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十二章里面聆听的耳朵,接替了雷达如人眼般的监察职责。

书名:灰猎犬号 作者:C. S. 佛瑞斯特 本章字数:127295 下载APP
刚才那声脉冲有没有什么不同?显然没有,因为声呐舱没有报告。在他下方的声呐舱里,负责声呐设备的是一等无线电军士汤姆·埃利斯,毕业于基韦斯特的舰队声呐学校,战争爆发之后就一直随舰服役。他刚来的时候,大家都听说他很有能力,几个月下来,只要“灰猎犬号”身处大洋之中,他就一直在监听脉冲信号,从未间断。但这并不是说他现在比从学校毕业那会儿还要厉害,真实情况可能恰恰相反。在基韦斯特,他经历过几次匆忙的演习。他听到了一艘友军潜艇的回声,记录了潜艇在水下转向时的回声变化,并且相应地测出了其方位,估算了距离。后来,他又火急火燎地上了几次针对敌方反制措施的培训课,接着马不停蹄地被派往海上侦听回声。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听到过一次回声,他发出的脉冲总是一去不复返,从来没有从潜艇身上收获反馈,不论是友军的还是敌军的。他没有什么演练可供复习,最要紧的是,他从来没有和敌人玩过致命的捉迷藏游戏。哪怕现在听到了回声,他也很可能会置若罔闻,他还可能丧失当机立断的推演能力,辨别不出对成功有关键作用的回声。在距离目标十码以内投放深水炸弹意味着胜利可期,但是在距离目标二十码以外投放深水炸弹则注定会失败。操作人员的经验差异造就了十码和二十码之间的差异,训练有素则反应神速,经验匮乏则反应迟滞。
这里还没有考虑精神层面的问题,目前尚不清楚埃利斯是紧张还是冷静,这个问题同懦弱或勇敢是不一样的。一个人只要一想到有失败的可能就会变得格外慌张,甚至连区队长或舰长的责难他都顾不上了。仅仅想到战斗走势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其精准的操作以及敏捷的思考,某些人就会变得手指笨拙、脑袋迟钝。埃利斯很难不去想,成功或失败完全取决于他一个人的努力,全部依靠他转动刻度盘的精细程度,还有他从回声变化的情况中得出的相应结论。这一想法可能会让他变得头脑愚钝或笨手笨脚,甚至二者兼而有之。此次失败可能意味着一枚鱼雷将打入“灰猎犬号”的舷侧,进而将埃利斯和他的仪器炸成碎片,但这个事实并不重要,克劳斯知道这一点。单纯的怯懦远比白痴更加罕见,正如普遍的勇气比神经紧张更为常见。克劳斯在尽力回想埃利斯的样子,他有一头淡茶色的头发,和最普通的年轻小伙子别无二致,只不过右眼透着一丝与众不同的光芒。他们两人顶多搭话十来次,都不过是视察工作和简单面谈时的寒暄,并不能让克劳斯真正了解他——他从前还只是一个立正的年轻海员,一个与其他人一样默默无闻地站在舱室里候命的年轻海员,如今却成了举足轻重的关键角色。
“灰猎犬号”在海浪中摆动,摇曳,一路蹒跚前行,不知不觉又过了几秒。克劳斯站在起伏不定的甲板上努力保持平衡,操舵舱里一片沉默——尽管外面风浪大作,舱内却异常安静。此时,通信兵突然发声,反而让人意想不到。
“声呐报告接触,长官。”
这个通信兵矮胖结实,鼻子有些畸形,大号的头盔正好可以容纳他的耳机,模样活像个小矮人。
“很好。”
操舵舱里的每个人都因刚才的消息分外紧张。沃森向前迈了一步,其他人坐立不安。此时没有必要用问题来骚扰埃利斯,不然的话,可能会让他心烦意乱。埃利斯肯定意识到了大家对他的期望。
“接触方位0-9-1。”通信兵传话道。埃利斯通过了第一道考验。
“距离不确定。”
“很好。”
克劳斯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多说话,他分担了众人的紧张情绪,他能感觉到心脏的跳动和喉咙突然的干涩。他看了看沃森,伸出拇指,如果克制不住,手就会不由自主地颤抖,这无疑是猎物出现前的紧张情绪。沃森转过身,向麦克阿利斯特传达了指令,然后双目紧盯着罗经复视器。
“接触方位正前,长官,”通信兵说道,“距离依然不确定。”
“很好。”
通信兵很擅长自己的工作,每个用词都不夹杂感情,清晰、直接,就像一个男学生在背诵一篇谙熟于心却又不求甚解的课文。此时,夹带感情反而是最不受欢迎的表现。
“接触方位正前,长官,”通信兵又说道,“距离两千码。”
“很好。”
他们一定是向着U型潜艇径直驶去的。克劳斯手上戴着表,他费了番功夫才看清秒针在哪儿。
“距离一千九百码。”
十四秒钟只有一百码的变动?何况“灰猎犬号”的速度是十二节?这个数字听起来让人难以置信。“灰猎犬号”自己就完全可以在十四秒内行进一百码,U型潜艇怎么可能原地按兵不动?其他任何一个数字都比这个数字更有可能。距离的估算完全取决于埃利斯听力的准确度。也许,他完全错了。
“距离一千八百码。”
“很好。”
“没有接触,长官。接触丢失。”
“很好。”
可以想象,通信兵大概是在逐字逐句重复埃利斯在下面对讲时所说的话。从这个角度来看,或许慌张的并不是埃利斯,至少目前还不是。
“舰长呼叫声呐:‘搜索舰艏右侧。’”
通信兵松开了按钮。“声呐回答:‘遵命,长官。’”
“很好。”
刚才的接触是什么?难道是转瞬即逝的冷海水层效应?还是U型潜艇释放的气幕弹(40)的气泡?抑或是实打实的接触,只是因为某些干预而就此中断了?但重要的是,如果他对雷达数据的推算正确无误,那么他们的确应该在这个地方遭遇目标。然后,U型潜艇会以微小的角度稍稍偏离“灰猎犬号”的航线,从左舷方向横跨至右舷方向。最有可能的情况是,在释放气幕弹之后,U型潜艇仍然保持航向继续前进,但也有可能缓缓地从“灰猎犬号”舰艏方向穿过——速度慢到在一段时间内,声呐监测到的距离保持不变——然后突然采取规避动作,下潜并转向。它会转向哪个方向呢?“灰猎犬号”的声呐单方地发出脉冲,就这样过去了好几分钟,宝贵的好几分钟。五分钟就意味着“灰猎犬号”已处于最后的接触指示位置,也意味着U型潜艇已经在半海里外或更远的地方了,还可能意味着它的一枚鱼雷正在瞄准“灰猎犬号”的命脉。
“声呐报告接触,长官。左舷,距离不定。”
所以,他估计错了,U型潜艇并没有老老实实地在“灰猎犬号”右侧航进,但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左满舵。”
“左满舵。”麦克阿利斯特重复道。
提速的欲望在他内心炙热地燃烧,他真想让“灰猎犬号”朝着新的接触目标横冲过去,但这样做并不明智。虽然“灰猎犬号”现在的航速好比蜗牛爬行,但这也是声呐所能接受的最高速度。
“报告所有相对方位。”克劳斯命令道。
“接触方位,左舷5-0,长官。”
“很好。”
“灰猎犬号”仍在转向,新一轮回声传来时,它还笔直地对着上一次回声传来的方向,没来得及转够幅度。
“接触方位,右舷0-5。距离一千两百码。”
好极了。“灰猎犬号”的速度或许堪比蜗牛爬行,但潜艇在水下的速度更加缓慢。
“接触方位,右舷1-0。距离一千两百码。”
U型潜艇也在转向,它的旋转半径比“灰猎犬号”小得多。
“右满舵。”
“右满舵。”
这是一场海上速度与水下机动之间的较量,但是满舵的“灰猎犬号”会失去部分速度优势,因此双方实际上势均力敌。急转弯的时候,墨绿的海水撞在“灰猎犬号”低矮的中甲板上,被碾得粉碎。
“接触方位,右舷1-0。距离稳定一千两百码。”
“很好。”
双方像商量好一样一同转向。汹涌的海水降低了“灰猎犬号”的机动性能,假若海浪能够平息一分钟,“灰猎犬号”的转向就能变得更加顺利,哪怕一分钟也好。
“距离一千一百码。”
他们正在缩短和U型潜艇之间的距离。
“方位?”克劳斯刚刚抢白就立马后悔了。通信兵只能重复他在耳机里听到的话。
“方位,右舷1-0。”
“很好。”
方向不变,距离在缩小。“灰猎犬号”的速度优势已经超越了U型潜艇相对较小的转向半径,随着时间的推移,“灰猎犬号”能够抄近道赶上U型潜艇,超越它,进而摧毁它。
“接触方位,右舷0-5。距离一千码。”
更近了!几乎就在前方!“灰猎犬号”的打舵反应一定大有改观。胜利的到来比他预想的还要快。“灰猎犬号”在花白的海水中劈波斩浪,它画了一个正圆,从自己的尾浪中穿了过去。
“接触方位稳定在右舷0-5。距离一千一百码。距离在拉开,长官。”
“左满舵!”克劳斯吼道。
U型潜艇摆了他一道,在通信兵上一次报告接触的那一刻,它转到了相反的方向。现在,它走上了完全不同的另一条航线,“灰猎犬号”仍然被甩在后头。U型潜艇已经夺回了之前损失的一百码,在“灰猎犬号”完成转向之前,双方的距离还会继续拉大。麦克阿利斯特粗暴地旋转着舵轮,“灰猎犬号”侧斜得厉害,舰体扎入另一片绿色海水,动作蹒跚。
“接触方位,左舷1-0。距离一千两百码。”
U型潜艇或许正扬长而去。它充分利用了自己优越的机动性,也充分利用了自己开始转向和消息传达至敌方舰长之间的时间间隔。“灰猎犬号”收到的信息有限且滞后,从中得出的推断也有可能是错误的——我们只知道事情的一部分,另一部分全靠预判。U型潜艇的艇长已意识到了“灰猎犬号”的局限。
“接触方位,左舷1-5。距离不确定。”
“很好。”
克劳斯几乎可以肯定,U型潜艇耍了他。它不仅拉开了与“灰猎犬号”的距离,还扩大了方位角。三分钟前,克劳斯还在暗自庆贺,现在他却唯恐它逃之夭夭,但是“灰猎犬号”也在快速转向。
“接触方位,左舷1-5。距离不确定。”
“很好。”
左满舵的“灰猎犬号”又朝着相反的方向追逐自己的尾巴。不知情的观察者或许会把这个行为和小猫的行为相提并论,但是他们不知道,“灰猎犬号”正在与看不见的敌人进行一场关乎生死的战斗。
“接触方位,左舷1-5。距离一千两百码。”
这就是克劳斯落后的距离了,如果他再被愚弄几次,很可能就要与U型潜艇背道而驰,被后者远远甩开了。通信兵打了个喷嚏,如雷贯耳,第一个还没结束第二个就又来了。现在,所有人都在看他,整个战斗都取决于他掌控骚动的能力。一个海员的喷嚏或许能够改变许多帝国的命运。他挺直身子,按了一下无线电按钮。
“请重复。”
每个人都等着他再度开口。
“接触方位,左舷1-3。距离一千一百码。”
“灰猎犬号”正在收复失地。
“你又要打喷嚏了?”克劳斯质问道。
“不,长官。我不想。”
通信兵从衣服里取出手帕,但他还不打算用,因为仪器还固定在他面部前方。如果他还想打喷嚏,最好直接换了他的班,但克劳斯还是决定冒这个险。
“接触方位,左舷1-1。距离一千码。”
“很好。”
U型潜艇的机动性能也已达到极限。和“灰猎犬号”拉开距离后,它的转向弧度变大了,如此一来,“灰猎犬号”就可以在内圈旋转,还能在双方重新达到均势之前缩短彼此的距离。此时的U型潜艇和驱逐舰又一次陷入相互环绕的状态,好似行星和卫星。要想打破这个均势,对U型潜艇来说,只能寄希望于幸运女神的再度眷顾,使它能完全脱离接触。对“灰猎犬号”来说,必须依赖优秀的管理,尽可能地接近对手。时间因素可能会倾向于其中任何一方。如果战斗时间过长,U型潜艇的电池电量和氧气将会耗尽;同样,如果长时间恋战,“灰猎犬号”也会远远偏离自己的任务岗位,最后不得不重返护航队伍。这不仅是你追我赶,也是在捉迷藏,更是赌注全押的生死游戏。
“接触方位,左舷1-1。距离一千码。”
“很好。”
现在,驱逐舰和潜艇在围着彼此转圈,只要这种特殊的情况持续下去,“灰猎犬号”就更有优势。时间在它这边,U型潜艇的电池电量不可能永远耗下去。U型潜艇只能直截了当地加速或转向以甩开对手,但是“灰猎犬号”还有很多非常规手段能够缩小两者之间的距离。和上一次兜圈一样,这次也要看U型潜艇何时先出招打破僵局。
“接触方位,左舷1-1。距离一千码。”
“很好。”
克劳斯突然做了决定。
“右满舵。”
麦克阿利斯特的回应迟了五分之一秒,或许是因为惊讶,又或许是因为抗议,他的语调有些尖利,就好像“灰猎犬号”要脱离战斗似的。麦克阿利斯特顺时针转动舵轮,“灰猎犬号”突然倾斜,摇摇晃晃,圆周运动瞬时停止,进而开始反向转动,搅动着百吨海水。
两个孩子绕着桌子跑,一个追,一个躲。突然,追赶者变换方向,反向而行,躲闪者避之不及,直挺挺地撞入其怀抱,这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一种战术。躲闪者要想逃避厄运,就必须预估追赶者的转向时机,同时跟着转身。在这次驱逐舰追击U型潜艇的过程中,驱逐舰不可能尝试这样的机动策略,因为驱逐舰转向太慢且转向半径太长,突然转向意味着脱离声呐的搜索范围,正如麦克阿利斯特所想的那样,这样做就如同主动放弃追击。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在这次追击游戏中,U型潜艇必定会突然采取行动,如果它无限期地保持圆周运动,那么最后注定难逃被捕获的厄运。
它只可能做出一种改变,那就是突然转向,笔直地向另一个方向扬长而去。这个把戏它之前已经玩过一次了,效果还颇为不错。无论如何,它的转向速度都优于驱逐舰。此外,它还有时间上的优势:埃利斯注意到它的方位变化需要几秒钟,向舰桥报告也要花几秒钟,下达新的操舵命令又会耗去几秒钟,“灰猎犬号”改变航向又会占用一段时间。U型潜艇则可以随心所欲地开始转向,只需艇长下令即可。如果驱逐舰转而效仿它,则要花费半分钟。实际上,背道而驰半分钟意味着双方之间将拉开几百码的距离,收益极为可观。U型潜艇只需成功地故技重施几次,自然能够脱离“灰猎犬号”声呐的搜索范围,化险为夷。
但是,如果驱逐舰提前预估到潜艇的机动,并赶在潜艇之前,提前一两秒转向呢?然后,在这关键的几秒或更长的时间里,直到U型潜艇意识到驱逐舰在做什么之前——它将和驱逐舰一样,出现信息滞后、沟通不畅——它会与驱逐舰撞个满怀,就像那个绕桌而跑的孩子一样。这个策略和大多数战争策略本无二致,虽然幼稚,却简单务实,但也和绝大多数战争策略一样,容易想到却不容易执行。策略的执行不仅需要敏捷的思维,还需要坚定的毅力和决心。决策者需要下定决心,让计划付诸实施,同时平衡风险与收益,既不能被风险吓倒,也不要被收益冲昏头脑。在克劳斯下达“右满舵”的命令时,潜艇还在“灰猎犬号”声呐的搜索范围内,“灰猎犬号”一直对其穷追不舍,因此,即使不采取任何激进的行动,也有微小的机会能够接近敌人。这次转向若有闪失,之前的辛苦很有可能付诸东流。如果U型潜艇在“灰猎犬号”转向的同时保持自己的航向不变,那么“灰猎犬号”注定将丧失目标的声呐信号,U型潜艇便可趁此机会肆无忌惮地对驶来的运输船队发动攻击。这便是克劳斯摆上台面的巨大赌注,但这并非寻常赌棍的心血来潮,因为克劳斯还考虑到了事情的另一面,即如果他们继续和U型潜艇兜圈子,等敌军转向后再迟钝地依葫芦画瓢,那么自己就有被逐渐甩在后面的可能,方位角也会越拉越大,最后完全被甩脱。他并不是在拿必然性赌可能性,而是在两种可能性之间权衡、博弈。
克劳斯心里还有更深一层的考虑,它本来可以影响他的决策,但它没有。他几乎是在波兰驱逐舰、英国和加拿大护卫舰的眼皮子底下操控自己的舰只的,他们曾饱受战火的洗礼,他自己却连一场战斗都没有经历过。由于造化使然,他们都要听从他的指挥和调度,想必他们一定兴冲冲地等着看美国佬的表现,特别是在此之前,他还取消了一次追击请求。他们或许会落井下石,或许会报以轻蔑的目光,甚至怀恨在心。有些时候的确需要把下属的性情纳入考量范围,但事实上,克劳斯对此毫不在意。
就当前形势分析所有的战术因素,再将道德因素考虑在内,直到克劳斯下达“右满舵”命令为止,哪怕最敏锐的人也需要几分钟的思考时间,但克劳斯没有刻意思考,一两秒钟不到他就下定了决心,如同一个围桌子跑的孩子冷不丁地改变方向时根本不会停下来思考一样。十分之一秒甚至五十分之一秒的时间可以让一个击剑运动员转守为攻。这个比较也许还有更深层的含义,因为(虽然大家大多都忘记了这一点)在十八年前和十四年前,克劳斯曾作为击剑运动员两度参加奥林匹克运动会。
“灰猎犬号”颠簸着拐弯,周围绿水荡漾。
“接触方位不确定。”呼叫者说道。
“很好。”
虽然四周海水乱搅,但这不足为奇,毕竟“灰猎犬号”正在急转弯。
“回舵。压舵。”克劳斯命令道。
“灰猎犬号”已经完成了转向。麦克阿利斯特重复了指令,“灰猎犬号”也稳住了航向。
“接触方位,左舷0-2。距离八百码。”通信兵说道。
“很好。”
这次机动很成功。“灰猎犬号”转向的思路走在了U型潜艇的前面。现在,敌人几乎已经被钉死在前方了,“灰猎犬号”争取到了无比宝贵的两百码。
“保持航向。”克劳斯说道。
U型潜艇或许还在转弯,这很有可能,要是果真如此,最好让它继续穿过“灰猎犬号”的舰艏,这样就能缩小更多间距。
“接触方位,正前,上行多普勒(41)。”通信兵报告。
U型潜艇仍在转向,更靠近“灰猎犬号”了。多普勒效应表明它和“灰猎犬号”正处于同一条航线上,换而言之,“灰猎犬号”正紧咬着U型潜艇的尾巴,并利用大约六节的速度差越追越近,双方相距不到半海里,“灰猎犬号”再过四分钟就能赶上它了。有一种念头诱惑着“灰猎犬号”开足四万马力,一举覆盖间距,但克劳斯必须立即掐断这种诱惑的念头,因为速度的增加势必会产生震耳欲聋的效果,进而影响到声呐。
“接触方位,右舷0-1。距离七百码。上行多普勒。”
他们正在迅速赶超它。多普勒效应和方位的微小变化表明,在埃利斯最后一次听到回音时,U型潜艇并没有转向。在脱离圆周后,U型潜艇的艇长也在等着收听自己的回声测距仪的信号,或许他并不相信第一次的报告,也许他想看“灰猎犬号”有没有继续转向,抑或他要用一两秒来考虑清楚下一步该怎么做,他正在损失时间和距离。他直接从圈子里转了出去,并没有完全改易航线,当他稳住方位,自以为脱离危险时,却发现对手的舰艏正直指自己,他心里一定万分惊讶。现在,他必须再次采取机动,不然再过三分钟,他就会一败涂地。他可以向右转,也可以向左转,但如果再被对手准确预判一次,他的对手就会赶超到自己正上方了。上一次转向是向右,这次他究竟会本能地向左转,还是会更狡猾地重复上一次的转向动作?克劳斯有两秒钟的思考时间,这比击剑手决定是发动弓步突刺还是佯攻的时间要长。
“右舵。”
“右舵。”
在重复舵令的声音响起的那一刻,通信兵报告了对方的位置。
“目标方位,右舷0-2。距离六百码。”
只有六百码了,不需要大幅转向。
“回舵。”
“回舵。”
现在到了和诺尔斯上尉对视的时机了,他是鱼雷长和副枪炮长,此刻正站在操舵舱一角待命。
“中等深度散布面(42)。”
“遵命,长官。”
诺尔斯开始对讲。克劳斯兴奋得喘不过气来。决战时刻迫在眉睫。在海上执掌舰船时,似乎随着危机临近,时间也变得越来越快。两分钟前,投弹行动似乎还遥不可及。可现在“灰猎犬号”随时都有可能投放深水炸弹。
“目标方位,左舷1-1。距离六百码。”
方位的变化是因为“灰猎犬号”的转弯,埃利斯听到回声时转向尚未完成。下一个报告将至关重要。诺尔斯紧张地静立等候。操作“K炮”(43)和深水炸弹投放滑轨的船员也全部蓄势待发。克劳斯将目光从诺尔斯移向通信兵时,一双奇怪的眼睛瞬间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又回头看了看。原来是通信官道森,他手里还拿着便笺,刚从下面的岗位来到舰桥上。这意味着他有信息传达——一定是无线电信息——并且是除了克劳斯和道森之外,对任何人都要保密的信息。正因为是机密,所以万分重要,但它不会比接下来几秒钟内克劳斯的手头工作重要。通信兵再次说话时,克劳斯挥手示意道森离开。
“接触方位,左舷1-1。距离五百码。”
方位固定下来了,距离也在缩小,他预测对了U型潜艇的转弯方向。“灰猎犬号”和U型潜艇正径直前往同一个交会点,这是生与死的交会点。他又瞥了一眼诺尔斯,然后双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接触在正前方。距离迫近!”
小矮人似的通信兵的声音里不见了镇定,音调上扬了八度,还破了音。
“放!”克劳斯咆哮道,他突然抽出手,食指指向诺尔斯,诺尔斯迅速传达了指令。克劳斯和诺尔斯或许不知道,此时此刻他们极有可能正在将五十名敌人送入地狱。
“发射一号!”诺尔斯说道,“发射二号!发射三号!”
对方方位的突然改变只可能意味着U型潜艇艇长先发现自己遭遇拦截,又发现敌我双方正极速迫近,所以赶忙再次猛转舵轮,直接冲向对手,以出其不意地朝来舰的相反方向突围,尽量缩短凶险无比的交错时间。“距离迫近”的意思是三百码左右,也是声呐可以作用的最小范围。U型潜艇可能正在驱逐舰的正下方,正好在克劳斯的脚下。深水炸弹从滑轨上扑通滚落入海,笨重地沉入不透明的海水,或许为时已晚,只能不痛不痒地在U型潜艇的艇尾爆炸。但是,U型潜艇也很可能仍然在“灰猎犬号”正前方,正拼命驶向“灰猎犬号”的舰艉。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深度设定正确,那么深水炸弹将粉碎U型潜艇脆弱的船体。然而,它也可能不会从“灰猎犬号”正下方通过,而是向其左舷或者右舷偏离一百来码。从“K炮”的两下开火声可以判断,舰船两侧的深水炸弹在发射时已经将提前量计算在内,或许它们能够擒住猎物。四颗深水炸弹中总有一颗会在距离潜艇足够近的地方爆炸,这就好比在一个漆黑的房间里手握一把被锯短的猎枪试图射中一个鬼鬼祟祟躲闪的人,实在太残酷了。
舰艉甲板上的“K炮”已发射完毕,克劳斯大步走到舰桥翼台上。丑陋的筒状深弹在射向空中的一刹那曾在他眼前滞留,接着又飞溅入海。当它落下的时候,“灰猎犬号”远处的尾浪劈开了一个巨大而浑浊的浪坑,正中心升起了一道白色水柱。随着它的升起,克劳斯听到了从水下传来的巨大又沉闷的隆隆的爆炸声。正当水柱在空中凝滞、即将坠落之际,另一道水柱陡然间冲出海面,接着两边各自升起一道水柱。约伯说:“它使深渊开滚如锅。”(44)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在这个翻腾的椭圆区域里存活,但他们什么迹象也观察不到。没有船体碎片出现,也没有巨大的气泡浮出,更没有油料泄露的征兆。由深水炸弹组成的单个弹幕的命中率至少为十分之一。如果“灰猎犬号”的第一个弹幕——克劳斯的第一次杀人尝试——就出师大捷的话,那只能说他非常走运。
的确如此。克劳斯跳进操舵舱时,他突然感到良心的阵痛。他根本不应该离开操舵舱。距离上一次爆炸已经过去五秒了,而在五秒的时间内,U型潜艇完全可以向安全地带行进一百码。他又犯了捕猎时兴奋过度的错误,又一次玩忽职守。
“右满舵。”他边进舱边命令道。
“右满舵。”
航海军士重复了克劳斯的命令。
“让战斗信息中心计算一条返回开火地点的航线。”
“遵命,长官。”
克劳斯命令道:“反航向。”
“声呐报告,设备暂时无法正常工作,长官。”通信兵说道。
“很好。”
声呐就像人类的耳朵,也会因为水下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而暂时失聪。“灰猎犬号”正紧锣密鼓地掉转舰艏,但克劳斯急不可耐,还嫌不够快。“灰猎犬号”转上一圈总是要花好几分钟,而U型潜艇——如果它毫发未伤的话——只要螺旋桨轻松一转,就能飞快地溜之大吉。它很可能逃到了一海里之外,甚至更远,等“灰猎犬号”舰艏再次对准它的时候,或许它已经脱离了声呐的侦测范围。道森又用信号板推了他一下,他差不多都快忘记三分钟之前道森带着机密信息走上舰桥的事了。他拿起信号板,默读了中间几个字。
高频无线电测向显示敌军正在集结——此处附有纬度和经度——建议向南急转。
纬度和经度的数据似曾相识,让人心生怀疑,片刻后怀疑就被坐实了。恰在此时,“灰猎犬号”距离提示区域只有一二海里,也就是说,他们正落入U型潜艇的“狼群”腹地。消息是海军司令部发来的,接收对象是身为护航队指挥官的他,已经发出两个小时了。这是当时最快的传输手段,海军部的工作人员在焦急地审视了航海图和绘图板以后,一定在发出警告的同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他们同时又希望消息能够奇迹般地迅速传达到位,纵使船队收到消息时已经行驶了一两个小时,也还来得及改变航向,躲避“狼群”。可事实上呢?这几乎不可能。运输船队正向自己靠拢,他只希望这些重荷在身、行动笨拙的船只能够继续蹒跚前进。将确认信息发还给海军司令部只需要几秒钟的时间,但要想把命令传达给船队中的每一艘船则需耗时数分钟。而航向的变动势必会使船队重复之前发生的混乱和掉队现象——更加糟糕的是,这一次没有任何事先计划。
“已回转至反航向。”沃森报告。
“很好。启动脉冲。”
如今他们已经身处“狼群”之中,即便船队能够完美地执行转向指令也是枉费气力,敌人势必会发现他们,那样做只能权当拖延,不仅徒劳无益,而且十分危险。
“声呐报告没有接触,长官。”
“很好。”
星期三。下午更——12:00—16:00
他们能做的只有杀出一条血路,给“狼群”以沉痛一击,然后继续横渡危机四伏的大西洋。至少他已经收到警告了,但他同时也知道,运输船队和护航舰队早已习惯了小心翼翼,就如同真的有“狼群”潜伏在他们周围一样,所以警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效力。正因如此,他觉得没有必要将这则警告传达给下级和运输队指挥官。它不会影响他们的行动,越少人知道海军部已确定U型潜艇集结一事越好。
“声呐报告没有接触,长官。”
“很好。”
现在的计划是奋战到底,继续顽强地前进,在U型潜艇的包围之中为行动迟缓的船队清出一条道路。至于他手里的这则机密消息呢?从他眼前狭长的海天交界线外那近乎不可能企及的远处送来的这几行字,该做何处理?一个字都不要回应,决不能违反无线电静默制度。这场仗他必须打,哪怕来自伦敦、华盛顿、百慕大群岛以及雷克雅未克的海军人员并不知晓其中的内情。“因为各人必担当自己的担子”,而他自己责无旁贷——这是《加拉太书》中的一句话,他还记得多年前学到这句时的情形——他所要做的只是履行他的职责,不需要别人督促他。他独自一人在这拥挤的操舵舱里承担这份责任,在船队前方保驾护航。“神叫孤独的有家。”(45)
“声呐报告没有接触,长官,舰艏两侧三十度都没有。”
“很好。”
他从一个问题直接转向另一个问题。
“左舵慢而稳。”
“左舵慢而稳。”
“报告你的舰艏向,航海军士。”
“遵命,长官。通过1-3-0。通过1-4-0。通过1-5-0。通过1-6-0。通过1-7-0。”
“压舵。保持航向。”
“压舵。保持航向。舰艏向1-7-2,长官。”
克劳斯把信号板递了回去。
“谢谢你,道森先生。”
克劳斯一丝不苟地回了道森的敬礼,不再去留意他。他完全没有注意道森的眼神以及他胖乎乎的脸上闪过的神情——先是钦佩,然后是惊讶,接着生出某种怜悯。只有道森知道这条消息的分量,只有道森一个人能由衷地产生这份钦佩,眼前这个人读完消息,仅仅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声“谢谢”,然后就直奔他正在做的事情了。即使克劳斯注意到了道森的神情,他也不会理解。对于一个尽职尽责的人来说,这本来就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道森转身要走时,克劳斯的眼睛正扫视着海天交界处。
接触肯定丢失了,他们已经在U型潜艇最后一次出现的航线两端各搜索了三十度。现在,他们已经开始搜索新区域,这次搜索的是“灰猎犬号”的右舷方向,而不是左舷方向,他这个选择没有参考任何观测数据,但是这个方向是船队的行驶方向,目前船队尚处于他们的视线尽头。如果U型潜艇向左转,那么它会朝着与船队相反的方向进发,暂时不会构成威胁。他刚才下达的航线指令能够让“灰猎犬号”重新回到警戒战位,进而对受U型潜艇威胁最大的区域进行搜索。
“把定1-7-2,长官。”沃森说。
“很好。”
“声呐报告没有接触,长官。”
“很好。”
他们正向船队中心驶去。“维克托号”就在他们的舰艏右侧,它正在船队前方巡逻,但是克劳斯依然看不见船队左翼的“詹姆斯号”。克劳斯开始考虑解除全员战斗警报,他非常清楚自己正在耗费作为战斗储备的士兵的精力和注意力。
“声呐报告远距接触,长官!”通信兵的声音变得高亢,“方位2-0。距离不定。”
操舵舱里刚刚松弛下来的紧张气氛顿时又沸腾起来。
“右标准舵,航向1-9-2。”
“右标准舵,航向1-9-2。”
“灰猎犬号”在转向。克劳斯透过望远镜又看了一眼“维克托号”,应该让它火速截击,还是让它留在原地以备后手?
“声呐报告远距接触,方向1-9-0。距离不定。”
又一个简短的命令,又是一分钟的转弯时间。克劳斯心里禁不住想向埃利斯发出疑问和指令,他心里有一种冲动,想问埃利斯能不能做出比“距离不定”更让人满意的答复。不过,过去的几分钟已大大增进了他对埃利斯的了解,克劳斯认为,他完全不需要任何人督促就能尽心尽力,如果真的督促他,反倒有可能搅扰他那至关重要的处变不惊的能力。
突然,舰桥前方响起一声狂吼,一声刺耳的叫喊。
“潜望镜!潜望镜!正前方!”
克劳斯瞬间回到了舰桥翼台上,还没等瞭望哨说完最后一句话,他的双眼已经对上了望远镜。
“多远距离?”
“不见了,长官。我猜,大概一海里,长官。”
“不见了?你确定你看到了吗?”
“确定,长官。就在正前方,长官。”
“潜望镜还是潜望镜浪花?”
“潜望镜,长官。一定是的。不会错。有六英尺高,长官。”
“很好。谢谢你。继续探找。”
“遵命,长官。”
瞭望哨很可能当真看到了潜望镜。深水炸弹投掷过后,U型潜艇就知道自己离追捕者已经很远了,它会注意到船队和护卫舰就在附近。对它来说,捕获敌人的方位至关重要,因此,它很可能会上升潜望镜快速扫视一圈。而且,海面汹涌澎湃,它还会不断升起潜望镜。瞭望哨报告的“六英尺”物体并非不可能出现。入伍一年的士兵只要瞥见这个拨开翻滚的海浪上升的模糊物体,几乎立马就能断定它是什么,哪怕只是匆匆一瞥——时间刚好够覆盖完整的视野范围——都能证实。克劳斯回到了无线电设备旁。
操舵舱里弥漫着摩拳擦掌的紧张气氛。克劳斯虽然生性缺乏热情,但此刻也感觉自己像是站在悬崖之巅,任由浪花肆意拍打。他内心也很兴奋,但同时又需要迅速做出决定,因此不能把精力放在关注情绪上。他开始使用舰间通话对讲。
“乔治呼叫老鹰。乔治呼叫老鹰。听见了吗?”
“老鹰呼叫乔治,”舰间通话里传来了回应,“听到了。信号良好(46)。”
“我舰正前方发现接触,方位1-9-0。”
“方位1-9-0,长官。”
“大约一海里。”
“大约一海里,长官。”
“我舰刚刚目测到了目标潜望镜。”
“了解,长官。”
“离开你的位置,过来帮我们一把。”
“前来协助。遵命,长官。”
只要目标在正前方,他就确信可以尽快追上它。他又举起望远镜,望了一眼海天交界处。从目之所及的情况判断,船队似乎秩序井然。他又转向舰间通话设备。
“乔治呼叫哈里。乔治呼叫迪基。听见了吗?”
他听到了尖促的回答。
“我舰离船队七海里,方位0-8-5。已经呼叫老鹰与我舰一同搜寻目标。”
“好的,长官。”
“明白,长官。”
“你们必须保护好船队。”
“照办。”
“遵命,长官。”
克劳斯手肘方向的通信兵打断了他的通话。
“声呐报告没有接触,长官。”
“很好。”他先回头示意,然后继续他的命令,“哈里,巡逻左舷方向,包括前方和侧翼。”
“左舷方向。遵命,长官。”
“迪基,右舷方向。”
“遵命,长官。”
“结束通话。”
“声呐报告没有发现信号,长官。”通信兵又说道。
“很好。”
这两个字眼放在眼下颇具讽刺意味。他现在已经召唤“维克托号”前来协助,船队的警戒幕已经拉到了最大限度,可是他依然找不到目标的踪迹。但他只能咬牙坚持下去,祈祷能够顺利克服困难。他认为至少还可以信任埃利斯,让他继续尝试。“维克托号”也能看得更清楚了,它正在快速向他们挺进,准备在前方远处与“灰猎犬号”会合。
“舰长呼叫声呐。‘友军一艘驱逐舰大约七分钟内将从我舰艏穿过。’”
通信兵在重复指令,克劳斯再次使用了舰间通话设备。
“乔治呼叫老鹰。乔治呼叫老鹰。”
“老鹰呼叫乔治。请讲。”
“接触丢失。”
“收到,长官。”
通信兵的声音传来。
“声呐报告——”通信兵顿了一下,因为有新的讯息传到了耳机里,“有微弱接触。1-9-4。”
“很好。”没有时间放松了。“乔治呼叫老鹰。再次发现目标,我舰艏右舷。我舰正转向追踪。”
“收到,长官。”
毫无疑问,这艘U型潜艇正扬长而去,并在改变深度,试图摆脱追击。它暂时还没听到“维克托号”驰援的声音。
“老鹰呼叫乔治。”
“乔治呼叫老鹰。请讲。”克劳斯说道。
“我正将速度降至十二节。”
“十二节。很好。”
“维克托号”的速度一减慢,它的声呐就能派上用场,同时U型潜艇也将更加难以侦测到它。“维克托号”已经以最快的速度赶来增援了,它可是反潜作战的老手。
“声呐报告没有发现信号,长官。”
“很好。”
克劳斯估测“维克托号”大约在四海里外,右斜首方向(47),其独特的前桅的每一个细节克劳斯都看得很清楚。两艘船正在会合。除了大海的浪涛声和声呐单调的脉冲之外,舰桥上一片阒静。
“声呐报告没有接触,长官。”
“很好。”
从上次截获目标信号开始,“灰猎犬号”一定前行了将近一海里。在此期间,如果U型潜艇急转弯,它的方位变化理应非常快。
“2-0-5!”通信兵喊道。舰桥上的每个人都又紧张了起来。克劳斯正要进行舰间通话,却突然听到了某种不和谐的声音。他扭头望向通信兵。
“他们不是这么教你的,”他厉声说道,“注意你说的每一句话。重复一遍。”
“声呐报告接触方位2-0-5,长官。”通信兵有些羞愧。
“很好。”
舰桥上绝不能有丝毫躁动,现在他必须花时间先树立规矩,免得过后节外生枝。
“你来操舵,沃森先生。”克劳斯严厉地说,他现在需要指挥两艘舰船。在通话过程中,他的不动声色展现了其优点,整段表现沉着冷静。其他人也按捺住兴奋之情,渐渐变得冷静而淡漠。“乔治呼叫老鹰。目标再次出现在我舰艏右舷。我正转向它。”
“老鹰呼叫乔治。收到,长官。”
他本以为可以观察到“维克托号”的航向变化,但是因为距离因素和相对位置的变化,他还是看不到。然而,他知道自己没有必要向“维克托号”下达指令。波兰舰长知道自己的工作,就像到了老鼠洞边就不必告诉小猎犬下一步该怎么办一样。
“声呐报告接触方位2-1-0,长官。距离一海里。”
“很好。”
“把定新航线了,长官!”就在此刻,沃森报告道。
“很好。继续保持航向,沃森先生。乔治呼叫老鹰。目标仍企图从左至右穿越我舰艏,距离一海里。”
“老鹰呼叫乔治。收到,长官。”
克劳斯的语调依旧四平八稳,这是他希望别人能够听得懂时所使用的语调,字里行间有明显的停顿。“维克托号”里的英国军官的回答一样冷淡,克劳斯从他独特的口音和无线电传声的失真中得出了这个结论。现在,他可以看到“维克托号”涌动着海水整整旋回了一圈,他刚好能够看到其舰艏右舷。小猎犬正跑去切断老鼠的退路。
“声呐报告接触方位2-1-0,长官。距离两千码。”
“很好。”
故技重施。U型潜艇在回旋,“灰猎犬号”则跟在它后头一同回旋,但是这次有“维克托号”充当拦截助手。
“老鹰呼叫乔治。”克劳斯正要说话的时候,对方先传话过来了。“发现接触,长官。在我舰艏右舷。距离不定。”
“很好。接触也在我的舰艏右舷。距离一海里。”
老鼠向小猎犬的下巴底下蹿了过去。两艘舰船快速驶向彼此,U型潜艇就在它们中间。
“声呐报告接触在正前方,长官。”
“很好。”
似乎U型潜艇已经开始向反方向摆动,试图冲出包围圈。克劳斯不清楚它是否已经知道了“维克托号”的存在,但它一定察觉到了什么。“维克托号”已经向右完成了转向,它的声呐状况一定不错。
“老鹰呼叫乔治。老鹰呼叫乔治。接触正靠近我舰艏左舷。即将交会。”
“乔治呼叫老鹰。收到。”
瞬息万变的一幕即将再次上演。当双方接近时,时间似乎也变得更快了。就在他们交换信息的瞬间,形势已间不容发。
“老鹰呼叫乔治。我舰请求攻击。”
“乔治呼叫老鹰。执行。批准请求。”
“声呐报告接触在正前方,长官,”通信兵说道,“距离不定。另一艘船有干扰。”
“很好。乔治呼叫老鹰。接触在我舰正前方。”
“灰猎犬号”必须在这条航线上保持一两分钟,以便“维克托号”交叉比对目标方位。之后,他必须迅速改变路线,以免舰只相撞。往哪边?U型潜艇会往哪边转向以躲避“维克托号”的攻击?如果它侥幸逃脱,他应该向哪一边拦截?“维克托号”向右拐了一小步。克劳斯记得,之前“灰猎犬号”发动进攻时U型潜艇钻到舰船底下向右转弯,朝相反的航向扬长而去。那时它做出了最适合的选择,说不定这一次它又会重施故技。“右舵十五度,沃森先生。”
“遵命,长官。右舵——”
“老鹰呼叫乔治。已释放深水炸弹。”
“灰猎犬号”正在转向,舰艏左舷方向升起了第一道水柱,远处和更远处又升起了其他水柱。爆炸此起彼伏,低沉的闷响声声入耳。
“声呐报告接触模糊,长官。”
“很好。舰长呼叫声呐:‘搜索舰艏左舷。’”
强速行进、消减声呐的巨大诱惑又开始在他心里作祟,他必须将其抛之脑后。“忍受试探的人是有福的,因为他经过试验以后,必得生命的冠冕,这是主应许给那些爱他之人的。”(48)如果保持航向的话,他们能远远地躲过“维克托号”刚刚投放深弹的水域。“维克托号”正向左急转,即将进行二次攻击。
“声呐报告接触接近,方位1-8-2。”
“沃森先生,跟上去!”克劳斯刚对沃森下完指令,又开始使用舰间通话设备对讲,“乔治呼叫老鹰。保持距离。我要进攻了。”
“遵命,长官。”
“我舰深水炸弹设置为中等深度。把你的设置为深。”
“设置为深。遵命,长官。”
“中等深度,诺尔斯先生。”
“遵命,长官。”
“声呐报告接触迫近正前,长官。上行多普勒效应强。”
“很好。乔治呼叫老鹰。目标正在我舰的相反方向。”
“老鹰呼叫乔治。相反方向。收到,长官。”
“很好。诺尔斯先生!”
双方相距三百码,敌我速度加起来大约十八节,刨去深水炸弹沉降至中等深度的时间,再将前后两次布弹的十秒间隔考虑在内,他们还要等三十秒。
“发射一号!”诺尔斯说道。
“维克托号”就在附近,舰艏笔直指向“灰猎犬号”,它已经向右转弯,打算在“灰猎犬号”的舰艉一侧交叉偏转。如果这是一次和平时期的演习,波兰舰长此举无异于置两艘舰船于险境,必定会受到严厉指责。现在,两边的“K炮”都已熄火,咳嗽般的引爆声恰好与第一枚深水炸弹的轰隆声重合。他们还需再等十五秒。
“右转,沃森先生。”
克劳斯告诉自己,这次不要拖延,不要浪费宝贵的时间,在开始绕圈围攻之前,不要无所事事地眼巴巴目视深水炸弹爆炸。“灰猎犬号”开始转向,他现在可以上舰桥翼台了。最后一道蹿天水柱也已落回起沫的海面。现在轮到位于“灰猎犬号”布弹区域边缘的“维克托号”采取行动了。克劳斯看到“维克托号”已将第一轮深水炸弹投放入海。
“压舵,沃森先生!保持航向!”
暂时不要靠太近,最好在布弹区边缘悬停,这样“灰猎犬号”的声呐不致严重致聋,也更容易在目标再次出现时向任何一个方向自由转弯。海面又像炸开了锅,巨大的水柱向灰色的天空飞腾。克劳斯正密切注视着“维克托号”,投放完最后一枚深水炸弹后,它也向右转去。最后这枚炸弹也激起了水柱。该继续绕圈行进了。
“向右,沃森先生!”
两艘驱逐舰正在交互盘旋,但愿U型潜艇在两艘舰船圆周运动的覆盖区域之内。克劳斯依然将目光锁定“维克托号”,他站在舰桥尽头,这时右舷方向离他不过两码远的瞭望哨大喊了起来。
“在那儿!潜艇!右舷!”
