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书名:深海里的星星I 作者:独木舟 本章字数:23190 下载APP
因为那次重创,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倒是完全消停了下来。
  每日老老实实去上课,再没意思的课也坚持坐到最后一分钟。没课的时候就待在学校图书馆,把以前想看而一直没有看的书全拿来看了,这样我才知道,原来只要你专心,二三十万字的书几天下来其实也就通读完了。
  剪除掉所有不必要的人际交往之后,我连手机都带得少,只是每天晚上例行回一下我妈的信息,其他……也没有什么要紧事非要知道非要关心。
  那晚之后,我把林逸舟所有的通讯方式全都拉进了黑名单。
  在现代社会,“拉黑”意味着关闭一切对话通道,是一种彻底的隔绝。我的黑名单里经常添加一些垃圾广告和恶性推销,但我从前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这个名单里会有“林逸舟”三个字。
  我不是没有想过问他,当有一天我用最决绝的方式来对你,你在不在乎,后不后悔?
  然而我想也能想得到,他一定还是挑挑眉毛,撇撇嘴,不屑回答。
  
  我不敢,也不能同任何人说起,无论我是发呆,走神,还是闭上眼睛,甚至是在梦里,那个惊悚的画面都会浮现在眼前,折磨我。
  当初孔颜跟我说起周暮晨和康婕,我只是凭空想象都已经觉得不堪重负,而林逸舟……他是直接拿刀捅进我的心里。
  我永远都会记得——
  我拿出钥匙,插进锁眼,轻轻转动,推开门。我看到客厅的床垫上,他裸露的后背,刺青如烈焰灼眼。
  但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他身下的女生,面色绯红,头发凌乱,身上只有一条薄薄的睡裙,一边肩带已经滑落……
  我没有出声,像武侠片里被人点了穴道,不能有任何动作。
  他回过头来看见我——我们四目相对,霎时,我知道我们之间一切都结束了。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他家,走到路上,一直走一直走不知道走了多久,我竟一点也没觉察那枚小小的钥匙竟然还在自己手里。
  脑中有飓风暴雨狂沙飞石,我死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和封妙琴在一块儿的时候,还要发信息给我叫我过来——为什么?
  在那个深夜里,我把这些对许至君和盘托出,他一直沉默着,直到最后他才说——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是她拿他手机发的。”
  他没有说名字,过了一会儿,我才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一直记得。
  去年冬天的一个夜里,我洗完澡还没来得及吹头发,忽然接到林逸舟的电话,他说“我在你宿舍外面”。我慌慌张张穿着睡衣就跑了出去,他看到我在寒夜里头发还滴着水,便解下自己的羊绒围巾将我的头包住。
  他同我说:“没有什么事情,就是突然想看看你。”
  “程落薰,我觉得自己有点孤独。”
  当时我傻傻的,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这样的话——他不是有很多朋友,很多玩伴,还有很多游戏吗?
  然而到后来,我便懂得了。
  真是孤独,在这么喧闹的世界里,所有的拥抱都和你无关,所有的声音也不是为你响起,沾了一些别人的热闹,更衬得自己形单影只。
  我以为,哪怕就是因为这点孤独,也足够把我们紧紧绑在一起。
  
  他还说过一句让我特别难过的话:“生不对,死不起。”
  我嘲讽他是不知人间真正的疾苦,为赋新词强说愁,他也没有和我争辩,只是把头倚靠在我的肩上,沉默不语。
  这些回忆像黑白照片,在无人知晓的漫漫深夜里,一张一张在我眼前展现。
  回忆如果没有力量,我就不会在被伤透了心之后依然泪如雨下。难以相信我曾经还自不量力地想,我一定要赶走笼罩林逸舟的那个阴影,让他快乐起来。
  可是我想让他快乐的这个人,却给我制造了这样巨大的阴影,让我永远也快乐不起来了。
  
  
  从前与林逸舟过从甚密时,我总觉得时间飞快,什么事情都没做一天就过去了,而和他断了来往之后,生活好像一下安静下来,变得慢慢悠悠。
  许至君开始频繁出现,但他这人沉闷少话,也看不出他心里想什么。有时我们一起吃饭,然后他会提出要不要去哪里哪里走一走,散散步,都是些我没去过的地方,有些文艺的小店,偶尔他会买下我喜欢的一两件小玩意给我。
  虽然是礼物,但价格都不贵,我也不觉得欠了他什么人情。
  
  在他身边时,我的心总是很平静,像一潭深水,所有的焦躁和急切都变得平缓,沉入水底,而这种感受我以前从未有过,我不知道这就是归属感。
  谭思瑶私下悄悄问我:“他在追你?”
  我连连否认:“没有的事,怎么可能,他连你都没看上……”
  “不是一码事儿啊,”她认真地分析,“说不定他就喜欢你这个类型呢?你放心啦,我真的不介意了!”
  之后我无意间和许至君说起这回事,没有一点儿别的目的,纯粹是觉得谭思瑶这个傻里傻气的想法很好笑。没想到,许至君竟然问我:“你是什么类型?”
  “我?”我想了一会儿,“就是很普通,不好看,也没什么个性的那种类型吧。”
  他像是感到很意外的样子:“不好看吗?”
  我比他更意外:“当然啊,我从小到大都没有人说过我好看,你不用这个表情啦,我根本都不在意的。”
  “我觉得……很好看啊。”
  是我的错觉吧——那一瞬间,他的表情竟然有点儿羞怯。
  
  其实,我说得也不准确——并不是从来没有人说过我好看,唯一认真夸过我,鼓励过我的那个人,就是康婕。
  
  和她决裂之后,又发生了很多事,有一段时间我几乎完全把她忘了,但在节假日里路过购物中心时,我还是忍不住进去,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偷偷地看过她一回。
  我们真的太久没见了,这在以前我和她都不能想象的事情。怀着一种无法解释的阴暗心理——我希望能看到她垂头丧气,精神不振的样子——难道她的生活里少了我,对她就没有一点儿影响吗?
  可惜我想多了,她真的完全没有变化。
  穿着得体的工作装,化了精细的妆容的她,礼貌又热情地招揽着顾客,微笑着向每一位愿意驻足的客人推荐产品。
  我讨厌她脸上职业化的笑容,像一张面具,让我觉得她更陌生了。
  
  我躲在许至君的身后,看了半天,终于气鼓鼓地跟他说:“走了走了。”
  
  他带我去一间新餐厅吃饭,问我想吃什么?我完全不懂,于是都由他做主。
  我们对面坐着,一时无话,却也丝毫不觉得难捱,仿佛这是已经发生过许多次的事情那样舒适熟悉。
  原来我也可以被人如此温柔地对待。我毕竟不是钢铸铁造,胸膛里这颗跳动的心脏经不起那么多不被疼惜的摔打和投掷,关于爱情这回事,我似乎还没有真正开悟过就已经厌倦了追逐它的过程。
  对于我来说,林逸舟就像是永远的彼岸。
  
  菜端上来,他跟我讲:“现在还没到蟹最好的时候,过半个月我们再来。”
  我忍了一会儿,终于问:“你干吗对我这么好?”
  他这样答我:“我对朋友都这样。”又问我,“你想不想看电影,我知道一家比较偏的影院,人很少,不会吵。”
  每一处细节都如此熨帖,由他说出来,却又并不刻意。
  我笑着说,好啊。
  
  从餐厅离开时,许至君去取车,我在门前等他——忽然听到一声“程落薰”——那声音,我再熟悉不过,正是我此刻最不想听到的声音。
  我不敢转身,心里拼命祈祷他以为自己认错了。
  我怎么运气这么差,脑子又这么糊涂,我应该想到,这种新开的餐厅,又在这么热门的地段,总会有些概率碰到认识的人。
  怎么办,我完全没有预想过会有这一场。
  
  他绕到我面前,我不得不抬起头——距离上一次这样直视彼此已经过去多久了?曾经那么样亲密的我们,现在犹如隔着鸿沟。
  他皱着眉,眼神透着一股狠劲,语气极不友好:“你和谁一起?为什么我一直找不到你?”
  我的态度也很尖锐:“关你什么事。”
  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你注意一下你说话的方式,难道不关我的事?”
  我笑了一声,毫不掩饰我的讥诮——还真不愧是林逸舟,一贯任性自私,心中只有自己。
  
  我轻声问他:“那你跟别人上床,关不关我的事?”
  
