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里靠在潘承休的怀里紧闭着眼睛,潘承休稍微用力圈抱了他一下就能试出,他因着茶醉心慌身上轻轻抖的厉害。
无奈的叹了口气,又从食匣子里拿出了块麦糖喂在了嘴里,复而又安抚一般的继续去给他揉着手腕,嘴上倒是丝毫不似动作温柔:
“早知道喝口茶水就能成了这样,还费劲巴力的骗你做甚。浓茶沏上三壶灌了,任着你跑都跑不出潘家侧院的大门去。”
被嘲讽了的小傻子没有意识,依旧可怜巴巴的缩着身子手心冰凉。腰缠万贯被伺候惯了的潘奸商无语望天,终于还是干起了伺候别人的活儿,伸手将戚里纤细的手腕叠在一起,然后用手掌包住了那双冰凉的手,又将马车上的绣锦毯子扯过来盖在了小可怜儿的身上。
如此揽着他约莫着有一柱香的功夫,潘承休这才试着怀里的人突然轻轻动了动,声音浅浅的哼哼出来:
“相过…想喝水…”
得,足智多谋的潘奸商第一次觉得编假名字骗戚里这事,办的一点也不聪明…这一口一个“相过”叫的可比自己叫“小安子”还要顺口好使多了。想来这哪里是戚祭酒给自己送来的可用之才,分明是戚老爷子给自家傻儿子找了个小厮伺候着送回家去才对。
任潘承休心里头再怎么抱怨戚里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傻子,手上动作倒是丝毫不见怠慢,仔细的倒了杯温水,他甚至还没忘了在里头添上了点蜂蜜。
看着半靠在怀里的人小口抿了水,潘承休接过杯子放下去问他:
“好些了?”
戚里不懂自己这是怎么了,他只觉得该是舟车劳顿又少了顿饭的缘故,于是有些不好意思的从潘承休身上起来,低着头小声答话:
“好、好些了…给相先生添麻烦了。”
微微歪了歪头去看戚里的表情,看着他那副蔫样子后又努力的抿了抿唇不让笑意透出来。要说这人可真是具备了小白眼狼的潜质,难怪他能不顾自己父亲的信上报恩的嘱咐想着一跑了之。刚刚迷糊着时便一口一个“相过”喊着自己伺候,如今清醒了又老老实实叫着“相先生”疏离。
便宜一点儿没少占,老实规矩的好儿也都落在自己身上,到底咱俩谁才是奸商?
伸手拿了块马蹄糕递给饥肠辘辘的小白眼儿狼,看着他鼓着腮帮子吃的来劲,潘承休身子微微向后靠着被垫忍不住去和他搭话:
“小戚兄弟,相某有个问题不知能否请教?”
自点心堆里抬起头的戚里眨了眨眼睛,狠狠咽下一口后爽快的点着头笑的人畜无害:
“相先生请讲。”
“你是如何一个人在不列颠生活十年的?”
潘承休问的十分委婉,其实他真正想说的是你这种空前绝后的傻子在外活了这么久,为什么还没有被卖掉…
谁知戚里听见他的问题突然愣了,手里抓着的桃酥一下子就被捏散掉回了牛皮纸面上,跌落成了细碎的几小块。潘承休肉眼可见这人的眼眶子一下就红了,就连着声音都透着哽咽:
“其实…不是一个人的,我有徐伯陪着我。可是回国前徐伯生病了…”
潘承休本来也只是纳闷一个留洋的少爷,怎么来时会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如今眼看着他的眼泪像是突然失控了一般掉出来,这才意识到是自己疏忽了,压根儿没仔细留意戚老爷来信上写的情况,戳了小傻子的痛处。
还没来得及对他道歉,戚里突然就趴在了小桌子上。像是不愿意让眼前的人觉得自己太过文弱,他掩耳盗铃一般的将脸紧紧埋在臂弯里,声音抽噎着想要接着去回答潘承休的问题:
“徐伯生病了…我找了好多大夫,可是他们都说治不了…”
话音未落,戚里突然试着自己的脑袋上覆上了一只手掌。潘承休雷厉风行凶惯了,没干过安慰人的活儿,有些生涩的顺着戚里的脑袋:
“是我唐突了,不该问的,快莫再想了…”
本就是在异国他乡漂泊者的游子,又是这么个单纯的心性,潘承休大概能想象当时这个小傻瓜失去了唯一陪着自己的人,该是何等伤心难受。
不知道该怎么哄他,于是脑子一热,将手指塞进戚里的臂弯里摸到了那张湿漉漉的小脸,稍稍用力捧着戚里的下巴抬起来让他看着自己:
“不哭了,这一路虽没了徐伯,但是有相过陪着你。”
戚里哭的鼻头都有些红,长长的睫毛因为泪水粘在一起更显的楚楚可怜,抽抽嗒嗒的看着潘承休的眼睛:
“你是说…会像徐伯一样陪着我?”
