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书名:仲时落楠枝 作者:蕊木属 本章字数:5612 下载APP
晋齐落一路未曾休息,低头观察着熟睡的时夏,看他人是瘦的,身量是少年姿态还未长开,脸上带着些婴儿肥透着股子幼态,就好像他在边疆时吃过的一种果子,乍看之下还是青皮未成的模样,可剥了皮方觉已然成熟。
他就这样一路看着时夏,听着车轮碾过薄雪时发出的咯吱声都觉得甚是清脆,突然想起他在行军时曾读过一首诗,诗中说“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晋齐落想如今就该是这般的,这人有冬雪之貌夏风之性,若无旁事挂心头,如今这般便真的算是他自边塞以来数得上的好时节。
约莫着快到了,晋齐落轻轻唤时夏:“时夏?该醒了。”
如此叫了几回,时夏才微微颤了颤睫毛睁开眼睛,先是迷茫的四处瞧了瞧才终于反应过来,翻身起来坐好问他:“唔,竟然真的睡着了,到了?”
晋齐落将他掉落的披风捡起放到他怀里:“一盏茶的功夫便要到了,外头凉,怕你一醒便下车会染了风寒,提前叫你醒醒神。”
听说快到了,时夏又来了精神,追着晋齐落问都有什么样式的果子,晋齐落坏心思逗他,端出一副一问三不知的姿态,惹得时夏猜想连篇直咽口水。
打打闹闹间便到了果园,晋齐落提前打发了人布置,此时农户侍卫已是在门前迎接的姿态。时夏欢脱着下来问了老农何种果子好吃,口中喊着“多谢老伯”便没入了果林里。晋齐落微微与果农寒暄了几句便去寻他,却左右找不到时夏的影子,正当他纳闷自己这么大个时夏放在果园里怎么没了时,听见自己头顶的树上传来时夏的声音:
“晋齐落!晋齐落我在这儿!”晋齐落寻着声音抬头,果然见时夏正趴在棵树上笑眯眯的看他。
有一瞬间,晋齐落觉着时夏与自己十二年前遇到的小家伙重合了,正想施了轻功接他下来,却见时夏一手抓着几个果子一手撑着树干,动作行云流水一跃落了地。当年笨笨的小家伙与眼前身手利落的侯府小世子一时间又在他脑海子分了清楚,晋齐落在心中暗暗笑自己有够糊涂,竟能将当年的小家伙与时夏弄混。
时夏用衣袖擦了擦果子就献宝似的往晋齐落嘴里送,晋齐落愣住,他没有想到时夏居然把自己摘到的第一个果子给了他。
他张了嘴咬住,时夏这才放心的呼了口气:“甜吧甜吧,我头一颗就给了你,是不是够兄弟义气!”
晋齐落听见他说“兄弟义气”,不由得满头黑线划过,他顺手擦了一颗果子塞进时夏嘴里,生怕他再叫自己一声大哥出来。被嫌弃的时夏本人全然不觉,满足地眯着眼睛嚼着果子,心想晋齐落果然没有骗他,果子当真比城中铺子里买的甜!
心满意足地嘬着那果子甘甜的汁水,晋齐落看着时夏上一秒还是一脸笑模样,可下一秒却突然“哎哟”了变了脸色。
“你怎么了?”
捂着侧脸嘴巴微微张着,时夏含混地对着晋齐落嘟囔:“涩头,咬着涩、涩头。”他这般含混的话让晋齐落反映了一番才意识到时夏咬了舌头,曲起指节勾勾时夏的下巴:“抬头给我看看。”
当即乖乖伸出舌尖来,果不其然晋齐落能见着上头混着些血,不由地叹了口从怀中拿出块帕子来,晋齐落小心地点在他的伤处:“吃那么快做什么,都到了你嘴里的东西,还怕我再给你抢出来不成?早知你这般小气,可不会带你一同出来玩了。”
一句话便让时夏红了脸,将自己的脸从晋齐落手中挣扎出来背过身去,时夏这才支支吾吾地去争辩:“服、服嗦!我就四一不小心!”
