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书名:水中密密缝 作者:(日) 寺地春奈 本章字数:12215 下载APP
泳池边的狗
眼泪快要流出来的时候,我会紧紧地闭上眼睛。那是将近七十年前的事,当时我还很小。紧紧地闭上眼睛,眼泪就不会掉下来。
在外面闭上眼睛的话,世界就不是一片黑,而是一片红。用手遮住太阳,也能看见一片红。那时我才知道自己身体的每个角落都有血液流通。
我住在出租房里,同样构造的房子还有六栋,挤在一起。居民是在煤矿工作的工人和他们的家人。附近有一条小河,宽度足以让孩子们跳过去,水很浅。
六户居民中没有和我同龄的女孩子,都是大我十多岁的女孩子,或者男孩子。妹妹刚出生不久,霸占了母亲的后背。
那个时代的孩子比现在多得多。只要走出我们居住的地方,或许会有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可我并没有主动去找朋友。我有时摘下小花放在叶子上,再放进河里任其漂走;有时用树枝在地上画画。我一个人玩游戏就非常满足了。
夏天,我脱掉鞋子在小河里蹚水玩耍,用脚趾搅动波光粼粼的水面,享受痒痒的触感。我喜欢玩水,虽然被带去海边玩耍的经历只有一次。
出生于大阪的父亲频繁更换工作,因此我们家在不同的都道府县之间搬来搬去。我最早的记忆是位于兵库的煤矿小镇,接着是和歌山、京都、滋贺。直到我上初中的时候,才终于在大阪的寝屋川安顿下来。
在煤矿工作的父亲被称为“主任”。有时到了晚上,一些喝醉的年轻人会大吼大叫。他们一来,母亲就吩咐我把厨房里的菜刀藏到地板下。
“他们为什么生气?”
醉汉的叫唤声太难听了,我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男人的世界里有很多你不必知道的事。”
母亲一边用手绢裹住剪刀,一边严厉地低声对我说。我明白了世界分为男人的和女人的。在玄关哇哇大叫的男人们确实与我和母亲不同,他们有粗糙的身体,嘴唇上方和下巴上还有黑色的胡须。
母亲将家里的刀具藏起来是担心父亲被刺伤还是担心父亲刺伤别人,如今我已无从得知。
父亲与“温厚”“稳重”这些词相去甚远,可他对我很好。我在小河边玩耍时,父亲总会来看我。
“爸爸,给您!”
我把用草叶做的“饭团”递给父亲,他眯着眼睛,做出一副狼吞虎咽的样子。
“好吃,好吃!文枝真会做饭!还很会缝纫,长得也漂亮,你会成为一个好妻子。”父亲一边在嘴里重复着“好妻子”,一边抚摸我的脑袋。
“女人的力气比不过男人,因此别想着和男人同台竞技。女人比男人美丽、聪明,正因如此,必须时刻体谅那些不够美丽、聪明的男人,这才是一个好妻子。”
天突然阴了下来。抬头望去,父亲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团块。他抚摸我的手还是温柔的,可我喉咙里却堵着一大块异物。这样的感觉究竟是什么?
“外婆……”
一只大手触到我的额头,我突然回过神来。站在我面前看着我的人是清澄,是我的外孙,我是一个七十四岁的外婆——我花了几秒才意识到这个事实。河水的触感和父亲的声音犹在身旁。
我缓缓地起身。我再也不能像年轻时那样一下子爬起来了。我必须缓缓地移动,就像在安抚脖子、肩膀、腰部等疼痛的部位,否则就会大事不妙。
我身上不知什么时候盖了一条夏凉被。洗完东西后,我躺下休息,没想到睡着了。钟表的指针指向了上午十一点多,我头脑发昏,光是确认时间就费了一番工夫。
“清澄,你不上学?”
“从昨天开始放暑假了。”
“哦,是吗?”
我拍拍自己的脸颊,清澄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可能担心我越来越糊涂了。
“外婆,看您很痛苦才叫醒您的。没事吧?”