  他浑身一凛,像被人揭开了尚未复原的伤口的痂,露出了疼痛的表情。他好像以为我会哭——我是双眼发热,泪凝于睫,但我不会再哭了——我挡开了他要为我擦泪的手。
  “你他妈一句解释都不听是吗?”他冷着脸,声音也是冷的。
  “我他妈全都看见了你还解释个屁——”我说话比他更凶更狠,“你知道我一想起你是什么感觉吗?林逸舟,我觉得你真他妈脏。”
  我知道这句话有多伤他——但比起他伤我的,这算什么?
  可他真的转身要走时,鬼使神差一般,我又拉住他不松手。
  一字一字从我牙缝里挤出这个问题:“你到底当我是你什么人?”
  不知道他是出于报复还是真心,他甩开我的手,反问我:“什么人?你就这么玩不起?”
  
  那眼神比死还要冷。
  
  我深深呼吸,勉强站定,点点头:“好,我明白了。”
  我该坐上去的那辆车已在路边等我,我心寒如铁,一步步走向车里那人——其实我一回头就可以看见林逸舟悲伤的样子,可是我竟然真的,一次都没有回头。
  这是许至君第一次问我我不想回答的问题:“就是他吗?”
  在黑暗的影院之中,许至君轻轻握住我冰冷的手。电影到底演的什么,我根本不在乎,有人笑,也有人哭,那像是一个离我有几百光年的地方。
  失望到极致就是坚强,我已经无话可说。
  
  
  李珊珊坐在我面前,满脸肃然,好几次欲言又止。我佯装不知她的目的,直到我把一份大份的鳗鱼饭吃光,又喝光附赠的味增汤,她终于找到机会开口:“你是不是跟别人在一起了?”
  我抬起头,盯着她:“什么别人?相对于谁来说的别人?”
  她举手投降:“是啦,他让我来问的,你也知道,他那个死脾气……”
  我一直没有正面回答,她只好换了话题:“你还想吃点什么?”
  “我吃饱了,你当我是猪吗?”
  她耸耸肩膀,做了个鄙视的表情:“猪都不会去招惹林逸舟,你比猪都不如。”
  这个名字是我的命门,她一提起,我就泄了气。
  
  李珊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是我的好朋友,他也是,不然我干吗管这种闲事。我肯定不会偏袒他,他就是蠢货,可是你不是很喜欢他的吗?你和别人在一起无非也只是想气他而已……”
  “不是,”我笑了,“姗姗,我是那么幼稚的人吗?”
  她挥了挥手,像是要弹走我说的话:“这跟幼稚没关系,再聪明成熟的女人,感情上也可能是一笔烂账。”
  这话倒是不假,罗素然平时一副聪明模样,还不是载在坑里出不来。
  我想了想,说:“我家境很一般,从小到大很多事情我都是将将就就的,唯独这件事,我计较得很。他可以三心两意朝秦暮楚,我不行。我就想要清清白白的感情,非黑即白的感情,可是他偏偏做不到,给不了。
  “珊珊,你知道吗,我觉得最糟糕的事情不是他不能专心地对我,而是他让我怀疑自己,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真的这么差劲,不值得被人爱。”
  说到后来,我有了颤音。
  
  李珊珊沉默许久,低头不再劝我。
  
  “如果这是你的决定,我也只能支持你,不过……”她话头一转,“你去把钥匙还给他吧。”
  “我会寄给他的。”
  “落薰,你那么爱他,就算不能再在一起了,也应该当面说清楚。”
  我望着她,原本坚定的决心开始动摇——我不知道究竟是她真的说服了我,还是说,内心最深处,我还想再见他一次。
  一个甲子般的时间过去了,我终于点点头。
  
  我原以为,我一生也不能鼓起勇气再踏入这里,原来,也不是我想象的那么难。
  所有的摆设都和过去差不多,只是角落里多了几只空酒瓶,屋里有股很长时间没见阳光的气味。
  我走过去把窗帘拉开,强烈的光霎时穿透屋子,尘埃在光束中飞舞。
  他从揉成一团的毛毯里伸出头来,勉强睁开一只眼睛,看到是我,又缩了回去。好一会儿,毛毯里传来瓮声瓮气的声音:“你来做什么?”
  “我来还钥匙给你,顺便拿走我的东西。”
  其实我哪有什么东西落在这里,不过是为了找个台阶下。
  等了半天没有任何回音,我忍不住过去踹了一脚,他这才彻底清醒一般叫出声来:“我去,你干嘛!”
  我靠着墙,坐在地上,说:“你去洗漱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等到他从浴室冲洗完出来,已经过去二三十分钟,我已经从卧室的衣柜里找到了他曾经说要给我的那件灰色上衣。
  他目光一愣,脸色又沉了下来:“你什么意思?”
  “你不是说这个要给我吗,我等下就拿走……”我说,“钥匙我放在鞋柜上了,物归原主。”
  不知道为什么,我非要加上这句:“以后你爱给谁就给谁。”
  他一步冲上来,趁我没有防备一把抢走了衣服,像想打架的小孩一样冲我喊:“我不给了。”
  天知道我们俩发了什么疯,竟然为了抢一件衣服厮打起来——我拽住一只袖子死也不肯放手:“妈的,你自己说过的话当放屁了吗?”他也不放手,如同拔河一般:“妈的,我说不给了就不给了!”
  僵持了好久,我恨恨地看着他——这个王八蛋——突然,我松手了,他没来得及反应,往后一个踉跄,摔在了床垫上。
  没意思,真的太没意思了,我的灵魂好像刚刚脱离出躯体飘在半空中看完了这场短暂的闹剧继而回归原位。一件衣服罢了,不给就算了,何必闹成这样。
  我拢了拢头发,吐出一口气,说:“不跟你闹了,我走了。”
  
  我刚迈出一步,他已经挡在我的面前。
  没有用,我再彪悍毕竟是女生,力气不如他。
  他挡着我,双眼通红地望着我,有那么一瞬间,我误以为他是不是要哭了。
  
  但最后哭了的人是我。
  
  我还是这么没用啊,一点儿进步也没有——来之前,我不是对自己发过誓一定不会再哭了,要云淡风轻地解决这一切吗?
  欺骗别人或许很容易,但我如何欺骗自己?还钥匙也好,拿衣服也好,不都只是幌子吗?归根结底我就是想见他,想知道我们之间是不是真正地完结了。
  他看见我哭,之前那股对抗的情绪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切的悲伤。犹豫了片刻,他轻轻抱住我,把脸埋入我的头发。
  他说:“我错了,落薰,我是蠢货。”
  
  我哭得更加汹涌,我丝毫没有想过他会服软,我没有奢望过他会承认造成今天这个局面是他的错。可是当他真的说出来的时候,为什么啊,我的心竟然会这样绞痛。
  长久以来我都不想变成一个俗气的人,说一些俗气的话,问一些在别人看来蠢得不能再蠢的问题,我忍着,努力压抑着,希望答案不是由我索取而来的,但我今天,终究是要问他了。
  
  “林逸舟,你究竟爱不爱我?”
  
