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怀柔软,看余生一路花开
许地山
人要懂得怎样爱女人,
才能懂得怎样爱智慧。
不会爱或拒绝爱女人的,
纵然他没有烦恼,
他是万灵中最愚蠢的人。
——《别话》
春的林野
春光在万山环抱里,更是泄漏得迟。那里的桃花还是开着,漫游的薄云从这峰飞过那峰,有时稍停一会儿,为的是挡住太阳,教地面的花草在它的荫下避避光焰的威吓。
岩下的荫处和山溪的旁边长满了薇蕨和其他凤尾草。红、黄、蓝、紫的小草花点缀在绿茵上头。
天中的云雀、林中的金莺,都鼓起它们的舌簧。轻风把它们的声音挤成一片,分送给山中各样有耳无耳的生物。桃花听得入神,禁不住落了几点粉泪,一片一片凝在地上。小草花听得大醉,也和着声音的节拍一会儿倒,一会儿起,没有镇定的时候。
林下一班孩子正在那里捡桃花的落瓣哪。他们捡着,清儿忽嚷起来,道:“嗄,邕邕来了!”众孩子住了手,都向桃林的尽头盼望。果然邕邕也在那里摘草花。
清儿道:“我们今天可要试试阿桐的本领了。若是他能办得到,我们都把花瓣穿成一串璎珞围在他身上,封他为大哥如何?”
众人都答应了。
阿桐走到邕邕面前,道:“我们正等着你来呢。”
阿桐的左手盘在邕邕的脖上,一面走一面说:“今天他们要替你办嫁妆,教你做我的妻子。你能做我的妻子么?”
邕邕狠视了阿桐一下,回头用手推开他,不许他的手再搭在自己脖上。孩子们都笑得支持不住了。
众孩子嚷道:“我们见过邕邕用手推人了!阿桐赢了!”
邕邕从来不会拒绝人,阿桐怎能知道一说那话,就能使她动手呢?是春光的荡漾,把他这种心思泛出来呢?或者,天地之心就是这样呢?
你且看:漫游的薄云还是从这峰飞过那峰。
你且听:云雀和金莺的歌声还布满了空中和林中。在这万山环抱的桃林中,除那班爱闹的孩子以外,万物把春光领略得心眼都迷蒙了。
桥 边
我们住的地方就在桃溪溪畔。夹岸遍是桃林,桃实、桃叶映入水中,更显出溪边的静谧。真想不出仓皇出走的人还能享受这明媚的景色!我们日日在林下游玩。有时踱过溪桥,到朋友的蔗园里找新生的甘蔗吃。
这一天,我们又要到蔗园去,刚踱过桥,便见阿芳——蔗园的小主人——很忧郁地坐在桥下。
“阿芳哥,起来领我们到你园里去。”他举起头来,望了我们一眼,也没有说什么。
我哥哥说:“阿芳,你不是说你一到水边就把一切的烦闷都洗掉了吗?你不是说你是水边的蜻蜓吗?你看歇在水荭花上那只蜻蜓比你怎样?”
“不错。然而今天就是我第一次的忧闷。”
我们都下到岸边,围绕住他,要打听这回事。他说:“方才红儿掉在水里了!”红儿是他的腹婚妻,天天都和他在一块玩儿的。我们听了他这话,都惊讶得很。哥哥说:“那么,你还能在这里闷坐着吗?还不赶紧去叫人来?”
“我一回去,我妈心里的忧郁怕也要一颗一颗地结出来,像桃实一样了。我宁可独自在此忧伤,不忍使我妈妈知道。”
我的哥哥不等说完,一股气就跑到红儿家里。这里阿芳还在皱着眉头,我也眼巴巴地望着他,一声也不响。
“谁掉在水里啦?”
我一听,是红儿的声音,速回头一望,果然哥哥携着红儿来了!她笑眯眯地走到芳哥跟前,芳哥很惊讶地望着她。很久,他才出声说:“你的话不灵了吗?方才我贪着要到水边看看我的影儿,把它搁在树丫上,不留神轻风一摇,把它摇落水里。它随着流水往下流去;我回头要抱它,它已不在了。”
红儿才知道掉在水里的是她所赠与的小囝。她曾对阿芳说那小囝也叫红儿,若是把它丢了,便是丢了她。所以芳哥这么谨慎看护着。
芳哥实在以红儿所说的话是千真万确的,看今天的光景,可就教他怀疑了。他说:“哦,你的话也是不准的!我这时才知道丢了你的东西不算丢了你,真把你丢了才算。”
我哥哥对红儿说:“无意的话到能教人深信:芳哥对你的信念,头一次就在无意中给你打破了。”
红儿也不着急,只优游地说:“信念算什么?要真相知才有用哪。……也好,我借着这个就知道他了。我们还是到蔗园去吧。”
我们一同到蔗园去,芳哥方才的忧郁也和糖汁一同吞下去了。
处女的恐怖
深沉院落,静到极地。虽然我的脚步走在细草之上,还能惊动那伏在绿草丛里的蜻蜓。我每次来到庭前,不是听见投壶的音响,便是闻得四弦的颤动;今天,连窗上铁马的轻撞声也没有了!
我心里想着这时候小坡必定在里头和人下围棋,于是轻轻走着,也不声张,就进入屋里。出乎主人的意想,跑去站在他后头,等他蓦然发觉,岂不是很有趣?但我轻揭帘子进去时,并不见小坡,只见他的妹子伏在书案上假寐。我更不好声张,还从原处蹑出来。
走不远,方才被惊的蜻蜓就用那碧玉琢成的一千只眼瞧着我。一见我来,它又鼓起云母的翅膀飞得飒飒作响。可是破沉寂的,还是屋里大踏大步的声音。我心知道小坡的妹子醒了,看见院里有客,紧紧要回避,所以不敢回头观望,让她安然走入内衙。
“四爷,四爷,我们太爷请你进来坐。”我听得是玉笙的声音,回头便说:“我已经进去了,太爷不在屋里。”
“太爷随即出来,请到屋里一候。”她揭开帘子让我进去。果然他的妹子不在了!丫头刚走到衙内院子的光景,便有一股柔和而带笑的声音送到我耳边说:“外面伺候的人一个也没有,好在是西衙的四爷,若是生客,教人怎样进退?”
“来的无论生熟,都是朋友,又怕什么?”我认得这是玉笙回答她小姐的话语。
“女子怎能不怕男人,敢独自一人和他们应酬吗?”
“我又何尝不是女子?你不怕,也就没有什么。”
我才知道她并不曾睡去,不过回避不及,装成那样的。我走近案边,看见一把画未成的纨扇搁在上头。正要坐下,小坡便进来了。
“老四,失迎了。金妹跑进去,才知道你来。”
“岂敢,岂敢。请原谅我的莽撞。”我拿起纨扇问道,“这是令妹写的?”
“是,她方才就在这里写画。笔法有什么缺点,还求指教。”
“指教倒不敢,总之,这把扇是我捡得的,是没有主的,我要带它回去。”我摇着扇子这样说。
“这不是我的东西,不干我事。我叫她出来与你当面交涉。”小坡笑着向帘子那边叫:“九妹,老四要把你的扇子拿去了!”
他妹子从里面出来,我忙趋着几步一一赔笑,行礼。我说:“请饶恕我方才的唐突。”她没做声,尽管笑着。我接着说:“令兄应许把这扇送给我了。”
小坡抢着说:“不!我只说你们可以直接交涉。”
她还是笑着,没有做声。
我说:“请九姑娘就案一挥,把这画完成了,我好立刻带走。”
但她仍不做声。她哥哥不耐烦,促她说:“到底是允许人家是不允许,尽管说,害什么怕?”妹妹扫了他一眼,说:“人家就是这么害怕。”她对我说:“这是不成东西的,若是要,我改天再奉上。”
我速速说:“够了,我不要更好的了。你既然应许,就将这一把赐给我罢。”于是她仍旧坐在案边,用丹青来染那纨扇。我们都在一边看她运笔。小坡笑着对妹子说:“现在可怕人了。”
“当然。”她含笑对着哥哥。自这声音发出以后,屋里、庭外都非常沉寂;窗前也没有铁马的轻撞声。所能听见的只有画笔在笔洗里拔水的微声,和颜色在扇上的运行声。
别 话
素辉病得很重,离她停息的时候不过十二个时辰了。她丈夫坐在一边,一手支颐,一手把着病人的手臂,宁静而恳挚的眼光都注在他妻子的面上。
黄昏的微光一分一分地消失,幸而房里都是白的东西,眼睛不至于失了它们的辨别力。屋里的静默,早已布满了死的气色,看护妇又不进来,她的脚步声只在门外轻轻地跳过去,好像告诉屋里的人说:“生命的步履不往这里来,离这里渐次远了。”
强烈的电光忽然从玻璃泡里的金丝发出来。光的浪把那病人的眼睑冲开。丈夫见她这样,就回复他的希望,恳挚地说:“你——你醒过来了!”
素辉好像没有听见这话,眼望着他,只说别的。她说:“嗳,珠儿的父亲,在这时候,你为什么不带她来见见我?”
“明天带她来。”
屋里又沉默了许久。
“珠儿的父亲哪,因为我身体软弱、多病的缘故,教你牺牲许多光阴来看顾我,还阻碍你许多比服侍我更要紧的事。我实在对你不起。我的身体实不容我……”
“不要紧的,服侍你也是我应当做的事。”
她笑,但白的被窝中所显出来的笑容并不是欢乐的标识。她说:“我很对不住你,因为我不曾为我们生下一个男儿。”
“哪里的话!女孩子更好。我爱女的。”
凄凉中的喜悦把素辉身中预备要走的魂拥回来。她的精神似乎比前强些,一听丈夫那么说,就接着道:“女的本不足爱:你看许多人——连你——为女人惹下多少烦恼!……不过是——人要懂得怎样爱女人,才能懂得怎样爱智慧。不会爱或拒绝爱女人的,纵然他没有烦恼,他是万灵中最愚蠢的人。珠儿的父亲,珠儿的父亲哪,你佩服这话吗?”