“没事,谢谢你。”
房间的地板一片白,原来是清澄铺了一层白色的布。为了买这块布,我们五月一起去了船厂中心大厦。清澄说要为姐姐缝制婚纱是在四月,现在是七月,婚礼在十月,然而婚纱还停留在打版的阶段,没什么进展。
如果我的父母还活着,他们或许会因为男孩子缝制婚纱而瞠目结舌。他们出生于明治时期,在他们的脑海中,世界被划分得很清楚——男人的世界和女人的世界。当他们说“女儿反正要嫁人,没必要上大学”时,想必并没有抱着妨碍女儿未来的强烈意愿,只是自然地说出了理所应当的话。当时与他们对峙的我感觉喉咙里有一块巨大的异物,这种感觉如今依然存在,我甚至害怕是自己不够正常的缘故。
如今不再是“男人就该如何”“女人就该如何”的时代了,至少我希望如此。因此,当上小学的清澄说“我想和外婆学习缝纫”时,我很认真地教他。他的手很巧,从不轻言放弃,会认真听别人的话,失败了也不气馁,因此我在教他的时候很快乐。
“佐津子真的很讨厌针线活儿。”
我在经历了三次流产后终于生下了我的独生女佐津子。我丈夫爱她的方式和我父亲对待我的方式完全不同。他说今后是女人也要努力工作的时代,让佐津子做任何她感兴趣的事,但他不喜欢我努力工作。我曾听到他对邻居说:“哎呀,我妻子工作不过是赚点儿零用钱。”我还记得他在听说某户人家妻子收入更高的时候歪着嘴讽刺。明明是别人家的事,他却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我继续在超市、建筑工地的事务所、健康饮料配送站工作,还在市政厅当临时工。无论在哪里工作,都有亲切的男人帮我搬重箱子,对我说:“我不会让女人干这种事。”还有人原谅我低级的计算错误,笑着说:“因为女人对数字不在行嘛。”
我不需要担心会惹恼丈夫,因为无论在哪里工作,无论我多么努力,我做零工的收入总是不及他。如果我上过大学,进入好公司……我努力不去想这些,因为一旦开始后悔,就会没完没了。
“佐津子结婚后也要一直住在这个家里哦。”
佐津子从小就在这一教导下成长,她二十二岁的时候果然把女婿带回了家,肚子里还有了孩子。丈夫虽然对女婿到这个地步才来拜访表示不满,但对佐津子夫妇住在这个家里似乎很满意。玄关的名牌上同时挂着“松冈”和“高梨”。
清澄双手抱胸,低头看着铺在地板上的婚纱样衣,眉头紧锁。他的小脑袋一定在高速运转着。
面对水青琐碎的要求,诸如胸口不要敞开、不要无袖、不要系蝴蝶结,清澄耐心地一一应下。板型终于定了下来,可昨天水青又说“说不上哪里不对”。
“哪里是哪儿?你想要什么?”
“我说不好,就是不对。”
他们就这样来来回回地聊到了深夜,最后似乎没有得出结论。
“到底哪儿不对?”清澄噘着嘴。我能理解他,水青的想法,我一直都不明白。
不过,水青最近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以前她总穿灰色或深蓝色的衣服,最近却穿上了水蓝色衬衫。
“哎呀,好适合你。亚麻的?”
听了我的赞美,水青只是奇怪地瞪大了双眼。
“她不懂什么是亚麻。”清澄一边把婚纱挂起来,一边摇头,“姐姐根本不关心自己的衣服是什么质地的。”
这种事可能吗?我的外孙女长这么大从没听过“亚麻”这个词吗?我不理解。
“对了,话说回来,你和爸爸商量过婚纱的事了?”
和佐津子聊天时,“爸爸”一词指我的亡夫,和水青或清澄聊天时指的是佐津子的前夫。佐津子之前和他一起住在这里时,称呼他“阿全”。
“商量了,但是他说帮不了我。”
阿全和佐津子离婚时,清澄才一岁。佐津子用了“忍耐的极限”这个词,她说:“离婚理由是我到了忍耐的极限。”之后,她的丈夫被赶出了这个家。
那时的阿全在大阪市内一家还算有名的服装公司上班。现在不是了。听说他现在受雇于一个开缝纫厂的老同学,是一名西式裁缝。
“帮不了你?”
我常年做刺绣和编织等手工活儿,和西式裁缝是两回事。我虽然有经验,但也只是做过几次半裙和款式简单的连衣裙。如果能借助既有知识又有技术的阿全的力量,那就再好不过了。
“等一下,我读给您听。”清澄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我从没做过一件父亲该做的事,所以不能以给女儿做婚纱为借口厚着脸皮出现,我觉得这样不对,我也感到很抱歉。阿飒估计也不开心。你能来找我,我真的很高兴……’就这样。您觉得呢?”