    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两个,如果他说不爱,我会很难过,但是如果他说爱,我想我可能会更难过。
     可是他却这样说:“……我不知道。”
  “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在乎的人之一了,可是我不知道……这个是不是爱……可能还要多花一些时间,我才能够想明白。你能不能先不要和我分开,不要跟别人走?我可能没有资格要求你什么……”他讲得碎不成句,没有逻辑,可我理解他的意思,并在这理解的过程里,一点一点地死了心。
  
  我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他不说爱,也不说不。他说我是他最看重的人,可是他却还不能确定这是不是爱。
  我觉得自己已经只余下半条命在他手里。
  这怀抱我再眷恋,也不得不推开。泪水已经全干了,脸上的皮肤紧绷着,我努力地挤出了一点点笑和一点点声音。
  “林逸舟,再见了。”
  
  
  当天稍微晚一些时候,李珊珊给林逸舟打了一通电话,她急切地想要知道事情的后续。
  “怎么样啊?”她像是比当事人还要关心,但只得到了长久的沉默。
  “到底怎么样啊,你急死我了,哎哎哎你要不说我就打给落薰了啊。”
  林逸舟一声不吭地把电话挂断了。
  李珊珊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没有任何人知道。
  黑暗的房间里,林逸舟的眼泪,那么重地砸下来,像一记惊叹号。
  
  连我自己都觉得诡异,这一次之后,我竟然没有像从前那样状态低至谷底。也许是已经麻木了,也许是伤得太重激发了自我保护机制——有时一天下来,我竟然一次也没有想起过林逸舟。
  比起过去和周暮晨那一段,我现在表现得很好。
  早睡早起,准备六级考试。有时候还会和同学一起去跑跑步,虽然只是装装样子,但生活也有了一种装模作样的充实。
  我不会再倒下了,也不会再回头了。
  我必须要忘记他,否则这剩下的半条命也会耗尽。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顺利通过考试之后,谭思瑶带来了一个消息给我。虽然她看上去有些不情不愿,但最终还是用为我高兴的语气讲出来了。
  “许至君,他喜欢你。”
  我第一反应是——胡说八道,我又不是没有试探着问过,人家说了,自己对每个朋友都是这样的。
  “谭思瑶,你明知道我现在感情世界一团糟,开这种玩笑你还是人吗?”
  她急了,拿出手机解锁屏幕:“你自己看自己看。”
  那是她和许至君的聊天记录,我清楚地看到谭思瑶这边问:“你干吗老是来找落薰啊?”
  “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好奇嘛,你是不是喜欢她?”
  
  从时间上看,他的回复是过了一阵子的,但那两个字深深地击溃了我。
  
  “是啊。”
  
  于是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迷雾都散去了,一个清晰的真相水落石出。
  难以置信,但又好像,顺理成章。
  我十几岁时爱读亦舒,可以说我整个价值观的基底都来自于那些作品,因此我总是不断告诫自己不可以对命运有太多怨怼,可是到了这样的时刻,难免还是会觉得命运弄人。
  周末的夜里,我和许至君在上次那家咖啡店里坐着,眼看着周围位子上的人一桌一桌付账、离开,我感到有些话实在不能不说了。
  “思瑶说——”我艰难地开了个头,就不知道如何继续说下去,这太尴尬了,哪会有人好意思问别人“听说你喜欢我,是不是”?
  他自然地把话接了过去:“她问我,我就承认了,我觉得你直接来问我其实最好了,何必由她在中间穿来穿去。”
  他这么坦荡大方,我原本紧绷着的神经和身体也就随之放松下来,可是,我依然不知道从何问起。
  他像是完完全全知道我的迟疑,也完完全全知道我的顾忌。
  他顺着说了下去:“之前你就问过我,我那时还没有想好,再说,时机也不合适。”
  我有些黯然——时机不合适的意思是不是指,当时我和林逸舟的纠葛还没有完全解除,原来连旁观者也看得出我那时魂不守舍。
  
  我感到有些啼笑皆非。
  以前我总觉得自己一定有很大的问题,很致命的缺点,所以不能使别人喜欢我。但仔细想想,似乎也不尽然……周暮晨喜欢过我,虽然短暂如昙花一现,林逸舟也不是不喜欢我,只是他同时还还能喜欢别人,而现在,是许至君。
  我眼中有深深的疑惑,不明白这一切兜兜转转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只能将这份疑惑传达给他,希望他能解释得清楚。
  
  “你喜欢我什么?”
  
  许至君忽然笑出声来,印象中他一贯稳重,不知道我的话怎么就点到了他的笑穴。
  “你怎么会问这么傻的问题啊程落薰,难道在你看来,这件事有什么量化的标准吗?我应该怎么答你,说你美,聪明,还是优秀,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哪一个你会相信是真的?”
  我一时呆住,没料到他会这么犀利直接。
  他并不理睬我的反应,沉吟了一会儿,又变成了平时谦和的模样。
  “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你,大概在你还不知道我的时候……思瑶经常跟我说起你,好像她除了你也没有其他的朋友似的。大概是我自己成长得比较顺遂,认识的人大多也和我一样,所以我觉得你有种特别顽强的生命力。这些年,你的经历我多少也知道一些……最近和你相处多了,更印证了我以前的想法,如果非要说我喜欢你身上的某种特质,那就是你的一腔孤勇吧。”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一个人用“孤勇”两个字形容我。
  
  我没有家财万贯,也没有倾城美貌,我唯一拥有的,不过是这一腔孤勇。
  这些年来,种种遭遇令我身体里自行产生了一套消解痛苦和失望的法则,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再难过伤心,吃饱睡足第二天起来又是全新的生命。
  不如意的事情总会有,崩溃也是人之常情,但不管怎么样,我总得活下去。
  这些话,这些无奈和悲哀,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而在这个夜晚,被他一语道破。
  
  本应该流几滴泪来应景,可惜程落薰从来都不能当着人说出真心话——我故意笑成很夸张的样子:“漂亮、聪明和优秀,我真的一个都不沾边吗?”
  他神情庄重:“你问我,我也说了,你就这么不当回事吗?”
  我这才发现,许至君其实有他不温和的一面。
  他和这个年纪所有的男孩子一样,都有锋利的锐气,只是大多数人在经历了磨难之后都变了模样,而能够不妥协的,只有少数幸运儿。锐气,就像与生俱来的翅膀,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我们终要折断翅膀,慢慢学习步行。
  夜风微凉,又一个夏天快要来了。
  我们散步回去,路灯不够亮,我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一路上我们都没怎么说话,时间仿佛比平时要过得慢。以往我们在一起都很惬意轻松,为什么今晚这么凝重?
  到我宿舍门口时,我停下脚步,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他:“你爱过谁吗?”
  他一怔,过了一会儿,点点头。
  “我初恋的女生,从小学美术,后来留学去欧洲,没再回来,我们是自然而然的分手。”
  我不知道还有这样一段故事,思瑶从来没有说过,也许她也并不知道,看样子许至君很少提起。也许是因为今晚月色温柔,此情此景,也适合摊开心里的褶皱,把旧事拿来晒一晒月亮。
  我仰起脸,认真地问他:“你告诉我,什么是爱呢?”
  这是我一直想要从别人那里得到答案的问题。
  
  他在昏黄灯光里的沉默的侧面,轮廓漂亮得如同一帧剪影。他好像被这个突兀的提问给难住了,一下子想不到适当的语言回答我。
  就在我要转身进去的时候,他拉住了我,力道不大却有着坚定的意味。
  他说:“我说得可能很片面,别人未必会赞同。在我的想法中,我爱你,不仅仅意味着我想和你在一起,我爱你,是意味着我承诺永远不会伤害你。”
  我深深凝视他,沉默不语之中感到了震动和颤栗。
  我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我更没想到他是这样想的。这句话要换一个人说,我可能会认为太矫情太造作,可是他如此自若,如此云淡风轻,我只觉得感动。
  他见我如此反应,连忙又补上一句:“我真是很不习惯说这样的话,你可以把主语换成任何人,我只是讲自己的想法而已。”
  我笑了笑:“许至君,你还真配得起你的名字。”
  
