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下个转角的别离

书名:谁是谁暗夜里的莹光 作者:顾长安 本章字数:23085 下载APP
王娜终于开完了会,风尘仆仆地从南方回来。她给社里每个人都带了一份礼物,给童然的是一对波西米亚风格的耳环。
  童然把头发掀起来,露出耳朵,“总编姐姐,我没耳洞啊。”
  王娜“啊”了一声,“真对不起,我没注意。我以为现在的小姑娘都穿耳洞。”
  童然也曾经很想穿,但是终究是怕疼。
  渐渐地,大家都发现了,这次回来王娜有点不一样了。以前不苟言笑的一个人,现在没事就笑一下,对人也变得突然耐心起来。同事们私下里议论,总编好事将近了。
  但是王娜工作起来还是一如既往的有效率。童然递交的小说终于从她那里通过了,但是还是有点意见,一是书名跟这个选题不太契合,二是里面有些敏感的话题,需要约作者出来详谈一次。
  童然在QQ上跟芜颜约好了地方,约了几次,最后才定下时间地点。
  餐费是报销的,所以童然也决定不给社里省钱。地点是纽约纽约,这个城市里号称最小资的西餐厅。李云常去那里约人做访问,童然回家向她请教有什么好吃的,她如数家珍一般倒出一串名字。童然恨不得拿笔记下来,但是最后李云正色道:“你最好只点一杯咖啡。”
  
  “为什么?”童然问。
  “你吃相太难看,有损淑女形象。”
  童然狠狠翻了李云一眼,“有这么损自己女儿的吗?”她不是吃相难看,只是爱吃辣,辣得满头大汗,大口往肚子里灌冰可乐。唉……这胃口随了童学林。
  当然,纽约纽约里不会有什么水煮鱼片、毛血旺,童然自然能淑女到家。
  周三正午,纽约纽约里人不算太多。空气里弥漫着西餐淡淡的香味,配上如呢喃一般的法文歌曲,果然很小资。为了配合这个场地,童然特意化了一个淡妆。
  王娜送的耳环童然请人改成了耳夹,戴着也像模像样。上身穿着雪纺波点荷叶衫,下身穿着黑色铅笔裤,似乎和顾小炜约会她都没这么精心收拾过自己。进店的时候,童然从玻璃的反光里看到自己,给自己一个微笑,觉得还挺美。
  觉得就算今天来相亲,也能满载而归。四下里看了一圈,约好的位子上有个人坐在那里,正背对着她。
  童然深呼吸了一下,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他对童然笑了一下,漂亮的脸上有种孩子阴谋得逞的得意。
  “苏致宣?你……”童然又左右看了一圈,确定没有进错店,确定没有看错时间,确定没有坐错位子。
  苏致宣耸耸肩,表示肯定。
  “你是芜颜?”童然再次确认一番。
  “不能是吗?”
  “不是,不是,就是太意外了。”看着他,童然“噗”的一声就笑了,“早知道是你,我就随便穿穿来了。”
  苏致宣歪头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你确定是来谈稿子,不是来相亲?”
  童然被他逗乐了,叫了一杯焦糖玛奇朵,“你随意啊,别给我省钱,报销的。”
  苏致宣果然没客气,叫了一客海鲜情侣套餐,非常绅士。
  把芜颜和苏致宣重叠在一起,花了童然很久的时间,以至于没法开始进入工作。
  最后还是苏致宣开始发问:“谈谈小说吧,现在有什么问题。”
  
  “全稿我们总编看过了,第一个问题,她不满意你的书名。《一生只爱肖瑶》,她觉得不够契合选题。你知道这个选题是青春疼痛,她觉得看上去不疼。”童然晃着笔。
  “她觉得应该是什么样的书名?”
  “比如什么‘悲伤成河’啊,‘伤城’啊之类的。很小资,格调很高的那种,总之看上去就让你觉得疼的。”
  苏致宣双臂环胸,视线垂在桌上某处,却似乎没有焦点,缓缓地说:“书名我不会改。”
  没想到第一个问题上就碰了钉子。童然跟他费了半天口舌,觉得都能劝良为娼了,他还是丝毫不动摇。最后她决定放弃,准备回单位里跟王娜再商量一下。
  “第二个问题,小说把社会写得太黑暗了。肖瑶告发了同学的盗窃行为,作为证人的教授却受贿包庇了院长的孩子,反口说肖瑶盗窃。退学后的肖瑶为了生计不得不去卖酒,以至于夜归的她被人侮辱,最终自杀……这个情节,总编说得改改。”童然翻着稿子,读给他听王娜给标的修改意见。
  但是,良久没听到苏致宣说话。
  童然抬头看他。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隐忍而压抑。白皙修长的手里握着一支银色的叉子,指尖在叉子上摩挲。童然能看见他太阳穴的青筋一跳一跳,这样的苏致宣让她有点发懵。
  “童然,你的意见呢?”他突然问她。
  “我?我的意见就是尊重作者。但是,在社里,现在我是没有机会发表什么意见的。如果你想让文字变成铅字,总得妥协些什么。”
  “妥协?你说的不错,人最擅长的就是妥协。你怎么看这个小说?”他换了个话题。
  “文笔没得说。我知道你专业是新闻采编,文字上肯定是有优势,只是情节,觉得有点夸张,最后似乎为了悲剧而悲剧……”童然还没说完,苏致宣面前的杯子就“哐当”一声摔在地上。所幸地毯很厚,杯子没碎。只是卡其色的地毯上一片狼藉。
  再迟钝的童然,也感觉到了苏致宣的失态,有点不太寻常。童然小心地问他:
  “你还好吧?”
  “对不起,昨天出差才回来,没睡好。”苏致宣捏了捏眉心,将所有的神色隐藏在手心里。
  和苏致宣的交流无疾而终。童然回到社里跟王娜汇报完了,王娜决定先把这个放放,晾一晾他,过阵子她亲自跟他再联系。
  童然打开电脑,不知道为什么,她又重新开始读了一遍这个小说。
  “一生只爱肖瑶”是男主人公陈嘉正在肖瑶骨灰盒上刻下的话。开篇第一句就是“嘉正,一生只爱肖瑶。”
  陈嘉正是个冷漠、别扭、高傲的男生,在食堂里第一次遇到肖瑶。个子小小、皮肤黑黑的她,由于家庭困难在学校的食堂里帮工,拿着贫困生补助。柴火妞儿一样的肖瑶对陈嘉正一见钟情,并对他展开了疯狂的追逐,但是陈嘉正却对她不屑一顾。
  在肖瑶要放弃的时候,陈嘉正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在联谊会的舞会上,他把肖瑶从别的男生手里牵走。很快他们同居了。但是爱情从来都是相爱容易相处难,迥然的家庭背景、迥然的性格让同居的日子有了些摩擦,让两人之间有了误会。
  陈嘉正希望肖瑶和自己一起考托福出国深造,但是肖瑶却为了给妈妈治病,偷偷打工去了。一次偶然的机会,肖瑶发现了同学的盗窃行为,同在场的还有一位客座教授。然而最后作为证人的教授却突然改了口供,指认肖瑶是小偷。被退学的肖瑶无奈,只能在酒吧卖酒。因为误会,肖瑶和陈嘉正分手了。陈嘉正最后终于知道了真相,他去见肖瑶,肖瑶却闭门不见。陈嘉正求家人给予帮助,但是被冷漠拒绝。最后肖瑶从他们第一次亲密接触的教学楼顶跳了下去。故事到这里结束。
  书里的最后一段是这样的: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一定会远远躲开这个城市,躲开这个有她的地方,那样我就不会遇到一个叫肖瑶的女孩。她给了我满满的爱,却又一刀割开了我的心,
  让那些爱漫流而去。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心枯萎腐败。
  那个瘦小的姑娘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她说:“我叫肖瑶。多给你一勺菜,这下记得我了吧。”我记得那份菜是肉末茄子,我从小就爱吃。
  最后一次见我的时候,她说:“我再也不是你的肖瑶了。把我忘了吧。”
  可是肖瑶,你让我怎么忘?你这么逍遥而去,怎么就忘了给我一杯忘川水?
