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书名:呐喊无声 作者:(美)蒂芙尼.麦克丹尼尔 & 王金冉 本章字数:5181 下载APP
“你的话一来到,我就吞下去。”
——《耶利米书》15:16
那是一九六一年,我七岁,母亲说她想回家。家,就是俄亥俄州,因为那里是她的根。
“根是植物最重要的部分。”父亲说,“通过根,植物汲取营养,当其他一切都被冲走的时候,是根帮助植物抓在原地。没有了根,你就只能在风中飘摇。”
漫长的岁月让我们的父母原谅了七叶树之地的过往。
我们挤在蕨色的“漫步者”旅行车里,它拖着一辆小型平板车。父亲和母亲轮流开车,天线上的浣熊尾巴一直摇曳着。入夜后,母亲负责开车。我数着她打哈欠的次数,直到父亲指向一对桉树,告诉她把车开到树林里。
母亲一熄火,父亲就带着一罐私酿酒下了车。他计划认真地搜寻林地,寻找更多的植物,即使我们已经有成束的草药晾在车子上的不同位置,比如座位后面和窗框上。
每当结束夜晚的搜寻之后,我知道父亲都会把引擎盖作为他的床。而母亲总是睡在前面的长座椅上。崔斯汀会躺在后挡板上,双腿悬在拖车和旅行车之间,菲雅和弗洛茜会躺在后座,头靠在一起,身体朝向相反的方向,双脚从两扇后车窗伸出来。林特会像一只小猫一样趴在菲雅身上,而菲雅会轻拍他的头顶。我只能睡在后座的地上,有时候也会是在后挡板上,如果崔斯汀打算睡在地上的话。
那天晚上,车内格外拥挤,于是我下车去寻找父亲。
每经过一棵树,我都会驻足良久,用手指在树皮上写字。我想如果我送给树优美的寄语,它们就会成为我穿越森林的地图。
亲爱的大橡树,你的树皮就像我父亲的歌声,帮我找到我的路;亲爱的山毛榉,不要告诉橡树我说的话,你的叶子是最好的书签,帮我找到我的路;亲爱的枫树,你闻起来像一首最好的诗,帮我找到我的路。
我正从一棵树走向另一棵树,赤裸的双脚被一条隆起的树根绊倒,摔在地上擦伤了膝盖。我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并不是因为我受伤了,而是因为我迷路了。
“天哪,天哪,”父亲站在我身旁咂嘴,“我会因为找到你而变得富有和出名。他们会把我放在世界上所有报纸的头版头条,标题写着‘兰登·卡彭特在树林中发现神秘生物’。但首先,我得问问你,”他与我脸对着脸,“你是上帝的造物还是魔鬼的造物?”
“爸爸,你一点儿也不好笑,而且你不会出现在任何报纸头版上的。”我说。
“哦,不会吗?”他问。
“不会。”我使劲儿皱起我的小眉毛,“我迷路了,既然你在这里,说明你也迷路了。如果你迷路了,你就不可能登上报纸封面,除非是一篇关于你迷路的报道。照你的情况,没有人会写这样的报道,因为没有人想读。”
我想起了那些人在矿场殴打我父亲的场景。
“你并不重要,”我说的话就像他们曾经会说过的那样,“因为你是兰登·卡彭特。”
父亲往后一靠,脸上闪过一丝愤怒。
“你的嘴巴还太小,不适合说这种刻薄的话。”他说完,喝了一口私酿酒,跨过去坐在一截倒下的树干上,树干上方覆盖着灌木和厚厚的苔藓。
我捡起一片树叶,用它擦去磨破的膝盖上渗出的血水,然后站了起来。我观察着四周的树木,觉得自己没有足够的勇气独自一人探索黑暗,于是我坐在了父亲身边。我盯着他手上的罐子。他在玻璃外面画了一些小小的黑色星星。