  许至君,你是至情至性的君子。
  
  当晚,我收到他的信息:“今天的事,你不必想太多,顺其自然就好。”
  那个讨人厌的程落薰又钻了出来,问:“难道你身边没别的女生?”
  他也没有客气:“不是每个人都像你喜欢的那个人一样不甘寂寞的。”
  
  很好,见血封喉的话术,气得我翻了好几个白眼。
  坐在许至君家客厅里,我浑身都不自在,手脚也不知道要如何摆放。茶桌上虽然摆满了用来招待我的零食和水果,但我一个也不好意思碰。
  我受不了这种窒息的感觉,悄悄起身走到他的书房门口——他正趴在书架上找什么东西似的,背对着我。
  我嘘了两声才引得他回过头来看我,我几乎是在央求他:“我想走了……”
  他手往厨房一指:“那你跟我妈妈说一下啊,她在做菜。”
  好烦!我突然想到,应该提前看看星座运势或是黄历之类的东西,说不定会得到“不宜出行”的提示——事已至此,我走也走不了,只能慢慢耗了。
  
  一切都是从许至君要我陪他去买衣服开始的。
  我以前总以为逛街购物是我们女生的爱好,男生嘛,一件T恤一件衬衣两条裤子就能打发三个季度了,到了冬天,再套上一件大衣或是羽绒服不就够了?但许至君让我知道了,虽然男生平时没我们爱买,但他们一旦买起来,就是批量地买。
  在他试第五件衬衣时,我悄悄地翻看了一下其中一件的价签——妈呀,我心里暗叫一声,太贵了吧。一件衬衣,算上原料、人工、运输、广告费和税费,也不至于要卖到几千块吧?
  这大概是我所无法理解的世界。
  但许至君喜爱这个品牌,衣服裤子一次拿了七八件,在导购小姐的推荐下,又拿了一顶帽子,我暗自咋舌,这得要多少钱啊?
  到结账的时候,他出示信用卡,可POS机一直无法顺利出单,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店员担心耽误太久,影响客人心情,又问我们:“请问有现金吗?”
  “我只带了这一张卡。”许至君一边说着,一边看向了我。
  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可能有这么多现金,再说我卡里的生活费也不够付他一件衬衣的账。他从我躲闪的眼神里知道指望不上我了,想了想,把手机拿出来打了一个电话。
  
  “妈,我在XXXX……要现金……你快过来救救我。”
  
  讲完电话,他转过头来对我笑:“我妈在附近做美容,她有钱,让她来付。”
  我一听,这还了得,我还不赶紧跑——却被他抓住,干吗啊,我妈又不凶,你怕什么啊。
可我并不是因为这个才纠结呀,我真是服了他。我清清白白一个人,为什么要在这种情况下见你妈?
  但我最终还是没能挣脱他。店员小姐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也帮着一起挽留我,甚至还端出了喝的,让我们坐着慢慢等。
  没有等多久,许至君的妈妈就出现了,她刚做完护理的脸上有一层金钱的光泽,拎一只价格不菲的手袋,进来直接走到收银处,朝我们招招手:“过来呀。”
  那张足以把我妈吓昏过去的小票,她只是看了一眼,就从包里拿出刚取的现金,爽快地结了账。
  
  事情完毕,阿姨仿佛才看到我:“小君,这是女朋友吗?”
  我满脸通红,心想就算你是长辈也不可以这样乱说话哦。
  她稍微打量了我一番,说:“那就和我们一起回去吃饭吧,我叫人送了新鲜的鱼来。”
  
  准确的说,这是他父母的家。他大学毕业之后就搬出去自己住了,交换的条件是每周至少回来吃一顿饭。
  但近来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就是为了让妈妈高兴,他回来的频率高了许多。
  阿姨在厨房里的时候,我悄悄问他:“你爸呢?”
  他淡淡一句“忙吧”就打发了我,我因此察觉到这幸福家庭的表象底下或许潜藏着一些隐秘,然而我还是识趣地没再继续追问。
  关系再好的朋友,人家不愿意讲的事情,我也就不想知道。人和人之间始终存在着边界,若希望彼此之间的情谊能够长久,就不该有越界的言行。
  我曾经因懵懂而跨过那条线去,后果是我所没有预想到,并且也不愿承受的。
  “世界再广大丰盛,个人也不过只是一座孤岛”,这句话,是很久以前我在罗素然的节目中听她说的,我第一次真正理解这句话,是在我去找她的那天早上——而那一天,竟然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她送给我的珍珠,我一直小心仔细地收着,很少戴,某种意义上它影射着我对她的感觉——没有消失不见,只是被藏起来了。
  
  我以前没有这么爱回忆过去,也许是因为那时人生很单薄,没有太多经得起反复咀嚼的事与人,而现在不一样了,如许至君所说,我变了一些。
  我想我可能开始有点儿沧桑了。
  
  一顿饭吃得很平静,阿姨没有问东问西,许至君也很少说话,我猜这也许就是他们的家教。但即使是这样,我的心理负担依然很重,只想吃完饭赶紧逃跑。
  走的时候,阿姨倒也没有勉强留我,只是把我们一起送到门口,说了几句“有时间多来”。是我太敏感了吗?我觉得这只是她出于自身修养的客气话。
  许至君执意要送我回去,我便同他一起去地库取车。在他的车子旁边,停着一辆香槟色的汽车——他皱了皱眉,表情有些让人不解。
  “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他说,“这是我爸的车,他今天没开,可能出差了吧。”
  
  我们像往常一样坐上车,离开地库,我丝毫没有感到任何不对的地方——我是真的真的没有想起来,我其实曾经见过那辆车,就在之前某个清晨,某个便利店的门口。
  
  
  凌晨一点多我被枕头底下的手机震动震醒,迷迷糊糊“嗯”了好几句才听出来是宋远。他的语气是我从未听到过的冷峻:“落薰,我这边出了很严重的事情,我现在没法跟你细说,总之就是我姐知道我和珊珊的事了,大发雷霆,我现在不敢回去……你能不能去陪陪她?
  “我知道太突然了,很对不起你,但是我想不到别人了……落薰,求求你。”
  过了大半天,我的脑子才恢复正常运转。
  我忘记了,宋远一直不知道我跟罗素然已经许久不来往了,可是我还是听见自己说:“好。”
  我借着手机屏幕的小小光亮,摸着黑穿衣服裤子,但摸摸索索的声响还是惊动了谭思瑶,她伸过头来小声问:“这么晚,你去哪里?”
  见我没回答,她又坏笑了一声:“许至君找你?”
  我懒得跟这个八婆讲太多,蹑手蹑脚地下了床,轻轻打开门溜了出去。
  
  门禁处的阿姨说什么也不让我走,没办法,我只好绕到女生公寓的后门,翻墙而出。当我摔到墙外的绿化带里,被树枝划了好几道时,我简直气得想吐血。
  好事从来就轮不到我,这种事倒是一天天地找上门来。
  等我上了出租车,借着微弱的光亮,我才发现手掌磨破了皮,血丝隐隐约约地沁了出来。
  
  我从来也不是真正心意坚决的人,否则就不会和林逸舟拉拉扯扯那么久。纵然罗素然私德有所亏欠,可是我曾经最彷徨无助的时候,是她的温柔善良鼓励并支持了我。
  这是我妈教过我的道理:人情债,就要用人情还。
  所以当我终于可以跟保安说清楚她的门牌号,并顺利到达她家门口,敲开门看到哭肿了双眼的她时,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素然姐,我来了。”
  