克劳斯也看见了。对方就在一千码远的地方,U型潜艇圆锥形的狭长艇艏从波涛汹涌的水中浮了上来,随后它又开始下潜,中间激起一小股浪花,其身影也随之被拉长,先是一门艇炮映入眼帘,随后是圆形舰桥,它仿佛正在受苦一样扭动着身子——事实确实如此。“灰猎犬号”的舰炮开火了,声音像门被砰的一声关闭一样。瞭望哨兴奋地惊呼,他们很难把望远镜对准那个东西。激起一阵波浪后,它似乎又消失了。
克劳斯冲回操舵舱。
“右舵,沃森先生。”
“满舵了,长官。”沃森说道。“灰猎犬号”在发现目标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转向了。
一个通信兵开始做报告,起初,他激动得说不出话,现在才镇定下来。
“火控报告发现潜艇。目测在舰艏右斜方向,距离一千码,共发射十五发炮弹,没有击中。”
“很好。”
费普乐中尉的首次杀敌尝试以失败告终。
“沃森先生,你拿到方位了吗?”
“只知道大概,长官。刚才我们在转弯。”
“所以你们要弃绝谎言,各人与邻舍说实话。”(49)诚实比谎言不知道要好多少。
“我们正向1-9-5方向航进,长官。”沃森补充道。
“最好走1-8-5。”
“遵命,长官。”
U型潜艇被发现时几乎与“灰猎犬号”处于同一航线上,即使它能够立刻转过身,也需要时间和距离来完成转弯。对克劳斯而言,最好实行拦截。但是,它会右转还是左转?难以猜测。至于它会潜入水中还是紧贴海面,这倒比较容易料想。
“声呐报告目标方位1-8-0。距离约四百码。”
“很好。沃森先生,左舵十度。深弹引信设置为深,诺尔斯先生。”
迫不得已浮出水面以后,潜艇的本能是下潜,而且艇员们会把控制装置牢牢锁死,以对抗潜艇的非自主运动。从深弹下潜到爆炸之间需要三十秒时间,在此期间,潜艇将有足够的时间达到极限深度。克劳斯不得不看着仍在转向的“维克托号”,这次它要迟到了。
“发射一号。”诺尔斯说道。克劳斯本想使用舰间通话,但略一思忖又作罢了。没必要告诉“维克托号”他已经发动攻击了,因为这是不言而喻的。
“发射二号,”诺尔斯说道,“‘K’炮,开火。”
引信设置为深的深水炸弹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爆炸。下潜到额外深度也需要较长的时间,由于是随机下降,扩散也会更加不规则。流线型的深水炸弹比笨拙的圆柱体深水炸弹更加高效,虽然已经投入生产,但克劳斯只能盼望下一次能装配上。
在深深的海水中,爆炸的轰隆声明显降低了音调,变得更加低沉。克劳斯听到了最后一声爆炸。直到此刻,他仍能安静地站着不动,狩猎时的焦躁心情流露得并不明显。
“右转,沃森先生。”
“遵命,长官。”
这时,他的脑海里又闪过一个令人心动的念头:转向左舷,而不是右舷,改变机动模式,打U型潜艇一个措手不及。但这次他不能这么做,不然极有可能迎头撞上“维克托号”。他用望远镜望向右舷一侧,看着浑浊和泛着泡沫的大海,他看不到U型潜艇的任何迹象。舰间通话里有人在呼叫他。
“老鹰呼叫乔治!老鹰呼叫乔治!”
“维克托号”上的那个英国人似乎异常兴奋。
“乔治呼叫老鹰。请讲。”
“您击中了,长官!击中了!”接着是片刻的停顿。说下一句话时,英国人变得更加镇定,几乎有些无精打采,但是这份不动声色中又夹杂着不加修饰的强硬和决绝:“您击中它了,长官。我们刚刚听到了金属被压碎的声音。”
“维克托号”听到了金属被压碎的声音,他们听到了U型潜艇解体的声音。由于无法抗拒的水压,U型潜艇就像被握在手里的纸团一样被压扁了。克劳斯一言不发地站在舰间通话设备前面。他是个硬汉,现在之所以一言不发,一部分原因在于两分钟以前,在“灰猎犬号”的船身之下,敌方五十余人一命呜呼,情景相当恐怖。过程相当迅速,但也十分可怕。不过,他沉默的大部分原因在于,他无声地意识到,这是他军旅生涯中的一个高峰。二十多年来,他作为战斗人员经历过的一切训练在此刻全部付诸实践,他杀死了敌人,并且摧毁了一艘潜艇。他就像个学生,听到自己收获大奖后立马变得木然而不知所措。然而,他还下意识地想到了另一件事:一将功成万骨枯——五十余人以性命为代价成就了他的胜利。这有点儿像击剑比赛,他的剑绕过了对方的防守……但是,他的剑并没有被对方的护具折弯,而是锋利地刺入了对方的身体。
“你听见了吗,乔治?”舰间通话中有人在呼叫他。
克劳斯短暂的麻木在呼叫声中云消雨散,他又变成了一名训练有素的战士,一个能够迅速做出决定、肩负重大责任且带有强烈使命感的人。
“我听到了,老鹰。”他说。他那淡如止水的语气掩饰了情感波动的最后一抹痕迹。说出这些话时,他表现得一切正常。他在心里搜寻着最恰当的言辞与盟军代表沟通。
“很不错,”他刚说完,似乎觉得还不够,于是补充道,“无与伦比。”
这个用词有些古怪。他搜肠刮肚,甚至有些焦头烂额,最后,一句曾经听到过的英式措辞从心底喷薄而出,替他解了围。
“请容许我向你们的舰长致以由衷的祝贺,”他说,“请代我向他表示由衷的感谢,感谢他的完美配合。”
“遵命,长官。”声音停顿了一下,“有什么命令吗,长官?”
命令、决定,哪怕在胜利的时刻,他也没有片刻时间能够浪费,何况船队的保护尚不足,“狼群”还在四处游弋、徘徊。
“是的,”他说,“尽快返回你舰的护航位置。”
“遵命,长官。”
克劳斯刚想离开舰间通话,注意力又被吸引了过去。
“老鹰呼叫乔治,”对方说道,“老鹰呼叫乔治。我舰申请搜索沉没证据。”
这想必是波兰舰长在听取英国联络官传达的指令后的反应。搜索证据确实有一定的重要性。U型潜艇覆灭的确凿证据能够鼓舞他们在华盛顿和伦敦的同僚,说不定还能为他们的任务汇报书锦上添花。至少海军部坚持认为,在嘉奖胜利以前,首先要拿出确凿的证据,这里还流传着一则笑话:除非搜到U型潜艇艇长的短裤,否则海军部门永远不会知足。他自己的军旅声誉和他的海军生涯,在一定程度上也要求他收获成功的果实,但当务之急在于,船队的警戒防护几乎为零。
“不行,”他语气沉重,“返回你舰的护航位置。结束。”
最后一个词是决定性的。他从舰间通话设备前转过身来。
“沃森先生,返回护航位置,右方第二列领船前方三海里。”
“遵命,长官。”
沃森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解。操舵舱里的人全都注视着克劳斯,他们多少听到他刚才说了些什么,而这次新下达的指令似乎证实了他们的怀疑——倒不如说是希望吧——但他们不能肯定。克劳斯的语气不温不火。
“声呐报告没有接触,长官。”通信兵说道。克劳斯这才意识到,他不久之前已经听了好几遍同样的报告,当时却没有在意。
“很好。”他先对通信兵说,然后面向舰桥上的所有人员,“我们击中它了,击中了。最后那次投弹以后,波兰人听到了潜艇解体的声音。”
头盔下的一张张脸喜笑颜开。诺尔斯有些克制地欢呼了一声。显然,大家的喜悦是发自内心的,就连克劳斯也轻松地露齿笑了。他注意到舰上这种氛围和国际间的拘谨关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才刚刚开始,”他说道,“大家仍须再接再厉。”
“声呐报告没有接触,长官。”通信兵说道。
“很好。”
克劳斯相信,胜利的消息一定已经传遍了全舰,他必须对埃利斯说些什么。他走到扩音器旁,帆缆军士招呼全舰注意。
“这里是舰长。我们击沉了敌方潜艇。‘维克托号’听到了它解体的声音。它完蛋了。这是大家同心协力的战果,大家都做得很好。现在我们要回到护航位置,漫漫征程还在等待着我们。”
他从扩音器前回过头来。
“声呐报告没有接触,长官。”通信兵说。
埃利斯还在认真履行自己的职责。
“舰长呼叫声呐:‘暂停报告,除非发现新的接触。’等等,我要亲自和他说。”
他把线路切换到声呐对讲。
“埃利斯吗?这里是舰长。”
“是的,长官。”
“你知道我们击沉它了吗?”
“知道,长官。”
“你帮了大忙。我很高兴能够指望你。”
“谢谢您,长官。”
“现在你可以暂停报告了。”
“遵命,长官。”
舰桥上依旧弥漫着轻松愉快的气氛。突然,几乎所有瞭望哨都异口同声地报告情况。克劳斯急忙来到舰桥右侧翼台上。
“油,长官!油!”瞭望哨边说边用戴着露指手套的手指了过去。克劳斯顺势张望过去,海面上漂着翻着白肚皮的死鱼,还有一长串燃油,但总量不太多。肮脏而光滑的油带,宽度不过五十码,长度大约是宽度的三倍。他穿过操舵舱,又来到舰桥左侧翼台上,那里看不见一丁点儿油。等他再次回到右侧翼台上时,他们已经驶离了油带。接着,它被长涌拱起,从波峰几乎延伸到了波谷。克劳斯试图想象,一艘失事的U型潜艇沉入无尽的深渊,像是从一条长长的斜坡上缓缓坠落,满载的油箱可能需要很长时间才会破裂,然后,从燃油开始泄露到浮到海面之前还需要相当长一段时间。克劳斯从以往的报告中知道,这个过程也许长达一个钟头。眼前这个小油带表明,灾难发生时对方的油箱几乎告罄。不过,严重受损的U型潜艇也经常会留下一片浮油,自身依旧具备机动能力。海军情报人员曾说过,敌军有时会故意泄露燃油以迷惑追击者,麻痹后者放下戒备。但他先前的决定仍然是正确的,留下一艘意义重大的驱逐舰在事发现场来回绕圈子,耗费一小时搜索证据是不值得的。他可以立马忘记这摊燃油的存在。不,时间宝贵,他可以利用这一两分钟做更有意义的事,首先必须中止战斗储备的无谓消耗。
“你一定击沉那艘潜艇了,长官,不会错的。”右舷一侧的瞭望哨说道。
“噢,是的,准没错。”克劳斯说。那人并不是有意这样说的。在这个属于胜利的时刻,克劳斯可以暂且放下严格的礼节问题,更何况他还有别的心事,他必须考虑舰船的安全。“把你的心思放在工作职责上。”
他又回到操舵舱,和副舰长对讲。
“解除全员战斗警报,查理,”他说,“执行二级战备,看看能否为下班的小伙子们准备些热食。”
“遵命,长官。”查理回答。
广播向全舰发出指令。现在,一半的人员可以去吃饭和休息,让身子骨暖和起来。克劳斯又看了看时钟,只是眼神和之前一分接一分地计时的时候不一样了。他惊讶地发现时间竟流逝得这么快,居然已过下午一点了,距离他从应急舱被召唤出来已经过去四个多小时了,全员战斗警报也实行了近三个小时。他或许根本就不应该让所有人在战位上严阵以待的,他并不比卡林强多少。但木已成舟,现在可不是后悔的时候。
“把信号板和铅笔递给我。”他对身旁的传令兵说道。操舵舱里的人正在换班。
他正要写字,可笔尖刚落到纸上,笔就从他手中掉了下来。他的手指已冻得僵硬,完全没了知觉。虽然穿了羊皮大衣,但他没穿毛衣,也没有系围巾。手都冻僵了,身体的其他部位肯定也冷得要命。
“你来帮我写,”他厉声对传令兵说道,其实是在跟自己较劲,“‘灰猎犬号呼叫维克托号。’不对,”他低头监督着传令兵写字,“维护的维,不是唯一的唯。‘已经看到燃油泄漏,确认U型潜艇被摧毁。结束。万分感谢你方的鼎力’,鼎字上面是个目,两横,真见鬼!‘协助’,别写成威胁的胁了。没错,把这个带到信号台(50)上。”
等传令兵回来,克劳斯会让他再到下边取手套和围巾上来。与此同时,他必须重新审视形势。于是,他又登上了舰桥。瞭望哨已经换了班,炮位的解散人员还未全部离开,他们沿着甲板边前进边躲避水花,由于舰船颠簸不定,他们需要瞅准时机,从甲板这一点冲刺到另一点。“灰猎犬号”正在靠近运输船队前方,船队左边的英国护卫舰在汹涌的大海中艰难地前行。船队领头的几艘船尚保持着比较平直的航线,其余船只也能勉强跟得上。船队右边是加拿大护卫舰。现在差不多该下达恢复正常警戒阵形的命令了。在克劳斯头顶上方,信号灯的灯叶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正在传递他给“维克托号”的讯息。他又向后望去,“维克托号”正尾随而来,在半海里外艰难跋涉,不时在波谷中晃来晃去,古怪的前桅不时倾向海面,先倾向一边,然后倒向另一边。“维克托号”快到舰位上了,他必须下达那个命令。他可以不用到这冰冷刺骨的地方来,他已经做得足够出色了,但是指挥官的职责是亲眼见证自己的命令被严格执行,正所谓令行禁止。不然他会感觉良心不安,要么尽职尽责,要么一无是处。他只能暂且放下望远镜,勉强让手放松一下。接着,他僵硬地回到操舵舱,向舰间通话设备走去。
“乔治呼叫护航舰。能听见吗?”
他等待着应答,老鹰呼叫乔治,哈里呼叫乔治,迪基呼叫乔治。这些代号用得恰到好处,四个不同的声母发音,即使信号严重失真也不致混淆视听。他用平淡的声音发出命令。
“恢复日间警戒阵形舰位。”
确认声接踵而至,他放下了听筒。
“信号台报告‘维克托号’已经确认了您的信号,长官。”传令兵说道。
“很好。”
他正准备派人去取衣服,刚刚上岗的舰值日官奈斯特龙就发出了请示。
“请求关闭二号和四号锅炉,长官?”
“该死的,伙计,你应该知道全员战斗警报解除以后应该遵循什么条例。舰值日官说了算,不需要请示我。”
“对不起,长官。但看到您在场,长官——”
奈斯特龙有一双微凸的蓝色眼睛,透露着些许忧伤。他还年轻,害怕承担责任,对他人的责备也很敏感,思维却比较迟钝。克劳斯心下暗忖,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的标准真是今非昔比了,毕竟他毕业后已经服役二十个年头了。
“继续你的工作,奈斯特龙先生。”
“遵命,长官。”
位于“灰猎犬号”前方一海里的“道奇号”正在转换方向,往右翼原有战位行进。差不多也该让“灰猎犬号”回到原位了——右侧第二列前方。克劳斯看向后方,“维克托号”已经就位,“詹姆斯号”则已让位向左翼原有战位靠拢。他决定看着奈斯特龙把舰船开进位置。
“第二列领船方位2-5-5,长官。”位于方位仪前的西尔维斯特里尼报告说。
“很好。”奈斯特龙回答。
西尔维斯特里尼少尉是个毛头新手,刚从军官学院毕业,此前在东部大学主修现代语言学。
“左标准舵。转向0-9-2。”奈斯特龙说完,舵手又把指令重复了一遍。
“灰猎犬号”步伐稳健地来到既定舰位,一切井井有条。克劳斯决定不派人拿衣服了。他想,无论如何自己都该下去一趟,但恰在此时,他又心血来潮想喝杯咖啡。喝咖啡的愿望格外迫切,热气腾腾的咖啡不仅能振奋精神,还能安抚身心。一杯?两杯吧,反正他也有点儿饿了。想到三明治和咖啡,以及难得能在温暖的应急舱里待几分钟,还能添些衣物,他突然来了兴趣。在他看来,这主意美妙得让人难以置信。因为中途拉响了全员战斗警报,沃森现在才呈上正午船位报告。克劳斯接收了报告,其中并没有什么新闻,报告中的位置和海军部预测的“狼群”出没的位置非常吻合。他匆匆看了几眼,轮机长伊普森则手拿正午燃油报告在一旁等候着。燃油情况需要密切关注,于是克劳斯和伊普森交流了几句,不过寥寥数语。克劳斯有些心不在焉,说话的时候他注意到自己的眼角方向在闪闪发亮,那是“道奇号”在用信号灯发信号。当他向伊普森回礼时,信息已经递了过来,“道奇号”也报告了正午燃油情况。这同样值得仔细研究一番,“道奇号”很走运,手头仍有相当充足的储备。研究完“道奇号”的报告后,他还要查看 “维克托号”和“詹姆斯号”的报告并做出指示。在研究“詹姆斯号”的报告时,克劳斯不禁愁容满面。未来要尽可能地减少“詹姆斯号”的快速机动次数,他审慎地想着回答的措辞。
“护航队指挥官呼叫‘詹姆斯号’。‘尽最大努力节约燃料。’”
这时,查理·科尔从海图舱上来道贺了。和查理的简短交流总是让人神清气爽。随后,查理向克劳斯走近几步,将声音降到最低,以免舰桥上的其他人听到。
“该想法子处置弗拉瑟了,长官。”查理说道。
“该死。”克劳斯说道。他对惩罚的延误感到愠怒。
昨天,弗拉瑟朝某个军士的鼻子打了一拳,这在军舰上是极其严重的恶行,所以被抓起来关了禁闭。在一艘不断拉响全员战斗警报的战舰上,居然还有人被关禁闭,一想到这事就让人恼羞成怒,但是海军条例有规定,像这样冲撞上级的案子必须尽快了结。
“都过了二十四小时了,长官。”查理催促道。
“该死,”克劳斯又说,“噢,好吧。我得先下去上趟厕所,吃个三明治,然后再……”
就在这时,通信兵突然插进话来。
“舰艉瞭望哨报告发现两处白色浪迹,长官。”
真似晴天霹雳,克劳斯感觉这比自己参加安特卫普奥运会时的情况还要糟糕。当时克劳斯正准备发起决定性的攻击,不料,来自法国的击剑运动员突然出手还击,克劳斯顿时感到前胸被剑头击中。克劳斯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尽管他的大脑立刻意识到那两处白色浪迹只可能代表鱼雷。在那两秒钟里,他一直盯着通信兵,然后才跑到舰桥翼台上,赶忙用望远镜观测。他几乎看不到任何东西,“灰猎犬号”在领船前方三海里,距离尾船足有五海里远。他向舰艉的瞭望哨大声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两处白色浪迹,长官。”
“在哪里?”
“就在后头,长官。最后一艘船挡住了视线。”
“来自运输船队指挥官的消息,长官,”报告来自信号台,“全员战斗警报。”
“很好。”
“灰猎犬号”随着波浪高高升起,现在他可以看到第二列第三艘船已经脱离了位置,后面那艘船则在绕着弯避开它。如果他把加拿大护卫舰派过去,那么它就会被甩在后头,并且由于速度提升量的限制,它要花很长时间才能重新与船队会合。但是,他必须派一艘驱逐舰过去,现在只有“灰猎犬号”和“维克托号”可供选择了,而“灰猎犬号”距离目标更近。他走向操舵舱。
“我来指挥操舵,奈斯特龙先生。”
“遵命,长官。”
“右满舵。转向1-8-0。”
舵手重复了一遍指令,克劳斯来到了舰间通话设备前。
“乔治呼叫老鹰。乔治呼叫迪基。我舰正前往船队后方。请你们靠近彼此,保护前方。”
“遵命,长官。”
“照办。”
在他讲话的同时,“灰猎犬号”已经开始转向,它正与“道奇号”处于碰撞航向。
“右标准舵。方向2-7-5。”
“右标准舵。方向2-7-5,长官。”
“灰猎犬号”再次掉转回身,转向“道奇号”和船队之间的缝隙。
“所有引擎全速前进。”
在“灰猎犬号”向前跃进时,传令兵用传令钟报告道:“轮机舱报告所有引擎全速前进,长官。”
“把定2-7-5,长官。”
只需一瞥就足以看出他们将与位于其右舷方向的船只擦肩而过。在相反的航线上,他们与领船拉开了一百多码的距离。“灰猎犬号”笨重地颠簸着舰身,更加谦顺地迎接拍打到舰艏的海浪,甚至都不像一艘战舰了。它又旧又脏,两侧锈迹斑斑。路过船队的时候,有一两个脑袋在打探、观察它,有人还挥了挥手。船队似乎一下子就超过了它。一艘船刚过去,另一艘船跟着一闪而过,每艘船都在稳步前进。它们身后却留下了一艘姊妹船,它受了重伤,可能还是致命伤,但除了坚持不懈地继续行进以外,它们什么也做不了。透过第三艘船和第四艘船之间的间隙,克劳斯看到了远远落在船队末尾的那艘船的上层建筑。他瞥见了它的烟囱和前桅,那是“卡迪纳号”,是船队指定的救生船。等第四艘船通过以后,他就可以再次看清楚它。在茫茫大海上,除了距离其右舷舰艏大约三海里处的“卡迪纳号”以外,什么都没有。不对,有两艘小船跟随波峰升了起来,而那个跟随波峰上下起伏的东西是什么?一条长长的黑色直线,像一条漂浮在河上的木头,却比任何人见过的木头都要大。它又一次跟随喷薄的水汽上升,克劳斯终于看清了,那是一艘几乎底朝天的船,那条长长的黑线是它的船舭。它船身的四分之三已经倾覆,十分之九已被海水淹没,却依然漂浮着。
“所有引擎标准速度前进。”
“所有引擎标准速度前进。”
“轮机舱报告:‘所有引擎标准速度前进。’长官。”
“恢复声呐搜索。”
两艘救生小船都已到达“卡迪纳号”侧面,后者正在波谷位置为它们提供掩护,并且放下了爬绳网。“灰猎犬号”从“卡迪纳号”船首前方穿过时,克劳斯恰好能够透过望远镜看到在后者黑色的右舷舷侧,有许多小黑点一样的人影在向上攀援。
“左舷发现鱼雷!”
左舷的瞭望哨惊声大喊。
“右舵。”
这是克劳斯下达的紧急命令,他连望远镜都没放下,这相当于击剑里的躲闪动作,是不假思索的本能反应。鱼雷更像是从舰艉方向而不是舰艏方向发射的。选择左舵就会驶向危险区域,让“灰猎犬号”处于鱼雷的交错航向之内。在刚刚减缓速度的情况下,右舵相对更安全些。克劳斯冲到了舰桥左侧翼台上。
“在那儿,长官!”瞭望哨喊道,手指指向“灰猎犬号”的艉斜方向。那里转瞬即逝的白色浪迹还有随之泛起的浪花最有可能是鱼雷的尾浪。克劳斯估测了鱼雷的方向,又权衡了“灰猎犬号”转向之前的方位。不论如何,它将掠过“灰猎犬号”舰艏,与目标失之交臂,这是降低速度的结果。鱼雷一定是在他下达命令之前的几秒钟发射的。如果敌方发动了扇形鱼雷齐射,那这将是最右端的一枚鱼雷。
寒风吹得克劳斯面部麻木,他的大脑继续做着匆忙的计算。那么,U型潜艇可能在“灰猎犬号”目前的舰艉方向。那么……每一步推断都是模糊的、不明确的,不确定性也在随之累积,但他必须制订出作战计划,而且速度要快,然后付诸行动。克劳斯推测,U型潜艇应该是从侧翼接近船队的,刚好出现在“道奇号”声呐扫描的外围,接着朝拥挤不堪的船队发射了鱼雷。鱼雷从外侧的两艘船之间穿了过去,打中了第二列这艘正在下沉的船。随后,U型潜艇又向在后方徘徊的“卡迪纳号”发射了一枚鱼雷。谁知,“灰猎犬号”赶了过来——U型潜艇或许根本没有意料到——并挡在了U型潜艇和它的目标之间,于是U型潜艇发动了扇形鱼雷齐射,想要一举除掉“灰猎犬号”,然后再腾出时间用艇炮打击“卡迪纳号”。因此,“灰猎犬号”必须待在U型潜艇和“卡迪纳号”之间,掩护“卡迪纳号”返回船队,同时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行动变得不合常理且不可预测。
“左标准舵!”他急忙跑回操舵舱下令。
“左标准舵,长官。”航海军士回答。“灰猎犬号”开始了“S”形机动的第二个转弯。
“卡迪纳号”上层冒出一缕长烟,克劳斯不禁惶惶不安地屏住了呼吸。然后,这缕长烟突然中断,随后又恢复上升,原来是“卡迪纳号”的汽笛在响——第一声刚好顺风入耳,一共响了四声。
“商船暗语‘狐狸’,长官。”
舱壁上挂着的通信规则表告诉他,这意味着“救援完成”。
“很好。”
完成这个绕圈以后,他会将“灰猎犬号”带入合适的警戒位置。
“传令兵!记下来。护航指挥官呼叫‘卡迪纳号’。卡车的卡,启迪的迪,收纳的纳。‘以最快速度与船队会合。短直线曲折机动。’把这个送去信号台。告诉他们不要发得太快。”
“信号台。遵命,长官。”
在信号员的血液中,他们总想尽可能快地发送信息。对他们来说,如果能让收信方焦头烂额、跟不上节奏的话,那将成为他们的快乐源泉。但是眼下,收信方是商船海员,对阅读信息并不熟练,因此放慢发信速度很重要。克劳斯的目光快速扫过海天交界处,先瞥了一眼“卡迪纳号”,然后是船队,最后瞥了眼U型潜艇的疑似潜匿方位。
“回舵。”他吩咐道。
“回舵。”
“声呐报告左舷远处发现目标,长官。”
左舷?难道是另一艘U型潜艇?克劳斯向外望去。不,应该是沉船的船体。
“保持航向。”他急忙对舵手说。
沉船依旧是四分之三船体浸水,但其船尾吃水严重,上下颠倒的船首以微小的角度从海面探出,其余部分已浸入水中看不见了。浪花像撞上岩石一般从船首部位分离。
“把定0-9-5。”舵手报道。
“很好。”
“声呐报告有巨大的破裂声,长官。”
“舰长呼叫声呐。‘你听到的声音来自一艘正在下沉的船。搜索别处。’”
沉船的船首扬起,越耸越高。声呐报告的破裂声大概是货物、轮机和锅炉滚落至船尾时发出的噪声。沉船还在苦苦挣扎,船首高高扬起,上层建筑突然涌出海面,海水从中流淌出来。船身暂时转正,接着又翻了回去,就像在百般折磨中仍在负隅顽抗的困兽。
信号台发来了消息。
“‘卡迪纳号’呼叫护航指挥官。‘速度十一点五节。’”
“很好。”
比预想中要好,但是……他又看了一眼船队,顿觉心神难安。它们已经远离船队六海里了,这意味着“卡迪纳号”要耗费两个多小时才能回到原来的船位。克劳斯最后又看了一眼沉船,它已经与海平面垂直,船首笔直地耸立在海面上,很快它就不复存在了。在离它两海里远的地方,有两艘废弃的救生艇在随着长涌忽升忽落,走运的船员已经爬上了“卡迪纳号”侧舷。虽说是走运,但他同时也意识到,自己并不清楚在鱼雷命中那艘船的瞬间,有多少人因此丧命。海面上漂浮着残骸与碎片,不幸地成为纳粹扳回一局的战利品。
“右舵十度。”他凌厉地对舵手说。他手头还有紧迫的工作要做,没有时间再考虑沉船了,也没有时间构思他将来要做的损失情况报告。在U型潜艇的鱼雷攻击范围内,他绝不能在相同航向上保持长时间航行。
“回舵。保持航向。”
他希望“卡迪纳号”也能够采取大幅度短直线曲折机动,但那样势必会增加它归队所需的时间。“灰猎犬号”现在横阻在“卡迪纳号”和U型潜艇之间,或者说他希望如此,他希望自己的出现能够起到震慑作用,即使U型潜艇的指挥官想发动鱼雷袭击,那也会是一次长距离打击。
“把定1-0-6。”舵手报告。
“很好。”
如此阴沉的天空,五点的时候天必定会黑,“卡迪纳号”要想在那个时候回归船队就很困难了。操舵舱的窗户上结着水汽,很难看清外面。克劳斯换了个位置,他想使用旋转视窗(51),这个装置可以在离心力的作用下,让玻璃窗上的两处圆形区域保持能见度,使窗外的情况清晰可见。但是圆盘并没有旋转,它是静止的,和玻璃窗的其余部分一样结着水汽,看不清外面。
“奈斯特龙先生!”
“长官!”
“把这东西修好。告诉电工长(52)。”
“遵命,长官。”
另一个圆盘虽仍在转动,但是非常缓慢,无法去除窗上的雾气。玻璃窗的能见度很差,还不如干脆到翼台上去,到外面狂风大作的严寒中去。就在这时,舰间通话响了。
“哈里呼叫乔治!哈里呼叫乔治!”
“乔治呼叫哈里。请讲。”
“雷达屏幕上出现脉冲,长官。方位0-9-1,距离十海里,长官。两处脉冲,像是潜艇。”
“很好。”
两艘潜艇都在正前方,几乎就在船队的航行轨道上。
“有何命令,长官?”
“迪基呼叫乔治!”“道奇号”插了进来。
“乔治呼叫迪基。请讲。”
“我们也发现了一处脉冲。方位0-9-8。距离十四海里。也像是潜艇,长官。”
“很好。”
“詹姆斯号”在船队左翼,“道奇号”在右翼,二者都报告各自前方出现了潜艇,还有一艘靠近“灰猎犬号”的舰艏右舷,藏匿在水下。有腐尸的地方,就有老鹰聚集。他应该发令让下属发起进攻吗?在这夜幕降临的时刻?何况“詹姆斯号”还必须节省燃料?最好如此。
“老鹰呼叫乔治!老鹰呼叫乔治!”
“乔治呼叫老鹰。请讲。”
“我们收到了哈里发现的脉冲,长官,方位0-8-5。但是我们又收到了一处,方位0-9-0,距离十三海里。”
那不是“道奇号”的脉冲。看来,船队前方至少有四艘潜艇,后方至少还有一艘。
“很好。”
“哈里呼叫乔治。距离在快速缩短。一处脉冲距离九海里,方位0-9-0。另一处脉冲方位0-9-2,距离九海里。”
“很好。”
该考虑他自己的舰船了。
“左标准舵!”他回头吩咐舵手,然后又回到了通话设备前。
“乔治呼叫护卫舰。保持你们的位置。在射程范围内开火。”
他又回来招呼舵手。
“压舵!保持航向。”
“灰猎犬号”开始了新一轮短直线曲折机动。克劳斯虽在对讲,却一刻也没忘记他右侧正有一艘U型潜艇在机动寻找射击角度。
“把定0-9-4,长官。”
“很好。”
各护卫舰传来确认信息。
“祝你们好运,伙计们。”他说。
敌众我寡,他不能派遣护卫舰贸然进攻,不然原本脆弱的警戒幕就会打开更多缺口。
电工长鲁德尔正在等候克劳斯的指示,他身后还站着一名电工军士和学徒。克劳斯又瞥了一眼旋转视窗,圆盘依然没有旋转。
“你还没有修好吗?”克劳斯问。
鲁德尔敬了个礼。
“不是电力故障,长官。它们被冻住了。”
“玻璃上满是冻住的水雾,长官。”奈斯特龙补充说。看来,想要从操舵舱往外看几乎是不可能的。
“那就想想别的办法。”克劳斯厉声说。
他在心里自言自语,他知道这对奈斯特龙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奈斯特龙并不是一名头脑聪明的军官。
“叫两个人带水桶和炮刷过来,”克劳斯说道,“要温水,不要沸水。对了,还得是盐水——盐越多越好。”
“遵命,长官。”
“很好,鲁德尔先生。”
他一边向鲁德尔回敬军礼,一边环顾四周。他先望了望前方远处的船队,又向左舷方向看了看“卡迪纳号”,然后望向右舷,臆想一艘U型潜艇正在暗中观察“灰猎犬号”——或许事实的确如此。操舵舱前方的玻璃窗已经结了冰,能见度不佳,于是他走向右侧翼台。
“左标准舵!”他命令道,并亲眼监督舰船转向。
“压舵!保持航向!”
“灰猎犬号”保持短直线曲折机动是非常必要的,而且航向越难以捉摸越好。
“把定0-8-0,长官。”
“很好。”
“灰猎犬号”现在的航向与“卡迪纳号”略微重合。克劳斯放在横杆上的手已经麻木了,几乎没了知觉,但并没有到足以引起重视的程度。横杆前端已覆上了一层薄冰,非常光滑。这些加上呼啸的寒风,使他决定派人去取衣物。在这之前,他的确没有时间去想这些事,现在他相对“空闲”——一种处于U型潜艇的鱼雷攻击范围以内的空闲。
“传令兵!”
闪烁。闪烁。闪烁。克劳斯看到前方远处的船队传回一条信息,信号灯在黑暗中若隐若现。信息最有可能来自运输队指挥官——肯定没错。
“到,长官。”
那是舰桥上的传令兵,在刚刚过去的几秒里,克劳斯完全忘了他。
“到我的舱室去,拿我的皮手套来,还有毛衣和围巾。等等,兜帽也带上,你会在第二个抽屉里找到它。手套、毛衣、围巾、兜帽。”
“遵命,长官。”
克劳斯头顶上方的信号灯灯叶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信号员正在确认运输队指挥官发来的信号。他回头看了看“卡迪纳号”,“灰猎犬号”正朝它的船首行进。信号台上的信号员噔噔地跑了下来。
“运输队指挥官呼叫护航队指挥官。前方十五海里的多个方位收到许多外国语言通信。”
“很好。”
看来,前面的U型潜艇在互相交谈,制订计划。或者,他们在向洛里昂(53)汇报,那个——他叫什么名字来着?邓尼茨——邓尼茨正在那儿运筹帷幄。克劳斯感到一阵寒意。
“舰间通话,长官!”奈斯特龙说道,“老鹰。”
在进舱准备进行舰间通话时,克劳斯决定最好还是先下达“灰猎犬号”的新航向指令,而不是等到通话结束以后。
“向右十度,奈斯特龙先生。”
“遵命,长官。”
“乔治呼叫老鹰。请讲。”
“所有脉冲都在移动,长官。三个向左舷,两个方位0-8-5,一个0-8-1,距离恒定为十海里。两个向右舷,方位0-9-8和1-0-4,距离十一海里。他们依旧在我们前方保持距离。他们在对讲,长官。到处都是讯号。我们疑似又发现了一处脉冲,长官。就在五分钟以前,前方五海里。我们刚发现,它就消失了,但我们很确定。”
“你们那儿能见度如何?”
“只有大约五海里,长官。瞭望哨什么也看不见。”
“很好。保持你的位置。结束。”
前方的U型潜艇并没有试图隐藏。
“把定1-0-4了,长官。”奈斯特龙报告说。
“很好。”
有一艘U型潜艇——至少一艘——正在水下向他们靠近。不论护卫舰是主动驶向攻击地点,还是缓慢移向警戒幕前沿,敌艇似乎都已布设好埋伏,蓄势待发。敌艇短暂的“冒头”或许是想传递讯号,或许只是无心之举,在抬升潜望镜高度的同时不小心冒出了海面。克劳斯觉得应该向“维克托号”发出警告,但马上又放弃了这个念头。没必要提醒波兰同胞保持警觉,因为海面上的U型潜艇必定会等到天黑后才发起攻击。“他们是黑夜中行走的瘟疫。”(54)
查理·科尔向他走来,敬礼。
“船结冰了,长官。我巡视了一圈。舰艉鱼雷管周围的甲板很滑。”
“深水炸弹没问题吧?”
“是的,长官。我已经下令去取蒸汽软管了。”
克劳斯相信查理能够处理好。如果深水炸弹被冻在投放滑轨上无法滚动——以前就发生过类似的状况——“灰猎犬号”保驾护航的能力将折损十分之九。
“谢谢你。”克劳斯说。
“谢谢你,长官。”查理再次一丝不苟地敬了个礼。
传令兵正站着待命,胳膊上搭满了衣物。
“很好!”克劳斯说。他开始解羊皮大衣上的纽扣,就在这时,下面的海图舱通过传话筒向他发出呼叫。克劳斯冲到传话筒前的时候,钟铃还在震动。
“脉冲方位2-0-7。距离一万一千码。”
目标在右舷后方,一定是那艘被他阻挡在“卡迪纳号”外围的U型潜艇,发现自己被甩下以后,它浮出了海面。现在,克劳斯有一两秒的时间考虑这次的新情况。掉头前去攻击?难道他能确定这不是调虎离山之计吗?对。迄今为止,这一区域还没有发现任何脉冲信号。如果有两艘U型潜艇,它们根本没有办法协调作战计划。
“右标准舵。转2-0-7。”
“右标准舵。转2-0-7。”
“舰长呼叫火控。准备好按雷达指示开火。”
通信兵重复了口令。
“火控回答:‘遵命,长官。’”
“把定2-0-7。”
“很好。”
“目标方位2-0-8。距离大约1-0-5-0-0。”
那是查理·科尔的声音。一听到脉冲的报告,他准是一溜烟儿就跑下去了。知道那里有他负责,的确让人宽慰。
“查理,你说的‘大约’是怎么回事?”
“屏幕有些模糊,长官,信号有点儿跳跃。”
这该死的SC雷达!
“请鲁德尔中尉马上到海图舱报告。”克劳斯向坐在扬声器旁的帆缆军士吩咐道。或许鲁德尔能让那玩意儿更精确一些。
“方位变了,长官。2-0-9。2-1-0,差不多,长官。我认为距离正在缩短。距离1-0-4-0-0。”
克劳斯的大脑已习惯了计算舰船之间的位置问题,此刻正将当前形势细化整理。水面上的U型潜艇正从“卡迪纳号”的右舷舰艉方向迅速往左舷舰艉方向逃离,处于“迂回机动”(55)状态。它的海面航行速度最多不会超过十二节,也有可能是十四节。不,这不太可能。它距离“卡迪纳号”六海里,而后者的航速为十一点五节。U型潜艇距离船队后方仍有十海里,暂时不会构成威胁,至少两三个小时,甚至四个小时以内,船队都不会有危险。克劳斯兴许还能够以最小的代价延长这个时间间隔。
“右舵十度。转2-2-0。”他命令道,然后又向查理讲话:“我在赶超它。”
就像猎人射击飞行的鸭子时要把枪口瞄准鸭子前方某一点时一样,他正在指挥“灰猎犬号”赶往拦截U型潜艇的最佳位置。
“把定2-2-0。”航海军士说。
“很好。”
“方位大约2-1-2,”查理说,“距离1-0-3-0-0,我能看到的就这么多。”
早晨的问题又出现了,U型潜艇在“灰猎犬号”五英寸舰炮的射程以内,但是在看不见敌人的情况下,仅仅根据雷达屏幕上频繁闪动的一个小点就发动攻击值得吗?或许不久之后会有更好的机会。
“我感觉方位保持不变了,长官,”查理说,“2-1-2。是的,距离正在缩小。1-0-2-0-0。1-0-1-0-0。”
“灰猎犬号”和U型潜艇正在交错的航线上快速靠近,间距每分钟缩短近一百码。
“距离一万码。”查理说。
一万码约等于五海里。在天色渐暗的下午,能见度是——他凝视着海天交界处——五海里,还是四海里?不管是用雷达指示开火,还是根据肉眼的目测射击,他都只有一次机会,必须一次命中,否则U型潜艇将迅速潜入水中。因此,还是直接观察更为可靠。
“距离9-8-0-0,”查理说,“方位2-1-2。”
“舰长呼叫火控:‘除非看到目标,否则不准开火。’”
传令兵仍然在一旁待命,手臂上满满当当搭着各式衣物。
“把衣服放在散热器上。”克劳斯做了个手势说道。他很冷,即使“灰猎犬号”现在正与一艘浮出水面的U型潜艇相向而行,他依然渴望能让身子暖和起来。
“方位变了,长官,”查理说道,“变动很快。2-0-5。2-0-3。距离9-3-0-0。9-2-0-0。”
U型潜艇正改向右舷偏转。它一定以为自己在“迂回机动”后与“卡迪纳号”拉开了足够的角度,现在正是靠近“卡迪纳号”发动袭击的好机会。
“左标准舵。转1-8-0。”克劳斯说。
“灰猎犬号”正开足马力向敌艇直扑过去。U型潜艇在浮出水面之前在水下潜行了太久,因此对形势的了解远不如克劳斯——对于一个陷入敌军重围的人来说,这的确振奋人心。
“方位在改变,”查理说,“距离九千码——不,8-8-0-0。”
不久,它们就会相遇。
“把定1-8-0。”航海军士说道。
“很好。”
“目标方位2-0-1。距离8-6-0-0。8-5-0-0。”
“灰猎犬号”的舰炮正在向右舷对准,U型潜艇随时都可能在其右舷舰艏的暗处出现。
“方位2-0-2。距离8-3-0-0。”
还有不到五海里。该来的终于来了。瞭望哨大呼一声,克劳斯麻木的双手端着望远镜,正想举起来,就听见“轰!轰!轰!”三声炮响。他并没有直接望向接触方位,而是顺着飞射的炮弹的指引望了过去。然后,他看见了,远处出现一艘U型潜艇灰色的方形轮廓,潜艇一侧扬起了水柱,浪花打在了艇身上——“轰!轰!轰!”它的四周满是水柱,几乎完全挡住了它。克劳斯看到潜艇的时间前后不超过一两秒。接着,震耳欲聋的闷响消弭,什么也看不见了,望远镜的视野中只有灰色的海水,它先蹿升,然后又随着颠簸的舰身坠落。汪洋大海,茫茫一片。他暗吃了一惊。他看到炮弹散落在了呆若木鸡的敌人周围,但没有看到一次有效命中——他强迫自己要现实一点儿——只有看到火光和瞬间的光亮,才是一次有效打击。
“火控呼叫舰长。‘已向方位1-9-9的目标开火。’”通信兵说道。“‘距离八千。共发射二十七枚。没有命中。’”
没有命中。
“很好。”
又得做决定了,分秒必争,要么和四海里外的一个敌人单对单,要么处理另一个方向十二海里外的六个敌人。
“左标准舵,”他命令道,“转1-0-0。”
“灰猎犬号”正在掉头回去,远离敌人。他能看到操舵舱里有人在交换眼神,他们意识到了这个命令背后的含意。他完全可以用一两句上级对下级的强压式话语命令他们抹去脸上的异样表情,但他什么也没做,他不会为了这种目的而动用自己的军阶。他也不会试图为自己辩护。
他本来可以赶至U型潜艇的失踪地点,用不了一刻钟“灰猎犬号”就能抵达附近区域并进行声呐搜索。他有可能搜获目标信号,但概率约为十分之一,甚至五十分之一,而在一个小时的搜索时间里,船队只会越驶越远。在船队警戒幕前方,另外三艘舰船即将投入战斗。他必须毫不犹豫地出手驰援。遭受炮击的U型潜艇已经消失,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它都不会冒险再次浮出海面,毕竟它没有料到一个对手突然杀出迷雾,并用舰炮猛烈射击它。U型潜艇已经落在船队后面了,如果它再次上浮,只会落后更远。到那时,即使知道船队的准确位置、速度和航线,它也只能趁着夜色正浓时加以赶超。在他的迫使下,这艘U型潜艇将在好几个小时内毫无用武之地。现在,他们最好立即返回船队,而不是在这里徘徊,试图从一个没什么希望的局面之中强求成功,而且他的炮弹并未命中目标。U型潜艇的上层建筑不仅坚固,还能承受一定程度的炮击且不会破坏其水下性能。或许,有那么一丝机会,一丝渺茫的机会,潜艇只能轻微潜入水中,无法下潜更深,或许还有漏油,很快就会暴露自己的位置,但这些都是不值一提的冒进主义,他相信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
“把定1-0-0。”航海军士说道。
克劳斯快速的转向命令里凝聚着他训练有素的直觉,可谓当机立断。如果用正常的逻辑思考,或许将耗时好几分钟。
“很好。”
“舰长,长官。”查理正用传话筒对讲。
“嗯?”