“为什么你总是在私酿酒的罐子上画星星?”我问。
“因为星星是属于月亮的(1)。”他说道,然后把罐子放在脚边的地上。
父亲把手伸进衬衫口袋,掏出一袋干烟叶。我看着他把一撮烟叶放进一张卷烟纸里。
“爸爸,你为什么不在乎我们迷路的事情?”我问。
“是你迷路了,姑娘。我很清楚自己在哪儿。”
他让我舔了舔卷烟纸的边缘,这样他就能包住烟草了。然后,他用帽子边缘的砂纸擦燃了火柴。他点燃香烟,我盯着他手掌上的伤疤。他的皮肤卷曲起伏,仿佛他的手掌就要熔化了。他看着伤疤,从各个角度观察着它。当他开始皱眉的时候,他把目光挪开,摘下了帽子,把帽子戴在我头上,接着抽他的烟。
“你难道不害怕我们会永远迷路吗?”我问道,“我怕,我可害怕了。”
当父亲呼气的时候,烟气被他吹向那些星星。
“你知道烟是灵魂的雾吗?”他问道,“这就是它如此神圣的原因,它能够带着你的恐惧飞到云端,那里是食怖者的家园。”
“食怖者?”
“一群善良的小生物,会吞食你所有的恐惧,这样你就不会再害怕了。”
他把香烟递给我,告诉我先把烟含在嘴里,然后迅速吐出来。我能做到的就是把烟咳出来。我想再吸一口,但父亲要我保护好自己的肺。
“你的肺还要用来在田野上奔跑。”他一边说一边把香烟拿了回去。
我们看着烟雾飘走,直到消失不见。
“我还是感觉迷路了。”我说道。
父亲看了我一眼,然后把目光转向黑暗的森林。
“你知道吗,”他说,“有一次,我遇到了一片树林。我出去采撷植物,结果睡着了。当我醒来的时候,我迷失了方向。”
“熊的戒指(2)?”我问道,“哦,多漂亮啊。一只熊给你的吗?它上面有闪闪发亮的东西吗?让我瞧瞧。”
我开始掏他的口袋,但只找到散落的人参珠子。他笑着用胳膊拦住我。
“冷静点儿,贝蒂,”他仍然在笑,“不是熊的戒指,是我的方向,我的方向感。我走过前方的草地,我迷路了。我走过后方的草地,我还是迷路了。等到夜幕降临,我想我会永远和这片树林做伴了。”
“爸爸,然后你做了什么?”
“我捡了一些小石头,把我的名字写在泥土上,这样人们就会知道这个人的名字。然后我躺下来,仰望夜空中的星星。正是那时,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你在哪里?”
“天堂的南方。”
“那是哪里?”
“抬头看,贝蒂。”
他用手背托起我的下巴,轻轻地把我的脸引向天空。
“天堂就在上面某个地方,”他说,“我们在它稍稍偏南的地方。这就是天堂的南方,就在这里。”他跺了跺我们脚下的土地,“你在哪里,你要去哪里,这些都不重要,因为你永远在天堂的南方。”
“我在天堂的南方。”我惊讶地仰望天空。
“不会在别处。”他说。
他掐灭香烟,打算把它塞进自己的靴子里。他又想要假装把烟蒂丢进我的鞋里,可我光着脚,于是他挠我的脚后跟,直到我笑出声来。
“别再长大了,”他聊到我的脚,并用手比量了一下,“再也不会是这么小了。”
“我不会再让它长大了,爸爸。”
“哦,你不会,是吗?”他咯咯地笑着,把我的脚放下来,“我们最好休息一下,明天还要开很久的车。如果幸运的话,我们明天下午就能到俄亥俄州了。”
“我能和你一起睡在引擎盖上吗?”
“你不觉得这样会着凉吗?”他问。
“我有一条围巾,”我把长长的黑发绕在脖子上,“瞧!”
“你确定你不想睡在车里吗?”
