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书名:深海里的星星II 作者:独木舟 本章字数:24840 下载APP
即使在后来的路途中,我有过许多的沮丧、失落,甚至是悲哀,但它们加起来都不足以令重逢那一刻,从我内心迸发出来的盛大感动有丝毫的褪色。
  在陆知遥到达拉萨之前,我们只是偶尔发一两句信息联络,像例行公事一般,汇报了一下各自的行程。从他的信息里,我得知了一些以前没有听说的的地方,比如色达,比如卓克基。
  而独自在拉萨的我,每天的日子都乏善可陈。
  同房间的小麦邀我一起去了纳木错,回来之后,我们又一同去了色拉寺看喇嘛辩经,除此之外的大部分时间里,我都坐在大昭寺前发呆。
  我和陆知遥都遵循着某种潜在的规则,谁也没有表露出自己真正的内心。我是在经过了某些事情之后,对外部世界关上了交流的通道,但我知道他不是,他是真的无所谓,不在乎。
  他没有告诉过我,他具体将在什么时候到达拉萨.出于一种奇怪的自尊心,我也一直克制,没有问过。
  
  直到那日——
  我睡到快中午才起来,泡了一碗泡面,五分钟后撕掉那层纸,正准备开吃,手机一亮,他的信息跃入我的眼帘。
  我到底还是没能保持淡定。
  就那么简简单单的几个字:“我们到了,刚下火车,待会儿见。”
  
  手里的泡面差点被我打翻,顾不上再多吃几口。我冲进洗手间梳头发,看见镜子里惊慌失措的脸,忍不住暗暗骂自己:程落薰你个蠢货,就不能从容一点吗?哪怕是装的呢?
  我化不了妆,也没法换身好看点的衣服,所有的化妆品和裙子早已经寄给了康婕。连草草打个底妆都做不到,只能顶着这张已经晒黑了一个色号的脸,素颜去见他。
  为什么在那个时刻,我会对自己的形象那么在意,在意得有些矫情,斤斤计较?我又抬起头,看着镜子里——我穿着一件在八角街以五十块钱的价格买下的毛衣,扎了一个大光明的马尾,眉眼紧张,神情忐忑不安。
  算了,反正我再怎么打扮,也不是大美女,不如就自然一点去见他吧。我安慰自己说。
  
  远远地,看到他们从出租车上下来,我竟然有些不敢迈开脚步。
  那种感觉极为不真切,就像是……你做了个很美好的梦,而且在梦中你知道这是在做梦,你比任何人都清醒地明白这些温暖光亮、甜蜜动人、璀璨绚丽都是一场瞬息的骗局,太阳一晒就会蒸发。
  可是当你睁开眼睛,以为要再次切身地面对这个残酷现实的世界时,有人告诉你,那不是梦,那都是真的。
  我看着他们几个人从后备厢里把行李搬出来,陆知遥扶着他的吉他,临街而站。
  没有语言能够形容那个时刻我心里涌动的那些情绪——我曾经跟自己说,如果我不能强迫自己以一张平静的、不动声色的脸来面对那些会让我的心跳在瞬间加速的人,那我就不要去见他们。
  但事实上,我一次也没有做到。
  
  关于怎么称呼他,我们一直没有达成共识,所以此刻,我只好硬着头皮叫了一声“陆知遥”。当他循声望过来时,我已经朝他跑了过去。
  我并没有预谋过,可一跑到他面前,看到他,我整个人就完全不受控制地扑了上去。
  站在一旁的那些人都笑了,我虽然红了脸,却没想要松开他——一秒钟过去之后,他也伸出手来抱住了我。
  这是我们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拥抱。
  他轻声问我:“你怎么了?”
  我深呼吸,仰起头来,努力笑了笑:“没什么呀,久别重逢,礼貌性的拥抱。”
  
  可是,如果真的没什么,那种从胸腔一直蹿上鼻尖的酸涩,又是为什么?
  
  等大家放好行李,我们一群人浩浩荡荡找了一家川菜馆坐下。
  陆知遥十分自然地牵住我的手,向我逐一介绍即将一起踏上旅程的朋友:“这是一尘,这是阿亮,”又转向我,“这是程落薰,我在路上捡的。”
  我本想抽出手去打他,却被他牢牢地握住。直到吃饭的时候,我们都腾不出一只手来端碗,他仍然不肯放开。
  如果说那一刻不是他的真心,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
  
  晚上,大家坐在小酒吧里一起喝酒,我凝视着摇曳的烛火,在心里拷问自己。
  我难道不应该厌恶这种感动,我难道不应该为自己潜在的期待而感到羞愧,为这种突如其来的快乐和满足而感到自责吗?
  
  这算不算得上是一种背叛——对那个以死亡的方式永存于我记忆中的人、对我对他的爱的背叛?
  直至今日,我也只能够说是我对他的爱情,而没有把握说那是我们之间的爱情。因为自始至终,我都不能确定,他心里到底有没有爱过我,哪怕是那么一小时、十分钟。
  从那个初秋,第一次见到他,我似乎再也看不见别人,连那么好的许至君都被我忽视,被我轻慢,被我毫不珍惜地对待。
  可是现在算怎么回事呢,我该如何证明自己仍然忠于那份爱情?
  
  如何证明自己忠于某种情感,忠于自己的心——许至君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那是唐熙第一次主动提出想和他一起去参加朋友们的聚会,在短暂的错愕之后,许至君只好点头:“没问题啊,只是怕你觉得闷。”
  唐熙微笑道:“怎么会呢,我本身就是个很闷的人呀。”
  她心里有一声讥讽——我当然没有那个程落薰活泼有趣,否则怎么过了这么久,你还对她念念不忘——但她绝对不会让许至君察觉到。
  “我原以为,你只是有一些不愿意对我说的事,可是我没想到,你心里是有一个不愿意对任何人提起的人。”
  唐熙沉默地看着许至君的侧脸,心中有些黯然。
  
  的确就像许至君所说的那样,聚会本身是没什么新意。都是老朋友,也过了特别爱热闹的年纪,大家只是找了个清静的小酒馆坐着聊聊天而已。 
  整个晚上的话题都让唐熙提不起兴趣,来来回回就是关于明星八卦、各地房价、股票、基金、年底打算去哪国旅游之类。
  许至君很少发表自己的看法,只有在被点到名字的时候,才不得不开口讲几句敷衍的话。
  唐熙一直端坐着,静静地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机会,她想从这群乏味的人嘴里套出一些有用的信息。
  终于,有人说饿了。
  许至君和另外一个男生主动起身,出去买烧烤。他特意问了一句唐熙:“你想吃什么吗?”
“我要玉米。”唐熙说。
  
  趁着酒吧的歌手换了一首轻柔的歌,唐熙微笑着问留下的其他人:“许至君一直都是这么沉默寡言吗?我以为他只有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才不爱说话。”
  一个男生回答说:“他从小就这样,多说几句话好像会要了他的命一样。”
  他话音刚落,就被一个女生否决了:“哪有啊,和落薰在一起的时候很开朗啊,经常和我们开一些很贱的玩笑啊。”
  程落薰——唐熙心中一动,就是这个名字。
  
  昏暗中,大家脸上都闪过一丝尴尬,而这细微的一切都被唐熙捕获在眼底:“我知道程落薰,他们感情很好吧?可是,为什么会分开呢?”
  没有人愿意当坏人,大家都只呵呵地干笑了几声,任由唐熙提出的问题飘荡在空气里。
  “你们不要这样,我没有别的心思……坦白和大家讲吧,是陈阿姨拜托我,让我多开导许至君,说他现在整个人都变了,经常无精打采的……那是做妈妈的心啊。”
  唐熙说出来的话,准确的击中了大家的同情心。
  那个女孩子也不掩饰了,立刻调整了坐姿,从她的神情看来,其实她早就想聊这件事了。
  
  “自从他和落薰分手之后,性格都变了,也不太喜欢出来和我们一起玩了。实在没办法,来了,也不提落薰。你知道,他不提,我们谁敢提啊,唉……”
  “为什么会弄得像一个禁忌?他们究竟是因为什么事情分手呢?”唐熙的脸上有种真诚的疑惑,她今天必须搞清楚这个困扰了自己很久的问题。
  大家又沉默了一阵,互相之间交换着眼神。没人能确定将事情的真相告诉唐熙之后,许至君会是什么反应。
  只有刚才那个女生,没心没肺地接上了话:“没办法啊,又不是他想分手的。我觉得,那天晚上之后,许至君肯定是做了很多事情挽留落薰的……但我也能理解啦,落薰肯定没办法原谅他。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其实两个人都没错。有几个朋友是觉得落薰太狠心了,但我还是觉得都没错……”
  她撇了撇嘴,显然是真的为程落薰和许至君感到惋惜。
  
