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等到天亮这院子里的人都未散,来来往往热闹的如同集市一般,我打了几个盹,天亮时被严雨时的折扇敲醒。
天上是一层厚厚的云彩,这东厂里似乎是半点光亮也透不进来,我睡眼惺忪的,起初只听见他一声笑。
这阉人讨厌的很,阴阳怪气的,遇事先笑招人烦。
他把折扇递过来,迷迷糊糊的,我胆大包天的把手扶上去,他这才紧跟着说:“走,带你去见见谢槐。”
我没准备手一松,一屁股又坐回地上了,漂亮的绸缎褂子沾了灰,严雨时说我真能糟践这好东西。
等我把灰拍干净了他才又一次的递出折扇。
我挺抗拒见谢槐的,但我知道严雨时的扇子一定比这院子里的任何一把刀都要快。
估计我一个不字都来不及说,他就已经让我人头落地了。
识时务啊。
眼下得识时务啊。
我像个瞎子一样任他牵着,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过带血的青石路,跨过高高的门槛。
谢槐的脸色白的像个鬼,他连眼睛都睁不开,三魂七魄来不及归位。
但严雨时是个杀人不见血的,他把我领到他面前,他对谢槐说:“来,先别急着死,先睁开眼看看你刚过门的新媳妇。”
说着他把我递过去,猝不及防,我离他那样的近。
他睫毛轻颤,人是醒着的,我没准备撞他一下他还闷哼一声,额头上浮起一层薄薄的汗。
我以为这就完了,没想到他还有力气说滚,虽然是气若游丝的,但依旧听得出咬牙切齿。
我当然是躲得远远的,严雨时在后面大笑出声,恍惚间听他说一句没死就行,然后摇着折扇大步流星的离开。
他也不像个太监。
他像个…嗯…像个轻浮浪荡的公子,他不应该在东厂里杀人,他应该去西江河上泛舟听曲,吟诗作对才行。
四处都是人,四处都是这没了根的阉人。
严雨时大概是交代过,旁边的厢房开了门,我和小梦枝连滚带爬的躲进去,狼狈的像是乞丐。
小梦枝还要哭,我伸手捂住她的嘴。
她的那双眼睛那么好看,里面浸满了眼泪,就那样惊恐的看着我…看着我…那些伤人的话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咽下去,变成无能为力的一声叹息,抓着袖子在手里,她的眼泪被我一点一点的擦了去。
“不哭了,累了你就去床上睡一阵。”
她摇头,一把向我扑过来,她叫我三姑娘,夏天的时候我还是江璞宝呢,如今落了几场雪,就人人都叫我三姑娘了。
诶。
真真是世事无常。
恨不得哭断了肝肠,小梦枝的眼泪把我的颈窝都给打湿了,谢天谢地我终于听不见和尚的诵经声了,这小梦枝实在吵闹,一直在我耳旁胡言乱语。
她一边哭一边说,胆子真大,在阉人的底盘还敢说阉人不好,我听的心惊胆战,一边伸手捂她的嘴一边和她不知不觉的睡着。
真是累,短短的一个日夜我比那耕田的老黄牛清闲不了多少,吃又没得吃,睡还睡不好。
外面噔噔噔的始终有人在疾跑,一会谢槐挺不过今天了,一会又看见有人举起刀,砍瓜切菜一样的杀人。
是给谢槐陪葬吗?
来不及想,飞溅的血落在我的脸上,我不过是推开窗偷偷的看一眼而已,没有什么坏心思。
血好热好腥,受不了,我这种平民百姓根本就受不了。
所以下一秒就吐的昏天黑地,比这院子里的任何一出好戏都热闹。
一开始大家都愣一下,都是在东厂里的当差的,杀过的人比吃过的饭还多,谁也不像我这样没出息,所以一开始众人都被我搞得莫名其妙。
后来才有聪明人站出来说话,叫了几个奴才过来收拾,又不由分说的给我关回房子里了。
我是谢槐的新媳妇,烫手的山芋一样,大门落锁以后就不知道该把我怎么样了,后来支吾片刻,说去请二档头来。
难为严雨时日理万机还要管我这样的小喽啰,他抱着臂,折扇贴着身侧向后横过腰间,不怎么开心,门还没打开呢我就听见他斥责下属的声音了。
骂的挺莫名其妙的,我虽然是谢槐才过门的新媳妇,可归根结底不过蝼蚁而已。
新媳妇哪里娶不来啊,谢槐要是想,他甚至可以天天做新郎,到时候新媳妇堆成山、堆成海,比地上的土还多。
根本就不值得他人高看一眼,在这东厂没有什么比命更贱的了,我甚至都在想,就是有一天我冲撞了院子里的巡逻兵,被人杀了剐了都未必有人能知道。
提起我时又满不在意的耸肩,说管她做什么。
浪费时间。
但严雨时怪他们怠慢了我,别看他平时如沐春风的,一副好说话的样子,但此时他板着脸,语气也不过是些许严肃罢了,可平日里那些跋扈嚣张的番役竟是大气也不敢喘。
我也大气都不敢喘,眨巴着眼睛看他,不知怎地莫名腿软。
拿折扇敲一敲我的脑袋瓜,他说我作为谢槐的媳妇,体面一些是应该的。
不然就是打谢槐的脸。
你站出门问问,这院子里的哪一个敢在谢槐面前这样放肆?
他们连抬头看他都不敢。
话到这里他又笑,和我擦肩时脚步停了下来。
我的衣服松了,男人伸手替我整理领口。
他生的很是秀气,可能是没根儿的缘故,居然有些女相。
口蜜腹剑,笑里藏刀,我忍不住后退,看起来像是他揪着我的领口。
察觉出来了,他叫我别怕,我脸上还有血花呢,严雨时伸手替我抹去,同时他也讲:“我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姑娘,知道什么话不能说,什么事不该做。”
话落,我仍旧木讷的看着他,愣了很久后才恍然大悟,斩钉截铁的说了声知道,只是那时人已经走远了。
站在院子里,我长久的凝望着远方,严雨时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耳旁又传来那些和尚的诵经声。
有人进来传话,生死二字挂在嘴旁,那样的普通,那样的寻常。
我麻木的看过去,红红的喜服与这副场面是格格不入的,可我麻木的神情和这地方又是如此的契合。
似乎我生长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