“鲁德尔中尉过来了。他能和你讲两句吗?”
“很好。”
“舰长,”鲁德尔说道,“我可以试试调试雷达,但要想提升性能恐怕不太现实,长官。”
“难道你不能想想办法?”克劳斯质问道。
“四天前我已就此交过一份书面报告了,长官。”鲁德尔答道。
“的确如此。”克劳斯承认。
“长官,我得先把它关上才能调试。”
“需要多长时间?”
“也许两个小时,长官。即便如此,我也不能保证结果,舰长。”
“很好,鲁德尔先生。那就别管它了。”
雷达不灵光总比没有雷达好。“黑夜将到,就没有人能作工了。”(56)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他想到下面上一趟厕所,这种欲望压倒一切。如今似乎是最有利的机会,也是他从应急舱被召来以后的首次机会。不,他还有一件事要先处理完。“灰猎犬号”正在驶离“卡迪纳号”, “卡迪纳号”需要自己返回船队,不能让它产生遭到遗弃的想法,而且它对当前的战况并没有他了解得多,所以要先让它放心。
“传令兵!记。护航指挥官呼叫‘卡迪纳号’。‘潜艇现处后方七海里之地。再会,祝好运。’带去信号台。奈斯特龙先生,你来指挥操舵。”
他冲到了下面,甚至在解决当务之急时,他脑海里还在琢磨刚才的信息。形势十分严峻,就连报告敌方潜艇在七海里之外的信息都成了一剂强心剂,但“卡迪纳号”或许能听出言外之意。毫无疑问,它会放弃短直线曲折机动,拼尽全力向运输船队冲刺。
“信号台报告‘卡迪纳号’已经确认了消息,长官。”等他再次回到舰桥上,传令兵向他说道。
“很好。”
他的衣服还晾在散热器上,甚至看到它们都让他觉得很激动。他脱下羊皮大衣——解开第一个纽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还有那件制服外套,刚拿起毛衣却注意到自己还戴着头盔。舰上的其他人在数小时以前、战斗警报刚刚解除的那一刻就摘下了头盔,他自己却一刻未歇,没有时间做这件事情。他一直穿着这身衣服到处奔走,就像一个身穿大哥的军服的孩子。
“把这个挂起来。”他解开头盔,递了过去。
穿上毛衣的那一瞬间,他整个人都暖和了。毛衣吸收了散热器的热量,简直太棒了,脖子上围着的围巾也一样暖和。他穿上制服大衣,包裹住这份神奇的温暖。兜帽也是暖洋洋的,裹着冰冷的脑袋和耳朵。他迅速扣紧下巴下面的夹扣,对这个待他不薄的世界满怀感激之情,最后套上了羊皮大衣。他把冰冷的手放在散热器上,直到经受不住(时间不太长),然后戴上了同样温暖的毛皮手套。说来也神奇,短短两分钟竟能让人产生冰火两重天的感觉。
星期三。前半轮更——16:00—20:00
奈斯特龙站在克劳斯身旁静候指示。
“已经收到了报告,长官,”他敬了个礼说道,“把定1-0-0。所有引擎标准速度十二节。计程仪读数十二节,长官。”
“很好。”
现在是下午四点钟。过了四点,值班人员就下班了。自从他愚蠢地拉响全员战斗警报以后,这些人就一直在各自的战位严阵以待,现在他们都可以稍作休息了,他也可以重新积蓄自己万般仰仗的战斗储备了。今后还有很长一段时间的紧张期,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危急时刻,他决不能再动用这份储备了。他必须保持二级战备状态,正如刚才战斗时那样,这样,一半的船员就不用到岗,他们可以在舰炮的轰鸣声和深水炸弹的闷响中凑合着睡觉。不过,不必担心,根据他对美国水手的了解判断,很多人都能睡得安稳。
交接班的时间一到,查理·科尔就如克劳斯预料的那样来到了舰桥上。
“确保第三和第四区队吃上热食,查理。”
“遵命,长官。”
副舰长看到舰长终于罩上兜帽、戴好手套、身子被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时,眼里流露出赞赏之情,但他们没有空暇闲聊,眼下“灰猎犬号”正返回船队以执行护航任务。是的,他们的表现并没有达到预期,他们又一次失误了。在转身离开那艘潜艇时,克劳斯完全忘记要下令提速,即使奈斯特龙在报告里说到了“十二节”的航速,也没有引起他的注意。就这样,他生生浪费了多达五分钟的时间,贻误了“灰猎犬号”从一个战场转移到另一个战场的战机。
哈伯特是新一轮的舰值日官,也是最年轻的舰值日官,他还是个“小鲜肉”,面色红润,如婴儿般纯净的眼睛透过兜帽露在外面。他看上去实在太年轻了,甚至很难放心让他接管中央公园湖面上的一只游船。
“哈伯特先生!”
“长官!”
“提高速度。试试二十四节。”
“二十四节。遵命,长官。”
航速加倍意味着他们赶超船队的速度将提升至原来的四倍。他现在还无从判断“灰猎犬号”现在的航向是否能径直驶向船队右翼。
“到二十四节了,长官。”
“很好。”
航速的提升格外明显地体现在“灰猎犬号”的触水方式上,仿佛舰底的海水瞬间变得湍急汹涌起来。在操舵舱里,他不仅能够察觉,甚至能够听见海水与舰船的剧烈接触,根本不需要眼见为实。真了不起。
“传令兵!”
“到,长官。”
“给我来杯咖啡,不,要一壶咖啡,一大壶咖啡。再来一个三明治。告诉那个勤杂兵,照我的口味来。”
“遵命,长官。”
光线昏暗,克劳斯只能勉强看到船队最后面的船只还在缓慢前进。这时舰间通话响了,他不得不松开兜帽的夹扣,让它在脸颊两侧晃来晃去,然后他把听筒放到了耳边。
“迪基呼叫乔治!迪基呼叫乔治!”
“乔治呼叫迪基。请讲。”
“反潜艇探测设备(57)发现目标,长官。远距信号,在我们舰艏左舷。”
“追过去。我在你身后赶来。”
“老鹰呼叫乔治。长官,需要我加入吗?”
“维克托号”与“道奇号”距离三海里,目标信号在它们之间,距离“道奇号”更近。如果他吩咐“维克托号”过去协助,警戒幕就会出现缺口,但是U型潜艇就在船队前方仅三海里的位置,如果不管不顾,再过二十分钟U型潜艇就能混进船队之中。要是“灰猎犬号”在船队前方就好了,这样他就能指挥“灰猎犬号”参战了!
“很好,老鹰。批准参与。祝你好运。”
他心中有些焦躁不安。
“哈伯特先生,试试继续提速。看船受不受得住。”
“遵命,长官。”
他们现在正接近右侧纵列最后一艘船的船尾,很快就会超越它。克劳斯走到左侧翼台观望船队。突然,“灰猎犬号”和他一起深深地趔趄了一下,他的双脚不由自主地跳蹿起来。他急忙拉住栏杆,才没有摔得很惨。他正想站好,却又失去了平衡,因为“灰猎犬号”又在朝另一个方向颠簸。这一次,他戴着手套的手几乎没抓到栏杆,他完全是在一阵惊慌中把持住了身子。甲板和栏杆一样,也结了冰,要想站直身子,他必须小心翼翼。一个浪头砸在了“灰猎犬号”的左舰艏上,直扫而过,向后撞击着五英寸舰炮的炮座,形成了一堵巨大的水墙,水花结实地打在了他的脸上。“灰猎犬号”依然颠簸得厉害,像个疯子一样铆足了劲儿,猛扑向下一处海面。等到克劳斯找准平衡、恢复呼吸时,他们已经超越了最后面的那艘船,向下一艘船靠近。现在天已经黑了,即使离他只有半海里远的船只,他也只能依稀看到其模糊的样子。很快,天还会变得更黑。这时,“灰猎犬号”的舰艏又挨了一记绿海波浪,在海浪的拍击下变得颤颤巍巍。克劳斯半溜半走地回到了操舵舱。
“慢一点儿,哈伯特先生。它受不住。”
“遵命,长官。”
通过微弱的光线,克劳斯勉强可以看到身穿白色外套的菲律宾裔勤杂兵,他手里端着托盘,上面盖着一条白色餐巾,他的表现就像受过专业训练一样,也和以往为他们提供服务时一样,不管海天交界线的一方是否有U型潜艇。显然,他起初想把托盘放在操舵舱的图表桌上,却让有些妒忌的航海军士怒气冲冲地支走了。他有些闷闷不乐地站着,手里拿着托盘,跟随舰船的回旋晃晃悠悠。克劳斯确切地知道,餐巾下面的奶油——虽然他们知道他从来不吃奶油,但是每次他们都会带奶油给他——还有咖啡都已洒在了托盘布上,兴许后头还会发生更糟糕的情况。随着“灰猎犬号”被波浪高高扬起,托盘也将跟着上扬,然后从半暗的夜空中俯冲直下。克劳斯突然觉得,如此珍贵的食物要是掉在甲板上,那他可承受不起。于是,他直接抓起水壶和杯子,一边保持身体平衡,一边倒了半杯咖啡。他再次站稳,一手提壶,一手握杯。在那一瞬间,全世界除了咖啡以外,他别无所求。尽管脸还是湿淋淋的,他的嘴巴却焦渴难耐,他饥渴地呷了一口滚烫的咖啡,紧接着又是一口,一饮而尽。他能感觉到喉咙里传来的安慰之火。他像野人一样咂了咂嘴巴,然后又给自己倒了半杯,略待时机,又把壶放回了托盘上。
“把托盘放在舱板上,眼睛盯着它别动。”他嘱咐道。
“遵命,长官。”
他又喝了一口。上一餐已经是九个小时之前的事情了,他觉得一个人无论如何都不会像他现在一样饥渴难耐。他巴不得能把无尽的咖啡倒进肚子里,然后野蛮地狼吞虎咽,一想起这个念头,他就欣喜若狂。
“瞭望哨报告左舷舰艏响起炮声,长官。”通信兵说道。
克劳斯跳到舰间通话设备前,他刚才一共离开了三分钟。老鹰和迪基交流得很快,你一言我一语,语气训练有素而又有所克制,但是英国人特有的淡漠性情眼看要把持不住了。
“目标在我2-7-0方向。”
“我的屏幕上也出现了。”
“我舰正发射照明弹。准备就绪。”
炮声、照明弹,这代表有一艘浮出水面的U型潜艇。方位2-7-0。也就是说,U型潜艇在警戒幕和船队之间,正全速发起冲击。“灰猎犬号”左舷方向的夜空迅速被照明弹照了个通明,耀眼的白色光芒缓缓悬置、降落。在左舷方向,克劳斯依稀可以从被照亮的波峰部位瞥见右侧纵队领船的轮廓。“灰猎犬号”再次加入战局之中。
“乔治呼叫迪基!乔治呼叫迪基!我正从船队前方穿越。掩护我。”
“照办。”
“我来指挥操舵,哈伯特先生。”
“遵命,长官。”
“左满舵。压舵。保持航向。”
“把定——”
克劳斯没工夫去听航向数字。“灰猎犬号”能够在夜色朦胧中如此近距离地穿越船队前方,已经让他心满意足了。照明弹的光亮在消散。现在是否需要减速,开始声呐脉冲侦测?他没空想这些,但他知道不需要,毕竟敌方潜艇已经浮出海面。他按响了传话筒的电铃,行动开始了。
“发现潜艇。右斜首方向。距离3-5-0-0。”
“舰长呼叫火控。‘不下命令不许开火。’”
然后,他放下了传话筒。
“不要撞上船队。”
他走向舰间通话设备,中途差一点儿把菲律宾裔的勤杂兵撞倒在地,后者依然在守着托盘。
“下去!”
克劳斯来到了舰间通话设备前。
“乔治呼叫迪基。乔治呼叫迪基。再打一次照明弹。”
他走向右侧翼台,精神抖擞、小心翼翼地走在冻结一切的薄冰之上。
“潜艇。方位0-4-2。距离3-2-0-0。”
目标的方位和距离都在变化。在前方某处的黑暗中,U型潜艇正穿过“灰猎犬号”的舰艏,朝着船队奔袭而来。“灰猎犬号”则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颠簸摇晃。接着,黑暗的夜空中出现一道金色的光线,仿若天堂的奇迹,将大海、波涛和舰船全部照得通亮。耀眼的白光,明亮似皎月。克劳斯举目望去,在距离“灰猎犬号”右舷舰艏不到两海里的地方,一个悄无声息的灰色物体正从银色的海面疾驰而过,这是一只正全速向羊群飞跑的灰狼。
“火控。‘开火!’”
U型潜艇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切,直到炮声响起,它根本不知道会有一艘驱逐舰从船队前方杀奔过来拦截自己。在一片耀眼的闪光和震耳欲聋的撞击声中,舰炮开火了。克劳斯用戴着手套的一只手遮住自己的眼睛,另一只手握在光滑的栏杆上保持平衡。虽然双方之间的距离很短,但变化很快,方位也是如此。海上依旧风大浪高,但他们还是有机会命中目标的。舰炮的火舌消失了,克劳斯又开始查看战况,他是舰上少数几个没有因为闪耀的炮火而短暂失明的人。他看到了那个灰色物体,它和“灰猎犬号”与船队靠得更近了,这次它有些不同——克劳斯可以明显看到白色的舰艏浪花。U型潜艇改易了航向,打算径直朝船队冲刺过去。照明弹仍然在空中燃烧,光线几乎没有减弱——在克劳斯看来,英国人的照明弹果然是最好的。隆隆的炮声再次响起,炫目而震撼。右舷上的四十毫米机关炮也在射击,“咚!咚!咚!”的声音甚至压过了五英寸舰炮的轰隆声。克劳斯依旧遮着眼睛,摸索着进了操舵舱。
“目标在改变航线。”通信兵声盖喧嚣。
眯眼的炮手看不见目标,舰炮便停止了射击。克劳斯放下手,向前窥探。
“正前方来船!正前方来船!”
从下面传来了叫喊声,不用传话筒也能听到。
“左舵!满舵!”克劳斯喊道。
与此同时,他也看到了这个可怕的庞然大物。其中一列的领船远远处于既定位置之前,领先至少整整一链(58),这个黑乎乎的物体正穿越他们的舰艏。
高速行驶且打满舵的“灰猎犬号”倾侧幅度很大,通信兵和军官们全都摇摇晃晃,挣扎着维持平衡。 “灰猎犬号”突然转向,整艘船似乎都在为倾斜带来的负重压力叫苦、呻吟。
“左满舵。”黑暗中传来舵手的声音。
前方的黑色物体越来越近,“灰猎犬号”还在摇摆船身。
“瞭望哨报告正前方来船。”一个通信兵说道。在这紧张的时刻,这个迟来的警告多少有些可笑。“灰猎犬号”还在波浪上滑动,但已经完成了转向,商船正在逼近,其上层建筑十分接近“灰猎犬号”的舰桥。克劳斯听到那边有人在鼓足了劲儿大喊,听得很清楚。虽然舰艏已经完成转向,但是“灰猎犬号”的右舷舰艉仍有撞船的危险。
“压舵!右满舵!压舵!”
商船突兀地从他们的视野中退去了。“灰猎犬号”现在正在两列纵队中间飞驰,两边都是巨大的黑色船只。
“所有引擎标准速度前进。”
消息传达了下去。
“轮机舱报告:‘所有引擎标准速度前进,长官。’”随着“灰猎犬号”的振动消失,操舵舱里的紧张气氛也缓和了下来。
复视器发出微弱的光芒,传令钟的按键依稀可见。“灰猎犬号”正在被船队搅动的海面上颠簸,在突如其来的寂静中,他们似乎能听到被两边船只激起的海浪拍打己舰舰艏的声音,这份平静只存续了不到两秒钟。紧接着,他们的右舷方向出现了一处飞驰的浪迹。机关枪开火了。在其右舷舰艉处,一片巨大的红色火焰腾空射出,可怕的爆炸声在操舵舱里回响、震动。他们奋力拦截的那艘U型潜艇就在旁边的船道上,还给他们造成了一些破坏。他们右舷舰艏处的橙色针尖状火点刹那间变得更加短促、耀眼。他们瞬间被一种不规则的剧烈撞击声包围,一种刺耳的、金属撞击般的砰砰声,还有一种更有韵律的玻璃坠落声。纵列最后一艘船上有人看见了他们,于是用五十毫米口径的机关枪开火,可惜在这黑夜之中,在极度兴奋中,他无法区分驱逐舰和U型潜艇。爆炸声从“灰猎犬号”操舵舱前方呼啸而过,克劳斯的头顶上方正好能够感受到冲击波,玻璃稀里哗啦地依次被震碎。他们能感觉到寒冷的空气扑面袭来。这是“灰猎犬号”在战斗中挨的第一枪——也是克劳斯生平第一次与子弹擦肩而过,而且子弹竟然来自友军,但他没有时间考虑这些。
“有人受伤吗?”克劳斯不由自主地发问,但他没有等待回答。
商船的黑色身影已经消失,它们都撤离干净了——但那是什么?那位于其右舷远方,被残骸燃烧的火光所照亮的东西?
“右满舵!”
那是U型潜艇的上层建筑,正从海面上高高隆起。
“右满舵。”
它在另一条船道上和“灰猎犬号”肩并肩地从船队里驶了出来。
“压舵!保持航向。”
突然,波浪腾起,U型潜艇不见了。它想必是在一瞬间采取了潜航俯仰动作——或者说,刚才根本就没看见它?但他确信自己看到了,就在“灰猎犬号”舰艏指向的一千码处。他回头看了一眼时钟。
“以中等深度待命!”克劳斯回过头指挥道。
在他身后,枪炮长的执勤助理庞德中尉把命令传达了下去。
“开始声呐搜索。”
水下的U型潜艇定会向船队驶去,因为那儿可以掩盖它的噪声。
“右标准舵。回舵。稳住。”
“声呐报告干扰严重,长官。”
这是当然的,三十多艘船的螺旋桨一同搅荡,一千码距离,十二节航速,足以遮掩U型潜艇的潜行踪迹。又过去了三分钟——对一个千方百计想要抵达U型潜艇预测位置的人来说足够长,但对一个需要千思万想的人来说又太短了。
“庞德先生!”
“发射一号!”庞德说,“发射二号!”
克劳斯转过身来看着他,诺尔斯和庞德肩并肩站在一块儿。很好。“K”炮发出隆隆炮响。向后一望,克劳斯看到“灰猎犬号”的尾浪下方突然被照亮,第一枚深水炸弹爆炸了,大海深处绽放出火花,接着第二枚深水炸弹也被引爆,然后是第三枚。在一片巨大的海域内,“K”炮每发射一枚炸弹,滑轨上就会再投下一枚,一起沉入深三十英寻(59)的海底。海底深处的火焰会短暂停留在人的视网膜上,然后消失不见。浮着泡沫的大海微弱地折射着失事船只燃烧的红光。
“右标准舵。回去时再发射一轮,庞德先生。”
“遵命,长官。”
“回舵。保持航向。”
燃烧的船只是确定“灰猎犬号”位置和航线的重要参照点,他将在上一次的投放地点与渐渐行远的船队中间再投放一轮深弹。这是最有可能命中目标的地带,但也可能错失整整一海里。
“庞德先生!”
“发射一号,”庞德说,“发射二号。”
他们正朝着那艘火船笔直驶去,他越看越觉得它正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亮,他身后是深水炸弹的巨大轰鸣声和耀眼火光。火焰从燃烧的船身喷涌而出,几乎冲天,熊熊大火让他无法辨识它的模样。然后,一道万丈光芒闪过,火光直抵云霄,甚至在他站立的地方都能感受到爆炸的冲击波,可怕的爆炸声随即响起,接着什么都没有了,一片漆黑,万籁俱静。他的双眼出现短暂失明,耳鸣欲聋,只能隐约听到“灰猎犬号”劈斩海浪的声音,眼睛也只能隐约地意识到泡沫沉浮的海面。操舵舱里一片寂静,此刻被某人紧张的咳嗽声打破。
“前方来船,长官,”传话筒里说道,“方位1-7-5,距离一海里。”
那应该是前来救援的“卡迪纳号”,他们应该会从“灰猎犬号”左舷舰艏方向过来。它刚刚回到船队不久,此刻又有了新的任务。
“船队情况?”
“三艘船落在了后面,长官。最近一艘方位1-6-0,距离两海里。”
这则消息非同寻常,而且是一则好消息,船队中心只有一艘船只遭鱼雷击沉,而且在U型潜艇和驱逐舰相继驶离船队以后,除“卡迪纳号”外,有且只有三艘船只掉队。
海上传来一声呐喊——那是一声尖叫,一声极度焦虑和痛苦、急于寻求帮助、嗓门提高了八度的尖叫。它从远处某个地方传来,模糊而又容易辨认,听上去十万火急。
“有物体接近左舷舰艏!”左舷瞭望哨报告。
漆黑一片的水面上有个黑色物体,声嘶力竭的呼号就是从那里传来的。那是幸存者——至少一个,他们漂浮在船体残骸或救生筏上。他们是幸运的,赶在船体被火焰吞噬以前跳到了水里,并且发现了漂浮的救生筏——或许他们先把筏子抛了出去。救生筏沿着船体残骸漂流时,他们又躲过了爆炸。真的如此走运吗?不一定,只需要短短几分钟他们就有可能被冻死。他要想办法告知“卡迪纳号”这一情况吗?“卡迪纳号”在一海里之外,告诉它的唯一办法就是接近它,用手提式扩音器向它传达消息,但它很有可能永远都找不到小黑点似的救生筏。更何况,他有理由让它折返一海里,回到潜艇的鱼雷攻击范围之内吗?不行,即便一定能够救人上船,“卡迪纳号”的价值也远远超过一两条甚至六条性命。那他们自己救呢?以基督徒的慈善名义?北大西洋可不讲什么基督精神。这还会危及他的舰船。“灰猎犬号”和它的船员的价值堪比一千条商船船员的性命——或许两千也说不定。然而,风险有多大呢?人命本来就是宝贵的,不管是一条还是两条。如果他弃置不顾,如果他从另一边绕过去,所有船员迟早都会知道。这样做对他们会有什么影响?恐怕不太好。至于国际友好呢?如果这些生命能够获救,一定能够巩固盟军的团结事业。如果他救了他们,这个消息就会在视团结如财富的盟友国家中如水波涟漪般一点一点地传播开来。
“右满舵,”他说完放下了传话筒,“给我规划一条回到这里的航线。”
命令很快就被传达了下去,如同击剑者转动手腕,以剑画圈,在破解对手攻势的同时发起弓步突刺。在经历了和平时期一百次的落水救援演习后,他深谙这项事业的艰难,知道必要时必须采取什么样的行动。
“三分之一速度。转向六节。”
“六节,长官。轮机舱报告‘六节’。”
“舰值日副官是谁?”
“是我,长官,”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华莱士,长官。”
“快到左舷那边去。准备好绳索。找几个人腰上系好绳索,准备好下去救人。”
“遵命,长官。”
“人救上来以后给我打声招呼。”
“遵命,长官。”
该考虑航海因素了,打了满舵的“灰猎犬号”速度骤减,查理·科尔正在上面指挥舰船抵达援救位置,但是黑色物体再度出现,“灰猎犬号”不得不又向左舷拐了个大弯,好给它让出一条通道。下达下一个命令之前,他必须拿捏好海风吹动“灰猎犬号”偏向舷侧的时间,高耸的前桅也会在海风的吹拂下摇摆不定,他必须把这些因素考虑在内。在落水救援演习中,他们通常会打探照灯,救生船时刻准备下降,还有救生浮标一闪一闪地指示现场。
“轮机,后退二。”
“轮机,后退二。轮机舱报告:‘轮机,后退二。’长官。”
“双停车。”
“双停车。轮机舱回答:‘双停车。’长官。”
再坚持几秒钟,难关就会过去了。“灰猎犬号”停在海面上一动不动,声呐仍在发送脉冲,右舷是大海的声音,左舷风声太盛,淹没了细小的杂音。操舵舱里鸦雀无声。这时,下面传来了华莱士的声音:“全部上船,长官!我们找到他们了!”
“都上船了吗?”
“都上船了,长官。一切准备就绪。”
“所有引擎标准速度。”
“所有引擎标准速度。轮机舱报告:‘所有引擎标准速度。’长官。”
“左舵。压舵。”
这条命令是必要的,好让舰船尾部避开被弃置的救生筏。
“灰猎犬号”再次苏醒了过来,异乎寻常的风中静立结束了。他回到了传话筒旁。
“‘卡迪纳号’在哪儿?”
“方位1-8-7,距离两千码。”
“右标准舵。转1-9-0。”
“卡迪纳号”一定还在寻找幸存者。根据其距离和方位判断,它没有在“灰猎犬号”兜圈的同时向船队后方前进。
“左舷发现物体!”
“右舷发现物体!”
残骸、甲板碎片、格栅、舱盖,遇袭船只爆炸后留下一片狼藉。安静。华莱士在黑暗中摸索着来到克劳斯身旁。
“我们救了四个人,长官。已经送他们去医务舱了。两人烧伤,具体伤情未知,因为看不见,长官。”
“很好。”
没见到烧伤的人对年轻的华莱士而言或许是件好事。克劳斯见过一两个,这辈子再也不想见了。华莱士干净利索地完成了工作,这一点他必须铭记在心。
“卡迪纳号”影影绰绰地在“灰猎犬号”左舷舰艏半海里外显现,现在克劳斯必须仔细观察,才能确定它要走哪条航线。两舰的间距已缩小到可以直接喊话下达舵令的程度。克劳斯赶忙去拿手提式扬声器。
“‘卡迪纳号’!”
克劳斯听到一声微弱的回应,刚好能听清,像是用喇叭回应的。
“这里是护航队指挥官。‘灰猎犬号’。我们救起了四名幸存者。”
“我们没救到任何人。”对方用喇叭喊道。
“请返回船队。方位8-7。注意前方掉队船只。”
“好。”
“左标准舵。转0-0-0。”克劳斯对舵手说。
为什么偏偏选择正北方向呢?因为之前他们追逐并发动深弹攻击的那艘潜艇有可能就潜藏在这个方向的某个地方。不过,这只是说这个方位比其他方位的可能性更大,并不意味着一定能够发现它。“灰猎犬号”向船队侧翼驶去的同时,可以沿着那个方向扫除障碍。他有充足的时间来做决定,要么继续在船队后方巡逻,要么绕到船队前方。
“火控报告,长官。”黑暗中的通信兵先提请克劳斯注意,然后继续对讲:“请重复一遍。”
通信兵几秒后又开口了。
“火控报告说,他们确信第二次射击时命中了目标潜艇一两次,长官。”
一两次命中,但仍旧没有阻止潜艇冲进船队,也没有阻止它发射鱼雷——至少一枚,更没能再度发起攻击阻止潜艇潜入水中。或者,他以为它下潜了,实际上它是沉没了?不,那设想太好了,不可能是这样的。五英寸炮弹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穿过潜艇脆弱的上层结构,却丝毫不会削弱其下潜能力。
“报告者是谁?”
“卡恩先生,长官。”
“很好。确认消息。”
卡恩可能是对的,也可能犯了无心之过。他可能过于乐观了。不过,他懂得等候一个安静的时机,然后传达这个眼下没有什么重要意义的报告,这点值得表扬。克劳斯有些失望,由于对年轻的卡恩了解不够,所以还不能对他的判断和可靠性进行评价。
“船队方位?”他问查理。
“左列最后一艘船在我们右舷方向,方位0-8-5,距离三海里,长官。5-5-0-0。”
“很好。”
他要回头再扫视一遍船队后方。
“右标准舵。转1-7-0。”
那个新出现在舰桥上,眼睛盯着复视器的黑影必定是沃森了。他正趴在图表桌上,他的脚踢到了某个东西,发出金属落地的响声。啊,想必是那只托盘,里面还放着三明治和咖啡,克劳斯差点儿把它给忘了!他立马回过神来,一种又渴又饥的感觉涌上心头,虽然他下意识地知道二者的主次,但他就是口渴得更厉害。
“那是我的托盘,”克劳斯说,“端上来吧。”
沃森捡起托盘,放在了神圣的桌子上。
“我打赌东西都凉了,长官,”沃森说,“我再派人去拿。”
“传令兵。再给我送壶咖啡上来。你亲自送来,不用勤杂兵。”
“遵命,长官。”
然而,饥渴感已经被勾起,他完全迫不及待了。他用手掂了下咖啡壶,还有半壶。他完全不知道杯子在哪里,但也无关紧要了。他直接把双唇对准壶嘴喝了起来,冰冰凉凉,沁人心脾。他感觉嘴里有咖啡渣,索性直接咽了下去。他实在饿极了,戴着手套的手摸到了什么东西,他知道那就是三明治。他拿起三明治贪婪地咬了一口。三明治冰得就像是从冰箱里拿出来的一样,不仅味道不新鲜,而且湿湿的,但他还是咬了一大口,津津有味地咀嚼着。面包片中间夹着一层厚厚的咸牛肉,上面涂了蛋黄酱,牛肉上还有生洋葱。只有洋葱还有些味道,蛋黄酱已经浸到了面包里。咬第二口时,他尝出了薄片下面湿滑的奶油。他又咬了一口,发现面包上面有一块湿漉漉的,很可能是玻璃窗被打破以后,从舷窗飘进来的一两朵浪花所致,但这些都已不重要了。尽管他的上颚黏着面团,却不妨碍洋葱圈在齿间嘎吱作响。咬第四口的时候,他尝到了一种特别令人不快的味道,原来他咬到了抓三明治的皮手套,手套的气味在他咬第五口时涌上心头。
“后方有脉冲信号!”传话筒响起,“方位0-0-5,距离两千码。”
“左满舵。转0-0-5。”克劳斯说,左手依旧拿着三明治的残片。
一定是早些时候他们放跑的那艘潜艇,真是个极其执着的家伙。它已经经历了炮火的洗礼,还被投放了深水炸弹,现在居然还敢浮出水面,想加速再次超过船队。
舵手说:“把定0-0-5。”
“目标向东,”传话筒再次响起,“航向在变,目前0-8-5。方位0-0-6。0-0-7。”
“右舵快速转0-1-0。”克劳斯说道。
他再次遭遇到了几乎和以前一样的战术问题。“灰猎犬号”正向U型潜艇直冲过去。现在开火还是不开火?最好等到能够目视目标再开火,因为第一发齐射将成为U型潜艇下潜的信号。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对方很有可能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悄悄溜过去。
“舰长呼叫火控。‘不要开火。’”
克劳斯来到了舰桥翼台上,在寒风呼啸的寂静黑夜中,大声喊叫的举措让人觉得奇怪,更可笑的是,他生怕一海里外的U型潜艇会听到他的喊声。
“前方有潜艇。睁大你们的眼睛。”
一个不小心,他差点儿在结冰的甲板上失去平衡,抓住栏杆后,他才意识到戴着手套的手已经把吃得还剩一半的三明治碾得粉碎。他猜想现场一定一片狼藉,很庆幸黑夜能够帮他掩盖这一切。他在栏杆上蹭了蹭手。
“目标方位0-0-8。距离1-8-0-0。”
他们正在接近U型潜艇。
“舰间通话,长官。”华莱士提醒他说。
迪基、哈里和老鹰都在讲话,他们获得了大量的目标信号,船队前方正上演着一场激烈的龙争虎斗,而他还留在船队后面。当然,他也截获了目标信号,所以不能去帮他们。他们会不会看不起他呢?他倒不在乎个人得失,但他担心护航船只的团结会因此受损。
“屏幕很模糊,长官,”查理·科尔用传话筒说道——查理已经如往常一样,在关键时刻回到了海图舱。“但方位几乎是固定的。方位0-0-8,0-0-7。距离1-6-0-0,1-5-0-0。”
“灰猎犬号”扬起的舰艏波浪将首先被U型潜艇的瞭望哨察觉,他们会在黑暗中看到微弱的白浪,然后会再确认一遍。克劳斯努力发挥想象力,尽可能地猜测他们下一步会做什么。在看到“灰猎犬号”以前,他们会先看到其激起的舰艏波。在看到“灰猎犬号”的上层建筑以前,他们会粗略地估算舰船的航向,这几乎能够告诉对方他们想要知道的一切。如果是掉队的商船,它的航向必定是向东,而不是向北,而且航速——“灰猎犬号”目前的航速为十二节——会暴露“灰猎犬号”的其他秘密。“灰猎犬号”将被识别为敌人,潜艇里的喇叭将会响起,U型潜艇将在“灰猎犬号”的上层建筑出现以前下潜,抑或U型潜艇的监听装置早已识别出“灰猎犬号”螺旋桨特有的节拍。那么,作为应对,他能不能让“灰猎犬号”的航向向东偏移,速度降至八节?这招或许能够欺骗敌人,双方正相向而行,彼此快速靠近,突然转向的确能够出其不意,但这样做还有可能招来鱼雷,在急切的狩猎心态的驱使下,他实际上忘记了猎物还携带着致命的武器。他若有所思地揉了揉鼻子,这才想起刚刚被自己碾碎的三明治,他的鼻子还能嗅到蛋黄酱的味道。
“声呐报告信号出现,长官。方位0-0-5。距离不确定。”
“很好。”
这是一个巨大的、无法估量的收获。
“你那儿的方位改变了吗,查理?”
“是的,长官。”查理说。
看来,有希望利用更加精准的声呐校正雷达。
“距离1-3-0-0,方位约0-0-7。”
事实上,“灰猎犬号”能够如此靠近潜艇只可能表明,潜艇的侦测设备没有“灰猎犬号”这么灵敏,或者它的艇员不够警觉,又或许它的艇长是个胆大妄为的家伙。等他递交报告以后,海军情报部门又要为此忙活一场了。
“脉冲消失,长官!”查理说道,“是的。脉冲消失了。”
U型潜艇终于警觉了。
“声呐报告目标方位0-0-5。距离一千两百码。”
他们的声呐依然能够监测到潜艇,克劳斯拿起无线电,开始在作战线路上说话。
“这里是舰长。谁在负责声呐?”
“布什内尔,长官。还有曼农。”
他们都是二级无线电员,由埃利斯负责训练。“不是埃利斯值班?”
“不是,长官。”
“很好。”
他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想要召唤埃利斯,让他负责声呐,但最后还是作罢了。他们未来还有漫长的战斗,埃利斯的体力将成为重要的战斗储备。
“声呐报告强烈信号。方位0-0-0。距离一千码。”
又是一次捉迷藏游戏,他们又回到了围桌跑的游戏中,这次的关键是要让“灰猎犬号”出现在拦截U型潜艇的航线上。
“左舵快速转0-0-0。”克劳斯命令。
他只能暂且将舰艏对准目标信号,等待能够预判U型潜艇航向的报告出现。
“把定0-0-0。”
“很好。”
“声呐报告目标在正前方。距离八百码。”
现在,“灰猎犬号”正好位于潜艇尾部,潜艇肯定马上就会转弯,克劳斯暂不清楚它会向左转还是向右转。
“声呐报告目标在正前方。距离七百码。六百码。”
“它没有动,长官。”某人意想不到的声音传来,一定是庞德。
“谢谢。我也是这么想的。”
“声呐报告目标在正前方。距离五百码。”
潜艇是不是想悬停在冰冷的水层以蒙混过关?有这个可能,但更有可能是——
“声呐报告目标消失,长官。”
克劳斯逐渐强烈的怀疑终于被证实了:原来他们追踪的目标是气幕弹,而就在他们追赶气幕弹的同时,U型潜艇逃逸了。这次失败的原因并不是声呐太靠近目标以致无法有效监测,声呐最后一次报告时,敌我双方的距离还远没有达到侦测极限。
“声呐报告目标消失,长官。”
他们失败了。他完全被敌人愚弄了。不,还不算完全,多亏了这偶然发生的情况。如果气幕弹还能维持一段时间,再多释放五分钟的气泡,他很有可能就要投放深水炸弹了,甚至可能掉头回来再次投放,把弹药和时间都浪费在虚假的目标上。目标信号消失前,他的怀疑并没有及时让他醒悟过来。
“右标准舵。转0-8-0。”他厉声说,然后放下了传话筒。
“船队在哪里?”
“最近的船,方位0-8-9,距离四海里。”
“很好。”
“把定0-8-0。”
“很好。”
他必须向船队左翼靠拢,并再一次扫寻船队后方有无敌人。
“距离一海里时报告我。”
“遵命,长官。”
舰上人员步履匆忙,不断有昏暗的身影挤进操舵舱。八点了,到了换班的时间。当人处于忙碌状态、思想高度集中的时候,时间的流逝也变得飞快。“在你看来,千年如已过的昨日,又如夜间的一更。”(60)克劳斯身边出现一道身影,在黑暗中向他敬了个礼,然后开始说话,听声音像是哈伯特。
星期三。晚更——20:00—24:00
“报告到了,长官。航向0-8-0。标准速度,十二节。二级战备状态。没有未执行的命令。”
“舰值是谁?”
“卡林,长官。”
“很好。抓紧时间去睡一会儿,哈伯特先生。”
“遵命,长官。”
“卡林先生!”
“长官!”
克劳斯觉得,尽管卡林来舰桥报到前已经去海图舱了解了情况,但为了让他心里更有数,最好亲口把战术情况跟他再说一遍,有必要告诉他潜艇的假定位置和航向,还有再次拦截它的计划。如果待会儿他的注意力被其他事情分散,他很可能不得不让卡林指挥操舵。或许,他可能会结结实实地摔上一跤,不省人事,也有可能被流弹击中,不得不让卡林暂时接管全舰。
“你明白了吗?”克劳斯问道,他尽可能让自己的话简明扼要。
“明白,长官。”
卡林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积极情绪,也没有嗜血的渴望。卡林此刻恐怕正后悔自己选择了这么一个职业。是的,有称职的军官,自然就有不称职的。不过,查理·科尔的报告稍微让克劳斯放下了心。
“现在是第三和第四区队值更,长官。他们已吃饱喝足了。第一和第二区队也开始吃饭了。”
“谢谢你,副舰长。能麻烦你告诉他们,吃完饭以后回舱休息吗?”
“遵命,长官。那您自己呢,长官?”
“我不累。我现在还不能离开舰桥,但我希望刚才那些人能够在八点到十二点之间养精蓄锐。”
黎明前“灰猎犬号”要拉响全员战斗警报,第一区队和第二区队下一次的休息时间将因此缩短,所以现在必须尽可能睡上一觉。
“交给我吧,长官。但要是我不来点儿硬的,很多人都不会老老实实地躺下来。”
“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查理。”
“我试试,长官。”
“你自己也打个盹儿吧。”
“我试试,长官。”
“很好,谢谢你,副舰长。”
“谢谢您,长官。”
克劳斯瞥了一眼时钟,从他们掉头离开气幕弹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将近十五分钟,那地方现在距离他们三海里,但他们与船队的距离只缩短了不到一海里,再次回到船队前方还需要很长时间,局势紧迫。突然,他脑海里闪过一个主意,他已经等不及了。
“卡林先生,你来指挥。”
“遵命,长官。”
克劳斯戴上红色眼镜(61),快速顺着梯子来到下面,拉开玻璃纤维门帘。他的眼睛已完全习惯了黑暗,所以下来没多久就恢复了视力。他摸索着进去。人刚到位,铃声就响了,传话筒发出声响。
“舰长,长官!雷达脉冲,长官!”
是卡林,声音很急促,也很大,克劳斯甚至都能听出来他身在何处。延迟是不可避免的了,再回到操舵舱需要整整一分钟。他的第一个动作是呼叫海图舱。
“这里是舰长。”
“脉冲方位2-1-9。距离八千码。”
“很好。卡林先生,我来指挥操舵。航向?”
“0-8-0,长官。”
“右满舵。转1-7-0。再次向目标前进,卡林先生。”
“遵命,长官。”
卡林浪费了时间,“灰猎犬号”刚才几乎与潜艇背道而驰,他真不应该离开卡林,让他一个人坐镇指挥。
“把定1-7-0。”
“很好。”
“脉冲方位2-1-8到2-1-7。距离7-8-0-0。”
双方正在快速接近,但方位也在变。U型潜艇正越过“灰猎犬号”舰艏,企图再次赶超船队,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释放气幕弹以后,敌艇一定向右转了十二度,自认为脱离危险以后,又浮出了海面。现在,它与“灰猎犬号”相距四海里。上一次相会以后,他们一直在潜艇的艇艏右舷。“灰猎犬号”当时只需稍微改变一下航线,就可以用同样的方法在舰艏左舷截住它,但没想到它又及时发现了他们,安全地潜入了水中。或许从它后面悄悄摸上去效果会更好,因为艇尾的瞭望效果或许不像艇艏那么好。如果让潜艇混到自己和船队之间,船队就危险了,后果不堪设想。现在“灰猎犬号”距离它四海里。
“脉冲方位2-1-6。距离7-5-0-0。”
克劳斯闭上眼睛开始思考三角几何问题,闭上眼睛有助于他集中注意力。在这期间,他又听取了一个方位和距离报告。在操舵舱下面,他们能为他解决问题,但前提是他得把脑袋里的想法准确传达。这需要时间,否则他的命令可能会被误解。在下一个方位和距离报告送达之前,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他要让潜艇稍稍向前进入安全海域。思索完毕,他睁开眼睛,发出命令。
“左舵迅速转1-6-5。”
操舵的是麦克阿利斯特——他的好戏又要开始了。虽然克劳斯对舰值日官的能力存疑,但他的舵手很可靠,这点令人满意。
“卡林先生,我在设法躲到它的后面。”他说道。
“是——是的,长官。”
很奇怪,尽管战情并没有什么复杂之处,但卡林居然并不十分清楚;任何人只要过去半小时都在舰桥上,对战情都应该洞若观火才对。克劳斯开始意识到,并不是问题本身复杂,卡林的不清不楚是因为神经紧张。他太激动了,或者说太躁动了,又或许——可能吧——太害怕了,所以无法冷静地思考。克劳斯知道,这种人是存在的,他想起了自己早晨初见猎物时的紧张与兴奋,他自己的手也因为激动而颤抖不停,并且不止一次犯下了疏忽之错。卡林经历了此番磨砺后或许能有所长进,克劳斯想起了他今天早上想要拉响战斗警报的情形——或许这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了他想要摆脱舰值日官职责的焦虑。没有时间再多想卡林的事了。幸运的是,报告过来的距离和方位已经被克劳斯记在了脑袋里。
“目标航向和速度?”他向传话筒问道。
“航向0-8-5,速度十一节。只是近似值,长官。”
不论近似与否,都与他的估计如出一辙。
“照当前航线航行,我们会从哪里穿越它的航迹(62)?”
