大北没问他家在哪儿,由着他长一声短一声地哀号。最后还是医院里那个姨妈记得他们灵车的号码,打过来说了地点,吴大北把孩子给送回家去了。
杜兴海还跟他很潦草地说了声谢谢,吴大北拍了拍他的后背,说:要坚强。想不到这孩子听了,又是受伤的野狼一般,开始了长嚎。
回到车里,吴大北拿了根烟出来,韩晓云给他点火。吴大北深深吸了一口,扭头喷到了窗外。韩晓云问:那男孩到家了吗?他点了点头,猛吸那根烟,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启动了车。那辆车走过几个路口,韩晓云依稀认出路来,是自己以前的小学和中学。时光荏苒,看着熟悉又陌生。
在吴大北家的小院前面停了车,他们一前一后地进了吴大北的小屋,灯光雪亮,映照得人脸色惨白,韩晓云知道厨房在哪里,过去烧了水,吴大北拿了茶叶,泡了一壶热茶,两个人喝了几杯,没说话。只是放下杯子,韩晓云起身要走的时候,吴大北眼睛看着窗外,说:别走了。
韩晓云回到床边上坐下,看着他:这样不好。
吴大北说:知道不好,你就不该跟着我来,你就不该在我这里睡觉,韩晓云你太看不起人了,你以为我是多随便的人,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如果你可以这样对我,那我也可以这样对你。
我只是不想……韩晓云的话没说完,吴大北走过来抱住了她,把她压倒在床上,韩晓云不想叫喊,但是很用了点力气来反抗,吴大北用一只手就把她的两只手都抓住,韩晓云侧着头,用头撞他的脸:我不想,我不愿意。
那你才是疯了。吴大北停止动作,累得出汗,他翻身坐起:你想怎么着,还以为我们是小孩子吗?七八岁那时候,我上学第一天就遇到你这个小蛮丫头,本来还想跟你交朋友,结果你倒好,又打我又咬我!
韩晓云听了,反而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吴大北,如果我们还是小孩子,那该多好。
吴大北慢慢地躺下去,慢慢地把她搂在怀里:傻瓜,我们长成大人了,不能再当小孩了。他把韩晓云那张眼泪横流的脸按在自己的胸前,不想让她看见自己也在流泪。
刚才那个失去母亲的孩子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妈妈,他也是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妈妈吐出了最后一口气,妈妈也没有合上眼睛。抛下自己的心肝骨肉,死不瞑目。
韩晓云回家时又到了后半夜,吴大北习惯了,人死是不挑时辰的,韩家的丧葬铺子,他算是跑外的项目经理,活儿忙起来,需要人手,韩晓龙也得出来跟着张罗。韩晓云问他:是不是你经常像今天这样,不收别人钱?吴大北哼了一声:那我得有多少钱能这么糟塌?出车我还费油钱呢。
停了停,他低声说:那小孩怪可怜的,一家子都不是好东西……再说前面咱们那档子活儿,不是挣得多么……
韩晓云笑了:所以你劫富济贫啊,可以啊你还大侠呢。
胡说八道,在北京没学着好的。吴大北叼着烟,说是骂她损她,语气却是柔和的。
你把北京说得跟大染缸一样了。怎么了,回家就能学着好的?学你啊?
学我怎么了?洁身自好,坐怀不乱,我都觉得自己太高尚不好意思跟别人吹。说着两人一起轻轻笑了起来。这段失控的痛哭被淡化成了一个笑话,飘散在夜风中,过后无痕,谁没有痛苦过,谁没有渴望过被人的怀抱,但并不是在所有这样的时候,你都能找到一个可靠的怀抱放任自己哭一场。
韩晓云的眼泪在吴大北的胸口衣服上还没干,一小块凉浸浸的,风一吹格外冷。
你到底怎么了?失恋还能算个事儿啊这都什么年代了,大不了我去揍他一顿给你出气好不好?也不是什么好的了还值得你哭成这样就跟死了人似的……
大北,你说对了,他真的死了,不是我咒他,他自杀了,到现在为止,四十天了。
吴大北震惊地看了韩晓云一眼,瞬间明白了她所有的失常举动,又一阵巨大的失望袭来,她只是想找一个拥抱而已,她并不是想找他。吴大北被女生们发过无数次好人卡,连李腊梅家的双胞胎都赶着喊他舅舅,但没有哪一次像这时刺心。
明白了,亲人过世的痛苦我也看多了,自杀的也有,上个月还有位大哥,一听说自己肺癌晚期,就回家喝了百草枯,医院抢救他他愣是不配合,说不出话但能看出那意思还是怕花钱。死了。我拉的。没收钱,可是后来也不是哪个亲戚硬塞给我五百,说丧事要是都欠着人家的钱,死者走都走得不安心。
他不欠人钱,他欠着我。韩晓云想起有句歌词叫你欠我幸福,拿什么来弥补。高家杰似乎就在后座上坐着,微笑着看着她,满脸歉意。
这哥们儿不会是抑郁了吧,我跟你说我们男的跟你们女生不一样,你们一般买买东西,跟几个好姐妹儿什么都说,还有这种哭一场都有效果,男的不行, 发泄渠道太少,玩玩游戏也就是麻醉自己,我还有一段泡健身房,也没意思,抑郁就是觉得什么都没意思……不是说你不好或者你们感情不好,就是所有的事都觉得没意思……吴大北把烟掐了,他习惯不错,从来不往车窗外面扔烟头。
我不知道,我也不会知道了。韩晓云眼睛看着窗外,快到了,路灯旁边有个人眼熟,她看了看,喊吴大北赶紧停车。
马思晴走到这里实在走不动了,她扶着路灯柱子,心里有火在烧。
省城肿瘤医院的专家号也挂过几次了,都是毕总给她安排的。知道病情的人第一个是毕总,第二个是她的助理,第三个是韩晓云,马思晴不是跟家人不亲,正相反,是她跟家人太亲了,贴皮贴肉,她舍不得亲人为她吃苦。