  唐熙感觉到,揭晓答案的时刻终于到了。她定了定神,尽量做到不泄露心底的真正情绪:“原谅?难道说是许至君做了对不起落薰的事?”
  “不是你想的那样,是……”
  女孩没能说完这句话,就被其他人打断了:“你消停点吧,别人的事,少多嘴吧。”
  功亏一篑,唐熙简直气得想拍桌子,她原本打算继续套话,可是许至君已经回来了。
  他把食物放在桌上,在其中找到唐熙要吃的玉米,拿给她。可唐熙只是勉强地笑了笑,一点儿胃口都没有。
  
  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到底是什么原因,让程落薰那么决绝,让许至君自责至今?
  这个疑问就像是扎进了唐熙心里的一根针,聚会散场,她以“有空一起出来喝下午茶”的理由要了那个女孩子的联络方式。
  唐熙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搞清楚。
  
  等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许至君和唐熙之间曾经发生过这些小插曲。
  感情这回事,的确是一物降一物,我想我们也许永远也不会明白,为什么世界上明明有这么多的人,可我们偏偏就是会爱上某个无法给予相等回应的人。
  聪明的人应该明白自己要什么,聪明的人应该远离那些会带来损耗和伤害的人,聪明的选择应该是和足够爱自己的人在一起,顺从命运的安置而不是顺从自己的心,不是吗?
  可是为什么,对我们来说,顺从命运竟然如此艰难,很多人不是都自然而然地就这么做了吗?
  看上去是那么简单——只要别人怎么做,你就怎么做,不就可以了吗?为什么做不到呢?
  所以康婕说的是对的,我们之中没有一个真正的聪明人。
  
  
  康婕和苏施琪的第一次直接冲突,发生在公司全体员工招待一位重要客户的那个晚上。
  老大千叮咛万嘱咐,大家一定要好好表现,搞定了这个客户,年假就请大家一起去旅游。得到这个承诺,大家纷纷摩拳擦掌,一副誓死也要拿下敌方的气势。
  晚上的商务宴请,康婕根本不记得自己吃了什么,只记得满桌的人不断举杯。
  “来来来,我们一起敬刘总。”
  “来,为刘总这么给面子,大家再干个杯。”
  “今天能坐在一起吃这顿饭,就是缘分,我提议为了缘分干杯。”
  “康婕,你看施琪不能喝酒的都喝了,你也敬刘总一杯。”不知道哪个傻子非要多这句嘴。
  
  康婕午餐吃得很少,原本就是打算晚上好好吃顿饭的。可是席间一直喝酒,她的筷子都没怎么沾湿,胃里已经很难受了,一听这话,心里也不舒服了。
  她在心里反驳道:她喝了我就要喝?下次她跳楼了,我是不是也要跟着跳?
  可是这句话终究还是不好说出来,她叹口气,站起来,客客气气地向刘总举杯:“那我也敬您一杯。”
  已经喝的红光满面的刘总,笑得快撒手人寰了似的:“不不不,我敬美女,该我敬美女。”
  康婕看着他油光发亮的头顶,真心地为他感到担忧:哎,您还是悠着点吧,可别喝出什么毛病来啊……
  
  最烦的是,吃完饭之后还不能走,刘总兴致高昂地提议:唱歌去吧?
  康婕背过身翻了个白眼——跟你去唱歌?唱什么?大家都不是一代人好吗?刘总,您跟我爸年纪差不多啊!
  可是没办法,大家都去,她也不能不去,眼看着老大一个劲儿对她使眼色,康婕只好跟着上了车。
  果不其然,一到包厢里,刘总就来了个开门红:“苏小姐还是康小姐跟我合唱个《犯错》吧?”
  康婕立刻就风中凌乱了:“什么歌?我不会唱啊!”
  苏施琪立马展现了她作为交际花的全能:“那我陪刘总唱吧!”
  
  “沉默不是代表我的错,分手不是唯一的结果,我只是还没想好该怎么对你说……”
  “既然你并没有犯错,为什么还要躲着我……”
  
  男女混唱在包间里此起彼伏。对于康婕来说,这歌太陌生了,像是从家里衣柜底下扫出来的陈年旧物,蒙着厚厚的灰尘。 
  她把手摁在胃部,那里传来隐隐的疼,这是一种只有她自己知道的信号——以前在酒吧工作的时候,如果出现这种情况,那就代表她真的不能再喝了,必须赶紧吃东西。
  谁来救救我?
  趁大家都在鼓掌的时候,康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桌上的果盘里拿了一块西瓜,迅速地啃掉。她感觉自己马上就要饿晕了,这才后悔为什么中午吃那么少,是命运对她的小市民心态的惩罚吗?
  刘总唱完一曲,大家赶紧鼓掌,但他还是不太满意。环视了一周,刘总说出了一句让康婕差点没吐血的话。
  “这么多男孩子,只有两个美女,不够吧。我跟这里的经理很熟,叫几个美女来陪大家一起玩吧。”
  没人敢反对,大家都坚持了一晚上,已经进行到这里了,实在没必要扫了刘总的兴。
  康婕虽然也没有言语,感觉却像是五雷轰顶。
  
  好几个化着浓妆,穿着袒胸露背的小短裙的女孩子进了包间,这架势吓得公司的男生们动都不敢乱动。
  康婕有点儿头晕,她心里丝毫没有鄙夷之类的情绪——大家都是讨生活的,谁又比谁高贵?
  一个穿着黑色亮片短裙的女孩,坐在康婕旁边,非常热心地问她:“美女你想唱什么歌,我帮你点啊。”
  康婕都快哭了:“谢谢你,我真的不唱。”
  那女孩还不死心:“没关系啊,我陪你一起唱,你想唱什么?”
  康婕只得把老大拉过来做挡箭牌:“这是我们经理,他是个麦霸,你陪他唱吧,我欣赏就行了,欣赏就行!”
  老大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平时在公司就很照顾康婕,今晚当然更加责无旁贷——当然,他没有透露过,这是因为萧航曾经认真地拜托过他,请多帮忙关照康婕。
  看着老大和那个姑娘你一句,我一句,苏施琪跟刘总你一杯,我一杯……康婕坐在最角落里昏昏欲睡,太无聊了,也太无奈了,既不好玩,又不好走。
  这世上没有轻轻松松能挣的钱啊,她轻声地叹了几口气,想起了以前通宵达旦的日子。
  
  数不清又开了多少酒,刘总终于玩开心了,许诺说明天派人去公司和老大签合同。听到这句话,在场的同事们都松了一口气,可是接着,就发生了那件让康婕特别崩溃的事——
  刘总站起来,摇摇晃晃,嘟嘟囔囔地冲着大家说:“今晚上开心不开心啊?”
  大家都附和着打哈哈:“当然开心啊。”
  刘总也满意地笑了,努力瞪起双眯眯眼,环视周围:“大家开心,主要还是要谢谢在座的各位美女啊,没有她们,我们不会这么开心,是不是?”
  大家只好又跟着附和:“刘总讲得对。”
  “刷”的一下,康婕都没看清楚,刘总是从哪里掏出的一沓现金,开始挨个给女孩们发小费,拿到钱的人一个个笑得都很感激:“谢谢刘总。”
  包厢里灯光原本就昏暗,大家坐得也没有任何秩序,醉醺醺的刘总根本看不清楚人的面孔。发到苏施琪面前,她没有拒绝,而是跟着说了一声“谢谢刘总”。
  
  钱递到了康婕面前,她本来是想推开的,但老大悄悄地拍了拍她,示意她接下,她也就只好收下了那几张票子,可这心里,怎么就那么五味杂陈呢?
  “我知道你难堪,但谁跟钱有仇?你看苏施琪不是随机应变得很好嘛。康婕,我们做乙方的,很多时候都不可避免要放下自我啊,尊严啊这些东西,没什么的。”
  事后,老大的这句话一直在康婕的脑海中打转儿,不但没有起到宽慰的作用,反而让她更难过了。
  想起曾经,萧航在酒吧调戏她,自己还能二话不说怼回去。但现在呢,康婕第一次意识到,我的原则和坚守,在别人眼里看来是不合时宜、顽固不化。
  从来没有人教过她怎么去应对这些。
  在她的成长过程中,一直缺少一个能够搀扶着步履踉跄的她走一段的人。她所有的人生经验都不是来自别人传授,而只来自自己不断摔倒、不断受伤。
  其实那句话,用在康婕身上是更恰当的:就是在这么寂寞的时光里,她独自一人,慢慢地、慢慢地长大了。
  