时夏说自己胡说,可是大抵是咬了舌头说不利索,连带着他摆出来的那点气势全无,不由得让晋齐落笑起来:“过来,”点点他的肩要他转过身来对着自己,时夏气哼哼地不肯,最终还是拗不过晋齐落的力气大:
“伸舌头给我看看。”
这人变态!时夏一想到他要自己对着他伸舌头就觉得脸热,可还没来得及溜掉就被晋齐落捉住了领子。像是被人捏住了后颈的小兽,扑腾了两下也不见得脱,最后时夏只得乖乖探出舌尖来。
咬的是厉害了些,但血迹明显比刚才好了许多,晋齐落又为时夏用帕子点了点才大发慈悲放开了他:“果子太甜不许吃了,小心碰着伤口生了疮。”
“我不!说好了带我吃果子的!”听着没了甜头能尝时夏当即连这点疼都忘了,皱着眉头拦在晋齐落身前全然一副生了气的样子:“要吃!还有许多种没有吃到,都要尝尝才行!”
他那副样子比过晋齐落曾见过的顽劣孩童,生怕下一秒时夏干出在地上打滚儿的事来,晋齐落先一步斩断了他的念头:“吃也成,我叫随侍去问这果园的老农要杯泡水的鱼腥草,一会儿你吃完了果子把那水喝了,清热解毒消肿疗疮,如此算作交换。”
“鱼腥草!?”时夏有一年生病大夫也开了这味药材,这东西当真像它的名字一般有股鱼腥味,而且入口经久不散实在让人反胃:“不不不,不必了!”
“那便不能吃果子了。”
“你!”时夏握紧拳头站在晋齐落身前与他瞪眼睛,后者悠闲地抱臂看向他甚至还有心情挑眉:“果子又大又圆,可惜咯...”
“喝就喝!”一把夺过晋齐落手中的果子咬上一口,时夏愤愤嚼着还不忘转身快步离晋齐落远些。望着他的背影勾了勾唇角,晋齐落觉得时夏当真有趣,性子单纯应当是自幼便被家中父母娇养起来的公子。
想至他的父母晋齐落表情又是一滞,时夏自幼于定北侯府中锦衣玉食,可自己却在边塞营帐之中苦读兵书刀尖嗜血...若是自己的爹娘未得奸人所害,他也该是如今时夏的样子吧。
时夏摘了许多果子,又饮了数杯园里的甘蔗汁,正偷偷拿眼睛打量着晋齐落想要溜回车上去,却见着他果不其然早就捧着杯药汤在等自己:
“鱼腥草,喝了它。”
嘴巴撅地能挂上一柄茶壶,时夏的脸色属实不甚好看:“晋齐落...”
“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
仰头将鱼腥草的药汤一饮而尽,时夏还没来得及皱眉头嘴里就又被塞进一颗糖豆:“上次你说喜欢的那家糖铺子,我托人又去买了些。”
卷着那颗糖豆又笑起来,时夏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若是如此这般回回都有糖豆吃,那便连药都不觉得苦了。”
正当准备与晋齐落一同上马车回城时,却见晋齐落的侍卫来禀,说是皇上急召。晋齐落吩咐车夫送时夏回府,又嘱咐时夏冬日天凉带回去的果子莫要贪吃,如此才上马而去。
时夏与小叶子在马车上乐呵呵数果子,小叶子瞅着自家公子这幅喜滋滋的模样,装着闲聊的模样:“公子,这晋小将军与你素不相识,如此主动结交,怕不是有什么目的。”
时夏听了他的话问道:“那你觉得,他人品如何?”
“将军年纪轻轻便战功赫赫,自然是少年无双,英雄本色。”
“这不就行了。”时夏虽然对小叶子的话不在乎,但还是想为自己的恩人辩解两句:“他初回京城,不认识什么同龄儿郎,刚回来就遇见我,自然是愿意与我交好。”
小叶子学着算命先生的样子做了抿胡须的动作才又说:“依小的看,他救了公子,也绝非偶然。”时夏听他说这些文绉绉的句子就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抬手一记爆栗之后才教育他:“你不懂就别说,哪里来的非偶然,书读好了再出来给本少爷算命。”
到了侯门门前,时夏下车却见管家正在门前,看样子是在等他。果然,时夏连衣服都没机会换,就被引到了正堂,远远瞧见自己爹娘便捧了摘回来的果子蹦蹦跳跳跑去:
“爹娘!孩儿带好东西回来了!”