  与此同时,李珊珊也在直面一场狂风暴雨。
  
  她的双手轻轻抚摸着小腹,这里面有一个小小生命尚未成形,但她却仿佛已经能够与之感应,与之对话。
  “你会给我力量对吗?”她声音轻轻柔柔,怕惊醒什么。
  
  自从她擅自搬了家,并故意隐瞒新住址开始,风险就一直如影随形。和宋远在一起时还好,觉得尚有一层保护罩,但独自一人的时候,她总会陷入焦虑和担忧。
  那人不是能够轻易应付和摆脱的傻子,她心里比谁都清楚,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逃避和祈祷,希望撕破脸的那一天能够晚些到来。
  终于到了不得不摊牌的时候。
  
  他终于还是找到了这里,亲自上门。她毫无防备,措手不及——连宋远的衣服鞋子都没来得及藏起来,洗面台上的两支牙刷清清楚楚地表明了一个事实:这是两个人共同生活的空间。
  他看了看逼仄房间里的简易沙发,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既是不解又是鄙夷:这是什么生存条件,她跟着自己过了几年好日子,竟然还能回头来住这样寒酸简陋的屋子。
  他在沙发上坐下,眯起眼睛看着她——她虽然面色镇定,但一直在抠手指甲的动作已经泄露了心底的惊慌。
  “你到底在搞什么花样?”他问。
  很长时间,她答不上话。有一套说辞日日夜夜在她心头盘踞,她为这一天做了很多准备,在内心无数次演练和修改,但原来事到临头,自己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思忖半天,她走到他身边蹲下,仰起脸来望着他——这是一个示弱的姿势,很明白,她知道自己无力对抗,只不过想求对方高抬贵手,放她生路。
  “这几年你对我很好,照顾得我很好,我没有为钱发过愁……衣食住行都没操过心,我知道这都是你给我的……”她声音越来越低,“我现在不小了,想过自己的生活……”
  
  她以为,自己就算不地道,但彼此之间总有几分旧情,不至于弄得太难看。
  她还以为,他一定不懂爱,也不爱她,也许连喜欢都算不上,不过是贪恋年轻躯体、紧致细滑的皮肤和娇艳的容颜——而这些,她感到也逐渐离自己远去了,他还有什么理由不放手呢?
  直到他揪住她脑后一把头发,咬牙切齿地逼视她,她才发觉自己弄错了。
  
  他当然没有幼稚地想象过这种畸形的关系里有爱的成分,但他认为,至少应当有忠实。即便只是交易,甲乙双方也应该有基本的诚信。
  可是她不声不响,背信弃义,以为搬了新地方就能甩开这一切,太愚蠢了。当他第一个耳光扇过去时,有一个念头从他脑中闪过——当初真该让你去念点书,也许你会多懂点儿道理。
  “不要打——”她哭着去拉他的手,担心自己的身体因承受不了暴力而伤害到腹中小生命,“不要打了,我怀孕了。”
  空气遽然停滞,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和他在一起的这些年,她一直非常小心地采取措施,哪怕最亲密的时候,他开玩笑说“你给我生个孩子”,她也不肯随便接话,而现在她竟然说,她怀孕了?
  她被他震怒的面孔吓坏了,这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原本想博来同情的理由成为了点燃对方理智的火束。往日那温文尔雅的人此刻成为了失控的野兽。
  耳光如雨点般砸下,曾经有多少宠溺,如今就有多少愤恨。
  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无论她如何痛哭着哀求,也起不了任何作用——这就是代价吗?她在血污之中忽然想到,初初相识,他问她“你喜欢什么,想读书吗”,后来的物质供养、锦衣玉食,一分一毫都不是白给的——这就是代价。
  她放弃了挣扎,任由他发泄怒气。
  就当这是某种偿还吧。
  
  在推搡中,她正面撞向了角落里的一张小方桌,桌边直角正正好扎在腰腹上。她发出惨叫,并不是因为剧烈的痛,而是因为心底翻涌上来的巨大惊恐。
  他被惨叫声骇住,停止了动作,理智渐渐归位——这才看清她已经鼻青脸肿,头发凌乱纠结成一团,整个人蜷缩起来,像一只被虐凌的动物。
  他从未见过她这样凶悍的眼神,心中不禁一震。
  “珊珊……”他蹲下,想问她要不要去医院,可是到了医院又该怎么解释她满头满脸的明显伤痕?
  她不愿接受这份虚情假意的伪善,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门。
  “你滚。”
  
  她虚脱得想要好好睡一觉,可被一种下坠的疼痛揪住了,四肢没有力气,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小腹上。
  铺天盖地的痛像山崩一样压来,她倒在地上,面朝天花,眼前却是一片漆黑。
  
  罗素然拿出一只长颈酒瓶,给自己和我都倒了一杯。淡金色的液体底层不断有微小的气泡炸开。
  “落薰,陪我喝一点。”她说。
  她的样子仍是美的,沉默不语也令人着迷。我象征性地喝了几口,这酒口感细腻,有丝丝甘甜,像气泡饮料,大概再喝几杯也不会醉。
  但不醉有不醉的麻烦,不醉就得维持着体面啊尊严什么的,不能随心所欲胡乱说话。
  罗素然面孔上有潮湿的痕迹,她大力吸着鼻子,努力克制住自己不要再哭了。
  
  她会哭,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我一直当她是那种遇到任何棘手的事情都能镇定自如的强悍女子。 
  可是这天晚上,她在竭力克制之后,还是当着我的面流下了泪来。
  她低声说:“一个才认识多久的女孩子,他竟然跟我闹翻,跑出去,电话也不接……这么多年我为他付出多少,从来没有大声骂过他一句……我这个亲姐姐,竟然比不上一个外人,落薰你知道我有多寒心。”
  不,话不应该是这样讲,我心里有把声音说。
  “素然姐,我想,宋远不是不在乎你的付出,但他是一个独立的人,有自己独立的人生,他不可能一生都按照你的喜好去生活。”
  她猛然抬起头,盯着我,我吓得一弹。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长叹一口气:“我也真是没出息,糊涂得还让你来教训我。”
  这不是教训,我程落薰何德何能敢教训她?我只是说了几句真心话。其实这么简单直白的道理她怎么会不明白,只是囿于面子与威严,不能承认而已。
  
  我们在沙发上说了许久的话,忘记了时间流逝。恍惚中我有种错觉,好像之前不愉快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她依然是可以与我促膝谈心的姐姐。
  失而复得,这种欢喜,令我心间满是酸涩。
  我们刻意避开了宋远和李珊珊,也避开了那个不愉快的早晨。我跟她说康婕,说父亲的误诊有多好笑,说我和林逸舟,也说许至君。
  大部分时间都是我说,她听。
  天快亮的时候,我们终于感觉困了,她拿出一条小毯子给我,让我就在沙发上睡一觉。在我躺得迷迷糊糊睁不开眼的时候,她忽然问我:“落薰,你喜欢的那个人,和喜欢你的那个人,这两个男孩子,选一个,剩下的那个以后永远不再有任何联系,你选谁?”
  我忽然清醒过来,瞪大双眼看着她,无法回答。
  她拉上窗帘,关上灯,在黑暗中轻轻笑了:“你看,你还是放不下。”
  