这时,就是我们——旁边的人——也不能为珠儿的父亲想出一句答辞。
“我离开你以后,切不要因为我就一辈子过那鳏夫的生活。你不要为我的缘故,依我方才的话爱别的女人。”她说到这里把那只几乎动不得的右手举起来,向枕边摸索。
“你要什么?我替你找。”
“戒指。”
丈夫把她的手扶下来,轻轻在她枕边摸出一只玉戒指来递给她。
“珠儿的父亲,这戒指虽不是我们订婚用的,却是你给我的。你可以存起来,以后再给珠儿的母亲,表明我和她的连属。除此以外,不要把我的东西给她,恐怕你要当她是我;不要把我们的旧话说给她听,恐怕她要因你的话就生出差别心,说你爱死的妇人甚于爱生的妻子。”她把戒指轻轻地套在丈夫左手的无名指上。丈夫随着扶她的手与他的唇边略一接触。妻子对于这番厚意,只用微微睁开的眼睛看着他。除掉这样的回报,她实在不能表现什么。
丈夫说:“我应当为你做的事,都对你说过了。我再说一句,无论如何,我永久爱你。”
“咦,再过几时,你就要把我的尸体扔在荒野中了!虽然我不常住在我的身体内,可是人一离开,再等到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才能互通我们恋爱的消息呢?若说我们将要住在天堂的话,我想我也永无再遇见你的日子,因为我们的天堂不一样。你所要住的,必不是我现在要去的。何况我还不配住在天堂?我虽不信你的神,我可信你所信的真理。纵然真理有能力,也不为我们这小小的缘故就永远把我们结在一块。珍重罢,不要爱我于离别之后。”
丈夫既不能说什么话,屋里只可让死的静寂占有了。楼底下恍惚敲了七下自鸣钟。他为尊重医院的规则,就立起来,握着素辉的手说:“我的命,再见罢,七点钟了。”
“你不要走,我还和你谈话。”
“明天我早一点来,你累了,歇歇罢。”
“你总不听我的话。”她把眼睛闭了,显出很不愿意的样子。丈夫无奈,又停住片时,但她实在累了,只管躺着,也没有什么话说。
丈夫轻轻蹑出去。一到楼口,那脚步又退后走,不肯下去。他又蹑回来,悄悄到素辉床边,见她显着昏睡的形态。枯涩的泪点滴不下来,只挂在眼睑之间。
林徽因
每件经验都有它粗壮的真实,
没有叹息的余地。
口边那酸甜的纹路是
实际哀乐所刻画而成,
是一种坚忍韧性的笑。
因为生活既不是简单的火焰时,
它本身是很沉重,
需要韧性的支持,
需要产生这韧性支持的力量。
——《彼此》
一片阳光
放了假,春初的日子松弛下来。将午未午时候的阳光,澄黄的一片,由窗棂横浸到室内,晶莹地四处射。我有点发怔,习惯地在沉寂中惊讶我的周围。我望着太阳那湛明的体质,像要辨别它那交织绚烂的色泽,追逐它那不着痕迹的流动。看它洁净地映到书桌上时,我感到桌面上平铺着一种恬静,一种精神上的豪兴,情趣上的闲逸;即或所谓“窗明几净”,那里默守着神秘的期待,漾开诗的气氛。那种静,在静里似可听到那一处琤琮的泉流,和着仿佛是断续的琴声,低诉着一个幽独者自误的音调。看到这同一片阳光射到地上时,我感到地面上花影浮动,暗香吹拂左右,人随着晌午的光霭花气在变幻,那种动,柔谐婉转有如无声音乐,令人悠然轻快,不自觉地脱落伤愁。至多,在舒扬理智的客观里使我偶一回头,看看过去幼年记忆步履所留的残迹,有点惋惜时间;微微怪时间不能保存情绪,保存那一切情绪所曾流连的境界。
倚在软椅上不但奢侈,也许更是一种过失,有闲的过失。但东坡的辩护“懒者常似静,静岂懒者徒”,不是没有道理。如果此刻不倚榻上而“静”,则方才情绪所兜的小小圈子便无条件地失落了去!人家就不可惜它,自己却实在不能不感到这种亲密的损失的可哀。
就说它是情绪上的小小旅行吧,不走并无不可,不过走走未始不是更好。归根说,我们活在这世上到底最珍惜一些什么?果真珍惜万物之灵的人的活动所产生的种种,所谓人类文化?这人类文化到底又靠一些什么?我们怀疑或许就是人身上那一撮精神同机体的感觉,生理心理所共起的情感,所激发出的一串行为,所聚敛的一点智慧——那么一点点人之所以为人的表现。宇宙万物客观的本无所可珍惜,反映在人性上的山川草木禽兽才开始有了秀丽,有了气质,有了灵犀。反映在人性上的人自己更不用说。没有人的感觉,人的情感,即便有自然,也就没有自然的美,质或神方面更无所谓人的智慧,人的创造,人的一切生活艺术的表现!这样说来,谁该鄙弃自己感觉上的小小旅行?为壮壮自己胆子,我们更该相信惟其人类有这类情绪的驰骋,实际的世间才赓续着产生我们精神所寄托的文物精萃。
此刻我竟可以微微一咳嗽,乃至于用播音的圆润口调说:我们既然无疑地珍惜文化,即尊重盘古到今种种的艺术——无论是抽象的思想的艺术,或是具体的驾驭天然材料另创的非天然形象——则对于艺术所由来的渊源,那点点人的感觉,人的情感智慧(通称人的情绪),又当如何地珍惜才算合理?
但是情绪的驰骋,显然不是诗或画或任何其他艺术建造的完成。这驰骋此刻虽占了自己生活的若干时间,却并不在空间里占任何一个小小位置!这个情形自己需完全明了。此刻它仅是一种无踪迹的流动,并无栖身的形体。它或含有各种或可捉摸的质素,但是好奇地探讨这个质素而具体要表现它的差事,无论其有无意义,除却本人外,别人是无能为力的。我此刻为着一片清婉可喜的阳光,分明自己在对内心交流变化的各种联想发生一种兴趣的注意,换句话说,这好奇与兴趣的注意已是我此刻生活的活动。一种力量又迫着我来把握住这个活动,而设法表现它,这不易抑制的冲动,或即所谓艺术冲动也未可知!只记得冷静的杜工部散散步,看看花,也不免会有“江上被花恼不彻,无处告诉只颠狂”的情绪上一片紊乱!玲珑煦暖的阳光照人面前,那美的感人力量就不减于花,不容我生硬地自己把情绪分划为有闲与实际的两种,而权其轻重,然后再决定取舍的。我也只有情绪上的一片紊乱。
情绪的旅行本偶然的事,今天一开头并为着这片春初晌午的阳光,现在也还是为着它。房间内有两种豪侈的光常叫我的心绪紧张如同花开,趁着感觉的微风,深浅零乱于冷智的枝叶中间。一种是烛光,高高的台座,长垂的烛泪,熊熊红焰当帘幕四下时各处光影掩映。那种闪烁明艳,雅有古意,明明是画中景象,却含有更多诗的成分。另一种便是这初春晌午的阳光,到时候有意无意的大片子洒落满室,那些窗棂栏板几案笔砚浴在光霭中,一时全成了静物图案;再有红蕊细枝点缀几处,室内更是轻香浮溢,叫人俯仰全触到一种灵性。
这种说法怕有点会发生误会,我并不说这片阳光射入室内,需要笔砚花香那些儒雅的托衬才能动人,我的意思倒是:室内顶寻常的一些供设,只要一片阳光这样又幽娴又洒脱地落在上面,一切都会带上另一种动人的气息。
这里要说到我最初认识的一片阳光。那年我六岁,记得是刚刚出了水珠以后——水珠即寻常水痘,不过我家乡的话叫它做水珠。当时我很喜欢那美丽的名字,忘却它是一种病,因而也觉到一种神秘的骄傲。只要人过我窗口问问出“水珠”么?我就感到一种荣耀。那个感觉至今还印在脑子里。也为这个缘故,我还记得病中奢侈的愉悦心境。虽然同其他多次的害病一样,那次我仍然是孤独地被囚禁在一间房屋里休养的。那是我们老宅子里最后的一进房子;白粉墙围着小小院子,北面一排三间,当中夹着一个开敞的厅堂。我病在东头娘的卧室里。西头是婶婶的住房。娘同婶永远要在祖母的前院里行使她们女人们的职务的,于是我常是这三间房屋惟一留守的主人。
在那三间屋子里病着,那经验是难堪的。时间过得特别慢,尤其是在日中毫无睡意的时候。起初,我仅集注我的听觉在各种似脚步,又不似脚步的上面。猜想着,等候着,希望着人来。间或听听隔墙各种琐碎的声音,由墙基底下传达出来又消敛了去。过一会儿,我就不耐烦了——不记得是怎样的,我就蹑着鞋,挨着木床走到房门边。房门向着厅堂斜斜地开着一扇,我便扶着门框好奇地向外探望。
那时大概刚是午后两点钟光景,一张刚开过饭的八仙桌,异常寂寞地立在当中。桌下一片由厅口处射进来的阳光,泄泄融融地倒在那里。一个绝对悄寂的周围伴着这一片无声的金色的晶莹,不知为什么,忽使我六岁孩子的心里起了一次极不平常的振荡。
那里并没有几案花香,美术的布置,只是一张极寻常的八仙桌。如果我的记忆没有错,那上面在不多时间以前,是刚陈列过咸鱼、酱菜一类极寻常俭朴的午餐的。小孩子的心却呆了。或许两只眼睛倒张大一点,四处地望,似乎在寻觅一个问题的答案。为什么那片阳光美得那样动人?我记得我爬到房内窗前的桌子上坐着,有意无意地望望窗外,院里粉墙疏影同室内那片金色和煦绝然不同趣味。顺便我翻开手边娘梳妆用的旧式镜箱,又上下摇动那小排状抽屉,同那刻成花篮形的小铜坠子,不时听雀跃过枝清脆的鸟语。心里却仍为那片阳光隐着一片模糊的疑问。
时间经过二十多年,直到今天,又是这样一泄阳光,一片不可捉摸,不可思议,流动的而又恬静的瑰宝,我才明白我那问题是永远没有答案的。事实上仅是如此:一张孤独的桌,一角寂寞的厅堂,一只灵巧的镜箱,或窗外断续的鸟语,和水珠——那美丽小孩子的病名——便凑巧永远同初春静沉的阳光整整复斜斜地成了我回忆中极自然的联想。
蛛丝和梅花
真真地就是那么两根蛛丝,由门框边轻轻地牵到一枝梅花上。就是那么两根细丝,迎着太阳光发亮……再多了,那还像样么。一个摩登家庭如何能容蛛网在光天白日里作怪,管它有多美丽,多玄妙,多细致,够你对着它联想到一切自然造物的神工和不可思议处;这两根丝本来就该使人脸红,且在冬天够多特别!可是亮亮的,细细的,倒有点像银,也有点像玻璃制的细丝,委实不算讨厌,尤其是它们那么洒脱风雅,偏偏那样有意无意地斜着搭在梅花的枝梢上。
你向着那丝看,冬天的太阳照满了屋内,窗明几净,每朵含苞的,开透的,半开的梅花在那里挺秀吐香,情绪不禁迷茫缥缈地充溢心胸,在那刹那的时间中振荡。同蛛丝一样地细弱,和不必需,思想开始抛引出去;由过去牵到将来,意识的,非意识的,由门框梅花牵出宇宙,浮云沧波踪迹不定。是人性,艺术,还是哲学,你也无暇计较,你不能制止你情绪的充溢,思想的驰骋,蛛丝梅花竟然是瞬息可以千里!