“在它后方一海里处。或许更远,但不到两海里,长官。”
“很好。”
这正是他想要达到的目的。虽然方位不恒定,双方的距离却在稳步缩减。现在,他又遇到了老问题:用舰炮还是用深水炸弹?炮火会发出耀眼的光芒,在这个关键时刻,他有没有必要牺牲宝贵的视线去赌一次命中?还是近距离射击,尽管海面波涛汹涌,距离也在迅速发生变化?他决定使用深水炸弹。
“值班鱼雷长。”
“到,先生。”
答话的是扬·桑德,中尉军衔。虽然他在老家和妻子闹了点儿矛盾,但关键时刻绝不马虎。
“准备近距离投放。我们将要高速向目标进发。引信设定为浅。”
“近距离投放。设定为浅。遵命,长官。”
克劳斯的最后一个命令其实还是在冒险。潜艇不需要多长时间就能下潜到足够深度,而在海面上发现有敌人突然向其发动袭击的潜艇必然会尽全力下潜。他孤注一掷地指望潜艇来不及深潜。如果设想成真且深水炸弹的引信设置为深,那么深弹就会在潜艇下方爆炸,无关痛痒。他希望深水炸弹能够在艇身附近爆炸。
他接通了无线电。
“值班轮机长。”
回答他的是伊普森,他还没有休息。
“这里是舰长。等会儿信号一到,请你马上提速到二十四节,轮机长。”
“二十四节。遵命,长官。海浪很高,长官。”
“是的。不过,我们只提速两三分钟,该让它热热身了,然后再回到标准速度。”
“遵命,长官。”
克劳斯该指挥瞭望哨了。他转向通信兵。
“舰长呼叫瞭望哨。‘我希望在下一次转向后,能够在正前方不远处目测到潜艇。请站稳了。’”
通信兵在克劳斯的监督下重复了一遍命令。
“瞭望哨回答‘遵命,长官’。”
“声呐进入待机状态。”
U型潜艇很可能会截获“灰猎犬号”的声呐脉冲。在接下来的一两分钟内,“灰猎犬号”将处于不设防状态,形同冒险,但不会持续很长时间。很快,提升后的航速就能保护它,还会让对方的声呐失效。脉冲信号停止后,舰船里安静得不可思议。
“目标方位0-8-7。距离2-4-0-0。”
“左满舵。转0-8-5。”
他考虑到了转弯时的提前量。
“目标方位0-8-5。距离2-5-0-0。”
正前方。
“所有引擎强速前进。航速二十四节。”
“所有引擎强速前进。轮机舱报告‘二十四节’,长官。”
“很好。”
时机已到。随着“灰猎犬号”开始加速,振动也在加剧。他走向右侧翼台,进入波涛咆哮的黑暗中。“灰猎犬号”的速度超出潜艇十三节,四五分钟以后,他就会见到潜艇。再过两分半,他们就能出现在潜艇正上方。如果潜艇准备充分,这些时间对于下潜来说是很充足的。但克劳斯的算盘是,只要自己不被立刻发现,而是从潜艇右后方超越,那么潜艇就来不及深潜或逃离。
“目标方位0-8-5。距离2-3-0-0。2-2-0-0。”
“灰猎犬号”正在加速,左舷舰艏撞击大海时,他听到了坠浪碰撞的声音,不由得心惊胆战。浪花狠狠地向他扑面袭来,“灰猎犬号”疯狂地跳了起来。如果螺旋桨蹿出水面,他或许要关闭一台涡轮机。
“距离两千码。1-9-0-0。”
他无法判断能见度,只能猜测还有半海里。
“1-8-0-0。1-7-0-0。”
他倒吸了一口气。不,那只是一个浪头,不是他要找的东西。他的双脚在湿滑的甲板上打滑,双手勉强握住了结冰的栏杆。他身子向前一倾,将双臂搭在望远镜方位仪(63)上,用腋窝夹住方位仪,固定住摇晃的身体。他本能地想要挺直身子,好像这么做能够将受限的视野往海天交界处扩展一样。
“1-1-0-0。一千码。”
“灰猎犬号”仍在剧烈摇晃,他能听到大海在主甲板下方沸腾、翻滚。
“前方潜艇!0-0-5!0-0-5!”
他在一处浪尖上看到了它,一个被漆黑夜色掩映的坚实物体。
“右舵!压舵!”
他又看到了。
“左舵!压舵!保持航向!”
“灰猎犬号”的舰艏正对着潜艇,它刚从一个波面俯冲下来,就又升到了前面另一处波浪上。克劳斯又看见了目标。航速每分钟四百码。不见了?他还不能确定。桑德就站在克劳斯旁边,之前他在湿滑的甲板上摔了两跤,此刻他的双臂正紧紧抱着栏杆柱。
“发射一号!发射二号!‘K炮’开火!”
“所有引擎标准速度前进。右标准舵。”
“灰猎犬号”舰艉投放的深水炸弹在波涛汹涌的黑色海水中爆炸,如同裹挟在雷云中的闪电。
“轮机舱回答:‘所有引擎标准速度前进。’长官。”
“很好。航海军士,喊出你的航向。”
“通过1-1-0。通过1-2-0。通过1-3-0。”
“灰猎犬号”开始倾斜,并且伴随航向和速度的变化而不可捉摸地颠簸着。
“通过1-6-0。通过1-7-0。”
“引信设置为深,桑德先生。宽散射角。”
“引信设置为深,宽散射角。遵命,长官。”
“准备。”
“遵命,长官。”
“通过2-1-0。通过2-2-0。”
“灰猎犬号”正在转身走完这个圆圈,准备使用深水炸弹攻击刚刚打击过的目标。
“恢复声呐搜索。”
“通过1-4-0。通过1-5-0。”
“声呐报告信号混乱,长官。”
“很好。”
不管怎么说,航速还是太快了,还要将“灰猎犬号”的涡旋以及深水炸弹的环绕旋涡考虑在内。
“通过1-8-0。通过1-9-0。”
风浪正在“灰猎犬号”的艉斜方向,它狂暴地拱起舰艉,“灰猎犬号”依然在海面进行螺旋运动。
“通过2-0-0。通过2-1-0。”
黑夜之中究竟在发生什么?U型潜艇的碎片浮出水面?或者“嘎吱”一声在海底断裂?绝望的幸存者在水中挣扎?一切皆有可能,但又不太可能。
“通过2-2-0。”
“声呐报告信号依旧混乱,长官。”
“很好。”
“通过2-3-0。”
克劳斯在脑海里想着“灰猎犬号”的旋转圆周,他计划与之前的航向保持平行,然后轰炸旁边的航道。只是他不知道,而且无法猜测,潜艇在潜水后会有何动作,以及遭遇深水炸弹后会做何反应。它可能已经转向了某一方向,也可能已潜到了极限范围内的某一深度——但是,它也有可能放开了胆子,下潜到更深的地方。
“深水炸弹设置完毕,长官。”
“很好。把定2-6-7。”
“把定2-6-7,长官。”
“很好。”
周围什么也看不见。
“航向2-6-7,长官。”
“很好。”
他还需要再等等。“但那等候耶和华的,必从新得力。”(64)
“声呐报告信号混乱。”
“很好。”
或许,寄希望于“灰猎犬号”完成圆周运动以后,海水和声呐能够尽快恢复正常的想法是不现实的。时机一定到了。
“就是现在,桑德先生。”
“发射一号!”桑德说道,“发射二号!”
水下又是一阵电闪雷鸣。白花花的水柱在“灰猎犬号”后方腾空而起。最后一次爆炸后,他等待了一分钟。
“左标准舵。转0-8-7。”
他打算再来一次平行扫射。
“深水散布面,桑德先生。”
“遵命,长官。”
“声呐报告信号混乱。”
“很好。”
“把定0-8-7,长官。”
“很好。桑德先生,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
就在上一个爆炸区域旁,一片椭圆形的爆炸区域再次形成。克劳斯曾在卡斯科湾的反潜学校上过课,曾经废寝忘食地阅读过无数机密小册子,消化英国在两年半的战争中所汲取的反潜战经验。为了琢磨应该如何有效地击沉一艘U型潜艇,数学家们已经倾尽才智和创造力。他们已经设计出了最灵敏的仪器,还研发出了最强大的武器,但是没有人能潜入潜艇指挥官的大脑以判断他下一次会向左转还是向右转,是下潜还是保持在浅水区域,也没有机器能够为驱逐舰舰长提供耐心、韧劲儿以及判断力。
“右标准舵。转2-6-7。再投放一次,桑德先生。”
“遵命,长官。”
“把定2-6-7,长官。”
“很好,桑德先生!”
“发射一号。”桑德说。
按照这种发射模式进行下去,“灰猎犬号”还需要执行最后一次扫荡。克劳斯的舵令是为了让“灰猎犬号”斜穿过轰炸区域,向北进发,然后回到东向,再转至西南方向,同时启动声呐,以便再次寻找到目标在水下的信号。然而,他听到的报告乏善可陈——未发现目标,未发现目标。舰船在黑暗中来回穿梭,与之前的有序相比,现在它显然是在漫无目的地穿梭。
“长官!”桑德和克劳斯站在舰桥翼台上,对着海面的黑暗望眼欲穿,风在他们身边猛烈地吹拂,寒冷刺骨。“长官——您闻到什么味道了吗?”
“味道?”克劳斯不解。
“是的,长官。”
克劳斯反复闻了闻,又嗅了嗅,寒风中的冷空气都被他吸进了鼻子里。在现在的条件下,他很难嗅到什么味道,心里越想找到反而越找不到,他禁不住想起了之前吃的生洋葱,但桑德肯定不是在说这个。
“现在没了,长官,”桑德说,“不,又有了。长官,我可以去问问卡林先生吗?”
“随便你。”
“卡林先生,你闻到什么味道了吗?”
卡林从操舵舱走了出来,站在他们旁边嗅了嗅。
“油?”他试探地说。
“正是我想说的,”桑德说道,“你还没有闻到吗,长官?”
油!这预示着潜艇至少遭受了重创。如果油量很大的话,比如有一大片油从海下涌出,一直漫延到周边一海里的海域,那么潜艇必定已覆灭了。克劳斯又闻了闻。他不能肯定——或者更准确地说,他几乎肯定自己什么也闻不到。
“我还是没闻到。”克劳斯说。
“瞭望哨!这里!”桑德招呼道,“你闻到油味了吗?”
“现在没有,长官。但刚才好像闻到了一点儿。”
“听到了吗,长官?”桑德说。
他们往浑黑的海面望去,但是在颠簸的舰桥上他们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在黑暗中,他们很难分辨海面上是否有油。
“我没有看到。”克劳斯说。
如果能够确定确实有燃油泄漏,那将带给他莫大的快感,但他不敢掉以轻心——克劳斯此番内心叩问并非是外在因素所迫,他完全是在下意识地抗拒任何好大喜功的反应,但是海军部对证据的高标准要求无疑对他产生了影响。
“我现在也闻不出来了,长官,”桑德说,“但从第一次闻到它到现在,我们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了。”
“不。”克劳斯说道,语气冷酷无情,因为他决心要把所有的感情都排除在争论之外。“我觉得这不值一提。”
“好的,长官。”桑德说。
克劳斯认为,这事不值得在报告中提及。写报告的时候,他不会为此浪费半个字。他不是那种证据不足就贪功报喜的人。“但要凡事察验,善美的要持守。”(65)然而,有时可能性往往是决定因素。
“我们走吧。”克劳斯说。
在权衡了一个又一个可能性以后,克劳斯觉得留在船队后方似乎不会有任何斩获了。那艘潜艇或许已经被击沉,总之它肯定在海面以下,也可能会在那里藏匿一段时间,然后被甩到足够远的地方,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对船队构成威胁。现在是“灰猎犬号”返回船队的最好时机,然后协同其他三艘护航舰继续斗争。克劳斯的那句“我们走吧”并不是在提建议,而是在宣布一个决定,他手下的军官不假思索地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你来指挥,卡林先生,”克劳斯说,“我想以最合适的速度绕过船队左翼。”
“遵命,长官,”卡林略想了一会儿继续说道,“长官,需要‘之’字形机动吗?”
“不需要。”克劳斯说。
他早就想对卡林发火了。在夜间以二十多节的速度航行,居然还谈什么“之”字形机动,简直荒谬!而卡林提及这个荒谬的问题恰恰证明了他还不能完全控制住自己的紧张,如果现在严厉训斥他,很可能会使他更加坐立难安。另一方面,如果让他负责相当简单的机动动作,由此带来的成功或许可以帮他重新树立信心,让他及早成为一名称职的军官。驱逐舰舰长的职责不仅包括摧毁性的“破”,也包括塑造性的“立”。
尽管委任卡林全权指挥是必要的,但克劳斯还不能离开舰桥。他必须尽可能表现得不经意,同时又可以在第一时间及时处理紧急情况。他走到舰间通话设备前,一只耳朵贴在听筒上,身体背对卡林,另一只耳朵竖起来听卡林下达指令。卡林表现正常,他呼叫海图舱规划航线,然后给出了必要的舵令,并且下令提速到二十节。
“乔治呼叫哈里。乔治呼叫迪基。乔治呼叫老鹰。”克劳斯在进行舰间通话。等到各舰回答后,他说道:“我要向左翼靠拢。哈里,请你避让。”
“遵命,长官。”
“我不觉得自己击沉了那艘潜艇,”他继续说,“但或许吓了它一跳。”
在卡斯科湾做反潜战讲座的英国军官很喜欢引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的一则故事,里面讲到两个步兵把衣服放进了一台新发明的除虱机里。
“怎么回事,”其中一个士兵检查了成果后一脸痛苦地说,“虱子还活着?”
“是啊,”另一个人说,“但我想,它们准被吓坏了。”
通常情况下,一艘U型潜艇和一艘驱逐舰相遇后,U型潜艇基本都安然无恙,只是或多或少会受些惊吓。如果想要净化被U型潜艇肆虐的海域,就必须大开杀戮。如果总让它们虎口逃生,就无法遏制U型潜艇艇长狂热的“团队精神”——更何况还有邓尼茨的铁腕在迫使他们继续战斗。
“我们在这儿才吓了一跳呢,长官。”舰间通话中传来诉苦声。
这句话里带有责备吗?克劳斯听后心里一紧。没有人能比他本人更敏锐地意识到他们的感受,对于自己下辖的那些护航舰舰长而言,尽管自己比他们年长将近二十岁,但他们都有两年半的作战经验,只因少校袖章上的“两杠半”抵不过中校的“三道杠”,所以被划归到了从未经历过炮火洗礼的他手下,或许这让他们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是,运输船队必须出航,盟军必须拼凑出一支护航队伍,而他恰好是其中的高级军官,责无旁贷。幸运的是,他们并不知道克劳斯心里的愤愤不平,“能力胜任,衔职不变”——表面无关痛痒,实际字字诛心——的评价跟随了他很久,并因此两次错过晋升,直到1941年海军扩军,他才被破格授予中校军衔。
他们能够意识到的是,今天的两次关键时刻,他们的指挥官都消失在了船队后方。事实上,克劳斯两次都是不得已而为之,“灰猎犬号”不仅必须出面应对,而且也是符合当时情况的最佳执行者,但他们或许看得没有这么明白。或许,有人还会交头接耳地说他们的指挥官缺乏经验——内容甚至更加不堪入耳。一想到这些,不免让人心生痛苦——可怕的痛苦,也让人出离愤怒。克劳斯就很可能会因此勃然大怒,但他肩上的职责告诉他不能这么做。“不轻易发怒的,胜过勇士;治服己心的,强如取城。”(66)他的职责就是保持镇定,语气平和,吐字清晰,丝毫不能流露内心感情。
“我在你们后方六海里处,”他说道,“半小时后会合。我走左翼。结束。”
他心里五味杂陈,从舰间通话设备前转回过身,表情有些可怕。刚才那句话他们或许说得很轻松,却叫人心里恼火。
“我想,卡林先生,”他说道,他不得不再次表现得漠不关心、心平气和,“至少还能再提速几节。试试看。”
“遵命,长官。”
他又饥又渴,现在正是吃饭和喝水的理想时刻。他不知道那个受命再送一壶咖啡的传令兵干什么去了——他只知道自己没有尝到一口。他最后一次喝的是咖啡壶里冰冷的残渣。现在他又饿又渴,却没有丝毫食欲,因为他实在太累了,一想起食物反而让他作呕。然而,如果要胜任肩上的职责,他就应该吃喝些东西。
“传令兵!”
“到,长官。”
“到军官起居室去。我要一壶咖啡和一个三明治,不要放洋葱。一定要记得告诉那个勤杂兵,不然他又会放乱七八糟的东西进去。你在旁边等,然后亲自送上来。”
“遵命,长官。”
他之所以不让放洋葱,是因为如果还有机会嗅到漏油的话,他想亲自验证一番。或许,他该去趟厕所了,尽管他还不急。不,正因为不急,最好不要丢下卡林一个人指挥。航海军士正伏在桌子上,在红色手电筒的照射下凑合着写航海日志。这份日志恐怕会不尽如人意,因为“灰猎犬号”之前长期处于颠簸中,所以轮机舱的准点报告还没有送达,但他依然在快速而潦草地做着记录。这时,船上响起了喧闹声和嘈杂声,还有上下梯子的咔嗒声。克劳斯意识到,航海军士之所以动作迅速,是因为他要交接班了。昏暗的人影挤进了操舵舱,又到换班时间了。船队又向安全的彼岸驶近了三十海里。
星期四。午夜更——24:00—04:00
“你做得很好,麦克阿利斯特,”舵手交接班以后,克劳斯说道,“干得好。”
“谢谢您,长官。”
有麦克阿利斯特掌舵,“灰猎犬号”径直对准了U型潜艇的航迹。
卡林在黑暗中敬了个礼,报告自己值班完毕。他说了几句官话(虽然冠冕堂皇,但字字重要),表现得很淡定。
“轮到奈斯特龙先生做舰值了,长官。”卡林总结陈词。
“谢谢你,卡林先生。很好。”
克劳斯语气平和,没有丝毫的不自然,这点很不简单。
“舰长,劳驾,长官。我给您带咖啡来了。”
对方的声音就像在讨饶。传令兵端着托盘上了四次梯子,中途还要忍受“灰猎犬号”的颠簸以及熙熙攘攘的交接人群,好不容易才来到了拥挤不堪的操舵舱,和往常一样,这里最适合放托盘的地方是戒备最森严的海图桌。
“放桌上吧,”克劳斯说,“航海军士,挪挪地方。谢谢你,传令兵。”
克劳斯差遣传令兵递送咖啡的时机很微妙,传令兵因此晚下班了整整十分钟。传令兵只能自认倒霉,但克劳斯也在反省,如果他注意到了时间,或许他会一直等到交接班结束再派人送咖啡。克劳斯脱下右手手套,将其夹在左腋下,他的手很冷,但他还是充分利用了双手。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在黑暗中摸索了一番,然后开始啜饮。尽管从军官起居室上来有一段路程,但是咖啡依旧滚烫,还不能喝。不过浓郁的味道和气味足以重启克劳斯的消化系统。他渴望那杯咖啡,他习惯每天喝八大杯咖啡,并且总是惭愧地忘记自我告诫,感觉自己就像个依赖咖啡的瘾君子。
等待咖啡冷却时,他咬了一口三明治。这次没有洋葱,只有面包、冷腌牛肉和蛋黄酱,他发现自己正像暗夜孤狼般在疯狂地咀嚼和吞咽。在连续十六个小时的不间断活动中,他只吃过半个三明治。眼下这个三明治两三口就被他消灭干净了,克劳斯舔了舔沾在手指上的蛋黄酱,然后目光落在了咖啡上。咖啡已经够凉了——只比大多数人偏好的温度微热一点儿,他直接一饮而尽,甚至嘴巴还没来得及离开杯子边缘,就又急不可耐地给自己倒了一杯。他呷了一口,“灰猎犬号”的纵摇幅度相当大,而且颠簸得很厉害,他却能在黑暗中端平杯子,即使一次意想不到的踉跄也没有让他失去平衡。趁着“灰猎犬号”向上爬升,他快速喝了口咖啡,上嘴唇几乎抬到了鼻子的高度,咖啡甚至流到了下巴上,但他还是喝完了杯子里的所有咖啡。他在黑暗中摸索着寻找水壶,希望里面还有第三杯。不过,已经没有了——从来没有,正如他猜想的一样,壶底的残余从来不够一杯。
他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要不要再派人送一壶上来,但他还是搁置了这一冲动。他不会误入歧途,也不会自我放纵。咖啡喝得足够多以后,他还是能够克制自己的。他开始用餐时迫不及待地拂去了托盘上的餐巾,现在却找不到了,手帕也在衣服的某个地方摸不着,他索性用手背擦了擦嘴,反正没人能看见他,然后戴上了手套。他不受打扰地又吃又喝,食物和饮料让他的精神为之一振,一时的沮丧消失得无影无踪。然而,刚起身离开桌子,他就感受到了腿部的疲劳——这是他第一次注意到。他第一时间就决定不去在意,他已经在颠簸的甲板上一连站了足足十六个小时,换作以往,他恐怕早就受不住了,但他还有职责需要履行,日日夜夜的任务是无止境的。
“屏幕上能看到什么?”他用传话筒向下询问。
下面的人给了他距离和方位。运输船队在距“灰猎犬号”右舷半海里的地方,但是肉眼看不见它,而他们前方三海里处有一处脉冲信号。
“那是英国护卫舰,长官。”
“很好。”
“屏幕很模糊,长官。信号也在跳。”
“很好。”
克劳斯来到舰间通话设备前。
“乔治呼叫哈里。听见了吗?”
“哈里呼叫乔治。我听见了。强度三。”
“你舰在我舰0-8-0方位。你能在屏幕上看到我舰吗?”
“是的,能看到,方位2-6-2,距离三海里半。”
“很好,我会从你舰的舰艉穿过去。我会降低速度并开启声呐搜索。”
“遵命,长官。”
他放下了听筒。
“奈斯特龙先生,降至标准速度。开启声呐搜索。”
“遵命,长官。”
“请规划一条从‘詹姆斯号’和‘维克托号’舰艉穿越的航线,不要影响船队的正常航行。”
“遵命,长官。”
腿部的疲惫和不适再次出现,克劳斯相当恼火,现在还不是劳累的时候。他忧心忡忡地意识到,尽管刚吃了一顿饱饭,但心里的沮丧只是暂时消失了而已。他之所以知道这一点,是因为他突然毫无征兆地想起了有关伊芙琳的痛苦回忆——伊芙琳和她那从圣地亚哥来的年轻英俊的黑发律师。在大西洋上,在这漆黑的夜晚,这是一个可怕的想法,如同海浪一般在看不见的海面涌来涌去,起起伏伏。他认为伊芙琳有理由对他心生厌倦。他这个人沉闷、乏味,而且他还和她大吵了一架。他本来不应该这么做,但又不可避免,因为她憎恨他在舰船上度过的每一分每一秒,她就是没办法理解他——这是他无法解释而犯下的过错。如果换成一个更聪明的男人,就应该主动让她理解自己的感受和冲动。那已是三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回想起来还似以往一样痛苦。
一想到这件事,他就如同又亲身经历了一遍一样糟糕。“能力胜任,衔职不变”——这种糖衣炮弹般的评价对他有重要意义,在伊芙琳心中却不值一提。他脑海中闪过无数的争吵,然后是伊芙琳和律师好上的消息所带来的可怕痛楚,这份伤痛和以往一样让他撕心裂肺,远胜克劳斯所经历的所有肉体折磨。他们的婚姻维持了两年,却只有一个月的幸福时光——让人害羞的幸福。伊芙琳发现自己嫁给了一个每天夜以继日都要双膝跪地祈祷的虔诚信徒,她感到很惊讶,同时又觉得有趣。对于丈夫不愿意把某些烦琐无聊的责任丢给副舰长,自己好参加聚会一事,她也感到不可思议,继而大为光火。这些事情的确有点儿火上浇油。
克劳斯试图摆脱这些回忆,他没有足够的自我分析意识,没有想到这是典型的午夜抑郁症状——从午夜到次日凌晨四点,人体机能处于低潮期,容易被心中的遗憾和渴望乘虚而入。他在和这种情绪做斗争。正因为那个黑发律师,他才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风起云涌的大西洋上。他主动请求前往大西洋沿岸服役,他不想在圣地亚哥或科罗拉多再见到伊芙琳,也不想听那些捕风捉影的流言蜚语。然而,如果没有那个律师,或许克劳斯已经随自己的战友一起葬身珍珠港了。
这倒像是事情积极的一面,只是克劳斯不这么想。这种黑色的情绪一部分是由类似战争这样的紧张局势造成的。克劳斯和许多优秀的战士一样,在战斗中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刺激,一种类似于兴奋的东西。但现在,在这个相对安静的时刻,他要连本带利地偿还。更为痛苦的是,这是他第一次经历这种情绪。无尽的悲伤将他团团围住,如同深邃的黑夜难以逾越,他站在舰桥上一边苦苦地想着伊芙琳和她的律师,一边渴望月光降临,希求能以某种不可能的方式,让自己的婚姻既有刻骨铭心的经历,也有白玉无瑕的纯粹。声呐砰砰作响,似乎在哀悼他的幸福婚姻已不复存在。
“老鹰呼叫,长官。”奈斯特龙说完,克劳斯走了过去。
“老鹰呼叫乔治!老鹰呼叫乔治!”
这个英国人的声音很急。
“乔治呼叫老鹰。请讲。”
“我舰收到信号,方位0-5-0。我们正试图查清。”
“我舰也将前往。距离?”
“非常遥远。”
“很好。”
克劳斯的悲伤情绪消失了,不仅消失了,还被遗忘了,仿佛从没有出现过。他呼叫下面的海图舱规划航线。
“现在由我指挥,奈斯特龙先生。”
“遵命,长官。”
“迪基呼叫乔治。迪基呼叫乔治!”
他刚传达完新航线,舰间通话又开始召唤他。
“我们也发现了目标。距离很远,方位9-7。还发现了一处脉冲,方位1-0-1,距离十二海里。”
“很好。协助完老鹰后,我会过去帮你。”
“乔治!乔治!”另一个声音闯入了通话线路。“这里是哈里。听见了吗?”
“乔治呼叫哈里。我能听见。”
“我们发现一处脉冲。距离十二海里,方位0-2-4。”
“很好。”对方可不止想听到“很好”二字。“我会尽快派遣老鹰协助你。”
新一轮袭击即将到来,或许这次具有决定性的意义。敌人这次瞅准了时机,因为午夜更刚过去一半,人的活力和警觉性在最暗的夜间处于最低点。
“老鹰呼叫乔治。目标转向。看起来要向你那边走。”
“很好。”
“声呐报告发现目标,长官。距离远,方位0-9-0。”
“很好。”
目标几乎就在“灰猎犬号”的正前方,还没有改变航向的意图。
“老鹰呼叫乔治。目标方位2-7-1。距离一海里。”
“它在我0-9-0方位,远距信号。”
“0-9-0,距离远。明白,长官。我们正转向它后方。”
“我将转0-8-5。”
“0-8-5。明白,长官。”
如果不这样,两艘舰船就会在相距不到两海里的情况下摸黑撞向对方。
“左舵快速转0-8-5。”
“左舵快速转0-8-5,长官。把定0-8-5。”
“声呐报告前方发现信号,方位不定。上行多普勒。”
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在传递报告的那一刻,U型潜艇和“灰猎犬号”几乎是在笔直地向彼此行进。
“老鹰呼叫乔治。目标还在转向,方位2-7-6,距离1-5-0-0,我舰仍然在追。”
“我暂时保持航向。”
两艘舰船如同在黑暗中靠拢的舞伴,潜艇或许会画完这个圆,或许会从中折返,写下一个“S”。目前的问题是,要么拦截潜艇,要么将它重新逼回 “维克托号”所在的位置,但不管选择哪一种,都要避免撞船,不能干扰友方。
“迪基呼叫乔治!我在进攻。”
加拿大人的声音插了进来。
“很好。”
这情形就像一个马戏团的杂耍艺人同时往空中抛了三个球。
“声呐报告目标方位0-8-7,距离一海里,无多普勒效应。”
“谁在负责声呐?”
“埃利斯,长官。”通信兵回答。
很好,这次他们或许没那么容易被气幕弹欺骗了。
“老鹰呼叫乔治。看来它又要掉头了。”
“很好。我将保持航向。”
“声呐报告远处有爆炸,长官。”
“很好。”
那是迪基的深水炸弹。
“声呐报告目标在正前方,强上行多普勒,距离一千五百码。”
“很好。乔治呼叫老鹰。它又向右朝我过来了,保持距离。”
“老鹰呼叫乔治。明白,长官。”
那个英国人的声音又冷又稳,没有一丝狩猎时的兴奋。
“老鹰呼叫乔治。我舰航向0-1-0。”
“维克托号”现在正好处于U型潜艇的尾部,并且准备在U型潜艇向右转时进行拦截。
“声呐报告目标在正前方。强上行多普勒。距离一千两百码。”
显然,U型潜艇还没有觉察到“灰猎犬号”。它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躲避“维克托号”上,或许它的监听装置因为“维克托号”的靠近而受到了干扰,或许因为U型潜艇正和“灰猎犬号”头对头驶向彼此,所以他们的设备失效了。
“声呐报告信号混杂,长官。大约在正前方。无多普勒。距离约一千一百码。”
“很好。”
U型潜艇现在肯定意识到“灰猎犬号”的存在了,正想办法应对。
“声呐报告目标在正前方。是气幕弹,长官。距离一千码。”
潜艇释放了气幕弹,埃利斯察觉到了,但这枚向外释放无数泡泡的气幕弹使“灰猎犬号”无法确定U型潜艇的新航线。
“声呐报告疑似目标方位0-9-2,距离一千一百码。气幕弹依旧在正前方。”
也就是说,U型潜艇最有可能向左改变航向,那是它最好的机会。多亏了气幕弹,它拉长了潜艇与“灰猎犬号”的距离——抢占了“灰猎犬号”的先手优势。
“右标准舵。转1-0-0。乔治呼叫老鹰。目标似乎已向左改变航线并释放了气幕弹。我正向右改变航向。1-0-0。”
“1-0-0。明白,长官。”
“声呐报告信号混杂,长官,在左舷舰艏方向。”
在“灰猎犬号”转向的同时,信号很可能飘忽不定。
“老鹰呼叫乔治。我们只收到了气幕弹的信号,长官。没有发现其他目标。”
“很好。”
潜艇目前在“灰猎犬号”和“维克托号”之间,虽然以它们各自的航线来看,它们会迅速驶离潜艇,但直到形势明朗之前,这或许是最好的安排。
“声呐报告模糊信号,方位0-8-5。距离一千两百码。听上去像气幕弹。”
毫无疑问是气幕弹,但是他们很难想象这个潜艇在做什么。一次突然的深度变化可能会让形势更加难以捉摸。尽管“灰猎犬号”和“维克托号”正从U型潜艇最后的已知位置分散,但最好咬牙坚持下去。
“声呐报告目标方位0-8-0。距离一千三百码。信号弱。”
距离太远了。
“左舵迅速转0-9-0。乔治呼叫老鹰。我正向左转向,航向0-9-0。”
“航向0-9-0。明白,长官。”
“把定0-9-0。”
“很好。”
“声呐报告有微弱的附加信号,距离不定,方位3-5-0。”
3-5-0?“灰猎犬号”舰艉正横方位?
“乔治呼叫老鹰。你能在我3-5-0方位探测到信号吗?范围不定。”
“我试试,长官。3-5-0。”
真是诡异,但说到底,蒙住双眼探索敌人在水下的踪迹本身就容易产生出人意料的结果。
“老鹰呼叫乔治!老鹰呼叫乔治!我们有发现。非常微弱。在我舰2-2-0方向。”
“跟过去,快。”
潜艇也在“维克托号”的舰艉正横方向。现在,潜艇更靠近运输船队,也更有可能借助船队螺旋桨的噪声为自己庇护。潜艇几乎逃离了危险区域,而两艘驱逐舰还在打转。潜艇又彻彻底底戏弄了他们一次。克劳斯很难想象它是怎么做到的。或许,它释放了两枚气幕弹,然后在他们中间急转弯,利用与之前大不相同的深度逃之夭夭。“维克托号”转向比“灰猎犬号”更方便,最好先派遣它前去追踪目标,同时自己完成转向,从外围跟进。
“右标准舵。转2-6-0。”
“灰猎犬号”转了个弯,陷在波谷里颠簸,绕着艉斜浪(67)盘旋,狩猎又开始了。驱逐舰绕了一圈又一圈,追逐微弱的目标信号,在黑暗中躲着友军。“维克托号”刚从船队驶向U型潜艇,“灰猎犬号”在悬停时错过了目标,“维克托号”则在折返时错过了目标。然后,信号又靠近了。“维克托号”和“灰猎犬号”投放的深水炸弹在月黑风高的夜晚隆隆作响,刹那间照亮了深不可测的深渊,巨响让声呐暂时失去了作用,众人只能焦急地等待声呐搜索的恢复。两艘舰船的方位和航线交互改变,时而近,时而远,不停地绕圆圈和转向。U型潜艇的艇长狡黠如狐。“灰猎犬号”的后甲板毫无防备地在大海中转向时,海浪从低矮的干舷(68)涌了进来,大海也在猛烈地撞击其前桅。狩猎,狩猎,每一处细节都决定着成败,只有保持头脑清醒,才能根据模糊的数据快速推断。“詹姆斯号”和“道奇号”突然传来了报告,虽然它们在侧翼进行战斗,但克劳斯也必须对它们的情况了如指掌。“左舵。”“右舵。”航海军士重复着舵令。当“维克托号”出人意料地转向时,克劳斯还要撤销命令。这是在和死神进行劳神游戏,但每一刻他们都神经紧绷,丝毫不觉得沉闷。
“右标准舵。转0-4-0。”
“右标准舵——”
“声呐报告有鱼雷发射,长官。”
通信兵打断了航海军士的重复,操舵舱里的紧张气氛陡然上升,简直到了极限。
“乔治呼叫老鹰。有鱼雷发射。”
“我们听到了,长官。”
“把定0-4-0。”航海军士说。操舵舱有操舵舱的纪律。
鱼雷。猎物亮出了自己的锋利毒牙,向猎人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
“声呐报告鱼雷的声音逐渐消失。”通信兵报告。
那么,鱼雷不是冲“灰猎犬号”来的。考虑到“灰猎犬号”不断改变的方位和它与目标的距离,克劳斯原本认为它很有可能是冲“灰猎犬号”来的。
“老鹰呼叫乔治。我们正在转向。”英国联络官比平时更加不动声色。“把定0-7-0。0-8-0。”
克劳斯凝视着窗外的黑夜,在那里,鱼雷正以五十节的速度向“维克托号”飞驰而去。五秒钟之后,他就可能看到一处火光和引爆火焰。潜艇并不会频繁地向护航舰发射鱼雷,因为护航舰目标太小,难以命中,而且吃水太浅。或许,邓尼茨还下过严格的命令,每艘U型潜艇都应尽最大努力将所携的所有二十二枚鱼雷消耗在货船上。
“声呐报告——”
“老鹰呼叫乔治。鱼雷躲过去了,长官。”
“很好。”他这番不动声色的回答和英国人相比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行,这个架子可摆不得,不妨说些促进团结的话来提振士气。“谢天谢地。我刚才还担心你们呢。”
“噢,我们能照顾好自己,长官。不过,还是要感谢您。”
宝贵的时间不能浪费在寒暄礼仪上。只要U型潜艇还在试图突破包围,他们就没有多余的时间。克劳斯再次回到了舰间通话设备前,他先回头向舵手下达了命令,然后说道:“我们从0-8-0过来。”
“0-8-0。明白,长官。我们向右规避。”
“维克托号”的这次强行转弯把搜索圈几乎拉伸到了极限——或许潜艇已经发射鱼雷的事实对它来说反而是种释然,潜艇或许并没有对命中目标抱太大希望。他们有必要缩小圈子,步步紧逼,继续竞赛,像往常那样,一艘驱逐舰尝试靠近,另一艘转向拦截,两艘舰船都准备好跟随深海变化莫测的一个小小动作而相互交换角色——这些都是孤注一掷的机动,是几年之前海军上将在“模拟战时条件”的和平演习中难以周全考虑的战情。左舵。右舵。深水散布面。雷鸣、风暴,还有紧张感。“詹姆斯号”在船队左翼发射了照明弹,瞭望哨报告在那个方向发现舰炮开火,声呐报告“道奇号”在右侧远方释放的深水炸弹已经爆炸,运输船队正在漆黑之中船头朝东地向着无限遥远的安全彼岸艰难航进。
星期四。早更——04:00—08:00
“灰猎犬号”刚刚在新航线上把定,奈斯特龙就前来报告了。
“报告执勤结束,长官——”
午夜更结束了,他们又航行了三十海里。四个小时,一半在痛苦中度过,一半在孤注一掷的迫切留意中度过。
“很好,奈斯特龙先生,去休息一下吧。”
“明白,长官。”
休息?这个字眼儿倒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的双腿痛得让人发狂,肌肉在精神高度紧张的状态下不知不觉地绷紧,像腿部关节一样,只要他一想,就会引发剧烈的疼痛。他僵硬地挪步至操舵舱右侧角落的舰长凳。他从来没有坐过这张凳子,只要在海上,他就有一套理论,认为舰长不应该坐下来——这个理论符合另一个理论,即所有的自我放纵都是不可托付信任的证明,但理论很容易在实际应用中遭受摒弃。坐下的那一刻,他可以既痛苦又快慰地呻吟一声,但他没这么做——“右标准舵。转0-8-7。”
他一坐下来,就迫切感觉自己有必要再去趟厕所,而且内心又产生了一壶接一壶地痛饮热咖啡、畅快淋漓地将其浇灌到喉咙里的冲动。但他们正在快速接近目标信号,正在以秒计算时间,他必须强迫疲倦的大脑清晰思考,尽力猜测U型潜艇艇长下一步的行动,因为越来越近的距离会中断信号联系。
“庞德先生!”
“发射一号。发射二号。‘K炮’开火。”
水下又是一阵雷鸣电闪,“灰猎犬号”的指挥官又一次当机立断,迅速下达了舵令。
“声呐报告信号混乱,长官。”
“很好。哈伯特先生,你来指挥操舵。”
“遵命,长官。”
他挪动着几乎没有休息过的双腿艰难地走下梯子,头上已经戴好了红色眼镜,向厕所走去。回来爬梯子时,他的双腿有些不听使唤,不得不用手分担部分体重,一个梯级接一个梯级地往上爬。
克劳斯离开舰桥的时间虽然短暂,却能够让他暂时抛开眼前追逐的潜艇信号,有空思考其他问题。抵达梯子顶部时,他发出了命令,刚回到操舵舱就听到全舰响起了广播。
“请注意。请注意。此次值更将不再拉响例行战斗警报,如果警报响起,说明那不是演习。不需要值更的人员将有整四个小时的休息时间,除非发生紧急情况。”
克劳斯对自己的这个决定非常满意。他整天都在和敌人斗智斗勇,大部分时间他都挺了过来,没有拉响战斗警报。如果依照惯例,每天在黎明前一小时拉响战斗警报,将缩短士兵的休息时间,对整个舰船来说是没有必要的。二级战备已经足够令人紧张了。“灰猎犬号”装配了新型武器和新型仪器,随之而来的额外人手让原本有限的住宿条件变得极度紧张。不仅如此,训练有素的精干力量也不足以供应二级战备下的三个值更班次——即使找得到人手,克劳斯也不知道该如何保障他们的睡眠条件和饮食条件。精干力量的短缺让他不得不将全舰人员拆分为四个区队,并且采取二级战备下的例行轮班制度。他不想给船员增添额外的负担,他想让他们尽可能多地休息。相比而言,他手下的军官更加幸运。他们中大多数人都是“做四休八”——执勤四小时,休息八小时。不仅如此,他们还不受例行战斗警报的叨扰。
克劳斯上下一趟梯子才做出了这个决定,再次进入操舵舱时,他已经准备好接手处理眼前的问题了。他摘下红色眼镜,这是一种象征性的行为,表示他将注意力从舰船之内转移到了舰船之外。
“声呐报告有不确定信号,距离不定,大致方位2-3-1。”
“这是我下去以后第一次接触信号吗,哈伯特先生?”
“是的,长官。”
“‘维克托号’在哪儿?”
哈伯特告诉了他。在三分钟内,战况似乎已经缓慢地回归正轨。
“哈伯特先生,我来指挥。”
“遵命,长官。”
“右满舵。转1-6-2。”
“右满舵。转1-6-2,长官。”
他又回到了狩猎中。
“把定1-6-2了,长官。”
“老鹰呼叫乔治。我正从9-7接近。”
“很好。”
这场追逐已经持续了三个小时,虽然他们没有伤到潜艇,但至少已设法阻止它攻击船队,迫使它远离船队边缘。就猎杀潜艇而言,三个小时并不算长,英国海军保持的记录是二十四个多小时。与此同时,被克劳斯紧咬不放的潜艇一直在大量消耗自己的电力储备,并且大部分时间都保持在整整六节的航速,只是间或鬼鬼祟祟地降速至三节或静止不动。虽然此时它的氧气储备尚且充足,但U型潜艇艇长一定对电力储备有所顾虑。就算第一次被发现时,潜艇刚刚完成下潜(这的确最有可能),以满打满算的氧气储备和电力储备投入战斗,情况也不会有所改观。
然而,潜艇艇长的所有顾虑——两艘驱逐舰的追逐、深水炸弹的攻击、电力的消耗——加起来也无法同克劳斯的顾虑相提并论。虽然克劳斯已经把敌人驱赶到侧翼,但如此一来,运输船队的前方将门户大开。“道奇号”和“詹姆斯号”也忙得不可开交,从它们“忙里偷闲”的报告就能洞见端倪。潜伏的敌人发现这处弱点只是时间问题。用两艘驱逐舰和两艘护卫舰为整个偌大的船队提供保护不仅任务艰巨,而且近乎不可能,尤其他们面对的敌人不仅领导能力出众,战斗意志还十分坚决。趁着发射深水炸弹的闲暇时刻(在二十小时的激战中,“灰猎犬号”和克劳斯堪称“身经百战”,因此连发射深水炸弹的间隙都可算作短暂的闲暇),克劳斯构想出了理想的护卫舰队蓝图——添置三艘护卫舰保护船队前方,“灰猎犬号”和“维克托号”便能腾出手充当追击部队;再添置三艘护卫舰和两艘驱逐舰增援“道奇号”和“詹姆斯号”——护卫舰掩护后方,驱逐舰用作追击部队。也就是说,要想很好地完成护航任务,一共需要八艘护卫舰和四艘驱逐舰,而且还要有空中掩护——空中掩护的想法像火箭一样在克劳斯疲惫的大脑中腾空出现。他听说美国国内正在建造小型航空母舰,如果舰队能配置携带雷达装置的飞机,准能让“狼群”应接不暇。美国、英国和加拿大正在夜以继日地快速建造护卫舰、驱逐舰和小型航母——报纸和机密小册子都向他做了保证。他推测,大约一年左右,这些构想就能成为现实,运输船队也将得到更好的保护。与此同时,他也有责任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不惜一切代价,艰苦奋斗,完成任务,直至胜利。“各人的工程必然显露。”(69)
“右满舵。转0-7-2。”克劳斯说。
“乔治呼叫老鹰。我将在你发动完下一次袭击后穿越你舰尾浪。”
克劳斯已忘记坐下休息,但他的双腿没有忘记。当他从舰间通话设备前退回去时,他的双腿用恶狠狠的疼痛提醒他坐回凳子上,把腿叉开。毕竟,室内一片黑暗,操舵舱里的人几乎看不到他们的舰长双腿像簸箕一样展开,懒洋洋地坐着。坐下来休息是他对自己的一种妥协,他承认这是必要的,只是仍有顾虑,不知道此举会对作战纪律和“团队精神”产生什么影响,毕竟他治军严明,如果他的手下看到自己的长官几乎找不到什么借口就放纵自我,心里会做何感想?
