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无限恐怖

书名:不能杀死的女人 作者:沉佥 本章字数:27246 下载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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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的街边,鲜少有行人。
   但讨生活的早餐店却都已热腾腾的开张了。
   零星几个或下工或赶早班的人带着倦容,走过路过,带走一杯冒着白气儿的豆浆,给已经疲惫不堪的人生找回些许温暖。
   路津京拖着她的行李,独自走在街上,一瞬间感觉自己像个被抛弃的孩子,又像个叛逆独行的战士。
   “当法律严重地辜负了受害者,复仇就会成为他们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你又有没有想过,也可能恰恰就是因为咱们这个社会根本就还不是个文明社会,所以才会存在咱们这种只能以暴制暴的人,对不对?”
   “你待在我们这儿到底是干嘛来的呢?”
   ……
   飞廉满含嘲弄的话语仍然不断在耳边闪回。
   路津京不承认自己是因为和司天他们吵了架才赌气离开的。
   她也不认为,就需要把问题上升到什么“理念不合没有办法继续做朋友”之类的矛盾对立。
   她只是忽然感到特别难过。
   说不上究竟是为自己,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在很多个反复的瞬间,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在因为无法有力地反驳飞廉而感到气恼,所以无法面对,只能仓皇逃走了。
   飞廉像一把锋利的刀,毫不留情地刺中了她内心深处从未敢深入细想的泥淖。
   但她绝不能坦然接受。
   永远不能。
   就像她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愿意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不止因为良夜之中,只有无边的寂静和冗长的死亡。
   更因为,她仍然能够摸到愤怒的脉搏。
   因为她的愤怒无处安放。
   她想要怒吼,要为一切光明的消逝而怒吼。
   哪怕她的怒吼终将归于沉寂,像一颗落入深潭的石头,激不起半点水花,甚至不被任何人察觉她的存在,她也绝不能停下。
   天边的光似乎又亮起来一些了。
   行人渐多,电车叮当作响,是一座城市的复苏。
   路津京用力拽了一把她的全部家当,迎着朝霞中微薄的暖意,大步向前走去。
   向着光明与温暖的来处。
   
   
   ###(2)
   新的一天,人群很快被新的热点吸引。
   一则年轻女性租车出行反被租车行司机奸杀的新闻在街头号外的叫卖声中惊爆。
   警察局办公室内,几个忙里偷闲的小年轻聚在一起,唉声叹气诉苦:
   “现在这些刁民,真的是难伺候,什么案子都要围观一下。不给他们出通告吧,嫌你不公开不透明;给他们出通告吧,嫌你公告出的不够让他们满意;公告出得早吧,说你办案不仔细敷衍他们;那你仔细把案子办完了再出公告吧,他们又嫌你动作慢……真的是!反正不管怎么做,就是要挨骂!”
   “话是这么说……但你也别老说人家是‘刁民’了,都民国了,不合适——”
   “……咱自己人关起门说个闲话,你至于吗?你这么有觉悟,写检查怎么没见你这么积极抢着上呢?还不是人家周探长写?”
   “那不一样……他那是,老子让儿子写检查,我又不是周局长的儿子,我抢这麻烦事儿干嘛……”
   “就你有理!就你鸡贼!”
   两个人也不知道是真吵还是互相逗贫。
   忽然,门一开,周穆绷着脸,手里拿着厚厚一摞资料走进来。
   几个小年轻跟被吓到的猫似的,恨不得原地跳起。
   “……你们继续啊。说什么呢,还不能让我听见。”周穆一脸无语地路过了他们。
   小年轻们全都不说话了,各个摇头晃脑,把嘴闭得紧紧的。
   周穆也懒得多管他们的闲事,径直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开始整理刚拿到手的资料。
   资料全是关于那起租车行司机奸杀案的。
   最初的爆点,是受害人的家属把受害人乘坐租车后失踪的消息登了报,引发了广泛的关注。
   警察局接到报案,也展开了调查,但受害人还是不幸遇难了。
   虽然凶手很快也被警方逮捕,但关于案件的讨论却持续在街头巷尾发酵。
   大概是因为案件实在过于恶劣。
   也可能是报纸不断跟进报道的速度和街头号外的叫喊声,让每一个走过路过看见的人都产生了某种参与感,才造成了这样的效果。
   这是一次聚众围观。
   是所谓公众,透过报纸的追踪,全程围观了一个年轻女性的死亡。
   周穆绷着脸把所有的资料全部整理完毕,又翻看起报纸上关于此案的读者来信。
   有人说:“女孩子一定要注意保护自己啊!”
   也有人说:“女孩子已经够注意保护自己了,到底还要怎么注意才行?是不是干脆恢复成大清那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重新滚回家不参与社会活动就安全了?那你们知道多数强奸案其实都是熟人作案吗?是不是只要把女人都关在家里,你们就可以假装发生在家庭内部的暴力伤害根本不存在?反正只要没人知道,就不会有犯罪率咯。”
   还有人说:“只是到租车行租个车而已,谁能想到竟然会出这种事?租车行必须负责!”
   各种意见洪水一样卷涌奔流,夹杂其中的还有数不清的泥沙。
   比之正经大报,一些八卦小报上的发言明显不堪入目:
   “女人家这么晚还在外面租车,遇到这种事都是自找的。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看她照片,妆化得那么浓那么艳,衣服穿那么少,一看就不是正经好女孩。”
   “一个女孩子,一个人在外面乱晃就是不自爱,不奸杀她奸杀谁?死得好!死了活该!不死将来还不是要找老实人接盘?”
   ……
   周穆一则一则翻看,忽然反胃得想吐。
   一个年轻的女孩被暴力侵犯后又被残忍地杀害了。
   整个世界都在为此叽叽喳喳争吵不休。
   谁的责任?
   谁更该死?
   谁对谁错?
   没完没了。
   好像真有那么多人都在意。
   然而只有这个年轻女孩却是实实在在的死掉了,停止了心跳和呼吸,再也不会醒来。
   她才刚二十岁出头,原本应该享受大好的青春,该有无限的未来。
   可是她却孤零零在恐惧与疼痛中死去了。成千上万人通过报纸和杂志围观、点评了她的死讯,却没有一个人在那个最绝望的时刻真正陪伴在她身边,给她哪怕一点点的温暖与宽慰。
   受害人的照片就在眼前,在资料袋里,在他的脑海里,正直勾勾地瞪着他,就好像在质问他,与多年前的某个瞬间,某个已然消失不见的人影重叠一处。
   为什么你没能救我呢?
   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你当警察,到底是为了什么?
   窒息感骤然潮水般涨起,将他灭顶吞没了。
   周穆不由自主扯开打得一丝不苟的领带,用力猛吸了好几口气,感觉血管里有什么东西,正愤怒地嘶吼着,让他的太阳穴“怦怦”得疼。
   他只能把自己埋在各种资料里,以期繁重的工作可以缓解这种无边无尽的无助感和罪恶感。
   忽然,一张疑似广告宣传单的东西,夹杂在一堆陈年档案之中,成功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看起来是一家典当行的广告,卡片设计得倒是颇有新意,而且十分抢眼,只不过印在上面的宣传语也未免太过了,什么“西王母惩恶扬善”、“有仇必报”之类的……瞬间把档次拉低到了乱搞封建迷信的程度。
   周穆忍不住笑出声来,皱着眉头把传单翻转,看见另一面印着的几个红色大字——司天典当行。
   就在“司天”这两个字映入眼帘的瞬间,周穆明显愣了一下。
   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极难描述。
   直到他以最快的速度调取了和这家典当行相关的一切信息,查明了这家典当行的实际所在地址,带着手上的照片前去查访,终于从附近居民的描述中确认了路津京拖着行李独行的身影。
   一切骤然开朗。
   
   
   ###(3)
   “你确定吗?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司天典当行里,一个明显尚未成年的稚嫩少年正坐在沙发上,双手局促不安地抓在自己的大腿上,把裤子的面料都挠出“嘶嘶啦啦”的声响。
   司天手边,放着飞廉送来的资料,厚厚一摞全是那起租车奸杀案相关的新闻报道。
   “我就是觉得,一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少年低着头,说话时闷声闷气地,甚至不太敢看司天的眼睛,偶尔抬头一瞥,便立刻露出受惊小鹿一样慌张的表情。
   他的手臂上缠着一段黑纱,那是正在守丧的标志,说明家里才刚刚有人故去。
   “我姐是个特别好的人,从来没有伤害过谁,没有干过任何坏事,凭什么她就要遇到这种事?这不公平!”
   他的嗓音很明显沙哑了,不知是因为哭了太久,还是因为情绪的跌宕。
   但他用力揉自己的眼睛,假装自己是个坚强的男子汉,不愿意被人识破那些无法克制的泪痕。
   司天看着这样的少年,只能无声叹了口气:“……你叫什么名字?”
   “于思齐。”少年顿了一顿,猛抬起头,终于第一次正正看住了司天的眼睛:“可是我更希望有人能记住我姐的名字,她叫于思悦,她才刚从女子师范毕业,已经找到了工作,是在小学当老师的,本来下个月就要去报到。她一定会是一个很好的老师,她以前在家教我读书,比学堂的先生讲得好多了。”
   他像是忽然被打开了开关一样,零零碎碎讲起姐姐生前的往事,讲他眼中的姐姐——一个和传闻中完全不同的人。
   司天静静听他说着,始终一言不发,没有一次打断过他。
   