  
  “我爸妈都不管我的。”
  康婕第一次跟陈沉在外边过夜的时候,陈沉问她不回家怕不怕,她就是这样回答的。
  当时陈沉还愣了一下,看到她满不在乎的样子,才确定她并不是在开玩笑。
  那天晚上是因为陈沉一直发烧不退,康婕才决定留在他奶奶家里陪他,老人家睡了之后,他们偷偷摸摸地开了门,闪进陈沉的卧室。
  房间挺小,到处堆着男生看的漫画书和武侠小说,椅子上是陈沉换下来还没洗的脏衣服。天花板垂下来一只简易的吊灯,开关是一根旧式的拉线。
  陈沉躺在床上,小声对康婕说:“我很厉害的,每次拉线断了都是我自己搬梯子去接。你可别小看这个,很需要技术的,一个不小心就会被电死,哈哈哈。”
  尽管陈沉用的是玩笑口气,可是康婕听到耳朵里,就是说不出的难过。
  
  那个时候,他们之间还没有出现任何裂痕,没有后来那些居心叵测的女孩,没有陈沉那些冠冕堂皇的劈腿借口,那还是初恋最好、最纯真的时光。
  康婕在他的床边坐下来,趴在床沿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陈沉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脸转来转去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你别这么盯着我,虽然我知道我帅。”
  换作平时,康婕早就忍不住讽刺他了,可是这一天,她忽然收起了所有尖利,温柔得让人难以置信:“你吃完药好点了吗?想不想吃东西,我出去给你买。”
  陈沉也收起嬉皮笑脸,摇摇头:“不用了,你陪着我就可以了。”
  
  其实也没有别的事情做,两人就是说话聊天。
  陈沉示意康婕躺到他身边来,她想了一下,觉得这也没什么好推脱的,便只脱掉了外套,穿着毛衣躺了下来。
  “你爸妈关系不好吗?”陈沉问。
  “‘不好’这两个字根本不足以形容他们的关系有多恶劣,这么说吧,他们简直是把对方当成是杀父仇人……我从小到大,只听见他们没完没了地吵,我也怀疑过他们是不是吃错药了才会结婚,才会生下我。
  “我妈是个超级势利眼,嘴巴很恶毒,这点我像她,不过比她稍微好一点吧。你是没听过她骂我爸的那些话,再没有自尊心的人也经不住那些话……我爸呢,一开始也想着对方是女的嘛,还是尽量让着点吧,后来实在受不了了,两人就天天在家里摔东西,再后来东西不够摔了,就直接打架……
  “总之,我公平地说,我们家是让我妈给毁掉的。”
  
  康婕说话的时候,陈沉一直轻轻地拨弄她的头发,安安静静地等她停下来,才问:“那他们对你也不好吧?”
  康婕对着天花板,发了一小会儿呆:“这么说也不对,我爸对我还是蛮好的,虽然我没给他争过光,但他说了,将来我出嫁一定不能比别人家的女儿寒酸,别人有什么,我都有。”
  陈沉忍不住笑了:“那这么说,将来我娶你,还能挣一笔呢。”
  
  那个时候,他们都没有想到,如此温柔缠绵过的人,到头来会各走一边。在那一刻,他们都不觉得陈沉这句话不切实际,很可笑,康婕还认真地回答他:“反正我爸不会亏待我们的……不过那也是以前了,后来他找了新老婆,我觉得他说过的话也不见得能作数了,唉,一堆破事,不提也罢。”
  她的发梢弄得陈沉的脸上有点儿痒,陈沉让她转过来面对着他。两张面孔,离得只有几寸远,在对方清澈的眼神里,时间缓缓地淌过。
  “你放心,我会对你好的。”
  年少时候的许诺,或许青涩幼稚,但一定比成为世故的成年人之后做出的承诺更单纯更坚定,但同时也意味着更不可预测和不可实现。
  大多数的人,在慢慢长大和老去的过程中,早已经不记得自己曾经说过的话,立下过的誓言——或是,假装不记得。
  
  仅仅过去半年的时间,陈沉那句深情的话言犹在耳,可是那个女孩子的突然出现,让康婕知道了原来那一切都是个笑话。
  多年后,康婕和陈沉都已想不起那个女生的样子,甚至连她的姓名也很模糊,可是康婕没有忘记过自己在当时所遭受的打击和震惊。
  那女孩找上门来,单刀直入地对康婕说:“他已经不喜欢你了。”
  简简单单一句话把康婕整个人都弄懵了,她甚至没有反应过来,那个女生说的是谁。
  对方又补了一句:“我知道你和他睡过,你能和他做的我都能做,你不能的我也能,你趁早死心吧。”
  她不是来宣战的,她只是来通知康婕一声:你的男朋友,我要了!
  最终令康婕感到失去陈沉一点儿也不可惜的,是那女孩的最后一句话:“陈沉说你的胸比我小多了。”
  那是个艳阳高照的中午,康婕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天空,觉得自己的两只眼睛好像瞎掉了。
  她讪笑了一声,不知道该笑这个女孩傻,还是笑自己傻——陈沉不过是这世间最普通不过的一个愚蠢的男生,他凭什么比较我们,挑选我们,羞辱我们?
  
  “你打算怎么解释?”康婕冷冷地看着陈沉。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愧疚,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康婕才意识到原来很多原本熟悉的人和事,可以在一夕之间就变得非常陌生,就好像自己从来没有触及其本质一样。
  陈沉点了支烟,无奈地看着气得发抖的她,慢慢说:“我跟她是玩玩的,你不要吃醋,我会尽快解决的。”
  见康婕不吭声,陈沉又说:“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这样,兄弟们都这样,你随便抓个人问问,也都一样。”
  那一刻,康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所听到的话。
  你竟然可以做到这么不当回事,而我几乎被你的背叛置于死地,你却好像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情,你怎么可以这么云淡风轻地推脱责任?
  沉默了很久很久,风把烟灰吹得散落了一地。
  再也没有必要说什么了,康婕冷笑一声,装出一副真的看开了的样子,转身走了。
  
  她记得,走到没人的地方,自己停下来,不管不顾地大哭了一场。
  
  不是这么容易就能释怀的,心被捅出了个血窟窿,任何止痛药都止不住这种痛。这是连最好的朋友都不能理解、不能分担的痛。
  最深的痛苦,往往是不能言说的,关于这一段,她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缄默并不能遏制悲伤,但最起码可以令它不再扩张。
  后来陈沉来找过她几次,反复强调自己真的跟那女生断得干干净净了,可是康婕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再也没有办法相信他说的任何一句话。一直到很久以后,她对他的爱已经消失殆尽,毫无存留,而这种不信任的感觉却还在。
  
  康婕跟我不一样,她比我更果断也更决绝。从转身开始,她就再没有过一秒钟想要原谅陈沉,没有过一秒钟想要重新开始。
  流泪也好,痛苦也好,食不下咽、夜不成寐都好,那都是她自己一个人的事情,与陈沉没有一点关系——尽管因他而起。
  她比我更早,也更透彻地见识了爱情的脆弱和无常,并且早在很久以前,就不抱希望地接受了这一切。
  
  时隔多年,不知道是哪一根神经触到了记忆的密码,她忽然又想起了少年往事。
  拿着刘总发的那几张钞票,她在夜风里自嘲地笑笑,走进了一家便利店想买包烟。
  就在这个时候,手机响了。
  
  
  
  除了陆知遥之外,一尘和阿亮也都跟我一样,是第一次来西藏。
  他们来了之后,我就拎着包搬到他们那个房间跟他们住在一块儿了。我收拾东西的时候还被小麦取笑了一番:“你等的人来啦?”
  我含混其辞地笑笑,本想解释什么又觉得其实没必要。
  有些事情,你说得再多,别人也很难理解。
  洗过澡之后,披着湿漉漉的长发,我坐在窗台上跟他们聊天,陆知遥问我:“这些天除了在拉萨晃悠,你还去了哪些地方呢?”
  我看着他:“我跟同屋的那个姑娘一起去了一趟纳木错。”
  