父母都老了,病弱,公婆对自己也够可以,韩晓龙是她的丈夫,也是患难之交,这些人都用自己的方式疼爱着她,包容着她,马思晴拼命往前冲杀,为的也是身后这两家人,自己多挣点,老人就吃得好一点,住得好一点,在人前体面一点,他们也就更开心一点。自己多出力,多出钱,他们就会发自内心地笑出来,觉得人生有了回报,生儿育女一回,吃苦受累没白费,享到了儿女的福,这比自己有福还得意。
马思晴永远记得小时候自己书法比赛得奖,各种奖品里有一副手套,她送给妈妈,妈妈戴了好久,走到哪里都比比划划地告诉人家,说她女儿写字写得可好,等到过年给你家写春联呀。每一年马家都有很多春联送人,爸爸都专门一家家地送,一家家拜年,卖骨灰盒的人不受欢迎,他也平素很少串门,唯独过年不同,他愿意走,愿意送,听别人对女儿的夸奖,脸上露出平时看不见的喜色。
如此争气的女儿,她也习惯了给爹妈争气,开弓没有回头箭,如果不是在婚姻上栽一个大跟头,马思晴也许现在就是个中学老师,好也是好,但绝不可能变成今天的连锁幼儿园校长,女企业家,书法协会副会长。
她总觉得自己欠了韩晓龙,虽然别人说韩晓龙是杀人犯,但马思晴知道他杀鸡杀鱼都不敢,但是如果是为了她,为了孩子,为了两边的老人,为了亲人不受欺辱 ,那韩晓龙肯定不会犹豫敢去拼命。他不是什么强人,也被父母宠得有些任性自私,但他对马思晴和孩子没说的,不惜代价把他们伺候得无微不至,马小步跟爸爸好得要命,从来也没有一句话一个眼神让他知道爸爸不是自己的亲爸爸。
马思晴想过死,尤其是被前任背叛的时候,可是她舍不得肚子里那条小命,她不得不承认荷尔蒙过分神奇,让她的母性大于理智 ,忍受再多的耻辱和羞愧,她也得活下去,把他生下来。上有老,下有小,她再也没有想死的念头,她怕死怕得不得了,再怎么说也得把孩子养大吧,不能让老人家给自己送终吧,她家和夫家都做这一行,不忌讳身后事,两边老人也早早都给备好了寿衣,那都是她去杭州买得好料子,舍得花钱,让他们满意。
可这寿衣,难不成要穿在自己身上吗?
马思晴在省城公证了遗嘱,毕总陪着去的,马思晴跟毕总说过不止一次:
毕总,相识一场,念在咱们的交情份儿上,求你多帮帮晓龙和不不,我让不不认你做个干爹。万一他有天走到你家门口,你别让他饿着。
毕总见过大场面,被她一说,却也忍不住眼睛红了,嘴上可还是有一套:
你得安心治病,什么干爹不干爹的,难听。你放心吧,我话给你放这,马小步以后教育费用是我的,来省城他就住我家。你给他开个户头,我这就把钱打过去。
我不是要钱,毕总……我是想给他要一个亲人。多几个亲人,知冷知暖,孩子以后的路能好走一点。
父母都是过度焦虑,咱们搞教育的,你还不懂这个。思晴,你这手术别再拖了,我看不下去,你不说我去给你家里说吧。
可是,每次马思晴都摇头,她不想说。她陷入了清醒的自欺欺人,似乎她装得越正常,这生活也就真的越正常。她打扮,买新衣,给两边家里买些贵的吃食,买玩具,在一些晚上还穿上性感内衣,跟韩晓龙尝试一下不同以往的性生活。她比以前活得更热烈,鲜亮,大方,但她知道自己可能就快死了。
韩晓云跑过去,扶起她,一声也没吭,搀着她往家里走。吴大北不好动手,开着车在后面缓缓地跟着。
进院子的时候马思晴一个踉跄,吴大北赶紧过去一把把韩晓云胳膊抓住了,他力气大,两个女人拉扯着勉力站起来。马思晴喘了两口气,反而笑了:
你们俩,嘿,可真想不到……
吴大北有点尴尬懊恼:别胡说,我们俩小时候还坐同桌呢,没你们想的那些破事儿。马总,你怎么了,今天跟喝醉了似的,也没有酒味儿啊。
韩晓云抬头看了吴大北一眼,他顿时闭了嘴。两个人搀扶着马思晴进了门,韩晓龙迎上一看,惊了,立刻把马思晴抱住了:
你怎么了,咱赶紧去医院吧。
马思晴慢慢地摸索到沙发上坐下,靠着韩晓龙:我没事儿,就是有点心慌。今天可能事太多了,忙得。
那你饿不饿?我做的竹荪鸡汤你喝点。韩晓龙这才看见吴大北和韩晓云,皱了下眉头:你们……大北吃不吃?
不吃不吃,我走了,医院真的不去么?用车咱现成的。吴大北也有点担心。
不用,我自己的车也在。韩晓龙其实多少有点嫌吴大北开车运尸不吉利,但他说的都是好话:这么晚了你回家睡觉吧,太辛苦了这几天。
韩晓云去了厨房早盛出一碗汤来,看着马思晴靠着韩晓龙,微微闭着眼睛,她张了张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韩晓龙低声问马思晴:你是不是有了?对二胎最热衷的,应该是两边的老人,韩家父母盼望能有自己的孙子,不能说就此就对马小步冷淡,但毕竟自己的跟别人的不一样。马家父母盼望也同样热烈,因为他们懂得人情世故,一直都害怕女儿和外孙别遭了虐待,既是人家对你好,你更该回报人家,再生一个,马小步也快上学了,外婆外公接送,家里也热闹些。再就是马思晴自己也有打算,她想给韩晓龙生个女儿,马小步添个妹妹,名字都想好了,就叫韩梅梅,以前英语课文里的小姑娘。
对比起来反而韩晓龙无可无不可,他跟马小步好,养孩子有苦恼但更多的是乐子,生一次大伤元气,他喜欢马思晴风风火火干事业的劲头儿,不想她大着肚子九个月那么辛苦,再说生育总是个娘奔死儿奔生的事,生马小步他在医院呆了一宿担足了心,再来一次,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受得了。
马思晴被他问得心头一痛,摇了摇头。韩晓龙松了口气:那就好。咱别要了,我跟你说过了,男的结扎更安全。
马思晴勉强笑了笑,把以前夫妻俩的笑话又说了一遍:那你还想出去乱搞啊?