  你走得那样决绝,我活得那样无奈。
  每次看到结尾,童然都会难过。为陈嘉正和肖瑶。
  突然心里一动,陈嘉正,多么像一个人……苏致宣!
  这个想法让她胆怯。虽然很多作者写小说的时候多多少少都会有带入感,会不自觉地把自己的某些经历和情绪加诸于主人公之上。但如果,如果这是真的……
  童然无法想象,脑子有点短路。她觉得需要跟苏致宣再谈谈。但刚拿出电话,史
  鹏的电话就打来了。他说:“童然,顾小炜住院了!”
  童然飞奔去医院,到了医院才知道顾小炜出警时受了伤。童然不知道他最近为什么总这么玩儿命,小伤不断。
  这次是被围殴了,失血过多,仍在昏迷。韩萧毫无意外地昏倒了,顾小炜的同事手忙脚乱地帮她办理了住院手续。童然一步都不愿意离开顾小炜的病房,她看上去好像很镇定,但是她心里从来没有这么慌乱过。
  坐在顾小炜身边,她拉起他的手。顾小炜的手掌很硬实,布满老茧,手指很长。
  他总自夸,小时候弹过几年钢琴,合拢的手指没有缝。他说,他不漏财,因为钱都归老婆管。
  顾小炜闭起的眼睛,看起来像睡着了一样。这不是她喜欢的场景,她喜欢看他眯着眼睛坏笑的样子。
  童然一边给他掖被子一边说:“顾小炜你真不是个东西,还没过门你就想我当寡妇?休想!你休想!”她跟自己说,不哭!她知道他死不了。他怎么能死,没有她的批准,他怎么敢去死?
  第二天,韩萧摇摇晃晃地进了顾小炜的病房。当她看到童然的时候,意料之中的激动,上下唇不住地抖着,“你满意了吧?不是因为你,他怎么会躺在那里!
  你要害死他才高兴?”
  史鹏看状况不对,忙把童然拉出病房,“我送你回家吧。”
  童然点点头。她留在这里也帮不了什么,反而会添乱。顾小炜他们队里的同事、领导常常来看他,童然并不想在顾小炜的同事面前和韩萧发生冲突。
  在回去的路上,童然问史鹏:“到底怎么回事?顾小炜瞒我事了,要不他妈怎么那么说?”他们是好兄弟,无话不谈的那种。她知道史鹏一定什么都知道。
  史鹏开着车,目视前方,“小炜他不想告诉你。”
  “可是我得知道。”童然坚定地说。
  “知道顾小炜他爸的事吗?”
  童然点头。
  “你估计不知道,当时发生了那么大的案子,一环一环的牵扯。但是里面牵扯太大了,伤到了一些人的利益。顾小炜他爸是关键人物,有人让他做个证,他爸不肯,就自杀了。这几年风声过去了,你知道这世道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现在有人要报答他爸当年的义气。记得上次小炜过生日吗?那个蛋糕,就是上次被小炜救的姑娘。那么巧,是那个人的女儿。”
  “他是……想招小炜当女婿?”
  太明显了,韩萧的话早就说了,“断了的梯子出现了”。婚姻,向来是最好的工具。他们母子熬了这么多年,在韩萧看来,终于要熬出头了。
  “但是小炜对你多痴情啊,死活不同意。有个机会去GA大学深造,他不同意,坚持在队里干,这次出警碰上聚众闹事的,被人打伤了……”史鹏转头看了童然一眼,表情很复杂。
  童然心里更复杂。顾小炜把这些事通通埋在心里,还要忍受她的猜疑。只是那样搂着她,拍着她的背,说“别担心,有我呢”,把所有的重担都扛在自己身上。
  
  整整一晚上童然都没睡好,梦一个接着一个。天没亮,已经大醒了,再也睡不着。突然间她很想看看他,她觉得他在想她。这种感觉那样强烈,让她一刻钟也待不下去。匆忙洗漱了一下,冲下楼打了个车直奔医院。
  初冬的早晨寒气已经很重了,这个城市还在睡梦里。夜里灿烂的霓虹灯一半都已经凋零,太阳微微露出的细光将那些零落补充,只觉得人生那样有希望。路上有清扫的工人,扬起的灰尘伴着冷气,让空气里有一种属于这个城市特有的味道。
  还没到探病时间,但是值班的年轻小护士很容易沟通。对于爱情,人们都抱着宽容的态度。听完童然一阵深情的恳求后,小护士说:“你去吧,小心点,别吵到其他病人。”
  童然蹑手蹑脚地进了顾小炜的病房。这是双人间,条件算是很不错了。她推开门进去的时候,正看到顾小炜艰难地伸手去够桌上的杯子。
  童然快走了几步,把杯子拿到手里,给他倒了杯水。摸着杯子太烫,她又加了一点随身带的矿泉水。尝了几次,觉得温度刚刚好才递给他。却看见脑袋上缠着绷带的顾小炜直勾勾地看着她笑。
  “干什么?”
  顾小炜小声说:“喂我。”脸上闪着孩子气一样的笑意。
  童然扶着他给他喂了口水,给他擦嘴的时候,顾小炜突然吻了她一下,轻轻的。然后用鼻子摩挲着她的鼻尖。“正想你,你就来了。”
  “知道你醒了,想我了,我就来了。”童然说。然后他们一起低声笑。偷偷看了看邻铺,怕让他看见。
  “我以为做梦。你怎么能进来?”
  “我是谁?我是狐狸精啊,那些小护士还不被我迷得七倒八歪的。”童然得意地说。
  “嗯,以前马丫说的时候我还不信,现在相信了。狐狸精不都是晚上来和公子幽会的吗?你也是来会公子的吧。”顾小炜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
  顾小炜恢复得不错。白天,童然仍然要上班,下班后就来陪他。童然早上醒得也越来越早,买了早点就来陪他。值班的小护士们都认识她了,都被他们“伟大”的爱情打败,通通给她开了后门。
  每次去看望顾小炜的时候,童然都没遇到韩萧。她知道,一定是顾小炜特意错开她们探望的时间。童然问他的时候,他却轻描淡写地说:“特意让我妈避开你来的点儿,省得你看着闹心。”
  有时候童然都替他辛苦,当儿子太不易,夹杂两个女人中间,里外不是人。
  童然很认真地跟顾小炜说:“以后我一定不生男孩,省得跟他媳妇闹别扭。”
  顾小炜附和地说:“嗯,好,咱们生个女儿。哪个穷小子敢上门,我就打断他的腿。”说的时候一本正经的,逗得童然前仰后合。
  “你不是穷小子?我爸也没打断你的腿啊。”童然笑。
  “能一样吗?我是玉树临风的穷小子。”
  史鹏有时候也在场,听到他们的对话,夸张地打个寒战,“你们两个太恶了,我受不了了。”然后识趣地出门找漂亮小护士聊天去了。
  顾小炜出院没多久就调动了岗位,进了刑警大队跑外勤。在史鹏家里聚餐的时候,史鹏偷偷把童然支到一边,“跟他说说,深造的机会难得,整个区多少人盯着呢,抓紧时间让他填申请表。我知道,他就是舍不得跟你分开两地。”
  童然这才知道原来顾小炜有这么一个机会。
  从史鹏家出来,顾小炜送她回家,快分手的时候,童然问他:“你怎么不去GA大学?”
  “谁跟你说的?史鹏?他真多嘴。”
  “机会难得,干吗不去?”童然摇摇他。
  “舍不得你啊,要去一年半,搞得牛郎织女似的。”
  “一年半很快就过去了,你看我都认识你快七年了。”
  “你嫁给我吧,答应了我就去。”然后顾小炜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红色天鹅绒小方盒子,在她面前打开。月光下,一枚钻石戒指熠熠生辉。“我买了好久了,一直都不知道怎么给你。”
  
  “你这求婚呢?”童然笑。
  “是啊,没看出来么?”
  “怎么一点诚意都没有?”
  顾小炜突然单腿跪下,很严肃地说:“童然,跟我结婚,我就去。不然我就在这里跟你赖在一块儿……这样够诚意了吧?”
