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书名: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 作者:[德]赫尔曼·黑塞(著),杨武能(译) 本章字数:9341 下载APP
纳尔齐斯长期的试验性围攻,都未能从歌尔德蒙的秘密中打开一个缺口。他想点醒歌尔德蒙,以便把那种能帮他道出自己秘密的语言传授给他,但是看来他的长期努力白费了。
歌尔德蒙关于自己出身和故乡所讲的一切,仍旧是那么含含糊糊。他有一位影子似的、没有形象,然而却受到尊敬的父亲;除此之外,就是那个关于一位久已音容消失的母亲的传说,如今,这位母亲仅仅剩下了一个苍白的名字。渐渐地,凭着自己洞悉人心的经验,纳尔齐斯看出他的朋友原来属于那种生命有缺陷的人。这种人出于无奈,或者受到某种蛊惑,不得不学会忘记自己过去的一部分。他认识到,仅仅询问和指点在这儿不会起作用;他还发觉,自己太相信理性的力量,以致讲了很多废话。
可是,把他和他的朋友联结起来的友情,以及两人经常待在一起的习惯,却不是没有作用的。两人的气质尽管迥然不同,却仍相互学到了许多东西。他们之间,除了理性语言之外,还渐渐形成了一种心灵语言和符号语言;这就像两座小镇之间,除了一条通行车马的驿道以外,还有许多小径、岔道和秘密小路,其中有儿童玩耍的,有情侣溜达的,以及猫狗奔窜的几乎不为人注意的小路。慢慢地,充斥歌尔德蒙心灵的想象力,便循着一些神秘的路径,潜入了他朋友的思想和语言中;不消说,纳尔齐斯已经能够理解和体会歌尔德蒙的某些思想和情绪了。在友情的促进下,两人更加心心相印、肝胆相照,这一来也就有了共同语言。一天没有课,两个朋友待在图书馆里,在谁也不曾预料到的情况下开始了一次谈话——一次涉及他俩友谊的核心和意义、给予他们新的启示的谈话。
他们谈到修道院里没人研究并且被禁止的星象学。纳尔齐斯说:“星象学企图在千差万别的人、命运和使命中建立某种秩序和体系。”这时歌尔德蒙就插话道:
“你总是口口声声差别差别——我慢慢看出来,你这人最大的特点就在这里。当你谈到什么重大差别的时候,比如说你与我之间存在的差别吧,我总觉得这个差别不是别的,仅仅是你热衷于寻找差别的怪癖而已!”
“不错,你说到点子上了,”纳尔齐斯回应说,“事实上,你觉得差别不那么重要,我呢,却感到差别是唯一重要的东西。按天性,我是一个学者,我的使命就是研究科学。而科学研究不是别的,拿你的话来说就是‘热衷于寻找差别’。不可能对科学的本质做更精辟的阐明了。对于我们研究科学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确定差别更重要,科学就是辨别的艺术。举例说,你在某个人身上找出了一些区别于其他人的特征,这就意味着你认识了他。”
“是的,”歌尔德蒙说,“一个人穿着草鞋,那他就是农民;另一个人戴着王冠,那他就是国王。这总算差别吧。可这样的差别连小孩子也看得出来,压根儿不需要什么科学。”
“可是,”纳尔齐斯说,“如果农民和国王都同样穿戴,那小孩子就区别不出他们了。”
“科学同样不行。”歌尔德蒙说。
“也许行的。”纳尔齐斯说,“不错,它未必比小孩子聪明,这点可以承认;然而它却更加耐心,不至于仅仅注意那些简单明显的特点。”
“每个聪明的小孩也会这样,”歌尔德蒙说,“他将从眼神或姿态认出国王来。干脆讲吧:你们学者都自以为高明,把我们其他人总看得比自己愚蠢。一个什么科学也不懂的人,也可能非常聪明。”
“我很高兴,你已开始明白这点,”纳尔齐斯说,“很快你还会明白:我讲的你与我之间的差别,并非指聪明不聪明。我讲的不是你聪明一点儿或者愚蠢一点儿,好一点儿或者坏一点儿。我讲的只是:你与我是不同的。”
“这个容易理解,”歌尔德蒙说,“只不过你说的,还不仅仅是特征的差别;你还经常谈什么命运的差别,使命的差别。举例说,为什么你就该有不同于我的使命呢?你和我一样也是基督徒,你和我一样也决心在修道院生活一辈子,你和我一样也是仁慈的天父的孩子。我俩的目标是相同的,那就是获得永恒的天国里的幸福。我俩的使命是相同的,那就是皈依上帝。”
“讲得很好,”纳尔齐斯说,“在教义课本中,一个人与另一个人自然完全一样,可在生活里却不然。我觉得,那个以自己的胸膛供救世主休息的他的爱徒,和另一个出卖他的徒弟——这两个人恐怕具有不同的使命吧?”