“舰艉瞭望哨报告发现船队失火,长官。”通信兵说道。
克劳斯又站了起来,几乎来不及想这或许是他放纵自我的报应。他看到了,火光冲天,熊熊烈焰照耀夜空,耀眼的红光不仅照亮了一艘船的上层建筑,还使另一艘船的上层建筑也隐约显现出轮廓。他的观察结论是,火是由鱼雷爆炸引起的,从时间差上判断,这一次发射不是针对多个目标的“散射”。U型潜艇总是习惯接连不断地打击一个又一个目标。
“声呐报告接触方位0-7-7。”通信兵说。
“灰猎犬号”和“维克托号”正在与一艘U型潜艇斗智斗勇,任何时候,舰长的一个错误举动都可能意味着毁灭。在克劳斯身后,有人在漆黑的夜晚死去,他们是敌人冷血却又精准的射击的受害者。他不得不做出抉择,这是他经历过的最痛苦的时刻,比听到伊芙琳的消息更痛苦。他不得不离开,任身后那些人死去。
“深弹已投放。”舰间通话中有人在讲话。
如果放弃眼下的狩猎,他并不能保证自己能够找到另一艘U型潜艇。事实上,可能性微乎其微。而那艘U型潜艇已经让他们遭受了打击,短时间内不会对船队构成威胁。
“声呐报告接触受到干扰。”通信兵说道——因为“维克托号”的深水炸弹爆炸了。
或许他能救几条人命,也许吧,但是天色昏黑,船队秩序混乱,如果他回头救人,势必会让自己的舰船陷入极度危险的境地。
“我正向左转。”“维克托号”说道。
“很好。”
那艘U型潜艇已经给船队造成了损害,短时间内不会危害四方了,因为它需要重新装填鱼雷。克劳斯一想到此时此刻自己竟然在这个念头中寻求安慰,顿时觉得自己受了奇耻大辱,怒火中烧。好战的冲动和受到愚弄的怒火一齐涌上心头,他巴不得不顾一切,疯狂地向目标进击。他感觉自己已血脉偾张。如果不是二十四年来养成的纪律精神,恐怕他早已失去所有耐心,恼羞成怒了。这份纪律感或许是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教给他的,或许源于童年时他深爱的父亲的言传身教。他强迫自己冷静思考,一如既往。
“声呐报告接触方位0-6-8。”
“快速向左转0-6-4。乔治呼叫老鹰。我舰向左拦截。”
他身后有人在死去,那是他理应保护的人。他必须要做的是迅速且准确地在头脑中解决小小的三角问题,接着冷静地下达命令,然后明智地发布信息,并且像昨天那样准确而迅速地预测U型潜艇下潜的运动踪迹。他必须化身为没有感情的机器,同时还必须是不知疲倦的机器。华盛顿和伦敦政府或许认为他有可能失败而归,但他必须成为一台不受他们影响的机器。
“声呐报告接触方位0-6-6,距离一千码,”通信兵说,“但听起来像是气幕弹,长官。”
如果是气幕弹,那么U型潜艇会往哪边转?它会到达什么深度?虽然船队里有人正遇难死去,他仍在全心全意解决这些问题。紧接着,他下达了第二百次舵令。
如今的黑夜并非不可逾越,克劳斯已经可以看到舷外白浪的波峰,甚至还能从舰桥翼台望见舰艏浪。新的一天正从东方悄悄袭来,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缓慢过渡,色彩从黑色变为灰色:灰色的天空、灰色的海天交界线,还有一片波浪起伏的灰蒙蒙的大海。“一宿虽然有哭泣,早晨便必欢呼。”(70)或许言过其实了。“诸天述说神的荣耀。”(71)但眼前的诸天呢?克劳斯注意到晨光迫近,脑海中不自觉地回想起烂熟的经文章句——过去在经历太平洋和加勒比海的日出时分时,他也会回想起这些诗句。现在他却尝到了苦涩,带着讽刺一般的心思想起了它们。支离破碎的船队在“灰猎犬号”的侧翼方向,冻僵的尸体浮在救生筏上,毫无悲悯的天空灰暗无光,他内心的这份痛苦势必会延续下去,直到他再也不堪忍受——他早已按捺不住了,他真想撒手不管,抛开所有责任,甚至解除他对上帝应尽的义务。可没过多久,他就及时在诱惑面前悬崖勒马。
“乔治呼叫老鹰。我舰保持航向。请保持距离。”他的声音还是以往那样严肃而平静。
愚顽人心里说:“没有神。”(72)他差一点儿也说了同样的话,好在他依然可以挺起肩膀,疼痛的双腿依然能够支撑他进行舰间通话。
“接触方位0-6-7,距离一千一百码。”
“很好。”
他要再一次尝试摧毁藏在暗处的敌人,不要说一次,如果有这个必要,几十次、几百次他都在所不辞。“灰猎犬号”移动到攻击位置时,通信兵重复了距离,他不自觉地低头祈祷。“愿你赦免我隐而未现的过错。”(73)
“设置为深水散布面,庞德先生。”
“遵命,长官。”
U型潜艇突然转向,克劳斯略作踌躇,又该下达舵令让“灰猎犬号”再次进入战位了,还要命令“维克托号”上前拦截。“我们行善,不可丧志。”(74)
风仍在吹,海面依旧波涛汹涌,“灰猎犬号”仍然在旋转、颠簸、俯仰,感觉就好像他一直伫立于狂风之中,在起伏不定的甲板上保持平衡,恍若百年已过。他的眼睛已适应了黑暗,此刻逐渐看清楚了操舵舱的内部——几个小时以来,除了一两个闪闪发光的刻度盘和航海军士的红色手电筒外,他什么也看不见。现在,他能看清楚了:玻璃窗支离破碎——其中一扇上有一个明显的弹孔,其余的全化作了碎片,玻璃碎片布满了甲板;而他丢弃的托盘——杯子在这儿,餐巾纸在那儿——已不知被多少人踩踏过,脏兮兮的。
“把这烂摊子收拾干净,哈伯特先生。”
“遵命,长官。”
晨光越发明亮,“灰猎犬号”在光线的映照下显得有些奇怪:上层建筑裹上了一层白霜似的薄冰;支柱、支索,以及鱼雷和安全索,全都结了冰;桅杆上的军旗并没有迎风飘扬,而是凌乱地在升降索上冻作一团。漫漫长夜,他们只能通过舰间通话获知彼此的消息,如今他已经能够看见“维克托号”了。“我从前风闻有你,现在亲眼看见你。”(75)“灰猎犬号”的船身上同样覆盖了一层冰,化身为灰蒙蒙的海天中的一抹白。现在,他可以亲眼看到“维克托号”正在执行其在舰间通话里报告过的转向动作,他必须做出相应的动作表示回应。现在他可以用眼睛来验明心中的三角计算了。
“左标准舵。转0-6-0。”
显然,黎明已经到来了。昨天这个时候,他已经解除了例行战斗警报。今天,他免去了这一章程。那真的是昨天发生的事情吗?子弹嗖嗖穿过操舵舱是昨天晚上的事?这真让人有度日如年之感。昨天这个时候,他早就到了舰桥下面,吃了咸肉和鸡蛋,还满足地喝了咖啡。他还做了祷告,洗了个澡。那是一种难以置信的幸福。这使他想起,自那以后的二十四个小时里,除了一块半三明治和几杯咖啡,他什么也没吃。在此期间,他几乎一直站着,此刻他依旧站着。他拖着脚步——走是走不动了——来到凳子旁坐了下来,腿部的肌肉在放松的一瞬间痛苦地抽搐起来。他口干舌燥,感到既恶心又饥饿。他注视着“维克托号”驶来,耳朵听着通信兵的报告。
“长官,请求打开吸烟灯?”哈伯特问。
克劳斯痛苦地凝聚精力,双腿如同陷入泥沼。
“请求批准。压舵,航海军士!保持航向。”
“请注意,请注意。”广播将他批准点烟的消息下达给了全舰。哈伯特嘴里已经叼上了一根烟,他正将烟气深吸入肺,仿佛那是天堂的气息。克劳斯知道,全舰上下的执勤人员都开心地点了烟,正逍遥地吞云吐雾。如果是夜晚,他们绝不能这么做,划亮一根火柴或者点亮烟头都很可能被敌方看见。一缕烟气袭向他的鼻孔,他又想起了伊芙琳。她也抽烟——当她得知自己的丈夫不抽烟的时候,她有些疑惑,甚至觉得有趣。每次执勤结束、回到科罗拉多的小房子里时,他总是一进门就能注意到一缕烟香,其间还夹杂着伊芙琳的香水味。
“声呐报告接触方位0-6-4,距离一千一百码。”
U型潜艇艇长又一次料敌如神,在克劳斯打算左转实施拦截时,U型潜艇艇长偏偏向其右舷方向转去。要想再追上去,“灰猎犬号”又需要绕一个大圈。
“传令兵!询问信号台能不能看见运输队指挥官。”
克劳斯正在想方设法击杀U型潜艇,同时无数件其他事情也萦绕在他心头。U型潜艇又转向了,“维克托号”已来不及向它发射深水炸弹,“灰猎犬号”同样难以对其实施打击,因为U型潜艇的艇长一如既往地在正确的时间做了正确的事情。
“你计时了吗,庞德先生?”
“是的,长官。”
“接触方位0-5-4,距离八百码。”
他们又一次与目标擦肩而过。U型潜艇更小的转向半径救了它自己。目标位于“灰猎犬号”舰艏十度的方位意味着U型潜艇已经奇迹般地脱离险境,两艘舰船却还在艰难转向。
“老鹰!这里是乔治。目标在我左舷角十度方向,距离八百码,转向很快。”
“目标出现在我舰反潜艇装置上,距离不定。我们去找它,长官。”
“很好。我迂回向右。结束。航海军士!右标准舵。转0-9-5。”
“右标准舵。转0-9-5,长官。”
传令兵突然出现在克劳斯身旁。
“信号台报告看到了运输队指挥官,长官。消息刚刚传来。内容很长,长官。”
“很好。”
这时,那个面色粉嫩的通信官道森向克劳斯走了过来,他刚刚刮过脸,打扮齐整,手里拿着信号板。
“有什么重要情况吗,道森先生?”
“没什么特别情况,长官。”感谢上帝。“除了两则天气预报,长官。”
冰冻天气仍将持续?暴风雪?狂风呼啸?
“怎么说?”
“天气将要转好,长官。到晚上八点,风向转南和西南,风力三级。”
“谢谢,道森先生。”
克劳斯转向舰间通话设备,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快速闪过——道森马上要去军官室吃早饭了。那里有火腿和鸡蛋,大概还有荞麦饼和糖浆满溢的薄煎饼,以及咖啡——成加仑(76)的咖啡。
“它向反方向折返了,长官,”英国人在舰间通话里说道,“我们要左转了,航向0-6-0,长官。”
“很好。跟紧它。我将转向你舰右舷。结束。右标准舵。转1-2-5。”
“右标准舵。转1-2-5,长官。把定1-2-5了。”
“很好。”
通信兵一报告,克劳斯的脑海里就已记下了距离和方位。目前,“灰猎犬号”并没有主动追击,“维克托号”已经担任了这个角色,同时在为“灰猎犬号”争取时间。如果“维克托号”停下脚步,“灰猎犬号”便会冲上去。与在U型潜艇后紧追不舍相比,这个相对被动的角色——尽管他们随时都有可能互换——使他多出了些闲暇时间。虽然不是很多,但他至少有时间接过传令兵从信号台获取的信号板,甚至在眼睛聚焦到报告上之前,他还有时间感受胃里产生的恶心感。
运输队指挥官向护航队指挥官:已知在夜间损失……
在传令兵潦草的字迹中,四个名字在盯着他。他继续阅读——船队严重落后,名单可能并不完整,“卡迪纳号”挽救了一些生命。最后,运输队指挥官不得不提出,由于落队情况,掩护船队后方是有必要的。
或许有救起生还者的机会。
“老鹰呼叫乔治!老鹰呼叫乔治!它还在绕圈。你即将穿过它的艇艏,长官。”
“很好。我来攻击。”
克劳斯在等待方位和距离报告,脑袋里在思考三角问题,同时在忖度U型潜艇艇长的心理。
“我会从1-2-0方向过来。结束。左舵转1-2-0。”
但潜艇的下一个方位告诉他,它正转向相反方向。
“右舵——迅速。”
他正要下达舵令,灵感不期而至,下一个方位报告又验证了他的灵感。
“压舵!左舵!保持航向!”
“声呐报告接触在正前方,距离迫近。”
灵感和当机立断给克劳斯带来了奖励,狡猾的敌人现在就在“灰猎犬号”的舰艏方向。它发动了二次佯攻,而他弓步上前,巧妙地绕过了缠斗的利剑。
“庞德先生!”
“准备就绪,长官。”
“声呐报告没有接触,长官。”
“发射一号!”庞德说道,“发射二号!”
深水炸弹已经释放,第一声低沉的隆隆声和高耸的水柱标志着第一枚深水炸弹已落水。声呐虽然准确、灵敏,但也存在许多严重的缺陷。它无法估计潜艇的深度——甚至是大致深度,在三百码的范围内还会失去作用,并且只能在航速小于十二节时使用,而深水炸弹的爆炸则会在几分钟内让其陷入“耳鸣”状态。一艘驱逐舰的舰长遇到的困境几乎与手里端着一把漂亮的来复枪的猎鸭人一样:压在手腕的重量使其动作缓慢,自身没有能力估计鸭子飞行的高度,还必须在扣动扳机之前闭上双眼两秒钟,射击后还要闭眼半分钟。
“右标准舵。转2-1-0。”
声呐的缺陷或许可以在某些方面得到弥补,设计上的改进可能会使其更为可靠。设计一款能够将深水炸弹向前投掷四分之一海里的舰炮或抛射架并不难,但那样的话,深水炸弹很有可能会在驱逐舰行驶到其正上方时爆炸,伤及舰底。
“把定航线2-1-0。”
“很好。”
雷鸣般的爆炸声震耳欲聋,火山熔岩般的海水汹涌澎湃,可惜并没有取得任何战果。在此次作战中,四枚深水炸弹没有一枚在目标附近三十码内爆炸。“维克托号”转了回来,准备好轮流发动进攻,信号台的传令兵仍在克劳斯旁边。此时,克劳斯有片刻时间可以让自己疲倦的头脑暂时告别U型潜艇的难题,转而考虑整个船队的福祉,他可以重读那条可怕的信息——或许有救起生还者的机会。一个机会?鱼雷爆炸已经是几小时前的事了,而遇难船在他们身后数海里远的地方,就算幸存者待在救生筏上,在这波涛汹涌的冰冷海面,恐怕也难逃一死。如果他们在船上——不,如果回去寻找他们,然后重新返回船队,即使是驱逐舰,也需要耗时一整天。
“老鹰呼叫乔治。长官,接触在我舰右舷十度方向。”
“很好。转过来跟着它。”
掩护船队后方?他真希望能再找一艘护卫舰来做这件事。损失名单上有四个名字,也就是说,在截至目前的二十四小时战斗里,船队一共损失了六艘船,百人遇难。至于敌军,则是疑似击沉一艘,还有一艘被击沉的可能性相对较小。这几乎是纸牌游戏“以邻为壑”(77)的血腥翻版,只是华盛顿政府会不会觉得占了便宜?伦敦政府又会不会?邓尼茨设于洛里昂的总部又会怎么评估?不管别人怎么想,就事情本身而言,究竟是赚是赔?不管怎样,他有自己的责任要履行,无论此刻他们处于战争的失败阶段还是胜利阶段。他只能砥砺前行,奋战到底。
“老鹰呼叫乔治。开始进攻。”
通信兵报告的距离和方位已经自动进入克劳斯疲倦的脑袋里。枪炮长费普乐中尉正等着克劳斯注意到他——他怎么了?这时,“维克托号”的第一枚深水炸弹爆炸了。
“迅速右舵。压舵!稳住!”
“灰猎犬号”舰艏指向了爆炸水域的边缘,如果有可能的话,最好不要在下一次攻击之前浪费时间。克劳斯手里依然拿着信号板,狂风依旧在呼啸,根本没有缓和的迹象,而“灰猎犬号”则一直在俯仰、横冲,围绕着汹涌的海面转圈。他将信号板还了回去。
“很好。”他说道,除此之外没什么可说的了。他正竭尽所能应对当前形势。“这是耶和华所定的日子。”(78)
“听候指示,庞德先生!”
“遵命,长官。”
最新的方位报告表明U型潜艇已经转向,正如克劳斯预料的那样。
“右标准舵。转——3-2-0。”
克劳斯意识到自己在下达舵令时有些犹豫不决,不免对自己感到愤慨。在给出航向前,他必须先看一眼复视器,分心的事情太多了,他一直没有办法专心思考战况。
“声呐报告没有接触,长官。”
“很好。”
“发射一号!”庞德说道。
克劳斯转向费普乐。从发射深水炸弹到其翻滚入浑黑海水的那几秒里,克劳斯有片刻的自由,可以把注意力转移到其他事情上。他不需要对攻击结果抱有不切实际的期望,深水炸弹爆炸以后,潜艇有足够的时间提供受损证据——前提是它被击中了。
“怎么了,费普乐先生?”
他举起手回应费普乐的敬礼。费普乐表现得很正式,看来情况不太妙。
“如果您不介意,舰长,我必须报告深水炸弹的消耗情况。”
深水炸弹在他们身后爆炸。
“嗯?”
“已消耗三十四枚,长官。刚才的投放结束后,一共是三十八枚。”
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中,“灰猎犬号”已经向侧舷投放了超过七吨的烈性爆炸物。
“然后呢?”
“我们只剩六枚了,长官。情况就是这样。上一次交接班时,放在居住舱的多余储备我都已吩咐船员拿出来了。”
“我明白了。”
克劳斯肩上的负担又加重了。如果没有深水炸弹,驱逐舰能够像毒蛇一样轻巧,却也会像鸽子一样无害。但在眼下,投放已经完成,他不得不先考虑舰船。
“右标准舵。转0-5-0。”
再等一分钟——只要一分钟——他在权衡自己的指令。昨天,在他蜕变为一名有经验的战士之前,这几秒钟在他热切的注视下流逝了,在那段时间内,没有真正能够指望的战果,他白白浪费了整整一分钟。
“谢谢你,费普乐先生。那么,我们必须中止当前的射击模式。”
“我也这么建议,长官。”
还剩六枚深水炸弹?一天的战斗几乎耗尽了他们的所有储备,用不了多久就会完全用尽。根据数学家计算的命中概率,搜索区域的大小随散布面中深水炸弹数量的变化而变化。如果投放量减半,命中概率就只有之前的四分之一。若投放量降低到三分之一,则命中机会仅有九分之一。仅仅九分之一。然而,在另一方面,如果一枚深水炸弹能够在U型潜艇的监听范围内爆炸,那么必定能打压敌方士气,扰乱其战斗计划,诱使对方采取规避动作,至少能够争取一点儿时间。
现在是时候检验最后一次散布面的战果了,前提是确实发生了有效打击。克劳斯回顾右舷,爆炸所产生的泡沫已经渐渐消失。“维克托号”正在悬停,等候获取接触。
克劳斯在思量未来的深水散布面问题。明天早晨他就能够抵达空中支援的覆盖半径之内。他读过的所有机密小册子以及他在卡斯科湾听过的所有讲座都一再强调,U型潜艇很不愿意暴露在敌方空军的覆盖范围之内。天气渐渐转好,他能够期盼盟军派来空中掩护。此外,U型潜艇最近都在避免接触大西洋以东海域的船队,他逐月审阅过的秘密击沉图表证明了这一事实。
“老鹰呼叫乔治!它又转向我们内侧了。在我们舰艏右侧。距离约1-1-0-0。”
克劳斯在目测距离和方位。
“很好。跟紧它。我舰下一次机动完成后再去找它。”
“明白,长官。”
“航海军士,右标准舵。转0-9-5。”
克劳斯在思考由三枚深水炸弹组成的直线散布面和四枚深水炸弹所组成的菱形散布面,以及同样是三枚深水炸弹组成的“V”形散布面的问题。他记得在卡斯科湾的黑板上,教官曾用一个大圆表示方圆三百码的“潜艇可能的出没范围”,用若干小圆标示深弹的“致命杀伤极限”。在数学概率中,四枚深水炸弹所组成的覆盖范围远胜于三枚深水炸弹。
他又听取了“老鹰”的舰间通话,测量了航向,等待下一次声呐报告,然后再次转右。
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他都在挥霍自己的深水炸弹,就像一个小男孩,刚进入集市就把手中的硬币挥霍一空。然而,在那段日子里,当他口袋里空空如也、忧心忡忡地想要买其他物品的时候,总会有一个慈祥的父亲,还有一个面带微笑的母亲,每人偷偷地把一角硬币塞进他热乎乎的小手里,那可是当时他们家购买食物时很需要的两角钱。现在可没有人再来补充被他挥霍掉的深水炸弹了。克劳斯甩脱了涌进他疲劳的脑袋里的剪不断理还乱的回忆,这个过程只用了一秒钟。就在这一秒,他在寒冷而阴郁的操舵舱里感受到了炽热的加利福尼亚阳光,听到了犬吠和汽笛风琴的声音,闻到了牛群的味道,尝到了棉花糖的味道——感受到了孩子走在慈爱的父母中间时流露出来的绝对信任。现在,他需要独自一人做出决定。
“费普乐先生,我们将使用单枚投放模式,”克劳斯说道,“必须把握好时机。要把最后一次估测的目标航线以及深水炸弹沉降的时间考虑在内。”
“遵命,长官。”
“给即将执勤的鱼雷军官下达指示,我没时间。”
“好的,长官。”
“现在去告诉庞德先生。非常好,费普乐先生。”
“谢谢您,长官。”
“右标准舵。转2-8-7。”
这是最佳拦截航线。
“乔治呼叫老鹰!我马上就到。”
单枚深水炸弹无法将U型潜艇的规避机动考虑在内,它只能落在敌艇可能出没的地方,前提是敌艇丝毫不会移动。其投放点的命中率很低,但其他位置的击杀概率又远不及它。单枚投放模式使作战情形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紧迫,他必须极其谨慎地引导“灰猎犬号”发动最精准的攻击。不过,他一直都在竭尽全力做到精益求精,不可能做到比以往更精准了。尽管他要勉强抖擞起疲惫的精神履行职责,尽管他迫切需要上一趟厕所,尽管他口渴,饥饿,关节疼痛,他都必须保持头脑清醒、条理分明,不牵涉任何私人感情。
克劳斯觉得,是时候换一种思路了,U型潜艇艇长很可能已经习惯“灰猎犬号”的行动方式了。
“乔治呼叫老鹰。此次攻击后,我将直接通过。请你保持在我的舰艏左侧,并在我攻击完毕后从我的尾浪切入。”
“遵命,长官。”
星期四。上午更——08:00—12:00
克劳斯听取了距离和方位报告,知道潜艇暂时不可能转过身来。这时他才想到,前不久费普乐曾向他报告,全舰刚刚完成交接班。重复他舵令的声音变了,操舵舱里人来人往。卡林又回来了,正等待时机准备向他报告。不过,诺尔斯接管了深水炸弹,正在无线电话筒旁待命。克劳斯很高兴能够见到他。
“很好,卡林先生。”
卡林睡了几个小时,肚子里满是火腿和鸡蛋,也不着急去厕所。
“接触方位2-8-2。距离接近。”
这次拦截还不错,与预料中U型潜艇的运动圆弧相切,这是他的计算结果。
“诺尔斯先生!”
诺尔斯在认真把握时机。
“发射!”诺尔斯说。
单枚深水炸弹投放模式仍让人觉得很奇怪,在四种投放模式中,它排名最末。“灰猎犬号”已把定在航线上。“维克托号”过来了,它正在左转经过“灰猎犬号”的左舷,非常靠近“灰猎犬号”。克劳斯看到的本是一个完整的舰身剪影,却迅速转变为细节清晰的侧面图,他甚至能看到其舰身上凝结的冰霜,波兰国旗在轻快地随风飘扬,舰长旗如流线般飞舞着,就连穿着严实的瞭望哨也能清晰映入眼帘,然后他看到了舰桥上的人——克劳斯不知道一直与他对讲的那名英国联络官是在那里还是在下面——再接着是暴露在舰艉战位负责深水炸弹的海员。
“老鹰呼叫乔治。我们看起来是不是和您一样冷得慌,长官?”
英国人一边与U型潜艇作战,一边还不忘讲几句玩笑话。他不仅需要引导自己疲惫的头脑立即做出反应,还要搜刮些轻松的俏皮话,但他分明属于那种一开起玩笑就不太自然的人。他用自己的学术思维翻找着自认为有趣的话语,用的也是学院派的一语双关。
“乔治呼叫老鹰。你看起来就像来自北方的波兰佬。”
“维克托号”刚刚驶过,“灰猎犬号”的左舰艏就扎到了它的尾浪上,战斗继续。
“乔治呼叫老鹰。我正左转。航海军士,左标准舵。转0-0-0。”
在进行了几次顺时针圆弧运动以后,“灰猎犬号”开始逆时针回转,但或许U型潜艇艇长和克劳斯想到了一块儿。
克劳斯走向舰桥左侧翼台,他小心地走在光滑的甲板上,看着“维克托号”前去攻击目标。敌艇的方位变化很快,在我方追击的同时,甚至很难用肉眼判断敌艇是否在改变方向。他回到了操舵舱,虽然这里的窗户玻璃已破碎,却依然比翼台上暖和。
“老鹰呼叫乔治。目标在我舰前方。”
克劳斯希望这一次能打U型潜艇艇长一个措手不及,让他在疲于应付一方的打击时毫不知情地转向另一个猎人的枪口。他比以往更加热切地盼望袭击能够成功,寄希望于“维克托号”的下一次作战模式能够让潜艇丧失操控能力。他看到深水炸弹爆炸了,只有三个爆炸点,一个在尾浪后方,另外两个在尾浪两端。“维克托号”使用的是“V”形散布面,一枚射向U型潜艇的疑似方位,为防止目标转向,另外两枚对准潜艇的右舷与左舷方向。
“乔治呼叫老鹰。我正左转。保持距离。”
“遵命,长官。”
“左满舵。转0-6-9。”
“灰猎犬号”向着自己和“维克托号”用尾浪画成的圆圈中心驶去。
“接触方位0-7-9。距离远。”
U型潜艇似乎在“维克托号”实施打击后折返了回来。下一个方位报告能够让他弄清楚这个问题,此时他必须让舰艏对准目标。
“右舵迅速转0-7-9。”
“声呐报告接触在正前方。距离远。”
U型潜艇是否和“维克托号”处于相反的航线上?或是相互靠近?还是它已经逃脱了?
“舰长呼叫声呐:‘有没有多普勒效应?’”
“声呐回答‘没有’,长官。”
“很好。”
“声呐报告接触在正前方。距离一千五百码。”
克劳斯心中满是怀疑,难道U型潜艇被打残了,正在水下静止不动?那简直太完美了,但多少有些不切实际。最新的方位报告让克劳斯更加怀疑了。
“声呐报告接触在正前方。距离一千三百码。声呐报告听起来像气幕弹,长官。”
果然是这样,距离U型潜艇上一次使用这个装置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只是,它释放气幕弹以后又会转向哪个方向?它是在“维克托号”发起攻击以前释放了气幕弹,还是之后?克劳斯似乎只能凭空猜想,但他还是迫使自己分析了形势,并仔细观察了“维克托号”的位置,判断了前方的距离,尝试弄清楚U型潜艇艇长在听到“维克托号”径直向他驶去时会怎么做,他那时候完全不知道“灰猎犬号”会朝哪个方向转。这是“灰猎犬号”第一次破天荒地向左转。U型潜艇艇长恐怕猜想它会向右转,然后自己向左转。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他必须向右再转一轮。
“右舵快速转0-8-9。”
舵手在重复舵令时声呐报告传来了。
“接触在正前方。距离一千一百码。听起来依然像气幕弹,长官。”
“乔治呼叫老鹰。目标投放了一枚气幕弹。我正向右转离。请到我左舷进行搜索。”
“遵命,长官。”
潜艇又赢得了两三分钟甚至四五分钟的喘息时间。
“声呐报告气幕弹方位0-9-9,距离九百码。”
如果克劳斯能够知道气幕弹的持续时间,将有助于他的估算,但是——他搜索了记忆中所有阅读过和听到过的消息——他找不到任何相关数据。
“声呐报告没有接触,长官。”
气泡消失了。气幕弹在靠近深水边缘时不再释放泡沫,继续由重力牵引下沉,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这个神秘的物体将在黑暗中沉降到海底。
“声呐报告没有接触,长官。”
池塘里的涟漪越扩越广,每一秒的流逝都标志着“U型潜艇可能位置”的范围将变得越来越大。
“乔治呼叫老鹰。我这里没有接触。”
“我们这里也没有,长官。”
也许“维克托号”最后一次攻击正中目标,也许在释放完气幕弹的那一刻,U型潜艇就已经被紧贴在它旁边的深水炸弹摧毁,也许它悄无踪迹地下沉了。不,这不太可能,几乎可以不予考虑。U型潜艇仍然在附近,伺机作祟,危险尚存。不过,“灰猎犬号”现在的航速是十二节,而且它非常靠近U型潜艇可能的活动圆周外围。“维克托号”则远远驶离了圆周中心。
“左标准舵。航海军士,喊出你的艏向(79)。乔治呼叫老鹰。我正向左转。请你也左转。”
“明白,长官。潜艇探测仪从冷水层截获回声,长官。”
这很有可能。也许,U型潜艇艇长敏锐地注意到了外部水温的温度计读数,留意到海水层的温度在呈梯级上升,并循迹寻找到了寒冷水层,现正潜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趴着不动,死一般静默,并且奇迹般地在肉眼看不见却又极其脆弱的稠密水层里保持平衡。“惟耶和华在他的圣殿中;全地的人都当在他面前肃敬静默。”(80)——这个想法有亵渎神明之嫌。
“通过0-4-0。通过0-3-0。通过0-2-0。”
“灰猎犬号”正在转向,时间一秒接一秒地飞速流逝,每一秒都弥足珍贵。在“灰猎犬号”左舷艉斜方向,“维克托号”也在转向,只是幅度比较小,转向的同时它也在用声呐搜索还未侦测过的区域。
“通过3-4-0。通过3-3-0。通过3-2-0。”
“维克托号”刚刚还在“灰猎犬号”的左舰艏方向,现在已经在其正前方了。
“声呐报告没有接触,长官。”
“很好。”
“通过2-8-0。通过2-7-0。通过2-6-0。”
“声呐报告有回音,长官。没有接触。”
“很好。”
与不远处“维克托号”报告过的回声一样,此处也有不少寒流带,U型潜艇如果在此潜伏,我方侦测目标方位的声呐波束就会发生折射(81),但也有可能U型潜艇已经悄悄溜走了,或许现在已经甩开他们两海里甚至三海里了。U型潜艇的艇员或许正在嘲笑敌人那两艘不停转圈、徒劳无功的驱逐舰。
“通过2-0-0。通过1-9-0。通过1-8-0。”
“灰猎犬号”和“维克托号”即将完成转向。继续搜索还有意义吗?夜间祈祷前,克劳斯总会严格而不留情面地自我反省,此刻,他正用同样的严格和铁面无私思考眼前这个问题。如果放弃搜索,是否意味着自己软弱、怯懦、犹豫、轻浮?他感觉到了自己的疲劳,是不是疲劳影响了他的判断力?他想下去上一趟厕所,他想要一些食物和饮料。他是不是让这些人性的弱点动摇了自己本应秉持的决心?这是克劳斯唯一知晓的自我反省方式。他用眼睛冷漠地看着一条蠕动的虫子,这个软弱而可耻的动物就是克劳斯自己,他在诱惑面前毫无骨气,经常犯错,不值得信赖。然而,他勉强承认,或许在当前这种情况下,示弱的动物是正确的。
“通过1-2-0。通过1-1-0。”
“把定0-8-0。”他命令道,然后转向舰间通话对讲:“我舰向东前往船队前方。航向0-8-0。”
“0-8-0。明白,长官。”
“请你再搜索一圈,然后向落队船只方向巡逻。”
“向落队船只方向巡逻。遵命,长官。”
“把定0-8-0了,长官。”
“很好。”
他不太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这场狩猎的,但已经过了七个多小时了,现在他决定半途而废。他心里感到一阵悔恨,也有一瞬间的自我怀疑。此前他也经常取消狩猎潜艇的行动,但这并没有减轻他的挫败感。在“灰猎犬号”左舷稍靠前的地方,克劳斯可以隐约望见海天交界线一侧的船队。由于夜间遭遇了鱼雷袭击,船队此刻肯定散乱不堪,像飞出烟囱的烟一样漫散。“维克托号”不仅要掩护防御脆弱的船队侧翼,还要将落队船只重新编成队形,准会自顾不暇。他疲倦地走到凳子前,一屁股坐了下来。他的大腿和小腿肌肉,还有膝关节和髋关节,全都疼痛无比。他刚坐下没多久,随着血液的循环回流,身体的疼痛感反而更加剧烈。他现在身体疲乏,浑身难受,精神不济,难以集中注意力。好几个小时前,他告诉“詹姆斯号”,自己会派“维克托号”前去协助,同时还向“道奇号”保证,自己会驾驶“灰猎犬号”前去援助。他不假思索地做出承诺,丝毫没有考虑这次追逐会花多长时间,而且有可能徒劳无功。不过,他附加了条件——“我会尽快”“协助完老鹰后”。他通过舰间通话呼叫“道奇号”和“詹姆斯号”,听取了他们的报告,强打起精神密切留意周围的动向。“道奇号”现在在“灰猎犬号”右舰艏方向七海里开外——这是因为它在夜间执行了作战任务,它已经失去了同敌人的接触,现在正返回战位。他用望远镜望向“道奇号”,只能勉强看到它正悬停在朦胧的海天交界处,如同一个果核。“詹姆斯号”在船队的左翼,视线虽不能及,却也正向船队靠拢。
“打扰一下,长官。”舰间通话中传来一个声音,措辞和长途话务员一样古怪,同拿捏精准的英国口音形成了奇怪的反差。克劳斯的耳朵听到了一个新的声音。
“这里是罗德中校在指挥,长官。”
“早上好,舰长。”克劳斯说道。形式主义是不祥的征兆。
“当我们能够看到彼此时,我会向您报告的,长官。我想借此机会提请您特别注意。”
“现在说不行吗?”克劳斯问。
“不行,长官。‘杰瑞号’曾在晚上不止一次接入这条线路,它上面有一个说英语的家伙,总是喜欢插嘴讲脏话,我不想让他听见。”
“很好,舰长。我等你来报告。”
当然,那只可能是坏消息。克劳斯几乎可以肯定是燃料问题,也很有可能是深水炸弹的短缺问题。但这一刻,他有自己的私人问题必须解决——上厕所。这件事已经被推迟了好几个小时,在考虑了一分钟后,他觉得一刻都不能再等了。查理·科尔正往操舵舱里走。
“等我一会儿,查理。”克劳斯说道。
“卡林先生,由你指挥。”
“遵命,长官。”
他笨重地顺着梯子往下爬,虽然他将指挥权暂时移交给了卡林,但只要想到科尔在舰桥上,他就能稍稍宽心。上完厕所后,他又笨重地爬上梯子。他曾经那么熟悉的战舰眼下却显得那么陌生。他所熟知的景象、声音和气味,似乎都在威胁他,就像一艘被犬牙交错的礁石环绕的船,正潜入一片狭窄而又陌生的水域。他在舰桥上待了太久,在精神长期高度集中的状态下,现实世界似乎都变得不真实了。更何况,他还必须忘却真实的世界,以免破坏他内心严密的逻辑链条。
为了爬上最后一阶梯子,他耗费了巨大的体力。科尔还在舰桥上等他,克劳斯刚爬完梯子,立刻毫不羞愧地瘫倒在凳子上。
“长官,我吩咐他们准备些东西给你吃,”科尔说道,“我想,你大概不可能去军官室了。”
“没错。”克劳斯说。
为了使指挥更加准确、高效,他的头脑仍在搜集各种细节信息。他注视着科尔,他那黝黑而肥胖的脸因为疲劳显得有些憔悴。最不同寻常的是,他的脸颊上竟然长出了浓密的胡须,因为科尔少校平时非常在意自己的外表。
“你在作战控制中心过了一夜。”克劳斯责备地说。
“大概如此,长官。”
“你吃东西了吗?”
“不多,长官。正打算去。”
“趁早去。查理,我想让你吃一顿丰盛的早餐。”
“是的,长官。我先到前面看看——”
“不。我不希望你再耽搁了,副舰长。去吃一顿好的,然后我希望你能至少睡两个钟头。这是命令,副舰长。”
“遵命,长官。”
“至少两个钟头。记住了,查理。”
“明白,长官。”
查理·科尔犹豫了半秒才敬礼,他不想留克劳斯一个人在舰桥上,更何况克劳斯此刻脸色苍白,面颊消瘦,双目圆睁。但是,舰长一旦发出命令,就没有争论的余地了。这是海军的纪律,也是他们之所以能够紧密团结的原因,战争的紧迫感只不过让这种关系变得更紧了些而已。“灰猎犬号”正大敌当前,克劳斯坐镇舰桥是在履行职责,如果他离开岗位,后果不堪设想。关于这一点,《海军条例》和《海军管理制度》里都有相应的说明,如果不遵照执行将导致比胡思乱想更加不切实际的疯狂想法。克劳斯可以把医务人员召集到舰桥上,证明自己身体不适,无法值班,然后他就可以离开岗位休息了。只有疯子才会觉得一个军官会心甘情愿地如此自取其辱。哪怕疯子都不会去想,像克劳斯这样自尊心极强、责任感压倒一切的人有可能擅离职守。当然,这种想法甚至都不可能出现在克劳斯的脑海里。在他的脑海里,玩忽职守的想法遥不可及,换言之,就是根本不存在。
一个手端托盘的传令兵走了过来。
“副舰长让我先把这个端上来,其他的稍候,长官。”他说。
托盘上是咖啡,不可避免地搭配着他从来不会加的奶油和糖,但他依然像加拉哈德看见圣杯那样欣赏着它。克劳斯扯下手套,抓起茶壶。倒咖啡的时候,他的双手是麻木的,还有点儿打颤。然后,他一饮而尽,再倒满,又喝了一杯。咖啡的温暖让他注意到自己很冷,不是刺骨的冷,而是肃杀的冷,全身上下颤抖不止,仿佛再也没有办法让它暖和起来。
“再来一壶。”他把杯子放回到托盘上。
“好的,长官。”
传令兵刚转身离开,那个菲律宾裔勤杂兵就过来了,手里也端着一个托盘,上面盖了一块白布,鼓鼓囊囊的,看起来有不少东西。当他揭开白布时,呈现在他眼前的简直就是奇迹。托盘上是熏肉和鸡蛋——不对,是火腿鸡蛋配土豆泥!还有烤面包、果酱,甚至还有咖啡!查理·科尔真是个了不起的人。不过,克劳斯的双腿实在疲乏不堪,他只能坐在凳子上,思索着这些奇迹,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凳子太高了,他没办法把托盘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另一种选择是,把托盘放在海图桌上,然后站起来吃,克劳斯在决定这样做之前有过短暂的犹豫。
“放在桌子上。”他一边说,一边蹒跚地跟在勤杂兵身后。
等面向托盘时,他又略显犹豫,仿佛不饿似的,差点儿又让勤杂兵把托盘端走。但是,吃了一口后,这种感觉就消失了。他吃得很快,冷风透过操舵舱的破窗吹了进来。或许,站在颠簸的甲板上不适合吃煎蛋,但他不在乎,甚至连黄色液体滴到了他的羊皮外套上都毫不在意。他大大咧咧地用勺子把土豆泥送进嘴里,用沾有煎蛋的刀往面包上涂果酱,连最后一片吐司面包都被他擦了一圈盘子后吃了。然后,他喝下第三杯咖啡,不过不像前两杯那样一饮而尽,而是多了一丝闲情,真正像在品尝,甚至格外开心地知道还有第四杯。此时,就算他突然想起一项尚未完成的任务,也不可能败坏这份雅兴。他低下了头。
“我感谢你,感谢上帝赐予的所有怜悯。”
克劳斯有一位慈祥而体贴的父亲。在他的这份记忆中,自己是幸运的,尽管父亲过着圣人般的生活,但对一个小男孩可以被原谅的顽皮,他总能微笑以待。克劳斯从没有因为快吃完饭才想起要赞美上帝而感到烦恼,因为这是可以理解和原谅的。“那字句是叫人死,精意是叫人活。”(82)克劳斯最严厉且最坚决的法官就是他自己,但值得庆幸的是,这位法官从未将仪式之罪纳入管辖范围。
克劳斯喝完第三杯咖啡后又倒了第四杯,然后回过身来看向身旁的传令兵,他手里又端了一个托盘,上面还有一壶咖啡。他刚才不知道有人送早餐托盘,所以才下令传令兵送咖啡,现在多少有点儿吃惊。
“我喝不下了,”他环顾四周寻求帮助,“卡林先生,你想喝杯咖啡吗?”