好比你是蜘蛛,你的周围也有你自织的蛛网,细致地牵引着天地,不怕多少次风雨来吹断它,你不会停止了这生命上基本的活动。此刻“……一枝斜好,幽香不知甚处……”
拿梅花来说吧,一串串丹红的结蕊缀在秀劲的傲骨上,最可爱,最可赏,等半绽将开地错落在老枝上时,你便会心跳!梅花最怕开;开了便没话说。索性残了,沁香拂散同夜里炉火都能成了一种温存的凄清。
记起了,也就是说到梅花,玉兰。初是有个朋友说起初恋时玉兰刚开完,天气每天地暖,住在湖旁,每夜跑到湖边林子里走路,又静坐幽僻石上看隔岸灯火,感到好像仅有如此虔诚地孤对一片泓碧寒星远市,才能把心里情绪抓紧了,放在最可靠最纯净的一撮思想里,始不至亵渎了或是惊着那“寤寐思服”的人儿。那是极年轻的男子初恋的情景——对象渺茫高远,反而近求“自我的”郁结深浅——他问起少女的情绪。
就在这里,忽记起梅花。一枝两枝,老枝细枝,横着,虬着,描着影子,喷着细香;太阳淡淡金色地铺在地板上;四壁琳琅,书架上的书和书签都像在发出言语;墙上小对联记不得是谁的集句;中条是东坡的诗。你敛住气,简直不敢喘息,踮起脚,细小的身形嵌在书房中间,看残照当窗,花影摇曳,你像失落了什么,有点迷惘。又像“怪东风着意相寻”,有点没主意!浪漫,极端的浪漫。“飞花满地谁为扫?”你问,情绪风似的吹动,卷过,停留在惜花上面。再回头看看,花依旧嫣然不语。“如此娉婷,谁人解看花意”,你更沉默,几乎热情地感到花的寂寞,开始怜花,把同情统统诗意地交给了花心!
这不是初恋,是未恋,正自觉“解看花意”的时代。情绪的不同,不只是男子和女子有分别,东方和西方也甚有差异。情绪即使根本相同,情绪的象征,情绪所寄托,所栖止的事物却常常不同。水和星子同西方情绪的联系,早就成了习惯。一颗星子在蓝天里闪,一流冷涧倾泄一片幽愁的平静,便激起他们诗情的波涌,心里甜蜜地,热情地便唱着由那些鹅羽的笔锋散下来的“她的眼如同星子在暮天里闪”,或是“明丽如同单独的那颗星,照着晚来的天”,或“多少次了,在一流碧水旁边,忧愁倚下她低垂的脸”。
惜花,解花太东方,亲昵自然,含着人性的细致是东方传统的情绪。
此外年龄还有尺寸,一样是愁,却跃跃似喜,十六岁时的,微风零乱,不颓废,不空虚,踮着理想的脚充满希望,东方和西方却一样。人老了脉脉烟雨,愁吟或牢骚多折损诗的活泼。大家如香山,稼轩,东坡,放翁的白发华发,很少不梗在诗里,至少是令人不快。话说远了,刚说是惜花,东方老少都免不了这嗜好,这倒不论老的雪鬓曳杖,深闺里也就攒眉千度。
最叫人惜的花是海棠一类的“春红”,那样娇嫩明艳,开过了残红满地,太招惹同情和伤感。但在西方即使也有我们同样的花,也还缺乏我们的廊庑庭院。有了“庭院深深深几许”才有一种庭院里特有的情绪。如果李易安的“斜风细雨”底下不是“重门须闭”也就不“萧条”得那样深沉可爱;李后主的“终日谁来”也一样地别有寂寞滋味。看花更须庭院,常常锁在里面认识,不时还得有轩窗栏杆,给你一点凭藉,虽然也用不着十二栏杆倚遍,那么慵弱无聊。
当然旧诗里伤愁太多:一首诗竟像一张美的证券,可以照着市价去兑现!所以庭花,乱红,黄昏,寂寞太滥,时常失却诚实。西洋诗,恋爱总站在前头,或是“忘掉”,或是“记起”,月是为爱,花也是为爱,只使全是真情,也未尝不太腻味。就以两边好的来讲。拿他们的月光同我们的月色比,似乎是月色滋味深长得多。花更不用说了;我们的花“不是预备采下缀成花球,或花冠献给恋人的”,却是一树一树绰约的,个性的,自己立在情人的地位上接受恋歌的。
所以未恋时的对象最自然的是花,不是因为花而起的感慨——十六岁时无所谓感慨——仅是刚说过的自觉解花的情绪。寄托在那清丽无语的上边,你心折它绝韵孤高,你为花动了感情,实说你同花恋爱,也未尝不可——那惊讶狂喜也不减于初恋。还有那凝望,那沉思……
一根蛛丝!记忆也同一根蛛丝,搭在梅花上就由梅花枝上牵引出去,虽未织成密网,这诗意的前后,也就是相隔十几年的情绪的联络。
午后的阳光仍然斜照,庭院阒然,离离疏影,房里窗棂和梅花依然伴和成为图案,两根蛛丝在冬天还可以算为奇迹,你望着它看,真有点像银,也有点像玻璃,偏偏那么斜挂在梅花的枝梢上。
窗子以外
话从那里说起?等到你要说话,什么话都是那样渺茫的找不到个源头。
此刻,就在我眼帘底下坐着是四个乡下人的背影:一个头上包着暗黑的白布,两个褪色的蓝布,又一个光头。他们支起膝盖,半蹲半坐的,在溪沿的短墙上休息。每人手里一件简单的东西:一个是白木棒,一个篮子,那两个在树荫底下我看不清楚。无疑他们已经走了许多路,再过一刻,抽完一筒旱烟以后,是还要走许多路的。兰花烟的香味频频随着微风,袭到我官觉上来,模糊中还有几段山西梆子的声调,虽然他们坐的地方是在我廊子的铁纱窗以外。
铁纱窗以外,话可不就在这里了。永远是窗子以外,不是铁纱窗就是玻璃窗,总而言之,窗子以外!
所有的活动的颜色声音,生的滋味,全在那里的,你并不是不能看到,只不过是永远的在你窗子以外罢了。多少百里的平原土地,多少区域的起伏的山峦,昨天由窗子外映进你的眼帘,那是多少生命日夜在活动着的所在;每一根青的什么麦黍,都有人流过汗;每一粒黄的什么米粟,都有人吃去;其间还有的是周折,是热闹,是紧张!可是你则并不一定能看见,因为那所有的周折,热闹,紧张,全都在你窗子以外展演着。
在家里吧,你坐在书房里,窗子以外的景物本就有限。那里两树马缨,几棵丁香;榆叶梅横出风雅的一大枝;海棠因为缺乏阳光,每年只开个两三朵——叶子上满是虫蚁吃的创痕,还卷着一点焦黄的边;廊子幽秀的开着扇子式,六边形的格子窗,透过外院的日光,外院的杂音。什么送煤的来了,偶然你看到一个两个被煤炭染成黔黑的脸;什么米送到了,一个人掮着一大口袋在背上,慢慢踱过屏门;还有自来水,电灯,电话公司来收账的,胸口斜挂着皮口袋,手里推着一辆自行车;更有时厨子来个朋友了,满脸的笑容,“好呀,好呀”的走进门房;什么赵妈的丈夫来拿钱了,那是每月一号一点都不差的,早来了你就听到两个人唧唧哝哝争吵的声浪。那里不是没有颜色,声音,生的一切活动,只是他们和你总隔个窗子——扇子式的,六边形的,纱的,玻璃的!
你气闷了把笔一搁说,这叫作什么生活!你站起来,穿上不能算太贵的鞋袜,但这双鞋和袜的价钱也就比——想它做什么,反正有人每月的工资,一定只有这价钱的一半乃至于更少。你出去雇洋车了,拉车的嘴里所讨的价钱当然是要比例价高得多,难道你就傻子似的答应下来?不,不,三十二子,拉就拉,不拉,拉倒!心里也明白,如果真要充内行,你就该说,二十六子,拉就拉——但是你好意思争!
车开始辗动了,世界仍然在你窗子以外。长长的一条胡同,一个个大门紧紧的关着。就是有开的,那也只是露出一角,隐约可以看到里面有南瓜棚子,底下一个女的,坐在小凳上缝缝做做的;另一个,抓住还不能走路的小孩子,伸出头来喊那过路卖白菜的。至于白菜是多少钱一斤,那你是听不见了,车子早已拉得老远,并且你也无需乎知道的。在你每月费用之中,伙食是一定占去若干的。在那一笔伙食费里,白菜又是多么小的一个数。难道你知道了门口卖的白菜多少钱一斤,你真把你哭丧着脸的厨子叫来申斥一顿,告诉他每一斤白菜他多开了你一个“大子儿”?