“你真是个诡辩家,纳尔齐斯!”歌尔德蒙说,“照这样下去,我俩走不到一起啊。”
“咱俩怎样也走不到一起。”纳尔齐斯说。
“别这么讲吧!”歌尔德蒙说。
“我讲的是真话,”纳尔齐斯说,“咱俩的使命不是要走到一起,正如太阳和月亮,或者陆地和海洋,它们也不需要走到一起。我们的目标不是相互说服,而是相互认识,并学会看出和尊重对方的本来面目,也即自身的反面和补充。”
歌尔德蒙茫然地耷拉着脑袋,脸上的表情变得悲哀起来。最后他说:“正因为如此,你才常常不把我的想法当真吧?”
纳尔齐斯犹豫了一下,然后以响亮而坚定的声音回答:“不错。亲爱的歌尔德蒙,你必须习惯这一点,那就是我仅仅重视你这个人本身。相信我吧,你发出的每一个音调,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微笑,我都是十分注意的。可是你的想法,我却不怎么注意。我所重视的,是我在你身上发现的本质的和必然的东西。为什么你要特别重视你的那些想法呢?你身上具有的可是许多别的天赋哦。”
歌尔德蒙苦笑了一下,说:“我已经讲过,你总只当我是个孩子!”
“你的一部分想法,”纳尔齐斯也不退缩,“我确实认为是孩子气的。你回忆一下,我们刚才说过,一个聪明的小孩未必就比一位学者愚蠢。可是,当这个小孩也谈论起科学时,那么学者也就不会认真对待他了。”
歌尔德蒙急得大叫起来:“在我们不谈论科学的时候,你也嘲笑我呀!比如你常常摆出一副神态,好像我的整个诚笃,我学习上的努力和进步,我当修士的愿望,统统都只是儿戏似的!”
纳尔齐斯用严肃的目光盯着他说:“当你是歌尔德蒙时,我是认真对待你的。可你并非总是歌尔德蒙。我没有任何别的希望,只希望你成为纯粹的、彻底的歌尔德蒙。你不是一个学者,你不是一个修士——当学者或者修士在你都是大材小用。你以为我嫌你不够博学,头脑里缺乏逻辑,或者不够诚笃吗?噢,你错啦,我是嫌你保持你自己的本色不够。”
经过这次谈话之后,歌尔德蒙垂头丧气,甚至感觉自己受了侮辱;可是没过几天,他却主动表示希望把谈话继续下去。这一回,纳尔齐斯成功地把他俩天性的差异给他分析清楚了,他也较好地接受了下来。
纳尔齐斯讲得很起劲;他觉得歌尔德蒙今天听得进自己的话,他已经控制了他。一高兴,他就忘乎所以,一张口把本不打算讲的话也一股脑儿讲了出来。
“你瞧,”他说,“仅仅在一点上,我比你优越:我是清醒的,而你只是一半清醒,有时甚至还完全在沉睡。我所谓清醒,是指一个人能凭借智力和悟性,认识并支配自身,认识支配他内心深处非理性的力量,以及冲动和弱点。对于你来说,与我友谊一场的意义就在于你将学会也这样做。歌尔德蒙,在你的身上,精神和自然,意识和理想,彼此都相距太远。你忘记了自己的童年,而它却在你心灵的深处召唤着你。你将一直为它所苦恼,直至听从它的召唤。——够了!刚才已经说过,只有在清醒这一点上,我比你强;我比你优越和对你有用的地方,就在于此。在所有别的方面,好朋友,你都胜过了我——特别是当你认清了自己以后,更是这样。”