“我可以,长官。”
卡林在寒冷的舰桥上度过了整整两个小时,他给自己斟了一杯,加了奶油和糖。
“谢谢,长官。”卡林啜饮着说。
心满意足的克劳斯与卡林相视一笑。远处有光在闪烁,从克劳斯的眼角方向望去,可以看到北方海天交界处有信号灯在闪烁。那应该是“詹姆斯号”针对他的警告发来的讯息,但他还是在没有减损任何消遣的兴致下喝完了第四杯咖啡。他又给冰冷的双手戴上了手套,同时告诉那个勤杂兵把托盘拿走,然后艰难地坐回到凳子上。这顿饱餐缓解了他的些许疲倦,他特意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免得引起不必要的疲劳。整整一天的战斗已使他成为一名沙场老兵。
他刚一坐下,信号台的消息就传送了过来。
“詹姆斯号”向护航队指挥官:由于夜间行动时间延长……
果然不出他所料,“詹姆斯号”的燃料状况已经陷入了危险的境地,它的深水炸弹只剩下不到九枚,恐怕再经过一天的劳苦行程或者再对敌人进行半小时的猛烈打击,它就会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这个消息只传达了赤裸裸的事实,没有提交任何意见,唯一的借口就是开场白那寥寥几句。如果现在调离“詹姆斯号”,那么它还能以油耗相对较小的速度安全抵达伦敦德里(83)。如果让它继续护航,结局谁也说不准。他几乎可以想象到,那艘小战舰将无助地漂泊在爱尔兰北部海岸以外,白白沦为敌人的猎物——或许那儿有许多敌人在等着它,有空中的、水下的,甚至还有水上的。然而,它仍然是护航编队的一分子,它的舰炮完全可以胜过浮到海面的潜艇。它剩下的九枚深水炸弹,虽然只能单枚投放,但只要时机恰当,就可能在关键的几个小时内威慑潜艇远离船队。它的声呐不仅可以引导“灰猎犬号”或“维克托号”实施决定性的攻击,就连它持续发出的脉冲信号也能起到威慑潜艇的作用——只要它们能被敌人听到。
如果他们熬过今天,特别是今天晚上,明天或许就有希望看到空中掩护了,到那时再对“詹姆斯号”实施拖曳也并不是难事——一艘商船就可以办到。他权衡了可能的损失与可能的收益。“詹姆斯号”舰长提请作战指挥官注意他的舰船情况的做法是完全正确的,如果不这样做,那就是怠忽职守。现在,这份责任便落在了克劳斯肩上。他拿起信号板和铅笔,开始写回复。尽管喝了热咖啡,他的手还是只能凑合控制铅笔,写下勉强能够看懂的字句。
护航队指挥官向“詹姆斯号”:最大限度节约燃油及弹药。
一旦做出决定,事情就简单多了。不过,不妨加上一句振奋人心的话,但奇怪的是,虽然他的脑袋依然能够领会并分析事实,可除此之外,简直像头固执的骡子一样犹豫不决。他写道:“我们不能没有你。”一番深思熟虑之后,他又用三条粗线将其划掉,以确保这句话不会被传送过去。他的话说得完全正确,但如果对方对文字很敏感,就有可能认为这是在回应一个欲言又止的诉求,仿佛对方之前的言下之意是想调离船队似的。克劳斯不愿意伤害任何人的感情,除非因为战斗原因迫不得已,而且出于同样的原因,更加不应该伤害“詹姆斯号”舰长的感情。他握着铅笔,脑中一直在思索应该怎么表达,但是一点儿灵感也没有。他脑海里只有一句陈词滥调,没办法,只能赶鸭子上架,因为他的头脑拒绝继续思考下去了。
祝你好运。
克劳斯正准备将信号板递给传令兵,却又起了一个念头。
彼此彼此。
这句话能让冷冰冰的官方措辞稍微带点儿温度。克劳斯知道,战场上的同僚间也是需要人情味的。不过,他自己从未感受到这种需要。他宁愿死在上级措辞严厉的命令之下,哪怕其措辞毫无礼貌也不会让他感到怨恨。他对“詹姆斯号”的舰长生出一种无聊的羡慕,因为他除了服从命令之外,不需要负任何责任,而不是像自己那样,需要倾尽所能地执行任务。他把信号板递给了传令兵。“你务要至死忠心。”(84)——他差点儿就要大声说出这些话,而那个传令兵刚准备敬礼,就看见他张开嘴又闭上,还以为他想说些什么话呢。
“给信号台。”克劳斯有些突兀地说道。
“明白,长官。”
传令兵的离开让克劳斯体会到了一种新奇的感觉。在这一刻,他什么都不需要做。这是二十四个多小时以来,他第一次感觉不到要迅速做出重要决定的压力。他有一百件小事需要做,但他可以自由自在地选择一二。在疲惫、憔悴的心境中,他感觉就像做梦一样(不是噩梦),而他又在这种梦幻中越陷越深。就连卡林上前敬礼时,这种新奇的感觉也没有受到搅扰。
“还有十分钟进行下一次转向,长官。”卡林说。
“很好。”
这是船队的一次常规转向,卡林的提醒完全是出于克劳斯的命令。船队不需要克劳斯的干涉就可以执行这一次机动。然而,或许他应该介入,毕竟船队混乱不堪,这次机动只会雪上加霜。干脆把这次转向省去。克劳斯在心里起草了一份将要发给运输队指挥官的命令:“取消转向,保持目前航线。”不,最好还是顺其自然。船队早就预料到了这一次转向,如果取消反倒让人困惑。这样一来,到下一次例行转向时,大家又会疑惑,不知道又会发生什么变化。“命令,命令撤销,混乱。”在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克劳斯不止一次在讲座中听到过这句话,在二十年的服役过程中,他曾无数次目睹这句话演变成现实。他决定让船队按原计划转向。
“运输队指挥官示意开始转向,长官。”卡林说。
“很好。”
这是什么?又是一些新奇的东西。光线黯淡的操舵舱里出现一片虚幻的光辉。晨间的灰霾正悄然散去,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天空中,在“灰猎犬号”右舷方向,克劳斯能够亲眼看到它——一个发白的、水灵灵的太阳,虽然样子更像月亮,但它确实是太阳,透过缭绕在其前端的高薄云层露出模糊的轮廓。终于出太阳了,仅仅过了五秒天就足够亮了,连船桅都投下了淡淡的浅影,并随着舰船的颠簸在甲板上移动。微弱的影子撑过了一次舰船的颠簸,从左舷移向右舷,然后消失不见,天边那个苍白的圆盘也随之消失在高高的云层后面。光明是甜美的,能够看见太阳无疑也让人身心愉悦。
“执行,长官。”卡林说道。
“很好。”
克劳斯听到了下达和重复舵令的声音。下一秒钟,他似乎感觉自己从凳子上摔了下来,摇摇晃晃地偏向一边,没完没了地坠落,就像在噩梦中一样。他趁着身体刚刚开始轻微晃动就赶紧正了正身子。这不是噩梦,他真的睡着了,差点儿从凳子上掉下来。他挺直了腰板,对自己刚才的行为感到十分震惊。“好睡觉的,必衣衫褴褛。”(85)他竟然让睡意不知不觉地涌了上来,真是太可耻了。他一生中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距离昨天被例行战斗警报弄醒才过了三十个小时而已,在此之前,他好好地睡了两个钟头。他绝对没有理由打瞌睡,但他已经收到了警告。他发现必须对抗这个阴险的敌人,再也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了。他从凳子上起身,笔直地站着,腿部肌肉的抗议能够让他保持清醒。他的脚也很痛,他的鞋子似乎太紧了,好像他的脚在夜里变大了一样。他略加思索,想脱下鞋子,虽然它们已经可靠地陪伴了他这么久,他还想叫人去他的舱室拿拖鞋过来,但他刚萌生这个想法就又马上将其扼杀了。一个舰长要有一个舰长的模样,执勤时永远不要穿拖鞋,身体和道德的自我放纵不仅危险,而且会让人产生正当的怀疑。他刚才在凳子上睡着一事,就是一个鲜明的例子。如果他站得足够久,双脚就会麻木,就不会感觉疼了。
“卡林先生,最好转1-2-0,去船队前方巡逻。”
“1-2-0。明白,长官。”
几分钟前,声呐的脉冲对他而言是一种单调的催眠曲,让他昏昏欲睡,现在却像是在坚持不懈地提醒他履行职责。“我不容我的眼睛睡觉,也不容我的眼目打盹。”(86)他觉得他的眼睛并不干燥,也不肿胀,不需要费劲就能让眼睑抬起。他吃的那顿饭最容易出卖他,将他裹在饱食的麻木中——这又是一个自我放纵的危险例子。
话筒旁的警铃响起时,他忘记了这一切,当他迈开大步来接听无线电时,双脚的疼痛感也消失了。
“这里是舰长。”
“舰长,刚才发现一处脉冲。至少我认为那是脉冲,长官。屏幕非常不清楚。脉冲方位0-9-2,距离九海里,长官。现在消失了。不太确定,长官。”
转往这个方向还是保持当前的航线?眼下,他们正插入可能的脉冲方位与船队之间,那么最好还是保持航向。
“我又看到它了,长官。但愿能够确定。”
雷达的表现一如既往,连续几天都保持“稳定”,这也是他们随时待命、戒备的缘故。从那个距离来看——克劳斯知道这些数字,但他还是不自觉地在脑海里做了一次平方根运算,又乘以了一个系数——一艘贴近海面、减速行驶的潜艇几乎不会在任何雷达的屏幕上显形。无论如何,在接下来的几分钟内,“灰猎犬号”的航线还算让人满意。
“脉冲相对‘道奇号’的方位是什么?”克劳斯问道。他原本可以趁热打铁,在心里求出一个相当可靠的近似值,好在时间并不紧迫,可以期盼奇迹的出现。
“0-7-0,距离十三海里半,长官。”作战控制中心回答。
那艘小型护卫舰的雷达天线不像“灰猎犬号”那样高,所以它无法提供确认信息,当然也就不可能实行双向定位。
“很好。”他说。
“如果真是一处脉冲,长官,”话筒里有人说道,“距离和方位还保持不变的话,可能是屏幕出了问题。”
“很好。”
或许是雷达出了岔子,但另一方面……他走到右侧翼台上,眺望艉斜方向。船队里冒出一缕浓重的烟雾。为了驶回其原有位置,船长们要求船员再提升一两节速度,结果就是排烟量的增加。风势已经减弱,烟雾比昨天蹿得更高,甚至都能标记五十海里开外的船队的位置,很容易就可以被外围的潜艇看见。如果那艘潜艇正在做迂回机动,那么它很轻易就可以在“灰猎犬号”的雷达屏幕上保持恒定的距离和方位。如果他要保护的船只将自己暴露给了雷达监测范围以外的敌人,那么雷达还有什么用呢?
克劳斯问自己这个问题时,灵魂里没有感到一丝痛苦。他已经超然了,正如同他已从狩猎时的焦躁中超脱一样。昨天一天,他已经成熟了很多。孩提时代良好的教养、在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的扎实训练以及长期的海上经历,这些加起来甚至都比不上他过去二十四小时与敌人缠斗时所获得的经验。他注意到自己放在横栏上的戴手套的手剥掉了栏杆上的一层薄冰,横栏最低处挂着一排水滴。冰霜正在快速融化,就连舰长旗也开始迎风招展。就算克劳斯知道有一艘潜艇正位于其舰炮射程外围不远的地方,他依旧能从容不迫地应对。他现在的心态同昨天第一次与目标接触时的兴奋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但这并不是由疲惫所产生的冷漠导致的。
操舵舱的传话筒里传来了一个通知。
“我再也看不见那处脉冲了,长官。”
“很好。”
他们正继续沿对角线方向朝船队前方航行,克劳斯可以清楚地看见位于船队右翼的“道奇号”。
“请求批准。”卡林用无线电对讲。他看着克劳斯的眼睛,解释了一下:“我刚才批准更换转向索了,长官。”
“很好。”
克劳斯的现行命令将决定权交给了舰值日官,卡林虽然没有征求舰长的同意,但他有权这样做。如果雷达的侦测范围之外有一艘潜艇,那么现在并不是更换转向索的最佳时机,但是这是每天的例行动作,而且暂时并没有接触。卡林接受了自己的责任,这点值得表扬。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他总算学到了一些东西。
“灰猎犬号”现在所处的位置能够轻松地看到右半边的船队,能见度至少是九海里。透过双筒望远镜,克劳斯可以看到形形色色的船只,涂漆和设计各不相同,它们仍落在后面。在船队后方不远处,他看到了“维克托号”的前桅,它正提速追赶。克劳斯心里很满意,他下达了命令。
“该回去了,卡林先生。”他说。
“明白,长官。”
克劳斯表面上虽表现得漠不关心,实际上他有责任关注卡林的反应。
“左标准舵。转0-6-0。”卡林说。
“灰猎犬号”需要再次穿过船队前方,沿路巡逻索敌。对于卡林来说,这是一场非常严格的测试,好在他不仅完成得十分迅速,处理方式也相当正确。如果海军以当前的惊人速度继续扩编,那么不出六个月,卡林就有可能自己指挥一艘驱逐舰——前提是他还活着。
舵手回应:“把定0-6-0。”
克劳斯突然想到,该下去上一趟厕所了,一个多小时之前他刚喝过四杯咖啡。
“潜望镜!潜望镜!”右舷瞭望哨突然大喊,“右舷!”
克劳斯迅速冲了出来,将望远镜举至双眼前,向右舷海域扫视。
“还在那儿,长官!”
瞭望哨边用望远镜看,边疯狂地用手指示。
“0-9-9!三海里——四海里!”
克劳斯慢慢将镜头向远处移动,并调整倍率使望远镜“8”字形的视野向远方延伸。他一边看,一边还要保持身体平衡,他看见了它,之后它又不见了,然后他再一次捕捉到了目标——细长的灰色圆柱划过海面,底部有一道白色的涟漪,给人一种毒蛇才有的不可估量的威胁感。
“右满舵,”他咆哮道,却立马又产生了一个新的想法,“撤销命令!保持航向!”
卡林在他旁边。
“赶快确定目标的方位!”他转身厉声说道。
然后,仿佛带着嘲讽般的自信,潜望镜缓缓没入水中。“经风一吹,便归无有;他的原处,也不再认识他。”(87)
“1-6-0,长官。”卡林刚说完又诚实地补充道,“不能确定,长官。”
“很好。”
克劳斯用望远镜直直地盯着海面,他想确定潜望镜有没有再次快速出现以观察四周。他慢慢地数到了二十。
“你来指挥操舵,卡林先生,”克劳斯说,“航向1-7-0。”
“1-7-0。明白,长官。”
看见潜望镜的那段时间里,“灰猎犬号”与潜艇实际上处于相反的方向。克劳斯撤销立即转向追击的命令意在怂恿潜艇认为,他们的潜望镜没有被发现。这样一来,潜艇得到的最后一个信息就是“灰猎犬号”仍然平静地朝着危险的方向航行。潜艇或许已经上了当却不自知,相信自己偷偷摸摸地钻入了“灰猎犬号”和“道奇号”之间的空隙,以为可以在毫无阻力的情况下占据至关重要的战术点,靠近船队,拉开艇艏角度,以便向运输船脆弱的侧翼发动一系列鱼雷攻击。
“乔治呼叫迪基!乔治呼叫迪基!”克劳斯在舰间通话中呼喊,“听到了吗?”
“迪基呼叫乔治。听见了。强度四。”
“我刚才看到潜望镜了,距离3~4海里,方位大约1-6-0。”
“3~4海里。1-6-0。明白,长官。”加拿大人的声音十分冷静。
“目标似乎在往2-7-0移动,企图袭击船队侧翼。”
“2-7-0。明白,长官。”
“我现在前往1-7-0进行拦截。”
“1-7-0。好的,长官。我们舰长找您。”
克劳斯的耳边响起了尖锐的声音。
“这里是康普顿-克洛斯。”作为一个加拿大舰长,这名字实属罕见。“我的舰值日官已经取走了您的数据,长官。我舰将转向0-2-0执行拦截。”
“很好。”
克劳斯从他站立的地方可以看到那艘小型战舰的上层建筑,它的轮廓在转弯时变得越来越小。克劳斯想知道,如果更加直接地向潜艇最后暴露的位置航行会不会更好。康普顿-克洛斯明显认为先占据截击位置会更加稳妥,很可能他是对的。他们最重要的目的是驱赶潜艇使其离开船队。摧毁潜艇虽是一个重要目标,但不是唯一的目标,特别是……克劳斯在康普顿-克洛斯开口之前已经知道他接下去要说什么了。
“如果我们进入攻击位置,长官,”康普顿-克洛斯说道,“我将被迫使用单枚投放模式。我的弹药不够了。”
“我也是。”克劳斯说。
不得不在射击之前闭上眼睛的猎鸭人的类比在这里同样适用,现在猎鸭人陷入了困境。现在他们只能投放单枚深水炸弹,就好像猎鸭人的处境已雪上加霜,不得不放弃自己的霰弹枪,转而使用来复枪——甚至滑膛枪了。
“我们必须把它赶走,”克劳斯说,“制止它的行为,直到船队安全通过。”
“是的,长官。我的正午燃油报告很快给您送去。”
“很糟糕吗?”克劳斯问。
“很严重,长官,但我不会说很糟糕。”
听到只是“很严重”,反倒让克劳斯感觉到一丝慰藉。
“很好,舰长。”克劳斯说。
现在,就连克劳斯也感觉到了某种不真实,两艘舰船都正在向一艘隐蔽的潜艇驶去,他们却以这种方式进行了一场安之若素的对话。他们更像是两个银行家,彼此在交流货币市场的行情,而不像两个要去打仗的人。然而,残酷的现实达到极限就会变得不真实,再也不能激起人们的惊讶或沮丧之情,就如同疯子不会对自己的想象感到惊讶一样。身体的疲劳在一定程度上能使克劳斯的头脑保持冷静、镇定,很可能康普顿-克洛斯也一样,但是精神上的富足和强大更为重要。克劳斯在这场战斗中的开局动作就像是在用某种仪式性的游戏来吸引孩子的注意,有些事情换一种做法同样也能做好,但他已然感受不到个人的兴趣与激情。
“祝我们两个好运,长官。”康普顿-克洛斯说。
“谢谢你,”克劳斯说,“结束。”
克劳斯转向作战控制中心对讲。
“我们需要多久能穿过预测的潜艇航线?”
“十二分钟,长官。”
这是查理·科尔的声音,自从吩咐他休息以后,真的过了两个小时了?克劳斯知道最好还是不要问。他知道,哪怕科尔已酣然入睡,听到瞭望哨报告潜望镜的消息,他也能噌的一下醒来,再想让他离开海图舱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星期四。下午更——12:00—16:00
不过,有可能真的已过了两个小时,因为舰上人员在交接班。卡林向克劳斯敬了个礼,报告执勤结束。现在,克劳斯必须马上做一件事情。
“你来指挥,奈斯特龙先生。”
“好的,长官。”
克劳斯拖着疲倦的双腿走到广播前。
“这里是舰长。刚刚交接班的人员最好清楚,十分钟以前我们看到了潜望镜,现在正跟着它。保持警惕。”
他很庆幸昨天取消了例行战斗警报,否则,这艘船有可能从昨天早上起就一直处于全员战斗警报状态,每个人都可能像他一样疲惫,那可不是什么好事。克劳斯知道,有些人在疲倦的情况下甚至一点儿努力的劲头都没有。
在舰桥翼台上,他盘算了一番形势。追捕开始时,另一边的“道奇号”会赶到船队右侧纵队的领船前方,“灰猎犬号”也会在不远处。随着相对速度的攀升,时间正变得越来越紧迫。形势会先松后紧,变化也会越来越迅速,空间愈发收缩,时间愈发紧迫。
“声呐报告远距目标,方位1-6-0,长官。”通信兵的声音突然传来。
这么快?看来潜艇并没有跟上来,并没有驶向最佳航线。
“目标在我左舷十度方向。”克劳斯在舰间通话中说道。
“明白,长官。”
“奈斯特龙先生,由我指挥。”
“遵命,长官。”
看起来,“灰猎犬号”大致与潜艇处于冲撞航线上。这是他与新对手的第一轮较量。从前,当对手手持花剑在他的面罩前挥舞时,第一次与对手短兵相接的感觉曾让他的手腕和手臂不住地颤抖,他知道有必要尽早试探下对手到底有几斤几两,试探下对方的腕力,还有动作和反应的敏捷度。克劳斯现在也在做同样的事情,他想起了潜望镜过长的暴露时间和它不太理想的水下航线。这个潜艇的艇长似乎比不上早些时候甩开“灰猎犬号”和“维克托号”的那个艇长。他手段少,戒备也不足,可能没有什么经验,也可能胆大包天,甚至可能已心生疲惫。
“声呐报告远距接触,方位1-6-1。”通信兵说道。
现在他还不需要下达舵令,因为目标的方位改动太小了。最好再等等。诺尔斯来到了他身边。
“长官,建议使用单枚深水炸弹投放模式?”诺尔斯说。
这句话是以问号结尾的。诺尔斯可以给出建议,不过决定权在克劳斯手中。就算是陷入困境的猎鸭人,也有选择的余地——是用霰弹枪开一枪,还是用来复枪打六组?克劳斯想到了无果而终的那几组深水炸弹。他们现在的目标是威慑潜艇下潜、减速,让它变成瞎子,等待船队顺利通过。但是,如果使用得当,一组深水炸弹也有可能摧毁它,而且这次机会绝佳。虽然诱惑巨大,但是克劳斯又想到如果错失目标将意味着深水炸弹告罄,到那时候“灰猎犬号”就真的派不上用场了。他们的目标并没有改变。
“是的。单枚一组。”克劳斯说道。
他忘却了双腿的疲劳以及双脚的疼痛,紧张的气氛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迅速升温,但因为需要快速下定决心,他又开始紧绷神经。
“声呐报告——”
“潜望镜!”另一个通信兵打断道。操舵舱里的人听到了前面同时传来的呐喊。“前方瞭望哨报告,正前方发现潜望镜!”
克劳斯举起望远镜,在左舷舰桥前方,四十四毫米口径的机关炮突然“砰砰砰”地开火了,然后什么也没有发生。克劳斯只看到了炮弹溅起的浪花。接着,两名通信兵异口同声地开口。
“声呐先说。”克劳斯吩咐。
“声呐报告接触方位1-6-4,距离两千码。”
“前方瞭望哨报告潜望镜消失。”
“42号炮台向正前方潜望镜开火。没有击中。”
显然,这个U型潜艇艇长的作战技巧不太一样。他似乎不信任自己的监听设备,无法抵抗透过潜望镜偷瞄的诱惑。站在他的角度,如果看到“灰猎犬号”的舰艏正指向自己,他会做何反应?他最有可能转舵。那么,向哪边转?穿过“灰猎犬号”的舰艏,还是本能地退让、规避?下一个方位报告或许能揭晓答案。它会下潜还是继续保持潜望镜的高度?它很可能会下潜。
“引信设定为深,诺尔斯先生。”
“遵命,长官。”
“声呐报告接触在正前方,距离一千五百码。”
看来它想从“灰猎犬号”的舰艏穿过去,可能打了左舵。
“右舵迅速转0-8-0。”
“右舵迅速转0-8-0。把定0-8-0。”
“声呐报告接触在正前方,距离一千三百码。”
很好,他成功地预测了U型潜艇的行动。目标在急转弯,最好迫使它再转十度。
“右舵迅速转1-9-0。”
然后,他对着舰间通话设备说道:“目标将从我舰艏穿过,距离一千三百码。我正转右。”
“明白,长官。”
“把定1-9-0。”
“很好。”
“声呐报告接触方位1-8-0,距离一千一百码。”
左舷角十度?这真令人怀疑。如果声呐同时报告有多普勒效应,那只会让人更加疑心。等一等,再等一等。
“声呐报告接触方位1-7-5,距离一千两百码。”
没有错,潜艇已经开始转圈了。“灰猎犬号”上一次的转向不仅不必要,而且很糟糕,不但增加了与目标之间的距离,还浪费了时间。克劳斯压抑着心中瞬间的怒火。但是,潜艇会转多久?是绕到它前面,还是跟在后面?
“左标准舵。转1-7-5。”
然后,他对着舰间通话设备说道:“目标在转圈。我开始左转。”
“明白,长官。”
“道奇号”正赶往自己的拦截位置——环形地带边缘,随时准备加入战斗。船队正有条不紊地向他们靠近。克劳斯需要考虑的因素实在太多了。
“接触方位1-7-2,距离一千两百码。”
再等一等,不急,不急。
“接触方位1-6-6,距离稳定在一千两百码。”
那么它还在转,速度很慢。
“左满舵。转1-5-5。”
克劳斯紧接着在舰间通话中说道:“我仍将向左转。”
“清楚,长官。”
“声呐报告接触在正前方,距离一千码。”
这一次他得分了,缩短了两百码的距离,目标就在他的正前方。他必须利用好这次机会,再次成功预测对方的行动。
“左满舵。转1-4-0。”
他们在绕圈,双方都即将达到极限,很难轻松取胜。
“迪基呼叫乔治!迪基呼叫乔治!接触,长官。方位1-6-4,距离一千码。”
“过来帮忙。”
老鼠刚从一只猎犬口中逃出,没想到又撞进另一只猎犬的嘴巴。可惜就可惜在,两只猎犬的牙口不够锋利。克劳斯看着“道奇号”把定新的航向,然后这里挪一点儿,那里移一下,试图拦截想要冲破包围的U型潜艇。他需要当机立断了。再过一百八十秒,两艘舰船就要相撞了。在追逐潜艇的过程中,一百八十秒可以算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但对于两艘相对角度很小且正在靠近的舰艇而言,时间又显得非常紧迫。他必须给“道奇号”让路,然后占据最有利的位置,以便“道奇号”攻击失败时自己可以继续追击。
“右满舵。转0-8-5。快过来,迪基。我正向右转。”
“遵命,长官。”
几秒钟的时间又被无限拉长,克劳斯一边观察着老鼠是否会撞进另一只猎犬的嘴巴里,一边听着声呐的定位,心里还在想着现在的航向是否最为合适。“道奇号”仍在右转。“灰猎犬号”是不是又该左转了?
“把定0-8-5。”
“鱼雷发射了!”通信兵说。
克劳斯只有一秒钟的思考时间。U型潜艇的尾部直指 “灰猎犬号”左舷,艇艏——据他判断——则偏离了“道奇号”的舰艏。“道奇号”距离目标还比较远,“灰猎犬号”就在目标附近。U型潜艇肯定已经察觉到“灰猎犬号”在迫近,但很有可能并不知道“道奇号”也在靠近。形势已刻不容缓,克劳斯只有一秒钟——十分之一秒——的思考时间。“灰猎犬号”必将是被打击的目标。
“右满舵。转1-7-0。”
这是个非常规的转向角度。鱼雷瞄向了“灰猎犬号”当前位置的前方,他尽最大能力判断,如果将鱼雷的前进路线考虑在内,“灰猎犬号”将大致与其航线平行。
“所有引擎强速前进!”
“鱼雷接近!”通信兵惊恐地报告。
“按照教你的方式报告,”克劳斯对通信兵说道,“再说一次。”
“声呐报告鱼雷接近。”通信兵支支吾吾地说道。
通信兵必须以恰当的方式进行报告,否则必定引发混乱。
“已把定1-7-0。”舵手说道。
“很好。”
“轮机舱回答‘所有引擎强速前进’,长官。”
“很好。”
克劳斯有时间顾及正在呼叫他的舰间通话了。
“目标向你发射鱼雷了!”是那个加拿大人的声音,语气急促,忧心忡忡。“我看到你已经转向了。”
“是的。”
“祝你好运,长官。”
加拿大人在向不出十秒就有可能灰飞烟灭的人表达祝福,在向一艘有沉没危险或有可能被烈焰吞噬的舰船表达祝福。让舰船与鱼雷的轨迹平行是克劳斯现在所能采取的最佳措施。启动强速以后,“灰猎犬号”的螺旋桨猛烈地转动,拼命对抗舰船自身的惯性,这或许能够使鱼雷的轨迹发生偏离,因为敌人为了对付驱逐舰必然会将鱼雷引信定深在浅吃水线。不论如何,螺旋桨的加速运转都能让“灰猎犬号”偏离着火点几码的距离,而此时每一码甚至每一英尺都意义非凡。英寸之差就是生死之别。不过,攸关重要的倒不是生死,而是行动的成败。
“声呐报告回声混杂,长官。”通信兵说。
“很好。”
“鱼雷往右舷去了!”
“后方瞭望哨报告——”
“鱼雷往左舷去了!”
瞭望哨在呐喊,通信兵在传话。克劳斯一个箭步跳到右侧翼台上。“灰猎犬号”一侧有一条难以形容其威胁的轨迹,距离他们不过十码,“灰猎犬号”几乎与它平行。幸运的是,这是一种老式鱼雷,看来敌人并没有像谣言中说得那样装配德国人投入生产的自导装置(88)。
“另一枚在那边,长官。”左舷的瞭望哨含糊地指了指。
“多远?”
“二百来英尺,长官。”
“很好。”
克劳斯回到了操舵舱。
“所有引擎标准速度前进。左满舵。转0-8-5。”
警报维持了四十秒。在这四十秒的时间里,克劳斯有所疏忽,他忘记观察“道奇号”的动向了。现在,它已往前航行了一圈,它的转向半径非常小,甚至比“维克托号”还要灵活,“灰猎犬号”更是望尘莫及。那些个头儿小的舰船,虽然舰上的生活条件很不理想,而且一枚鱼雷就能把它们炸上天,但它们全是反潜能手。“道奇号”又转过来了——驾驶一艘能够在U型潜艇旋转半径之内转向的舰船一定很过瘾。
“灰猎犬号”该前往最佳拦截点了。
“左标准舵。转0-2-0。”
“灰猎犬号”上一次的转向以及短暂的提速都大大增加了它和目标之间的距离。
“迪基呼叫乔治。目标已经锁定在我们正前方。我们马上就要开火了。”
“很好。”
“很高兴它没有射中你,长官。非常高兴。”
“谢谢。”
“我们又要右转了。”
“很好。”
克劳斯转向舵手。
“左标准舵。转3-3-0。”
然而,船队却在此时靠近了,这有点儿令人恼火。不久,他们的声呐就会受到船队的干扰。这个新敌人是危险的,他很可能会不计成本地发射鱼雷。如果真是这样,克劳斯就必须非常仔细地观察对方的一举一动,尽量不给他向船队侧翼发射鱼雷的机会,也就是说,必须绕着对方做相当大的机动动作。同时,这个敌人已少了两枚鱼雷,对船队的威胁也就随之降低了百分之十。如果潜艇艇长能活着回到洛里昂,邓尼茨没准儿要为那两枚浪费掉的鱼雷找他算账。邓尼茨可能会质问他,为什么没有发射一整套的散射组,或者为什么要对吃水浅、马力全开且已拉响战斗警报的战斗舰发射鱼雷。德国人很难回答对护航舰艇发射鱼雷到底值不值得。克劳斯产生了一个愚蠢的想法,愚蠢到浪费时间,却极具吸引力——干脆诱使U型潜艇像刚才那样浪费掉所有的鱼雷好了。潜艇还能发射十八枚鱼雷,但它还不至于每一次都错失目标,他刚刚的念头一定是疯了,或许是因为太累了。
“迪基呼叫乔治。我们开火了。”
“很好。我马上过来。右标准舵。转1-1-0。”
“道奇号”的尾浪掀起一道水柱。它只发射了一枚深水炸弹,但足以震聋声呐设备。
“声呐报告水下爆炸,长官。”
“很好。”
“声呐报告指示混乱。”
“很好。”
在“道奇号”接近潜艇直至扔下深水炸弹的这三分钟里,U型潜艇艇长做了什么?右转?左转?他的声呐恐怕也不灵光。现在,“灰猎犬号”的声呐已失效,U型潜艇又在做什么呢?
“声呐报告接触方位0-7-5,距离一千四百码。”
所以,克劳斯猜错了,他又跟在目标后面打转了。
“左满舵。转0-6-5。乔治呼叫迪基。目标在我舰0-7-5方向,距离一千四百码。”
“0-7-5。了解,长官。我正右转。”
跟在潜艇后面再来一次,同时指挥“道奇号”拦截它。不惜一切代价抵达战位,投下一枚深水炸弹,忍住投放一组深水炸弹的冲动。记住,那家伙随时都可能开火,务必保持头脑清醒,快速思考,忘记双腿的疲劳,也不要去管双脚的疼痛,毕竟它们都已经麻木了,更不要再去想上厕所这种可笑而又刺痛的事情了。一圈一圈地转吧,警惕随时可能发生的事情。
“灰猎犬号”和“道奇号”交替着各自投放了一枚深水炸弹。由于打击力度不足,他们也不对结果抱有任何希望。
“后方瞭望哨报告发现潜艇。”
克劳斯跳到了舰桥翼台上,他看到四分之一海里处有一个灰色的物体,舰桥、艇身尽收眼底。“灰猎犬号”的舰艉炮已经开火。轰,轰。
“右满舵!”
它又消失了,狂乱地下潜。
“压舵!保持航向!”
“声呐报告正前方有近距接触。”
“诺尔斯先生!”
“潜艇在旁边!潜艇在旁边!”
左舷的瞭望哨发出尖叫。潜艇几乎就要蹭到“灰猎犬号”了,二者相距不足十英尺。克劳斯甚至可以抄起石头砸它——如果可以找到石头的话。船上没有东西可以扔。“灰猎犬号”左舷“K炮”的深水炸弹现在派不上用场,五英寸舰炮的射击角度也无法低到这个地步,只有四十毫米机关炮在轰鸣。克劳斯看见了溅在远处的浪花——机关炮也不能充分打击目标。U型潜艇的舰桥上画了一个身着飘逸白袍的金发天使,她骑着白马,手中挥舞着利剑。潜艇艇艏再次以锐角潜入水中。“砰——砰——砰——砰。”五十毫米机关炮难堪大用。
“左满舵!”
在“灰猎犬号”尾浪后方,潜艇突然又仓皇地钻出海面,扬起水雾的一瞬间又再次消失。很显然,潜艇的前水平舵卡死在升档了。或许,这只是一次普通的机械故障,但也可能是其中一枚深水炸弹奇迹般地对它造成了破坏。
“右满舵!”克劳斯吼道,他的声音足够响亮,甚至全舰前后都能听到。
“道奇号”迎面驶了过来,克劳斯光顾着发现潜艇的兴奋劲儿了,完全忘记了“道奇号”的存在,后者完全有理由加入攻击行动。两艘舰船相距不足一链,正向着彼此打方向,前往同一个交会点,如果发生碰撞,甚至可能对彼此造成致命的伤害。还好,对道路会车规则的本能应用救了他们一命,两艘军舰不约而同地中止向内侧摆动,在让人汗毛倒竖的片刻时间内,惯性依然将它们拉向彼此,然后螺旋桨开始冲击船舵,像楔子一般在海水和船舵之间形成一股强推力,缓慢地让舰船向外偏转。“道奇号”刚好与“灰猎犬号”擦肩而过,间距只比刚才潜艇与舰船的距离远一丁点儿。有人在“道奇号”的舰桥上兴奋地向克劳斯挥手,然后又在两艘舰船的合速度下消失不见了。克劳斯发现自己有点儿颤抖,但和以往一样,他没有多余的时间担心这个。如果在“道奇号”实施攻击以后,克劳斯还想让“灰猎犬号”处于后续的攻击战位,那他就得分秒必争。
“压舵!”他吼道,“左满舵!”
克劳斯回到操舵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通信兵单调的声音有助于他恢复情绪。
“声呐报告信号干扰。”
声呐依旧在下面兢兢业业地做着本职工作,或许对上面的事情一无所知。
“压舵!保持航线!”
他在用眼睛判断“道奇号”的航向,并试图预测潜艇的下一步行动。
“迪基呼叫乔治!迪基呼叫乔治!”
“乔治呼叫迪基。请讲。”
“我们失去接触了,长官。一定是太近了。”
如果昨天发生类似的情况,他们马上就会投放一整组深水炸弹,但如果今天还这么做,那么就要把“道奇号”的所有存货都押在十分之一的命中率上,寄希望于它们能够打击到三百码范围内的潜艇。
“请保持目前的航线。我将从你后方穿越。”
“遵命,长官。”
“左标准舵!压舵!保持航向!”
“稳住航向——”舵手说道。克劳斯无心听取数字,他正在盘算如何在穿过“道奇号”尾浪的同时,保持双方的距离以使用声呐侦测潜艇的回声。“道奇号”的速度比潜艇快两倍,所以有必要对这一区域进行搜索。由于前水平舵已经被卡死,潜艇只能小心翼翼地通过削减压载舱的水量来保持下潜状态,但即使在水下,它或许也有办法……
“乔治!乔治!它过来了!”
克劳斯朝“道奇号”右舰艏望去,除了能看到小舰平静地向前航行以外,什么也望不见。
“太近了!”舰间通话响起,同时听筒中传来了枪炮声,一秒后半空中响起回声。“道奇号”正在急速左转,舰炮已打响,水面传来小口径机关炮的声音。“道奇号”在回转,在它灰色的舷侧有一个灰色的物体——果然是那艘浮出水面的U型潜艇,它和“道奇号”首尾相对,正一起绕圈,互相追逐对方的尾巴。就在“道奇号”进入克劳斯视野的一瞬间,一处类似红色眼睛的火光从“道奇号”舷侧喷了出来,仿佛在向克劳斯眨眼。在他们中间,一道水柱从海中陡然升起。没过多久,水柱底部迸出一个黑色的物体,以惊人的速度上下翻腾,然后飞出了克劳斯的视线,在其头顶上方尖啸,那声音仿佛是世界上最快的地铁列车发出的。“道奇号”将炮口下垂到了极限,弹壳从海面弹飞,所幸刚好能够越过“灰猎犬号”。这很难责怪炮手,毕竟“道奇号”的转向速度很快,“灰猎犬号”正从它后方穿越,战情瞬息万变,炮手反应不过来,没有意识到“灰猎犬号”会出现在弹道射线上。
随着舰船转向,又响起了炮击声,还有其他杂音。U型潜艇艇长像是对修复效果感到绝望,不得不浮出水面背水一战。现在它如此靠近“道奇号”,潜艇兵一定在上浮的过程中就爬到了炮位,它的炮能够打击到“道奇号”的制高点,而“道奇号”的舰炮则无法下降到足够角度。四英寸艇炮到底会对脆弱的护卫舰造成多大的伤害?
他们很快就转了半圈,“道奇号”的舰艏和U型潜艇的艇尾终于进入了克劳斯的视野,而U型潜艇的艇身依旧藏在“道奇号”舷侧后方,克劳斯看不见。
“右满舵!”克劳斯说。他刚才看得太入神了,“灰猎犬号”不知不觉地脱离了激战正酣的交战地点。“压舵!保持航向!”
“航向已把定——”
“很好。舰长呼叫火控。‘除非视野清晰否则不得开炮。’”
“道奇号”上突然冒起了火光,舰桥下方冒出了浓烟。U型潜艇至少命中了一次目标。两艘交战舰艇又开始绕圈,而“灰猎犬号”正向相反的方向赶,像一个心烦意乱的老太太,眼看着自己的宠物狗正在和另一只狗打架,自己却游离徘徊在战局之外。
“火控回答:‘遵命,长官。’”
“灰猎犬号”必须先与潜艇拉开距离,然后转向,再掉头折返。借助冷静的判断以及精准的时机把握,克劳斯还能扭转战局。他必须发起猛烈冲撞,像拔除芒刺一样将“道奇号”舷侧的U型潜艇消灭。事情非常棘手,并且有可能撕裂“灰猎犬号”的舰底,但只要有一丝成功的机会就值得尝试。它们正按着逆时针方向转动,他最好也以逆时针方向进入,这样机会更大一些。
“左满舵!压舵!保持航线!”
实际上,时间只过去了几秒,但对“灰猎犬号”来说,似乎已经离开战场良久。“灰猎犬号”必须拉开一定的距离,才能对U型潜艇发起冲撞。克劳斯看着距离越拉越远,他透过望远镜看到U型潜艇和“道奇号”绕了回来,他甚至能看到U型潜艇甲板上的人影,还看到其中两个人突然中弹倒下,一动不动了。
“左满舵!”“灰猎犬号”转向的这一瞬间被无限拉长,简直急煞了人!
“压舵!”
克劳斯刚刚准备冲入战局,形势却瞬间天翻地转。克劳斯满心焦急,透过望远镜,他看到“道奇号”的舰艏似乎在浓烟的缠绕中摆动了一下,停止了左转。康普顿-克洛斯向右打了满舵。克劳斯在心里连珠炮一般地不停运算。
“右标准舵!舰长呼叫火控。‘准备在左舷迎击目标。’压舵!保持航向!稳住!”
“灰猎犬号”这次右转后能够将整个左舷对准“道奇号”和潜艇。五座五英寸舰炮全在一同转向,几乎就在同一瞬间,U型潜艇因为“道奇号 ”出其不意的舵位变化也赶紧打了满舵。十码,二十码,五十码,潜艇和护卫舰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U型潜艇还没来得及躲进敌人的荫庇之下,五英寸舰炮就已经开火,好似平地惊雷,震得“灰猎犬号”的龙骨直颤,就像人咳嗽时身体内部的震颤一样。海水似乎在灰色的U型潜艇周围迅速堆积,连续不断地溅起水花,就像一座水山,中间依稀能看到灰色的方形舰桥,仿佛隔着一层玻璃纸,而在水山的中心,炮弹爆炸产生的黄色火光剧烈地闪烁了一下。突然,潜艇的心脏部位瞬间出现了一个红色的圆盘,仅此一次。在舰炮的开火声以及随之而来的火炮后坐力的震动中,克劳斯听到了一声划破苍穹的巨响,“灰猎犬号”也剧烈地振动了一下,舰桥上的所有人都跟着东摇西摆,冲击波像是突如其来的气息,从操舵舱里穿梭而过。大家站稳脚跟之前,舰炮停止了嘶吼,突然哑火,克劳斯感觉到了一阵不自然的沉默,时间长到让他担心舰上的主武器出现了故障。不过,他向外瞥了一眼之后就放心了。U型潜艇不见了,浮着泡沫的海里什么也没有了。因为眼睛长时间抵着望远镜,他的睫毛开始发疼,他不得不努力稳住双手。什么也没有了?有东西浮在水面上,这是肯定的。海面上有个什么东西在一股一股地往外冒,不是奇形怪状的浪尖,而是两个浮出海面并相继爆破的巨大泡泡。
这一刻不自然的沉默结束,克劳斯意识到身旁传来某种声音,噼噼啪啪,还有人们七嘴八舌的声音。他透过烟雾从翼台向舰艉望去,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暴露出钢筋的“鸟巢”。他花了一段时间才知道那是什么。原来,在烟囱后面,位于左舷一侧的二十毫米机关炮完全不见了。下面的甲板已被撕裂,变了形,但在苍白的日光下,依稀可以在烟雾根部看见火焰,烟雾外不远处就是四联装鱼雷发射器和鱼雷黄铜的弹头。克劳斯不禁想起南北内战之前的一次武器试验,那次试验遭遇了事故,但是所有人(除了遇难者之外)都欣喜地发现烈性炸药在持续几分钟的闷烧状态下能够引发爆炸,并由此催生了达尔格伦(89)的设计构想。
损管长佩蒂没戴帽子,面色激动,匆忙跟着损管小队跑向事发现场。克劳斯还不能离开中心位置。他们在拖动软管。克劳斯突然想起了什么。
“不要用软管!”他大喊,“是汽油着火!快用泡沫灭火!”
两座五十加仑的鼓形油箱里装满了汽油,这是为“灰猎犬号”携带的鲸型摩托艇准备的。克劳斯暗自发毒誓,今后要么换柴油机船,要么什么都不带,怎么着都好,就是不能出现汽油。
一定是油箱爆炸了,起火的汽油四处蔓延,火焰正危险地向鱼雷逼近。
“放弃鱼雷!”克劳斯大吼。
“遵命,长官。”佩蒂抬头回答,但克劳斯怀疑他根本没有听明白。熊熊火焰蹿得越来越高。从后备舰队征调至此的大副弗林特也在那里,他看起来显然更有经验。
船队越靠越近,形势越发危险。克劳斯不敢实弹发射鱼雷,他大部分的军旅生涯都在驱逐舰上服役,对鱼雷的特性了如指掌,不论什么情况都能预想得到——除了这一次。现在,他可没工夫重温向一列战舰发动攻击并实施鱼雷袭击的旧梦,但至少他谙熟鱼雷的每一个细节处理。
“弗林特!”他大声嘶吼,弗林特抬头看向他。“舍弃鱼雷!赶紧舍弃!关闭引信进行发射!先拉起扳机闩!”
弗林特能听懂。他自己虽然想不出办法,但如果有人给他出主意,他能雷厉风行地执行。他从火焰边缘跳到鱼雷基座前,按照指示,一枚鱼雷接一枚鱼雷地进行设置。扳机闩拉起以后,鱼雷在发射的时候就不会触发起动装置。咚!伴随着一声闷响,一缕白烟升起,第一枚鱼雷像游泳运动员听到发令枪一样纵身跃入水中,紧接着径直沉入海底。咚!第二枚,然后是第三枚,最后是第四枚,发射完毕。价值五万美元的鱼雷就这样打了水漂,被故意沉入了大西洋海底。
“干得好!”克劳斯说。
火焰从甲板上的孔洞中发疯似的迸出,但一个年轻的海员——由于他穿着厚实的御寒衣物,克劳斯看不出他的级别,但他认识这个人,今后也会记住他——正在火焰边缘与熊熊大火奋力战斗,两只手上各拿着一个泡沫喷嘴。其他的喷嘴也依次投入使用,他可以断定火势能够被控制下来。他心里在掂量三号炮台控制室与火灾现场的距离。不,还算安全。他还有许多别的事情要考虑。枪炮声停歇了刚刚三分半,他却越俎代庖地揽下了损管长的职责,没有有效地利用时间。他赶忙环顾了下“道奇号”和船队的位置,然后冲进了操舵舱。
“迪基在用舰间通话。”奈斯特龙说。
奈斯特龙恍惚了好一会儿才平复情绪,双眼依旧圆睁。他的举止仍然带有标志性的隐晦歉意,难免让人对他心生偏见。
“乔治呼叫迪基。请讲。”
“请求进入寻找生还者,长官。”舰间通话中传来请求。
“很好。准许。你的损失情况如何?”
“舰炮报销,长官。四英寸舰炮。七人死亡,数人受伤。炮弹正中我们的炮座。”
“还有呢?”
“没什么大不了的,长官。大部分炮弹都过穿(90)了,没有爆炸。”
在最初的二十码内,德军的四英寸炮弹拥有接近枪口初速的飞行速度,除非撞上像炮座一样坚固的东西,否则很容易过穿。
“我们已经控制住了火势,长官,”对方继续说道,“我想可以肯定地报告,大火已经被扑灭了。”
“还能继续航行吗?”