阿全的心情,我不是不能理解,虽然他们离婚了,但阿全不是坏人。他是个敏感、温柔的男人,只是与社会有些脱节,不适合家庭而已。如果他本人没有意识到自己不适合家庭,也许会更轻松。然而,阿全意识到了。他没有坚强到可以直白地说出“没关系,就算离婚了,你们也还是我的女儿和儿子,有什么问题吗”这样的话来。他是个可怜人。
“算了,婚纱的事先搁一搁……好久没刺绣了,试试吗?”
正盯着手机屏幕的清澄紧锁的眉头突然舒展开来。
“嗯,好的。”
刺绣的时候,这孩子看起来最开心。他说反复叠加丝线就像画画一样有趣。
就在这时,清澄手里的手机响了。他瞥了一眼屏幕,嘟囔道:“咦?这么突然?”
“怎么了?”
“……外婆,明天我可以带朋友来家里吗?”
清澄的朋友。来家里。清澄的,朋友。来家里。
“当然!当然可以!当然啦!”
我过于兴奋,身体前倾,便顺势把手放在清澄的膝盖上。清澄似乎有些吃惊,嘴里说着“哦,嗯,谢谢,嗯”,上半身扭到一旁,逃开了。
我以为清澄带来家里的肯定是男生。
“打扰了。”
玄关处站着一个小个子女生,她以过分正确的角度对我鞠躬致意。受她影响,我去拿拖鞋的动作也变得郑重起来。
“另一个人会晚些到。”
今天她会教清澄和另一个姓宫多的男生数学,据说这是宫多的提议。
“我叫高杉胡桃。”
“胡桃成绩很好,每年的考试名次都是年级第十名左右。”清澄骄傲地介绍,似乎在说自己的事情。
“小清,第十名左右听上去不怎么样,别说了。”
“为什么?在那么多人中排第十名,多厉害呀!”
“高杉同学、高杉胡桃……”我嘟囔着。我想起来了,我认识她。
“我和小清从小学到初中都同校。”
“哦,怪不得!”我说着,双手在胸前合十。我记得她的父亲是老师,是水青初一时的班主任。
“我想起来了,你是高杉老师的女儿!”
“这是我妈妈让我带来的。”胡桃说着,递给我一个纸袋,“妈妈说这是非常好吃的腌茄子。”
“啊,太感谢了!我最喜欢腌茄子了。”
比起“一点儿心意,请别介意”,她这样说,我更高兴。袋子里有光泽的紫色茄子在淡蓝色的汁液中舒服地泡着。我走到厨房里,立刻把茄子倒入盘中,清脆的水声令我心情愉悦。
“哎呀,真好吃,又鲜又嫩。”
“那就好。”胡桃说着,把手放在胸口。她笑的时候眼睛会眯起来,看起来天真无邪。她在餐桌上摊开笔记本和课本,脸上还是一副天真的表情。
“要在这里学习吗?”
“嗯,这里宽敞,还有冰箱。”
清澄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他嘟囔着拿起手机:“哦,是宫多。他不知道地址,我去桥那儿接他。”
清澄出去后,家里突然安静下来。我怎么也无法平静,胡桃若无其事地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
“明明是女生,数学却那么好,真厉害。”
听到我为了打破沉默说出的话,胡桃一下子抬起头来。她直视人的样子有些像清澄。
“我认为这和性别没关系。”
我大吃一惊,几乎喘不过气来。要说为什么吃惊,我想是因为我说了“明明是女生”。
“是,没错。抱歉!”
我当时究竟是什么表情呢?
胡桃慌忙摆了摆手,说:“我知道大家都这么说。只是有论文证明男女的数学能力没有差别。啊,我说的论文不过是在网上阅读的文章而已,所以才……”
听到她用安慰的语气向我解释,我感到无地自容。“因为您不知道,我才这样说的。”她或许是这样想的。
我一直希望自己的子孙可以生活在一个不用苦恼“男人就该如何”“女人就该如何”的时代,然而“女不如男”这个想法依旧侵蚀着我的大脑,导致我不假思索地说出了“明明是女生,数学却那么好,真厉害”这样的话来。
胡桃还想说什么,但这时玄关响起了开门声。我听到一声高亢的“哇”。清澄身后出现了一个露出亲切笑容的男生,旁边还跟着一个小学生似的男生。
“这是宫多的弟弟飒斗。”
据说,飒斗还在上小学一年级,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便带来了。我没想到家里会来一个小学生,清澄似乎也是,他慌张地问我:“外婆,有没有果汁什么的?”