歌尔德蒙愕然地倾听着,但在听到“你忘记了自己的童年”这句时,身子却像被箭射中了似的猛地哆嗦起来。然而纳尔齐斯并没有看见,他习惯于在讲话时久久地闭上眼睛或凝视前方,似乎这样才能更好地措辞。他也没有看见歌尔德蒙的脸怎么突然抽搐了一下,顿时变得憔悴而苍老起来。
“我比你——优越!”歌尔德蒙结结巴巴,不知所云,似乎一下子懵住了。
“确实是这样,”纳尔齐斯继续说,“像你这一类人,天生有强烈而敏感的感官,天生该成为灵感充沛的人,成为幻想家、诗人和爱慕者,比起我们另外的人来,比起我们崇尚灵性的人来,几乎总要优越一些。你们的出身是母系的。你们生活在充实之中,富有爱和感受的能力。我们这些崇尚灵性的人,尽管看来常常在指导和支配你们其他的人,但生活却不充实,而是很贫乏的。充实的生活,甜蜜的果汁,爱情的乐园,艺术的美丽国度,统统都属于你们。你们的故乡是大地,我们的故乡是思维。你们的危险是沉溺在感官世界中,我们的危险是窒息在没有空气的太空里。你是艺术家,我是思想家。你酣眠在母亲的怀抱中,我清醒在沙漠里。照耀着我的是太阳,照耀着你的是月亮和星星;你的梦中人是少女,我的梦中人是少男……”
纳尔齐斯自我陶醉地一个劲儿往下讲,听得歌尔德蒙大大地瞪着一双眼睛。有几句话像利剑一样刺中了他;听到最后几句,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闭紧了双眼。纳尔齐斯发现后吓了一跳。经他问起,歌尔德蒙才脸色惨白而有气无力地说:“有一次,我也当着你的面头脑昏昏,禁不住哭了起来——你该记得吧。这样的情况再不允许发生,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而且也不会原谅你!现在你赶快离开,让我一个人待着,你刚才对我讲的话真可怕啊。”
纳尔齐斯窘困异常。刚才他越讲越有劲,自己觉得比任何时候都讲得更好。这下子他可真大吃一惊,他有某句话大大震惊了他的朋友,在什么地方伤害了朋友。他感到眼下很难让歌尔德蒙独自待着,于是犹豫了几秒钟。歌尔德蒙额头上的皱纹却警告他还是走开好,他才满足朋友的心愿,留下他独自一人,自己心慌意乱地离开了。
这一次,歌尔德蒙内心的极度紧张没有化成泪水。仿佛他的朋友冷不防当胸戳了他一刀似的,他怀着绝望和深受伤害的心情,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呼吸急促,心口憋闷得要命,脸色蜡黄,双手僵硬、麻木。情况又跟上次一样可悲,不同的只是更厉害一些,喉头似乎被扼住了,有一种不得不正视某种可怕的景象时的难以忍受的感觉。然而,这一次他没有用哭泣来帮助自己解脱困厄。仁慈的圣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难道发生了什么不测?难道有人谋害他?还是他自己杀了人?或者刚刚听见了什么可怕的话?