  童然等着这一刻好像等了很久,但是突然降临的时候,她却觉得还没准备好。
  “说话啊,嫁不嫁?”顾小炜显然有点紧张。
  “让我想想啊。总得矜持一下吧。”童然说。
  顾小炜把戒指拿出来直接就套在她的无名指上。“你这个女人啊,真是婆婆妈妈的,你不嫁给我嫁给谁?天底下的人都知道你是我媳妇了,谁还敢追你?”
  “那你的小美人怎么办?”童然美美地伸着手指看着戒指,得了便宜还卖乖地调戏他。
  “嗨,能怎么办,谁让她来晚了。我都名花有粪土了。”顾小炜笑嘻嘻地说。
  说得那样轻松,但是,推掉那样的婚姻,他得奋斗多久?更不可预知所谓的未来。“那你妈怎么办?”这是她眼下最担心的。
  “放心做你的新娘子吧,我跟我妈说了,让我们结婚,我就去读。不让我结婚,我就在队里干,哪危险哪出警去……”
  童然望着他的脸,那张年轻的被冷风吹得红红的脸,常年日晒雨淋而黝黑的脸,好看的鼻子,还有性感的眼睛。
  童然轻轻环上他的腰,紧紧拥着他,像很多年前的公交车上。
  这是她心爱的人,从十六岁开始爱的人。看着他从少年变成青年,等着他从青年变成中年,然后变成老年。七年里无数的拥抱、无数的亲吻,都不能让她厌倦的人。
  “顾小炜,我爱你。”她说。
  她喜欢这样说,让他听到,每时每刻都记得。有一个叫童然的姑娘分分秒秒、时时刻刻都爱他。无论是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
  
  顾小炜到童家提亲,李云自然没有好脸色。但是,长期抗战,她也疲倦了。何况,除了钱少,她还真挑不出顾小炜什么毛病来。最终,她终于接受了现实,同意了这桩婚事。一旦李云过了自己那关,对他们的态度也有了极大的改观,积极热情地投入到童然和顾小炜婚礼的筹备中来。
  婚礼的日子定在了5月21日。2月14日情人节这天是正月初五,大多数的单位都还没上班,队里也特别给顾小炜轮休。童然和顾小炜打了一圈电话约了同学好友一起吃了顿饭,算是他们的订婚宴。
  他们在金亚湾大酒店订了一个大包间,童然穿着红彤彤的棉袄,上面是金线绣的喜鹊登高枝,领口袖边滚着一圈雪白的兔毛。两人手拉手,喜笑颜开地站在包间门口等着亲友的到来。夏文虽然工作繁忙,还是第一个到达。巴掌大的脸上戴着面具一样的大墨镜,十厘米的高跟皮靴哒哒哒哒地扭进来,恍惚让童然以为有天后驾到。
  看到童然时,夏文优雅地摘了墨镜,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感叹说:“童然,你的品位是用后脚跟决定的吗?”
  童然习惯了她的揶揄,笑嘻嘻地搀着她的胳膊,进包间讨教如何提升品位的问题。
  马丫和陈建飞接着吵吵嚷嚷地进来了,看到火一样的童然时,马丫大叫:“狐狸精,怎么穿得跟地主婆似的?”
  夏文很淑女地笑着,努力不露出第五颗牙齿,憋得很是内伤。马丫看到夏文,挤到她边上,一起讨论她们台里帅哥主播的八卦。
  夏文丢了一张卡给童然,“给你,买婚纱的。”
  马丫大叫:“有钱人,大手笔!”
  童然搂着夏文一顿猛亲,“亲爱的,你居然还记得啊!”
  小时候夏文问童然:“你长大结婚时要什么礼物?”童然当时就说:“要件婚纱。”
  
  许多年了,夏文居然没忘。童然却做后悔状,“早知道你现在这么有钱,我那时候就要个鸽子蛋戒指了。”
  夏文斜睨她,“你嫁给我吗?嫁给我,我就给你买!”
  马丫打了一个寒战,“狐狸精你搞什么东西,男女通吃!以后不跟你玩了。”
  惹得童然和夏文又是一顿猛笑。
  “不用感谢我,别人给的,这是借花献佛。”夏文小声笑着说。
  “谁呀?这么小气,几千块钱就打发我们家文文来着?告诉我,回头我换一千块钱硬币砸他去。”童然假装义愤填膺。
  夏文坏笑,“里头是三万,人送我买包的,怕你家小炜不要,这才说买婚纱的。
  够你添张大床,外加张婴儿床。”
  童然又亲了她一口,“文文你可真好。”
  苏致宣姗姗来迟,两颊潮红,说是中午刚结束一顿酒,晚上又赶这边的酒宴。
  他把一个精致的手提袋递到童然面前,“送给你的,希望你喜欢。”
  童然打开,是一套钻石首饰——一条复杂的碎钻项链和一对耳环。取下来看了一下,被改成了耳夹。
  童然的心忽然一跳,他居然知道自己是没有耳洞的。她故作轻松地说:“呀,哥哥,太贵重了,我不能要啊。”然后将礼物推还给他,委婉地拒绝。
  “你别有负担。这是商家赞助的,也贵不到哪去。我又没有女朋友,好朋友
  出嫁了,正好做个顺水人情。”他说得轻松,童然也只好轻松收下了。
  马丫说:“哎哟,你们这些有钱人就是俗,不是银子就是首饰。顾小炜快过来看看,姐姐送的什么?”说着从椅子下提出一个大礼盒来,“本来想吃完了给的,但是姐现在不淡定了,给你们看看姐的礼物,给你们瞅瞅什么叫品位。”
  顾小炜笑了,“马丫,你这什么啊,不会送一盒子葱吧?”
  马丫兴奋地打开盒子,童然看了一眼,顿时红了脸,顾小炜也有点尴尬。里面是一套豹纹性感内衣、一条黑丝渔网袜、一瓶什么油、一盒避孕套。
  “惊喜不惊喜?兴奋不兴奋?”马丫得意地说。
  
  顾小炜忙盖上,收进纸袋里。“哎哟,亲妹妹哦!这个私下给我就行了,不用游街示众了。”
  众人一阵哄笑。童然的目光扫过苏致宣,他脸色少有的阴晴不定,估计是中午没少喝酒,童然想。
  这顿饭一直吃到十一点多,服务员一个劲儿地给眼色要清场了,大家才尽兴而退。童然挽着顾小炜的胳膊,站在酒店门口,把客人们一个个送走,就像新娘新郎送宾一样。最后一个朋友也上了出租车。顾小炜和童然相视一笑,手拉手往酒店里头走。
  他们订了一间房,在这间大酒店的十八楼。
  面朝着灯海茫茫的都市,在这个空气都是粉红色的日子,他们决定开始他们人生的新篇章。
  童然仔细地洗好澡,吹干头发,确定浑身上下都是干净的。用从李云那里偷来的CD毒药香水一阵猛喷,结果呛得她自己打了一个喷嚏。
  “怎么了?着凉了?”顾小炜远远地问。
  “没有。”她只是觉得有点紧张。穿好睡衣,扭捏地走进卧室。橘黄色的床头灯下,顾小炜靠着正看电视,看到她走过来,就把电视关上。他直直地看着她,看得她直发毛。童然顺手扔了一个枕头过去,打破这尴尬。
  “童然,你干吗?”顾小炜笑着说。
  “不干吗。”她强装镇定,坐到他身边,摁开电视。
  顾小炜把遥控器从她手里拿走,凑到她耳边说:“真的不干什么?”声音里浓浓的迷乱。
  “顾小炜,你这样子可真淫荡……”童然推他,然而话没说完就被他的唇吞没。
  熟悉而陌生的吻。熟悉的是他的唇,陌生的是那吻后面的悸动。他们有多纯情?把各自的第一次隐忍到如今。
  褪去身上的羁绊,让彼此赤诚相待。周身骤然升高的温度,昭示着彼此的悸动。身与身的摩擦,游走的不只是双手,还有心的期盼。
  
  耳边是彼此的呼吸,从轻喘到浓重,都是心底向往的禁地。过了这一夜,他们终将彼此真正拥有。
  然而疼痛却把她从迷乱里拉回了现实,让一切戛然而止无法进行。
  “疼!”童然捂着肚子大叫。
  这一个本来属于他们的良宵,却被童然突然而至的胃痛破坏得淋漓尽致。两人哭笑不得地相望了一眼,顾小炜轻轻把她揽进怀里,低声安慰:“看来真是时候未到。没关系,咱们有的是时间。”
  童然抱歉又羞赧地倚靠在他怀里,呼吸着他的气息,在让她觉得幸福的气息里渐渐睡去。
  春节放完了假,人人都面带着喜气去上班了。这天,童然还在校稿,王娜突然就闪了过来,跟她说:“对了,你送的那本书终稿已经定了。回头你跟进一下封面、印刷。”
  童然一时懵了,“哪本书?芜颜那本?”