“哦,没事。不用担心,他带了喝的。”
正如宫多所说的,飒斗斜背着一个水壶。他不理会我们的担忧,从书包里拿出游戏机玩了起来。
“对了,您是外婆啊,我还以为是小清的妈妈。”
“哎呀。”
现在的男高中生可真机灵!清澄直到初中都没有交朋友,却轻松地(也许并不是)和宫多亲近起来,我想我知道原因了。
“飒斗,你也得写暑假作业哦!”宫多摆出哥哥的架势说道。
“早上就做了。”
飒斗一边用大拇指连续摁游戏机的按钮,一边用鼻子哼了一声。宫多看上去有些寂寥。
“你弟弟真可靠。”
“是吧?大概比我可靠。”
两个男高中生互相肯定地点着头,可无论多么可靠,我也不能完全放任他们不管。我想着还是出去买点儿零食之类的来招待他们,便走出了家门。
气温和体温差不多高,真是令人厌烦。太阳还没升到头顶,柏油路面就已经热得像一口煎锅,太阳毫不留情地炙烤着我的脖颈和手背。我后悔没带阳伞。
不买零食,买点儿冰激凌吧!清澄第一次带朋友来家里,我很紧张。水青倒是有几个朋友,都是女生,每次都是马马虎虎地打个招呼就去水青的房间了。我不太清楚外孙叫朋友来家里学习时外婆应该怎么做。对了,午饭该怎么办?该给他们做饭吗?还是给清澄钱,让他们去外面吃?
我正苦恼着,没注意到路对面有人喊我的名字。或许就算我没有想事情也听不见。近来别人都称呼我“老奶奶”或“夫人”,周围几乎没人喊我“文枝”了。
“文枝!文枝!”
对面大声喊我的人是真纪。她是我的中学同学。我们长大后见过面,但最近几年疏远了。不,可能已经有大约二十年了。我们之间的往来只有每年互寄贺年卡,不过一见面还是能认出对方。
“哎呀!真纪!好久不见!”
“哎呀,我刚才还在想,这人真像文枝!果然是你!”
我们反复感叹着,握着对方的手腕。
“文枝,你一点儿都没变,完全没变老。”真纪说。
真纪胖了,脸蛋圆滚滚的,反而显得更年轻了。
“你怎么在这儿?”我记得她住在枚方一带。
“曾孙出生了,我来看看。”
“哎呀,真是恭喜你了!”
听到“曾孙”这个词,我瞬间觉得恍惚。曾孙……回想起来,原来我们已经走了这么远。明明我和真纪曾经也是身穿水手服的少女……
我们曾经也有梦想,我一直想好好地对某个人倾诉一番。我们曾在教室里和操场上一边吃零食、互相编头发,一边谈论梦想。我想成为翻译,白衣天使也不错,如果有胆量,还可以成为女医生。那不是关于未来的具体目标,而是类似于想见到憧憬的明星或想在沙漠里骑骆驼那样甘甜的梦。直到后来,我才意识到,要想把美梦变成现实,首先必须和父母争取读书的机会。
“对了,我现在在跳草裙舞。”真纪挺胸抬头地说。
“草裙舞?”
我的脑海中马上出现了一个头上插着木槿花的正在跳舞的真纪。明明没见过,却像目睹过似的清晰地出现在脑海中。真纪和草裙舞的组合非常和谐。
“那边不是有一家大型运动俱乐部吗?会有巴士来接,来回也方便。文枝,要不要一起跳舞?很好玩的。”
“嗯……听起来很好玩,不过——”
“你考虑考虑嘛。”
真纪在包里翻来翻去,把一张边缘卷起的宣传单塞到我手里,便急匆匆地去看她的曾孙了。
那张“介绍朋友入会活动”宣传单上写着,介绍的对象入会后,介绍人和被介绍人都会获得礼品和每月一千日元的优惠。真纪一定是冲着这个来的。真纪真可靠啊,我苦笑着向超市走去。可能是步子迈得急了些,我感觉腰部传来一阵剧痛。
油锅里的鳢鱼浮了上来,翻个面,面衣变成了令人垂涎欲滴的金黄色。
“小清,把汤盛出来。”
“好的。”
四只碗被排成一排。我一边用余光看清澄灵巧地使用汤勺,一边揉揉腰,把鳢鱼天妇罗放到滤油网上。天妇罗炸得香喷喷的。我不禁偷笑。
水青今天休息,四个人凑齐了。水青在课外辅导机构上班,经常很晚回家,因此很少有机会四个人一起吃饭。再过几个月,她就要出嫁了,一家人围着餐桌吃饭的机会不多了。我想让他们尝尝久违的现炸天妇罗。
“好香呀。”
佐津子嗅着香气走了过来。她虽然不喜欢做饭,但喜欢吃。以前我做饭的时候,她总是这样闻着味儿靠过来。
四个人一起坐下,双手合十。
“真纪已经做曾祖母了,真想不到。”
“外婆也快了,是吧,水青?”