他呼哧呼哧地喘息着,心里绝望和难过得就像一个中了毒的人,感到自己必死无疑。他挣扎着逃出房间,下意识地选了修道院中人最少、最僻静的路线,穿过走廊,走下扶梯,到了空气新鲜的户外。这儿是修道院最里面的院子,中间有一个供修士们跟在十字架后面游行的回廊。只见院内一座座花坛绿意盎然,顶上映照着阳光灿烂的晴空;在从石穴中飘出来的寒冽空气里,浮泛着玫瑰花沁人心脾的缕缕清香。
适才于不经意间,纳尔齐斯就做了他久已渴望做却未能做的事情:他唤出了迷惑着他朋友的那个恶魔的名字,并震慑住了它。他的某一句话触动了歌尔德蒙内心的秘密,使这旧日的隐痛又激烈地发作起来了。纳尔齐斯在修道院内跑来跑去找他的朋友,可哪儿也找不着。
歌尔德蒙站在从回廊通到花园中的石拱底下。在那些撑持这沉重石拱的圆柱上边,各有三个石刻兽头直愣愣地俯视着他,它们不是狗就是狼。少年心上的创伤又可怕地绞痛起来,哪儿也没有通向光明之路,哪儿也没有通向理性之路。死的恐怖扼紧了他的咽喉和心脏。他机械地抬起头来望着柱顶,看见了那三个兽头,顿时就产生出一个幻觉,好像它们是蹲在他的身体内,正在狠狠地瞪着他,冲着他狂吠。
“我马上就要死了。”他痛苦地感觉到。紧接着他又恐怖得颤抖起来,心里想:“马上我便会失去理智,马上这些野兽便会来吞掉我。”
他哆嗦着倒在圆柱脚边;他太痛苦了,痛苦到了极点。他终于感到眩晕,脑袋一耷拉,就进入了一种求之不得的不省人事的状态。
这一天,达尼埃尔院长心里颇不痛快;为了一点儿争着出风头的小事,两个一大把年纪的修士又大吵大闹,一同气急败坏地跑到他这儿来诉说对方的不是。他听他俩啰唆了很久很久,警告他们也不生效,最后只得赶走他们,给了他们每人一个相当严厉的惩罚;尽管如此,他心里仍感到自己这样处理也不会有效。他精疲力竭地退到小礼拜堂里祈祷了一会儿,祈祷完站起身仍未觉得轻松一点儿。这时在一股远远飘来的玫瑰花香的吸引下,他来到内院的回廊里,想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于是他发现了晕倒在石砖地上的歌尔德蒙。他难过地望着这个学生,看见那张往常十分英俊的年轻面庞竟变得如此苍白、憔悴,不禁大为震惊。今天真是个倒霉日子,瞧吧,又出了眼下这件事!他试图把少年抱起来,却力不从心。老人气喘吁吁地跑去叫来两个年轻修士,让他们把少年抬回自己房里,并安排懂医术的安塞尔姆神父去照料他。与此同时,他又差人去找纳尔齐斯;不一会儿,纳尔齐斯便来到了他面前。
“你知道了吗?”他问纳尔齐斯。
“歌尔德蒙的事吗?是的,院长,我刚听说他病了,出了事,被人抬回房间去了。”
“嗯,我发现他倒卧在后院的回廊里,按理说,他是没有必要跑到那儿去的呀。他没有出什么大事,只是晕倒了。不过也叫我伤脑筋。我仿佛觉得,你跟这件事肯定有点儿关系,或者知道些什么,他是你的知己嘛。所以我叫你来。讲一讲吧!”
与往常一样,纳尔齐斯以镇定自若的态度和语气,简单地汇报了一下自己今天和歌尔德蒙的谈话,并且描绘了歌尔德蒙出人意料的强烈反应。院长听了直摇头,表情有些不快。
“真是些奇妙的谈话啊,”他说,同时强自镇定下来,“根据你的描绘,这可以称为一次涉及他人灵魂的谈话,我想说,是一次由神父进行的谈话。可你并非歌尔德蒙的神父呀。你压根儿就没当上神父,连圣职都还没有呢。你怎么搞的,竟以导师的口气,去和一个学生谈这些只有神父才能过问的事情?你瞧后果有多糟。”
“后果嘛,”纳尔齐斯用温和而坚定的语气说,“我们暂时还不知道,院长。我只是为那强烈的影响稍感惊异;但是我不怀疑,我们这次谈话将对歌尔德蒙产生良好的效果。”
“后果我们会看到。我现在不谈它们,而要谈你的行为。是什么促使你与歌尔德蒙进行这种谈话的呢?”