  我生平最怕的事情就是做选择。一件喜欢的衣服如果有两个颜色,我纠结过来纠结过去最后可能就会都不要了。可她不是在问我衣服,她是问我林逸舟和许至君,我更看重谁,或者说是问我,更能舍弃谁?
  这好比问我“如果要斩你一只手,你选左手还是右手”?
  心智正常的人大概都不会选林逸舟,想起他的自私,任性,不知自爱所给我造成的伤害我就很生气很难过。想从他那里得到一分甜就要吃十分苦,想想实在不划算。
  许至君当然不同,他很少刻意显露出什么,但你知道,在他身边永远是安全的。让你伤心的事,他一定不会做。
  可是,如果你不会为一个人伤心,是不是也就说明情感还不够深?
  我喜欢许至君,我相信没有人会不喜欢他,可是我只要想到林逸舟那天挡住我的时候,那个悲哀的眼神,我就感觉自己整个人好像被掏空了似的那么难受。
  也许是我自视过高,但我毫无根据地以为,对于他来说,我仍然是和其他人不同的存在。
  
  这个问题的答案,在我跌入睡眠洞穴前,浮出了水面——如果一定只能留一个,那么,就是林逸舟。
  
  我当然不会不知道,命运做出的是另外一个选择。
  
  
  醒来时已经过了中午,手机上显示着一个未接来电,是许至君的名字。我睡得太沉了,竟然一点声音也没听到。想打过去,可还没打通就听见听筒里传来手机低电提示音,紧接着就黑屏关机了。
  昨晚出来得急,没带充电器,罗素然的充电器又不适配我的手机。我只好悄悄用她的手机回过去,顺畅地摁完号码我才猛然惊觉,我竟然记得住他的手机号码?
  他也意识到了,大笑了几声:“你居然能背下来我的号码啊?你还不承认对我有想法?”
  我懒得跟他鬼扯,又怕吵醒罗素然,只好压低声音说:“我今天没空,要去找珊珊和宋远。昨天宋远离家出走,叫我来看看他姐姐,我就不和你废话了,拜拜哦!”
  他不肯:“那我和你一起去嘛,我好无聊。”
  “你无聊就要找我消遣吗!”我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
  “可是林逸舟就是这样做的啊,我跟他学的。”
  许至君这个王八蛋,果然人和人就是不能走得太近混得太熟,他比以前过分多了,噎得我半天说不出话来。
  “好啦,你告诉我地址,我来接你。对了,这个号码是宋远他姐姐的?我存一下,哪天你要是又和林逸舟跑了,我至少多条线索找你。”
  
  后来我问他:“为什么你在我面前毫不避讳提起林逸舟——严格来说,那不是你的情敌吗?”
  他答得好——“这个人有什么特别之处不能提吗?故意避讳才显得过分重视吧。”
  虽然他话说得滴水不漏,但我并不信,我还是认为他其实是吃醋。
  
  我悄悄在罗素然的卧室门口张望了一会儿,她睡得很沉,像是精疲力竭之后急需自我修复,储存能量的样子。睡梦之中的她,和悄悄离去的我都没想到,在我拿她的手机打给许至君的那一刻起,有些安宁就已经不复存在了。
  
  
  我的手机开机之后,才看到宋远早已经发来一个地址:“珊珊出了点事,你来这里找我们。”他没有说什么事,我也不敢瞎想,只能一路上心急火燎地催促着许至君快一点,再快一点。
  医院门口的车队排得特别长,一次只能放行一两辆进去,而我们还排在最末尾。我心急如焚,只好提前下车先跑去住院部——很久以前,我来过这里,对我来说,这里也不算陌生。
  “我停好车打给你啊……”许至君的声音已经被我抛在脑后。
  
  一间四人室的病房,我在最里面的床位上找到了珊珊。她闭着眼睛,在吊水,脸上有好几块淤青。宋远俯身趴在床尾,像是睡着了。
  我轻轻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她迅速睁开眼睛,受惊了一般,看清楚是我之后才恢复神色。
  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你病了?还是和宋远打架了?我满心疑问。
  我在她身边坐下来,怔怔地看着她。她撇了撇嘴,拉住我的手,竟然小声地哭了起来。
  被哭声惊醒的宋远立刻弹起,看见我,像是提着的一口气终于松了:“你一个人来的吗?”
  “许至君……我一个朋友,陪我一起来的,他还在停车。”我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远看了一眼我,又看了看珊珊:“我出去抽根烟,你们慢慢说吧。”
  
  她的手像冰块一样冷,我使劲给她搓也无济于事。她啜泣着,以最细最小的声音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断断续续讲给我听。我听得毛骨悚然,全身汗毛都竖起,几乎失语。
  我不是没有猜测过她的秘密,但我实在无法想象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人的占有欲和毁灭性竟然能完全泯灭理智和良知,那是多么凶狠的人,会对一个怀孕的女生下如此重手。
  李珊珊连连摇头:“是我咎由自取,罪有应得,但是宝宝太可怜了……落薰,我会不会以后都生不了小孩……我很喜欢小孩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该如何宽慰她,只能讲些“你还年轻,养好身体”之类枯燥无味的话,又陪她坐了许久,终于,她说要睡一会儿。
  我帮她掖好被子。忽然之间,我也想出去抽一根烟。
  穿过走廊,走到电梯口,我等了一会儿。电梯门开了,里面有两位坐在轮椅上的病人和推着他们的护工,把空间都占满了。我笑了笑,往后退一步,替他们摁了关闭按钮。
  没办法,只能走楼梯下去了。
  刚下了半阶,我便看见他——他如同有感应一般地抬起头来——相隔着几阶楼梯,犹如相隔着前世今生,我们谁也没有开口。
  他日相逢,我该如何贺你,以眼泪,以沉默?
  
  许久不见,林逸舟。
  
  我生硬地说:“你是来看珊珊吗,她精神不太好,已经睡了。”
  “既然这样,那我改天再去看她。”他说。
  在楼梯间,我们默契地假装失忆了似的闲聊了几句,我没有吐露珊珊住院的实情,于是很快我们也就无话可说了。
  自始至终,我不敢和他有目光对视——自从上次在他家中分别之后,我们已经从对方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当初把话说得那么绝,现在还能说什么?
  “我先走了。”他说。
  “好。”我机械地应了一声。
  
  我站在原地,正是不知上下的时候,他突然又停下,回过头来叫我:“程落薰——”
  我不明所以地望下去——这次我们的目光对上了,我发觉他的眼神里有种让我觉得寒冷的东西,是报复,是挑衅,是一种想要置我于死地的决绝。
  他笑着说了一句话。
  顿时,有只无形的手抽走我整条脊柱,还将我整副身心硬生生地折成两段,我霎时耳聋眼瞎,还失了声。
  
  
  回去的路上,我疯疯癫癫,极度亢奋,一直不停地讲话,又把车里的广播声音调至最大,吵得人头脑发胀。但还是不够啊,世界怎么如此安静,能不能有更大的噪音覆盖掉他留在我耳中的那句话。
  许至君忍无可忍,在江堤边停下车。
  “我都看见了——”他眉头紧锁,用了很大力气在说话,“电梯满员了,我走楼梯上去找你,不是我故意要听你们讲什么,是你们俩太旁若无人了。”
  我别过脸去,想叫他闭嘴。
  “他说的话你没有听清楚吗?”他故意问我。
  
  我当然听清楚了,他说“我现在和封妙琴在一起,她是我的女朋友”。
  我不是不想拉住他,质问他,为什么?你说你不知道自己爱不爱我,难道你知道自己爱不爱她?
  但那只抽走我脊柱的手,也绑住了我的手脚,扼住了我的咽喉。
  在那一刻,我用尽全身气力,也只能说出三个字:“随便你。”
  
  
  不管我如何极力避免,封妙琴还是找上门来了。
  她在宿舍楼下堵住我,一脸胜利者的示威笑容,语调却是阴阳怪气的:“落薰,有件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讲……”
  自从那次我撞破她与林逸舟……之后许久,我就算看见她,也只当做不认识,远远就走开。这是我们头一回近距离面对面,我躲无可躲,只能迎接。
  “你不用说,我知道。”我速速讲完,只想从她旁边的缝隙溜过去。
  她居然伸手挡住我。这分明就是直接挑衅了。我突然也不想躲了,又不是我做了亏心事,干吗要怕她?
  