  是小麦跟我讲的,“错”在藏语中就是湖泊的意思。
  纳木错,藏语意为“天湖”,西藏三大圣湖之一,是中国第二大咸水湖,也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大湖。
  那天我们两个坐在去纳木错的车上,正对着漫山遍野的牦牛和山羊拍照,司机告诉我,我们现在看到的就是念青唐古拉山啦。
  我从来没有想过,那些对我来讲,原本只存在于地理书上的东西,会在某一天变得如此真实,近在眼前,触手可及,当即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傍晚的时候我们抵达了纳木错,投宿在当地藏民经营的铁皮房里,老板用一口生硬的汉语告诉我们,要充电的话就抓紧时间,过了八点就停止供电了。
  小麦买了两盒泡面,我们说好吃过泡面就去湖边转一圈,等着看日落。
  
  高原上的水烧到七十度左右就开了,刚泡好面,要了一壶酥油茶,就有两个藏民进来笑嘻嘻地问我们要不要买一副经幡,他们可以替我们挂到山上去。
  我拿着叉子怔怔地看着他们,这才知道原来悬挂在拉萨的建筑上,以及这一路过来随处可见的山川河流之间那些猎猎飘扬的、被我称作“彩旗”的东西叫作经幡。
  经幡又叫风马旗,上面印的是藏传佛教的经文或咒语或佛像,藏民们希望风像马一样把经文传播到各地去。
  小麦毫不犹豫地掏钱出来要了一副:“落薰,你也弄一个吧。”
  我回过神来,连忙说:“嗯,我也要一串。”
  
  站在山脚看着那个为我们上山去挂经幡的藏民仿佛芝麻大小的身影,我的视线忽然变得好模糊,好模糊。
  我知道很快,我就无法识别在这么多串经幡里,哪一条是属于我的,但是它会永远在海拔四千七百米的地方,在呼啸的风中,在清澈的湖水静静的注视中,承载着我的祈祷。
  
  坐在纳木错湖边等着日落的时候,小麦心满意足地说:“这样的安排最好了,可以看日落,看星星,明早还可以看日出,然后我们就回拉萨。”
  同行的一对年轻夫妇一下车就产生了剧烈的高原反应,而我跟小麦没有一点儿不适。所以是不是可以解释为,有些人天生宜家宜室,另外一些人则要走很远的路才能够听到自己内心最真诚的声音?
  纳木错的美,使我真正领悟了什么叫作“大美无言”。
  我绞尽脑汁想要描述自己当时的感受,可是也只能零散地说出,云层低得像帷幕,湖水清澈得好像能洗净灵魂里所有的伤痕。
  
  将近九点,天色渐渐地沉下来,漫山遍野的野狗开始狂吠。天气原因,没有出现我们所期待的壮阔的日落,但站在礁石的边缘,眺望着远方那一点点夕阳的余晖,我已经觉得非常非常感动,就像是瞥见了神灵不小心打开的盒子,窥探到了原本与我的生命无缘的神迹。
  小麦嘟着嘴连声叹气说“可惜,真可惜”。
  我笑笑,她还不懂,有些事物就是要有遗憾,不能太圆满,不能太完美,否则一切美得令人心痛,就会再也舍不得离开。
  我该怎么说呢,林逸舟,此情此景都让我想念你。
  你离开我已经那么久,可是我还是非常想念你。
  
  非常、想念、甚至是爱,说起来都显得空洞无物。在他刚刚离开的那些日子里,我一直拼命地想要找出一些证据,可以说服自己,我真的很爱他的证据。
  可是没有,我日复一日地搜罗着脑海中的记忆,我觉得自己愧对那份爱情。
  直到某天夜里,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有一次他开车去找我,我以为他有什么事,可是他不说话就是笑,我穿着拖鞋坐在副驾驶上气急败坏地说:“你再不说什么事我就回宿舍了。”
  他拉住我的手说:“你别闹,我想睡一下,你陪陪我。”
  当时他似乎真的很累,很快就睡着了,像个小孩子一样,呼吸很轻很轻,很安静,枕着我的肩膀。我静静地看着他,肆无忌惮得近乎贪婪,他轻轻的鼻息就扑在我的脸颊上。
  车里的空间只有那么一点点大,有好几次我都想降下窗户放一些新鲜的空气进来,可最后我什么都没做。
  外面非常安静,所有的人和事都离我们很遥远。
  爱一个人的时候,连他呼出的每一口气,都想好好储存起来。
  我就那么静静地陪着他,一动不动地陪着他,想起那首叫作《氧气》的歌,原来真的是有这么一回事——你就是我的氧气。
  
  
  “那天早上我听见屋顶上有噼里啪啦的声音,还以为是下雨了,结果出来一看,居然是下的雪。”
  我跟陆知遥他们说起对纳木错的看法时,只字不提内心的真实感触,而将所有的重点都放在了对美景的感慨上。
  一尘撇撇嘴:“我还是对古格的兴趣更大,我一定要爬到那个洞里去看看。”
  什么洞?我将好奇的目光投射在陆知遥的脸上,他微微一笑,说出了三个吓死我的字。
  “藏尸洞。”
  
  康婕握着手机犹豫了很久才接,萧航那个咋咋呼呼的神经病也不问问情况就哇哇叫:“你们今天全体出动搞定那个暴发户没啊?我本来想找你吃晚饭,但是下午师兄在网上跟我说了这个情况,差点没把我笑死,哈哈哈。”
  康婕举着手机静静地听他聒噪地讲了一通之后,轻声说:“没心情跟你聊,先挂了。”
  说完也不等萧航反应就直接挂断了电话。一分钟不到,萧航又打过来了,这次他开口就慎重多了:“你什么情况啊,话都不等我说完,没出什么事吧?”
  “没事,就是不想说话。”
  萧航在她面前也是死皮赖脸惯了:“那你说你在哪儿,我过去找你。”
  “找我干吗,哎呀,你烦死了,不跟你讲了。”康婕又把电话挂了。
  真的说不清楚为什么,是憋久了还是突然之间犯矫情了,她觉得自己再多说一句话就会控制不好语气,哇地哭出来。
  又是不到一分钟的时间,萧航的第三个电话打过来了,这次没有给康婕反驳的机会:“你再不说你在哪儿,我明天就到你公司找你。”
  
  夜市如昼,萧航替康婕点了一大堆吃的,又恶狠狠地对她说:“你下次再这么没礼貌,挂我电话,我就再也不和你玩了。”
  康婕一脸无语地看着他:“我又没求你跟我玩。”
  不知道萧航的脑袋里装的是些什么,他好像一点儿逻辑也没有,一件事还没说完他就立刻扯到了另外一件事上:“我跟你讲,以后去应酬之前一定要吃点东西垫底,你还真以为他们是叫你去吃饭的啊,你们这些长得好看的小姑娘什么也不懂,那些老男人就是喜欢饭桌上有几个年轻姑娘,调节气氛。”
  康婕闷着头,搅着一碗粥。
  她嘴上虽然不以为然,但心里还是有些触动的。
  以前旁观许至君对落薰的周全体贴,她就在心里感叹过: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个运气的,有人担心你饿不饿、冷不冷,程落薰完全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萧航见她不说话,以为她被自己丰富的社会阅历折服了,又扬扬自得地说起另一件事:“喂,康婕,我上次跟你商量的事你想得怎么样了?其实吧,要我说呢,真的没什么好想的啊!要是哪个美女让我假扮她的男朋友,我肯定求之不得啊!”
  不知道是粥太烫了,还是萧航脸皮太厚了,康婕被粥呛了一下,发出了惊天动地的一阵咳嗽,等她好不容易平息下来,才说:“萧航……你……你他妈再提这事,我杀了你,信不信?”
  看着康婕有些动怒的样子,萧航只好把这件事暂时压下去。
  他叹了口气:“这次我是真的要被猴子他们笑死了……上学的时候,总是我笑他们,现在是报应啊,报应。”顿了顿,他又说,“我们七个人关系可好了,那个时候我们这个小团队可以说是叱咤风云,人见人爱啊。对了,我们还有个很威风的名字,你猜叫什么?”
  康婕白了他一眼:“七个人,难不成叫葫芦娃?”
  “不……”萧航的脸上露出了孩童般狡黠的神情,“是我取的,叫‘七坨屎’,哈哈哈哈……”
  这下康婕实在没忍住,噗的一声差点把粥喷出来。
  