车越走越远了,前面正碰着粪车,立刻你拿出手绢来,皱着眉,把鼻子蒙得紧紧的,心里不知怨谁好。怨天做的事太古怪,好好的美丽的稻麦却需要粪来浇!怨乡下人太不怕臭,不怕脏,发明那么两个篮子,放在鼻前手车上,推着慢慢走!你怨市里行政人员不认真办事,如此脏臭不卫生的旧习不能改良,十余年来对这粪车难道真无办法?为着强烈的臭气隔着你窗子还不够远,因此你想到社会卫生事业如何还办不好。
路渐渐好起来,前面墙高高的是个大衙门。这里你简直不止隔个窗子,这一带高高的墙是不通风的。你不懂里面有多少办事员,办的都是什么事;多少浓眉大眼的,对着乡下人做买卖的吆喝诈取;多少个又是脸黄黄的可怜虫,混半碗饭分给一家子吃。自欺欺人,里面天天演的到底是什么把戏?但是如果里面真有两三个人拼了命在那里奋斗,为许多人争一点便利和公道,你也无从知道!
到了热闹的大街了,你仍然像在特别包厢里看戏一样,本身不会,也不必参加那出戏。倚在栏杆上,你在审美的领略,你有的是一片闲暇。但是如果这里洋车夫问你在那里下来,你会吃一惊,仓促不知所答。生活所最必需的你并不缺乏什么,你这出来就也是不必需的活动。
偶一抬头,看到街心和对街铺子前面那些人,他们都是急急忙忙的,在时间金钱的限制下采办他们生活所必需的。两个女人手忙脚乱的在监督着店里的伙计称秤。二斤四两,二斤四两的什么东西,且不必去管,反正由那两个女人的认真的神气上面看去,必是非同小可,性命攸关的货物。并且如果称得少一点时,那两个女人为那点吃亏的分量必定感到重大的痛苦;如果称得多时,那伙计又知道这年头那损失在东家方面真不能算小。于是那两边的争持是热烈的,必需的,大家声音都高一点;女人脸上呈块红色,头发披下了一缕,又用手抓上去;伙计则维持着客气,口里嚷着:错不了,错不了!
热烈的,必需的,在车马纷纭的街心里,忽然由你车边冲出来两个人,男的,女的,各各提起两脚快跑。这又是干什么的,你心想,电车正在拐大弯。那两人原就追着电车,由轨道旁边擦过去,一边追着,一边向电车上卖票的说话。电车是不容易赶的,你在洋车上真不禁替那街心里奔走赶车的担心。但是你也知道如果这趟没赶上,他们就可以在街旁站个半点来钟,那些宁可望穿秋水不雇洋车的人,也就是因为他们的生活而必需计较和节省到洋车同电车价钱上那相差的数目。
此刻洋车跑得很快,你心里继续着疑问你出来的目的,到底采办一些什么必需的货物。眼看着男男女女挤在市场里面,门首出来一个进去一个,手里都是持着包包裹裹,里边虽然不会全是他们当日所必需的,但是如果当中夹着一盒稍微奢侈的物品,则亦必是他们生活中间闪着亮光的一个愉快!你不是听见那人说么?里面草帽,一块八毛五,贵倒贵点,可是“真不赖”!他提一提帽盒向着打招呼的朋友,他摸一摸他那剃得光整的脑袋,微笑充满了他全个脸。那时那一点迸射着光闪的愉快,当然的归属于他享受,没有一点疑问,因为天知道,这一年中他多少次的克己省俭,使他赚来这一次美满的,大胆的奢侈!
那点子奢侈在那人身上所发生的喜悦,在你身上却完全失掉作用,没有闪一星星亮光的希望!你想,整年整月你所花费的,和你那窗子以外的周围生活程度一比较,严格算来,可不都是非常靡费的用途?每奢侈一次,你的心上只有多难过一次,所以车子经过的那些玻璃窗口,只有使你更惶恐,更空洞,更怀疑,前后徬徨不着边际。并且看了店里那些形形色色的货物,除非你真是傻子,难道不晓得它们多半是由那一国工厂里制造出来的!奢侈是不能给你愉快的,它只有要增加你的戒惧烦恼。每一尺好看点的纱料,每一件新鲜点的工艺品!
你诅咒着城市生活,不自然的城市生活!检点行装说,走了,走了,这沉闷没有生气的生活,实在受不了,我要换个样子过活去。健康的旅行既可以看看山水古刹的名胜,又可以知道点内地纯朴的人情风俗。走了,走了,天气还不算太坏,就是走他一个月六礼拜也是值得的。
没想到不管你走到那里,你永远免不了坐在窗子以内的。不错,许多时髦的学者常常骄傲的带上“考察”的神气,架上科学的眼镜,偶然走到那里一个陌生的地方瞭望,但那无形中的窗子是仍然存在的。不信,你检查他们的行李,有谁不带着罐头食品,帆布床,以及别的证明你还在你窗子以内的种种零星用品,你再摸一摸他们的皮包,那里短不了有些钞票;一到一个地方,你有的是一个提另的小小世界。不管你的窗子朝向那里望,所看到的多半则仍是在你窗子以外,隔层玻璃,或是铁纱!隐隐约约你看到一些颜色,听到一些声音,如果你私下满足了,那也没有什么,只是千万别高兴起说什么接触了,认识了若干事物人情,天知道那是罪过!洋鬼子们的一些浅薄,千万学不得。
你是仍然坐在窗子以内的,不是火车的窗子,汽车的窗子,就是客栈逆旅的窗子,再不然就是你自己无形中习惯的窗子,把你搁在里面。接触和认识实在谈不到,得天独厚的闲暇生活先不容你。一样是旅行,如果你背上掮的不是照相机而是一点做买卖的小血本,你就需要全副的精神来走路:你得留神投宿的地方;你得计算一路上每吃一次烧饼和几颗沙果的钱;遇着同行的战战兢兢的打招呼,互相捧出诚意,遇着困难时好互相关照帮忙,到了一个地方你是真带着整个血肉的身体到处碰运气,紧张的境遇不容你不奋斗,不与其他奋斗的血和肉的接触,直到经验使得你认识。
前日公共汽车里一列辛苦的脸,那些谈话,里面就有很多生活的分量。陕西过来做生意的老头和那旁坐的一股客气,是不得已的;由交城下车的客人执着红粉包纸烟递到汽车行管事手里也是有多少理由的;穿棉背心的老太婆默默的挟住一个蓝布包袱,一个钱包,是在用尽她的全副本领的。果然到了冀村,她错过站头,还亏别个客人替她要求车夫,将汽车退行两里路,她还不大相信的望着那村站,口里噜苏着这地方和上次如何两样了。开车的一面发牢骚一面爬到车顶替老太婆拿行李,经验使得他有一种涵养,行旅中少不了有认不得路的老太太,这个道理全世界是一样的,伦敦警察之所以特别和蔼,也是从迷路的老太太孩子们身上得来的。
话说了这许多,你仍然在廊子底下坐着,窗外送来溪流的喧响,兰花烟气味早已消失,四个乡下人这时候当已到了上流“庆和义”磨坊前面。昨天那里磨坊的伙计很好笑的满脸挂着面粉,让你看着磨坊的构造:坊下的木轮,屋里旋转着的石碾,又在高低的院落里,来回看你所不经见的农具在日影下列着。院中一棵老槐一丛鲜艳的杂花一条曲曲折折引水的沟渠,伙计和气的说闲话。他用着山西口音,告诉你,那里一年可出五千多包的面粉,每包的价钱约略两块多钱。又说这十几年来,这一带因为山水忽然少了,磨坊关闭了多少家,外国人都把那些磨坊租去做他们避暑的别墅。惭愧的你说,你就是住在一个磨坊里面,他脸上堆起微笑,让面粉一星星在日光下映着,说认得认得,原来你所租的磨坊主人,一个外国牧师,待这村子极和气,乡下人和他还都有好感情。
这真是难得了,并且好感的由来还有实证。就是那一天早上你无意中出去探古寻胜,这一省山明水秀,古刹寺院,动不动就是宋辽的原物。走到山上一个小村的关帝庙里,看到一个铁铎,刻着万历年号,原来是万历赐这村里庆成王的后人的,不知怎样流落到卖古董的手里。七年前让这牧师买去,晚上打着玩,嘹亮的钟声被村人听到,急忙赶来打听,要凑原价买回,情辞恳切,说起这是他们吕姓的祖传宝物,决不能让它流落出境,这牧师于是真个把铁铎还了他们,从此便在关帝庙神前供着。
这样一来你的窗子前面便展开了一张浪漫的图画,打动了你的好奇,管他是隔一层或两层窗子,你也忍不住要打听点底细,怎么明庆成王的后人会姓吕!这下子文章便长了。
如果你的祖宗是皇帝的嫡亲弟弟,你是不会,也不愿,忘掉的。据说庆成王是永乐的弟弟,这赵庄村里的人都是他的后代。不过就是因为他们记得太清楚了,另一朝的皇帝都有些老大不放心,雍正间诏命他们改姓,由姓朱改为姓吕,但是他们还有用二十字排行的方法,使得他们不会弄错他们是这一脉子孙。
这样一来你就有点心跳了,昨天你雇来那打水洗衣服的不也是赵庄村来的,并且还姓吕!果然那土头土脑圆脸大眼的少年是个皇裔贵族,真是有失尊敬了。那么这村子一定穷不了,但事实上则不见得。
田亩一片,年年收成也不坏。家家户户门口有特种围墙,像个小小堡垒——当时防匪用的。屋子里面有大漆衣柜衣箱,柜门上白铜擦得亮亮;炕上棉被红红绿绿也颇鲜艳。可是据说关帝庙里已有四年没有唱戏了,虽然戏台还高巍巍的对着正殿。村子这几年穷了,有一位王孙告诉你,唱戏太花钱,尤其是上边使钱。这里到底是隔个窗子,你不懂了,一样年年好收成,为什么这几年村子穷了,只模模糊糊听到什么军队驻了三年多等,更不懂的是,村子向上一年辛苦后的娱乐,关帝庙里唱唱戏,得上面使钱?既然隔个窗子听不明白,你就通气点别尽管问了。
隔着一个窗子你还想明白多少事?昨天雇来吕姓倒水,今天又学洋鬼子东逛西逛,跑到下面养有鸡羊,上面挂有武魁匾额的人家,让他们用你不懂得的乡音招呼你吃菜,炕上坐,坐了半天出到门口,和那送客的女人周旋客气了一回,才恍然大悟,她就是替你倒脏水洗衣裳的吕姓王孙的妈,前晚上还送饼到你家来过!