“我宁愿睡在火星上,顺便提一句,我写了一个关于火星的新故事。我把它写在经过路易斯安那州时那个餐馆的纸巾上了,可我走时忘记把它带走了。”
“你忘了这个故事吗?”他问。
“哦,没有。”我摇了摇头,“我忘了拿纸巾,但我记得故事内容。这是我迄今为止写过的最好的关于火星的故事。”
“你总是写关于火星的故事,我想你身上有火星人的血。”
“嘿,我的故事讲的就是火星人的血。”
“我得听听这个。”他伸直双腿,在脚踝处交叉。
“嗯,火星人,”我开始讲述,“他们想入侵地球。”
“火星人似乎总是想要得到我们的东西。”他说。
“我想,这就是他们致力去做的事。为了入侵我们,他们派来了鸟。”我试图用双手摆出鸟的形状,“这种鸟只有火星上有。这种鸟的翅膀和餐馆菜单挡板一模一样。它们的身体像餐馆的番茄酱瓶子,它们的头像倒扣的杯子。”
“像我和你妈妈用来喝咖啡的杯子吗?”他边问边把一个想象的咖啡杯送到嘴边,咕噜咕噜地喝着。
“没错。鸟的腿是长长的苏打水勺子,就像崔斯汀吃他的橘子冰激凌用的那种。勺子的末端是弯曲的,盛着火星人的血。鸟飞向地球,血便洒落下来。每一滴血都像种子一样渗入我们的土地。在有人察觉之前,人们的后院里就已经长出火星人了。”
“这些火星人长什么样子?”
“和我们的皮肤不一样,火星人的皮肤是用蓝色方格桌布做成的。”
“我想餐馆里也有吧?”父亲笑得很灿烂。
“当然有了。”我点点头,“再说手指,火星人的手指像弯曲的吸管。”我对着他的脸弯曲我的手指,“像我用来喝草莓奶昔的那根带红白条纹的白吸管。还记得餐馆外飘扬的红旗吗?有一个巨大的蓝色‘X’和白色星星的那个(3)?”
“我记得。”他的笑容消失了。
“那就是火星人的头发,只不过剪成了条状,方便梳理。他们的眉毛就像女服务员戴的别针,他们的眼睛就像餐馆里的奥拉……奥拉……”
“奥拉里莓。”父亲帮我拼出了这个词。
“奥拉里莓馅饼,”我说,“莓果的果汁流下来,哗啦哗啦。”我用手抓自己的脸,直到父亲笑得咳了起来。
“他们有盐和胡椒的调料瓶做的天线。”我继续说,“餐馆里的叉子缩小了就是他们的牙齿。正是他们的牙齿会要了我们的命,因为一旦火星人长成了,他们会砍断自己的根,然后冲我们微笑。他们金属牙齿闪烁的光芒会让所有人发疯。我们会自相残杀,直到只剩下火星人。”
父亲颤抖着他的肩膀说道:“你让我紧张死了,我都要抬头警惕天空中的番茄酱瓶子鸟了。你打算给这则具有警示意义的宝贝故事取什么名字?”
“《微笑的火星人》。”我把舌头伸进上一周脱落的乳牙的牙洞里,唱了出来。
“《微笑的火星人》可能是目前为止我最喜欢的故事了。”父亲说道。
我们同时在听到黑暗的树林中传来一声巨响时回头了。
“那是什么?”为了看得更清楚,我把他的帽子推到额头上。
“也许是你的火星人,”父亲说,“我们最好回到‘漫步者’车上去,免得外星人发现我们,然后冲我们微笑。”
他把我从树上抱下来,让我的脚轻轻落在地面上。
“你不打算带上你的私酿酒了吗?”