佐津子朝水青说道,水青迅速移开了视线。
“怎么可能那么快。”
“嗯?结婚不就是这么回事嘛。”
佐津子大概是易孕体质,无论是怀上水青还是清澄的时候,她都说“一不小心就怀了”,以至于她误以为所有女人都一样,只要想要就能轻易怀上。她健康得不像是我生的孩子,还有些神经大条。
水青垂下眼睛,喝了一口碗里的味噌汤。清澄对生孩子之类的话题毫无兴趣,一边看电视一边把饭塞进嘴里,脸颊鼓得老高,像松鼠一样咀嚼着。电视里,一个我没见过的明星正在东京的某条街上吃我没见过的食物。
“真纪邀请我去跳草裙舞。”
清澄听了,向我看过来。
“不过,我不打算去。”
佐津子和水青听了,点点头,仿佛在说“想必也是”。如果她们听了真纪的邀请,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拒绝。“我不去。”“我不行。”因为她们都不是喜欢跳舞的人。
清澄咽下嘴里的食物,发出咕咚一声,听起来格外响亮。
“别啊,为什么不试试?”
“啊?”
佐津子和水青异口同声地发出了惊呼。
“外婆说做针线活儿眼睛很疲劳,肩膀也很酸痛,我觉得她运动一下很好。”
运动——这正是我在思考的事。近来,我感觉自己的体力日渐衰退,我尽量不给他们添麻烦。
佐津子是我唯一的女儿。不管我将来变成什么样,她一定会照顾我。我相信她,能够相信她,谁让她是我健康的女儿?
“活动活动身体倒是不错,不过,反正……”
我拿出真纪塞给我的宣传单看了起来,反正……我没有勇气说出口。
“哦,对了,姐姐工作的课外辅导机构每个月的学费是多少钱?有没有宣传册?听说宫多的弟弟想上辅导班。”
清澄瞥了一眼说不下去的我,突然转换了话题。
“他弟弟几岁?”
“小学一年级。”
“小学一年级的孩子就说想去辅导班?真厉害。”
“听说他想好好学习,以后要加入无国界医生组织。”
“哇!”
佐津子和水青再次异口同声地发出了惊呼。看来宫多的弟弟很聪明。那么小的孩子竟然知道无国界医生组织,还想加入,确实令人震惊。
“小清也……”
佐津子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急忙塞了一口饭到嘴里。暑假之前,清澄和佐津子吵架了。虽然只是轻微的口角,我甚至不知道该不该称之为吵架,但对一直对佐津子说的话随便听听的清澄以及习惯了清澄反应的佐津子来说是一件相当大的事。困惑、迟疑像不会破裂的肥皂泡一样一直在他们之间飘荡。
“那我明天拿试听课的宣传单回来。”
“嗯,拜托了。”
我用余光看着说话的姐弟俩,双手合十道:“我吃饱了。”
我们的家务分工是这样的:洗衣服的是水青,做饭的主要是清澄和我,打扫由佐津子来做。只有洗碗被称为“自由家务”,无人负责。
以前,也就是我丈夫还活着的时候,还有阿全住在这里时,家务都由佐津子和我来做,因此不需要专门的洗碗负责人,谁注意到谁就去做。大多数时候佐津子比我更早地注意到,这是她最大的不幸。佐津子总能很快注意到乱放在餐桌上的茶杯和满满当当的垃圾桶,再加上她骨子里就是一个勤劳的人,无法对这些视而不见。不过,她并不喜欢做家务。
所有事都是佐津子一个人在努力,于是她终于爆发了。一天,她突然哭着大喊道:“烦死了!全都烦死了!”最后她离婚了。如果那时我们制定了家务分工制度,或许他们不会走到离婚这一步。事到如今,我仍止不住这样想。是不是忙碌的生活让人暴躁,成了点燃对丈夫的愤怒情绪的燃料?