   典当行楼梯的拐角处,飞廉蹑手蹑脚地蹲在那里,像只暗中观察的猫一样,仔仔细细盯着一楼的司天和于思齐。
   燕姐从他身后路过,嫌弃地瞥了他一眼,踹他的屁股。
   “你要么上楼,要么下楼,挂楼梯上擦扶手呢?”
   飞廉扭头,把一个小笔记本凑到燕姐眼前,压低嗓音:“这是那小孩儿刚才拿给我们的。别看他这小样儿吧,有毅力,有潜力。”
   “这是租车行司机的资料?狩猎……联盟?”燕姐眯着眼睛仔细看,神色一凛,心照不宣:“……受害者的弟弟?”
   飞廉无声地点了点头。
   
   “他们不是第一次了,只不过之前没闹这么大,没出人命,所以根本没人管。”
   于思齐的声音听起来明显在颤抖。
   “他们每天都凑在一起喝酒,聊怎么狩猎女乘客的事,什么恶心话都说,还一起商量怎么干坏事才能得手还不会被抓。他们根本没把女乘客当人看!我混进去和他们呆了好几天,全都是亲耳听见亲眼看见的!他们还说我姐——”
   再次说到姐姐的时候,少年的眼眶又红了,眼中陡然暴涨的情绪说不清究竟是恨意还是痛苦。
   “他们根本没觉得自己在干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还说那个凶手只是‘太激动了’、‘没掌握好尺度’才不小心弄出了人命,说这不是凶手把我姐害死了,而是我姐把那个凶手害死了,本来根本不算什么事,就因为我姐死了,现在害得那个凶手被抓起来了要枪毙偿命——他们怎么能说这种话?他们到底还是不是人?!”
   他像一只被荆棘困住的小动物,面目扭曲地蜷缩在沙发上,两只手都因为用力攥拳而红一块白一块的。
   司天始终平静地看着他。
   “人这种东西呢,心里是藏着很多恶意的。”
   她毫不顾忌地在孩子面前打开晶莹剔透的玻璃酒瓶,倒了两杯琥珀色的液体在杯子里,一杯递给于思齐,一杯送到自己嘴边。
   “但人呢,又是极为懦弱胆怯的东西,大多时候也只是随便口嗨,把淤积在心里的恶意宣泄出来,就算完事。尤其是凑在一起喝酒的时候,借酒装疯,过后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做——如此安全地释放恶意,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再没有比这更便宜、更来去自如的发泄方式了,比没人冲洗的公厕还恶臭,是难免的。”
   她摇晃着手里的酒杯,把醇烈酒液滑进喉管。
   于思齐怔怔看着他,显然一时没有明白她的意思,眼中泄漏出迷茫的光来。
   “这帮人有个牵头的,叫苟文斌,绰号‘老狗’,就是他们的老大……要不是他组了这个什么联盟,要不是他们每天凑在一起交流干坏事的心得,互相怂恿,我姐说不定根本不会遇到这种事!那她现在一定还活着!凭什么我姐不在了,这些坏家伙却还好好的?我一定……一定要让他们也都付出代价!”
   他再一次在说话时毫无意识地用力抠住自己的大腿。
   这样的孩子,司天已然见过太多,再了解不过。
   “真的只要那个‘老狗’死,就能解恨吗?”
   于思齐红着双眼,盯着摆在他面前的那杯酒。
   “我姐走得那么痛苦,如果……如果这种教唆犯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她怎么能瞑目?至少也得让他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坏事吧?我姐有多痛苦,就让他也死得一样痛苦!让他手下那些坏家伙以后都再也不敢干坏事!不然……不然我姐,我姐不就白死了吗?”
   他咬牙切齿地说着,倏地抓着面前的酒杯,仰头一口气灌下肚去,然后埋头咳嗽得涕泗横流。
   如同下定最后的决心。
   司天只能无言地看着他。
   “你是怎么找来这里的?”
   她忽然像是要岔开话题似的问。
   少年明显愣了一瞬。
   “我……就是,大家都在说那种‘都市传说’啊,说西王母是复仇女神,会保佑有冤屈的人,帮他们复仇,我就……查了一下……查到说这个典当行,不仅可以请西王母像,还都很灵,消灾解难,有求必应——”
   他根本还是个孩子,竟然还能信以为真的地说出“都市传说”这四个字来。
   可是他的眼睛就像两团天真的火焰。
   他央求司天。
   “姐姐,你不能帮帮我吗?你帮帮我吧!”
   就好像在呼唤他已然逝去再也不会醒来的姐姐。
   司天好几次欲言又止。
   可在她开口说话前,她却听见了迎客进门的铃响。
   
   
   ###(4)
   站在门口的人,竟然是周穆。
   仍然一丝不苟地穿着他那身精致的三件套,加一件风衣外套,领带也重新打得笔挺。
   但他只有一个人来,没有同行的同事。
   “什么风把警察叔叔也吹来了?我们这是合法经营,小本买卖,没干什么惊动大驾的事儿吧?”
   司天靠在门口,一副拦着人不想让进门的模样。
   周穆眼尖,盯住司天仔细看了好一会儿,之后随便扫了一圈,就看见摆在茶几上的空酒杯。
   “……你们这儿让小孩喝酒?”
   他不动声色地拨开司天的阻拦,径直走进一楼会客厅,伸手想要拿起那个酒杯。
   于思齐眼疾手快,扑身先把酒杯抢过来,直接藏到身后。
   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竟然笔直瞪着周穆的眼睛:“不是酒。是茶。我是……来当东西的,姐姐就招待我喝了一杯茶。”
   这怎么听都像是临场现编出来的谎话,连司天都忍不住跟着一阵表情扭曲。
   “……茶?”周穆指着司天那只酒杯里还没喝完的残酒,挑眉,眼神颇有些嫌弃。
   司天只能无奈一笑。
   “小孩儿喝茶,我又不是小孩。”她在周穆的注视下,拿回自己的酒杯,凑到唇边又喝了一口,“不然给警察叔叔您也来一杯……茶?”
   这种三分狡黠七分嘲讽的戏弄,周穆当然不放在心上,只当作根本没听见,就一板一眼地翻开手里的笔记本。
   “路津京是你们这里的……员工?”
   “前一阵来打零工的小姑娘。已经走了好几天了。”司天想也没想:“怎么?警察叔叔您找她啊?那您可有点儿晚了。”
   她真的是在见缝插针地嘲讽他。
   周穆明显察觉到了。
   他紧接着问:“路津京有个闺蜜,名字叫王瑜的,你见过吗?”
   司天面无表情地答:“可能见过,也可能没有。我们是开店做生意的,要说见过的人,那可多了去了,哪能一个一个全都记得啊。”
   周穆又问:“胡娟和胡丽,这两个名字,你有印象吗?也是你们店里的……客人?”
   司天又答:“这么路人的名字,真要查账簿名簿什么的估计能找出好几个吧。不然,警察叔叔拿回去自己慢慢查?”
   这种毫无意义的往来似乎终于让周穆焦躁起来,干脆直截了当:“胡强人在哪儿?”
   谁知司天却忽然大笑起来。
   “‘糊墙人’是什么鬼?你这个警察叔叔还真有意思哈。”她干脆冲周穆做了个“请,随便看”的手势,像个敬职敬责的老板娘一样招呼:“店里有的呢,就都在这里了。要有什么是小店没有但您又实在想要的,您就细说说,只要价钱合适,本店什么都可以满足您。”
   这样摆明没把自己当一回事的姿态,着实彻底激怒了周穆。
   “你再仔细看看,这个女人是谁?你知道吗?”
   他愤愤说着,把几张画像直接怼到司天眼前。
   全是同一个女人的画像,与司天十分肖似的女人。
   最新的一张,是根据胡强老家那个杂货铺老板的描述画出来的。
   司天仔仔细细盯住这些画像,看了好一会儿。
   她再一次抬起眼,看向周穆,张口似乎要对他说什么。
   几乎同时,一连串惨叫声就从上方的楼梯拐角处飘了过来。
   “老板老板,大姐心脏病又犯了!赶紧的,救人如救火!”
   飞廉掺着燕姐,像只手忙脚乱的小毛猴子一样,就从楼梯上滚下来。
   燕姐的脸色看起来着实不太好,也不知道是真的身体不适,还是被飞廉气的。
   两人不由分说地涌过来,扶着燕姐在沙发上躺好,毫不留情把问东问西的周穆挤到一边。
   “……怎么回事?”司天皱着眉头。
   “被他吓的。”飞廉理直气壮,“警察冷不丁找上门来,也不说自己是来干嘛的,就问东问西,还拿个小本本在那里记啊记的,这谁看了不害怕啊!”
   后半句明显是故意说给周穆听的。
   司天瞬间心领神会:“警察叔叔上门还能是来干嘛的?当警察的就不兴逛逛当铺啊?咱们没做亏心事,不怕那什么敲门,对吧警察叔叔?”
   两个人当面就在那儿一唱一和。
   就算是周穆,脸色也实在很难好看。
   “有药吗?用不用送医院?”
   他也只能又看了一眼燕姐确实铁青的脸。
   司天直接伸手推了他一把,就把他送出门外去。
   “我大姐这是老毛病了,家里有常备药,警车开道上医院这么浮夸的事儿就不必了。不过呢,我们今儿就关店送客了——”
   她靠在门口再一次把周穆从头到脚打量了一圈,忽然意味深长勾起唇角,从自己兜里摸出一张店卡来。
   她把店卡贴在唇上,烙下一个鲜红的唇印,然后长手一伸,就径直塞进周穆被领带紧紧缠住的衣领里。
   “警察叔叔,您要真有什么正经事儿,那就改天再说吧。”
   然后,她也根本不等周穆回话,就自己转身关了典当行的门。
   