“如您所知,他是我的朋友。我对他怀有特殊的好感,也自信特别了解他。您认为我像一个神父似的对待他。其实呢,我并未僭用任何神圣的权威,只是我觉得比他自己更了解他罢了。”
院长耸了耸肩。
“我知道,这是你的特长。但愿你别因此闯下大祸才好。——歌尔德蒙真病了吗?我想他有点不舒服吧?他感觉虚弱吗?睡不好觉吧?什么也吃不下吧?还是有什么地方疼痛?”
“没有,今天以前他是健康的。身体结实得很呢。”
“其他方面呢?”
“心灵的确是有病。您知道,他已处在开始和性欲做斗争的年龄。”
“我知道。他十七岁了吧?”
“十八岁了。”
“十八岁。噢,噢,够晚的啦。不过,这种斗争是人人都要经历的自然现象。所以也不能称他是心灵有病。”
“是的,院长,单单这点还不能。可是,歌尔德蒙从前心灵就有病,病了很久很久,所以眼下这种斗争对于他就比别的人更危险。据我看来,他还因为忘记了自己的一部分过去而苦恼着啊。”
“是吗?那是怎样的一部分呢?”
“是他的母亲以及与母亲有关的一切。这个问题我也一无所知,我知道的仅仅是:他的病根就在这里。因为歌尔德蒙自己讲,他对自己的母亲一点都不了解,只知道他很早就失去了她。可是我有一个印象,他似乎因为她而感到羞耻。然而,又必定是她,让他继承了他现有的大部分天赋;须知根据他所讲的关于他父亲的一切来判断,这位父亲却不像是能有这样一个俊秀、多才而又独特的儿子的男人。这一切我不是从报告中了解的,而是根据种种迹象推断出来的。”
院长一开始还暗自嘲笑纳尔齐斯自作聪明,对整个事情也觉得麻烦和讨厌;可听完这一番话,却陷入了沉思。他回忆起歌尔德蒙的父亲,那个颇有些装模作样的不堪信赖的男人。他现在努力思索,便突然想起此人当时对他讲的几句关于歌尔德蒙母亲的话。他说她带给了他耻辱,从他身边逃跑了;他说自己费了老大的力气,想消除幼小的儿子对母亲的记忆,以及他从母亲身上继承下来的某些罪孽。他也确实成功了,儿子已志愿替母亲赎罪,把一生献给上帝。
对纳尔齐斯,院长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不喜欢过。可是尽管如此,这个好思索的人猜得多准啊,他看来多么了解歌尔德蒙啊。
最后,他又一次问起当天的情况,纳尔齐斯回答说:
“歌尔德蒙今天受到了强烈的触动,而这并非我的本意。我只是想提醒他,他并不了解自己,而且已经把自己的童年和母亲忘记了。想必是我的某一句话伤害了他,触动到了我已努力探寻过很久的隐私。他一下子失魂落魄地瞪着我,像不再认识我和他自己似的。我常常对他讲,他是在做梦,并不真正清醒。这一瞬间他可真让我给唤醒啦,我一点儿也不怀疑。”
纳尔齐斯被打发走了,没有受到申斥,但却暂时禁止去探望病人。
这期间,安塞尔姆神父已经把不省人事的少年放到了一张床上,自己坐在他的身边。在他看来,用激烈的办法使少年苏醒,乃是不恰当的。歌尔德蒙看上去太虚弱;满脸皱纹的老神父怀着慈爱,久久地望着他。他暂时只摸了摸脉搏,听了听心脏。是的,他想小伙子准是吃了某种不能吃的东西,比如酢浆草或者别的什么来着,这个咱们心中有数。病人的舌头他看不见。他很喜欢歌尔德蒙;但歌尔德蒙的好友,那个年纪轻轻、成熟过早的教员,他可有些讨厌。事实明摆在这儿:纳尔齐斯肯定跟这桩蠢事有干系。这样一个天真活泼、眉目清秀的少年,这样一个可爱的自然之子,为什么偏偏又非得跟那个傲慢的学究成为朋友,跟那个爱虚荣的语法教员结成知己!对于这个学究来说,世间的一切生命都不如他那希腊文重要。