我洗完碗,佐津子打开冰箱问:“我能吃这个冰激凌吗?”
“当然,我买多了。吃吧,吃吧。”
我因为清澄带朋友来家里这件事过于激动,再加上因为久违地见到真纪而高兴,一不小心就买了许多冰激凌,把冷冻柜塞满了。
清澄和水青似乎已经回自己的房间了。
“他们应该赶紧去洗澡。”
佐津子小声抱怨着,打开了香草冰激凌的盖子。
“啊,空手道!”
她突然在说什么?我刚产生疑惑,就看到了扔在桌上的运动俱乐部宣传单。
曾经有段时间,佐津子拼命想让清澄学习空手道、剑道或柔道,她声称是为了防身。当我说那应该让水青学的时候,她坚持道:“不,水青是女孩子。”
我也选了一盒冰激凌,在佐津子对面坐下。真纪常去的运动俱乐部除了草裙舞和空手道班,还有其他二十多种运动班。一张张小小的照片像马赛克画一样镶嵌在宣传单上,我看得入迷。右上角是一张泳池的照片,上面有一群戴着泳帽的孩子正微笑着抱着浮力板。反正……刚才没说完的话又差点儿脱口而出。
“游泳?”
顺着我的视线望过去,佐津子一脸疑惑地嘟囔道。我吓了一跳,乖乖地点了点头。
我以前喜欢游泳,或者说是喜欢浸在水里。我喜欢接触水,喜欢小时候水面没过脚背的小河,喜欢河水搔弄脚趾时痒痒的感觉,喜欢身体浸在凉水里心脏一紧的感觉,还有潜入水中什么也听不见的不安。
“可是我已经几十年没去过泳池了。”
听我这么一说,佐津子停下了舀冰激凌的手,眯起了眼睛,表情十分温柔。
“泳池……哦,我们最后一次去的是那个市民泳池吧?那时水青还在上幼儿园,大家都去了,和爸爸一起。”
那时——我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就像喉咙被堵住了一样痛苦。我清了清嗓子,勉强挤出声音来。
“那时我没进泳池,你不记得吗?”
“是吗?不记得了。”
那里有流动的池水,还有水上滑梯,佐津子留下的只有快乐的记忆。
似乎又有一大块异物堵在我的喉咙里。这种感觉甚至让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怀念。
“你爸爸不让我进去。”
丈夫对我用了“难看”一词。“你又不是年轻女人,穿泳衣真难看。别穿了。”丈夫的语气并不严厉,他似乎在笑,也许是在开玩笑,但已经足够让我退缩了。我生气地说:“你说什么?!”毫无疑问,我受伤了。
我只在泳池边看着他们。丈夫拉着水青套着的小泳圈,佐津子走在水青旁边,微笑着。虽然佐津子生了一个孩子,但二十多岁的她还是那么年轻、耀眼。阿全不在,我不记得他为什么没一起去。
泳池边的椅子都坐满了,我把带来的塑料布铺在地上坐着。我突然紧闭双眼,像小时候那样不得不在眼泪涌出前憋回去。因为泪水一旦涌出,就再也止不住了。
“你这样像条狗。”
丈夫从泳池里出来,露出牙齿对我说。他说我就像在岸边一动不动地等待主人上岸的忠犬。他用湿答答的手摸我的头,被我用力地拍开。
“别碰我!”
当时的痛原封不动地苏醒过来了。
“你生什么气?我只是说你这样很可爱而已。”
一想起丈夫那张无辜的脸,我的胸口就会隐隐作痛。明明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吞咽巨大的异物仍然很痛苦。
“我觉得爸爸那么说是出于爱。”
听了我的讲述,佐津子调解似的说道。
水槽那边传来了有规律的滴答声。我站起来,关好水龙头。
佐津子继续为她已故的父亲辩护:“他说泳衣很难看,肯定是不想让别人看您穿泳衣的样子。”
“如果是出于爱,就应该诚实地表达。”
说我像狗一样可爱,简直就是在捉弄我!我当时应该立刻告诉他。小时候的我也没能对父亲说出口。父亲说“女人漂亮又聪明”,丈夫说“你很可爱”,他们都用赞美的方式打压我,我却找不到一个词来谴责这种打压,甚至可能从来没有想过要谴责这种打压。我一直在吞咽没必要吞咽的东西,直至今日。
“冰激凌要化了。”
我被佐津子催促着舀了一勺冰激凌,喉咙好像被黏住了。这冰激凌对我来说有些太甜了。
第二天下午,清澄对我说:“我去一趟姐姐那儿。”
我看向时钟,刚过下午两点,这个时间水青应该还在公司里。
“宫多的妈妈说想看试听课的宣传单,我和宫多一起去拿。”
“哦,好的。注意安全。”
目送他离去的时候,家里的电话响了。在我说“喂”之前,电话里传来了真纪高亢的声音。
“文枝?考虑好了吗?”