  “是啊。哦,忘了跟你说了,看你最近忙着结婚,我正好不忙,就亲自跟了。
  我跟作者沟通过了,所有的程序我都给走过了,三审三校也过了,书号什么的也下来了,社长那里也通过了。下面的事情交给你了,记得跟紧点。”
  这几个月忙得焦头烂额,童然把这件事全忘了。听见王娜这样说很是替苏致宣高兴,于是拨了苏致宣的电话,却是关机。一连两天,都是关机。童然又打到台里,才知道他随台里开研讨会去了。童然这才想起来,李云也去开会了,看来他们参加的是同一个研讨会。
  一周后,李云神采飞扬地回到家。她盘头发的时候哼着小曲,童然一看就知道她心情非常好。
  “怎么这么高兴啊?”童然走到李云背后,帮她整理头发。
  李云有一头漂亮的头发,天生的自来卷,虽然四十多岁,白发却并不多,因为保养得当,头发闪着健康的光泽。
  
  “妈妈得了文化厅的大奖,当然开心了。”
  童然微笑着帮她把头发盘好,赞叹道:“妈你头发真好看。”
  李云从镜子里看到女儿专注的模样,好像昨天还是个小姑娘,怎么这么快就要嫁人了呢?
  李云转过身拉住童然的手,抚了抚她的头发:“你的头发也好看。妈妈的女儿哪里都好看。”
  童然搂住李云,笑着说:“嗯,因为是李云的女儿啊,所以哪里都好。要是我是别人的女儿,一定特碍你的眼!”
  李云拍拍她的手,“别瞎说!咱们家然然是最棒的。唉,可惜啊,让顾小炜那家伙骗走喽!”
  童然低头笑了笑,“哪是骗的啊,就他一个人喜欢我,我能怎么办啊?总不能在家当老姑娘吧?我知道妈你年轻的时候好多人追的。来,偷偷跟我说说,有没有什么帅哥?让我也羡慕嫉妒一把?”
  李云宠溺地瞥了她一眼,“越来越没正经了!不跟你说了!”
  童然打电话给苏致宣,交代了总编的话,想和他交流一下封面的事情。没想到苏致宣却推辞说:“最近太忙,还有些会议精神要落实到具体的节目里去。合同都签过了,一切都交给你们社里吧。”声音里尽是疲惫。
  童然想,人家这才是去开会的样子。李云那轻松惬意的模样,简直就是去度假。
  新书上市,推广部做了非常好的推广。从网媒到平媒,出版社都投入了巨大的人力物力。新年伊始,社里的第一本书意料之中的大卖了,号称“新年第一颗催泪弹”。童然悬着的心也算是落了地,对这份工作总算是真正地上了路。
  这个城市今年的春天来得特别猛烈。才入四月,气温已然很高了。保暖内衣、靴子通通都丢进箱子里。街上满是黑丝袜、花裙子的女郎。这个月,夏文发生了一件大事。她一个地方台的小主持人突然名声大噪,频频上热搜,一跃成为全国炙手可热的娱乐节目主持人。
  
  事情起源于此:台里为夏文争取到一个电影颁奖主持的机会,据说主办方为了平衡各方主持的力量,最终定了三个女主播,三个男主播。其中的一男一女是早已全国闻名的金牌主播,其他的主播自然是从各个地方推荐来的。这样面对全亚洲的直播节目,是一炮而红的好机会,钩心斗角,自然难免。
  其中一位女主播,是南方某台的台柱子,本来不是科班出身,无奈她背景强大,所以很是高傲,对夏文也是横眉冷对,抢台词抢镜头那是不在话下。
  可夏文也不是随意任人拿捏的人。.直播那天,出了小事故,夏文华丽丽的事业线就袒露在全亚洲人民眼前了。
  颁奖结束后,八卦新闻上都是夏文的图片和报道。好在夏文自身专业条件过硬,也没让大众的目光长时间聚焦在她的大胸上。
  童然一边上网一边“啧啧”地说:“夏文,你太恶趣味了。”夏文葱白细指在童然脑袋一点,“许你生活单调,就不许我生活重口味?”
  童然说:“好好,我同意,我批准。”
  夏文“哼”了一声,“那小丫头,想跟我斗?我本来都不稀罕跟她玩这个,谁知道临上台才发现我的裙子前胸给她弄了个洞,我索性一撕。呵,她不是想让我露么?我就露给她看,咱可是真材实料。”
  童然哈哈大笑,“好像那姑娘比你还大两岁吧,怎么叫她小丫头?”
  “妹妹,不是多吃两年饭就能当大姐的。明白吗?”
  童然附和地点头,“是的是的。虽然咱们吃的饭差不多,但咱俩的差距已经不是姐姐妹妹,而是奶奶和孙女的距离了。”
  这件事后,夏文成了娱乐界的明星主播,更加忙了起来。
  童然也越来越忙,忙着准备照婚纱照、准备酒店、喜帖喜宴。顾小炜做了甩手掌柜,还美其名曰:“老婆你做主,我什么都听你的,你看着办吧。”
  为了养好皮肤,童然开始早早睡觉,放弃一切夜生活。这天正睡得美,突然接到了夏文的电话。“然然过来,给姐姐当一下司机。”话说得不利索,看来没少喝酒。
  童然看看钟,凌晨1点半。平时夏文很少找她帮什么,看来真是醉得找不到家了。她忙钻出被窝,打了车去西岸北酒吧接夏文。
  一楼开放酒吧里音乐震天,人们正是玩得最开心的时候。夏文在地下二层的私人会所包间里,似乎是跟侍应生打过招呼了,童然报了名字侍应生就带她进去了。
  童然知道夏文酒量大,可她醉成这个样子还是头一回。
  其实她们俩酒量都大,平时不会显露。夏文很小就开始喝酒,喝啤酒就跟喝水似的,想醉倒可不太容易。童然的酒量却是被夏文灌出来的。
  夏文爸爸出差的时候,她们就窝在夏文家一起睡觉。那时候夏文常常感春伤怀,感叹世间没有真爱,于是就敞开怀抱地喝酒。不仅自己喝还要拉着童然喝,慢慢地,童然的酒量就练出来了。
  每每说到酒量问题,夏文很是得意。她说:“童然你得感谢我,你不知道女孩子有个人所不知的大酒量那是一种什么样的advantage啊!”
  童然进包间的时候,夏文正靠在一个年轻男人的肩膀上。两个人的头碰在一起,说着话,夏文不时地哈哈大笑一阵。
  夏文看到她进来,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拉她的手,“来,给你见见我妹妹。”
  男人的长相很有书生气。醉红的脸容易让人误以为他在“害羞”。童然觉得这男人看着眼熟,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了,这是夏文的前男友,方公子。
  方公子操着蹩脚的普通话说:“你好,我是方泽轩。”
  “你好,我是童然。”
  夏文拍拍他的肩膀,“这下你放心了吧,我妹妹送我回家。”
  方公子站起来,满脸歉意地说:“我也喝了酒,开车不安全。找代驾又怕碰到记者,所以只好请你帮忙了。”
  这是童然第一次见方公子本人,她曾在某杂志上看过照片,很文气的一个公子哥。但是夏文以前说起他的时候,总说他是个很郁闷的人。不过他给童然留下的第一印象不错,因为他说话的时候看着人的眼睛,表现很真诚。
  
  童然回他说:“你放心吧,我保证安全送到。”
  方公子很是感激,一直在千叮咛万嘱咐着。
  童然架着夏文从后门小通道出去,侍应生已经把夏文的车停在那里。这个会所安排果然精心,这后门和通道是专门给不方便走前门的人走的。童然感慨:“文文,你这生活过得可真是纸醉金迷啊。”
  夏文摆摆手,“这有什么好,我不知道多羡慕你那白开水的日子。看我多可怜,孤家寡人的。”
  童然把夏文推进车,“方公子不错啊。”
  “你喜欢?拿去吧。”夏文笑。
  “要是没有顾小炜,我就拿去玩了。看那样子多可爱,一看就知道是好欺负的,多能激起女人的保护欲。”
  “这就是问题所在,和可爱的男生谈谈恋爱,时间短点行,总这么可爱谁受得了啊?何况比我大五岁呢。他可真是他们圈子的异类。太痴情了,痴情得我都受不了。看了我的新闻,就直接从纽约飞来了,说是要来安慰我。你说,我有什么好安慰的?”夏文在自说自话,童然听着。
  “文文啊,你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这样的男人就得抓住,赶紧游上岸。你总飘着,算怎么个事儿?”