  
  或许是因为在窗台上吹风时着凉了,第二天起床,我感觉到头特别重,整个人昏昏沉沉,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一尘和阿亮结伴去了哲蚌寺,陆知遥拿着我们所有人的身份证去办理边防证,要去阿里必须有那样的东西才行。
  我勉强喝了几口热水,实在是撑不住了,又爬回床上去躺着,心里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
  在高原上感冒,情况可大可小,万一越来越严重可怎么办?
  我看着天花板,迷糊中开始胡思乱想:陆知遥怎么还不回来?难道我就要不明不白地死在这个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的地方了吗?
  想到这里,我鼻子一酸,好像真的已经到了生死关头。也不管康婕是不是在上班,我拿起手机就打了过去,电话一通我就哽咽了:“喂……呜呜……”
  “你哭什么啊?”那边传来哗啦哗啦的声音,好像她是把什么东西打翻了。
  我努力克制情绪,却还是说得磕磕绊绊的:“我好像是病了……头好痛,呼吸也好困难……”
  没等我说清楚症状,康婕就在那头破口大骂:“我×,你是不是傻啊,许至君不是给了你很多药吗?你不会吃啊?到底是病了还是高反你搞清楚啊,实在不行就回来吧,反正阿里在那里不会跑的,大不了下次再去吧!”
  “不是高反,我真的没一点高反……”我挣扎着说,“我好像是感冒了……”
  “行了,程落薰,你跟我说也没用,我他妈现在没在你身边也帮不了你。那个陆知遥不是和你在一起吗,你把电话给他,我跟他说!”
  “他没在,出去办事了……”我心想,就算他在,他也没义务照顾我。
  我轻声说:“算了,我找点药吃,你忙你的吧,我就是想和你说说话,你别跟我妈提这事啊。”
  “你真是有病啊你,你怕你妈担心就不怕我担心啊!”
  她还在骂骂咧咧,我直接挂断了电话。我疏忽了,我光只记得叮嘱了她别和我妈说,却忘了另一个人。
  
  一直到下午,他们几个才回来。我已经醒了又睡,睡了又醒,这样重复了不知道多少次。陆知遥发觉到我的异样,连忙要拿药给我。
  我气若游丝地告诉他,我已经吃过药了,再睡一觉就好了。
  他坐在床边看着我,刚想说什么,门被推开了,是住在隔壁的一个姑娘。
  她兴高采烈地冲着里面喊:“有没有人一起玩杀人游戏?”
  一尘哈哈大笑:“我们只跟美女玩。”
  那姑娘不服气:“那你们来呀,我们有的是美女。”
  一听这话,一尘和阿亮立马起身,还冲着陆知遥喊:“你就不去了吧?”
  即便病了,我也知道这个时候拖着他陪我并没有意义,于是我连忙挣扎着起来,说:“你和他们一起去玩吧,我休息就好了,不用管我。”
  他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低声说:“你再不舒服,就马上给我打电话。”
  
  我点点头,好像真的很听话一样。
  
  不知道又睡了多久,这次醒来才感觉到呼吸顺畅,头也没那么痛了。我从床上爬起来倒水喝才发现,外边已经天黑了。
  我就这样站在窗口,端着一杯只剩下点余温的开水,怔怔地注视着高原上特有的宝石蓝的夜空。是因为海拔高所以离月亮比较近吗?要不然,为什么月亮看起来好像要比以前看到的大呢?
  不用亲眼所见,我能够想到在玩游戏的时候,陆知遥会有多么的引人注目——他缜密的逻辑、流利的口才,还有举手投足之中的大将风范,我之前已经见识过了。
  他不说话的时候总是内敛沉稳,但开口必定一鸣惊人,大杀四方。
  我拖着虚弱的身体上了一层楼,撩开小酒吧门口那层厚重的帷幕,一眼就看到了他们那群人。
  真热闹啊,大家有说有笑的,人人手里攥着一瓶啤酒。
  玩得真开心啊,果然没有我也没什么关系呢……我心里酸酸地想,反正我是融入不了了,还是别去扫大家的兴吧。
  我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回到房间里。不知道被什么力量召唤了,我又爬到窗台上去坐着,一个人呆呆地看着月亮。
  月色很美,美中不足的是阴天,今晚看不到星星。
  那个时刻,我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包围了,好像在突然之间,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醒了似的。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为什么我会跟这么一个陌生的人,来到一个这么陌生的地方?
  
  我并不知道,就在我给康婕打了那个电话之后,她心急如焚,六神无主之下,便把我病了的事情告诉了许至君。当时唐熙就在许至君身边。
  陈阿姨的生日快要到了,唐熙特地把许至君找来一起选礼物。他们去一间店址隐秘,货品高级的进口瓷器店,她想选一套英式茶具送给陈阿姨。
  刚刚进去没多久,才和老板闲聊了两三句,许至君的手机就响了。他一看屏幕,脸色立刻就变了。
  康婕没有浪费一秒钟,开口就直奔主题:“落薰病了,刚打电话给我,好像想哭又不敢哭。”
  
  许至君心里一沉,余光瞥到唐熙——她正专心看一只茶壶——于是他快步走到门外,这才放开声音:“具体什么情况你快说啊,她怎么了?病到什么程度?”
  康婕是一问三不知:“我不知道啊……我都快急死了,恨不得现在就去看看她到底是是怎么回事……我也是不知道怎么办才打电话问你的,你说现在怎么办啊?”
  略一沉吟,他心中立刻做出了决断:“我去一趟好了,你等我消息。”
  康婕当即被震撼得哑口无言,过了好久,她由衷地说:“许至君,我真是,服了。”
  挂掉康婕的电话,他立即打通另一个电话:“你帮我订一张飞拉萨的机票,经停时间最短的……对,全价没关系,尽快哈,拜托了。”
  他打完电话,回过身去,看到倚在门口的唐熙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这是他们第一次正式说到“程落薰”这个名字。
  坐在餐厅靠窗的位置,唐熙两眼无神地望着窗外,对服务员的声音置若罔闻,不愿给予任何回应。许至君便随意点了几道招牌菜,他心里也知道,他们今天不是来吃饭的。
  过了很久,唐熙还是没说话,许至君只好先打破僵局:“唐熙,我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
  “我没有资格不高兴。”唐熙一句话就给他堵回去了。
  如果是林逸舟,在这种情形里,他会顺水推舟说“你知道没资格,就不要摆出这副脸色”,但许至君永远不会这样说。
  尽管他心里也有点不满唐熙的态度,但还是用平稳的语调提出请求:“这件事,请你不要告诉我妈妈。”
  唐熙冷冷地回答:“不好意思,我不能保证。”
  许至君猛地抬起头,他怎么都没想到,唐熙会如此生硬地甩出这样一句话来。然而,他更没有想到,还有更厉害的在后面等着他。
  “阿姨跟我说起过程落薰,你的朋友们也说过一些你们的事情……坦白说,你们的事,关我什么事?我又不是你什么人,对不对?既然不是你什么人,我为什么要替你保守秘密?”
  
  这是唐熙第一次在许至君面前露出她强势而不肯退让的一面。其实,在瓷器店,她看到许至君跑出去接电话的时候,就差点忍不住了。直到她听见他让朋友帮忙订机票,看着他满脸毫不掩饰的忧心,那种被忽视的失落和愤怒,才达到了顶峰。
  “许至君,做人要公平一点是不是?我,为什么要替你对阿姨保密呢?我觉得,我不主动告诉她,已经算是厚道了……”
  “我以为,朋友之间是应该有这份道义的。”许至君的声音也变得冰冷。
  “朋友?”唐熙一声轻笑,原本拿在手里把玩着的叉子“哐当”一声,轻轻地掉在白色瓷盘上。
  她轻声反问:“朋友?许至君,我们彼此坦诚一点吧,你觉得我只是把你当朋友?”
  
  这一刻,唐熙终于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直接向许至君问出了那个问题——那个她始终无法从别人那里获得答案的问题。
  “你和程落薰,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分手?”
  