这里你迷糊了。算了算了!你简直老老实实的坐在你窗子里得了,窗子以外的事,你看了多少也是枉然,大半你是不明白,也不会明白的。
彼 此
朋友又见面了,点点头笑笑,彼此晓得这一年不比往年,彼此是同增了许多经验。个别的说,这时间中每一人的经历虽都有特殊的形象,含着特殊的滋味,需要个别的情绪来分析来描述。
综合的说,这许多经验却是一整片仿佛同式同色,同大小,同分量的迷惘。你触着那一角,我碰上这一头,归根还是那一片迷惘笼罩着彼此。七月!——这两字就如同史歌的开头那么有劲——八月,九月带来了那狂风,后来。后来过了年——那无法忘记的除夕!——又是那一月,二月,三月,到了七月,再接再厉的又到了年夜。现在又是一月二月在开始……谁记得最清楚,这串日子是怎样的延续下来,生活如何的变?想来彼此都不会记得过分清晰,一切都似乎在迷离中旋转,但谁又会忘掉那么切肤的重重忧患的网膜?
经过炮火或流浪的洗礼,变换又变换的日月,难道彼此脸上没有一点记载这经验的痕迹?但是当整一片国土纵横着创痕,大家都是“离散而相失……去故乡而就远”,自然“心婵媛而伤怀兮,眇不知其所蹠”,脸上所刻那几道并不使彼此惊讶,所以还只是笑笑好。口角边常添几道酸甜的纹路,可以帮助彼此咀嚼生活。何不默认这一点:在迷惘中人最应该有笑,这种的笑,虽然是敛住神经,敛住肌肉,仅是毅力的后背,它却是必需的,如同保护色对于许多生物,是必需的一样。
那一晚在××江心,某一来船的甲板上,热臭的人丛中,他记起他那时的困顿饥渴和狼狈,旋绕他头上的却是那真实倒如同幻象,幻象又成了真实的狂敌杀人的工具,敏捷而近代型的飞机:美丽得像鱼像鸟……这里黯然的一掬笑是必需的,因为同样的另外一个人懂得那原始的骤然唤起纯筋肉反射作用的恐怖。他也正在想那时他在××车站台上露宿,天上有月,左右有人,零落如同被风雨摧落后的落叶,瑟索的蜷伏着,他们心里都在回味那一天他们所初次尝到的敌机的轰炸!谈话就可以这样无限制的延长,因为现在都这样的记忆——比这样更辛辣苦楚的——在各人心里真是太多了!随便提起一个地名大家所熟悉的都会或商埠,随着全会涌起怎样的一个最后印象!
再说初入一个陌生城市的一天——这经验现在又多普遍——尤其是在夜间,这里就把个别的情形和感触除外,在大家心底曾留下的还不是一剂彼此都熟识的清凉散?苦里带涩,那滋味侵入脾胃时,小小的冷噤会轻轻在背脊上爬过,用不着丝毫锐性的感伤!也许他可以说他在那夜进入某某城内时,看到一列小店门前凄惶的灯,黄黄的发出奇异的晕光,使他嗓子里如梗着刺,感到一种发紧的触觉。你所记得的却是某一号车站后面暗白的煤汽灯射到陌生的街心里,使你心里好像失落了什么。
那陌生的城市,在地图上指出时,你所经过的同他所经过的也可以有极大的距离,你同他当时的情形也可以完全的不相同。但是在这里,个别的异同似乎非常之不相干;相干的仅是你我会彼此点头,彼此会意,于是也会彼此的笑笑。
七月在卢沟桥与敌人开火以后,纵横中国土地上的脚印密密的衔接起来,更加增了中国地域广漠的证据。每个人参加过这广漠地面上流转的大韵律的,对于尘土和血,两件在寻常不多为人所理会的,极寻常的天然质素,现在每人在他个别的角上,对它们都发生了莫大亲切的认识。每一寸土,每一滴血,这种话,已是可接触,可把持的十分真实的事物,不仅是一句话一个“概念”而已。
在前线的前线,兴奋和疲劳已掺拌着尘土和血另成一种生活的形体魂魄。睡与醒中间,饥与食中间,生和死中间,距离短得几乎不存在!生活只是一股力,死亡一片沉默的恨,事情简单得无可再简单。尚在生存着的,继续着是力,死去的也继续着堆积成更大的恨。恨又生力,力又变恨,惘惘的却勇敢的循环着,其他一切则全是悬在这两者中间悲壮热烈的穿插。
在后方,事情却没有如此简单,生活仍然缓弛的伸缩着;食宿生死间距离恰像黄昏长影,长长的,尽向前引伸,像要扑入夜色,同夜融成一片模糊。在日夜宽泛的循回里于是穿插反更多了,真是天地无穷,人生长勤。生之穿插凌乱而琐屑,完全无特殊的色泽或轮廓,更不必说英雄气息壮烈成分。斑斑点点仅像小血锈凝在生活上,在你最不经意中烙印生活。如果你有志不让生活在小处窳败,逐渐减损,由锐而钝,由张而弛,你就得更感谢那许多极平常而琐碎的摩擦,无日无夜的透过你的神经,肌肉或意识。这种时候,叹息是悬起了,因一切虽然细小,却绝非从前所熟识的感伤。每件经验都有它粗壮的真实,没有叹息的余地。口边那酸甜的纹路是实际哀乐所刻画而成,是一种坚忍韧性的笑。因为生活既不是简单的火焰时,它本身是很沉重,需要韧性的支持,需要产生这韧性支持的力量。
现在后方的问题,是这种力量的源泉在那里?决不凭着平日均衡的理智——那是不够的,天知道!尤其是在这时候,情感就在皮肤底下“踊跃其若汤”,似乎它所需要的是超理智的冲动!现在后方被缓的生活,紧的情感,两面摩擦得愁郁无快,居戚戚而不可解,每个人都可以苦恼而又热情的唱“终长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或“宁溘死而流亡兮,不忍为此之常愁”!支持这日子的主力在那里呢?你我生死,就不检讨它的意义以自大。也还需要一点结实的凭借才好。
我认得有个人,很寻常的过着国难日子的寻常人,写信给他朋友说,他的嗓子虽然总是那么干哑,他却要哑着嗓子私下告诉他的朋友:他感到无论如何在这时候,他为这可爱的老国家带着血活着,或流着血或不流着血死去,他都觉到荣耀,异于寻常的,他现在对于生与死都必然感到满足。这话或许可以在许多心弦上叩起回响,我常思索这简单朴实的情感是从那里来的。信念?像一道泉流透过意识,我开始明了理智同热血的冲动以外,还有个纯真的力量的出处。信心产生力量,又可储蓄力量。
信仰坐在我们中间多少时候了,你我可曾觉察到?信仰所给予我们的力量不也正是那坚忍韧性的倔强?我们都相信,我们只要都为它忠贞的活着或死去,我们的大国家自会永远的向前迈进,由一个时代到又一个时代。我们在这生是如此艰难,死是这样容易的时候,彼此仍会微笑点头的缘故也就在这里吧?现在生活既这样的彼此患难同味,这信心自是,我们此时最主要的联系,不信你问他为什么仍这样硬朗的活着,他的回答自然也是你的回答,如果他也问你。
信仰坐在我们中间多少时候了?那理智热情都不能代替的信心!
思索时许多事,在思流的过程中,总是那么晦涩,明了时自己都好笑所想到的是那么简单明显的事实!此时我拭下额汗,差不多可以意识到自己口边的纹路,我尊重着那酸甜的笑,因为我明白起来,它是力量。
话不用再说了,现在一切都是这么彼此,这么共同,个别的情绪这么不相干。当前的艰苦不是个别的,而是普遍的,充满整一个民族,整一个时代!我们今天所叫做生活的,过后它便是历史。客观的无疑我们彼此所熟识的艰苦正在展开一个大时代。所以别忽略了我们现在彼此的点点头。且最好让我们共同酸甜的笑纹,有力的,坚韧的,横过历史。
李叔同
我的性格是很特别的,
我只希望我的事情失败;
因为事情失败不完满,
这才使我常常发大惭愧,
能够晓得自己的德行欠缺,
自己的修养不足,
那我才可努力用功,
努力改过迁善!
——《南闽十年之梦影》
我在西湖出家的经过
杭州这个地方,实堪称为佛地,因为那边寺庙之多,约有两千余所,可想见杭州佛法之盛了!
最近《越风社》要出关于《西湖增刊》,由黄居士来函,要我作一篇《西湖与佛教之因缘》,我觉得这个题目的范围太广泛了,而且又无参考书在手,短期间内是不能作成的。所以现在就将我从前在西湖居住时,把那些值得追味的几件零碎的事情来说一说,也算是纪念我出家的经过。
我第一次到杭州,是光绪二十八年(1902)七月。(本篇所记年月,皆依旧历。)在杭州住了约莫一个月光景,但是并没有到寺院里去过。只记得有一次到涌金门外去吃过一回茶而已,同时也就把西湖的风景,稍微看了一下子。
第二次到杭州时,那是民国元年的七月里。这回到杭州倒住得很久,一直住了近十年,可以说是很久的了。
我的住处在钱塘门内,离西湖很近,只两里路光景。在钱塘门外,靠西湖边有一所小茶馆,名“景春园”。我常常一个人出门,独自到景春园的楼上去吃茶。
当民国初年的时候,西湖那边的情形,完全与现在两样。那时候还有城墙及很多柳树,都是很好看的。除了春秋两季的香会之外,西湖边的人总是很少,而钱塘门外,更是冷静了。
在景春园的楼下,有许多的茶客,都是那些摇船抬轿的劳动者居多。而在楼上吃茶的就只有我一个人了。所以我常常一个人在上面吃茶,同时还凭栏看看西湖的风景。
在茶馆的附近,就是那有名的大寺院——昭庆寺了。我吃茶之后,也常常顺便地到那里去看一看。
当民国二年夏天的时候,我曾在西湖的广化寺里面住了好几天,但是住的地方,却不是出家人的范围之内,那是在该寺的旁边,有一所叫作“痘神祠”的楼上。
痘神祠是广化寺专门为着要给那些在家的客人住的。当时我住在里面的时候,有时也曾到出家人所住的地方去看看,心里却感觉得很有意思呢!