  “童然,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事儿妈’了。回头你出嫁了别找我玩了,一下子就跟我有代沟了。”夏文笑道。
  “你这样拖着人家有意思么?”童然都替方公子感到窝火。
  “我这哪是拖着他了,你看我都躲他躲回老家了。你是不知道,男人我见得多了,纯情的不是没有。但他表现得太纯情了,说他不是情场鬼见愁我还真不信。”
  童然坐进驾驶座,从后视镜里看她,精致的面孔下有一颗不同于年龄的沧桑的心。
  夏文依然在唠唠叨叨地说着醉话:“童然啊,你就是一个生铁锅,慢热型,开始总是冷冰冰的,等到锅烧热了,就不容易冷却,火会越烧越旺。而我是一口不粘锅,热得快,冷得也快,一点都不粘,菜倒出去后就没了痕迹,谁都不知道炒过什么菜。”
  童然笑她:“你是真喝醉了啊?醉话也这么有水平。”
  刚到家,夏文一摸包才发现手机不见了。“八成丢在酒吧了,不成,我得去拿回来。”夏文挣扎着要出门。
  童然看她走路都走得不稳当,忙把她架回床上,“你还折腾什么劲儿啊,明天再去拿吧。”
  夏文摆摆手,“不成啊,里面可都是秘密呢!万一被记者看到了怎么办呀?”说着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童然把她推倒在床上,“算了吧,姐姐!今天我就送佛送到西了,我回去给你拿,拿到了以后就带回家去,明天上班的时候再顺路给你送来。你的车我也开走了,给你省点汽油。”
  夏文“嗯嗯”了几声,昏睡过去。
  西岸北里,喧嚣依旧。挥霍时光和岁月的人们,不知道今夕何夕,此处何处。
  进了地下二层,昏暗迷乱的空气让童然觉得有点喘不过气。刚才领路的侍应生认得她,跟领班说明了情况后,又带她进了那间包间,包间还没人来收拾,夏文的手机果然落在沙发上。拿到手机路过吧台的时候,童然远远看到一个身影,很眼熟的样子。她好奇心大盛,想看看在这里会碰到谁,于是跟了过去。
  这时候却有一个男人先她一步走过去,脸上是暧昧的笑意,目光盯着那身影上下飘浮。那个熟悉的身影侧过脸,是苏致宣。
  他没戴眼镜,头发凌乱地搭在前额,白皙的面孔,由于酒精的作用散发着迷人的光泽。没想到,他也会来买醉。只是夏文的醉是寻开心,他的醉看上去就像借酒浇愁。那男人的一只手搭在苏致宣修长的手上,另一只手在他大腿上抚摸。苏致宣动了动,离开了男人的包围圈,但这样轻描淡写的拒绝显然让那男人的兴致更高了。
  童然感慨,这个世界太疯狂了,好看的男人和好看的女人一样不安全。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好朋友被人非礼。虽然不知道苏致宣的性取向,但是现在的他,明显是不乐意的。这里是什么地方,童然也知道,非富即贵的富贵乡,所以做事要拿捏分寸。男人的手继续在苏致宣身上游走,童然突然大叫一声:“艾伦,你怎么还在这里喝酒!”然后窜到苏致宣身边,把那男人的手挡开。
  男人显然没料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疑惑地看着她。
  “王老板找你好久了。不就是检查结果不好吗?再复检一遍,我就不信一次一夜情你就染上那玩意儿了!别这样自暴自弃,快点过去,王老板还等你呢!”童然真佩服自己,那以假乱真的语调、惟妙惟肖的声线,再配合到位的表情和动作,俨然风月场的“妈妈”。苏致宣看了她一眼,什么都不说,厌恶地甩开她的手。童然心里暗笑,没想到苏致宣演戏也这么好,于是她继续装模作样地劝。
  男人看了看他们,最后悻悻地离开了。
  苏致宣甩开她,跌跌撞撞地往外走。童然跟着他出了后门,把手里的钥匙在他面前摇了摇,“我正好开着夏文的车,要不要送你回去?”
  苏致宣没理她,扶着墙趔趔趄趄地往前走。
  前后无人的巷子里,黑洞洞的。街口泄露出一点霓虹的灯光,巷子越发显得沉暗。耳边有隐约的嘈杂声,黑夜仿佛掩盖着喷薄欲出的不可告人的暗流。这样的时间和地点,让童然感到心里发毛,但是她不能把苏致宣一个人丢在这里。她只好跟在他后面,想他劝上车,“唉,我说你这人真是的,不感谢我就算了,也用不着给我脸色看呀。要不是我今天救你,说不定你就被那老男人强暴了。”话还没说完,苏致宣停下来转身一把把她按在墙上,双手摁住她的肩膀,狠狠地瞪着她,“童然,你他妈别在我面前说那个词!”
  童然一时有点发懵,这是哪里得罪他了?难道被同学看到自己被男人吃豆腐很没面子?是的,想想是挺没面子。
  “好,好,我不说,我谁也不告诉……你要不要回去?我送你?”但她的话并没有减弱苏致宣双手释放出的力量。肩膀传来的疼痛,让她觉得他愤怒得有点出奇了。
  “你不用在这里装好人!”他冷冷地说。
  童然这些年被顾小炜宠得无法无天,从来没受过这样的冷言冷语,脾气再好也忍不住生气了,“苏致宣你是吃火药了还是被人甩了?用得着这样拿我出气么?好、好,你喜欢被人调戏,喜欢被男人强暴你就自便吧,姑奶奶我不管了!”
  童然推开他的手想要离开,却又被苏致宣一把拉回来继续压在墙上,“姓童的!你他妈的非要说那个么!”眼中有不可抑止的熊熊怒火。
  童然一时不能消化他的意思,到底是哪个词让他这样失控?突然,她想起来了,“强暴”——是肖瑶?
  她停止了挣扎,理了理情绪,小声地叫了一声:“苏致宣?”她顿了顿,“那个,肖瑶的事是真的?陈嘉正……是你吗?”
  问完这个问题,她就后悔了。苏致宣那张漂亮的脸瞬间像被冰冻住一样,唯一生动的是他的眼睛,带着愤怒与痛苦的眼睛。
  “今天是……”童然小心问,不会这么巧是肖瑶的忌日吧?