过了很久,当房门打开院长走进来时,老神父仍然坐在那儿,目不转睛地瞧着昏睡不醒的少年的脸。这是一张多么年轻、可爱、纯洁的脸庞呀;可是他眼下呆坐在旁边,奉命帮助这个少年,却又显得无能为力。不错,没准儿是肠绞痛,他可以开一些热葡萄酒或者大黄给他服用。然而,他对那张苍白痛苦的脸看得越久,就越是情不自禁地怀疑到另外一个更加可虑的方面去。安塞尔姆神父是有经验的。他在自己漫长的一生中,曾见过几次中了魔的人。但要把这个怀疑讲出来,哪怕仅仅对他自己,他也感到犹豫。他想等一等,看一看。可是,他气恼地想,这个可怜的少年要真中了魔,那罪魁祸首就不用到远处去找,而且要狠狠惩治这家伙才是。
院长走到床边,凝视着病人,轻轻地翻起他的眼皮看了看。
“可以唤醒他吗?”他问。
“我想还是等一等好。心脏没有问题。我们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搅他。”
“危险吗?”
“我想不。没有什么地方伤着,没有磕碰或跌倒的痕迹。他晕倒了,也许是肠绞痛发作。痛得太厉害时也会失去知觉。要是中了毒,便会发高烧。不,他自己会苏醒的,生命没有问题。”
“不会是心理方面的原因吗?”
“我不想否认。谁知道呢?也许是受了严重的惊吓?也许是得知了什么噩耗?也许是和人激烈争吵,受了羞辱?过一会儿一切都会明白的。”
“咱们吃不准。你注意,别放任何人进来。我请你留在他身边,直到他苏醒。情况要是恶化,你就叫我,哪怕夜里也要叫。”
临走前,老院长又俯下身去看了看病人。这时候,他想起他的父亲,想起这个俊秀、爽朗的金发少年被送进修道院来托付给他的那一天,想起大家一下子都喜欢上了他的情景。他本人也很乐意看见他。纳尔齐斯说得一点也不错:这孩子没有任何地方像他父亲!唉,大家这样处处操心,结果却还是做得如此不周到!也许自己在什么地方忽略了这个可怜的孩子吧?也许他的忏悔神父不适合吧?在修道院里,谁都不像纳尔齐斯那样了解这个学生,这难道对吗?此人还处于试修期,既非修士也未受祝福,思想观念又有某种傲慢甚至于敌视世人的倾向,难道他能帮助他吗?上帝知道,长期以来,纳尔齐斯是不是也受到了不应有的对待呢?上帝知道,在恭顺的面具后面,他是不是掩藏着罪恶的目的,没准竟是个异教徒吧?不管这两个青年将来会变成什么样,自己都有一份责任啊。
歌尔德蒙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他感到自己脑袋空空洞洞,昏昏沉沉。他发觉自己躺在一张床上,但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他也不去想它,心里满不在乎。可是,他刚才在哪儿呢?他不是曾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经历了一些奇怪的事情吗?那地方非常非常遥远,他在那儿看见了一些景象,一些奇特的景象、美妙的景象,同时也是可怕的景象、难忘的景象——可是,他竟然还是忘记了。那是在哪儿啊?那出现在他面前的如此伟大、如此痛苦、如此幸福、后来又如此迅速地消失了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啊?