记得那时我亦常常坐船到湖心亭去吃茶。
曾有一次,学校里有一位名人来演讲。那时,我和夏丏尊居士两人,却出门躲避而到湖心亭上去吃茶了。当时夏丏尊曾对我说:“像我们这种人,出家做和尚倒是很好的。”那时候我听到这句话,就觉得很有意思,这可以说是我后来出家的一个远因了。
到了民国五年的夏天,我因为看到日本杂志中,有说及关于断食方法的,谓断食可以治疗各种疾病。当时我就起了一种好奇心,想来断食一下。因为我那个时候患有神经衰弱症,若实行断食后,或者可以痊愈亦未可知。要行断食时,须于寒冷的季候方宜,所以我便预定十一月来做断食的时间。
至于断食的地点呢?总须先想一想,考虑一下,似觉总要有个很幽静的地方才好。当时我就和西泠印社的叶品三君来商量,结果他说在西湖附近的地方,有一所虎跑寺,可作为断食的地点。那么,我就问他,既要到虎跑寺去,总要有人来介绍才对,究竟要请谁呢?他说有一位丁辅之,是虎跑寺的大护法,可以请他去说一说。于是他便写信请丁辅之代为介绍了。
因为从前那个时候的虎跑,不是像现在这样热闹的,而是游客很少,且是个十分冷静的地方啊。若用来作为我断食的地点,可以说是最相宜的了。
到了十一月的时候,我还不曾亲自到过,于是我便托人到虎跑寺那边去走一趟,看看在哪一间房里住好?看的人回来说,在方丈楼下的地方,倒很幽静,因为那边的房子很多,且平常的时候都是关起来,游客是不能走进去的。而在方丈楼上,则只有一位出家人住着而已。此外并没有什么人居住。等到十一月底,我到了虎跑寺,就住在方丈楼下的那间屋子里了。
我住进去以后,常常看见一位出家人在我的窗前经过,即是住在楼上的那一位,我看到他却十分欢喜呢!因此就时常和他来谈话,同时他也拿佛经来给我看。
我以前虽然从五岁时,即时常和出家人见面,时常看见出家人到我的家里念经及拜忏。而于十二三岁时,也曾学了放焰口。可是并没有和有道的出家人住在一起,同时也不知道寺院中的内容是怎样,以及出家人的生活又是如何。
这回到虎跑寺去住,看到他们那种生活,却很欢喜而且羡慕起来了。
我虽然在那边只住了半个多月,但心里头却十分愉快,而且对于他们所吃的菜蔬,更是欢喜吃。及回到了学校以后,我就请佣人依照他们那种样的菜煮来吃。
这一次,我之到虎跑寺去断食,可以说是我出家的近因了。
及到民国六年的下半年,我就发心吃素了。
在冬天的时候,我即请了许多的经,如《普贤行愿品》《楞严经》《大乘起信论》等很多的佛经,而于自己的房里,也供起佛像来,如地藏菩萨、观世音菩萨等等的像,于是亦天天烧香了。
到了这一年放年假的时候,我并没有回家去,而是到虎跑寺里面去过年了。我仍旧住在方丈楼下。那个时候,则更感觉得有兴味了。于是就发心出家,同时就想拜那位住在方丈楼上的出家人做师父。
他的名字是弘祥师,可是他不肯我去拜他,而介绍我拜他的师父。
他的师父是在松木场护国寺里面居住的。于是他就请他的师父回到虎跑寺来,而我也就于民国七年正月十五日受三皈依了。
我打算于此年的暑假来入山,而预先在寺里面住了一年后,然后再实行出家的。
当这个时候,我就做了一件海青,及学习两堂功课。
在二月初五日那天,是我的母亲的忌日,于是我就先于两天以前到虎跑寺去,在那边诵了三天的《地藏经》,为我的母亲回向。
到了五月底的时候,我就提前先考试,而于考试之后,即到虎跑寺入山了。
到了寺中一日以后,即穿出家人的衣裳,而预备转年再剃度的。
及至七月初的时候,夏丏尊居士来,他看到我穿出家人的衣裳但还未出家,他就对我说:“既住在寺里面,并且穿了出家人的衣裳,而不即出家,那是没有什么意思的,所以还是赶紧剃度好!”
我本来是想转年再出家的,但是承他的劝,于是就赶紧出家了。便于七月十三日那一天,相传是大势至菩萨的圣诞,所以就在那天落发。
落发以后,仍须受戒的。于是由林同庄君的介绍,而到灵隐寺去受戒了。
灵隐寺是杭州规模最大的寺院,我一向对着它是很欢喜的。我出家以后,曾到各处的大寺院去看过,但是总没有像灵隐寺那么的好!
八月底,我就到灵隐寺去。寺中的方丈和尚却很客气,叫我住在客堂后面芸香阁的楼上。
当时是由慧明法师做大师父的。有一天我在客堂里遇到这位法师了。他看到我时,就说起既是来受戒的,为什么不进戒堂呢?虽然你在家的时候是读书人,但是读书人就能这样地随便吗?就是在家时是一个皇帝,我也是一样看待的!那时方丈和尚仍是要我住在客堂楼上,而于戒堂里面有了紧要的佛事时,方命我去参加一两回的。
那时候我虽然不能和慧明法师时常见面,但是看到他忠厚笃实的容色,却是令我佩服不已的。
受戒以后,我仍回到虎跑寺居住。到了十二月底,即搬到玉泉寺去住。此后即常常到别处去,没有久住在西湖了。
惜福,习劳,持戒,自尊
丙子正月开学日在南普陀寺佛教养正院讲
养正院从开办到现在,已是一年多了。外面的名誉很好,这因为由瑞金法师主办,又得各位法师热心爱护,所以能有这样的成绩。
我这次到厦门,得来这里参观,心里非常欢喜。各方面的布置都很完美,就是地上也扫得干干净净的,这样,在别的地方,很不容易看到。
我在泉州草庵大病的时候,承诸位写一封信来,各人都签了名,慰问我的病状;并且又承诸位念佛七天,代我忏悔,还有像这样别的事,都使我感激万分!
再过几个月,我就要到鼓浪屿日光岩去方便闭关了。时期大约颇长久,怕不能时时会到,所以特地发心来和诸位叙谈叙谈。
今天所要和诸位谈的,共有四项:一是惜福,二是习劳,三是持戒,四是自尊,都是青年佛徒应该注意的。
惜福
“惜”是爱惜,“福”是福气。就是我们纵有福气,也要加以爱惜,切不可把它浪费。诸位要晓得:末法时代,人的福气是很微薄的,若不爱惜,将这很薄的福享尽了,就要受莫大的痛苦,古人所说“乐极生悲”,就是这意思啊!我记得从前小孩子的时候,我父亲请人写了一副大对联,是清朝刘文定公的句子,高高地挂在大厅的抱柱上,上联是“惜食,惜衣,非为惜财缘惜福”。我的哥哥时常教我念这句子,我念熟了,以后凡是临到穿衣或是饮食的当儿,我都十分注意,就是一粒米饭,也不敢随意糟掉;而且我母亲也常常教我,身上所穿的衣服当时时小心,不可损坏或污染。这是因为母亲和哥哥怕我不爱惜衣食,损失福报以致短命而死,所以常常这样叮嘱。
诸位可晓得,我五岁的时候,父亲就不在世了!七岁时我练习写字,拿整张的纸瞎写,一点不知爱惜,我母亲看到,就正颜厉色地说:“孩子!你要知道呀!你父亲在世时,莫说这样大的整张的纸不肯糟蹋,就连寸把长的纸条,也不肯随便丢掉哩!”母亲这话,也是惜福的意思啊!
我因为有这样的家庭教育,深深地印在脑里,后来年纪大了,也没一时不爱惜衣食;就是出家以后,一直到现在,也还保守着这样的习惯。诸位请看我脚上穿的一双黄鞋子,还是一九二○年在杭州时候,一位打念佛七的出家人送给我的。又诸位有空,可以到我房间里来看看,我的棉被面子,还是出家以前所用的;又有一把洋伞,也是一九一一年买的。这些东西,即使有破烂的地方,请人用针线缝缝,仍旧同新的一样了。简直可尽我形寿受用着哩!不过,我所穿的小衫裤和罗汉草鞋一类的东西,却须五六年一换,除此以外,一切衣物,大都是在家时候或是初出家时候制的。
从前常有人送我好的衣服或别的珍贵之物,但我大半都转送别人。因为我知道我的福薄,好的东西是没有胆量受用的。又如吃东西,只生病时候吃一些好的,除此以外,从不敢随便乱买好的东西吃。
惜福并不是我一个人的主张,净土宗大德印光老法师也是这样,有人送他白木耳等补品,他自己总不愿意吃,转送到观宗寺去供养谛闲法师。别人问他:“法师!你为什么不吃好的补品?”他说:“我福气很薄,不堪消受。”
他老人家——印光法师,性情刚直,平常对人只问理之当不当,情面是不顾的。前几年有一位皈依弟子,是鼓浪屿有名的居士,去看望他,和他一道吃饭,这位居士先吃好,老法师见他碗里剩落了一两粒米饭,于是就很不客气地大声呵斥道:“你有多大福气,可以这样随便糟蹋饭粒!你得把它吃光!”