   周穆是在吃了闭门羹之后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刚才那个瞬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甚至感到气恼。
   并不是因为他本人或者他所象征着的某种不可亵玩的高阶权力被那个女人毫不留情地戏弄了。
   而是因为,他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还没有任何证据,只有直觉。
   他就是觉得这个女人似曾相识,充满疑点,浑身散发着某种熟悉又危险的气味。
   但这没什么用。
   如果他还想维持他的体面,他作为一个执法者对法的信仰,他就只能暂且离开,去寻找更多有力实证,直到足够支撑他的猜想。
   或者他也可以放弃这些原则,利用各种他可以利用也着实正在被许多人利用的“资源”,轻而易举地用“直觉”制造证据,把“猜想”变成现实。
   或许这才是许多人眼中“聪明”的做法。
   可他会因此唾弃自己,会觉得,那才真正是他的失败,是正中对方下怀。
   因为如果那样做,他就变成了和对方一样的人,一个以“正义”之名行违法犯罪之实的人,一个扰乱秩序破坏法治的人。
   这难道不是最大的讽刺吗?
   他又怎么能允许这样可笑的事情发生?
   店卡冷硬的触感仍然在颈侧,贴着喷薄跳动的大动脉,格外无法忽视。
   周穆静静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把那张店卡拿下来,看见那个烈火般鲜艳的唇印,就好像又看见了那抹令他格外警觉的身影。
   甚至灼痛他的双眼。
   但他绝不会就这样被吓跑的。
   早在十年前,他就已经起过誓了。
   ###(5)
   “警察叔叔”离开后的典当行里,飞廉仍然一脸紧张地看着燕姐。
   燕姐的脸色早已恢复如常,不再像刚才那样可怕。
   但她只用嫌弃的眼神瞥飞廉,显然对刚才发生的一切十分不满。
   “你们俩刚才有多假你们自己知道吗?”
   刚送完客从门口折回来的司天也用嫌弃的眼神毫不遮掩地看着他们俩。
   “你找他。馊主意都是他出的。”燕姐没好气地从沙发上坐起来。
   “说好了剪刀石头布,三局两胜,愿赌服输。谁叫你输给我了呢。”飞廉振振有词理直气壮,“我难得赢一次我容易吗?再说了,你本来也没几次配合聪明机智的我的机会了,以后你就算想,还想不着呢!”
   燕姐明显是懒得理他,翻了个白眼又靠回沙发上。
   她只和司天说话。
   “这小孩儿,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说着,她还特意冲旁边努了努嘴。
   司天顺着扭头看过去,看见仍然蹲等在原地满脸不想走的于思齐。
   “小弟弟,你还是……赶紧回家去吧。你也看见了,我们最近被警察叔叔盯梢查店呢,开不了张了。”
   她半开玩笑半哄孩子的冲少年摆了摆手,指指门口的方向。
   但于思齐说什么也不肯走。
   “姐姐,你们就帮帮我吧!你们刚才也看见了,我嘴很严的,保证什么也不会乱说!你们就当行侠仗义为民除害——”
   他甚至急切地上前一步,想要抓住司天,眼中有许多哀求。
   可司天直接拂手把他推开了。
   “我说,你一个小屁孩儿,是作业太少了还是怎么回事儿?都跟你讲了,你来错地方了,赶紧回家去吧,怎么听不懂人话呢?什么‘都市传说’啊,多大了还信这种玩意儿,你有这闲工夫儿在我们这儿泡着,还不如赶紧回家陪陪爸妈!”
   她故意板起脸,做出个凶神恶煞的模样,就把人往外撵。
   于思齐起初还有些迷糊,似乎没办法立刻转换,弄不明白为什么刚才还“和善可亲”的漂亮大姐姐眨眼就翻脸无情。
   但当司天真的把他推出门外,他终于明白过来了。
   这就是拒绝的意思。
   由始至终,大姐姐恐怕都只把他当成一个上门撒娇寻求安慰的孩子。
   他想要找到的“复仇女神”,永远不在此处。
   “你……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于思齐终于被点燃了,像一颗着了引线的炮仗,开始大吼大叫。
   “我在家里陪他们有什么用?他们没事儿每天就只知道忙,出了事儿每天就是哭!要不是我登报求助,他们连我姐到底在哪儿遇着什么事儿了都还不知道呢!说不定连凶手都抓不住!我陪他们有什么用?你凭什么说我?你懂我的感受吗?”
   他原本还能顺顺当当说几句,说到后来就只剩下发泄情绪的反复咆哮了,俨然一只受到伤害的幼小野兽。
   然后他就怒气冲冲地跑掉了。
   司天看着他的身影一路消失在视线穷尽之处,一瞬恍惚,竟觉得看见了熟悉的过往,说不上心里究竟什么滋味。
   
   
   ###(6)
   她冷着脸再次折返回屋里,揪着飞廉的耳朵把人按在沙发上。
   “别以为你那点小聪明真能骗得过谁。说,你为什么不和我们商量就到处扩散关于典当行的消息?还什么‘都市传说’呢,你多大了?做事之前先想一下合不合适好吗?还有那什么租车行司机的狩猎联盟,什么‘老狗’,你敢不敢发誓,绝对不是你故意透露消息给那小孩儿引着他跑去里面卧底调查的?你不知道让一个孩子去做这种事很危险吗?他没成年,你也没成年?”
   她一股脑把不快全吐出来,狠狠砸在飞廉脸上。
   燕姐就冷冷在旁边看着,不动声色拿出一根藤条,感觉很想排队再来第二轮的模样。
   飞廉起初还怂怂求饶,看两个女人都是真情实感在嫌弃他的样子,渐渐也认真了几分起来。
   “不是……咱们时间不多了,有时候该冒点风险也是在所难免嘛……何况这事儿实在是太让人看不下去了啊,对吧,就算我不找受害者家属,难道你也真的不找?”
   他一边为自己辩解,一边偷偷从指缝里看司天的脸色,模样又可怜又委屈。
   “你还知道时间不多。那你还故意把津京气走?合着你主要是想气死我。”
   司天简直要被他这副模样给气笑了。
   “飞廉,打从一开始我就和你说过的,我对成为什么传说中的英雄没有任何兴趣,也从来不觉得自己在做的是什么好事。你不要得意忘形,真以为自己是在扮演什么行侠仗义除暴安良的大侠客好不好?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成熟一点,清醒地面对现实?”
   她似乎是真的在责怪飞廉。
   可飞廉却完全没有在受教训的模样。
   “就不成熟,不清醒,又怎样呢?反正也都是好不了了。”
   他只在极为短暂的瞬间露出个自嘲冷笑,很快就又全都藏得严严实实,仍然像一只讨好主人的无害小狗似的,冲着司天拼命摇头摆尾。
   “你不用管我。就说这个案子你到底打算怎么办吧。这孩子的事,你管不管?看他那样儿,你不管,我不管,他也不会放弃的,你知道的。”
   司天看着他,反复思索,好几次欲言又止,似乎始终还有犹豫。
   但她到底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没有回答。
   取而代之的,是冗长的电话铃声突兀的响起。
   那是她特意准备来联系“客户”用的电话。
   
   
   ###(7)
   司天穿着一身白色布衫裙,打扮得像个温柔软萌的纯情少女,在路边等车。
   车是飞廉帮她从租车行叫的,司机正是于思齐所说的那个狩猎联盟老大,“老狗”苟文斌。
   “这人对狗有什么误会,给自己起这种绰号真的是辱狗。”
   飞廉的笑声还回荡在耳边。
   司天撇撇嘴,认同了这个刻薄吐槽。
   她又想起飞廉絮絮叨叨叮嘱她时说的话:
   “你等会儿不要太早露出獠牙暴露你的大灰狼本质好吧,这些人都是把女乘客当成猎物的捕食者,一般都是挑看起来胆小好控制的‘小白兔’下手,你越温柔传统保守,表现得像个被欺负了也不敢说出去的良家妇女,他才越容易上钩。你暴露太早,就让他跑了。”
   司天忍不住勾起唇角。
   她遥遥看着车流往来的街道,像个焦急等待的乘客模样。
   没过一会儿,她的猎物如期而至了。
   