韩晓龙也凑趣:对啊没有后患了,哈哈。
马思晴看着他的笑脸,眼角边也起了皱纹,情不自禁地伸手摸摸:
不不呢?一个人睡能行?
今晚等你回来看他写的字,等太久,在爷爷奶奶那屋睡了。韩晓龙去阳台抱出来一大堆纸,笔酣墨饱,上面是各种各样歪歪扭扭的“天下太平”。
马小步知道努力,他用努力来讨好妈妈,希望妈妈看了给他个笑脸,夸他一声写得真好。马思晴知道这感觉,就跟她很小就知道要好好练字给父母争气一样。
只是当初她一动笔就显露出过人的天分,书法班的老师不收钱都要她这个学生,让她拿奖给自己履历增光。马小步这下笔就是墨团和大蚯蚓,没继承来她的好基因。但心是一样的,灵一点还是笨一点,为了爹妈自己去努力的心是一样的。马思晴懂,她后悔自己打了他,一想到那几天把马小步打手心打得嗷嗷嚎,她心碎了,一秒钟也撑不下去了。
韩晓龙看到马思晴哭了,他倒觉得好笑:至于么感动成这样了,不不这点没的说,你真生气了他就真听话,不是怕挨打他是怕气着妈妈,很乖了,比小时候懂事多了……
晓龙,我病了,是癌,宫颈癌,中期……我得做手术。马思晴的声音粗涩得她自己都听不下去。
啊。韩晓龙愣在那里,他转了个圈子,像是不知道把那些字纸放在哪里。马思晴拉住他的手,那些纸就纷纷扬扬地掉在了地上,马小步辛辛苦苦写的大字,天下太平,真是世上最大的谎话,太平能太平多久,世界是太平的,人呢?
那咱还等什么,赶紧收拾东西你去住院吧,家这边的医院不行,还是得去省城。韩晓龙出了一脑门的汗,他蹲下去那些字纸捞起来,比齐放好。一边念叨:还行,幸好我姐刚接完的那单是大的,加上原来的存款,怎么也能拿出来个六七十万,要不行我就先把车卖了,也能换点现钱……
马思晴知道,这还是她的韩晓龙,她千挑万选,看错了人,落难时算碰到谁就是谁,却是真正的良人。此刻他张皇无措,像个做错事想要拼命弥补的孩子,他比她小,跟她和他姐姐比,总显得不能干,但想起他来她却总是心头一软,看着韩晓龙和马小步在一起玩,马思晴觉得这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幸福,只是这幸福,她竟然握不住。
她舍不得让家人受此打击,但她只能说了,家里就他算是能跟她一起扛事的人,她舍不得他,总觉得他需要自己的照顾,可不能不说了,她知道这会伤害他,而且,她怕自己成为累赘和麻烦。她不怀疑他的爱,但她怕这爱她还不起。
如果还有一辈子那么漫长,马思晴尽可以神气活现,每天拿胳膊肘捣韩晓龙的肋条,催着他使着他,跟他一起,为了这两边的家当牛做马,她在前面拉,他在后面推,养活老的小的,她欠他,但她还得起。可是,如果她还不起了,那又该怎么办?
她劝住了韩晓龙,因为韩晓龙总是听她的话,他们商量好明天一早就去省城办理住院手续,按照医生的治疗方案,先手术,再根据手术后的情形化疗。只是这样,子宫就要切除了。马思晴说:本来想给你再生一个。韩晓龙说:不要,谁都不要,就要你。
马思晴听了,把头靠在他的怀里,韩晓龙搂住她,整个人抖得像狂风吹了柳树,眼泪汹涌,马思晴脸都被他的眼泪打湿了。反过来是她安慰他:不怕不怕,我去做手术,你结扎还省了。韩晓龙听了,哭得更凶,然而不敢出声,怕惊扰了隔壁的爹娘和姐姐。
人要长大,就学会了痛哭也要压制声音,扬眉吐气,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但是每个成年人都会忍气吞声。电影里说生活就是一盒巧克力糖,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块是什么,能把生活比做糖,那该是多么幸运的人生,事实上生活也许只是一个巧克力糖的盒子,里面什么都有,苦药,石子,霉臭的点心,你只有一点点自己吃下去,不吃也不行,没有人替你吃,吃了诉苦也不行,没有人听,大哭大闹,更不会给你换一盒,糖也是有的,或者说,我们得努力相信是有的,吃下去,吃下去,也许有一天真的会吃到糖。
也许,我们很乖,不哭不闹逆来顺受,笑着吃下了所有难吃的东西,假装很好吃似的,也许我们很乖,就真的可以吃到一块糖。也许永远没有,吃完了还是什么都没有。
第二天一早马小步就早早醒了,穿着睡衣跳上父母的大床:
妈妈你看了我写的字么?
马思晴只是亲他,好一阵子才说话:嗯,看见了,写得可真好。
奶奶说我练到冬天,过年都能写对联了,我听外公说,妈妈你小时候就写对联的,我也要写,我还会写那个福字,大大的,倒过来贴,你猜为什么?