  “等下林逸舟会来接我,你要不要去打个招呼?”她挑起一边眉毛。
  “他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吗?”我回敬着说。
  “哎,也是啦,我也觉得蛮不好意思的,那就算了吧。”她又露出了得意洋洋的笑容。
  我不想再浪费时间和她纠缠:“你知道吗,高中时候我只觉得你是个蠢货,而现在,我觉得是你是个贱货。”
  
  她完全没想到我会说这种话,当即愣住,趁她没反应过来,我已经走掉了。
  管她怎么想,反正我终于把这句话说出来了,我太开心了。
  
  回到宿舍,谭思瑶缠着我想问那晚的事情,我赶紧拿了内衣内裤冲去淋浴间。
  她隔着门问了好几遍都没得到回应,只好悻悻地喊:“对了,封妙琴刚来找过你,我说你还没回来。”
  “没事——我在楼下碰到她了——”我扯着喉咙大声说。
  热水兜头淋下来,冲走了我从医院带回来的那股气味,也冲走了林逸舟留给我的那句话。是否情感也有某种免疫系统,我真正感觉到,自己已经没有从前那么伤心了。
  
  都说人越长大,心就会变得越硬越冷,可是当周末我坐公车回家,路过百货商店,看到广场上有声势浩大的“米奇世界展览”时,我的心还是有轻微的刺痛。
  米奇,米老鼠,是康婕最喜欢的卡通形象,她从小到大都用有米奇图案的文具,后来不念书了,就穿有米奇图案的T恤和卫衣。
  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去一次迪士尼乐园,看米奇和米妮的花车表演。
  对有钱人家的小孩来说,这能算得上什么心愿呢,不过是假期里的一次普通行程罢了。我曾经对她说“等我将来有钱了,我请你去”。
  不过是几年前的事情,如今我还没有变有钱,但我们已经生分了。
  回到家里,我帮着妈妈一起洗菜,剥蒜,心里有种久违的宁和。只是在等饭的空隙里,我也会想,许至君现在在做什么?
  我爱上他了吗?应该还没有。
  可他的确已经是我生活里不能缺失的部分。
  吃饭时,妈妈和我闲聊,说:“我前些天在超市碰到康婕了。”
  我佯装无事,淡淡地应了一声,妈妈便也没有察觉到不自然,接着说:“以前她总来家里找你呀,怎么现在都没听你提过她了。我是年纪大了,不知道你们小女孩子闹什么别扭,不过我跟你讲呀,有句老话,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你知道什么意思吧?”
  我当然知道……但我总不能讲出真正的原因吧,只好搪塞着说:“就是都长大了嘛,肯定不会像以前那样天天腻在一起了嘛。”
  但我自己知道,用这样的借口抹杀我跟她之间那段友谊,是多么苍白。
  
  不用任何人告诉我,我也知道,未来的人生里再也不会有一个女孩对我的意义超过康婕,甚至连相提并论都不可能。
  十三岁时遇到的人,一定比二十三岁时遇到的人要单纯。十三岁时建立的友谊一定比二十三岁时建立的要更加纯粹。
  很多次,我在手机上看到她的名字,都会想要不要主动联络她,打破冰冻。我想和她说,我已经不怪你了,那些事情都过去了。
  但我无论如何也欠缺这点勇气。
  
  一段时间之后,她发来一条信息给我,没头没尾:“落薰,借我点钱。”
  我在吃惊之余又犹豫了很久,不是因为“钱”,而是因为我知道,她一定遇上什么要紧事了,否则不会“厚着脸皮”来找我。我回过去:“要多少?”
  她回了一个完全超过我能力范围之外的数字,是我两三个月的生活费。
  一种大难临头的不祥预感笼罩住我,我必须当面搞清楚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她见到我,就说了一句话:“我怀孕了。”
  我一直记得,康婕十八岁生日的那天,她用自己打零工挣的钱请我吃牛排。那当然不是什么高级西餐店,但对于我们俩来说仍是很奢侈的一次消费。
  我给她买了一个小小的草莓慕斯蛋糕,我说:“等以后有钱了,我再给你买更好的。”
  “等我以后有钱了,我也会请你去真正的好餐厅。”她说。
  以后,以后,我们曾经真的对对方说过许多“以后”,那时我们都是真心地认为对方一定会在自己往后的人生中占据最重要的一席之地。
  她把蜡烛吹掉的时候,跟我讲,她希望能快点到二十岁,因为女性法定最低结婚年龄就是二十岁。
  我记得自己当时笑得一直打嗝,觉得她太好笑了——怎么会这么向往结婚?那么早结婚有什么意思?
  “你和我不同啊,你将来要成大器的吧,但我只想有自己的小家,过幸福温暖的日子。我想生女儿呢,取名叫‘好美’,这样别人就会叫我‘好美的妈妈’。”
  我差点笑昏过去。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有憧憬的神情。
  我想起,很多次我们原本在路上走着,一看到路人抱着小孩,她就会停下来去逗一逗,完全不管我耐不耐烦。
  我从来都觉得,小孩子真的很麻烦,还喜欢大喊大叫,可是她却只觉得那是天真可爱。
  必须要承认的是,就算她曾经游离在我的生活之外,我们共同拥有的这些回忆也从未被时间冲刷得褪色过。
  我相信她也如我一样珍惜这些过往。
  正是因为珍惜,我才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破口大骂“蠢货”。而她也没有和我争执,只是任由我骂,等我终于骂完了,她才笑了一下,问我:“那你能借我多少?”
  那个笑容比哭还让我难受。
  
  在医院的收费处,我把自己的卡给她。看着卡里被划走的数字,我心里有点儿疼。
  倒不是心疼这些钱,我只是觉得,如果它们用在别处——哪怕就是用来吃饭或者买东西,做些肤浅而无意义的事情,都比这个要值得一些。
  建档之后,护士说:“回去等通知吧。”
  “今天不能做吗?”我什么也不懂,所以问出了这么蠢的问题。
  “你想得倒好,知道妇产科一天有多少人吗?行了,排上了会给你们打电话的,回去吧。”
  三天之后,康婕接到了医院的电话。
  
  我们坐在手术室外的塑料椅子上等着叫号。护士姐姐说得对,这里确实每天都有很多人,但也没人多看我们一眼,似乎这种事情都见怪不怪了。
  虽然只是门诊手术,医生说“随做随走”,但康婕还是很紧张,而我,我比她更紧张。
  该和她说点什么才能让她轻松一点——我在脑子里搜寻着话题,李珊珊罗素然许至君……从哪一段讲起比较好?我们太久没有在一起玩了,难免有些疏离。
  “落薰啊……”她忽然叫我。
  “嗯?”
  她看了看我,又转回去看着窗外,笑容像风中疾速凋谢的花朵:“我觉得应该告诉你了,你爱着他的那个时候,其实我也一样爱着他。”
  什么东西?我是不是听错了?
  然而,很快,我回过神了。
  她说的是周暮晨,她是在说——我曾经为了失恋呼天抢地的时候,她连“爱”字都要隐没于唇齿之间。她不敢告诉我,她和我喜欢的是同一个人。
  原来那段故事里,最辛苦的人并不是我,而是装作若无其事的她。
  
  护士出来叫她的名字,她乖乖地站起来跟着护士进去,那背影让我想起初中时候她被老师叫进办公室的情形,也是这么怯生生的。
  我皱了皱眉,想赶走萦绕在鼻尖的酸胀。
  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无助的感觉了,我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其实也不是不知道,就应该给她稍微补补,像我生病的时候,我妈老是说“给你炖只鸡就好了”,可问题是,我现在连买只鸡的钱都没有。
  当你无助的时候第一个想起的人,在你心里多少有点儿特别的意义吧?
  