   
   ###(8)
   司机苟文斌是个中年谢顶的油腻男人,和照片资料上看起来差别不大,很容易辨认。
   司天坐进车里,通过后视镜暗暗观察。
   而苟文斌明显也在观察她。
   “小姑娘长得真好看,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像哪个女明星啊?”
   “女孩子就是应该像你这样打扮,清清纯纯的,多好。现在好多小姑娘,一个二个花枝招展的,看起来就不正经,男人其实根本看不起的。”
   “小姑娘今年多大了?有十八了吗?是个女学生吧?”
   ……
   他不断没话找话地和司天搭讪,说着听起来就让人觉得很恶心的蠢话。
   什么不正经看不起,明明是这种垃圾男只敢欺负好欺负的小姑娘,对那些有个性的看起来就很强势的女人,根本连说话都不敢。
   这些人到底还要进化多久才能意识到,这么和女人说话不会让他们显得风趣迷人有魅力,只会暴露他们企图性骚扰的龌龊?
   司天忍不住在心里啧啧摇头。
   所谓性侵、性骚扰,实际上是权力侵害,是施暴的人在彰显他对受害人的控制,其实和性欲没什么太多关系。那些自称控自不住性冲动才犯案的家伙,都只是在找借口为自己开脱罢了。男人通过强奸或者性虐的方式羞辱别的男人,其实也很常见,只是法律无视这种现象,不承认男人也可能在性这个问题上成为受害者而已。
   司天坐在车里,面无表情地飞快抬眼扫了一下苟文斌,赶紧又装作内向腼腆不好意思的模样低下头。
   整个过程里,苟文斌一直都在和她说话,除了那些既不风趣也不幽默甚至还有点尴尬的没营养的之外,就是要她喝水。
   “小妹妹,你口渴不渴啊,车后座的保温箱里有汽水,你自己拿着喝哦。”
   他表现得实在是太殷勤了,像个逼人立刻掏钱的销售员,甚至让司天忍不住开始想,这人要是把这点聪明才智用到正道上,搞不好还真能做出点业绩。
   一直让她喝水,是混入了安眠药呢,还是那些据说是老土方的“迷奸水”?又或者是从洋人那里传过来的“失身酒”?
   她从车后座上放着的纸箱子里拿出一瓶水来看了一下。
   是那种洋行从海外运来卖的玻璃瓶汽水,瓶口处有不仔细看很难发现的针眼。
   估计就是混入了普通安眠药。
   司天在心里无语地叹息。
   她其实和飞廉不一样。
   如果这个人最终只停留在过嘴瘾,没有做出任何实质性的举动,她也完全可以算了。
   她甚至觉得,即便如此,也比真的如所预期要好太多太多。
   她用纸箱里早准备好的瓶起子打开一瓶汽水,装作喝了一口的模样,然后很快靠在车后座上,开始扮演一具陷入昏睡的“尸体”。
   苟文斌回头看了好几次,反复确认她是否真的睡着了。
   然后,他脸上露出得逞的笑容,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他确实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
   反正,只要在乘客醒来之前结束一切,把车开回指定的地点,这些“不懂得保护自己”的小姑娘甚至可能什么也不会察觉,即便察觉,也会因为羞耻和恐惧而狼狈逃走,根本不会有任何代价。
   他得意洋洋地转了一下方向盘,把车开向偏僻的郊外。
   
   
   ###(9)
   刚把手伸进司天领口的时候,苟文斌就后悔了。
   谁能想到,这个看起来软萌娇弱应该十分好得手的“小姑娘”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像只弥耳俯伏静待多时的雌狮一样,反过来一把抓住了他,只轻松一拧,就卸掉了他右肩的关节,没有半分手软。
   她睁开好看的眼睛看着他,没有任何期待中被安眠药蒙住的混乱,取而代之的却是某种他看不懂的悲悯。
   就好像她在可怜他,俯视他。
   她瞧不起他。
   而这眼神竟然像毒蜂的尾刺,毫不留情地蜇伤了他,让他痛苦地大喊大叫起来。
   但司天根本不听他到底在吱哇乱叫些什么。
   她一脚把他踹到车厢外面,踹翻在地上,就把一瓶混了安眠药的汽水拿过来,简单粗暴硬塞进他嘴里,就像他们曾经简单粗暴地硬塞进无辜女人的身体。
   “知道随便给人喂安眠药也是有可能会害死人的吗?连做坏事都做得这么低级,你们这些家伙真可怜啊。”
   玻璃瓶口冷硬地挤进男人脆弱的口腔,戳出鲜红的血,混着来不及吞咽的药水横流。
   苟文斌发出凄惨叫声,猛烈挣扎的样子像极了终于意识到自己被送进屠宰厂的猪,又的确像是一个人,在千刀万剐的凌迟之前才终于亲身体验何为痛苦,何为被剥夺的尊严,尚未忏悔,已先因为恐惧而疯狂。
   司天把一整瓶汽水都给他灌下肚去,干脆利落,不带一丝情绪的温度。
   她像捆腊肉一样把这个陷入昏睡的男人捆了起来,塞进他自己的车里,然后,从自己随身的包里拿出新的行头换上,打扮成一个租车司机的模样,驾车前往下一个约定的地点。
   而在某个人来人往最容易找到目击证人的路口,扮成普通乘客的燕姐早已等候多时,不多不少,足够成为一则扰乱时间线的证据。
   
   
   ###(10)
   此时天角,尚未泛出鱼肚白。大地被黑夜笼罩,光明仍在远方。
   路津京在自己的小桌上伸了个懒腰,听见关节僵硬的“咔咔”声响。
   她已经在这个小酒馆里“住”了好几个晚上了,虽然算不上舒适,好歹能有容身之地。
   桌上剩下的半个馒头早已没了热气儿,不是不饿,只是食不知味。
   送出的求职信全都石沉大海。
   毕竟,她是一个因为太不“安分守己”而被抛弃、被惩罚的“麻烦”。
   路津京沮丧地揉了一把自己的脸,不想承认,时至今日,自己搞不好也还是和“出走的娜拉”一样,要么只能回去,要么沦为妓女。
   回去。
   看起来只是两个字而已,却如此复杂。
   她不介意回到司天那里,不介意去和司天、和飞廉、和她的每一个朋友言归于好,她甚至无法抗拒的怀念那个家,那个曾在许多个寒夜让她感知到人世温暖的典当行。
   可是,如果回去,她出走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她的离开究竟是为什么?
   回去又是要做什么?
   现在回去,一切还会和以前一样吗?
   一切,就只能和以前一样吗?
   又或者,她难道要回到更久远的从前之中去吗?
   回到那个怯懦、茫然又无助的自己中去。
   那个在早高峰的电车里因为他人的苦难而手足无措,然后又忙忙碌碌懵懵懂懂奔向自己的苦难,明明觉得痛也无法呼救的,她自己。
   不!
   她绝不愿这样回去!
   路津京猛地站起身。
   眼前的报纸上,满是求职不成后打下的红叉,而新的热点已然取代了旧的热点。
   一个年轻女孩在和朋友逛百货商店的时候,突然被持刀的陌生男人扑上来割喉,当场惨死。而那个与她无仇无怨的男人,却只是一个因为渴望亲密关系而不得就偏激仇恨女性的家伙。
   一个非自愿单身的男人,终于被困扰他的痛苦与焦虑所吞没,便将这股黑暗的恨意宣泄向另一个手无寸铁的陌生女人,好像只要毁掉她的人生,他的人生就能不再痛苦,好像只要杀死她,他就终于能够获得渴望的一切。
   这个世界上到底为什么要发生如此可笑又可悲的事情呢?
   为什么人和人之间,总是要彼此狩猎、互相伤害,仿佛陷在什么永远无法逃脱的恐惧循环里,不死不休?
   路津京觉得她根本没办法理解。
   她只感到恐惧。
   与此同时,还有无比沉重的哀伤。
   