抬起拇指蹭去了流下来的泪痕,潘承休笃定的点了点头:
“自然。”
软乎乎的脸还被潘承休捧在手里,戚里猛抽了两下鼻子又扁了扁嘴,最终还是很坚强的忍住了眼泪:
“相过,你真好。”
他的声音极真诚,连带着脑袋都全然放松的搁在潘承休的手掌心里压着。潘承休看着戚里的眼神晦暗不明,脑子里满是戚里喊的“相过”…明明连这个名字都是假的,可他却自最假里听到了最真...
那一声“相过”似乎抵得上旁人千句百句溢美之词,他从那两个字里听到了海岳可倾,品出了口诺不移。
终于忍不住偏了偏头错开这太过澄清的眼神,潘承休看着桌上碎成渣的桃酥出了声:
“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好。”
戚里只当他是谦虚,又担心自己这样他会觉得自己太过矫情,于是胡乱拿袖子蹭了眼角接着又去吃桌上的其他点心。甜的腻的塞了一肚子,这才觉得心不似刚才那样慌得难受了,有了些力气。
伸出舌尖舔过嘴角的点心渣子,刚刚还在难过的人吃饱了后又想了想相过承诺的话,一瞬间添了点高兴的意思。他觉得相过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好,不但为人正直又体贴,刚刚还允诺会像徐伯一样照顾自己,越想越觉得能遇上他自己运气属实不错。
潘承休看着他狼吞虎咽了半天,又给他递过一杯温水去,戚里接了却没喝,顺着潘承休的眼神试探着发问:
“那我能不能不叫相先生了,就直呼相过。我觉得你的名字好听,你也叫我的名字好不好?如此便不显得生分了。”
若不是遇见了戚里,潘承休这辈子也想象不出,真有人能傻到被卖了还帮着数钱的地步。
实在被他憨纯的样子逗着了,刚刚那点骗了他的愧疚感在顷刻之间就没了踪影。他曲指扣在桌面上发出点点声响,勾唇笑的有点儿戚里品不出来的意味:
“我叫你戚里,你唤我相过,可不准反悔。”
“那是自然,断不会反悔的!”
得了肯定的人心情不错,拿起桌边放着的折扇在手里把玩着起身,示意自己要去马车外透透气。
他起身拨了门销撩开棉质锦帘,在踏出前突然回身微勾着唇角去看身后喝水的小傻子。手中折扇利落展开,扇坠应着动作发出玉器清脆的一声叮当:
“戚里,不列颠虽是有许多可学习借鉴之处,不过既然回来了,也该多读读诗词。”
说完不去看身后人疑惑的眼神,踏出门去任由帘子落下。外面天气有些微凉,小安子见自家爷出来了,忙上前去给他披外套,被潘承休轻轻挡下。
他唇角勾的太明显,小安子惯会察言观色,难得自家爷高兴,于是忍不住凑上前去发问:
“爷,您逢着喜事了?”
潘承休不回他的问题,只轻轻勾了勾眉随口说道:
“你说我是该庆幸不列颠不教唐诗宋词,还是该哀叹洋鬼子将好好的人给教傻了。”
小安子不明白自家爷的意思,他瞅着小戚少爷才智颖悟又是留洋归来,那可是人中定聪明的人呢。现在自家爷暗里说戚少爷傻,估计是说的他不懂闹出的茶醉之事,于是想替戚少爷解释几句,自家爷却挥了挥手示意自己要一个人待一会。
待人散后潘承休缓缓顺了两把扇骨再一次将扇子打开,那把扇子是他昨夜新写的扇面,笔锋潇洒墨迹新鲜,摘着唐代李益的两行绝句——
“侍臣朝谒罢,戚里自相过。”
戚里自相过…
他早就暗示过名字是假的,小傻子自己读书少撞进来,可就怪不着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