  我叹了口气,此时也只能向他求助了。
  在通话中,我磕磕碰碰地说:“许至君,我想,找你,借点钱。”
  
  康婕从手术室出来,倒是看不出太多异样,只是脸色惨白。 
  我不知道该怎么扶她,生怕自己稍微用力一点儿就捏碎了她。我们走出电梯,在停车坪里,看见了端着一杯热巧克力的许至君。
  康婕说了一个地址,喝完那杯巧克力就昏沉地睡了过去。我从后视镜里看着她的脸,一时难过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或许是为了打破这凝重的气氛,许至君用轻快的语气问我:“诶,你最喜欢的童话故事是哪个?”
  我想了想:“是《快乐王子》吧。”
  我知道他一定会嘲笑我,果然,他一个人“嘿嘿”了好半天:“你不如把和林逸舟在一起的时间用来多看点书呢。”
  这可把我气坏了,我决定不再搭理这个刻薄鬼。
  见我不说话,他倒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讲起来:“我小时候看过一个童话,一直很喜欢。说一个小孩,他爬不到花园里的树上去,后来巨人抱着他爬了上去,却发现小孩子的手上全是伤口。巨人问他‘你不疼吗?’你知道那个小孩子说了什么吗?”
  我被勾起兴趣,忍不住接话:“说什么?”
  他斜着看了我一眼:“自己去看啊。”
  康婕给出的地址是她妈妈家。家里没人,我扶她在房间里躺下之后,这才出来扫视了一遍:原本的开间格局,硬生生隔成了一居室,难怪卧室里黑漆漆的。家具都很旧了,厨房灶台上结着厚厚的油腻,一只洗洁精的空瓶子滚落在地上。水槽似乎堵住了,一大堆碗筷泡在水里,散发出臭气。
  我和许至君对视一眼,彼此的表情都有些黯然。
  这样的生活环境,康婕也真是不容易。
  
  从楼下的小超市买回新的洗洁精,我卷起袖子,把手伸进发臭的水槽里疏通下水口,然后开始洗碗。
  我洗碗时,许至君就站在旁边陪着我。
  为了掩饰尴尬,我故意和他聊天:“你为什么会买热巧克力?是不是有过经验啊老实交代。”
  他又露出了那种鄙夷的神情:“人体需要补充糖分不是常识吗?”
  我又不知道要说什么了,看着一个个清洗过后恢复干净的碗盘,我忽然眼眶发热,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而只有我自己知道,这眼泪已经延迟了许久,本该在三天前就流下来。
  康婕,就算这个世界没有人爱你,至少你还可以自己爱自己。
  这世界的冰天雪地不是你的错,在严寒中衣不蔽体也不是你的错,最起码你可以把自己抱紧一点,或者跑几圈让血液加速流动起来,那样你就不会感到如此寒冷。我们的身体里一定蕴含着某些自己都没有察觉的能量,它能清洁,洗涤,产生温暖,你怎么能这样消沉和无所顾忌?
  我恨她从不懂得珍惜自己。
  
  许至君走过来,轻轻抱住我。我埋在他的胸口,眼泪浸湿了他的外套,鼻尖闻到淡淡的香。
  他什么也没有讲,我却自这缄默中得到了慰藉和力量。这个瞬间,我原宥了林逸舟和他对我造成的所有折磨。
  虽然我仍旧无法确定,这慰藉和力量是不是真的关联着爱,可我知道,我已经不能和他分开。
  在这间老旧暗沉的屋子里,我们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他不时用手抚过我的背,像安慰着一个受了许多许多委屈的孩子。
  
  
  从超市里买回来的鸡,已经切成小块,焯出血水。
  再把生姜切片,青葱打成结,红枣冲洗掉灰尘,桂圆去壳,全部放入新买的砂锅,大火烧开再转至小火慢慢炖。
  我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完全没有过脑子,仿佛是一种本能。
  许至君感到十分惊奇:“你怎么会这个?”
  我偏了偏头:“这有什么稀奇,我家是单亲,妈妈要工作,我小学就会做饭了。”
  他在旁边帮我收拾厨余垃圾,一边扎起垃圾袋,一边说:“你不知道吧,你有事的时候选择找我而不是找林逸舟,我特别开心。”
  我愣住,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他还想要说话,但话音未出,我们同时听见——门开了。
  
  那是一个青年男子,看模样不会比许至君大出十岁,但他衣不称身,形容猥琐,张开嘴来露出满口黄牙,叫人看了实在不舒服。
  他看见屋里站着两个陌生人,大吃一惊:“你们是谁?”
  我们不知如何回答,已经听见康婕在里头喊:“落薰,不用管,是我妈的朋友。”
  
  这人脱下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外套,随手丢在饭桌上——许至君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他刚把这张脏桌子擦干净——只见那人里头穿着一件紧身背心,右手手臂上有一条几乎变了形的黑色的龙纹身,旁边还有奇怪的字体:富贵险中求。
  我瞠目结舌,怎么会有人品味这么奇特?
  巧的是,这人名字也叫阿龙——好像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他要刺条龙在身上了。阿龙进去卧室,我怕他对康婕有什么不轨也就跟着进去,看见他在衣柜里翻了半天,从一只铁皮月饼盒子里拿了几张钱塞进裤袋。
  我刚要做声,便看见康婕对我使眼色,那意思是让我不要管。
  阿龙见康婕躺在床上,乐了:“诶,你还没起床啊,你朋友都来了。”
  康婕没有理他,他又转过来对我笑:“你们玩,我走了。”
  
  阿龙走了之后,气氛有些尴尬。
  康婕闭着眼睛,好长时间没有说话。我去盛了碗汤过来,送到她面前:“你手没断,自己喝吧?”
  她笑了一声,终于睁开眼睛,难为情地说:“那是我妈的相好……唉,我都不知道怎么和你解释……”
  我也笑了一声:“解释什么呀,解释个屁。”
  
  那天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许至君停在楼下的车,不知道被谁用钥匙划了好长几道口子,殃及两扇车门。
  我内疚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纵然再好脾气,看到这副状况,也忍不住骂了几句粗口。
  
  我从前看印度电影,难以相信世界上真有影片中的贫民窟那种地方。而我现在环顾四周,看着这条破烂不堪,流着污水的老巷子,第一次感觉到了这个城市有某种我从未察觉过的结界。
  仅一条街之隔,是大型商业集团新建的豪华酒店和综合性购物中心,那里每日流连的都是时髦新潮的年轻人。
  命运从来没有真正的公平可言,否则你如何解释,有人生来含着金汤匙,一生的下限是另一些人拼得头破血流也达不到的上限。
  我突然丧气,说:“看看康婕,再想想思瑶,你有没有觉得,投对了胎就做对了生命中全部的事情。”
  许至君看着我,他知道我在说什么。
  
  “落薰,世界上没有绝对公平,随机就是它能给予的最大公平。”
  后来我花了一些时间去找他跟我提起过的那个故事,当我终于看到那个孩子说的话,我才真正理解了他想要让我明白的道理。
  
  我坐在窗台上给他发信息。这晚风大,吹散了云彩,难得能看见几颗星星。
  我说:“我知道那个孩子说了什么了。”
  那个孩子说:“这些伤口并不痛苦,它们都是爱的烙痕。”
  
  没错,是有点儿鸡汤,但人类的心灵总会需要一些这样的滋养。
  我想,他是想和我说,这斑驳陆离的一生中,每一个经过的人都可能给你制造伤口,但是因为还有亲人,友谊,和赤诚的爱情,这些珍稀贵重的情感,所以无论经历多少荒唐、屈辱、失望和痛苦,都蒙蔽不了这些伤口的本质。
  这本质,就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