  这个问题,在她心头盘踞了很长一段时间。只要有机会,她就想问他。可是每一次,她最终都是忍了又忍,强行压了下去。
  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对情势有清醒的判断。
  她知道,如果时机不合适,一旦问出来,不仅无法知道真相,还会打破现在的平衡,惹怒许至君,那绝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好几次,她把在聚会上认识的那个女生约出来逛街,喝茶,吃饭——尽管她们完全没有共同语言。
  浪费这么多时间和精力,无非就是想要知道许至君和程落薰分手的内幕——唐熙自己都感到难以置信,为什么在这件事情上如此执着,简直像是着了魔。
  但只要她一提起,那个女孩就一副很为难的样子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最后没办法了只好说:“唐熙,你还是去问他本人吧,我真的不方便说。”
  
  “一定是他背叛过程落薰。”
  唐熙已经武断地得出了这个结论,但她还是想要得到许至君的亲口验证。只要他承认了,她的心魔也就解决了。
  
  “背叛她的人不是我。”
  
  时间仿佛停滞了好久,桌上的菜都已经凉了,许至君不管不顾地吃完了自己那份,直到唐熙的耐心接近耗光,他才慢慢悠悠地说出这句话。
  就这一句,瞬间让唐熙崩溃的理性冷静了下来。
  她疑惑地看着许至君,而他也就在这样的眼神中,缓缓地开口谈起了他一直、一直不愿意面对的那件事情,说起了那个他永远也不想回忆的生日……
  最后,他用一种总结陈词的语气说:“我知道她不会原谅我,一辈子都不会。”
  弄清楚了整个来龙去脉,唐熙怔怔地看着他,那一刻她有种很想哭又想骂人的冲动——她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想骂谁,那个不知好歹的程落薰?还是眼前一直活在自责里的许至君?或者是,明知道他那么深切地爱着另外一个人,却还是闭着眼睛陷下来的自己。
  “她……怎么能这样!还有你,她这样对你,你还喜欢她什么?”唐熙的声音气得发抖。
  许至君终于抬起眼睛,看着她,他的目光深邃沉静,不打算辩解的样子:“我不觉得她有什么错,换了我是她,我也很难原谅那个挂掉电话的人。”
  “不可理喻!”唐熙把脸转向一边,既生气又难过。
  她不想再和他说话。
  
  
  那晚过后,也许是药效起了作用,我的症状减轻了不少。只是感觉好像被人打了一顿似的,有些酸痛和发力,没什么胃口也没什么精神。
  陆知遥的态度还是看不出端倪,只是提醒我要尽量吃些东西,只剩几天就要出发去阿里了,千万别在这个时候身体再出什么状况。
  我有些淡淡的委屈,和隐隐约约的难过——因为自己的不被重视而感觉到失落和挫败。
  可是我能说什么呢?我不是很明确地用“萍水之交”来定义我们的关系吗,既然只是顺着际遇偶尔相识,又凭什么要求对方事事以你为重呢?
  
  联系好了租车的司机之后,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我们几个人闲散地在房间里休息。一尘和阿亮一个在弄相机,一个闭目养神,我靠着斑驳的墙壁盯着书看,陆知遥在调试他的吉他。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乱糟糟的,十分钟过去了,书还一页都没翻动。
  吉他声在这个下着雨的午后毫无征兆地响起,我仿佛从混沌里睁开眼睛。他唱的那首歌是在云南时我就想听的,可是当时他说没有乐谱唱不了,以后有机会再说。
  我原本以为只是他的一句敷衍,并早把这件事忘到了九霄云外,直到歌声传入我的耳朵:“等待等待再等待,我心儿已等碎,你和我是河两岸,永隔一江水……”
  有人陆续从门口经过,对我们投来友善的目光。
  那一瞬间,那种想要落泪的感觉,是我始料不及的。
  
  窗外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琴声戛然而止的瞬间,陆知遥注视着窗外平静地说:“彩虹。”
  一尘和阿亮同时蹦起来跑到窗口哇哇大叫:“我靠,是双彩虹!两道!”一边说一边拿起相机就往顶楼跑,房间里顿时只剩下我和陆知遥。
  这是我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亲眼看到这样的景色,两道斑斓的彩虹将天地隔开,形成一个奇妙的、仿若人间仙境的画面,如此的不真切。
  我揉揉眼睛,想要用力看清楚,再看清楚一些。
  “有个电影里说,看到双彩虹意味着幸福。”我傻傻地说。
  陆知遥站在我身边轻笑一声:“扯淡。”
  
  接着,他做了一件出乎我意料的事,原本戴在他手腕上的那串紫檀念珠被他摘了下来,拿到我眼前:“给你。”
  一时之间我还回不过神来:“啊?”
  “啊什么啊,不要?”
  反应过来的我连忙一把抓住,生怕他反悔,可是当我一圈一圈在手腕上绕好之后,又不知道该不该说句谢谢。
  我们并肩站在窗口,窗外是罕见的双彩虹,我感觉到血液一点一点流回我的心脏,之前那种淡淡的忧愁和伤感蒸发在空气中,被风带走——我敢说,这种感觉一生之中也不会遇到太多次。
  
  可是,仅仅隔了一天,那种感觉就再一次充盈在我的胸腔里。
  我接到许至君的电话,他说:“程落薰,我到了拉萨,你在哪儿?”
  
  疯了!
  
  
  坐在著名的玛吉阿米,我简直怀疑自己眼前看到的这个人是我的幻觉。
  怎么可能呢?我们怎么可能会在这里见面,他居然这样说来就来了,一点行李都没有,一件多余的衣服都没有带。
  招牌酸奶蛋糕就在眼前的碟子里,我们坐在窗边,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我一直以为许至君是冷静的、理性的,任何情况下都不会乱了分寸的人。
  我们还在一起的时候,不管我把事情弄得多糟糕,他都能有条不紊地收拾残局。即使是在我们分手的时候,他心里有那么多复杂的情绪,表面上也仍然努力维持着镇定和体面。
  我一直以为,他是最能克制住自己的人,而现在我才知道,原来这种人冲动起来才最要命。
  “你真是神经病啊。”我轻声地叹了一口气。
  他笑了笑:“短时间之内被两个女生轮着骂,我真是够倒霉的。”
  除了我之外,另一个女生想必就是康婕提起过的唐熙吧。我拨弄了一下手腕上的念珠,心里暗暗地想。
  他喝了一口甜茶,皱了皱眉,看样子是不太习惯这种藏式的饮品:“康婕给我打电话,说得挺严重的,她很担心……我也是……我们担心你逞强,担心万一有什么事你不肯说,所以我来一趟,确定你没事就好了,我回去也算对康婕有个交代。”
  交代,康婕真的需要这个交代吗——我凝视着他,这个问题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这是我们分手后第一次面对面地说话。
  关于过去,我们缄口不言,关于未来,我们也不打算过问,甚至关于对方的现在生活里的细节,我们也不知道该不该关心几句……
  我们竟然生分成这样,我和许至君,竟然生分成这样……想到这里,我竟然有点儿想哭了,真是个没出息的家伙。
  
  “你现在戴念珠了吗,在哪里求的?”过了好半天,许至君终于找了个新话题。
  可他这么一问,我心里又一紧。
  我假装毫无隐情,平淡地说:“一个朋友给的。”
  他“哦”了一声之后,转过脸去看着窗外,又陷入了沉默。
  当他再开口时,已经是道别:“既然你安然无恙,那我就不在拉萨久留了。我买了下午的机票,你自己多保重。”
  我被他这句话吓了一跳,没能掩饰得了我的震惊:“你这么快就走?”
  “嗯,我下机就觉得有点胸闷,买了红景天,但好像不是特别有效,还是早点回去比较好,以后有机会再来吧。”他笑了一下。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过他这样对我笑了。
  在这个时刻,我除了沉默竟不知如何是好,这沉默中饱含深意,有我的歉疚、惭愧和长久以来对他的,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定义的感情。
  很久之前康婕就这样说过:“程落薰,你可能再也碰不到一个人像许至君,他重视你超过任何人,你信不信?”
  我信。
  我一直深信不疑。
  
  他就这么匆匆忙忙地来见了我一面,又匆匆忙忙地回去了。送别他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处在一种极度的虚空里。我心里有很多很多话想要说,可是如果开口,恐怕我一时半刻也讲不完。
  从玛吉阿米走出来,我意外地看见陆知遥和一尘、阿亮他们三人朝我们迎面走来。那一下我脑中一片空白,手脚几乎无法动弹。
  谁也没问让我难堪的问题。
  陆知遥神色毫无异样,一如往常,只是指了指玛吉阿米说:“我带他们去坐坐,你回头来这儿找我们吧。”
  他们走后,许至君也没有问任何问题——其实我都做好准备告诉他,我就是要跟这几个朋友一起去阿里。可他不问,我也就没有机会说出来。
  他拍拍我的肩膀,对我笑笑:“他们不是在等你吗?你别送了,我自己走。”
  我转过脸去,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
  