马小步兴奋地看着妈妈的脸,让她猜,马思晴把脸在枕头上蹭了下,把眼泪蹭掉:
不知道,为什么呢?
哈哈就是福到了!贴倒过来,就是福气到了呗!马小步一跃而起,在大床上来回跳,哼哼唧唧地唱着一首儿歌。马思晴看着无忧无虑的儿子,心说:有你就是我最大福了,也许是我不配。
两口子收拾了东西去省城,这也是韩家常态,只是一忙乱早饭没吃,韩妈妈有些不高兴,她又把茶鸡蛋装了几个,硬塞进车里,对儿媳妇跟对女儿是绝对两副面孔,她冲马思晴笑着:特地给你做的,那你带过去吃啊。
哎,谢谢妈,你做的茶叶蛋最好吃了。马思晴也知道公婆那点心思,但现在只剩下了可怜,不是可怜自己,是可怜他们,再就是不知道万一自己不在了,公婆对马小步,是否还能跟现在一样如珠如宝呢?
韩妈妈听儿媳妇夸更高兴了:等我下午给你妈送几个过去,这次我做得多,上回超市鸡蛋打折买了挺多的……
韩晓龙打断妈妈的絮叨:走了,妈你快回去吧。
韩晓云又在松鹤楼吃虾子面,这次她远远看见了冯老师,就悄悄地先买单一并把冯老师的帐也结了,然后才自己吃自己的面。
又是面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冯老师过来了,这次她一身天青色软缎旗袍,手腕上一只翡翠镯子,跟一对翡翠耳环呼应。
您可真是太美了。韩晓云发自内心地赞叹,她抹了抹嘴,赶紧把面碗推开了。
你这孩子有意思,一碗面钱都不肯欠我的,那我今天吃得汤包可比你吃的贵,你亏了。冯老师半开玩笑,她笑起来一对梨涡,更显年轻。
没有啦,哪有让您请我吃饭的道理。再说看到您,跟您聊几句,我都觉得学到不少。韩晓云没说谎,冯老师整个人放在北京,也是异常出色的知识女性,时尚人物,不可小觑。
还是我上回说的那事儿,你琢磨琢磨,给我一个书面的策划也行,或者咱们聊聊也行,我看过你上回办的大事了,觉得交给你我放心。冯老师笑眯眯地喝了口茶,又悠悠地开口:因为我也正在联系瑞士那边的安乐死,哟,还得排队,你说滑稽不。
您……韩晓云笑不出来,半晌,小心翼翼地问:不至于吧。
呵你看我能吃能喝,也能打扮走动,觉得还是好人一个对吗?那是我想这样,所以我就让自己这样,其实呢,浑身都是痛的,白天还轻些,能分散注意力,等到晚上一个人在床上,要熬到天蒙蒙亮才有瞌睡。冯老师依然笑眯眯,只是韩晓云现在才明白,这样的笑容和无懈可击的外形背后,藏着一个人多么惊人的毅力。
那您说说,事情是怎么个办法?她禁不住问。
啊你愿意了,太好了,抓紧时间吧。我给你几个电话和名字,有我大学的室友,插队时的朋友,还有几个人,总之都是我希望在临走前再见一面的人。你帮我去打听打听,联络一下,我也想知道他们这些年来好不好。冯老师还是笑,只是笑得有点莫测高深。
老师,我……我想请教一下您,这种自己给自己作主去……安乐死,是什么感觉?韩晓云心里想着高家杰,这也是她想问他的问题。
哈哈对我来说,就是解脱。这世界的风景,我也看得差不多了,经历的人和事,该承担的责任,我也都承担了,经济上我始终都是保持自由,不赊不欠,遗嘱早就公证好了,都捐给本城孤儿院。我在那里做了十年义工,新房子也是我设计建成的,心里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事,多活一天,有一天要受的苦,也有着一天享的乐子。少活一天,我不遗憾,至少也少受了一天的罪。冯老师看着窗外,淡淡地说。
明白了,谢谢您。您把人名电话给我吧,我需要时间,不过我会尽快的。
冯老师从精致的小挎包里拿出张纸条,一早就打印好了。韩晓云一看那小包甚有品位,又赞了一声。冯老师一笑,把手机和车钥匙从里面拿出来,连着纸条和包都递给了韩晓云:
拿去,我还愁这些身外物没地方安置呢。
韩晓云大致也懂了她的脾气,不推辞,道谢后立即挎在身上给冯老师看。
还是你们年轻人背了合适。不用着急,反正我也得等瑞士那边的消息,款子的话你预支也行,或者等你调查完我付你头期也行。
我也不急,等我先跟这几位前辈联系上了,有个初步的报告,再跟您汇报。
冯老师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那背影袅袅婷婷,风姿万千,韩晓云不知怎么,心头满是惋惜和伤感,虽然她已经活明白了,不在乎了,可是这么美好的人,说走就走,连路人都为之心痛。韩晓云在日本看过樱花,一阵风过,樱落如雨,在她旁边有位白发老先生泪流满面。直到此刻,她才明白那位老人家为何落泪。
最是世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一个人来到世界上无知无觉,然而蓦然离开,却不知会让多少人伤心感慨。可是,高家杰,是什么痛苦让你选择宁可去死,我会不会也是这痛苦的一部分?