诸位!以上所说的话,句句都要牢记!要晓得:我们即使有十分福气,也只好享受三分,所余的可以留到以后去享受;诸位或者能发大心,愿以我的福气,布施一切众生,共同享受,那更好了。
习劳
“习”是练习,“劳”是劳动。现在讲讲习劳的事情:
诸位请看看自己的身体,上有两手,下有两脚,这原为劳动而生的。若不将它运用习劳,不但有负两手两脚,就是对于身体也一定有害无益。换句话说:若常常劳动,身体必定康健。而且我们要晓得:劳动原是人类本分上的事,不惟我们寻常出家人要练习劳动,即使到了佛的地位,也要常常劳动才行,现在我且讲讲佛的劳动的故事。
所谓佛,就是释迦牟尼佛。在平常人想起来,佛在世时,总以为同现在的方丈和尚一样,有衣钵师、侍者师常常侍候着,佛自己不必做什么;但是不然。有一天,佛看到地下不很清洁,自己就拿起扫帚来扫地,许多大弟子见了,也过来帮扫,不一时,把地扫得十分清洁。佛看了欢喜,随即到讲堂里去说法,说道:“若人扫地,能得五种功德……”
又有一个时候,佛和阿难出外游行,在路上碰到一个喝醉了酒的弟子,已醉得不省人事了。佛就命阿难抬脚,自己抬头,一直抬到井边,用桶吸水,叫阿难把他洗濯干净。
有一天,佛看到门前木头做的横楣坏了,自己动手去修补。
有一次,一个弟子生了病,没有人照应,佛就问他说:“你生了病,为什么没人照应你?”那弟子说:“从前人家有病,我不曾发心去照应他;现在我有病,所以人家也不来照应我了。”佛听了这话,就说:“人家不来照应你,就由我来照应你吧!”
就将那病弟子大小便种种污秽,洗濯得干干净净,并且还将他的床铺,理得清清楚楚,然后扶他上床。由此可见,佛是怎样的习劳了。佛决不像现在的人,凡事都要人家服劳,自己坐着享福。这些事实,出于经律,并不是凭空说说的。
现在我再说两桩事情,给大家听听:《阿弥陀经》中载着的一位大弟子——阿尼律陀,他双目失明,不能料理自己,佛就替他裁衣服,还叫别的弟子一道帮着做。
有一次,佛看到一位老年比丘眼睛花了,要穿针缝衣,无奈眼睛看不清楚,嘴里叫着:“谁能替我穿针呀!”佛听了立刻答应说:“我来替你穿。”
以上所举的例,都足以证明佛是常常劳动的。我盼望诸位,也当以佛为模范,凡事自己动手去做,不可依赖别人。
持戒
“持戒”二字的意义,我想诸位总是明白的吧!我们不说修到菩萨或佛的地位,就是想来生再做人,最低的限度,也要能持五戒。可惜现在受戒的人虽多,只是挂个名而已,切切实实能持戒的却很少。要知道:受戒之后,若不持戒,所犯的罪,比不受戒的人要加倍的大,所以我时常劝人不要随便受戒。至于现在一般传戒的情形,看了真痛心,我实在说也不忍说了!我想最好还是随自己的力量去受戒,万不可敷衍门面,自寻苦恼。
戒中最重要的,不用说是杀、盗、淫、妄,此外还有饮酒、食肉,也易惹人讥嫌。至于吃烟,在律中虽无明文,但在我国习惯上,也很容易受人讥嫌的,总以不吃为是。
自尊
“尊”是尊重,“自尊”就是自己尊重自己,可是人都喜欢人家尊重我,而不知我自己尊重自己;不知道要想人家尊重自己,必须从我自己尊重自己做起。怎样尊重自己呢?就是自己时时想着:我当做一个伟大的人,做一个了不起的人。比如我们想做一位清净的高僧吧,就拿《高僧传》来读,看他们怎样行,我也怎样行,所谓:“彼既丈夫我亦尔。”又比方我想将来做一位大菩萨,那就当依经中所载的菩萨行,随力行去。这就是自尊。但自尊与贡高不同,贡高是妄自尊大,目空一切的胡乱行为;自尊是自己增进自己的德业,其中并没有一丝一毫看不起人的意思的。
诸位万万不可以为自己是一个小孩子,是一个小和尚,一切不妨随便些,也不可说我是一个平常的出家人,哪里敢希望做高僧做大菩萨。凡事全在自己做去,能有高尚的志向,没有做不到的。
诸位如果这样想:我是不敢希望做高僧、做大菩萨的,那做事就随随便便,甚至自暴自弃,走到堕落的路上去了,那不是很危险的么?诸位应当知道:年纪虽然小,志气却不可不高啊!
我还有一句话,要向大家说,我们现在依佛出家,所处的地位是非常尊贵的,就以剃发、披袈裟的形式而论,也是人天师表,国王和诸天人来礼拜,我们都可端坐而受。你们知道这道理么?自今以后,就当尊重自己,万万不可随便了。
以上四项,是出家人最当注意的,别的我也不多说了。我不久就要闭关,不能和诸位时常在一块儿谈话,这是很抱歉的。但我还想在关内讲讲律,每星期约讲三四次,诸位碰到例假,不妨来听听!
今天得和诸位见面,我非常高兴。我只希望诸位把我所讲的四项,牢记在心,作为永久的纪念!
时间讲得很久了,费诸位的神,抱歉!抱歉!
南闽十年之梦影
丁丑二月十六日在南普陀寺佛教养正院讲
我一到南普陀寺,就想来养正院和诸位法师讲谈讲谈,原定的题目是“余之忏悔”,说来话长,非十几小时不能讲完。近来因为讲律,须得把讲稿写好,总抽不出一个时间来。心里又怕负了自己的初愿,只好抽出很短的时间,来和诸位谈谈我在南闽十年中的几件事情。
我第一回到南闽,在民国十七年的十一月。是从上海来的。起初还是在温州。我在温州住得很久,差不多有十年光景。
由温州到上海,是为编辑《护生画集》的事,和朋友商量一切。到十一月底,才把《护生画集》编好。
那时我听人说:尤惜阴居士也在上海。他是我旧时很要好的朋友,我就想去看一看他。一天下午我去看尤居士,居士说:“要到暹罗国去,第二天一早就要动身的!”我听了觉得很喜欢,于是也想和他一道去。
我就在十几小时中急急地预备着。第二天早晨,天还没大亮,就赶到轮船码头,和尤居士一起动身到暹罗国去了。从上海到暹罗,是要经过厦门的,料不到这就成了我来厦门的因缘。十二月初到了厦门,承陈敬贤居士的招待,也在他们的楼上吃过午饭。后来陈居士就介绍我到南普陀寺来。那时的南普陀和现在不同。马路还没有建筑,我是坐着轿子到寺里来的。
到了南普陀寺,就在方丈楼上住了几天。时常来谈天的,有性愿老法师、芝峰法师等。芝峰法师和我同在温州,虽不曾见过面,却是很相契的。现在突然在南普陀寺晤见了,真是说不出地高兴!我本来是要到暹罗去的,因着诸位法师的挽留,就留滞在厦门,不想到暹罗国去了。
在厦门住了几天,又到小雪峰那边去过年,一直到正月半以后,才回到厦门,住在闽南佛学院的小楼上。约莫住了三个月工夫。看到院里面的学僧虽然只有二十几位,他们的态度都很文雅,而且很有礼貌。和教职员的感情也很不差,我当时很赞美他们。
这时芝峰法师就谈起佛学院里的课程来。他说:“门类分得很多,时间的分配却很少,这样下去,怕没有什么成绩吧!”因此,我表示了一点意见。大约是说:“把英文和算术等删掉,佛学却不可减少,而且还得增加。就把腾出来的时间教佛学吧!”他们都很赞成。听说从此以后,学生们的成绩确比以前好得多了。
我在佛学院的小楼上,一直住到四月间。怕将来的天气更会热起来,于是又回到温州去。
第二回到南闽,是在民国十八年十月。起初在南普陀寺住了几天,以后因为寺里要做水陆,又搬到太平岩去住。等到水陆圆满,又回到寺里,在前面的老功德楼住着。
当时闽南佛学院的学生,忽然增加了两倍多,约有六十多位。管理方面不免感到困难,虽然竭力地整顿,终不能恢复以前的样子。
不久,我又到小雪峰去过年,正月半才到承天寺来。
那时性愿老法师也在承天寺,在起草章程,说是想办什么研究社。
不久研究社成立了,景象很好,真所谓人才济济,很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盛况。现在妙释寺的善契师,南山寺的传证师,以及已故南普陀寺的广究师……都是那时候的学僧哩!
研究社初办的几个月间,常住的经忏很少,每天有工夫上课,所以成绩卓著,为别处所少有!
当时我也在那边教了两回写字的方法。遇有闲空,又拿寺里那些古版的藏经来整理整理,后来还编成目录,至今留在那边。这样在寺里约莫住了三个月。到四月,怕天气要热起来,又回到温州去。
民国二十年九月,广洽法师写信来,说很盼望我到厦门去。当时我就从温州动身到上海,预备再到厦门。但许多朋友都说:“时局不大安定,远行颇不相宜!”于是我只好仍回温州。直到转年(即民国二十一年)十月到了厦门。计算起来,已是第三回了。
到厦门之后,由性愿老法师介绍,到山边岩去住。但其间,妙释寺也去住了几天。
那时我虽然没有到南普陀来住,但佛学院的学僧和教职员,却是常常来妙释寺谈天的。
民国二十二年正月廿一日,我开始在妙释寺讲律。这年五月,又移到开元寺去。当时,许多学律的僧众都能勇猛精进:一天到晚地用功,从没有空过的工夫。就是秩序方面也很好,大家都啧啧地称赞着!
有一天,已是黄昏时候了,我在学僧们宿舍前面的大树下立着,各房灯火发出很亮的光,诵经之声又复朗朗入耳,一时心中觉得有无限的欢慰。可是这种良好的景象不能长久地继续下去,恍如昙花一现,不久就消失了。但是当时的景象,却很深地印在我的脑中。现在回想起来,还如在大树底下目睹一般。这是永远不会消灭,永远不会忘记的啊!