时霄看着儿子的模样也是弯了嘴角,给自己和夫人斟了杯茶笑言道:“孩子他娘你瞧瞧,及冠的年纪了半点不知稳重,跑跑跳跳的像什么样子,都是你将他惯坏了。”
时母瞧着他也是抿了唇笑意满满“我们时夏就是少年心性,我瞧着倒是十分的可爱。”说话间时夏已经来至身前献宝似的将这些果子展示出来,时母拿起一颗却没吃,拿在手里来回看过:“近几日总是不着家,竟是陪了人家游山玩水去了。夏儿且与爹娘说说,那孩子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模样人品又当如何呀?”
时夏听见母亲提起晋齐落,总觉得语气好像不太对,话里有话,但还是笑着说:“爹娘也是识得的,姓晋名齐落,身手极好,长得英俊。”
话音未落,时霄送至嘴边的茶杯竟是没有握稳摔落在了地上摔了个粉碎,已经忘记了思考准儿媳突然变成个小伙子,心里只剩下这三个字。
“晋…齐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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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前)
晋齐落胜了南域一战,奉旨进宫面圣。听封领赏后,皇上召了他在前殿议事
“齐落贤侄快些起身让朕好好瞧瞧,当真是长成了男子汉,眉眼之间颇有你父王当年的风采。”听得泰成帝提起自己的父亲,晋齐落忍不住于心头的思念间又生出一些骄傲,他终于完成了父亲当年平南域的遗志,成了如他一般的金戈铁马护国的将军。
眼见晋齐落听着晋立哲而微微愣了愣,泰成帝沉吟片刻挥手屏退两旁侍奉的太监,只留他与晋齐落二人于殿中:“此次朕召你前来,是想要问一问贤侄,可识得定北侯爷时霄?”
晋齐落施礼起身答话:“定北侯爷战功赫赫,家父在世时也常与齐落提起,说定北时侯爷骁勇战绩,以此激励儿臣习武学兵书为国效力,保家卫国。齐落此次进宫面圣前也听得路上行人提及,说定北侯爷爱民,府中小公子时夏也是麒麟之才,一直想得空去拜会一番。”
听得晋齐落提起百姓评语定北侯的话,泰成帝压了压眉心后抬眼望了望,殿中的挂着的匾额上赫然挂着着“允执厥中”四个大字。转开视线终是再未看过那块匾额,泰成帝抿唇沉声半晌,才终于亲自从龙椅之上起身。
他起来的极慢,晋齐落心下疑虑未曾听闻泰成帝腿脚不便,想要去扶他却被挥手挡下:“无妨,朕只是...心中沉了些,脚步便迈步动了。”
按下机关一侧隐秘的山水画便转过去,露出一个锦盒正嵌在书画之后。亲手取下锦盒捧到晋齐落眼前,泰成帝才复而又道:“齐落如今平战乱灭宵小,当真是不负你父王的心愿。只是如今你已成年,又新封了平域将军,朕有一事需与你交代,此事事关你父王,朕思虑再三还是决定此事由你出面最为合适。”
自锦盒中拿出一个信封,晋齐落接了信封打开,却见里面竟是父亲写给圣上的亲笔书信。
晋立哲的笔迹晋齐落再熟悉不过,眼见那信分上下两页,头一页是分析了南域形式与兵马粮草,而第二页似乎是染了些水迹有些模糊。他仔细看来,信上写的竟是定北侯时霄勾连南域外邦,企图政变,意欲逼宫要皇帝退位让权。
晋齐落有些不可置信,他从头至尾又将信完完整整看了一遍,一时之间竟难以相信那信中所言。他曾见过时霄一次,是少时将时儿从树上救下来的时候 ,时霄与自己的父亲在殿中攀谈,一举一动间皆显踔绝之能。
是父王的笔迹没错,可时家几代戎马得百姓拥戴至今,时霄当年曾陪泰成帝灭叛军复朝权的故事于今还被人津津乐道,叫他他如何能信定北侯这般忠义之名远播的大将,却私下抱着如此豺狼野心。
“只一纸书信于此到底是过于单薄,定北侯为国戎马一生,还望陛下三思。”
似乎早已料到晋齐落如此,泰成帝于那锦盒之中又取出一块玉佩,只看着那玉佩一眼晋齐落已是脸色大变:“这是...”