午饭吴大北约韩晓云吃米粉,饭点儿已过,店堂里就两个人正吃着粉,却来了个半大孩子,也不说话,给吴大北跪下磕了个头,吴大北一惊,差点没把碗打翻了。韩晓云倒是认出那是杜兴海,前几天去医院拉过他妈妈,她忙把杜兴海扶了起来,那孩子穿得倒是整齐,一身黑衣服臂上别着黑纱,脸瘦了,眼睛却是亮的:
哥,咱们这儿说报丧是要磕头的,别人我可不愿意,但是对你我愿意。
哎,这是干什么,吃饭没有?过来吃点。吴大北把他按在椅子上。你这么小还讲迷信啊,要这么说你给我磕头还折我的寿了。吴大北在他头上胡撸一把。
杜兴海很认真地说:不会的,你这么好的人,会长寿的,我这几天都在找你,今天才在门口看见你的车,我去殡仪馆打听过了,你给我垫付了六百块钱,还有这位姐姐,你给我元宝蜡烛,还有纸钱,我也得付给你。我妈教过我,不能欠人家的债,一块钱也得还。
嗯行。韩晓云看了一眼那执拗的少年,不想拒绝他:你给我十块钱就行了,成本价。
吴大北却坚决不收那六百块:不行,那我也都说过了,是我送大姐一程了,怎么能要你的钱。你不能这样,我跟你说,小,小杜,你是姓杜对吧,小杜,你要知道用钱的事还在后面呢,我不会要的,你怎么说我都不会要。
杜兴海不干:你不要,我给你跪着不起来!
那股男孩子稚气的倔劲儿让吴大北软了下来,他按住了杜兴海的手:小杜,那我跟你说句心里话吧,我也是没妈的人,你明白吗?我也是一个人送走了我妈,那时候,我没想别人帮我,但是后来,我干了这一行,我就知道了,其实那时候我也需要别人帮帮我。这不丢人,你也不欠谁的,我帮的是你,也是当年的我自己。
杜兴海哭了:哥,那你说,我妈在那边会不会生我的气?
吴大北捞起张餐巾纸给他擦了眼泪:不会的,我想要是大姐知道,这边有人对他儿子好,愿意帮他一把,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两人在车上目送黑衣的小杜向相反的方向走远了,韩晓云感慨地说:
这孩子可不容易,一个人把自己的事全办了,他妈也早做了准备,悄悄给他留下五万块钱,这些钱再加上街道那点补助,他上完高中再读大学就能凑合过去了。
吴大北点上了烟,又掐了:没了妈,自己不办谁办?他那个不成器的爹在医院闹,打伤了医生,被关进去了。倒好了,不然将来也是个拖累。
吴大北。韩晓云转身看着他说:我想……
怎么着,又想半夜跑我家去闹鬼喝茶啊?恕不接待。
不是。大北,我想,如果你妈妈知道你这么帮别人,她也一定会很高兴的。
吴大北把脸往外面伸着,很快地伸手抹了下眼睛。半天,才闷闷地回了一句:人死如灯灭,她不会知道了。
马思晴把自己的公司,幼儿园,还有那家殡葬服务的铺子,都仔细嘱咐了一遍,韩晓龙心事重重,别人叫他韩总他都胡乱答应着,空下来一楞神,只有掐自己的胳膊提神,不然他总觉得这事不是真的。忙乱中,他还在路边地摊上买了个小猴子打鼓的玩具,等着带回去给马小步玩。
平时马思晴不让他买地摊货,此时却全不在意,还接过来看了看,说:挺好玩的。
中午马思晴请了毕总,还有平时的几个生意伙伴,介绍给韩晓龙,她一字不提自己的病情,以茶代酒跟大家干杯。毕总一口菜也没吃,看了看表,催她赶紧去医院是正经的。韩晓龙勉强吃了几口,都噎在胸口。
直到马思晴换了条纹病号服,倒在病床上靠着枕头,韩晓龙才体会出一点真实感。他打了壶开水,兑成一盆温水,给马思晴擦脸,然后再给她擦脚。马思晴笑了,心想平时他们伺候遗体也是这个程序,只是一想自己这么多事,还有宝贝儿子,怎么能舍得死?
韩晓龙给她擦洗完了,倒了水,回来坐在马思晴身边,握了她一只手贴在脸上,什么也不说,说不出来。马思晴把手指在他额头上划一划,只一夜的功夫,怎么皱纹似乎就深了些。
毕总给她找的特护病房,条件优越,冰箱电视微波炉都有,最重要的是不受别人打扰。马思晴看着韩晓龙,眼睛里全是柔情和不舍,嘴里说出来的却是一句凄凉的软话:要是我没了,不不可就靠你了。
你放……韩晓龙忽然觉得,让人放心,不是好话。他把这话咽下去了,只是点头。
其实你跟他比他跟我都好,不不喜欢爸爸,男孩子还是找男孩子玩。马思晴看着韩晓龙,想起了以前韩家弟弟那个淘气的样子,她那时是个三好学生,高他们几级的大姐姐,怎么可能把这样的毛孩子看在眼里,更是想不到,将来能做夫妻,在病床前嘱咐他这些话。
时光如流水,当初的毛头小子,现在是不不的爸爸,从新生儿拉扯他到如今这么大,马思晴心里有愧,这愧疚让她痛,比病更痛。
你找我,亏了。韩晓龙把头埋在她胳膊里,小声说:吃没好吃,住没好住,什么事都要你自己做,我没本事,没照顾到你,两边家都靠着你,你是累的……
傻子,那你更亏了。马思晴听不得他自责的话,不让他说下去。
我不亏,你给了我那么多……还有不不,韩晓龙眼泪纵横:他叫我爸爸,我就总问自己,你配当人家爸爸么?要是我没混好,事情都做不好,养不好孩子老人,不能照顾好你们,那我还算是个男人么?想想以前,真后悔。我这样的,连累不不以后都不能考公务员了……
马思晴反倒笑了:什么时候了你还想这些,晓龙,我会努力活着的,你别哭,我不能让儿子没有妈。我就是觉得……应该再生一个……韩梅梅……
韩晓龙抬起头来,只是摇头,心里却起了一层恐惧,如果马思晴真的有个三长两短,那马小步还能算是他的儿子么?