十一月,我搬到草庵来过年。
民国二十三年二月,又回到南普陀。当时旧友大半散了。佛学院中的教职员和学僧,也没有一位认识的。我这一回到南普陀寺,是准了常惺法师的约,来整顿僧教育的。后来我观察情形,觉得因缘还没有成熟,要想整顿,一时也无从着手,所以就作罢了。此后并没有到闽南佛学院去。
讲到这里,我顺便将我个人对于僧教育的意见,说明一下:
我平时对于佛教,是不愿意去分别那一宗那一派的,因为我觉得各宗各派,都各有各的长处。但是有一点,我以为无论那一宗那一派的学僧却非深信不可:那就是佛教的基本原则,就是深信善恶因果报应的道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同时还须深信佛菩萨的灵感。这不仅初级的学僧应该这样,就是升到佛教大学也要这样。善恶因果报应和佛菩萨的灵感道理,虽然很容易懂,可是能彻底相信的却不多。这所谓信:不是口头说说的信,是要内心切切实实去信的呀!咳,这很容易明白的道理,若要切切实实地去信却不容易啊!我以为无论如何,必须深信善恶因果,和诸佛菩萨灵感的道理,才有做佛教徒的资格。须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种因果报应是丝毫不爽的!又须知我们一个人所有的行为:一举一动,以至起心动念,诸佛菩萨都看得清清楚楚。一个人若能这样十分决定地信着,他的品行道德,自然会一天比一天地高起来。要晓得,我们出家人(就所谓“僧宝”)在俗家人之上,地位是很高的。所以品行道德,也要在俗家人之上才行!
倘品行道德仅能和俗家人相等,那已经难为情了。何况不如!又何况十分地不如呢?……咳!……这样,他们看出家人,就要十分地轻慢,十分地鄙视。种种讥笑的话也接连地来了。……
记得我将要出家的时候,有一位在北京的老朋友,写信来劝告我。你知道他劝告的是什吗?他说:“听到你要不做人,要做僧去……”咳!我们听到了这话,该是怎样的痛心啊!他以为:做僧的都不是人。简直把僧不当人看了,你想这句话多么利害呀!出家人何以不是人?为什么被人轻慢到这地步?我们都得自己反省一下。我想这原因都由于我们出家人做人太随便的缘故,就闹出这样的话柄来。至于为什么会随便呢?那就是由于不能深信善恶因果报应和诸佛菩萨灵感的道理的缘故。倘若我们能够真正生信——十分决定地信,我想就是把你脑袋斫掉,也不肯随便的了。
以上所说,并不是单单养正院的学僧应该牢记,就是佛教大学的学僧也应该牢记:相信善恶因果报应和诸佛菩萨灵感不爽的道理。就我个人而论,已经是将近六十的人了,出家已有二十年。但我依旧喜欢看这类的书——记载善恶因果报应和佛菩萨灵感的书。
我近来省察自己,觉得自己越弄越不像了!所以,我要常常研究这一类的书,希望我的品行道德一天高尚一天,希望能够改过迁善做一个好人。又因为我想做一个好人,同时我也希望诸位都做好人。
这一段话,虽然是我勉励我自己的,但我很希望诸位,也能照样去实行。
关于善恶因果报应和佛菩萨灵感的书,印光老法师在苏州所办的弘化社那边,印得很多,定价也很低廉。诸位若要看的话,可托广洽法师写信去购请。或者他们会赠送也未可知。
以上是我个人对于僧教育的一点意见,下面我再来说几样事情:
我于民国二十四年,到惠安净峰寺去住。到十一月,忽然生了一场大病。所以,我就搬到草庵来养病。这一回的大病,可以说是我一生的大纪念!我于民国二十五年的正月,扶病到南普陀寺来。在病床上有一只钟,比其他的钟总要慢两刻。别人看到了,总是说:“这个钟不准。”我说:“这是草庵钟!”别人听了“草庵钟”三字还是不懂:难道天下的钟也有许多不同的吗?现在就让我详详细细地来说个明白。
我那一回大病,在草庵住了一个多月。摆在病床上的钟是以草庵的钟为标准的。而草庵的钟,总比一般的钟要慢半点。我以后虽然移到南普陀,但我的钟还是那个样子:比平常的钟慢两刻。所以,“草庵钟”就成了一个名词了。这件事由别人看来,也许以为是很好笑的吧。但我觉得很有意思!因为我看到这个钟,就想到我在草庵生大病的情形了,往往使我发大惭愧,惭愧我德薄业重!我要自己时时发大惭愧,我总是故意地把钟改慢两刻,照草庵那钟的样子。不只当时如此,到现在还是如此,而且愿尽形寿常常如此。
以后在南普陀住了几个月,于五月间才到鼓浪屿日光岩去。十二月仍回南普陀。到今年民国二十六年,我在闽南居住算起来,首尾已是十年了。回想我在这十年之中,在闽南所做的事情,成功的却是很少很少,残缺破碎的居其大半。所以我常常自己反省,觉得自己的德行实在十分欠缺。因此近来我自己起了一个名字,叫“二一老人”。什么叫“二一老人”呢?这有我自己的根据。
记得古人有句诗“一事无成人渐老”,清初吴梅村(伟业)临终的绝命词有“一钱不值何消说”。这两句诗的开头都是“一”,所以我用来做自己的名字,叫作“二一老人”。
因此我十年来在闽南所做的事,虽然不完满,而我也不怎样地去求它完满了!
诸位要晓得:我的性格是很特别的,我只希望我的事情失败;因为事情失败不完满,这才使我常常发大惭愧,能够晓得自己的德行欠缺,自己的修养不足,那我才可努力用功,努力改过迁善!一个人如果事情做完满了,那么这个人就会心满意足,洋洋得意,反而增长他贡高我慢的念头,生出种种的过失来。所以,还是不去希望完满的好。不论什么事,总希望它失败,失败才会发大惭愧。倘若因成功而得意,那就不得了啦!
我近来每每想到“二一老人”这个名字,觉得很有意味。这“二一老人”的名字,也可以算是我在闽南居住了十年的一个最好的纪念!
人生谁免余情绕
戊寅十一月十四日在南普陀寺佛教养正院同学会席上讲
佛教养正院已办有四年了。诸位同学初来的时候,身体很小,经过四年之久,身体皆大起来了,有的和我也差不多。啊!光阴很快。人生在世,自幼年至中年,自中年至老年,虽然经过几十年之光景,实与一会儿差不多。就我自己而论,我的年纪将到六十了,回想从小孩子的时候起到现在,种种经过如在目前;啊!我想我以往经过的情形,只有一句话可以对诸位说,就是“不堪回首”而已。
我常自己想来,啊!我是一个禽兽吗?好像不是,因为我还是一个人身。我的天良丧尽了吗?好像还没有,因为我尚有一线天良常常想念自己的过失。我从小孩子起一直到现在都埋头造恶吗?好像也不是,因为我小孩子的时候,常行袁了凡的功过格,三十岁以后,很注意于修养,初出家时,也不是没有道心。虽然如此,但出家以后一直到现在,便大不同了:因为出家以后二十年之中,一天比一天堕落,身体虽然不是禽兽,而心则与禽兽差不多。天良虽然没有完全丧尽,但是昏聩糊涂,一天比一天厉害,抑或与天良丧尽也差不多了。讲到埋头造恶的一句话,我自从出家以后,恶念一天比一天增加,善念一天比一天退失,一直到现在,可以说是醇乎其醇的一个埋头造恶的人,这个也无须客气也无须谦让了。
就以上所说看起来,我从出家后已经堕落到这种地步,真可令人惊叹;其中到闽南以后十年的功夫,尤其是堕落的堕落。去年春间曾经在养正院讲过一次,所讲的题目,就是《南闽十年之梦影》,那一次所讲的,字字之中,都可以看到我的泪痕。诸位应当还记得吧。
可是到了今年,比去年更不像样子了;自从正月二十到泉州,这两个月之中,弄得不知所云。不只我自己看不过去,就是我的朋友也说我以前如闲云野鹤,独往独来,随意栖止,何以近来竟大改常度,到处演讲,常常见客,时时宴会,简直变成一个“应酬的和尚”了,这是我的朋友所讲的。啊!“应酬的和尚”这五个字,我想我自己近来倒很有几分相像。
如是在泉州住了两个月以后,又到惠安到厦门到漳州,都是继续前稿。除了利养,还是名闻,除了名闻,还是利养。日常生活,总不在名闻利养之外,虽在瑞竹岩住了两个月,稍少闲静,但是不久,又到祈保亭冒充善知识,受了许多的善男信女的礼拜供养,可以说是惭愧已极了。
九月又到安海,住了一个月,十分热闹。近来再到泉州,虽然时常起一种恐惧厌离的心,但是仍不免向这一条名闻利养的路上前进。可是近来也有件可庆幸的事,因为我近来得到永春十五岁小孩子的一封信。他劝我以后不可常常宴会,要养静用功;信中又说起他近来的生活,如吟诗、赏月、看花、静坐等,洋洋千言的一封信。啊!他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孩子,竟有如此高尚的思想、正当的见解;我看到他这一封信,真是惭愧万分了。我自从得到他的信以后,就以十分坚决的心,谢绝宴会,虽然得罪了别人,也不管他,这个也可算是近来一件可庆幸的事了。
虽然是如此,但我的过失也太多了,可以说是从头至足,没有一处无过失,岂止谢绝宴会,就算了结了吗?尤其是今年几个月之中,极力冒充善知识,实在是太为佛门丢脸。别人或者能够原谅我,但我对我自己,绝不能够原谅,断不能如此马马虎虎地过去。所以我近来对人讲话的时候,绝不顾惜情面,决定赶快料理没有了结的事情,将“法师”“老法师”“律师”等名目,一概取消,将学人侍者等一概辞谢,孑然一身,遂我初服,这个或者亦是我一生的大结束了。
啊!再过一个多月,我的年纪要到六十了。像我出家以来,既然是无惭无愧,埋头造恶,所以到现在所做的事,大半支离破碎不能圆满,这个也是份所当然。只有对于养正院诸位同学,相处四年之久,有点不能忘情;我很盼望养正院从此以后,能够复兴起来,为全国模范的僧学院。可是我的年纪老了,又没有道德学问,我以后对于养正院,也只可说“爱莫能助”了。
啊!与诸位同学谈得时间也太久了,且用古人的诗来做临别赠言。诗云:
未济终焉心缥缈, 万事都从缺陷好。
吟到夕阳山外山, 人生谁免余情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