   隔壁桌的动静实在有些过于大了,让人无法忽视。
   路津京不得不看过去,看见两个连背都站不直的小青年,长得就不干不净流里流气的,正把一个学生模样的小姑娘堵在角落里动手动脚。
   小姑娘明显怕得直发抖,却连呼救也不敢,只是发出呜咽的哭声。
   这画面实在过于惨不忍睹。
   路津京一时之间竟无法描述自己的感受。
   “你们干什么啊?还有没有王法了?都想进去吃牢饭是吧?”
   理智尚未做出决断,情感已率先冲了出去。
   路津京随手抄起手边喝空的玻璃汽水瓶,就狼突虎贲地冲了上去。
   两个小青年见她不过也就是个女的,起初还嬉皮笑脸不当回事。
   路津京直接砸了玻璃瓶,然后一脚踹开地上的桌子。
   “不要脸是吧?来啊,这么多人都看着呢,看看谁怕谁!”
   碎玻璃渣一时飞溅得到处都是,激起骂声一片。
   酒馆老板被惊动了,过来查看情况,人高马大一光头哥,脖子上挂着大金链子,脚踩拖鞋,脸一黑就扯着嗓子骂:“什么情况?要闹出去闹!”
   “他们俩干的!他们欺负小姑娘!你们看着办吧,要不把他们赶出去,我就报警!”
   路津京趁势一把给小姑娘拽到身后,一手碎玻璃瓶,一手就要去抓小酒馆墙壁上挂着的公用电话。
   “我还真不骗你们,警察局的探长我都认识,周穆周探长,前一阵我还刚见过!不信你们自己上警察局问去。”
   这倒……着实不是一句假话。
   至少拿出来唬人,还是可以的。
   大金链子光头哥看看路津京,再看那两个獐头鼠目已经心生怯意只想脚底抹油的家伙,在长期客户和影响生意稳定的人之间飞快做出了抉择。
   “滚滚滚!谁再搞事情,都他妈给老子滚!晦气!”
   路津京看着他杀鸡宰鹅一样把那两个小青年拎出去,扔在门口垃圾桶旁边,回身把小姑娘拉到自己桌。
   “你怎么这么晚了还一个人在酒馆呆着?不回家啊?”
   她把小姑娘按在座椅上。
   小姑娘仍然吓得筛糠,惨白着脸看了她好一会儿,末了撇撇嘴。
   “你不是也自己一个人在酒馆呆着不回家?”
   路津京想了想也对。
   “我是自己不想回家。”
   小姑娘点点头:“我也是。”
   她一边说话,一边眼珠滴溜溜地转,在路津京落在桌角的馒头和一碟花生米半碟酱菜上流连忘返。
   那是一个人饿急了想吃东西的眼神,不需要任何语言,不必多嘴去问,就能看懂。
   “……这馒头冷了,你等等,我去隔壁宵夜铺子买两碗阳春面!”路津京摸了摸自己干瘪瘪的钱袋,还是飞快地跑去隔壁端了两碗面回来,摆在小姑娘面前。
   小姑娘飞快地干掉了自己那碗,舔了舔嘴,意犹未尽的样子,又看着路津京。
   路津京于是赶紧把自己那碗又扒拉了一半给她。
   “来,为了咱俩同样不想回家的友情,干了这碗阳春面!”
   她说着,往自己剩下那半碗面里又续了点热水,举起碗,先干为敬。
   
   一碗半热乎乎的阳春面下肚,小姑娘很快就趴在桌面上睡着了。
   路津京靠在墙壁上,拿着酒馆的电话,声音压得小小的。
   电话是突然自己响起来的,指名点姓要找路津京。
   而电话另一端,飞廉的声音听起来懒洋洋的。
   “什么啊?我还以为几天没见了,你好歹知道跟我道个歉呢,你怎么这么不把自己当外人呢?接起电话就先提上需求了?”
   路津京哭笑不得:“我现在自己都不知道住哪儿呢,能把这个小丫头怎么办啊?再说了,什么叫我好歹知道跟你道个歉啊?凭什么是我跟你道歉啊?你自己给我打的电话,合着你就是为了要求我给你道歉特意给我打一电话啊?那我挂了!”
   她手真的都已经摸上挂断键了。
   “别别别!”飞廉赶紧在那边嚷嚷,“好,我给你道歉行了吧?姐姐,我错了,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计较了!我真有正事儿找你!”
   “你?找我?你到底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家酒馆的?你跟踪我?”路津京一脸狐疑,“我这也是正事儿。你赶紧说,到底能不能先把人给你们送过去,好歹让她有地方睡,再做打算,总不能一直在酒馆里晃来晃去的给人欺负啊?”
   “不是,路津京,你自己还不是在酒馆里晃来晃去的,有啥资格管别人啊?”飞廉毫不客气地喷她,“你已经帮了她一次了,可以了,不然你还想怎么着?自己的出路你都还没想明白呢,你还打算再收养一个?完了让她跟着你一起不明白?你有能力救她一辈子吗?”
   “……我就说我理你都是多余!”路津京气得又想挂电话了。
   可是她听见飞廉在电话那边和她说:“反正我跟你说,司天这回可能真的有点麻烦。事儿我给你说到了,要怎么做你自己看着办。”
   路津京想也没想,就笑了:“司天能有什么麻烦?要真是她都搞不定的麻烦,我能怎么着?”
   飞廉支支吾吾两声:“那倒也是哈,反正也就是……弄死个把两个人嘛,对吧,没多大事。那就这么着。挂了。”
   “……”
   这一刻,路津京是真情实感地觉得她后悔了。
   她不应该离开司天典当行的,不该离开他们的那个家。
   这样,她就可以直接把飞廉那张讨厌的脸按在沙发上狠狠教训了。
   她终于彻底了解为什么司天和燕姐经常这么干了。
   “你给我说清楚!信不信我回去打你啊?我认路的!”
   路津京差点捏碎电话听筒。
   但这样的反应似乎反而正正符合了飞廉的期待。
   “哎呀……你还是先照顾好你刚捡到的小姑娘吧,我们司天的事就不劳你费心了!”
   “飞廉你烦不烦?还有完没完了!司天现在在哪里,你把地址告诉我!”路津京咬牙切齿。
   “好好好,告诉你,要不要去你自己决定,回头别说是我给你通风报信哈。我怕司天姐姐打我。”
   飞廉飞快扔下最后这么一句话,就挂断了电话。一秒之后,一个灰头土脸的小乞丐就冲进酒馆,把一张写着地址的小纸条塞进路津京手里,然后,抢了桌上半个冷馒头,对着路津京千恩万谢地走了。
   眼前的小姑娘还趴在桌子上睡得呼吸均匀,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淌。
   她不知道她到底遭遇了什么,究竟为什么不想回家,又或者是不是嘴硬逞强,其实根本无家可回……
   她所知道的是,飞廉看似冷血无情的挖苦其实全是对的。
   她救得了她一次,救不了她一辈子。她不是什么英雄救世主,这种事只凭她一个人根本做不到。
   所以,她必须去找司天。
   她要把她的朋友,她的家人,找回来!
   路津京又把身上所有的现钱全都掏了出来,拿面碗压在小姑娘的手边。
   她还给她留了一张字条,告诉她自己有很重要的事,必须要离开一下,让她就在这个酒馆里等着,哪儿也别去,不要乱跑。
   然后,她就一头冲出了酒馆的大门,冲进黎明以前最深浓的黑夜里。
   
   
   ###(11)
   苟文斌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扔在荒郊野地里。
   周围全是茂密丛林,暗无天日,分不清昼夜,更看不出究竟在什么地方。
   但人似乎并没有受什么伤害。
   除了他的车不见了之外。
   苟文斌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连身上的土都顾不得拍一拍,就跌跌撞撞开始到处乱走,想找他的车,或者找一条回城的路。
   丛林里到处都是各种认得认不得的虫。
   远处的山头不断传来狼嚎声,近处的灌木窸窸窣窣,不知是野兽还是毒蛇。
   苟文斌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觉得自己的两条腿已经开始发软。
   忽然,一个人影绰绰出现在视线中。
   那是个又高又壮的彪形大汉,体格十分威猛,看起来就是能一打十的主。
   苟文斌终于瞧见个活人,心中难免一阵狂喜,连忙大呼小叫着跑过去:“救命!大哥,帮帮忙!我被人打劫了!”
   大汉听见声响,回头向他看过来,露出一张杀气腾腾的脸。
   苟文斌还浑然无觉,就好像男人与生俱来的安全感里从来没有“孤身在外要对男人保持警惕”这种预设。
   直到下一秒,他看见那个大汉忽然不知道从哪里拔出一把能杀猪宰羊的砍刀,大步流星迎着他奔过来,举刀就砍。
   苟文斌连反应的机会也没有,又发出一连串杀猪般的惨叫……
   
   ###(12)
   路津京原本是直接租车的。
   她在最近的租车行叫了一辆车,让司机送她到飞廉告诉她的地址附近。
   为了不暴露自己真实的去处,她特意把目的地设置在了一站地之外的地方。
   然而车才开到半路的时候,她忽然又害怕起来。
   万一她下车之后这个司机仍然跟着她不走怎么办呢?
   难道她还真要带着这个司机一起去找司天吗?
   那是能随便带人去的事吗?
   再往后,她又发现司机没有按照熟悉的路线走。
   “老路前几天挖开修缮呢,不好走。我走的这条路更快。”
   司机大哥叼着烟,信誓旦旦。
   原本是再正常不过的理由,落在一个寅夜独行的女人心尖上,却如惊雷。
   “不然……您还是靠边停车吧,我就在这儿下了。车钱我照给。”路津京嗓音发紧。
   司机很不能同意:“别啊,你在这儿下算什么事儿?回头你再出点什么意外,算你的还是算我的?”
   “算我的!您赶紧停车放我下去!”路津京几乎想要直接打开车门跳下去。
   她在下车的瞬间,听见司机低声骂她:“傻逼女的!有毛病!”
   路津京忽然觉得太可笑了。
   她的确莫名其妙就害怕这个司机,每一次路线的改变,都让她的神经紧绷到要瞬间断裂。
   可她凭什么就得这样害怕呢?
   她何尝不想做个有安全感的人,活得没心没肺无忧无虑,相信全世界都是善良好心人,没有谁会突然就对她伸出魔爪,要欺她辱她侵犯她,或是杀她打她贩卖她……
   毕竟,女孩子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啊!
   她甚至清楚明白的知道,那个司机也可能完全应该要害怕她才对。
   她也可以生出獠牙,也可以长出利爪,可以就是妖邪鬼怪,是洪水猛兽!
   最不济,她可是个要在一片漆黑之中赶去阻止一场谋杀的“傻逼女的”!
   路津京在夜幕下撒腿往前跑起来。
   风在她耳畔呼啸,披星戴月,好一场夜奔。
   