  “今天?是她……被强暴的日子。”这句话,说出来有多困难。
  童然呆住了,“对不起,苏致宣,我……”她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语言是多么苍白而空洞,有时候却又像一把剑一样,伤人于无形。她想安慰他,想抚慰他,想劝解他,却都无济于事。
  一切都曾是美好的,但一切也都已沉寂下去了。可是他收到的一封信却让他再无法沉寂下去。那是他深爱过的肖瑶,走得仓皇,走得痛苦。而他却一直不能为她做点什么。苏致宣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她,“童然,你怎么命那么好?为什么有的人就那么不幸?”肖瑶从来没有过肆无忌惮的笑容,肖瑶没有为她遮风挡雨的家,没有将她宠得无法无天的亲人。童然一时哑然,在她看来,命运,是与生俱来的,不是人能改变的。于是只能安慰他:“命运不是我们能选择的,我们能做的,就是好好活下去。”
  “说得真轻松!”苏致宣冷笑,“童然,你真是幸福得过分了。我真是嫉妒了……”
  苏致宣目光定定地看了她一会,突然就笑了。冰冷的,如堕寒坛的笑,“我在想,要不要让你看看,命运是怎么捉弄人的?其实命运都是被人捉弄的?”他的样子冷漠而阴鸷,是她从未见过的苏致宣。恐惧渐渐蒙上心头,她的第六感在提醒她:离开这里!她的心脏快速地跳动到难以负荷。
  “你……你好好的,我要走了。”童然想脱离他的手掌,想要逃开。但是她的胳膊被苏致宣牢牢钳制在手里,“童然,怎么,心虚了?那我就告诉你吧,那个小说里做伪证的教授,就是你爸爸,童学林。”
  “苏致宣,你玩笑开大了。我不跟你疯了!”童然挣扎着想要挣脱他,却又被他死死压回墙上。
  “怎么?不想相信?你自己好好想想,你爸爸一直是副教授,一直守着那个课题拿不到基金。怎么就出去做了半年客座教授,回来就评上正高级,还拿了五百万的专项基金?告诉你,那是用肖瑶的命换的。你知不知道!肖瑶就是被你爸爸冤枉的!你还一直说你爸有道德、有品德,都是装的!”
  苏致宣失控的表情令她感到恐惧。童然喝住他:“苏致宣你才是疯了!你说这些我会相信么?你自己疯吧,我不奉陪了!”
  “不信?那我给你看一些你能相信的东西吧。”他一手将她抵在墙上,噙着鄙夷地笑,另一只手摸出手机,点开一段视频。手机正对着她,里面传来男女旖旎的笑声。童然侧着头不去看,她跟自己说:那是陷阱,不要看,那都是陷阱。苏致宣捏住她的下巴,把她的头扳过来,让她正视它。那个身影,那个婀娜多姿的身影,那个吴侬软语的低迷的声音……是李云,是她的妈妈。但那个男人,却不是她的爸爸。
  童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走的,只觉得有巨大的压力,压得心脏难受,继而变成强烈的喘息。在她感到快要窒息的时候,一辆汽车突然从边上窜过。童然猛然想起,她正在开车!一转方向盘,猛地踩下刹车,在刺耳的长长的刹车声音里,两辆车差一点撞在一起。那辆车也停了下来,从里头走下来一个男人,在她车窗上重重敲了几下,“小姐,你会不会开车!没看到红灯吗……”
  然而在看到她的脸的时候,荣俊却是愣了一下,眉头紧了紧,“又是你?”
  童然方从刚才的惊魂中缓过神来,想了半天,只觉得眼前的人似乎是在哪里见过,但想不起来。此时她的脑子快要爆炸了,眼泪忍不住地往上涌。不远处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亲爱的,算了,我还要赶飞机呢!”
  童然呆呆地看着荣俊,只是在机械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她不知道在跟谁道歉,是眼前这个差点被自己撞到的车主,还是肖瑶?
  荣俊扬了扬下颌,“小姐,你喝酒了?请你有些公德心,这副模样出来是要当马路杀手吗?”
  童然的目光不知道落到什么地方,依旧喃喃自语着那三个字“对不起,对不起……”
  荣俊坐回车里,回望了一眼童然的车。她依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入了魔怔。身边的女人靠了过来,娇嗔道:“真是的,半个月才见你这半个小时,你还把时间分给别人!”
  荣俊看了一眼手表上的日期,恍然明白了什么似的——怪不得她这样一副失魂落魄的表情。直到那辆车消失在视线中,刚才的一切又重新涌到童然的眼前。不是做梦,一切都是真的。这凌晨的城市,还带着荒唐的余热。
  童然稳定了情绪,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听到童学林带睡意的声音关切地问她:“怎么了?”她努力把声音放平:“没什么,夏文喝高了,我得陪她。今天晚上不回家了。”
  “哦,那好,你自己多注意别熬夜啊。”
  父亲的关爱叫她温暖,又叫她有一点心痛。童然“嗯”了一声,用像平常一样的语调对父亲说晚安。挂掉电话,她有一种精疲力竭的感觉。
  现在,她只能去夏文家了。夏文还在沉沉地睡着,童然觉得疲惫,但睡不着。
  苏致宣那像炸弹的话还有余烟,让她看不清东西南北。耳朵里好像充满爆炸的声音,什么都听不清。
  天终于放亮,她只能保持一个坐姿,傻傻地望着窗外。
  夏文睁开眼,“哎哟”大叫了一声。“童然,你跟个鬼一样,吓死我了!”
  然后爬起来洗漱。她婀娜的身体在屋子里穿梭,童然盯着她,眼睛一眨不眨。
  “你怎么了?”夏文终于察觉到了她的反常,走到她面前问,“你怎么这种神情?不会昨天晚上被人强奸了吧?”说完,自己没心没肺地笑起来。
  这个词深深地刺激到了童然,大滴大滴的眼泪开始往下掉。夏文终于紧张起来了,“什么啊?不会是真的吧?”
  童然摇摇头,问她:“你爸跟那么多女人上床,你不难过么?”
  夏文狐疑地看着她,“你怎么了?”
  童然热切地等着她的回答,夏文却云淡风轻地说:“他觉得开心,我为什么为他难过?”
  童然真的佩服夏文,她怎么就能那么淡定、那么豁达?她很想跟夏文倾诉她所面对的震惊,但是她却开不了口。那些她以为的美好,都不过是幻影,她却固执地想要维护。她做不到像夏文那样,轻描淡写地谈论她妈把小三堵在床上的故事,像谈论别人的事情一样谈论她那位富可敌国的继父,谈论她亲生父亲的风流韵事……夏文是一个坦荡的人,可她做不到。但她被这秘密憋得难受,被这现实冲击得胸口发疼。于是只能问夏文:“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最敬爱的人不是你所想的那样,他们私生活混乱,道德败坏,自私自利……你会怎么样?”
  夏文刷着牙,看着童然失魂落魄的样子,咕哝着嚷:“什么怎么办?童然,你能不能别这么玻璃心?人家的事情,关你屁事?妨碍到你了吗?没妨碍到你的话,关你屁事了!”
  童然觉得夏文就算爆粗口的样子也总是那么帅。可这话还是不太能安慰到她。洗漱完毕,夏文坐到她边上,“我不知道你碰到什么事情了。但是童然,你是三圣母吗,还是白莲花?有些事就算你不能接受,你也学着理解,就算你不能理解,也得学着忽视。社会就是这样。你是被你爸妈保护得多好,一颗玻璃心这么脆弱?”
  “可是夏文,你不知道,我的心有多疼?那些恩爱美好,都是那样的虚假。”可是这些话,童然说不出来。
  “文文,让我在你这里住几天,让我冷静冷静。”她实在拿不出直面父母的勇气,至少现在没有。顾小炜觉得纳闷,为什么童然忽然就搬到夏文家去住。但是童然没法向他开口,没法对他说:韩萧说得对,她妈就是那样一个不守妇道的女人;没法跟他说,她爸间接害死了苏致宣的女朋友。生活太戏剧化了,让她时不时地拍自己一下,希望没有痛感,希望只是个梦。但是,生生的疼痛感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的。顾小炜帮童然搬日常用品去夏文家,临出门的时候李云塞给他几大包狗头枣,“然然快来例假了,她到时肚子会不舒服,你记得提醒她煮红糖姜枣汤喝。”
  顾小炜带话给她的时候,童然忍不住掉眼泪,她试着说服自己:李云总是这样,总是在不经意间让她感动。不管怎样,那是妈妈啊。不管她对别人怎样,对自己也没有任何错处。或许,她也可以放开怀抱,试着接受妈妈个人的生活。不是吗?跟她没关系。例假提前了几天来临,赶上了周末,童然正躺在家里休息。但是夏文和顾小炜却越到假日越忙。肚子疼得太厉害,她只好打电话拜托夏文下班的时候带一包红糖回来。在痛经中睡到下午,童然迷迷糊糊中听见厨房有声音。又睡了一阵才醒来,她睁开眼睛,看见床前坐着一个人。仿佛受了电击一样,童然猛地坐了起来,“你怎么进来的!”