他倾听自己的内心深处,还向今天突然间发生了什么事情的那地方倾听——可究竟发生了什么呢?一根根有着雕饰的圆柱滚动着,越升越高,他看见了狗脑袋,三个狗脑袋;他还闻到了玫瑰花的清香。啊,他刚才是多么痛苦!他闭上了眼睛。啊,他刚才真是痛不欲生!他又沉沉睡去。
他又醒来了;但就在那匆匆逝去的梦境临消失前的一刹那,他看见了它,重又找到了那个形象,他的心一下子悲喜交加得痉挛起来。他发现,他的目光锐利起来了。他看见了她。他看见了那个伟大的、光明的、嘴唇丰腴而光彩照人的、秀发闪亮的女子。他看见了他的母亲。同时,他仿佛听见了一个声音在说:“你忘记了自己的童年。”可这是谁的声音呀?他倾听着,思索着,并且想起来了。这是纳尔齐斯的声音。纳尔齐斯吗?就在这一瞬间,一切都蓦地重现在他的面前:他恢复了记忆力,他什么都知道了。啊,母亲!母亲!山一般的隔膜,海一般的忘却,统统烟消云散。此刻,那个曾被遗忘了的女子,他所无比热爱的母亲,又用自己庄严的蔚蓝色的眼睛在凝视着他。
在床边的扶手椅里打盹儿的安塞尔姆神父醒来了。他听见病人在动,在呼吸。于是他小心翼翼地站起来。
“谁?”歌尔德蒙问。
“是我,别害怕。我点灯。”
油灯亮了,映照出一张满是皱纹的慈祥的脸。
“难道我病了吗?”少年问。
“你晕倒了,孩子。把手伸给我,我摸摸脉。你这会儿感觉怎么样?”
“很好。谢谢您,安塞尔姆神父,您真是太好了。我现在没什么不舒服了,我只是感到疲倦。”
“你当然疲倦喽。你很快又会睡着的。先喝口热酒,这儿已准备好了。让咱俩一起干一杯吧,孩子,为了友谊。”
说着他便提起酒壶来,放进一罐子热水里。
“刚才咱俩可睡了好一会儿,”老人笑着说,“你会想,瞧这个好医生呀,看护病人倒打起瞌睡了。不错不错,咱俩都是人嘛。好,孩子,咱们现在来喝两口这种神奇的饮料;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再没什么比在此偷偷地饮酒更美的事啦。干杯!”
歌尔德蒙笑起来,碰碰杯,呷了一口。这温暖的酒里有肉桂和丁香做香料,又加了糖,甜蜜蜜的,歌尔德蒙一生还从未喝过。喝着喝着,他想起自己之前病过一次,当时是纳尔齐斯照顾他的。这次照顾他的换成了对他非常慈爱的安塞尔姆神父。在这柔和的油灯下,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能和老神父一起喝一杯既温暖又甜蜜的酒,使他觉得非常高兴,非常舒服,非常美妙。
“你肚子疼吗?”老人问。
“不。”
“是啊,我还想你一定是患肠绞痛呢,歌尔德蒙。原来根本不是。让我瞧瞧舌头。嗯,好,你的老安塞尔姆还是什么也没看出来。明天你还得乖乖地躺着,到时候我再来给你检查。酒你已经喝完了吗?很好,它会对你有好处的。让我瞧瞧还有没有。要是分得公平,就还够咱俩一人半杯。——你真把我们吓得够呛呀,歌尔德蒙!像具死尸似的躺在后院回廊下。你的肚子真的不疼吗?”
他俩笑起来,公公平平地分饮了剩下的药酒。老神父不停地说着笑话,歌尔德蒙感激地、开心地用他那对又变得明亮起来的眼睛凝视着他。随后老人便离开少年,回自己房间睡觉去了。
歌尔德蒙又清醒地躺了一会儿。慢慢地,那些形象又从他的内心深处涌现出来,他朋友的话语又火烧火燎地跳荡在他的脑际。在他的心灵中,又出现了那位容颜鲜艳的金发女子——他的母亲。她的倩影朝他扑面而来,犹如一股南风,犹如一片充满着生机、暖意、温柔和真诚告诫的祥云。哦,母亲!哦,我怎么忘得了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