   ###(13)
   苟文斌已经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重新睁开眼睛了。
   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且已经死了许多次。
   可他又还活着,还是躺在原地,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丛林中睁开眼,然后爬起身摸索着往前走,寻找他的车和可以让他逃出生天的路。
   远处的山头永远有狼群嚎叫,脚边的荆棘丛里毒虫与蛇永远交缠鸣叫。
   而在他前方的路上,永远有那个杀气腾腾的彪形大汉,提着刀,追着他,狂砍三万里,把他当成可以任意发泄的肉块,用利刃一遍又一遍穿刺他的身体。
   他记得自己被砍掉过手脚,记得自己的脑袋被刀劈开的剧痛,记得自己被捅了十几刀后拖着肠子鲜血淋漓在地上爬出十米才断气的体验……
   一切都是如此真实。
   他无法战胜的提刀大汉是他永恒的捕食者,而他是大汉的小猎物,永远被羞辱,被玩弄,被乐此不疲地追杀拆食,永无止尽,无可逃离。
   苟文斌曾经觉得自己是个坚定的江湖老手,一向不信鬼神,不信报应,不信老天有眼。
   可这一回,他忽然不太敢确定了。
   他甚至怀疑自己已经下了地狱,是在接受此生罪孽的惩罚。
   因为他也曾经是一个这样的“捕食者”,也曾经让无辜者如此痛苦。
   因为他也曾经,让别的人坠入这样的地狱。
   “救命啊!谁来救救我吧!”
   他终于也发出这样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了。
   但没有人会来救他。
   当然没有。
   他不配。
   苟文斌绝望地闭上了眼。
   反正下一个轮回,即将开始……
   
   
   ###(14)
   “你用这种洋人的催眠术来对付他,让他以为自己一直陷在死亡轮回里,永远不可能逃出生天,是不是有点过于残忍啊?还不如给他个痛快呢。”
   房间里,飞廉转回身,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一旁的司天。
   这是一件早已经过精心准备的“小黑屋”,除了摆放着各种让人很难看懂的催眠设备之外,还有一张监护病床和一整套人体机能检测仪器,都是西洋医学的器材,在中国还十分罕见。
   而此刻的苟文斌,就躺在这张病床上,戴着各种古怪的设备,浑身绑满了电线和传感器。
   燕姐站在病床旁边,极为罕见地穿着一身白大褂,像个大夫的模样,严密监控着各种仪器上的数据:“他的血压太不稳定了,心率也非常不好,肾上腺素水平一直超高。你这个什么催眠术,到底靠不靠谱?”
   “肯定不靠谱啊!”飞廉撇撇嘴,摊开双手:“他要真死在这儿吧,死因也不会很复杂,就两种可能,要么被幻觉吓死,要么漏电了被电死。”
   燕姐直接白了他一眼,决定彻底无视这个不着四六的家伙了。
   “你要做决定。你想要的结果,究竟是什么?”她扭头看向一旁的司天。
   而司天由始至终不远不近地站在那儿,抱着双臂。
   她似乎是在看着苟文斌的,又似乎不是。
   她的目光分明已穿透了任何一个现实在场的人,正看着某个遥远所在。
   或许是一个人。
   或许是某种愿景。
   没有谁能说的清楚。连她自己也不太清楚。
   她唯一清楚的是,她必须坚信。
   司天长长深吸了一口气,收回视线。
   她听见了一连串熟悉的报警音,
   那是一个人心跳骤停的告急。
   燕姐毫不犹豫地抓起早已准备好的仪器。
   与此同时,房间的门却被另一个人推开了。
   满头大汗的路津京几乎是一步撞进房间里来,径直扑向了司天。
   而司天仿佛早有预感,立刻张开双臂,稳稳地接住了她。
   
   
   ###(15)
   “你不要杀这个人!我不会让你这么做的!事情不是非得这样解决不可!”
   脑海里第一瞬间闪过的话立刻脱口而出。
   路津京一时不知道究竟是自己差点跑断的腿比较累,还是心比较累。
   可是她看见一个不认识的陌生男人被各种奇怪的电线绑在一张病床上,直挺挺和躺尸一样。
   比这个诡异的房间还要诡异的多。
   “……为什么那么着急呢?为什么一定要这样?难道就不能再好好商量一下吗?你们至少等我过来再……不然给我打电话干什么?不如不要让我知道啊!”
   路津京忽然语无伦次。
   司天静静看着她,一句话也不和她说。
   这漫长的沉默更让她恐慌,让她手足无措,好像自己终于犯下了什么彻底无可挽回的大错。
   “人没死。心跳呼吸都已经恢复正常了。不过下一轮就不敢保证了哈。”一旁的燕姐收拾好刚用过的设备,冷冷开口,表情十分嫌弃。
   路津京恍然如刚从水里被捞上来的,浑身大汗淋漓,不知道究竟是一路跑过来的原因,还是被吓的。
   “那个……我我刚才还以为……都是飞廉跟我说……所以我才——可是,你,你们……这个……为什么?”
   她觉得她的舌头彻底捋不直了,像个丧失了语言功能的人,完全没有办法正常表达自己的想法。
   但司天似乎全都听懂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始终是个善良的好人。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
   她看着她的眼睛,像她们初遇时那样,一眼深深看进她的心底。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那些被伤害的女人,甚至被杀死的,她们那时候一定也很痛苦,也拼尽全力地呼救了吧……她们多希望能有人不顾一切地冲过来救她们啊!可是没有。那个救她们的人又在哪里呢?你要救的,究竟是谁?”
   “我……”
   路津京茫然怔忡许久。
   心里有一个答案,眼看就呼之欲出,可又始终卡在嗓子眼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于是只能呆愣愣站在那儿了,像个原地僵直的小动物,一边混乱,一边为自己的怯懦而厌恶自己。
   
   
   ###(16)
   “我不接受!他明明还活着!可我姐就是真的死了,再也不可能回来了!这算什么让他付出代价?!”
   于思齐站在房间里,一脸倔强,激动地嚷嚷个没完。
   “其实我觉得吧……他既然自己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只是在催眠幻觉里反复体验死亡,那实际上就和他被反复杀了很多次也没区别。如果不是我们用仪器维持他的生命体征的话,他的大脑早就真的以为他已经死掉了。这样的惩罚堪称酷刑啊……和下地狱也没差别了!你想让他付出代价,杀他一次哪能和这比……”飞廉还在尝试解释。
   于思齐绷着脸,固执扭头:“反正我不接受!我就是要他给我姐偿命!”
   “你想清楚,杀死你姐姐的,不是这个人。冤有头债有主,他有他应该负责的罪,但其中不包括杀死你姐姐。就算你要报仇,也要恩怨分明。”一旁的燕姐不动声色就占据了最佳的位置,正好拦住少年的去路,防止他冲动之下扑上去对苟文斌动手。
   “你们……明明是我让你们帮我替姐姐报仇的,可你们却反过来护着这个坏人!”于思齐脸涨得通红,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更不愿意就此罢休。
   “那个……我虽然还没完全跟上前情,可是我也觉得,这个事情还是——”路津京仍然无所适从地杵在那儿,努力想要找到适合自己的站位。
   但司天忽然开口打断了她的尝试。
   “你搞错了,小弟弟,我从来都没有答应过你什么吧?”
   这句话,她是对于思齐说的。
   少年猛地一愣。
   他终于稍稍安静下来了一点,却始终用茫然又脆弱的眼神看着在场所有人。
   司天不由长叹一声。
   “你根本不是我们店里的客人。我们也没有在保护那个坏人。你是真的一点点都想不明白吗?”
   她一边说,一边走到门口,再次打开了房门。
   