  苏致宣唇角微扬,惯常温柔的语调:“师姐在录节目,正好我下班早,她请我给你买包红糖。看你睡得正香,就煮好给你。正好你醒了,快点趁热喝吧。”这个样子,好像那天晚上疯狂失控的是另一个人。他端起碗,递给她。看她没接,索性坐得近一点,扶住她的头,喂给她。他手上使了力气,童然拗不过他,只好喝下去。
  “这才乖……肖瑶跟你一样,会痛经,每次来例假就这样赖在床上让我喂她喝红糖姜枣汤。”苏致宣笑着说,仿佛在说一个温情的故事。
  童然猛地推开他,褐色的汤水泼在床上、地板上,氤氲的热气还在升腾着。碗在地板上“骨碌碌”地转了几圈,最终归于平静。
  苏致宣依旧只是淡淡的一笑,“然然,你可没有肖瑶乖。”
  “你出去。”
  他俯身捡起碗,在水龙头下洗干净,又倒了一碗红糖水端给她,“然然,不要耍小孩子脾气,不喝它肚子会疼的。”
  童然突然看不懂他了,平静温和的面孔下,怎么能说出这样让她脊背发凉的话来。
  童然跳下床,冲到门边,拉开门,冷冷地说:“请你出去。”
  苏致宣放下碗,叹了一口气,走到门边停了下来,伸手却关上了门。童然下意识地往后躲。
  “童然,你爸爸欠我那么多,你想好怎么还了么?”
  这样好听的嗓音,从苏致宣口里说出的话却让她体会到内心深处的恐惧。
  她瞪着眼睛看他,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不寒而栗。
  “嗯,如果你没想好,那我替你想吧。”然后,露出孩子一样灿烂的笑容,笑得那样好看。
  
  童然觉得,他一定是疯了。苏致宣离开后一直没再出现。然而她的神经一直绷得紧紧的,时不时看一眼手机。顾小炜外调回来后有一天的假期,那一天他们定好了去拍婚纱照。由于要攒房子首付的钱,他们选的套系没太贵。少花钱自然要多花时间,当天一共七对夫妻一起拍摄。一会儿内景一会儿外景,累得顾小炜直喊饿。马丫和陈建飞一直陪着他们,看到被折腾来折腾去的准新人们,幸灾乐祸地在边上啃着麦当劳的香辣鸡翅。在等最后一套礼服的时候,马丫把童然的手机递给她,“狐狸精,你电话响了。”
  童然接过电话,看了看,是苏致宣的号码。她挂断,把手机放回包里,顾小炜问:“怎么不接?”
  “不知道谁打的,估计打错了。”童然掩饰说。
  过了一会儿电话又响起,她仍旧是挂断,并且关了机。
  顾小炜从童然身后环住她,吓了她一跳。“怎么了?这么心不在焉的?”
  “没什么啊。就是太累了,社里的稿子还没审完呢,想想头就疼。”她强作镇定,不敢转身。怕他带着职业习惯的眼睛一眼就看穿她的心虚。
  拍完婚纱照,几个人一起去吃晚饭。童然一直心事重重,尽管她努力说服自己平静,不要自己吓唬自己,但就是提不起胃口,匆匆吃了几口后再也塞不下东西了。回到夏文家,童然拿着手机,发了一会儿呆。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决定开机。
  有一条未读短信。发信人是苏致宣,“如果夜里十二点前,我看不到你,你就去网上看李云的录像吧。”还附上了地址。
  童然抬头看看钟,已经十一点多了。她不敢耽误,拎起包拿了夏文的车钥匙,丢下一句话:“文文我有急事出去,借你车用一下。”夏文还没来得及问她什么事,她就已经冲出去了。
  十一点五十分,童然终于到了西岸北,报了名字,侍应生领着她去一个包间。
  苏致宣陷在沙发里,看着电视,喝着红酒。“然然,你差点迟到。我以为你不来了。”他没戴眼镜,头发不再是电视上的整齐有致。陌生的样子,陌生的声音。
  童然警觉地在最靠近门口的位置上半坐下来,整个包间,只有这个位置能让她觉得有一点点的安全感。
  “苏致宣,你到底要怎么样呢?”她尽量用平静的声音跟他说话。
  他却不回答,笑了笑,“然然,最近想见你一面真不容易。”
  “不好意思,最近社里忙。”
  他们如话家常,她内心却如开水沸腾,翻腾不已。苏致宣盯着她笑了笑,不再说话。喝了一口酒,然后放下酒杯。
  童然被这诡异的场面压得喘不过气来。她所认识的苏致宣,是阳光下永远干净的少年。她印象里温文尔雅的苏致宣,什么时候变了呢?
  也许没那么糟,她还有一丝的侥幸。“我看到你的短信了。”童然说。他点点头,等着她的下文。
  童然却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了,“苏致宣,虽然我到现在还不能接受你所说的那些。但是,如果那些是真的。我真的……真的觉得很抱歉……”
  “然后呢?”他问。
  “……我会努力去补偿肖瑶和她的家人。想办法……”
  “你打算给她家人钱么?多少?你能给多少?”他咄咄逼人。
  “我会把我所有的都……”
  “你不欠肖瑶什么,欠她的是童学林。”
  “苏致宣,你听我说。我太了解我爸那个人,发生这样的事情他心里肯定不比别人好受。他是一个心地特别好的人,他真是一个很正直的人,要不然他也不会那么久还评不上正高。就是因为他不愿意和人拉关系……他是错了,但是一定也有说不出的苦衷……你的仇人不该是我爸,应该是那些施暴的人……”
  “但是,你爸爸却是让肖瑶活不下去的人。”
  是的,他的话没错。一个原本前途无量的女孩背着小偷的名声,她还有什么未来?伤痕累累的心灵,身体还逃不过被人蹂躏。
  “苏致宣,你到底想要怎么样?”童然看着他,面前这个熟悉但又陌生的人。
  “我想让童学林也身败名裂,也让他尝尝在人前抬不起头的滋味。妻子在外面偷情,他戴着绿帽子……怎么样?这个提议怎么样?”他语调轻松地仿佛是在同她商量着下一顿饭的内容。
  童然摇着头,“苏致宣……你,不能这样。就算我爸对不起肖瑶,我妈是无辜的,她没有对不起你……你这样会把我们家给毁掉的……”
  “你妈又能无辜到哪去?”苏致宣嘲讽地笑了笑,但显然不想再就此说下去,“那么,我们换个方法吧……父债子偿,怎么样?”
  童然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她再也坐不下去,站起身来退到门边,“你什么意思?”