  当天晚上,许至君的航班一落地,就接到了唐熙的电话:“终于打通了……你还好吧?她没事吧?”
  对比起和程落薰之间的疏离,此时唐熙热切的关心显得那么温暖,他心里有种久违的感动,连声音都不自觉地变得温柔起来:“我已经回来了,她挺好的。”
  “我想见你。”不知怎么的,唐熙的声音里竟带点哭腔。
  “好,我过去找你。”他第一次这么干脆。
  
  在唐熙家附近的广场上等她的时候,许至君又想起了那串念珠。
  他心想,事实上,程落薰低估了自己对她的了解,以为那么随口一说就打发过去了,却没有想到她一闪而过的慌张已经让真相呼之欲出。连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细节,他却注意到了。
  那串念珠令许至君想起了一只耳钉。
  过去这么久的时间了,它还顽固地扎在那个耳洞里,好像已经生了根一样,可是他曾经送给她的那枚玉,却早已物归原主。
  他苦笑一声:程落薰,你不知道自己不太会撒谎吗?说什么朋友送的,如果真的是普通朋友,你又怎么会随身戴着。
  
  唐熙从家里跑出来,刚洗过的头发还来不及吹干,水滴顺着发梢一直往下滴,身上还散发着沐浴露的清香。
  她跑到许至君面前,许至君微笑着刚想说点什么,忽然之间,她扑过去用力地抱住了他:“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她会跟你一起回来。”
  十几秒之后,许至君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他有点儿尴尬,却又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不敢轻易推开唐熙。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流泪,可她自己也不明白这眼泪为何而来,只是想哭,非得这么做不可。再不弄个出口,她心里那些委屈和哀怨就要把她整个给淹没了。
  过了好一会儿,夏天的夜晚刮起了清凉的风。唐熙抬起头来,满脸潮湿却漾开了笑容:“好了,哭完了。”
  是从那一刻开始,许至君心里好像被某一种看不见的力量给触动了。
  “不知道你哭什么。”
  他的语气,这样温柔。
  
  晚一点的时候,康婕接到了许至君的电话,说已经去看过了,她目前一切都好。
  “他还说有人会照顾你,是不是你告诉他的?”康婕的语气里有种让我觉得不太舒服的感觉。
  我连忙否认:“我没有,我只是说有朋友结伴一起,我是想让他不要担心……”
  不知道康婕是不是吃错药了,讲话阴阳怪气的:“程落薰,你别太过分了,你炫耀给许至君知道那些事,有意思吗?”
  我×!
  我恨不得要开口骂脏话了——康婕你是不是疯了,我跟他炫耀什么了?我连朋友是男是女都没说!
  可是,一想到她那么焦急那么担忧,一想到许至君千里迢迢飞过来,忍受着高原反应,仅仅是为了确定一下我的状况……这两人的情谊,就令我感到受之有愧。
  这样一想,我的口气立刻软了下来:“我真没有……”
  听起来,像是很苍白无力的狡辩。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知道我究竟哪里做错了惹得康婕不开心了,她在这通电话里表现得对我非常不满,可是又不明说:“你自己保重吧,我挂了。”
  直到耳畔响起一串忙音,我依然处于茫然之中。
  这到底是怎么了?难道我非得病死在异乡,他们才满意?
  要等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原来从我上一次无心地刺伤了她的自尊开始,她就对我不满了。
  
  陆知遥叫了我一声说:“诶,你别发呆了,我们去超市采购,明天要出发了。”
  我这才回过神来,呵呵地干笑了两声。
  
  全程走完预计是八九天,陆知遥像一个老师带着一群什么也不懂的小学生在超市里挑选着旅途中的必备品,我刚拿起一瓶家庭装的沐浴露就被他勒令放下。
  我跟他争辩:“为什么啊?好几个人呢,用得完的!”
  “用得完你的头,这一路上可能都没机会洗澡了,你给我放下。”
  
  刚制止了我,那边一尘又开始犯傻了,他拿了四个塑料饭盒放进推车里!
  陆知遥看起来简直要抓狂了:“你买这么多饭盒去阿里搞批发吗?”
  一尘似乎是有轻微的洁癖,他的解释是:“一人一个拿来泡方便面啊。”
  陆知遥平时是多内敛多沉得住气的性子啊,可这下他简直快被我们弄崩溃了。他无奈地再次向我们强调:“减轻负重,泡面的碗筷有一份就够了,大家轮流用,尽量多买一些方便食品,饼干火腿肠之类的。沐浴露洗发水也不用再添置了,现有的那些还不一定用得完。一尘你明天出发之前记得再去买两个氧气罐,要不然你到了古格也没办法进洞。”
  一尘和阿亮走开之后,他又跟我说:“你不是爱吃趣多多吗,多拿点儿。”
  正合我意!听到他这么说,我立刻一副趣多多不要钱的样子拼命往推车里扔,一边扔一边问他:“有一次你跟我说在新疆的某个地方你看到过银河,是哪儿?”
  “噢,那个啊,在赛里木湖。其实这些地方我都去过了,要不是你想去,我才懒得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说完这句话忽然笑了,我站在饼干柜面前一抬头就看见他难得一见的柔软笑意,我拿着饼干的手僵在空中,半天不能动弹。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低下头,收拾繁杂的心绪。
  本来好好的,也没有任何事,还有公费买趣多多,为什么我会突然有点儿难过呢?
  
  收拾行李的时候,我生怕遗漏了什么,可是越是怕就越是没把握。
  陆知遥看我一脸慌张又迷茫的表情,把我叫到他面前,传授了一个自己的习惯给我:“你总是丢三落四的,我教你一个方法。”
  他告诉我,所有的东西都应该有固定的摆放位置:“我全身的每个口袋里放的东西都是固定的,衣服左边放钥匙和钱包,右边放手机,裤子左边放Touch,右边放那个。”
  “哪个?”我是真的没听懂。
  他笑了一下:“成年人都应该随身带的那个。”
  过了两秒,我反应过来了——我没看错这个家伙,他果然不是那种能闲得住的人! 
  
  从拉萨出发去阿里的时候,我戴着那顶灰色帽子,背着陆知遥的单反相机,很矫情地冲布达拉宫挥了挥手,大声地说了一句:“拉萨,再见啦!”
  开车的司机是个甘肃汉子,不知道是不是被我触到了笑点,他一直冲着坐在副驾驶上的我笑。
  我有点不好意思:“师傅,您专心开车,我知道我长得好看,可是咱们安全第一!”
  我这话刚说完,师傅立马从后视镜里看着坐在后排的陆知遥:“队长,小姑娘说得还真有道理,要不你换个你们队伍里最难看的坐她这儿?”
  好一个陆知遥,他面不改色地说:“现在坐您边儿上的这个,就是我们队伍里最难看的。”
  
  
  进入盛夏了,温度高得就算在街上裸奔都嫌热。
  午饭时间过后,康婕在公司写字楼的大厅里看到了陈沉。她有点意外,也有点儿不高兴,语气自然也就不太好:“你怎么在这里?”
  陈沉早就习惯了她在人前跟他搞得泾渭分明的样子,仍然是一脸的不正经:“刚好路过,就来看看你,别紧张,不找你借钱。”
  他说这句话时,苏施琪刚好拿着三明治从正门进来,看到康婕和一个陌生男生时,她的眼睛里立刻闪过一丝精光。
  为了不引起大家八卦,康婕连忙把陈沉拖到大厅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可纵然如此,苏施琪走进电梯时依然是满脸的意味深长。
  电梯一路直上,到八楼时停下来,电梯门一开,苏施琪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萧航。
  他灿烂地笑着跟她打招呼:“Hi,你看见康婕没有?”
  
  其实在康婕进公司之前,萧航也偶尔会来找老大,那时他对苏施琪还比较热情礼貌,有时还会给她带点甜品和点心。但自从康婕来了之后,苏施琪就再也没有享受过那种待遇。
  此时,她眼珠一转,故意说:“看见啦,在楼下跟她男朋友说话呢。”
  她没看错,在话音落下的那一秒,萧航脸上那种绚烂得像午后阳光一样的笑容的确是僵硬了片刻,虽然他很快就调整得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他们挺亲密的,我看你今天还是别找她啦。”她不忘落井下石。
  “嗯,改天也行,那我先走了。”萧航礼貌地笑笑,转身往另外一边的电梯去了。
  看着他流露出些许落寞的背影,苏施琪一声冷笑——伤心了吧,活该,谁叫你对那个新来的土鳖感兴趣!
  她一直记得康婕面试的那天,装模作样地穿了件名牌外套,企图装成一副资深OL的样子。
  从那天起,无论康婕后来怎么样,苏施琪都认定了她就是个土鳖!
  