   门外夜色仍旧一团浓黑。
   混沌黑暗之中,又有一个人影却终于渐渐清晰起来。
   那是于思齐的母亲。
   她还有一个已然逝去的女儿,名叫于思悦。
   
   
   ###(17)
   那是于思齐找到典当行来的第一天,司天接到了姐弟俩的母亲回复给自己的电话,然后在约定好的江滩见到了这个面色苍白的女人。
   “我丈夫打算跟我离婚了。他把女儿的死都怪在我头上,觉得是我没有保护好她,没有管教好她,才害死她的。而我当时竟然觉得……我整个人都轻松了,我终于可以把他放下了,就像放下压在我身上的重担,放下胸口的大石头!可是,我不能放下我的另一个孩子。”
   那时,那个女人流着泪,用因为巨大的悲痛而消瘦见骨的手紧紧抓住司天,每一句话都如同泣血。
   “我的女儿被人杀害了。我的儿子还活着。我不希望他将来变成他父亲那样的男人,更不希望他变成另一个杀人凶手,哪怕他会痛苦,会愤怒,会因此不理解,我也不愿意他变成他自己最痛恨的,也是我最痛恨的那种男人——和那个夺走我女儿生命的凶手一样的男人。”
   “我的确没有保护好我的女儿。作为一个母亲,我已经失败了一次。所以这一次,我没有退路了,我必须努力做好,必须保护他,绝不能让他被这个世界改变得面目全非,变成那些罪恶累累的旧模样。他必须好好地长大,长成和那些伤害他姐姐的男人完全不同的男人,和他的父亲完全不同的男人!只有这样,这个世界上才会少一些受到伤害的女人,少一些痛苦死去的女儿、姐妹和哭泣的妻子。也只有这样,我才能完成我的使命,完成对女儿的赎罪。”
   那时,她对司天说:“我相信,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对不对?”
   而司天始终看着她,就像看见燕姐,看见路津京,看见另一个她自己。
   “我明白。那就……如您所愿吧。”
   
   
   ###(18)
   “你母亲愿意付出一切去保护你,让你不要变成一个双手染血的杀人犯。但你自己如果始终不懂,那也没有什么意义。”
   司天从手包里拿出一把精巧锋利的匕首,没有一丝顾虑,直接就扔在了于思齐的脚边。
   “如果你确定你非得亲手杀了那个人,不这样做你就没有办法化解你的愤怒和痛苦,没有办法继续好好活下去的话……那你大可以现在就一刀把他杀了啊。反正他就躺在那里,根本没有能力反抗。那你就去吧,我们不会拦着你的。”
   她甚至还推了一把于思齐的肩膀,让那个手握尖刀的少年离他的目标更近一些。
   “可是你要记住了,这个人也是一个活人,他有名字,有家人,他没有亲手杀死你的姐姐,而且他此刻手无寸铁神智不清——就和你死去的姐姐一样,没有任何反抗你的能力。他有罪,但他的罪是他的,不是你的借口!而你,一旦你真的决定刺出这一刀了,往后余生,你就必须清楚明白地记住你的罪。你究竟是要做一个有良心的人,还是和他一样的鬼,你只能自己选择,自己承受。”
   她看见少年握着匕首的那只手在不停地颤抖。
   他好几次举起手,似乎下了狠心,终于要将利刃刺进仇敌的胸膛,最终都还是哆嗦着放下了。
   他崩溃地扔掉了这无用的尖刀,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我没有办法!那天晚上,姐给我打过电话,她说她一个人害怕,让我去接她……我没去!我在和朋友一起玩,所以我没去!我没去接她!都是我的错!她再也回不来了!我没有姐姐了!!!”
   他哭得鼻涕眼泪一起流进嘴里。
   母亲无言地上前搂住了他,接住一个少年所有的痛不欲生,用爱和温暖包裹住他脆弱的灵魂。
   
   跟母亲一起离开之前,于思齐仍然愤愤不平地红着眼,瞪着司天。
   他质问司天:“你凭什么那么说我!你们做的事情还不是一样!凭什么你们能,我不能?!”
   路津京当场瞠目结舌。
   而司天只能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个执拗的少年。
   “你说的没错,我确实有我自己的罪,但我全都自己承受了。至于你呢——”
   她忽尔又狡黠一笑。
   “你最好还是永远做一个单纯可爱的男孩子吧,不用去懂那么多。”
   她在黑夜里目送于思齐跟着母亲离开了,宛如目送一个洁白的灵魂,从地狱回到天堂。
   天边渐渐有晨曦,一点一点明亮起来,是光终于又一次刺破了长夜,锐不可当。
   
   
   ###(19)
   路津京着急忙慌赶回酒馆的时候,发现那个小姑娘已经不在了,拿走了她留下的全部现金,她所有的存粮,还有她行李里所有可以找到的亮晶晶又好看的东西。
   像只轻车熟路的乌鸦精。
   小酒馆的光头大金链子老板依旧凶神恶煞:“你以后找别地儿过夜吧,不要来我们这儿了。我就想开门好好做个生意,不想惹事儿。”
   路津京了然拖起自己的行李,冲他竖起中指:“你以后再看见你家酒馆里有人欺负小姑娘,你必须得管!你要敢不管,你这辈子就没生意可做,做啥啥赔本,到死都赚不到一毛钱!”
   然后她就在老板的破口大骂声中仰天大笑出了门。
   神清气爽。
   
   她径直拖着行李回了司天典当行,在门口徘徊了五分钟,鼓足勇气敲开门。
   “你之前问我那个问题,我想明白了。我要救的人是你。我要保护你,做那个不让你变成杀人凶手的人。所以我回来了。这次你赶我走我都不会走的!”
   司天一如既往地靠在门口,含笑看着她。
   仍然赖在典当行里不肯走的飞廉捂着脸瘫在沙发上大叫:“我去……你以为你突然超水平发挥讲出这种话,这个冷酷无情没心没肝的家伙就会放你进门了吗?”
   “我为什么不啊?”司天白了他一眼,单手提起路津京的行李,“你的房间全都原样没动哦。自己收拾自己的东西。”
   路津京欢天喜地跟在后面上了楼。
   她听见飞廉在一楼嚷嚷:“路津京,我告诉你说,你这是把灵魂卖给恶魔了,你将来会后悔的!”
   我不会后悔的!
   路津京在心里回答他。
   因为这一次,是她自己的选择。
   她已经完全准备好自己承受了。
   
   
   ###(20)
   “但是你为什么要背着司天给我打电话,把消息透露给我呢?既然你这么不想让我回来的话——”
   晚上吃完饭,路津京突然冷不丁开口问飞廉。
   “因为我就是个靠挖掘信息、贩卖信息为生的‘生意人’嘛,今天给你一点甜头,明天你自然就会关照我的生意啊。”
   飞廉根本连一秒钟都没有思考,直接张口就来,仿佛在背诵什么早就准备好的标准答案。
   路津京撇撇嘴,不是很信,却也不太想继续追问。
   飞廉的手上仍然戴着那只古古怪怪的护腕。
   然而,路津京还是看见了。
   在那只护腕下面,有好几道陈旧的划痕,明明已经长得老了,却始终无法消退。
   那是反复用利器割出来的伤疤,是一个人曾经无数次尝试终结自己的证明。
   虽然飞廉很快就习惯性地拉扯了一下护腕,完美地把一切全都掩藏了起来,仿佛从不存在。
   路津京忽然愧疚极了。
   她想向飞廉道歉。
   她的确不应该擅自动他的护腕的。
   她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可她也根本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开口。
   有些事情,一旦错过了时机,就很难再说明白了。于是也只能像忍耐伤口一样忍耐着,藏起来,假装从不存在,直到慢慢变老,成为陈旧的疤。
   路津京愣愣站了好一会儿,只能悄然转身离开。
   