“啊,真纪!”我应道,换了只手接电话。
起居室里的窗户都开着,知了叫个不停。知了的身体那么小,却能发出那么大的声音。
“考虑了,还是算了。”
“哎呀,草裙舞是项不错的运动哦。”
“是啊,”我一边说,一边用手摆弄着电话线,“还是算了,虽然我挺想运动的。”
“是吗?”
“嗯,真纪。”说到这里,我就再也说不出话了,“那个……我啊……”我像一个词汇量不多的小孩子一样笨拙地重复着,拼命寻找合适的措辞。
我想游泳——如此简单的一句话,我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我们已经不是少女了,也和一边互相编辫子一边无话不谈的时候不一样了。
“难看!难看!”丈夫的话在我耳边回响。
太阳被云层遮住了,外面的世界变暗了。
“文枝,我是不是胖了?昨天见面的时候你是不是这么想?”
我不知道真纪为何会这样问。打电话真是不方便,因为看不到对方的表情。
“我的子宫全部切除了,大概十五年前吧。”
“那……”我想继续说,却咳嗽起来,仿佛话卡在了喉咙里,“你真是不容易。”
“是呀,太不容易了!”
真纪的语气很轻松,可处处都是她努力保持轻松的痕迹。
“还有啊,我变胖跟激素没什么关系。不对,又有些关系,比如我好像不再是女人了。你懂吗?”
“嗯。”
知了的叫声消失了。我想象着真纪在轻松地说出“我好像不再是女人了”之前的生活。
“‘可就算失去了身体的某个部位,女人还是女人。就算不再是女人,你还是你。’——这是我老公说的。嘿嘿……”
听到她的笑声,我回过神来。就在我疑惑的时候,真纪继续对我“炫耀”着。
“我还是我……这么一想,很多事都变得很轻松了。我想做所有想做的事,想吃所有想吃的食物。我变胖是因为这个,哈哈。所以,文枝,你也去做想做的事吧。对了,下次一起去吃甜点自助吧?”
我听真纪高兴地说着,眼泪涌了出来。我偷偷地用手指抹掉,虽然明知道电话那端的真纪看不见。
如果把人的一生比作一部电影,我的电影还剩几分钟?毋庸置疑,已经进行到后半段了。
我一直期望子孙们生活在一个不因性别而受限的时代。我的母亲也没上过大学,她是在我结婚后告诉我这些的。我至今仍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在我第三次流产后对卧床的我说起这件事。她苦涩地说,她比同班的男生学习好,但她家里没钱。我对她有些怜悯、失望。当时我暗暗发誓,决不将“因为我的时代就是这样”这个想法强加给后代。我梦想的新时代并不包括我自己,不知为何,我固执地认为不能包括我自己。
“我回来了。”
到了傍晚,清澄终于回来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看上去无精打采,莫非身体不舒服?
“我进屋一下。”
他一只手拿着针线盒,走进我的房间。水青的婚纱样衣挂在门楣上。他抱着双臂,我以为他在看我,但他突然将婚纱样衣从衣架上取下来,翻了个面。
“怎么了,小清?”
清澄手拿着缝纫针,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把针插入接缝里。
“咦?”
清澄不顾我的惊讶,只是一个劲儿地拆接缝。
“水青说什么了?”