你别胡思乱想,咱们好好治,你身体好,肯定能治好!韩晓龙振作了一下,出去打饭去了。马思晴靠在枕头上,这时才觉出了痛和累,以前她有点下体出血的毛病,她总以为是例假提前了,没当一回事,有时忙工作忙到不行,也会疲惫,发低烧,她也就多喝点热水,在车里躺一下,办公桌上趴一下就算了,她开始消瘦,脸色有些苍白,她心里还觉得自己减肥成功了,眼看身形瘦了穿衣服更好看。
身体早已发出信号,但她的理解全是误解。马思晴也是潜意识里不想去医院,因为她在犹豫自己要不要打掉孩子时,对医院产生了太大的心理阴影。
一切你做错的事,都要付出代价,她心想,只是为什么对我惩罚要特别严重呢?
韩晓龙赶回省城自家的铺子时已是下午,店长是个满机灵的小伙子,一脸笑容,给韩晓龙端茶递水,十分殷勤。韩晓龙不禁提醒他:
小林,你是有什么开心的事儿么?自己高兴自己就偷着乐行了,咱们干这一行跟别的事不一样,要不然人家家属来办丧事,看着也不高兴,说不定拿你出气。
哎韩总,我知道。小林把脸一板,立即满脸沉痛:
我会。可您不知道刚才来的那家人,绝了,我服了。老爷子九十二岁牙口还挺齐,吃嘛嘛香,说是白酒能喝,雪碧也能喝,还爱把白酒和雪碧兑着喝,动不动一溜达能走个五公里不费劲儿的。人都说老寿星能活一百岁,要给他办酒席祝寿,下周就开席,他呢今天上午在家跟邻居搓了把小麻将,打了四圈,胡出个清一色,这一下乐得哈哈大笑,笑得都喘不过气来,望后一倒,就走了!你说新鲜不新鲜哪?别说我笑了,家属来买东西都又哭又笑,说想想爷爷没有了是该哭啊,可是一琢磨他这个走法,又觉得好笑,这就是地道的喜丧,他们家决定了寿筵和丧事一起办,老爷子这是福寿双全,没病没灾,一点罪都不受,说走就走,潇洒得很。连我都羡慕……
韩晓龙听了,心情却只有更沉重,为什么人家就能平平安安地活到九十,马思晴正当盛年,为什么就得病了呢?他看着小林那张年轻的脸,没说出话来。小林觉得老板可能还是要求他别露笑容,立即收敛起来,搭讪着走开了。
韩晓云翻来覆去地看冯老师给她的纸条,她已经按照人名和冯老师简单的注释去搜索了一下,都不用电话,就能看到好几个人已经去世了,最早的一个是五年前就去世了,网上还有一篇女儿怀念妈妈的帖子,声情并茂。她在想,就这么随手一搜的事,就值得大把花钱雇一个人来完成么?不,既然是要做调查,还是该深入一点。
她按照那个帖子上的注册信箱,发了一封信出去,说我受人所托,你妈妈的故友在找她,没想到她已经不幸过世了,如果您有时间希望跟您聊聊。她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和自家殡仪服务公司的地址。
没想到电话来的这么快,韩晓云正跟王雨诗说北京那边公司的事,只好按掉了。
王雨诗遇到的难题也是从来没见过的,但她比较乐观:
幸好,你是懂行的,这种看似婚礼其实是葬礼的事儿,咱们接一把看看,我觉得应该能成。
韩晓云无可奈何:你就认得钱,有钱就得做。
王雨诗顿时就急了:天地良心,我要不是看这家人,那孩子太可怜……唉算了,你赶紧忙你的吧,我还有事,一会儿我拟个流程发你。
韩晓云这才拨通另一个插进来的电话,那边的人显然是在等,响一声就接通了。
那边是一个沙哑富有磁性的女声,问的话也很奇怪:
你受谁所托找我母亲,是姓章还是姓冯?
纸条上确实还有一个章姓老先生,但也已经过世了。在网上搜到资料看他们的出生年一样,还毕业于同一院校,看来是大学同学。
韩晓云说:我的委托人是冯女士,打扰您了,请问您是杜文洁女士的亲人吗?
她是我妈妈。那边沉默了一下:委托人,你是律师?冯女士这么多年又找上来,是什么意思呢?