  苏致宣微微一笑,走到她身边把她推出去,轻轻推开隔壁包间的门,露出一条门缝。里面人影幢幢,空气里弥漫着酒精的味道,电视里放着靡靡的音乐。
  苏致宣的声音响起在她耳后,“看到那三个男人了么?童然,我给你准备的。我知道你肯定不会让你爸妈难堪,所以帮你想了这个主意……你看,找齐这样五六十岁还有欲望的流浪汉可真不容易……我还是很照顾你的,让他们洗干了,剪了头发,穿上衬衫打上领带,是不是也人模狗样,一副斯文的样子?”苏致宣边说边笑,没有感情的冰冷的笑,让童然浑身泛着冷意。
  “去吧,童然,给你爸爸赎罪吧。”说完便推着童然往里去。
  童然摇着头,挣扎着想要挣脱他的桎梏。她本能地死死关上门,用身体挡住门把手。“苏致宣,求你,求你,不要这样……”
  她真的害怕了,不能想象那些形容猥琐的人趴在自己身上的样子,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三个男人的笑容那样狰狞地放大在眼前。
  苏致宣停了一下,手指在她脸上纵横的泪水上划过,声音却越发冷酷。“肖瑶那时候也这样吧,哭着求他们不要。有人救她么?……童然,你的命太好了,好得让人嫉妒。”说完又试图打开门。
  “他们强暴的不是你的女朋友么?好吧,我还给你!你不就心里就记挂着这些么?不要他们,不要!我求你,放过我爸妈,就看在我们同学一场的面子上……”童然紧紧抓住他的衣服,眼泪流了一脸。他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虽然明明知道这是一根有毒的草。苏致宣微笑着用手轻轻擦去她的眼泪,手指划过她的脸,挑起她的下巴,“童然,我也想卖你这个人情……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告诉你我不行了,自从肖瑶出事后,我就不行了,帮不了你了……怎么办呢,我也想救你,可是救不了你。
  真对不起了!你看,这就是命运吧,既然不能反抗,那么就好好享受吧!”说着又想推开她,试图打开门。
  童然哭得无力,只能紧紧抱着他,“苏致宣,求你了……”她知道,欠的债总要还,童学林欠他太多。但是她又怎么能让她心爱的家庭被毁于一旦而不去拯救?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日子,让她的生活轰然坠入深渊?生命里最黑暗的一面就赤裸裸地展现在她的生命里。那么就还给他好了,把一切都还清,她不能让他毁了她的家。苏致宣眉头微蹙地打量她,童然踮起脚慌乱地去吻他的唇,抓住她所以为的最后的机会。
  柔软而冰冷的唇,一瞬间有些抽搐的唇。然后去吻他的下颌、他的脖子。他喉头发紧,颈部有一处跳动得厉害。她努力去讨好他,想让他改变主意。她吻他的耳垂,轻轻地撕咬——顾小炜,顾小炜,童然心里叫着一个名字。顾小炜,这是你最爱的动作。苏致宣全身僵硬,不能动弹,如石化的雕像。她的手慌乱地解着他衬衫的扣子,从敞开的衬衫里抚摸他的身体。他很瘦,却一样有紧致的肌肉。走廊里偶有人穿梭而过,没人在乎他们,这是这里司空见惯的戏码。
  苏致宣依然冷漠,眼里却有一丝迷乱。终于有了心跳的声音,他突然将她横抱起,回到刚才的包间,把她扔在沙发上。亲吻、撕咬,最原始的冲动。像动物一样,只是为了发泄。没有丝毫的爱意。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再没有那一个人的轻柔,再没有那一个人的怜惜。时至今日,童然才明白顾小炜把她宠爱得太过分了。
  她只觉得疼,浑身都在疼,那疼从心里某处开始蔓延到全身。她想,她不过是赎罪的牲口。童然紧闭上眼睛,心里一直想着顾小炜。苏致宣用力地捏住她的下巴,没有一贯的温文尔雅。他冷笑着,粗暴地说:“睁开眼!别告诉我你在想顾小炜。我对你还是太仁慈了,你不能跟我上床却想着另一个男人。要我还是要那三个男人?”
  童然睁开眼睛看着他,跟自己说不能哭,可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外流。她拼命地在心里骂自己:他妈的,童然,你有什么委屈的,不就是跟男人上床么?这年头谁没睡过几个男人?就你是三圣母,就你是白莲花?
  “告诉我,要谁?”
  “要你,我要你!”强抑的哭声扭曲了她的声音,这些话听着更像是嘶喊。
  “就这样,看着我。我是谁?”他的唇齿在她身上留下一处又一处的痕迹。怎么不再用些力气呢,最好把自己撕碎丢在无人认识的角落。再不用去见那些她爱的人。
  “苏致宣……”她声嘶力竭。
  复仇的欲望送进哀痛席卷的身体,受到的阻挡让苏致宣脸上出现微妙的变化,“顾小炜到现在都还没碰过你?”
  不是没碰过,只是没成功过。他将她捧在手里怜惜的过往,如今竟然叫她后悔。但是她无力跟他解释,眼神空洞地望向天花板。
  但她的沉默仿佛是默认,让他终于有一种大仇得报的快乐。撕裂的疼痛让她一阵一阵地出着冷汗,布满她的额头。身体的疼,能让她暂时忘掉心里的疼。
  结束了,她的昨天。结束了,那些她曾以为的美好。结束了,她纯洁的一切。她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站起来走到洗手间,用冰冷的水把皮肤搓得发红发疼。眼泪,已经自动离开了她。但她还得活下去。
  走出洗手间,一件一件地穿上衣服,对着包间的镜子,对身后躺在沙发上观察着她的苏致宣毫不在意。
  她拿起包,刚走到门口,想起了什么。打开钱包,从里面拿出她所有的现金,六百六十,很吉利,然后转身把钱放在苏致宣的身边。她就当自己被狗咬了。苏致宣又是一笑,笑得依然好看,扬扬眉,“如果这能让你感觉好点,我收下。”
  在她要离开房间的一瞬间,苏致宣一拉,又把她推倒在沙发上,欺身压了过来,目光描画着她的轮廓,“童然,跟你上床的感觉真好……”
  童然咬着下唇,冷冷地盯着他。
  苏致宣大笑着放开她,看着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他脸上的笑最终渐渐凝固在唇边。
  高兴吗?开心么?那个将自己撞倒,惊慌如小鹿的女孩,永远留在了那一年。再也寻不到了,被他亲手毁掉了。心猛然有一刻的抽痛,这疼痛是为谁呢?为肖瑶,还是她,或者是为自己?那空洞洞的感觉又是为了什么呢?
  童然离开了酒吧,找到最近的一家药店,买了两盒事后紧急避孕药,当场就吞下一盒药。苦涩的药片,生疼地刮着嗓子。售货小姐惊慌地说:“先吃一片。”
  但她无所谓,一片两片都一样。
  童然搬回了家里,她从来不知道这个家在她心里的分量是那样重,重到让她愿意做出自我牺牲。她得好好地、静静地守着它。
  童然请了几天假,一直躺在床上没日没夜地睡觉。其实她大部分时间并没有睡着,睡着的时候就会做噩梦。在梦里,她看到了肖瑶受辱的不堪场面,而她站在他们不远处,只能看着,迈不开一步路。而当肖瑶转过头来的时候,童然惊恐地看到,那是她自己的脸。
  她从噩梦里醒来,一身的冷汗。
  这是一段自我疗伤的好时机:顾小炜出差,童学林去外地招生。李云一向粗线条,童然只说自己感冒不舒服,李云也就信了。李云一如既往地忙,而冷眼旁观的童然终于觉察出她所谓“繁忙”的异常。那是沉浸在爱情里的女人独有的表情,她从前以为那是因为童学林,而现在她终于懂了,那是因为别人。
  
  也许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有了蛛丝马迹,但李云隐藏得太好,她一点都没有觉察。父亲会知道吗?如果他知道了,会不会伤心?妻子的背叛,多么耻辱的一件事情啊。她不知道该如何去阻止这样的悲剧再继续下去。
  晚上的时候,偌大的家里就她一个人。没有灯。她觉得黑得难过,于是打开所有的灯。灯光大亮,又觉得眼睛刺得疼,疼得睁不开。
  电话响了,童然以为是李云的电话,却是苏致宣打来的。他用他那好听的,带着浓浓的人工装饰的声音,低声蜜语:“然然,最近怎么样?没去上班?你看电视了吗,我节目的表现很不错,收视调查出来了,创了社会新闻类节目收视率的新高。我得谢谢你……哎呀,怎么办,我怎么又想你的身体了……”
  好像情人间的情话,但却如刀子一样一刀一刀地往她身上刺。
  她感到茫然,人就这样难以捉摸,一旦撕开了面具,连伪装都显得多余了吗,还是仇恨足以将一个人从心理到身体都彻底改变?
  童然连骂他的力气都没有了,呆呆地挂掉电话。不一会儿,电话又响了。“你还要怎么样?”童然冷冷地问他。
  “什么怎么样?”电话那头,顾小炜一头雾水地问。
  一听到他的声音,童然突然就觉得失去了力气,眼泪不住地冒出来。
  “怎么了?哭了?谁欺负你了?”
  “没事,就是想你了。”她擦了擦眼泪。
  顾小炜笑了,“你看,才分开几天你就想成这样,回头我去上学了,你怎么办?眼泪还不把你们小区给淹了?”
  童然笑不出来,“小炜,我是真的好想你。”她试着去控制情绪,可是怎么都控制不好。低低的抽泣声最后变成了号啕大哭。顾小炜用尽自己所有的本事都无法让她笑,这是遇到什么样的委屈才让她哭成这样?
  她无意去诉说,只是想哭泣而已。他安静地等她哭完,也不再追问。因为太了解,所以明白如果一件事情她不想说,便不问。他会耐心地等待她想说出来的那一天。直到她停下来,他没再问什么,轻声安慰她:“没事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