“噢,当然了,长官。在天气转好的情况下没有问题。我们利用间隙填补炮眼。”
“适航但不适合战斗。”克劳斯说。
如果换成别人来说,或许可以为这番话平添一份戏剧性的英雄主义光环,但说话人偏偏是克劳斯,而且还是用他标志性的平淡语气。
“噢,我们还有博福斯(91),长官,还剩两枚深水炸弹。”
“很好。”
“长官,我们正进入油带。海面到处都是油——很快就要接近了,长官。”
“是的,我看到了。”他看到一处圆形区域,里面的浪头没有一个是白色的。
“发现残骸了吗?”
“有个人在游泳,长官。我们很快就能救起他。是的,长官,还有一些碎片。从这里看不清楚是什么,长官,但我们会过去捡起来。这些都是我们命中目标的证据。”
“肯定命中了。”
“有什么命令吗,长官?”
命令。一场战斗结束后,他不得不为下一场战斗做好准备。很可能用不了十秒,他就又要投入另一场战斗。
“让我们护送你回去吧。”克劳斯说。
“长官!”舰间通话中传来抗议。
康普顿-克洛斯对护航职责的理解并不比克劳斯少,甚至最近的激烈交锋让他比克劳斯更加深有体会。战事紧急,谁都没有豁免权,甚至一艘遭受重创、只剩下博福斯和两枚深水炸弹的小型战舰也应该履行护航职责。
“好吧,等你找到证据,就请回到你的警戒战位。”
“明白,长官。我们正向游泳者驶去。”
“很好。你知道该怎么做。”
“明白,长官。”
关于从U型潜艇上救出的幸存者,海军有相当详细的指令,情报部门需要从他们身上搜集能够搜集到的一切情报,要立即没收幸存者口袋里的每一张纸屑,以防他们当场销毁。任何自愿招供的情报都要详细记录在案。
“通话结束。”克劳斯说道。
油料随波扩散,已经触及“灰猎犬号”。每个人都能闻到浓烈的气味。毫无疑问,潜艇覆灭了,大约五十名德国人也一起葬身海底了。纳粹指挥官死得像条汉子,即使——很可能——原因仅仅只是一次机械故障。潜艇无法下潜,他作为艇长负有相应的责任,但他一直战斗到了最后一刻,竭尽所能,倾其所有。克劳斯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闪过一个念头,如果他注定身死沙场,那他宁可以类似的方式慷慨赴死,不过要为了一个更加正当的理由。但是,他不会让自己的思想停留在浪费时间的愿望上。在水面上,U型潜艇打了一场精彩的仗,应对非常出色,比它在水下的表现好得多。海军的情报工作恐怕会遭遇一些争论——这名潜艇艇长在被任命之前或许是一名水面舰只指挥官,所以他受到的水下训练不足,缺乏潜艇训练经验。不过,他将U型潜艇钢铁般的纪律坚守到了最后一刻。在即将迎来毁灭的最后一刻,他射出了最后一炮,竟然正中“灰猎犬号”。这只有头脑冷静、抗压能力极强的人才能办到。在地狱般的炮火洗礼中,或许瞄准系统都已经被卡死了,他却在U型潜艇转向的同时捕捉到了“灰猎犬号”,在将死之际按下了击发踏板。“这样,他死时所杀的人,比活着所杀的还多。”(92)
“灰猎犬号”上也有死伤,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他却无所事事地呆站了好几秒。他来到舰桥翼台上,向下俯视火灾现场。火已经熄灭了,却还能看到泡沫渣滓在随着甲板的运动四处漂流。佩蒂也还在原地。
“回到你的岗位,佩蒂,报告你的情况。”
“明白,长官。”
这艘战舰的损坏控制系统并没有经受过战争的考验,他必须对此采取一些行动。两名海员抬着担架穿过甲板上的残破区域,担架上固定着一个一动不动的伤员,那是三等军需兵梅耶。克劳斯走到广播前面。
“这里是舰长。我们干掉了U型潜艇。现在我们周围全是它的油。‘道奇号’找到了一个幸存者。我们的五英寸舰炮打中了它十几次。不过,它也打中了我们。我们损失了一些船员,还有一些人伤势严重。”他的发言开始变得拖沓,很难找到恰当的措辞。“这是他们义不容辞的责任。这仇我们要让下一艘U型潜艇偿还。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保持警戒。”
这算不上一次好的演讲,克劳斯也不是演说家,他下意识地感觉到了极度紧张后的一阵剧痛,随着身体的疲劳程度加剧,疼痛反应也变本加厉。他的身体在衣服里面发抖,却又在不停地冒汗。他知道,如果他稍稍放松,自己就会立刻不停地发抖。喇叭旁边的舱壁上挂着一个小镜子,这是和平时期的遗迹。他几乎认不出镜子里的那张脸了——正因如此,他又瞥了一眼。
镜中人眼睛肿胀,双目圆睁,眼里充满泛红的血丝,没有扣扣子的兜帽从胡子拉碴的脸颊上垂下。直到他看到鼻孔底下积存已久的蛋黄酱,他才意识到这是他自己的脸。他的下巴上也沾着蛋黄酱,他用手隔着手套擦了擦。他的嘴唇周围也脏兮兮的。他需要洗漱,需要洗澡和刮脸,需要——如果要列一条清单,一定没完没了。他步履沉重地走回操舵舱,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再一次命令疲倦的身体不要发抖。下一步?他还要咬牙坚持下去。声呐仍在砰砰作响,大西洋上仍然遍布敌人。
“奈斯特龙先生,由你指挥。”
“明白,长官。”
“到船队前方巡逻。”
“遵命,长官。”
佩蒂过来报告损失了。克劳斯一面看着佩蒂说话的表情,一面集中注意力。这是佩蒂第一次经历考验,如果就此对他下定论是不公平的,但他必须把丑话说在前头,不过措辞务必要谨慎,因为操舵舱里还有别人在听。
“谢谢你,佩蒂先生。刚才你有机会检验自己的布置是如何落实到实际战斗中的,那么至于哪些步骤需要改进,我想你也都清楚了。”
“是的,长官。”
“很好,佩蒂先生。”
费普乐在作战线路上报告了射击情况。他们一共打了五十多发炮弹,七发直接命中。
“我以为命中次数要比这个多。”克劳斯说。
“可能如此,长官。或许还有很多我们没有看到。”
“不过,这次射击很不错,费普乐先生。干得好。”
“谢谢,长官。四号舰炮后膛仍有一颗炮弹在待命,请求炮口卸弹。”
这是在请求将这枚炮弹发射出去。在舰炮过热的情况下,使用常规方法卸载炮弹实在太危险了。而且,由于过热条件下突发的化学变化,舰炮有可能会在下一次使用时出现故障。克劳斯环顾四周。或许,突如其来的一声炮响会让船队感到疑惑,但还不至于让他们已然警醒的神经崩溃。
“批准,费普乐先生。”务必要思考周全,集中注意力,不能放过任何细节。“派人先用喇叭提前警告大家。”
“遵命,长官。谢谢。”
或许,船队能够收到警报,但意料之外的一声炮响可能会扰乱“灰猎犬号”全舰上下。要尽量避免假警报,不然很容易让人变迟钝。
他终于能够下去上趟厕所了。从他第一次产生应该预先上厕所的念头到现在,已经不知道过去多少个小时了,他只觉得这一需求现在变得愈发迫切。下梯子时,他听到费普乐在用喇叭发出警告,不过他没空细听,因为他还有一个务必马上解决的难题——是否应该打破无线电静默,告知伦敦方面自己这边的情况已越来越紧迫。这是个十万火急的问题,甚至让他没有精力做其他任何事情。结果,他甚至忘了自己和费普乐的谈话,刚出厕所就被四号舰炮的巨响吓了一跳。他瞬间绷紧了神经,但又迅速想起了实际情况,心里又开始和自己较劲——居然这么快就忘记了刚过去不久的事情——他气得直哆嗦。不过,他特意在下面多逗留了两分钟,洗了洗自己的脸和手,使劲儿搓着肥皂,这让他感觉好了很多。他甚至还记得先取回兜帽和手套,然后才开始疲惫地登梯子。
星期四。前半轮更——16:00—20:00
克劳斯忍着双脚的酸麻和双腿的疼痛向上爬,全舰已开始了交接班。梯子上挤满了人,有人上,有人下。他们喋喋不休地交头接耳,就像小学生在上课。最近激动人心的事情让他们心情振奋,脸上却已有倦色。
“你听见那个‘德国佬’(93)讲什么了吗?”一个年轻水手大声说道,“他说——”
有人看见了梯子上的克劳斯,他一边用手肘推了推说话的那个人,一边给他们的舰长让出了一条路。
“谢谢你。”克劳斯挤着身子通过。
在此之前,他就已经知道自己在甲板水手心中有个叫“德国佬”的小名。现在,他终于亲耳听见了。被人起小名是不可避免的。在军官之中,他还保留着在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的昵称——方头克劳斯(94)。
克劳斯一进入操舵舱,就有两人转身向他敬礼。一个当然是查理·科尔,另一个则是军医特米。
“您真的干掉它了,长官。”科尔说道。
“是的,我们做到了,难道不是吗?”克劳斯反问。
“伤亡报告,长官,”特米说完低头看那张自己准备的纸片,“三人死亡:三等枪炮手皮萨尼,二等兵马克,二等炊事兵怀特。他们全都尸首残缺。两人受伤:二等海员波诺尔,三等军需兵梅耶。两人都被安置在医务舱了。梅耶的两条大腿都严重受伤。”
“很好,医生。”
克劳斯转过身接受奈斯特龙的敬礼,他报告说现在由哈伯特接管甲板。“很好,奈斯特龙先生。”
“我给你开了点儿东西,舰长,”科尔说道,“刚刚咨询了军医。”
克劳斯有些愣神地看着他。
“一些放在托盘上掉东西,长官。”科尔说。
“谢谢。”克劳斯怀着所有的感激之情说道,他的脑海中仿佛忽然飘起了咖啡的香味,但是科尔显然还没有把话说完,而站在一旁的军医则在默默地表达对他的支持。
“关于葬礼,长官。”科尔终于说道。
克劳斯还没有想到处理死者的问题。
“军医认为——”科尔指了指站在原地的特米。
“越早处理越好,长官,”特米说道,“下面已经没有地方存放尸体了。还有四名卧床伤患,长官,就是那艘失火船上的幸存者。”
“我们随时都有可能再次投入战斗,长官。”科尔说。
他们两个说得都很对。一艘驱逐舰,上上下下都是人,形同石榴里的籽儿,已经没有地方存放这些残缺不全的尸体了。特米必须考虑到将来或许还会有更多的死伤者。
“副舰长告诉我大概还有三天多才能靠港,长官。”特米说道。
“是这样,没错。”克劳斯确认道。
“放桌上去,那儿,传令兵。”科尔说道。
他们“开的东西”来了,三人一同走向桌子。科尔为了说话方便,迅速做了个手势,打发走了航海军士和传令兵。克劳斯掀开餐巾,原来是一顿丰盛的佳肴。除了一壶咖啡,还有精挑细选的冷拼盘、涂好黄油的面包、土豆沙拉和一碟冰激凌。克劳斯目瞪口呆,完全不明所以——除了那壶咖啡。
“请,长官,”科尔说道,“趁现在有时间,请用餐,长官。”
克劳斯倒了一杯咖啡喝下,机械地拿起刀叉,开始吃起来。
“可否让我来安排葬礼,长官?”科尔问。
葬礼。克劳斯已经不动声色地听说了皮萨尼、马克和怀特的牺牲,当时他还有太多问题需要解决,没有过多留意。现在,他一边吃东西,一边在讨论这个问题。皮萨尼是个皮肤黝黑的年轻小伙,面容英俊,活力十足,他对此记忆犹新。但是,船队必须继续航行。
“我们还有两个多小时的日光,长官,”科尔说,“我可以在十分钟之内准备完毕,您继续用餐就好。不然,可能再也没有机会了。”
克劳斯一边嚼着冷肉,一边看着他。在拥有自己的战舰、成为舰长之前,科尔仍然只是一名部门负责人,他已经尽了自己的努力,对一个拖拖拉拉的舰长软磨硬泡,试图让后者下达必要的命令。这就是此时此刻正在发生的事情。在目前的情况下,这一发现比对死者的愧疚更让克劳斯过意不去。他浑身都僵硬了。
“我必须亲自履行职责。”克劳斯冷冷地说。
“当然可以,长官。”科尔同意道。
为舰上的死者执行海葬时,舰长没有任何理由呆坐在凳子上,这是绝对不行的。他必须向那些为国捐躯的可怜人表示最深重的敬意。
“很好,那就这样吧,副舰长。”克劳斯说。这些话说得很正式,克劳斯用这种方式提醒科尔,他并没有放松手中的缰绳。“你可以下达必要的指令了。谢谢你,医生。”
“遵命,长官。”
克劳斯手里拿着刀叉,没办法还礼,只能点头示意。此时此刻,食物对他来说非常重要。他饿得要命。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冷肉、面包和沙拉,又开始吃冰激凌。喇叭里响起了科尔的声音,他在宣布将把死者的尸体从主甲板尾部投向海水深处,还详细说明了每个人的分工,并加上了一些精挑细选的话,告诉其他人员应该留在自己的岗位上为死去的同胞默哀。克劳斯还想再喝一壶咖啡。那些死者是第一批在他指挥期间死去的人。战争期间有两件事情难以避免,一是死人,二是沉船。
事实上,因为还有其他问题需要思考,克劳斯既疲倦又烦躁,虽然他自己也有赴死的觉悟,但对那些已经迎接这份命运的人,他心里却没有泛起任何感情。在这样一个清醒到可怕的时刻,他觉得自己冷酷且淡漠,一想到自己的这份冷酷和淡漠有可能伤害到了热情体贴的伊芙琳,他就心如刀绞。
“全部准备就绪了,长官。”科尔敬礼后说道。
“谢谢,查理。我这就去主甲板,你留在这里。”
他再次爬下梯子,强迫自己忘记伊芙琳,也强迫自己忘掉双脚的疼痛,迫使大脑暂时放下是否需要打破无线电静默的问题,在心里整理必要的致辞。军舰一侧摆着三个担架,上面盖着国旗。日光逐渐黯淡,一缕淡淡的阳光从西边的海天交界处扫过。在他说话时,声呐单调地发出脉冲。科尔的组织工作做得相当出色,人们刚一抬起担架,螺旋桨就停止了转动。随着担架的倾斜,国旗底下被捆扎好的尸体滑落入海——科尔一定在舰桥上亲自进行了观测,在恰当的时间布置好了恰当的一切。克劳斯脱帽致敬时,寒风从他被剪短的头发旁边吹过。三个男人扛着步枪向前迈步,在西尔维斯特里尼的命令下,他们向无边无际的大海上鸣枪三声。然后,众人解散返回,克劳斯心情沉重地爬着梯子,拖着自己来到操舵舱。
“谢谢你,查理。干得好。”
他举起望远镜环顾四周,留意自己的指挥情况。他的所作所为毫无疑问是在履行职责,但他依旧心神难安,总觉得时间还能被更好地利用起来,虽然他说不上具体该怎么做。他用望远镜扫视了一眼舰艉方向的海天线,能见度逐渐转好。船队秩序井然地出现在他眼前,不过,运输队指挥官升起的旗号依旧没有变——减少排烟。“道奇号”和“詹姆斯号”也已经各就各位,正分别在船队两翼护航。“维克托号”在船队后方,虽然在船队交错的时候,他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看见了它,但他偶尔又能在苍白的夕阳中看到它那造型奇怪的前桅。天气预报非常准确,风力已经降至三级,吹向西南。对于迫切需要燃料的护卫舰来说,这个消息至关重要。明天如果运气好的话,或许他们就能期待空中支援了,只要云层保持现在的高度,空中支援的效力就能得到最大程度的发挥。他希望伦敦方面能够感受到他的迫切需求。
夜幕降临得比昨天晚,这还多亏了稀薄的云层,他希望明天早上天能亮得早一些。“你因心里所恐惧的,眼中所看见的,早晨必说:‘巴不得到晚上才好。’晚上必说:‘巴不得到早晨才好。’”(95)在西方天空的映衬下,克劳斯眼前闪过两道微弱的光线,但那不是星光,而是……
“船队内发现浪迹!”舰艉瞭望哨大声喊道,“在我舰正后方出现两道白色浪迹!”
克劳斯瞬间摆脱了险些让自己陷入其中的轻松情绪。浪迹代表麻烦,两道白色浪迹意味着鱼雷,不然就是某个惊慌失措的船长错误地打响了警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克劳斯都希望这是一次错误的警报。“维克托号”在麻烦区域附近。他必须决定是否折返前去援助。毫无疑问,不可能再让燃料受限的两艘护卫舰冒险支援了。
“运输队指挥官示意拉响全员战斗警报,长官。”信号台报告道。
“很好。”
反对折返回去的理由是强而有力的,因为没等他赶到,夜幕就会降临,他会再度落后于船队。考虑到船队即将遭遇的严重混乱,要想重新返回战位将遥遥无期。不管U型潜艇做了什么,都木已成舟,他没有办法补救,不可能指望用少得可怜的深水炸弹报仇。他或许能够打捞起幸存者,但是“卡迪纳号”和“维克托号”已经在现场了,而他还需要半个小时才能抵达。但是,如果让船队的船员看到他心平气静地继续向前,丝毫不管后方遇难的战友,他们会做何感想?他走向舰间通话设备,“道奇号”和“詹姆斯号”迅速做出了回应,它们已经注意到了船队的麻烦,正在请求命令,而他只能告诉它们留在原有战位。他在通话线路上甚至已联系不到“维克托号”。他说:“乔治呼叫老鹰。乔治呼叫老鹰。听见了吗?”没有答复。“维克托号”远在十海里之外,或许现在更远了,很可能真的听不见,也有可能是正忙得不可开交,无暇应答。克劳斯站在那儿,手里握着听筒,一言不发地渴望听到哪怕一个字,哪怕是那个英国人冷漠的声音。运输队指挥官在打信号灯,光线直接打在了“灰猎犬号”上,一定是特意给他打过来的,一定非常紧急。因为天色太暗,发送莫尔斯电码并不安全。运输队指挥官在冒险,但是他恰恰又不是那种会冒险的人。
有人拿着信号板走下信号台。
运输队指挥官向护航队指挥官:“卡迪纳号”报告“维克托号”被击中。
“很好。”
再也不能犹豫不决了。
“我来指挥,哈伯特先生。”
“遵命,长官。”
“舰艏向?”
“0-9-3,长官。”
“右满舵。转2-7-3。哈伯特先生,运输队指挥官告诉我,‘维克托号’被击中了,它在船队后方某个地方。我要过去帮它。”
“把定2-7-3,长官。”
“很好。所有引擎强速前进。”
“所有引擎强速前进。轮机舱回答‘所有引擎强速前进’,长官。”
“很好。”
此时,克劳斯刚好有时间用舰间通话告诉“道奇号”和“詹姆斯号”自己在做什么。
“你们必须同时掩护船队的前方和侧翼,”他补充道,“尽量节省燃油。”
“明白,长官。”
船队和“灰猎犬号”正急速驶向彼此。西边的天空中仍然有足够的光亮,克劳斯能够看到船只的轮廓,但是夜幕降临以后,船队很可能看不到“灰猎犬号”正在向它们靠近。船队现在正处于混乱状态,有船只脱离了原有位置,而且船只之间并没有留下安全航道。克劳斯无法预测这些船只在规避危险或者返回原有位置时会如何移动,但他必须继续靠近它们。“维克托号”被击中了,这真是一个噩耗。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紧绷着神经准备战斗,但内心依然感到了莫大的伤悲。悲伤只会持续几秒钟,然后眼前的紧急情况会将情绪推到一边。很久以前,拿破仑在战况激烈的中途得知麾下最喜欢的士兵战死沙场时,他说道:“为什么我连为他哭泣的时间都没有?”克劳斯有十五秒的时间悲伤,然后……
“右舵。压舵。左舵。压舵。”
风驰电掣的“灰猎犬号”正在填补船队和运输队指挥官所在船只之间的缺口。它不得不从后者身旁蜿蜒穿过。缺口在扩大。
后面的船只也在纷纷转向。他必须快速计算自己和远处船影之间的距离。“灰猎犬号”转向的同时在剧烈侧倾。
“压舵!保持航向!左舵,慢而稳。压舵。左舵。压舵。”
“灰猎犬号”从一艘船的船首前飞掠而过,紧接着穿过另一艘船的船尾,然后与一处黑暗的船影擦肩而过。他们通过了。
“所有引擎标准速度前进。”
“所有引擎标准速度前进。轮机舱回答‘所有引擎标准速度前进’,长官。”
“很好。”
虽然几分钟的时间也是宝贵的,但他必须慢下来使用声呐。
“恢复声呐搜索。”
“舰艏右侧出现不明物体!正在靠近!”
不明物体?潜望镜吗?克劳斯火速跑了出去,把望远镜举至眼前。天边仍然有微弱的暮光。那是一只救生艇的残骸,是大约长三四英尺的船头,几乎就要被淹没了。一个人仰面躺在上面,手臂张开,不过他依然活着。克劳斯可以看到,对方正试图抬起头看一看是什么东西在靠近。没多久,“灰猎犬号”的舰艏浪就拍打了上去,浪花冲刷过他的面庞。舰船从其侧面经过时,克劳斯又看到了他,浪花再一次从残骸上冲刷而过。不远处的暗影一定是“卡迪纳号”了,现在忘掉那个依稀可见的无助面庞吧。
“老鹰在舰间通话中,长官。”哈伯特说。
老鹰?“维克托号”还能进行舰间通话?克劳斯心中涌起一阵希望的颤抖,然后,他拿起了听筒。
“乔治呼叫老鹰。请讲。”
“我们的轮机舱中弹了,长官,”还是那个英国人有气无力的声音,“‘卡迪纳号’正在待命。它正拖着我们前行。”
“我刚才看见‘卡迪纳号’了。”克劳斯说。
“好吧,我们就在它旁边,长官。轮机舱进水了,动力系统全部损坏了。我们刚刚接入备用电源,才能使用无线电。”
“等一等。哈伯特先生!那是‘卡迪纳号’,它正拖着‘维克托号’前行。在半海里的范围内绕圈掩护。”
“明白,长官。”
他又回到舰间通话设备前。
“我在你周围半海里范围内巡逻。”
“谢谢,长官。我们正尽最大努力营救它。”
“我相信。”
“舱壁基本经受住了考验,长官,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加固和补漏。麻烦在于,其他舱室也有很多地方需要填补。我们在想办法。”
“好的。”
“多余人员都让‘卡迪纳号’接收了,有一百多名船员。轮机舱损失了三十人。”
“收到。”
“我舰向右舷横倾(96)五度,舰艉浸水,不过,还能继续拖行。”
“好的。‘卡迪纳号’传递拖缆的过程还顺利吗?”
“顺利,长官。再过十五分钟就好了,马上就要开始了。”
“好。”
“我们还可以手动转向,长官,一定程度上能够维持控制。”
“好。”
“舰长要求我向您报告,长官。‘古斯塔夫号’在我们之前中弹了。舰长认为它在短时间内被三枚鱼雷命中。鱼雷一定是近距离发射的。”
“像是这么回事。”
“不到五分钟它就沉没了。‘卡迪纳号’救起了它的船长和几名船员。”
“好的。”
“我们是在它下沉的时候挨的鱼雷,长官。反潜装置没有听到鱼雷的发射。有很多干扰。”
“是的。”
“长官,我们只剩下一枚深水炸弹了。我们将其上了引信保险后投放了。”
“好。”
沉船的深水炸弹一旦爆炸,威力足以杀死许多凫水待救的海员。
“舰长让我感谢您,长官,谢谢您所做的一切。他说,我们这次狩猎的过程相当美妙。”
“真希望我能帮上你们的忙。”克劳斯说。
这番话如同墓地里的对话一般沉闷。
“舰长让我说再见,长官,以免今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很好。”这个海军用语用在此时此刻再贴切不过了,但似乎还不够——毕竟这只是一句官话。“告诉他,我期待能够在伦敦德里见到他。”
“好的,长官。拖缆马上就要释放了。拖船作业即将开始。”
“很好。作业结果稍候记得报告过来。结束。”
天空中所有的光亮都消失了。天色黯淡,但并非漆黑一片。在“灰猎犬号”右舷方向勉强可以看到两个黑色物体:“卡迪纳号”和“维克托号”。“灰猎犬号”在它们周围绕圈,声呐搜索水下深处,雷达扫描海面。克劳斯的脑袋又开始计算了。直径一海里的圆,绕一圈就会超过三海里,如果两海里外有一艘处于雷达搜索范围之外的U型潜艇,那么它以六节的速度行进,需要用二十分钟的时间悄悄摸进来,在“灰猎犬号”赶到之前,在半海里的射程内发射一组鱼雷。他在尽最大可能掩护那两艘船。他过来施以援手是很有必要的。驱逐舰太珍贵了。如果他能够成功将“维克托号”带入港口,那么“维克托号”重返海洋的时间仅仅只是新造一艘驱逐舰所需时间的十分之一,同时还能原封不动地保留所有宝贵的、不可替代的设备。“卡迪纳号”上现在已人满为患。在这次航行中,它拯救了许多生命,像它这样的大型远洋拖轮很稀有,几乎和驱逐舰一样宝贵。他必须为“维克托号”和“卡迪纳号”提供掩护,并将其他船只留给两艘护卫舰照顾,这都是他的职责所在。一想到这一次的决定根本不需要苦苦权衡利弊,他冰冷的内心涌起一阵慰藉。舰间通话再次吸引了他的注意。
“我们上路了,长官。航速三节,尽量达到五节,但是舰长担心我们的舱壁。船横倾得厉害。不过,它还能转向——请求指示航向,长官。”
“很好。航向0-8-5。”
“0-8-5。遵命,长官。”
星期四。晚更——20:00—24:00
哈伯特在黑暗中向克劳斯敬了个礼。
“各单位的报告已送达,长官。”他履行完程序后又接着说道,“卡林先生接管甲板了,长官。”
“很好,哈伯特先生。晚安。”
舰间通话再次响起。
“四节是我们的极限了,长官。如果加快速度,横倾就会更严重。我想是有一块金属板从炮洞里伸了出去,把海水舀了进来,给后舱壁造成了压力。”
“我知道了。”
“我们还在适应驾驶环境,长官。”
“明白。”
“灰猎犬号”这边像墓地一样寂静,而在另一片黑暗中,那里的人们正忙前忙后地争分夺秒。他们在加固舱壁,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只剩下手电筒微弱的灯光,杯水车薪。他们在尽力修补漏洞,可在他们身边海水正源源不断地汩汩涌入。他们还在试着掌舵,依靠人力传递舵令,用手动操舵装置艰难操控舰船,舰船则在不可预知地向左舷或右舷猛冲,随时都有挣脱拖缆的危险。
“卡林先生!”
“长官!”
克劳斯对形势做了细致的解释,包括“卡迪纳号”的航向和速度,以及有必要在它周围保持固定的声呐防护。“灰猎犬号”必须在它以四节航速蹒跚时,在周围不断画椭圆,每画一个椭圆,就意味着他们离安全地带更近了一点儿——几乎是难以洞察的一点点。相比之下,让“灰猎犬号”以十二节航速围绕四节航速的“卡迪纳号”转圈似乎并不是什么难题。
其他问题可就难说了。每过一个小时,船队就会与他们拉开四五海里的距离。距离“维克托号”驶入港口还有很长一段日子,“灰猎犬号”的燃料供应问题也会在不久之后捉襟见肘,因此他将不得不求助于伦敦方面,不得不打破无线电静默。这个决定虽然痛苦,但他还是能够接受的,因为他必须这样做。但是……这儿有德国人的测向站,海上还有德国人的潜艇,一旦发出信息,邓尼茨就能充分掌握船队的位置、路线甚至构成,这些信息还会通过潜艇二次转达给他。照目前的形势来看,盟军方面似乎没有理由反对他打破无线电静默,但也或许有。德国的监视系统一旦通知邓尼茨有盟军船队发出消息,邓尼茨就会在心里推想其中的缘由,只有一个简单的理由——盟军船队处境艰难,急需救援。这足以促使邓尼茨征调每一艘可用的潜艇前往袭击船队,还能告诉那艘向“维克托号”发射鱼雷的U型潜艇的艇长,他的鱼雷已经命中目标,“维克托号”已经不足为道了。然而,如果船队继续保持无线电静默,邓尼茨和U型潜艇就无法确定他们的状况,反击也无从谈起。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点。
然而,船队现在几乎无人保护,“维克托号”还离港口很远,也需要帮助。“道奇号”和“詹姆斯号”是否还有足够的油料能够让它们顺利抵达伦敦德里?这也是非常值得怀疑的。如果敌人铁了心要向“维克托号”和“卡迪纳号”发动袭击,甚至连“灰猎犬号”自己都无能为力。他不得不请求援助,他不得不放下自尊,不得不冒这次险。他的自尊心并不重要,但风险至少还有减小的余地。如果他此刻发出信息,邓尼茨或许要花整晚的时间指挥潜艇前来攻击。黑夜仍将持续七八个小时,在这几个钟头里,伦敦方面什么忙也帮不上。因此,最好还是延后发送,大约凌晨一两点再说。这样还可以让海军部有足够的时间,在黎明的时候为他提供空中掩护,并且尽可能缩短邓尼茨召集打击力量的时间间隙。凌晨两点够早了,他知道消息能够直通最高层。用半个小时传达消息,半个小时发布命令,再用一小时做动员准备,再加上两个小时的飞行时间,黎明时空中支援就能抵达。他会在凌晨两点发送讯息——或许,一点半也说不定。
克劳斯站在操舵舱里,心里已下定决心,卡林正指挥“灰猎犬号”绕着“卡迪纳号”和“维克托号”巡逻。克劳斯之所以站着,是因为他知道,如果坐下来他有可能会睡着。他又一次发现自己已经开始摇摇晃晃了。克劳斯听说过“墨西哥匪徒”(97)的大名。在1917年的大骚乱中,这个人以残暴的方式处死敌人,在自己的地盘实行恐怖统治。他把抓来的敌人吊在路边电线杆上靠近顶部的位置,每根杆子上吊一个人。这些人双手被绑在背后,脚站在支撑物上,脖子上系着绳子,绳子的另一端绑在电线杆顶部。这些人只要能保持站立就不会死。如果累了,或者脚不小心打滑了,绳索就会把人勒死。有些人一站就是好几天,算是给整个街区以儆效尤。克劳斯现在就处于同样的处境中,如果坐下来,他就会睡着——但如果他站着,就像他现在这样,身体又觉得无法忍受,脚、肌肉和关节仿佛都在痛苦地呻吟。难以忍受?但他不得不咬牙忍受,没有商量的余地。“但那等候耶和华的,必从新得力。”(98)
他绝不能睡着,于是他继续站着,一边站,一边强迫自己琢磨求助信息的措辞。首先,他应该传达所有必要的讯息,然后说明“维克托号”已无能为力,船队安全堪忧,以及他远远落后的事实,还有需要补充燃料——不,没意义。如果事无巨细通通上报,估计一整晚都说不完。他只需要类似“迫切需要帮助”这样的话语。如果情况不紧急,伦敦方面也知道他不会求助,他们完全可以根据经验猜想到他的麻烦。那么,连“迫切”二字都可以省去。如果不是事出紧迫,他也不会请求援助。那为什么还要说“需要”两个字呢?“帮助”一词就能传达全部的意思。此外,这样做还有一种微小的可能性:一个简简单单的词语很可能会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过邓尼茨监控系统的法眼。不,这太荒谬了。简短的信息反而将成为那些试图破译密码的德国专家迫切期望的突破口。不,他差点儿忘了——脑子真是越来越笨了。根据密码规则,所有简短的信息必须填入“无关紧要的话”,达到规定的最小长度,道森也肯定明白这一点。这是密码学专家的规定,他不能违反。不过,他的决心也足够坚决,他必须请求援助。明天凌晨一点四十五分,他就要用“帮助”发送一次信息,至于填补“无关紧要的话”一事就交给道森好了。
一旦下定决心,克劳斯的注意力就转移到了别处。他又发现双脚开始摇晃了。这感觉很诡异,他才保持了将近四十八小时的清醒状态,在此之前还好好睡了三个小时。他真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可怜家伙。他不应该只是站着,还必须不停地思考,不然头脑就会变得昏昏沉沉。奇怪的是,他发现自己渴望再次投入战斗,想要快速思考、当机立断,让自己重新振作起来,但任何一次战斗都只可能是灾难。他的指挥耐力已经到了极限。他不顾双腿的疼痛,在狭窄的操舵舱里上下蹲起。他还想派人送咖啡上来,他告诉自己,这并不是因为他对咖啡上瘾,只是出于需要,必须保持清醒而已。但他首先必须去上一趟厕所。他戴上红色眼镜,走下梯子,像一个晕船的农场主一样被舱口栏板磕了一下,他感觉自己似乎再也没办法拖着沉重的身躯爬上梯子了。他决不能容忍这种倦怠战胜自己。回到操舵舱后,他又开始来回走动,扬起脑袋,微抬下巴,挺起胸膛,挺直肩膀,就像在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进行阅兵游行一样。要不是咖啡能够让他马上振作起来,他原本打算坚决不喝咖啡了。
再次听到舰间通话的传唤真是令人欣慰。
“老鹰呼叫乔治。能听见吗?”
“乔治呼叫老鹰。我能听见。请讲。”
“请求弃船,长官。”英国人的声音听上去格外认真,他的语气严肃,略作停顿后才继续说,“非常抱歉,长官。”
“别无选择吗?”克劳斯问。
“堵漏垫(99)不够大,长官。手动抽水泵也不够用。船体在源源不断地进水——我们无法控制,进水速度越来越快。”
是这样的,没错。船体沉没越深,暴露在水面以下的孔洞就越多,迫使海水灌入的压力也就越大。
“横倾角度有十五度了,舰桥后方的主甲板已经泡水了。”
“我相信你们已经尽力了。准许弃船,”克劳斯说,“告诉你们舰长,我毫不怀疑他已经尽了一切努力补救。告诉他,我对他遭受的厄运深感遗憾。”
疲倦的大脑正在强迫自己正常工作,他谨慎地选择合适的言辞来对待盟友。
“好的,长官。”英国人说道,接着,他语气里又透出了似曾相识的淡漠。“嗯,再见了,长官,感谢您的帮助。”
克劳斯郁郁寡欢地转身离开了舰间通话设备。当他第一次听到那个声音时,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对那个声音的主人产生亲切感。
星期五。午夜更——24:00—04:00
操舵舱里只剩下一点点光线了,刚好能让人注意到交接班的过程。通信兵把头戴耳机交给下一班的执勤人员,舵轮那里也在交换人手,卡林则在敬礼。
“奈斯特龙先生接管甲板了,长官。”
“很好,卡林先生。”
“晚安,长官。”
“晚安,卡林先生。我来指挥,奈斯特龙先生。”
“好的,长官。”
他下了几个舵令,让“灰猎犬号”更加靠近由“卡迪纳号”和“维克托号”组成的黑色阴影。其间,“灰猎犬号”这边清楚地听到风中传来了几句交流——有人在用喇叭讲话,声音传到了他们的耳朵里。
“声呐报告有破碎的巨响,长官。”通信兵说道。
“很好。”
那是一艘骁勇善战的舰船最后的安魂曲。两年半以前,面对纳粹空军的压倒性优势,“维克托号”从险象环生的格丁尼亚(100)侥幸逃出,之后又穿越了被纳粹海军掌控的波罗的海。在这两年半的时间里,它历经了一场破釜沉舟的战斗。舰船本身就是流落异乡的船员们唯一的家园,而现在它不复存在了。
“卡迪纳号”那边响了四声警报,在黑夜之中显得格外嘹亮。“狐狸”——救援完成。
“快速转右。再转右。压舵。稳住。”
他让“灰猎犬号”小心翼翼地靠近“卡迪纳号”,像一只雄鹰一样密切留意对方的状况,然后开始使用喇叭对讲。
“‘卡迪纳号’!这里是护航队指挥官。”
对方也用喇叭回答了他。
“所有人都得救了吗?”克劳斯问。
“是的。都得救了。”
这给了克劳斯极大的安慰。他脑海中闪现出英国联络官的样子,仿佛看到他漫不经心地纵身跃入两艘舰船之间的海水,脊背劈开冰凉的水面,瞬间水花飞溅。
“航向0-8-7。”克劳斯大声喊道。
“8-7。”那边的喇叭回答。
“尽最快速度回到船队。”
“最快十二节。”喇叭里说道。
“我在前面开路,”克劳斯说,“使用修改后的‘之’字形机动。七号。”
“修改后的?但是……”
“这是命令,”克劳斯说,“修改后的‘之’字形机动。七号。没时间了。”
“那好吧。”喇叭里的人有些勉强地说道。
值得注意的是,几乎每一个商船船长都讨厌“之”字形机动。大家普遍都认为应该笔直地穿过危险地带,越快越好。然而,只需要一张舰操会算图纸(101)和一对平行规,克劳斯就能在五分钟内讲清楚这个问题,进而让大家相信“之”字形机动的确能够让潜艇的攻击任务变得更加艰难,并且能最大可能地延滞鱼雷的打击时间。如果在鱼雷发射的一瞬间,目标突然偏转航向,鱼雷通常会错失目标。“之”字形机动降低了命中的概率。克劳斯甚至不需要运用自己在反潜学校学来的经验就能说服一个理性思考的人相信这一点。
“奈斯特龙先生,你听到刚才的对话了吗?”
“是的,长官。”
“那就请你指挥操舵。到‘卡迪纳号’前方五百码的地方警戒。”
“遵命,长官。”
“传令兵!送壶咖啡过来。”
“维克托号”已经沉了,他有必要重新考虑是否要发出求助消息。黎明时分,他和“卡迪纳号”就能靠近船队,形势将大有缓和。然而,“詹姆斯号”的燃油告急问题以及护航舰力不从心的问题依旧存在。尽管“维克托号”再也不会耽搁时间了,但明天注定是漫长的一天。空中支援或许能够带来巨大的差异——天壤之别。伦敦方面一定会尽一切可能提供支援,但是打破无线电静默真的值得吗?万一因此招致意外,岂不是得不偿失?这似乎又是一次有关必然性和可能性的取舍问题。克劳斯在操舵舱里来回踱步。他几乎是在镇压双腿和双脚的叛乱,但他的思想不会叛变,它只是不情愿。他迫使自己权衡利弊得失,咖啡无疑会有所帮助。
“放在桌子上,传令兵。”
现在已没有足够的光线,虽然看不清楚,但他还是在黑暗中把咖啡倒进了杯子里。像往常一样,第一杯尝起来像花蜜,最后一口的味道甚至比刚入口时还要美妙,因为他心里幸福地知道还有第二杯。他慢慢地回味着第二杯咖啡的最后一口,像一个不舍分离的情人。现在要尽情吃喝,因为明天——因为在接下来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内,他不得不做出决定。
“把盘子拿回去,传令兵。”他吩咐。
他必须完全忽视个人因素。华盛顿和伦敦方面会对他产生什么样的看法根本不会影响到他,他的职责要求他只考虑船队和战斗。他必须停止忧虑,免得让人觉得他是一个没有充分理由就哭着求救的军官。在好的名声和金山银山之间,毫无疑问应该选择前者。他的名誉就是靠为国效力挣来的,他视名誉如生命。“高举非从东,(也)非从西(而来)。”(102)——他为什么这么关心自己的名誉?那次战争没有什么不光彩之处。在他试图思考时,《圣经》里的文字在他脑海中浮现,让他无法忽视。
难道,又是个人的弱点在怂恿他请求援助吗?是他下意识地试图减轻责任吗?克劳斯抬起脑袋,挺直肩膀,在短暂而无情的自我检讨之后他勉强给了自己一个及格的分数。与此同时,他同样心不甘情不愿地放弃了另一项指控——由于担心对自己的军旅生涯产生影响,所以不愿意打破无线电静默。“能力胜任,衔职不变。”这句话和有关伊芙琳的记忆一样令他痛苦,但是不管这些事情多么可鄙,他还是不允许它们影响自己的决定。
铃声响了,克劳斯忘记了双腿和双脚的疼痛以及是否打破无线电静默的难题。
“这里是舰长。”
“舰长,前方发现脉冲。”
“脉冲?”
“看不清次数,长官。屏幕越来越模糊了。测距装置在工作。”
“但你觉得是什么?”
“有什么东西,长官。脉冲信号好像闪了两下,但我现在不确定。不过,就在我们前方,方位大约0-8-4——有时又是0-8-8。”
“不是船队吗?”
“不是,长官。船队超出了声呐的侦测范围,而这个脉冲就在侦测范围边缘。”
“很好。”
其实并不好。脉冲。前方海面上有不明物体。难道是一艘全速向船队驶去的U型潜艇?很有可能。或者是掉队的船只?同样很有可能。必须赶紧弄清楚。“我来指挥操舵,奈斯特龙先生。”
“遵命,长官。‘卡迪纳号’已经达到十二节航速了。”
“谢谢。右标准舵。转2-4-0。”
“右标准舵。转2-4-0,长官。”舵手在安静的操舵舱里重复舵令。“灰猎犬号”在转向的同时暂停了行进,这片刻时间正好能让克劳斯计算出“卡迪纳号”三分钟以后的航线。“把定2-4-0,长官。”
“很好。”他必须来到右侧翼台才能看到“卡迪纳号”的暗影。“迅速右舵。”
“卡迪纳号”马上就要开始下一次“之”字形转向了。“灰猎犬号”靠近它时,克劳斯眯起的眼睛看到“卡迪纳号”的身影正随着舵向的改变而发生变化。“压舵。左舵。压舵。保持航向。”
黑夜之中,在几乎能够面对面打招呼的距离内,一艘正在进行“之”字形机动的船只必须保持万分小心。两艘船越来越近,渐渐靠拢。电光石火之间,突然闪过一道亮光。“卡迪纳号”上的船员越来越紧张,他们猜不出“灰猎犬号”意欲何为。于是,有人对着它打开了手电筒。
“左舷瞭望哨报告‘卡迪纳号’发出光亮,长官。”一个通信兵说。
“很好。右舵。压舵。”
就在克劳斯去拿喇叭的时候,不远处响起了一声焦虑的呼唤。
“‘灰猎犬号’!”
“护航队指挥官。我要绕到你的前面去。前方几海里的地方有个可疑物体,方位大致为0-8-6。”
“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不过,我会弄清楚的。保持你现在的基本航线,并在前方安排一个瞭望哨。”他顿了一下略作思考,“如果有危险,我会警告你的。如果你看到我开火,就马上改变基本航线,转0-4-2。”
“好。”
“如果什么都没听到,那就保持现有航线半个小时,再回到0-8-7。”
“好。”
他希望“卡迪纳号”真的听明白了。不过,他又想起波兰舰长和英国联络官都已经上了船,或许刚才就在舰桥上。他们肯定能听明白,然后解释给“卡迪纳号”的船长听。
“再见。右满舵。转0-8-6。所有引擎强速前进。”
克劳斯的命令被轻声重复了一遍。在操舵舱里,每个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在下面的轮机舱里,人们一无所知。他们能够察觉到“灰猎犬号”正在绕圈,不过猜测不到驱使他们增加速度的危机是什么。他们的麻烦是微不足道的。他们要做的就是服从命令。克劳斯让轮机舱的人员从自己脑海中消失了——艳羡之心就好像沉船留下的漩涡一样,一眨眼就不见了。接下来的几分钟,在面对未知的危险时,他必须再次考虑是否打破无线电静默。
“请求更换航海钟。”奈斯特龙无声地出现在他身边。
更换航海钟?克劳斯愚蠢地重复了一遍,若有所思。他完全忘记了这事,这是不应该的。他们正从一个时区穿梭到另一个时区,时间要向前拨一个小时。
“是沃森先生下的指令吗?”他问。
“是的,长官。”
克劳斯曾吩咐航海长沃森在恰当的时刻调整舰上钟表的时区。
“批准。”克劳斯说。
奈斯特龙不知道,他无意间打断了舰长的重要思路,但是奈斯特龙的请求在克劳斯心里留下了很重的分量。到底要不要请求援助?他为自己设定的拍板时间早已过去。他这么想真是愚蠢至极。时区的更改只是名义上的更改,就算改变了时区,黎明也不会比原来提前一分钟到来,但是它带来的心理作用非常强大。除此之外,克劳斯还意识到,如果朝着日出方向往东航行,夜晚的时间会相应缩短。不过,话说回来,他们驶向的不仅仅是日出,还有疑似不明物体。“灰猎犬号”的速度提升到了强速。他又用话筒讲话了。
“脉冲现在的情况如何?”他问。
“还在原地,长官。”
“大小呢?也说不上来吗?”