点点头将那玉佩交至晋齐落手上,泰成帝沉声道:“这是随书信一同送来的玉佩,想必你不会不知。”
摩挲着那枚玉佩指尖轻颤,晋齐落还能看着这玉佩的背后有一道细不可察的划痕,那是他幼时顽皮不小心划上的。通敌信件是晋立哲的亲手笔迹,若是只有笔迹也不难作假,可这枚玉佩,却是晋立哲的贴身之物,寻常江湖高手都未有可能从他身旁窃走。
泰成帝瞧他看完了书信和玉佩,又接着说道:“此信是你父王离世前自南域前线送出,他血战三日挡了南域叛臣贼子,自己却也…”看过晋齐落一眼泰成帝背过身去:“中了定北侯安插的叛徒设计,以身殉国了。”
晋齐落猛地抬眼看向泰成帝,他从前一直认定父亲是血战沙场马革裹尸,却从未想过竟是定北侯联合南域匪人加害致死!
晋齐落忽然起,在还南域征战未归时曾见过一个泰成装扮的人影进入敌军大帐。他那时下令通查军营却未见着有缺席的将士,当时还以为是南域人穿了泰成的衣服自泰成而归,如今想来,那人的身型确与记忆中时霄的样子无异。
突闻此内情的晋齐落他攥紧了玉佩,一时间父亲遭奸人陷害而亡母亲殉情,自己少时便只身于边塞尝凄风冷雨。所有一切记忆猛然涌上,晋齐落向着皇帝重重一跪:
“末将晋齐落,请战定北侯!”
看向晋齐落此举的泰成帝眼中有一抹思绪一闪而过,微微探身扶了晋齐落起来,拍了拍他的肩长叹一声继续说:“虎父无犬子,立哲与你娘亲见到你如此,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似乎是想起来故人往事,泰成帝侧首不着痕迹地蹭过眼角,再看向晋齐落时已是眉头紧锁:“只是定北侯手握兵权,恐是不可贸然进攻。此事...还需智取。”
“敢问陛下是否已有计策?臣请一试。”
“定北侯手握兵权又是常年带兵之人,心思缜密谨慎得百姓信任,所居长乐城又是繁华之处,怕是战事一起伤及无辜。”泰成帝停下话语看了看晋齐落,低首看似做沉吟,可说出的话却已是思虑周密:“倒不如来一出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听闻定北侯的小世子时夏前不久及冠,你交好于他,在除夕之夜相约时府一同庆佳节,待侯府松了警惕之时再领兵大举攻之,如此即便他有所反应,也是回天乏术了。”
“时夏?”晋齐落之只是听闻过这个名字,他与自己年纪相仿许是相识也不难,于是思虑片刻又重重拜下:
“臣,领命。”
望着晋齐落离开的身影久久未动,直到身旁的余公公走上前来小心地唤道:“陛下,少将军已经走了。”回首间又扫过殿上写着“允执厥中”的匾额,泰成帝未语,余公公观其眼色躬身道:“奴才这便命人去重新擦洗一番。”
摆摆手未让他唤人:“余盛,你在朕的多少年头了?”
“回陛下,奴才比曾公公晚了两年,到如今也陪着陛下近二十个年头了。”余公公将拂尘搭于臂弯恭恭敬敬回话,泰成帝听得又深深望向那匾额:“如此提起朕倒真觉得岁月如梭,就连曾旗方都已经去了。曾旗方在时可与你提起过这匾额的故事?”
点头应下,余公公答道:“曾公公说过这匾额是定北侯爷伴陛下杀叛贼登基时,陛下命时侯爷亲自选定的字。当时大殿之外皆是叛军哀嚎叫骂,侯爷与您商定说‘允执厥中’是言行不偏不倚,符合中正之道的意思。曾公公很是留意这匾额,每月都要命人擦洗保护。”
终于还是转身走出大殿,泰成帝背对着余公公一个人看向那如今空阔威仪的大殿:“中正之道...自古帝王染血将相踏骨,这江山远阔却是满藏暗涌,眼前的中正不过是守得家业的无数个夜不敢寐。”
余公公不懂陛下在说些什么,却见泰成帝一步一步走出大殿,声音自回廊之中传回来:
“这匾,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