“不,”他说,“我们得让火星人得到它。这样他就会马上睡着了,不会在接下来的夜晚成为一个麻烦。”
我们穿越森林时,我抓住了他的手。他每走一步都是跛着的。矿场的事已经过去两年了,但仍旧鲜活地刻在我的脑海里。父亲血的颜色混杂着煤尘落在他脸上痛苦的轮廓里。我回想起他说他们把他的膝盖像玻璃一样击碎了。我想知道,像玻璃一样锋利的棱角会不会刺入他的身体。他走路的样子似乎印证了这一点。我决定也要跛着走路,这样他就不孤单了。他看着我,然后努力让自己不再跛得那么厉害。
“爸爸,我能和你一起睡在引擎盖上吗?”我再次问他,“车里太挤了。妈妈身体里好像藏着一百万个人。当你这么想的时候,你身边就有了菲雅、弗洛茜、崔斯汀、林特、妈妈,还加上一百多万人。你不能在篮子里装满罐头而不让它们彼此斗嘴、晃得叮当响。你曾经这么说过,记得吗?”
“我说过吗?”
“嗯嗯。一定说过,爸爸。所以我能和你一起睡在引擎盖上吗?”
“你必须保证自己不会着凉,贝蒂。”
“我保证,保证,保证,保证,保证……”我一直重复着,直到他笑着举手投降。
“我想引擎盖还容得下一个大印第安人和一个小印第安人。”他说道。
我们一起一瘸一拐地走着,我紧紧握着他的手。我们经过“漫步者”时,弗洛茜伸出舌头冲我做鬼脸,我也回敬了她。然后她说晚安,所以我也说晚安。弗洛茜和我同时也对菲雅说了晚安。
“晚安。”菲雅说。
父亲把我举起来,让我的脚踩在引擎盖上。我玩了一下天线上的浣熊尾巴,然后把帽子搁在了天线上。与此同时,父亲爬了上来。他朝车子里的母亲招手,但她已经睡着了,身体正在前座舒展,一条腿搁在方向盘上。她的鼾声听上去像动物用鼻子在泥巴里寻找食物。
“好了,贝蒂,这就是你的硬床。”父亲拍了拍引擎盖,把上半身靠在挡风玻璃上。
“爸爸,”我坐在他身边问,“你喜欢我的火星人故事吗?说实话。”
“我真的喜欢。”
我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就听见车门“吱”一声打开,又轻轻关上,接着传来小脚踩在地上小树枝上的响动。
“睡……睡……睡不着。”林特往父亲这边的引擎盖上爬。
林特用拳头揉着他惺忪的睡眼。他的小口袋被他搜集来的石头撑得鼓鼓的。
“好吧,儿子,你走运了,因为我的口袋里有睡眠粉末。”父亲把林特拉上引擎盖,放在我们中间。
“你还是害怕睡觉吗?”父亲问他。
几周前,林特画了一幅画,他火柴状的身体上有一个潦草的黑色涂鸦。当时他只有四岁,所以他的画并没有他解释的时候那么清晰。他告诉父亲这个黑色的涂鸦是黑夜,如果他睡着了,黑夜会偷走他的灵魂。
“我的灵……灵……灵魂,”林特说着,把黑色涂鸦涂得更黑,“夜晚会夺走它,爸爸。夺走它,埋……埋……埋葬它,在北方,在寒……寒……寒冷中。”
想到林特的画,我向我们四周的黑暗望去,父亲向林特保证黑夜不会偷走他的灵魂。
“我不会允许的。”他用手臂抱紧了林特。
“你阻……阻……阻止不了,爸爸。”
“你的灵魂就在这里。”父亲轻轻把手放在林特的鼻梁上,“你睡觉的时候,我会一整夜把手护在上面。等你早上醒来,你的灵魂还会在这里的。我保证。”
林特把头枕在父亲胸口上,我独自一人在引擎盖的边缘蜷起了身子。
(1)私酿酒也被称为月光酒。
(2)方向的英文为bearings,与熊的戒指(bearrings)同音。
(3)这里指的是美国南北战争时期的“邦联旗”,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种族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