  康婕当然不知道这个小插曲,对她来说,眼下的生活就是日复一日地重复,没有惊喜也没有波澜。可她心里有个很清楚的意识,虽然现在没发生什么事情,但并不意味着从此之后生活就一帆风顺了。
  这么多年的生活经验告诉她,艰辛的事情总会不期而至,只不过时常换一个理由。
  一开始她并没有意识到萧航的淡出,相反,她甚至觉得那个神经病没有再来找她商量扮演他女朋友的事,实在是给她省了很多事。
  直到某个周末——
  在课堂上,她拿着红笔跟着老师的讲解在书上划重点,前排那个眼镜妹妹忽然回过头来问她:“你男朋友今天来接你吗?不来的话我们一起去逛逛?”
  康婕愣了好久才想起她说的男朋友是指萧航,忽然之间,心口好像被轻轻地捶了一拳,有点闷闷的,不知如何排解的感觉。
  她对眼镜妹妹摇摇头:“去不成呢,我还有事。”
  
  从那一秒开始,康婕完全无心听老师讲课了。她不停地转着手中的笔,企图分散因为想起萧航而带来的不快,可是转着转着,手中的笔哐当一声砸在课桌上。
  她发出那条信息的时候,心里轻声骂自己:傻X啊,你就是喜欢没事找事!
  那是她第一次主动发信息给萧航,内容看起来很简单:“喂,你在干什么?”
  过了大概五分钟,她才收到回复,在这五分钟里,康婕被一种很奇怪很微妙的情绪所牵引着,像是期待着什么却又十分忐忑。
  五分钟啊,萧航编辑两个字难道要用五分钟的时间吗?
  他的回复比康婕的问题更简单:“发呆。”
  看到这条信息时,康婕简直想从课堂上直接飞到他面前,抓着他的肩膀怒吼着把他摇醒:“你是不是老年痴呆了啊!”
  
  可事实就是这样,她根本不明白为什么,一直很热情很友好的萧航,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跟她疏远了。
  
  
  这是一个平行的世界,有人日渐生分,有人日渐亲密。
  经过那天晚上唐熙石破天惊的一抱之后,她跟许至君的关系基本已经明朗化了。
  纵然许至君已经想得清清楚楚,到了最后关头大不了坦言相告,就说自己暂时还没放下程落薰,无法开始新的恋爱。可每次他想要这样说的时候,脑袋里总会冒出个声音质疑他的底气。
  真的放不下吗?
  没错,因为放不下,所以才会听到她病了的消息,第一时间飞去拉萨探情况。
  可是在拉萨见到她的时候,她分明是那么快活的样子,眼角眉梢,连头发丝都透着新生的朝气和喜悦。她不再是在机场那个一脸阴霾的程落薰,很明显,她在旅途中获得了一些让她退去戾气的能量。
  那种能量,跟她手上戴的那串紫檀念珠有没有什么关系?
  这样一深想,他就觉得很烦躁。
  世界上大多数人在遇到拦路的巨石时,通常会选择绕开它而不是摧毁它,因为前者的成本比后者要低得多。
  曾经的许至君,在任何事情上遇到麻烦都会选择不逃避,耐心地从本质上去解决困难,唯独这件事,他决定绕开它。
  绕开它,就把它当作人生的边角余料,绕开它,从此步履坦荡豁达。
  下定了决心之后,面对唐熙主动伸过来的那只白皙纤细的手,他也就没再躲开。
  第一次正式地将唐熙以女朋友的身份带去清吧跟朋友们聚会时,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笑,好像对这个现状一点也不感觉惊讶。
  
  趁没人注意的时候,他溜出去抽了根烟。
  看着街边的彩色霓虹,他心里生出无法与任何人言说的悲哀:程落薰,我们真的就这样了吧……
  
  最高兴的人是陈阿姨。
  因为健康状况欠佳,近年来她也越来越不爱出门了,可是自己一直期待的愿望一旦成真,她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小小地庆祝一下。
  当然不能做得太明显,万一弄得许至君心里有什么疙瘩就不好了。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陈阿姨在某天晚上看电视的时候,故作不经心地对许至君说:“前两天,一个朋友新开了个餐厅,我看图片装修得很漂亮,你有空陪妈妈去看看吧。”
  许至君“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陈阿姨的余光瞥到他的脸——毫无欢喜的面孔,想起他跟程落薰那个丫头在一起的时候,跟现在简直是判若两人。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按照人生的惯性预测,特别年轻的爱情总是会出现故障,大家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其实很多事物都没有人类自己以为的那么坚固,尤其是爱。
  她伸了个懒腰,起身回卧室之前,再次漫不经心地补充了一句:“那你叫上唐熙一起。”
  许至君刚抬起头想说什么,她就轻轻地关上了卧室的门,将他所有想说的话、想表达的情绪,挡在了那薄薄的一扇门外。
  
  一到周末,无论是餐厅还是休闲场所,目光所及之处除了人,还是人。
  许至君停好车之后,满头大汗地走到餐厅来,坐下就感叹:“幸好我提前订了位子,要不然,这么热的天,在外面等,会等死人的!”
  陈阿姨用叉子轻轻地敲了一下他面前的瓷盘,皱着眉头说:“我真不懂你们这些孩子怎么回事,动不动就是死啊死的,少说点不吉利的话。”
  许至君无奈地挑了挑眉头,唐熙顺势把话题转开了:“阿姨,我们点东西吃吧。”
  自从许至君和唐熙确定在一起之后,陈阿姨越发觉得自己的眼光好,也越发喜欢这个举止得体、斯文恬静的女孩子。
  虽然知道这样不对,但是,每当看到唐熙,陈阿姨心里都会不由自主地拿她跟程落薰比一比,怎么看,程落薰都输唐熙太多。
  她知道许至君并没有完全投入到这次恋爱中,但是没关系,时间会让他明白——所有人最终都只会和适合自己的那个人在一起,爱情这回事,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
  点好餐之后,许至君一抬头,顷刻之间,他脑袋嗡地一下,停止了运作。
  他清清楚楚地看见,罗素然抱着浅浅,和宋远一起走了进来。
  与此同时,罗素然也一脸惨白地注视着他。她怀里的浅浅一脸的天真沉静,无所畏惧地面对着这个广阔而惨烈的世界。
  
  
  不太记得我昏沉沉地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尽管紧闭着车窗,可是我还是明显地感觉到温度下降了不少。
  我回过头去,看到一尘和阿亮也睡得跟猪一样,只有陆知遥戴着耳机,目光清亮凛冽得如同盘旋在苍穹的雄鹰。
  我说话的时候有点儿颤抖:“好冷啊。”
  他把我那件艳红的冲锋衣扔给我,面无表情地说:“你看看外面。”
  我擦掉蒙在车窗上的雾气和灰尘,这才看见,外面居然是巍峨的雪山!而我们的车,正行驶在两座雪山之间的山路上。
  在炎炎盛夏,我居然看到了如此壮阔的情景,很久之后想起来,仍然觉得这一生因为有过这样短暂的片刻而加重了生命本身的分量。
  雪山上有一些积雪在融化,远远看去,像是一个不怎么端正的汉字。
  我转过头去叫陆知遥取下耳机:“你看,那面山上,像不像写着一个‘等’字?”
  他顺着我示意的方向看过去,嘴角挑起一点点笑:“师傅,停一下车,让她拍一张。”
  
  我透过长焦镜头将那个画面真实而完整地记录下来,那一刻我忽然理解了那些热爱摄影的人,原来影像是比文字更加具体的记录方式,它既可以结合文字相辅相成,又可以脱离文字独自存在。
  但更让我觉得意外的是,陆知遥竟然会在这种琐事上陪我一起浪费时间,我本以为他会嘲笑我矫情呢。
  我对他的某些误解,要直到我们再度重逢的时候才能一一澄清。
  那是很久以后,他对我说:“你总能注意到被很多人忽略的细节,那是因为你有着极其丰富的内心世界。”
  
  当晚九点多我们才抵达日喀则,在一家饭馆里吃晚饭的时候,我的脑袋里还在反刍着那个“等”字。
  它被我看到,是否带着某种尚未言明的指引?
  等什么呢?
  我在等什么呢?
  
  等待曾经让我悲伤痛苦的事情,裹着糖衣,再度来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