   
   ###(21)
   周穆其实不太喜欢喝咖啡。
   所以,他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竟然坐在这家新开张的咖啡馆里,面对着一杯浓黑且苦的液体。
   也许是因为刚才在门口揽客的那只玩偶熊实在太热情了,让他根本没办法拒绝。
   但一个大活人,堂堂警察局的探长,竟然被一只玩偶熊强行抓进了一向不进的咖啡馆,而且还点了一杯据说全店最苦的浓缩意式咖啡……是不是哪里不太对?
   大概是最近诸事不顺,生活实在太压抑。
   周穆这样为自己找借口。
   他下意识去看那只把他拐进店来的玩偶熊。
   听说这种套着玩偶装的工作很辛苦,在里面的人既容易受伤,又容易中暑,而且工钱往往还很少,干一整天挣不了多少。
   周穆不由自主地有一点同情起来,想着如果他买的这杯咖啡能够算成这位熊友的业绩,那也是好的。
   然后,他就看见那只玩偶熊又一次蹦蹦跳跳向他跑过来。
   玩偶熊的手里还端着一个原木色的木头餐盘。
   这……看起来仿佛是打算拿餐盘过来猛击我头部的感觉???
   周穆差点当场职业病发作给玩偶熊法普什么是“故意伤害”以及“不要袭警”……
   然而玩偶熊却只把餐盘递到了他的眼前——真的一下也没有打他。
   餐盘上,放着一个档案袋,里面明显已经塞满了什么文件。
   “……给我的?”周穆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猛抬头向玩偶熊看过去。
   玩偶熊歪着毛绒绒的可爱脑袋,努力冲周穆点了点头。
   他直接把餐盘往周穆面前的桌上一放,就扭身又蹦蹦跳跳的跑进后面的操作间去了。
   周穆震惊了好一会儿,才接受了竟然有只玩偶熊在咖啡馆里给了他一袋资料……
   他把档案袋打开,匆匆查看了一下。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叠整理好的文件,里面有一个地址,一份录音和一些照片——是苟文斌企图迷奸女乘客的证据,还有守猎联盟的完整成员名单,和这些人凑在一起喝酒时商量着如何侵犯女乘客的录音照片。
   周穆眼尖,立刻就在其中看到了杀害于思悦的那名凶手的名字,听见了他的声音。
   第一个反应是站起身来找那个玩偶熊。
   或者说,是披着玩偶熊服装的人。
   可他一路追进了咖啡馆的操作间,却只看到一堆被扔在地上的玩偶熊衣服,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22)
   “那位周探长还算是有点良心,办案能力也还可以,苟文斌已经被他抓起来了。原本那家伙被咱们吓得精神出了点问题,打算主张自己没有行为能力,也是周探长力排众议,坚持没让这货利用精神障碍诊断逃避法律制裁。据说现在警方还在清查苟文斌的那个狩猎联盟,已经查到好几个曾经不同程度侵害女乘客的租车行司机,不知道最后会怎么处理。不过这次至少让苟文斌知道什么是法治正义了,比起根本没人追究那种坏胚,还是好太多了。”
   典当行里,飞廉一脸“夸我夸我大家快夸我”的得意,坐在餐桌边搓手。
   司天坐在他对面,直接拿筷子敲他的脑袋:“行了,夸你,你送信辛苦了。就是玩偶熊在咖啡馆里当众‘调戏’警察叔叔这种浮夸的行为咱以后能不能尽量不做?万一警察叔叔不上当,直接一个手铐给你来个‘就地正法’,你打算怎么办啊?”
   飞廉得意地摇头摆尾:“你以为我是你吗?我怎么可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当然是早早就跑掉了!”
   路津京坐在另一边,看着他们俩“互相攻击,互相谩骂”,忽然由衷从心底涌出一股温暖的情绪。
   大概……这种一边互喷一边吃饭的关系,就是家人吧!
   “你们三个!全都甩手坐在这里,连摆桌都不帮忙,真把我当老妈子呢?这么好的事儿,再以后可是想也没有了啊!”燕姐端着一大盆刚出锅的饺子,从厨房里出来,挨个在他们仨脑门上弹了一下。
   三个人立刻黄花鱼一样溜进厨房,把一桌子做好的菜搬运出来。
   “燕姐竟然这么会做饭,以前难道是个大厨?!”路津京眼睛都瞪圆了。
   飞廉咧嘴:“她不是。她以前是个法医。”
   “……法医?!”路津京震惊了:“难怪燕姐什么都会,能扎针能急救能善后——”
   飞廉严肃点头:“嗯,就今天给你和面拌肉馅包饺子那手,以前是专门切尸体的!”
   路津京刚偷了个饺子塞进嘴里,气得追着飞廉狂踩。
   “今天什么好日子燕姐亲手给咱们包饺子吃啊?难道是……为了正式欢迎我的归来?那多不好意思啊!”
   其实路津京是故意玩笑的。
   她就是希望家里的气氛能够欢乐一些,感觉只要大家能够经常笑一笑,就可以多化解一些淤积心中的愤怒,让每个人都不要那么难过。
   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难过,她知道的。
   她还知道,大家只是轻易不说。
   她看见燕姐特意在桌上多摆了一副碗筷。
   司天对此心领神会。
   路津京满心好奇,想要追问却又不好意思,于是就拿眼睛一个劲瞅着燕姐。
   那眼神燕姐当然看懂了。
   但她不回答她。
   她只是下意识看了一眼摆在神龛前的日历。
   日历页面上,那个醒目标记日前的最后一个日期,终于也已经被划掉了。
   “下决心了吗?”司天也跟着她看了一眼,扭头问她。
   燕姐仍然不说话,只是平静点头,然后,往那只空着的碗里盛了满满一碗热饺子。
   路津京忽然觉得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凝重让她如坐针毡,食不知味,好像即将有什么大事件必可避免地发生,而她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等着、看着。
   然而司天却把薄皮大馅的饺子一个接一个塞进她嘴里。
   “难得燕姐亲手包饺子,你得多吃快长啊!这样燕姐和我才能放心,知道吗?”
   
   
   ###(23)
   “她果然又回来了。比我想象中还要快一点。”
   海滩边,司天赤着双脚,坐在沙滩上,微微仰起脸向那个穿白裙的女孩看过去。
   女孩始终低着头,在她的本子上写写画画。
   “我果然没有看错,她以后一定会成为了不起的人,比我更好的人,不会犯我曾经犯过的错。”
   司天从沙子里捡起一枚小小的贝壳,轻轻拂去尘泥,然后递给白裙女孩。
   白裙女孩看见贝壳,忽然咧开嘴笑了。
   她像个稚龄少女一样,将贝壳高高举起,对着灿烂阳光,脸上全是欢喜。
   被她随手摆在沙滩的图画本上,是一张模糊的侧脸——黑白分明,温柔又刚毅的,女人的脸。
   
   
   ###(24)
   警察局办公室里,周穆正被艳羡的目光包围着。
   “周探长这回真算是立大功了!又有战绩在身,又是局长公子,高升指日可待,将来可不要把兄弟们忘到九霄云外去咯!”
   “就是,竟然一声不吭就端掉了一个犯罪窝点,周探长,你可以啊!”
   真心假意的恭维声此起彼伏。
   只有周穆自己觉得十分厌烦。
   “什么端掉一个犯罪窝点……解散了一个租车行司机民间自组织而已,拘留若干人,批评警告若干人,除了带头的苟文斌和杀了人的那个之外还法办了谁?那个联盟里难道真的只有个‘老狗’和一个杀人犯是该受到法律制裁的吗?你们真的觉得这案子就算办完了吗?到底有多少受害者?还有多少没有被揪出来的加害者藏在暗处,只等着风头过去就又要故态重萌继续伸出他们罪恶的手?难道我们真的可以就这样不闻不问了吗?我们是警察啊,可以就这样结案算了当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吗?”
   他把围在自己周围的那些人全都撵走。
   同事们多少觉得他扫兴。
   “你这个人就是……太严肃了!你想那么多干嘛呢?这世上破不了的案子多了。长官高兴,公众舆论高兴,明确己知犯事的也抓了,那不就得了!你自己就不能也高兴高兴不要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吗?你非要深究,把事情搞大了又收不了场怎么办?不是自己给自己找处分受……”
   “是啊,这种案子很难办的。受害者脸皮薄,自己不肯站出来,我们能有什么办法?你又不是没努力去试着查过,算了啦……”
   有人忍不住想劝他。
   说得好像受害者勇敢站出来就真能讨回公道一样。
   为什么受害者都不肯站出来,难道你们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最后这两句怼人的气话,周穆强迫自己咽下去了。
   他站起身,绷着脸闷头就走,只觉得自己在这办公室里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多待一刻都是折磨。
   
   他又去公墓,站在已然有些陈旧的墓碑前,仔仔细细祭扫。
   墓碑上的照片仍然色泽明艳,显然有人精心维护,上面的少女笑靥如花,仿佛她还活着一样。
   那是苗苗,他的妹妹,已经故去十年的妹妹。
   墓碑前,有一束白色的花,不知道是谁留下的,是有意或是无意。
   但那是苗苗喜欢的香水百合。所以周穆就把它们和自己带来的花束摆在了一起。
   然后,他就静静站在墓碑前,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是站在那儿,觉得即便只是这样的一刻安宁,也弥足珍贵。
   他也……着实不知道还能和妹妹说些什么。
   说工作上的苦恼?
   说自己是个不称职的坏哥哥?
   说自己如何对不起她?
   都是些毫无意义的闲话,只能徒劳打扰她的安宁罢了。
   不如就这样静静地站着,看看她,然后安静走开。
   
   可是,他却偏偏看见了那个人影。
   不过是眼角余光一闪,是一个模糊人影的转瞬即逝,如同一只鸥鸟从海面掠过,眨眼融入鸟群,融入巨浪,消失得无声无息。
   但他就觉得那是司天,是那个让他浑身每一根神经都警铃大作的女人!
   周穆拔腿追了过去,追着那一抹如露如幻的影子。
   精心修筑的围墙在这一刻轰然坍塌。
   宁静是假的。
   承诺也是假的。
   都是假的。
   只有现实是真的。
   逝去再也不会回来的妹妹是真的。
   还有抓不住的凶手——是真的。
   周穆不甘至极。
   
   他茫然地返回妹妹的墓碑前,呆呆坐了许久,然后,终于下定决心,静静返回家中,拨出了一个电话号码。
   接通电话的人,似笑非笑,声音听起来有些懒洋洋的。
   “周探长,上次给你的资料好用吗?”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给我那个档案袋?你还知道些什么!”周穆陡然站起身,两只眼睛都涨得血红。
   而电话那一端的飞廉,却仍然一如往常。
   “你管我是谁干嘛呢。反正你只需要知道——我就是个靠挖掘信息、贩卖信息为生的生意人。只要价钱到位,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
   
   
   —无限恐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