韩晓云想了想,说:您听到电话就问姓章还是姓冯,看来也是知情人吧,应该您了解的比我还要多。我的委托人只托沃联系到杜女士,可能是想邀请她参加一个聚会,没有别的。
聚会?唉那也就是说,冯阿姨还是原谅我妈妈了对吗?她的语气明显激动了起来:
我妈是骨癌走的,受尽了苦,她在病床上痛得呻吟时,才说了一些往事,说她对不起冯婉宁,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大学女生那点勾心斗角的事儿,冯阿姨是那种年年拿一等奖学金的优秀生,我妈家境好有些关系,托关系才上的大学,她们两个曾经是最好朋友,后来,冯阿姨要保送研究生,我妈说那时她强烈的嫉妒心终于按耐不住,就抢了她男朋友,那个姓章的,跟冯阿姨说你反正成绩好,自己考研就好了,放弃那个保送的名额我就把男朋友还给你。后来冯阿姨真的放弃了保送名额,我妈走了关系得到了保送机会。姓章的还找她闹过几次,那时我妈早就跟我爸好上了……陈芝麻烂谷子,可是我妈临到最后,老记得这些事,说她心里有愧,说后来的朋友都不如冯阿姨跟她那么好,说要是姓章的来找,就让我骂他,姓冯的来找她,就给她道歉,说她后悔了。
啊是这样。韩晓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那边又补了几句:
人死债空,我妈再有多少不是,谁也不能跟死人计较了,冯阿姨如果愿意接受道歉,我可以当面替我妈说一声对不起,如果不愿意,那就拜托你转达吧,我行动不便,出行要坐轮椅,但如果这个聚会让我参加的话,我是怎么都要去的。
放下电话韩晓云沉思良久,她还是打开电脑把这个电话记了下来。这时王雨诗的电话又来了,她手快,把策划案写好了,让韩晓云帮着看看,韩晓云连忙看了看,那竟是一个四岁女孩的“婚礼”,可怜她小小年纪就得了白血病,经历骨髓配型后仍然复发。因为样貌可爱,从小就做婚礼花童,自己也最喜欢婚纱,于是爸爸想给她办个婚礼,让她穿着婚纱嫁给爸爸。
这份文案看得韩晓云心里有些不舒服,毕竟“嫁给爸爸”这样的字眼太骇人听闻,但她又情不自禁地体会到了父母的那份不舍,什么都想给孩子体验一回,她来不及长大,来不及去恋爱,来不及等到好青年的求婚,再举办盛大婚礼,让父亲送她进礼堂,一朵小小蓓蕾,死神也要收割。
此时又有一个电话进来,韩晓云一看是自己相熟的酒店公关经理,急吼吼地问她绝症小女孩的婚礼是不是真的,韩晓云说你消息倒是灵通,有这事。那边说那好,在我这里办,场地免费,让我们拍照留下资料做公益宣传即可。
韩晓云马上说:不能答应你,这要等人家家属同意才行。
她挂了电话盯着信箱,里面是那几次跟丁一鹤来往的信件,附件她下载完了,几次想打开看,又忍住了。高家杰的日记,他会记录些什么,对于这个名字,只要想一想,剧烈的心痛就要把她淹没。
韩晓龙给吴大北一个工作,让他清早去四十公里外的县城,拉一个舞狮队去省城。吴大北一听就懂,说:喜丧吧。乐队还要吗?咱们这边都现成。
不要,他们都安排好了,本来要给老爷子祝寿摆流水席的,结果老爷子打麻将胡了把大牌,一乐就过去了。就把喜堂盖一下装饰,黑白两色,别的酒席啊,舞狮啊,吹打啊都照旧。韩晓龙说。
嘿真是洪福齐天了,还不麻烦亲戚朋友跑第二回的。吴大北啧啧称奇。韩晓龙又对韩晓云说:到时省城那边店长盯着,你帮我看一眼就行,我得去医院……
嗯你去。韩晓云说:等我看没什么了,我也过去看看思晴。昨天马小步等妈妈等不回来,哭了整整一个小时。
这事……你说还是我说……韩晓龙的脸似乎老了十岁,透着无尽的愁苦。
韩晓云却在他脸上看到了一些儿时的神情,耍赖要磨姐姐给他背锅时才有的,她很熟悉:我说,早晚爸妈也会知道的。
吴大北看了她一眼,想说什么又咽回去了。韩晓云知道他看不惯自己大包大揽,还没嫁人爹妈早已当她是泼出去的水,费力不讨好的事还非要参和真是多余。她知道自己多余,可是她不能不做。她不想韩晓龙再多受一重折磨。
韩妈妈上一锅的茶叶蛋都送去给了马思晴娘家,那茶汤还在,她又开始兴兴头头地煮新的,韩爸爸在旁边拿个勺子,细细敲那蛋上的裂纹。趁着马小步午睡,两人把这活干完了,下午就带孙子去小公园玩。
韩晓云在旁边看着二老,怎么也狠不下去这心。韩妈妈见她来了就问:晓龙回来了没有啊,怎么跟小晴一去省城连个电话都不打的,不不昨晚上也有点闹,不怪他委屈,哪有打电话还关机的。
韩爸爸边敲鸡蛋边说:年轻人的事你别管,我看电视上说这叫什么婚后恋爱,搞浪漫啥的。
浪漫个屁吧,韩妈妈听了气笑了,又拿眼睛剜韩晓云一眼:人家这眼看着都要有老二了,你就真要当老姑娘啊?
韩晓云不觉得妈妈的话刺耳,她看着爸爸和妈妈,觉得世界上再没有别人比他们更可怜,自己能提一口真气撑到现在,他们靠什么撑住呢?
爸妈,思晴……她是有病了,在省城看病。
韩爸爸的勺子当啷一声掉地上了。病了?什么病?韩妈妈惊呆了。他们同时抬头看向女儿,韩晓云似乎看到了动物园里两只老得走不动的大象,眼巴巴地看着人想要一口吃的。
宫颈癌,但是已经开始积极治疗了,你们别太担心,就是害怕你们担心她才不敢跟家人说的,前期检查都是一个人去看的病,没敢说。韩晓云一咬牙,把这几句话说得很快。
啊你说什么?不可能,她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得……那个不好的病?她一个年轻女孩怎么能……我们也没吃什么不好的东西,这些年家里越吃越好了……韩妈妈心慌意乱,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女儿在她眼中益发面目可憎,为什么你要带来坏消息,这样的事谁愿意听啊?
爸爸,你没事吧。韩晓云去把爸爸从板凳上搀扶起来,他一下就老态毕露,摇了摇手:我没事,唉……我有事就好了,让我有病,你们年轻人别有病啊……
他摇摇晃晃地去了阳台最小的角落,倒在一张摇椅上发呆。
奶奶,尿尿!马小步在楼上高声喊。韩晓云三步两步跑上去,马小步一看见姑姑,乐了,一把把她脖子搂住了:姑姑你抱我上厕所。
本来韩晓云不爱惯他坏毛病,要是平时这样准会数落他,让他自己去,马小步自己穿衣服脱裤子对着马桶嘘嘘很利落的,他就是撒娇。
但是这次韩晓云二话没说,把他抱起来,运到了厕所,让他踩着小板凳自己尿。尿完了,又把他抱回去大床上,给他穿上了鞋。
姑姑今天怎么这么好?连马小步也觉得有点奇怪,他揉揉眼睛,又问: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你还记得妈妈在省城开了幼儿园么?韩晓云早就编了一套话来骗他,只是说起来有点磕磕绊绊,不大顺溜。
记得啊。马小步警惕地说,他一直记得妈妈要把他送去幼儿园,他大哭大闹坚决不从,勉强送去了他又在地上打滚,哭得老师都害怕出事,又把他送出来了。
嗯幼儿园有个小花园,那里新搬来很多蜜蜂,他们跟你妈妈说我们没有食物怎么办,你妈妈就说我给你们种花你们就有食物了。蜜蜂就说太好了,等我们酿出蜜了,把蜜送给你,你妈妈说好的,我可以回家带给我的宝宝吃。
那才好呢,我也要去。马小步一骨碌爬起来,在床上跳。
不不,你不能去哟,因为蜜蜂也会蜇人的。妈妈说了你在家乖乖的,她就早点回来,今天不能电话,明天就跟你视频,你说好不好?