“她什么也没说。”
清澄拆婚纱的动作毫不犹豫,但他表情扭曲,声音也微微颤抖着。
“我总算明白姐姐为什么说这件婚纱不太对了。”
听说清澄他们去了课外辅导机构,专心工作的水青暂时没注意到他们。
“看着她操作电脑、和老师说话的表情……”清澄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该怎么说呢?就像一个陌生人,也不是……嗯,总之,她那种表情,我从没见过。”清澄放下手里的缝纫针,一脸认真地凝视着空中,仿佛那里飘浮着他接下来应该说的话,“也许我不太了解姐姐。”
水青总说是为了生活而工作,没什么想做的事,也没有梦想,因此清澄以为她的工作一定很无聊。
“可是工作时的姐姐非常认真。”
“嗯。”
“原来为了生活工作不等于不认真工作。”
听罢,我还是不懂清澄为什么要拆掉婚纱。
“我一直以为姐姐只是不懂婚纱和其他事,以为只要交给我和外婆就可以做出最能衬托姐姐美丽的婚纱。我想,我在某些地方小看了姐姐,是我为她打上了‘不懂’这个标签。这样不行!我不懂她,做出来的婚纱肯定不合适。”
清澄想说的是他不尊重水青吗?但我不会这么问。虽然很笨拙,但他正在用自己的语言表达,尝试发现重要的东西,我不能打扰他。
“我明白。如果是这样,那我来帮你。”
我从自己的针线盒里取出缝纫针,和他面对面坐在榻榻米上。手指碰到柔软布料的瞬间,我差点儿流下眼泪。我想起了清澄一针一线地认真缝制婚纱时的侧脸。虽说是他自己决定的事,但想必他很不甘心吧。
“从头开始?从设计开始重新做?”
“是的。”
“我帮你的时间可能会减少……我打算去泳池游泳。”
“泳池。”
清澄重复道,表情没什么变化。无论他有什么反应,我的心意都已定。
“是的,泳池。我要游泳,虽然已经几十年没游过了。”
“是吗……加油哦。”
清澄的视线又回到自己手边,丝线离开布料时发出了噗噗声。他低着头,额头上的刘海儿和皮肤可以说都是崭新的。他还有几十年的时间。“因为是男孩子”“因为是几岁”或者“因为是日本人”……他一定可以打破这些限制,生存下去。
“七十四岁开始尝试新事物是需要勇气的。”
清澄直勾勾地看着我,我也回看他。
“不过,”清澄的嘴唇动了动,“现在开始游泳的话,到八十岁就拥有六年的游泳经验了。如果现在什么都不做,就会一直保持零经验。”
我触碰着柔软布料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是啊。”我的声音也在颤抖,腹部使劲用力。
做完热身操,接着淋温水浴。据说,老年班的女教练只有三十多岁,她皮肤光滑,笑容可爱,就像一只海豚。
“请多关照!”学员们的声音回响在游泳馆内。
老年班的学员共有八名,全是女性。起初我不知道上课该穿什么,于是在报名处买了短袖短裤款式的黑色泳衣。可一走进泳池,就发现大家身穿各式各样的泳衣。有人穿着比赛用的利落款式,有人穿着红白相间的泳衣,上面还有木槿花图案和荷叶边。什么嘛,相当自由!我终于松了口气,笑了出来。原来不必多虑,只要选择自己喜欢的就好。
在泳池的另一侧,婴儿班正在上课。教练活泼的声音和孩子们的笑声远远地传来。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一扇大窗户,从那里照进来的白光让泳池的水面闪烁着细碎的光。
我慢慢地把脚尖浸入水中,水温比我想象的还要温热。即便如此,进入泳衣内的水还是凉得让我不禁缩起了身体。
“先试着走到对面,慢慢来,没问题。”
我在水中迈出一步,轻飘飘的脚稳稳地踩在池底。又迈出一步。我一边走,一边看向泳池边。我仿佛看到了那天的自己——抱着膝盖蜷缩在那里,望着开心游泳的人们,被丈夫嘲笑像条狗。
外孙女出生后,我感觉自己不再年轻了,可那时我才五十多岁,比现在年轻多了。我拨开水面,一步一步缓慢地向前走去。如今的我不再年轻,可是,可是,那又怎样?我现在才能说出口——那又怎样?我大声地、抬头挺胸地说了。每走一步,我都能感觉到覆盖在周身的坚硬外壳正在脱落。
我举起浸在水中的手,指尖带出了白色的水花。我拍了拍水面,几颗透明的水珠飞了出去。我的喉咙深处溢出了一声惊叹:“啊,真漂亮!”
抬头望去,摇曳的水面在天花板上映出了美丽的图案。泳池另一侧传来的婴儿啼哭声宛如愉快的音乐。
我用一只手捧起水。从窗户进来的光线照在我濡湿的皮肤上。在光线充足的地方看,会发现我的手臂上有几处色斑,手背上也有好几道皱纹。可我丝毫不为我的身体感到羞耻,它陪我度过了七十四年的岁月。
我再次将目光投向泳池边,蜷缩着看向这边的狗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