好吧。马小步一听说妈妈还是不能回来,情绪有些低落,但是一想有蜂蜜吃,还是蜜蜂特地送给他的,又开心起来了。
韩妈妈在旁边听了一阵子,上来给马小步整理衣服,一边嘀咕:哄孩子这么能,自己咋不生一个?
韩晓云一听这些话就烦,在老妈眼里自己就没有对的时候,哄孩子很有一套这是好话,但偏偏就不能好好说,她能立即转到你怎么不生孩子上面来攻击你。
不不你跟姥姥玩吧,我要去铺子里看看。今天不少事情呢。
韩晓云说了一声就要走,马小步跳下来一把抱住大腿:姑姑带我也去。他见姑姑今天特别好说话,趁机耍赖。
她很想说不行,可是一看马小步那双眼睛跟马思晴一模一样,圆溜溜黑漆漆,双眼皮秀秀气气的,心里一酸,就手把他一举抱起来了:走吧。
吴大北接了韩晓云的电话,说他今天有事要去工厂拉货,纸人纸马都没了,还得去铺子一趟带上进货单和上次的货款,给人家把上次的钱结了。韩晓云说我跟你一起去吧。吴大北心里很微妙地牵动了一下,说好啊。
他是绝对想不到一屁股坐上车来的是笑嘻嘻的马小步,韩晓云是办事之人,把要拿的资料都提前跟店里核对完了,给吴大北再看一眼,没什么问题。吴大北忍不住问:
我说你怎么把这位小爷请来了。
马小步接话了:大北叔你的小爷是谁啊,我见过么?
就是你!你小子上次搞得我要去洗车,你这个…小臭蛋蛋。吴大北嘴上骂他,声音却温柔得不像话。马小步一听就知道这是大人疼爱他,从此可以无法无天随便玩乐。
韩晓云把他按住,强行绑上安全带:也没个安全座椅,应该把你爸车上那个拿下来。
吴大北开了一段在前面的超市门口停下了,韩晓云问他干吗他也不说话,不一会儿从里面拎了两大兜的食物出来了,还有一件新的儿童长袖T。
你就这么出来,连个换洗衣服都不给他带?湿巾干巾都买了,不不,你要拉臭得叫人,可不能像上次……唉……吴大北心有余悸。
上次是上次,这次我都长大了,大北叔你要拉臭你也叫我。马小步从大口袋里翻出养乐多,自己插了吸管美滋滋地喝。
小臭蛋,我拉臭叫你干嘛?你还能给我擦屁股?吴大北哈哈大笑,一脚油门踩下去,飞驰而去,马小步也跟着哈哈大笑,被窗外的风吹得好凉爽。
韩晓云听着他们俩的话,不知怎么却有想流泪的感觉。马小步无忧无虑,吴大北在这一刻,跟孩子一样无忧无虑,然而这世界安排了太多的忧虑给成年人,也许我们能做的,就是挡在孩子的前面,让他们越晚面对越好。
纸品厂的管事跟吴大北很熟,大开玩笑:可以啊北大,你小子速度可真快,上次我还是说你光棍省心,进门一把火出门一把锁,好家伙,这一回老婆孩子都全乎了,你也太能了。
别扯了,那是我老板家孩子,这是……你叫韩小姐吧,老板的姐姐,人家在北京有大买卖,这铺子其实也是她的。
哎哟有眼不识泰山。韩总好,以后多关照我们。管事的立即换了一张脸孔,谄媚得韩晓云都看不下去。马小步看到厂房可高兴了,但他被韩晓云千叮咛万嘱咐过,不乱跑,抓着姑姑的手,就一双眼睛东张西望地四处瞧。
临傍晚要走,工厂管了一顿工作餐,六菜一汤,吴大北把鱼刺都给马小步挑了,马小步吃得满嘴流油,韩晓云吃了两口也就饱了,微信上各种事找她,她在那里一样样地回复。吴大北带着马小步出去溜达消食,顺便把车上的垃圾收拾扔了。他边扔边嘀咕:你个小小人,这么能吃,这么一大包你全吃了,哎这个巧克力蛋你怎么还留一个啊?
我留着给妈妈吃,我妈还没回来……马小步露出了愁容。
吴大北看看他那皱巴巴的小脸,拿手摸了摸他的头,故意大声说:男子汉大丈夫了都,还老找妈?不像话,走了,大北叔带你兜风,看夕阳,夕阳无限好你会背不?不会背可不行,将来考试你吃鸭蛋就糟了。
鸭蛋挺好吃啊,怎么糟了?马小步一听说吃的注意力十分集中,吴大北又好气又好笑:行吧,反正一百分里也有鸭蛋,还俩呢。
吃俩也行,现在我有点吃不下了,带回家吃好不?马小步对鸭蛋很执着。
他们三个人开着车,在高速路上看到了缓缓落下的夕阳,夕阳的光辉洒在他们的脸上,小的欢笑,大的微笑,他们笑着,好像世界上所有的开心都聚集在了这一瞬间,而这一瞬间马上就要过去,天色已晚,夜色将近,谁也不能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