“我觉得很大,长官。不过,也有可能是两处脉冲,长官。而且似乎还在移动,长官。一直与我们保持同一航向。”
“我们正在缩短与它的距离吧?”
“越来越近了,长官。”
他必须先确认目标究竟是什么,然后才能采取行动,在黑夜之中这可并非易事。目标是掉队船只的概率只有十分之一。他试图联系“道奇号”和“詹姆斯号”,但马上就在无奈中作罢了,因为它们远在舰间通话的范围之外,除非——除非——发生了最糟糕的情况。他这么想有些杞人忧天,两艘舰船不可能同时被击沉,不然瞭望哨一定能够在黑夜中观测到爆炸产生的冲天火光。
“你现在能估计出距离吗?”他问。
“嗯,不行,长官。”
这令人不太满意的答话刚结束,听筒里立刻响起了另一个声音,是查理·科尔。克劳斯都不相信他已经好好地睡了一觉,或许他已经在舰船上巡视了一圈。
“方位恒定,长官,”科尔说道,“我敢确定脉冲真的有两处。”
“谢谢,查理。”
“我还想说,我们正和它们快速靠近。”
“很好。”
两处正快速靠近“灰猎犬号”的脉冲只有可能是掉队的船只。如果真是如此,形势倒不怎么紧迫。克劳斯安慰性地下了结论,仅仅一秒过后,他的身子又摇摇欲坠了,他几乎失去了意识。意识到这一点后,他赶紧站直了身子。睡意就像半驯服半狂暴的野兽,随时准备在他放下戒备的时候反扑过来。他差不多整整两天没有睡觉了。两天以来,他几乎一直处于紧张状态中,甚至一直保持站立,这是不可能忘记的。克劳斯欣喜地听到铃声响了。
“我刚才调整了频率,长官。的确是两处脉冲。距离四海里——应该很精确了。方位0-8-6。”
“很好。”
最好不要这么快靠近。最好开启声呐搜索。再等五分钟。
“所有引擎标准速度前进。开启声呐搜索。”
“轮机舱回答:‘所有引擎标准速度前进,长官。’”
舰体的震颤非常突兀地减缓了,“灰猎犬号”踏浪的声音也有所减小,声呐也在持续地“呯呯”作响。
“声呐报告信号混乱,长官。”
“灰猎犬号”的速度正降至十二节,声呐报告的情况实属正常。
“前方瞭望哨报告正前方发现物体,长官。”
“很好。”
如果科尔的估测准确,那么目标就在前方三海里处。瞭望哨干得不错,能够在如此的茫茫黑夜里观测到目标。“舰长指示前方瞭望哨。‘继续报告你们的发现。’”
星期五。早更——04:00—08:00
克劳斯孤零零地站着,目不转睛地凝视前方。只是眼前一片黑暗,他什么也看不见。奈斯特龙在他旁边,也向前望着,克劳斯从眼角看到奈斯特龙身旁还有一个影子——年轻的哈伯特。看来,交接班的时间到了。
“前方瞭望哨报告目标物体似乎是两艘船,长官。”
“很好。”
“肯定是船了,长官。”哈伯特说。
克劳斯终于看清楚了,那两个物体在黑暗中不过比原子核大一点儿而已。的确是掉队的船只。他对自己刚才的神经过敏感到些许不快。
“前方瞭望哨报告正前方有两艘商船,大约两海里,彼此十分靠近,长官。”
“很好。舰长呼叫前方瞭望哨。‘我们能够从舰桥看到它们。’”
“长官,各单位的报告已送达。”奈斯特龙说,然后继续履行光荣的程序。
“很好,奈斯特龙先生。”
“长官,”哈伯特说,“您对今天上午的例行战斗警报有什么指示吗?”
这是他几乎快忘掉的另一件事情。再过一个小时,全舰上下就要拉响例行战斗警报了,除非他像昨天那样将其撤销。昨天撤销的理由今天依然适用。他的手下正执行四小时轮换制度,应该让他们尽可能多休息。他本不应该忘记这茬儿的。
“除非真的遇到敌情,否则今早不用拉响警报,”他说道,“用广播通知到位。”
“明白,长官。”
“灰猎犬号”接近商船的暗影时,他听到了通告。
“请注意。今天早上不会……”
几年之前,美国有一艘被人冠以“喇叭船”绰号的战舰,因为在那艘船上,每天从喇叭中发出的通知多到数不清。那些通知通常都是在传达下午的自由时间取消或者其他类似令人不悦的消息,但“灰猎犬号”不同。
他们现在离商船更近了,他甚至能看到它们拨开的尾浪。
“左舵。压舵。保持航向。”
他能认出对方了,是那艘舰桥和引擎位于船尾的油轮“发明者号”。那边已经有人在舰桥上用扩音器喊话了。克劳斯走向扩音喇叭时,猛烈地撞上了一个突然出现在自己前方的黑影。
“海军司令部的消息,长官。”那个黑影说道,那是道森的声音。
“等我一分钟。”克劳斯说,他压抑着从自己麻木的身体里涌出的活力和兴奋。他对准喇叭大声呼喊道:“这里是护航队指挥官。你在这里干什么?”
“刚才和那边那个浑蛋撞船了,”一个声音回答道,“船首外板被撞歪了,勉强还能对付。等着瞧我老板怎么收拾它吧。”
“你似乎受损并不严重。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估计够呛。”
“你能保持航向和速度吗?”
“可以。”
“灰猎犬号”快速超越“发明者号”,几乎远离了能够互相打招呼的范围。
“在基本航向不变的前提下保持‘之’字形机动。七号‘之’字形机动。注意后方过来的‘卡迪纳号’。”
“好。”
“哈伯特先生,你来指挥。向那边那个家伙打声招呼,问问有什么损伤。如果它没有问题,就让它去油轮后面,我们给它们提供警戒。”
“遵命,长官。”
“好了,道森先生。”
道森一只手拿着信号板,一只手从图表桌上拿起发着红色暗光的手电筒照在电文上。克劳斯从他手里接过电文和手电筒。
“字写得有些乱,长官,”道森有些歉意,“我尽力了。”
有些词只是杂乱的字母。克劳斯在昏暗的红光中阅读其他字句时,心里不由得吃了一惊。
支援已派出。一团字母。护航编队上校、SNO班芙(103)的“厄尔”。更多潦草的字母。预期执行飞行器作战命令(104)第278-42号,详见附录。更多潦草的字母。
“这一点我敢肯定,长官,”道森戳了戳“作战命令”四个字,“就这儿。”
信号板上还附有一条参考信息——他的口令是“UW”,你的回答是“BD”。
“不错,”克劳斯说,“传令兵!”
“在,长官。”
“请副舰长到舰桥来。”他说之前犹豫了一下。他心里想的一句话是“请代我向副舰长致意,如果他能来一趟舰桥,我会很高兴的”。这句话简直浮夸到荒谬,让人想起和平时期老牌战舰之间的问候语,他不得不重新加以改造,以适应驱逐舰上的作战情况。
他又重新研究了收到的消息,它已发出了将近十二个小时,远比上一条加急信息花费的时间更长。通信渠道拥挤不堪,但海军部一定计算好了,这条消息能够在他采取必要的行动以前送达。“支援已派出”,这是个好消息。“SNO”是“高级海军军官(105)”的英文缩写,不过与“DSO(杰出服役勋章)”或者“MBE(大英帝国员佐勋章)”这种只起装饰作用的头衔不一样。这名高级海军军官来头不小,是一名上校,这意味着有人要来取代克劳斯的指挥权,也表明他对船队的责任即将告一段落。克劳斯发现自己感到非常遗憾——不可救药的遗憾。他本想自己完成这项工作的。他思绪混乱,疲倦感在他心中激起了怨恨。
“那一团乱码不忍直视,长官,”道森说,“有很多数字——”
“没关系,道森先生。”
真有些奇怪,奇怪地像是英国人的作风,海军部居然费尽周折地告诉他,接管他指挥权的是一个叫作“厄尔”的上校,这人来自班芙。克劳斯想到了加拿大的落基山脉和路易斯湖。不过,或许英国真的有个地方叫班芙也说不定,就像美国也有名叫波士顿和纽波特的地方一样。但为什么要特别提起这个“厄尔”呢?如果他是加拿大人,那还情有可原。克劳斯突然顿悟了,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恼怒和怨恨瞬间烟消云散。这个人一定是英国的某个贵族——上校班芙伯爵(106)。英国人也不说“飞机”,而是习惯说“飞行器”。
“怎么了,舰长?”科尔来了。
“看看这个。”克劳斯把信号板和手电筒递了过去。
科尔弯腰端详了片刻,手电筒与纸之间隔了两英寸。像这样重要的信息,克劳斯是有责任让自己的二把手知晓的。 “挺不错的,长官,”科尔说道,“您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
要不是因为天黑看不清克劳斯的面部表情,他或许会换一种说法。
“是啊。”克劳斯有点儿不悦地回答道。
“格林尼治时间十八点发来的,”科尔品评道,“上面说支援已经派遣过来了,再过不久就能看到它们了。它们会保持高速行进,不会使用‘之’字形机动。嗯,再快不过了。”
“没错。”克劳斯说道。
“您认识这个‘厄尔’上校吗?”科尔问。
“那不是名字,”克劳斯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自己聪明绝顶,“是贵族的头衔。班芙伯爵。”
“伯爵?可您以前也不认识他吧,长官?”
“不,”克劳斯说道,“不记得了。我是说我确定不认识他。”
最后一句话是他为了补救第一句话而赶忙加上去的。克劳斯见过许多英国海军军官,但如果班芙伯爵也在此之列,他肯定忘不了。如果说自己忘记了,就会显得不诚实。
“这些密码组是你不敢妄加揣测的吧,道森?”科尔问道。
“是的,长官。我对舰长也是这么说的。一长串数字,很难猜测意思。”
“明显是密码组,”科尔评论道,“交会时间没有说,位置也没有说,但飞机能够在日出后一小时之内抵达,长官。这是可以肯定的。”
“我也这么认为。”克劳斯说道。
“我从没听到过这么好的消息,”科尔说道,“谢谢您让我知晓。”
科尔显然没有体察到克劳斯得知自己即将转交指挥权之后的痛苦。
“舰长。”哈伯特打断道。
在谈话的过程中,他们意识到哈伯特没有闲着,而是在用手提式扩音器大声喊话,传达舵令,偶尔还在自言自语地咒骂。
“怎么了,哈伯特先生?”
“长官,另一艘货轮是‘南国号’。他们告诉我,其右舷有凹陷,但大部分损伤都在水线以上,漏水可以应付。‘发明者号’的损伤也都在水线以上。我让它们排成了一列,‘南国号’打头,它说可以勉强达到十节半的速度,‘发明者号’能够达到十一节。‘卡迪纳号’也从后面过来了,长官。”
“船队在前方多远?”
“雷达显示大约四海里,长官。现在还看不到。”
“很好,哈伯特先生。让‘卡迪纳号’也进入纵队,我们在它们前面巡逻。”
“明白,长官。”
哈伯特离开时,科尔向道森发问道:“你确定口令和回答吗?”
“和以往任何事情一样确信,长官。”道森回答。
判断道森的能力和状态是有必要的。他说话的语气既不冒失,也没有显得楚楚可怜。
“很好,”科尔重复着克劳斯的话,“两个小时以后就可以和他碰面了。”
“查理,你凭什么这么断定?”克劳斯问,说话的同时强压下内心的惊讶。
“我们现在正处于格林尼治时间,长官,”科尔回答,“今天早上的日出时间是六点三十五。现在已经五点二十了。长官,你甚至可以看到天色已经亮起来了。”
原来如此,毫无疑问是这样的,没错。科尔和道森不再只是看不清的黑影,克劳斯可以察觉到他们略微泛白的脸庞。只剩两个小时了!真是难以置信。
“我们刚刚好赶上日程安排。” 克劳斯说。
“略微超过了他们预期中我们的位置,长官。”科尔补充道。
从海军部两天以前发来的建议来看——居然有两天了?——海军部已经捉摸不清船队的位置了。克劳斯感觉更像是过了两个星期——数不清的航向突变,加上测向器无数次侦测到U型潜艇的方位,海军部的人或许更倾向于认为船队已经远远落后于既定安排。然而,船队依旧在顽强不屈地昼夜行进,几乎没有任何耽搁。
“‘道奇号’和‘詹姆斯号’也必须知道这件事,”克劳斯用手轻轻敲了下信号板,“我来告诉它们。昨天晚上联络不上它们。它们那时候太远了。”
“最好等等,长官,”道森的建议带了一丝道歉的语气,“或许……”
克劳斯正打算走向舰间通话设备,道森这番话明显有点儿突兀。道森知道一些通信军官的办事方式,也知道指挥官的办事方式,克劳斯也不例外。海军部的消息虽然是发给护航队指挥官的,但是“道奇号”和“詹姆斯号”很可能也拿到了信息。说不定,它们也早已解码了,虽然这么做属于违反命令,不过倒也无伤大雅。特别是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很难遵守纪律,抵抗好奇心。
克劳斯开始和两艘舰船对讲,尽管看不到对方的表情,但他收到的回答与道森的道歉口吻形成了一种滑稽的呼应。
“是的,长官,”迪基说完犹豫了一会儿,“我们也收到了消息。”
“我猜到了,”克劳斯说,“你知道口令和回答了吗?”
“是的,长官。”
“你弄明白那些数字是什么意思了吗?”
“不是数字,长官,”迪基回答,“是‘T点’。我们的解读是‘预计将于T点会合。’”
克劳斯说道:“我们已经很接近T点了。”
“是的,长官。”
那么,支援很近了。他没再多说什么。
“我们还弄清楚了另一处地方,长官,”哈里说道,“‘如果抵达北纬五十七度请报告。’”
那么,他们还在北纬五十七度以南。
“谢谢。”克劳斯说。他不会因属下违反命令而小题大做。不管怎么样,如果他在夜间行动时殉国,他们最终也要解码信息。只是,他们不能肯定而已。这让他想起了另一件事。他很难记清楚每一件事,就连刚刚思考的不快之事也不例外。
“你们知不知道,”他问,“昨晚我们失去了‘维克托号’?”
“不!”舰间通话中响起了震惊的声音。
“是的,”克劳斯说,“它在黄昏时被击中,半夜就沉没了。”
“有人获救吗,长官?”有人在舰间通话中平静地问道。
“我想,除了爆炸中牺牲的那些人之外,所有人都获救了。”
“老胖没事吧,长官?”
“你说那个英国联络官?”
“是的,长官。”
“我想是的。”
“我放心了,长官。”一个声音说完,另一个接着说道:“老胖福大命大,想淹死他可没那么容易。”
克劳斯想象着那个低沉声音的主人,他还以为是个又高又瘦的家伙,没想到竟然是个胖子。
“好吧,大家伙听好了,”克劳斯疲惫的头脑不得不再次小心地组织言辞,因为一个严肃的时刻即将来临,他正在与盟国打交道,“时间不会太久了。”
“是的,长官。”
“我的指挥时间所剩无几了。”他必须尽量保持情绪的稳定,表现出无动于衷的样子。舰间通话中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然后他接着说道:“我必须向你们所做的一切表示感谢。”
“谢谢您,长官。”一个声音说道。
“是的,”另一个声音说道,“是我们必须要感谢您,长官。”
“你们客气了,”克劳斯干巴巴地说道,“我要说的都说完了。还剩一句,再见。”
“再见,长官。再见。”
他悲伤地中断了舰间通话。
“好了,长官,”科尔说道,“您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吃的东西?”
克劳斯完全被这个问题惊住了。不知是什么时候,他吃了冷切肉和沙拉,他已没法在记忆中精确定位具体的时间了。回想起来,舰上人员已不知交接了多少次,速度之快让他无所适从。
“我喝了些咖啡。”他冷冷地说。
“自从我上次为您准备晚餐以后,就没吃过了吗,长官?”
“没有。”克劳斯说。他不想让自己的私人生活也受到副官的监督,即便这名副官是他一生的挚友。“我不饿。”
“已经过去十四个小时了,长官。”科尔说。
“我真正想做的,”克劳斯在重申自己的独立,“是下去上趟厕所。我还不想吃东西。”
克劳斯把自己看成了一个焦躁难安的孩子,而查理·科尔则是一名沉默寡言的护士。他用的都是孩子的借口。
“很好,长官。您去吧,我来给您叫早餐。我想,直到飞机出现以前,您都没有机会休息了,对吧?”
“当然。”克劳斯说道。
这是克劳斯第一次参与战斗,至少这教会了他在今后的战斗中必须懂得分秒必争,但他仍然试图通过愤懑不平的抗拒来拯救自己的尊严。
“您得休息一下吃点儿东西,长官。”科尔说道。
“传令兵!”
科尔找到了一名勤杂兵,命令他为舰长准备熏肉和鸡蛋。克劳斯发现自己的闲言碎语一语成谶。刚刚说想去一趟厕所的他,现在立马就处于焦虑不堪的状态了。十分紧急,再也等不及了。他艰难地拖着身子来到梯子前,开始往下走。脚搭在梯子上的一瞬间,他想起自己忘记戴红色眼镜了,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需要,因为头顶的光线已经越来越亮了。他继续步履艰难地走下梯子,迎着朝霞的冷光,享受着昏暗舰船里的片刻沉寂。他头晕目眩,全身酸痛,后脑勺发麻似的疼痛不止,连把身子的重心从一只脚转移到另一只脚上都异常艰难。他就这样踉踉跄跄地来到了厕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然后又跌跌撞撞地出来了。舰桥似乎遥不可及,不过,反过来一想,他们很快就能抵达彼岸了,他心里为之一振,身上又有了力量。他几乎是气定神闲地爬上梯子的。回到操舵舱的时候,科尔向他敬了个礼。
“我去看看炮手和瞭望哨。”科尔说。
“很好,查理。谢谢你。”
他不得不坐下,只能坐着。他走到凳子前,瘫坐下去。上过厕所后又坐下休息给他带来了极大的满足感,除了他的双脚,它们似乎已经肿了。一个邪恶的念头再次涌上心头,之前他早就将其抛在脑后,此番它又卷土重来,令人厌恶,却又顽强不懈,像一个没有足够重量的尸体,从海底深处浮起。他真想脱掉鞋子。他真想违背常规。他真想胆大一次。虽然让船员看到自己的船长穿着得体是很重要的,但此时此刻,他想不出还有什么能比自己的脚更重要了。没有了。他好似印第安俘虏,饱受折磨。他不得不——是必须这么做。这或许是道德滑坡直至完全崩溃的第一步,但即便如此,他也无法克制。他痛苦地弯下腰,开始解鞋带。他将鞋绳依次松开。他把手搭在鞋跟上,试图一把脱下鞋子。鞋子顽强地抵抗了一会儿,然后,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仿佛痛苦和舒适混合在了一起,同时涌上他的心头。在这片刻之间,他想起了伊芙琳,想起了曾经和她经历过的类似事情。他一边张开脚丫,一边把伊芙琳忘得一干二净,包裹在厚实的北极袜下的脚趾慢慢地回复了生气。卸下另一只鞋的那几秒钟是令人难以忍受的。两只脚都自由了,十个脚趾都在欢快地蠕动个不停。他的脚板踩在冰冷的钢铁甲板上,刺骨的寒意透过厚厚的袜子,产生一阵强烈的愉悦,让克劳斯几乎打消了所有的疑虑。他伸展双腿,感觉到血液从肌肉之间舒缓地流过。他想舒舒服服地伸个懒腰,却立马打住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腰部以下睡得有多沉,一个不小心,他就有可能面朝下栽倒在甲板上。
这是幸福的终结。他回到了一个战争的世界,一个钢铁的世界,在如同石灰岩一般的灰色海洋上摇曳。这艘钢铁战舰随时可能在雷鸣和火焰中炸开口子,灰色的海水涌入炮洞,锅炉爆炸,淹没昏迷的幸存者。声呐的声音提醒他,还有人正在值夜班,他们在密切留意可能出现在海面以下的敌人。在他前面,他能看见海天交界处有一长排昏暗的船影,那是他必须保护的无助船只。他不得不在凳子上挪动身体,向后寻望他试图引向安全地带的另外三艘船只。
“舰间通话,长官,”哈伯特说,“哈里。”
他都忘记自己把鞋给脱了,意外地发现自己正穿着袜子走路,但他顾不上了。
“乔治呼叫哈里。请讲。”
克劳斯耳边响起罗德少校谨慎而精确的腔调。
“长官,我们的屏幕上显示有一架飞机在靠近。距离六十海里,方位0-9-0。”
“谢谢你,舰长。我们也许要多留个心眼儿。”
“可能是的,长官。”罗德经历过很多次轰炸,所以他认为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的,接下来的话也证实了这一点。“我曾经在比这远得多的距离发现过‘兀鹰’(107)。很快就能见分晓了。”
“我相信。”
“我有把握了再报告给您。”
“很好,舰长,谢谢你。”
克劳斯放下听筒,心跳不由得加快。友军还是敌人?这个报告意味着他已经接触海洋远端。
“舰长,您的早‘参’。”
托盘上盖着白色餐巾,下面不知是什么东西,凹凸有致。他毫无兴趣地看了看。如果飞机距离“詹姆斯号”六十海里,那么距离“灰猎犬号”就是七十五海里。再过一刻钟,它就能出现在他的视线内了,而再过半小时它甚至都可以飞到他头顶了。常识告诉他,他应该把握时间赶紧吃点儿东西,趁热吃,但频繁在疲劳和兴奋之间转换的他显然没有胃口。
“噢,非常好。放在图表桌上。”
他又忘了自己只穿了袜子的脚。鞋子有些不雅地躺在甲板上。他为了一刻的狂喜付出了十倍的代价。
“传令兵!把我的鞋子拿到应急舱去,再找双拖鞋带给我。”
“好的,长官。”
传令兵似乎并不在意如此琐碎的差使,只有克劳斯自己感觉过意不去。他咽下了自己种下的苦果,其实他对下属的尊严问题很敏感,因此特别顾及传令兵的感情,而这其实是不必要的。相较而言,他能轻易地命令传令兵赴汤蹈火,而不是去拿自己的鞋子。他已经忘记了迫使他脱掉鞋子的痛苦,心里发誓不再放纵自己。这个插曲让他食欲大减,但他还是慢慢地走到了桌子旁,不经意地提起了餐巾:外白内黄的煎鸡蛋,散发着一股怡人香味的熏肉条,还有咖啡!咖啡!倒咖啡时产生的香气非常诱人,他一边喝,一边开始吃东西。
“您的拖鞋,长官。”传令兵说着把它们放在了甲板上。
“谢谢你。”克劳斯满嘴口水。
查理·科尔刚进操舵舱,舰间通话就响了。
“看到‘卡塔琳娜(108)’了!”哈里说道。
“好的,”克劳斯回答,看来关于“兀鹰”的担心是多余的,“它报的口令正确吗?”
“正确,长官。我已经回答了。”
“飞机出现!飞机出现!”
“灰猎犬号”的瞭望哨在疯狂叫喊。
“很好,谢谢你,舰长。”克劳斯说。
“是PBY,长官。”科尔用双筒望远镜望向东方明亮的海天交界线,然后大声说道:“干得好,大家伙儿。友军来了。”
二十毫米防空炮的炮手都已经将武器向上对准了目标。来机在船队上方犹如一个黑点,正在快速接近他们,并在狂热地向他们闪耀信号。两短一长,一长两短。
“飞机打过来信号‘UW’,长官。”信号台呼叫。
“很好。回复‘BD’。”
UWUW——这名飞行员估计挨过不少盟友的枪子儿,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一直在重复口令信号。飞机的外观已经全部清晰可见,的确是PBY那令人心安的笨重轮廓。
“是我们的人,不是英国人,长官。”科尔品评道。
机翼上的星形图案映入眼帘。飞机从四十毫米防空炮台的头顶呼啸而过,炮手们连声欢呼,挥舞手臂。飞机驶离舰艉,克劳斯和科尔转身望去,几乎在视野中找不到它了。紧接着,他们看到它向左一转,往南边去了。
“检查一下我们的分散距离。”克劳斯说。
“好的,长官。它大概能够在三十海里范围内威慑任何一艘潜艇。”
没错。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没有潜艇敢在上空有飞机盘旋的情况下冒出水面。而在水下,潜艇就成了半个瞎子,速度也会慢下来,除非撞上狗屎运和船队的航道重合,不然对后者构不成半点儿威胁。PBY先是在他们头顶盘旋,然后从船队右翼掠过,向东飞去。他们目送着飞机远离,身影越来越小。
“长官,它不掩护咱们吗?”科尔问道。
“别着急,”克劳斯说道,“它在引导前来支援我们的护航编队。”
“空中的鸟必传扬这声音;有翅膀的也必述说这事。”(109)班芙伯爵和他的护航编队就在不远的大海彼端,PBY是过来探察船队方位的。
“它的航向东南偏南,长官,”科尔的眼睛还对着望远镜,“他们一定在我们正前方不远处。”
正前方不远处,航速大约十四节。增援部队和船队正以至少二十三节的速度驶向彼此。再过一两个钟头,他们就可以见面了,甚至有可能用不了这么久。克劳斯向前望去,他已经能够望见船队后侧了。“灰猎犬号”把迷失的羔羊又带回了羊群。
“飞走了,长官。”科尔瞭望着天空说道。
他们暂时还不知道飞机会飞多远。
“长官,您的早餐呢?”科尔发问。
克劳斯可不会承认他已不记得自己的早餐了。他走了过去,盘子里的煎鸡蛋已经凉了,熏肉也凝在了一起。
“我派人再送来。”科尔说道。
“不用了,谢谢,”克劳斯回答,“我就吃这些。”
“可是,至少还能喝点儿热咖啡,长官。这壶已经凉了。”
“嗯——”
“传令兵!再端一壶咖啡给舰长。”
“谢谢你。”克劳斯说。
“就要换班了,长官。我要去作战中心了。”
“很好,查理。”
科尔走后,克劳斯又俯视了一眼托盘。他不自觉地伸出手拿起一片吐司,开始吃起来,吐司又冷又硬,但很快就不复存在了。克劳斯把另一片厚厚的吐司蘸着黄油和果酱一起吃了。然后,他又拿起一块又一块冷熏肉,一扫而光。
星期五。上午更——08:00—12:00
哈伯特一边敬礼,一边报告自己下班了。
“很好,哈伯特先生。卡林先生!我要一份轮机舱的燃油报告。”
“遵命,长官。”
克劳斯又向前看了看船队,然后往后望了望另外三艘船。等支援抵达的时候,他还会因为要移交指挥权而难以平复心情吗?
“打扰一下,长官。”传令兵把热咖啡放在了他面前的托盘上。
“给我信号板和铅笔。”克劳斯说。
他写了讯息。
护航队指挥官指示后方船只。回到船队的位置上去。
“信号台,”他命令道,“叫他们发送得慢一点儿。”
“好的,长官。”
“詹姆斯号”在呼叫他。
“‘卡塔琳娜’将在前方三十五海里处与我们交会,长官。看起来护航编队不远了。我想让您知道,长官。”
“当然了。非常感谢。”克劳斯说。
他正想继续喝咖啡,传令兵向他敬了个礼。
“后方船只已经确认收到了消息,长官。”
“很好。”
伊普森少校从轮机舱送上来了他写好的报告。看来,以经济航速航行的话,他们还能维持五十七个小时。足够了。
“谢谢你,轮机长。很好。”
“谢谢,长官。”
在他前面,船队秩序井然。“灰猎犬号”可以放心地插入其中一条航道间隙了。
“我来指挥,卡林先生。”
“好的,长官。”
“灰猎犬号”驶离后方船只,进入航道。周围全是船,有的饱经沧桑,有的面貌一新,油漆样式和建造样式各不相同。他接管护航任务时,一共有三十七艘船,现在还剩三十艘,损失七艘。毫无疑问,损失惨重,但船队知道这背后更加沉痛的经历。他领着三十艘船脱离了险境。在护卫部队中,他损失了一艘驱逐舰,的确是惨痛的损失,但他疑似击沉了两艘U型潜艇,可能还击沉了另一艘。如果非要权衡得失——权衡得失,他突然打了一个激灵,他还在指挥操舵,还在掌管这艘战舰,却差点儿站着睡着了,并猛然发现自己正身处危机四伏的船队间隙中。“我默想的时候,火就烧起。”(110)他从未经受过如此不堪的疲劳。
咖啡或许能起到缓解作用,他想起了之前传令兵送来的那壶咖啡。这壶咖啡几乎也凉了,但他还是喝了下去,“灰猎犬号”恰在此刻从船队之中脱颖而出,行驶到了前方。
“卡林先生!你来指挥。”
“好的,长官。”
“到运输队指挥官前方三海里就位。”
“遵命,长官。”
“前方瞭望哨报告正前方出现飞机,长官。”
PBY又飞了回来。克劳斯看着它敏捷地改变航向,使用“之”字形航线为船队翼侧提供掩护。能见度极佳,海面波澜不惊。
“前方瞭望哨报告正前方发现目标,长官。”
克劳斯举起双筒望远镜。什么也看不见。什么都没有?真的吗?遥远的海天交界处只有最微小的斑点。
“前方瞭望哨报告目标是一艘船。”
他看到了。咔嗒咔嗒。那艘船正在打信号灯。他听到头顶上传来回应的咔嗒声。他的心脏不受控制地越跳越快,双手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嗯,我们做到了,长官。”科尔在他旁边说道。
“是的,我们做到了。”克劳斯回答。他发现自己喉咙干燥,嗓音嘶哑。
传令兵跑了过来。
SNO向护航队指挥官:欢迎。敬请向“钻石”口述报告。
后面附上了电波频率。克劳斯把信号板交给科尔,腿脚不听使唤地向舰间通话设备走去。他从来没有感觉距离如此遥远。
“乔治呼叫钻石。能听到吗?”
“钻石呼叫乔治。请讲。”又是一个英国人的声音。“看起来您经历了很多。”
“倒没有那么多,长官。我们损失了七艘商船,两艘受了轻伤。”
“只有七艘?”
“是的,长官。‘兰利国王号’和‘汉丽埃塔号’——”
“名字现在不重要。”
听到这句,克劳斯放下了心,他现在连记名字都很费劲儿。
“我们还损失了老鹰。长官。”
“老鹰?真糟糕。”
“是的。昨晚它的轮机舱中了鱼雷。”昨晚的事情?真有点儿不可思议。克劳斯平复了一下烦乱的心情。“它在午夜沉没了。尽了一切努力。”
“我对此不会怀疑,舰长。你的情况呢?”
“我们的燃油还能在经济航速下维持五十六个小时。主甲板受了一处四英寸炮弹的轻伤,所幸并不要紧。三人牺牲,两人负伤,长官。”
“四英寸?”
“一艘潜艇在水面上打过来的,长官。我们击沉了它。或许,还击沉了另外两艘。护航队的其他舰船都表现出色,长官。”
“三艘潜艇?干得漂亮!看来你的深水炸弹所剩无几了。”
“还剩两枚,长官。”
“嗯。”这代表舰间通话另一端的人在沉思。“另外两艘护航舰呢?它们的代号叫什么?”
“哈里和迪基,长官。”
“我想请他们直接向我汇报。”
克劳斯听到哈里和迪基分别汇报了自己的情况。“道奇号”的舰炮失灵,深水炸弹用罄,前端受损严重,不过已经妥善封堵完毕,燃油可供航行三十七小时。“詹姆斯号”还剩三枚深水炸弹,燃油可供航行三十一小时。 “你们的情况要去伦敦德里就很紧张了。”钻石那边一定就是上校班芙伯爵本人了。
“或许刚刚好,长官。”“詹姆斯号”说道。
“难讲。”钻石回应。
克劳斯听着他们对话,差点儿又睡着了。他的睡意像潮水的波浪一样,越涌越高,一次又一次地浸透他的身体。他再次抖擞起精神。增援部队已经出现在海天交界线一端了,一共四艘舰船,一列纵队,领头是钻石的驱逐舰,三艘护卫舰紧随其后。
“我要调遣你们三个了,”钻石说道,“想尽办法前往伦敦德里。”
“长官,”克劳斯心里想了想恰当的言辞,“这里是乔治。请求让我留在船队。我的燃料还有富余。”
“恐怕不行,”钻石回答,“我需要你护送它们安全回家。它们的情况不适合独自回去。”
这些话虽然轻描淡写,却又让人如沐春风。克劳斯仿佛感觉自己的剑刃绕过了对方的花剑,一种奇妙的力量从剑身弱部传至强部然后传至他的手腕。
“明白,长官。”他说。
“在船队左翼集结,”钻石接着说,“我们去右翼。”
“遵命,长官。”
“你干得真不错,舰长,”钻石说道,“我们都在为你担心来着。”
“谢谢您,长官。”克劳斯说。
“再见,祝你好运。”钻石说。
“谢谢您,长官,”克劳斯说,“再见。乔治呼叫哈里。乔治呼叫迪基。请在我后方列成纵队。速度十三节。航向0-8-7。”
伴随着疲劳一起降临在他身上的是一种令人无比沮丧的感觉。某件事情告一段落了,结束了。钻石最后那番贴心的话语的确令人十分欣慰。很明显,他已经将职责履行到了英国境内,然后转交给了前来增援的护航编队,他完成了军方的托付。“我打了一场漂亮仗,我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他能这样说吗?也许吧。然而,无法名状的悲伤依旧在他心里挥之不去,就连他机械地发出命令、驶离自己一直守护的船只时,也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他不禁回头看了看它们。他知道,在他面前还有一场漫长的战争。他会继续战斗下去,他知道前面会有更多的困难和危险,但只要他还活着,他都不太可能再次看到这些船了。他还有最后的责任需要履行,这也是为了秉持国际惯例的最后一步。
“传令兵!拿信号板和铅笔过来。”
第一个字迟迟难以下笔,但他终于还是在自己的指挥权即将结束前想了起来。
护航队指挥官向运输队指挥官:再见。非常感谢您的精诚合作。上帝保佑您一帆风顺,一路好运。
“送去信号台。”他说。
“左转至0-8-7,卡林先生。”
他听到航海军士重复了卡林的舵令。
“右舵转0-8-7,长官。把定0-8-7了。”
上方的信号灯正在吧嗒吧嗒地传送他的信息。“詹姆斯号”和“道奇号”正在转向,在他身后就位。交接部队正往警戒战位航行,皇家海军旗迎风飞扬。他的身子又开始摇晃了。加拿大军旗和皇家海军旗跟在星条旗的后面,但唯独没有波兰军旗。运输队指挥官正向他发送信号。他从疲劳中恢复了过来,静静等待。
传令兵送来了信号板。
运输队指挥官向护航队指挥官:我们必须感谢您的杰出工作,请允许我们大家向您表达最深切的感谢。衷心祝福一切顺利。
他该做的都做完了。结束了。
“很好。”他对传令兵说道。
“卡林先生,如果你找我,我就在应急舱。”
“明白,长官。”
查理·科尔正站在原地密切地注视他,但他甚至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睡会儿觉,小憩一下,他的脑海里只有这一个念头。他几乎是闭着眼睛走进了舱室。
(1) 海军值更时间一般以四小时为一更。一天的更次可分为:晚更(20:00—24:00)、午夜更(00:00—04:00)、早更(04:00—08:00)、上午更(08:00—12:00)、下午 更(12:00—16:00)、 前 半 轮 更(16:00—18:00) 和 后 半 轮 更(18:00—20:00)。——译者注
(2) 1英寸约为2.54厘米。——译者注
(3) 1磅约为0.45千克。——译者注
(4) 舰桥旁专为舰长和军官准备的舱室。——译者注
(5) 美国著名的海军军官学校。——译者注
(6) 通过目视、声呐或电子手段发现目标的存在。——译者注
(7) 指舰艉两侧与正后方成45度角的方向。——译者注
(8) 以观察者为基点的某一目标的方向(角),用三位数字表示,即0度顺时针旋转360度。真方位是以真北为标准的方位。磁方位是以磁北为标准的方位。舷角(也叫相对方位)是以舰艏为标准测得的方位。以真方位为例,以0度或360度为正北,90度为正东,180度为正南,270度为正西。——译者注
(9) 即陀螺罗经复视器,指由主陀螺仪驱动的遥控罗经。——译者注
(10) 海军的速度口令可分为:1/3速度、2/3速度、标准速度、全速和强速。1/3速度和2/3速度是标准速度的分数速度;全速比标准速度略快(通常约快1/8);强速是舰艇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译者注
(11) “狼群”战术,即用多艘潜艇组成小分队,像狼群一样轮番对敌方军舰和运输船发起水下攻击。——译者注
(12) 代表舰长管理全舰的值班军官。——译者注
(13) 航行中或港内停泊时担任舰值日官主要助手的军士。——译者注
(14) 使一艘舰船按标准的战术旋回直径转向所需要的舵角(度数)就叫作标准舵角。——译者注
(15) 船只航速的“一节”表示每小时行驶1海里(约为1.85千米)。——译者注
(16) 水压计程仪是通过装在舰壳外的皮托管测量水压以指示航速和航程的仪器。——译者注
(17) 定期由上级首长对下属军官执行任务的情况以及是否胜任工作做出的评价。——译者注
(18) 翼台是操舵舱两侧舰桥上无顶盖的地方。——译者注
(19) 一种用装有望远镜的方位圈测取方位的装置。这种装置装在有支座的陀螺罗经指示器上,可以旋转。——译者注
(20) 短直线曲折机动俗称“之”字形机动,是舰船对付潜艇的一种战术机动,类似机动还有波浪形曲折机动和小角度曲折机动。——译者注
(21) 原文出自《圣经·彼得前书》5:8。——译者注
(22) 原文出自《圣经·传道书》5:2。——译者注
(23) 原文出自《圣经·马太福音》8:9—10,有改动。——译者注
(24) 为保卫整个编队而配置的警戒舰艇称为警戒幕,如反潜警戒幕。——译者注
(25) 原文出自《圣经·约伯记》29:15。——译者注
(26) 海军通过探照灯灯叶的开合来传递信号。——译者注
(27) “哈夫-达夫(Huff-Duff)”是高频无线电测向(HF/DF)的代号,也是“二战”中英国皇家海军广泛使用的一种无线电测向系统。——译者注
(28) 原文出自《圣经·以赛亚书》27:1,全句为:“到那日,耶和华必用他刚硬有力的大刀刑罚鳄鱼,就是那快行的蛇;刑罚鳄鱼,就是那曲行的蛇,并杀海中的大鱼。”——译者注
(29) 舰艇航海部门的首长,负责舰船的安全航行。——译者注
(30) 在船艺方面管理舱面人员的军士或初学专业的水兵。——译者注
(31) “甘布尔号”驱逐舰(舷号DD-123)为维克斯级驱逐舰的49号舰。它是美军第一艘以甘布尔命名的军舰,以纪念1812年战争时期的海军军官约翰·甘布尔及彼得·甘布尔兄弟。此舰于1918年下水服役,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共获七枚“战斗之星”勋章。——译者注
(32) 在军舰上,海军人员组成的基本行政单位称作区队,区队长是由舰长指定、担任区队指挥官的初级军官。——译者注
(33) “糖果查理”即SC雷达,下文“糖果乔治”即SG雷达,因“糖果查理(SugarCharlie)”的英文缩写为“SC”,“糖果乔治(SugarGeorge)”的英文缩写为“SG”。SC雷达主要用于对空搜索,也可侦测海面船只。SG雷达主要用于协调水面作战以及导航。——译者注
(34) 原文出自《圣经·以赛亚书》28:15。——译者注
(35) 原文出自《圣经·以赛亚书》14:9。——译者注
(36) 1码约为0.91米。——译者注
(37) 原文出自《圣经·以赛亚书》26:20。——译者注
(38) 又称危险深度,一般指距水面几米或十几米、可供伸出潜望镜观察水面情况的深度。——译者注
(39) 原文出自《圣经·马太福音》7:8。——译者注
(40) 德国海军率先研制并使用了一种名为“Pillenwerfer”的水下气幕弹。它采用化学或其他方法,在海水中产生大量的不溶或难溶于水的气泡,并漂浮在一定范围的海域内,形成大片气泡“云”或气泡“幕”,进而干扰敌方的声呐探测。——译者注
(41) 指目标与声呐传感器之间呈相向运动,且距离越来越近,因此,回波的频率大于传出脉冲结束后所立即接收到的混响频率。与下行多普勒相对。——译者注
(42) 深水炸弹的引信设置一般分为“浅”、“中等”与“深”三种。——译者注
(43) 深水炸弹的投放工具有两种,一种是深弹投放滑轨,另一种是利用火药燃气发射的深弹抛射机,后者又有两种类型,即可向两舷发射的Y炮和单舷发射的K炮。——译者注
(44) 原文出自《圣经·约伯记》41:31,下半句为:“使洋海如锅中的膏油。”——译者注
(45) 原文出自《圣经·诗篇》68:6,下文为:“使被囚的出来享福;惟有悖逆的住在干燥之地。”——译者注
(46) 在标准航海通信用语中,对通信信号强弱的表述分为从一到五、由弱至强五个等级,此处信号良好属于第四强度等级。——译者注
(47) “斜首”指某一物体位于正横与正前方之间的1/2处的舷角上。——译者注
(48) 原文出自《圣经·雅各书》1:12。——译者注
(49) 原文出自《圣经·以弗所书》4:25,下文为:“因为我们是互相为肢体。”——译者注
(50) 驾驶台上靠近旗袋处信号兵所在的位置。它不是司令台的一部分。如果该舰是旗舰,则信号台由旗舰司令使用。——译者注
(51) 旋转视窗由一个固定部分加一个高速旋转的玻璃结构元件组成。在电力驱动下,高速旋转的玻璃体将飞溅到上面的液体通过离心力的作用向外甩掉,以保证玻璃体的透明度。——译者注
(52) 电工长的职责是负责舰上电源和照明线路的保养及维修。——译者注
(53) 法国西北部的海港城市,“二战”时曾是纳粹德国潜艇基地的所在地。——译者注
(54) 原文出自《圣经·诗篇》91:5—6,有改动,原句为:“你必不怕黑夜的惊骇,或是白日飞的箭;也不怕黑夜行的瘟疫,或是午间灭人的毒病。”——译者注
(55) 潜艇的一种战术机动,指潜艇和目标的初始相对位置不理想时,潜艇为了获得位置优势,在估计了目标的速度和航线之后下潜至目标视线范围以外,然后在目标视线范围以外再次浮出水面,以最快的水面航速来到目标前方实施打击。使用这种战术的前提是,(“二战”期间)大多数潜艇在水面使用柴油机,在水下则需要使用电动机,水面航速要高于水下航速。——译者注
(56) 原文出自《圣经·约翰福音》9:4,全文为:“趁着白日,我们必须作那差我来者的工;黑夜将到,就没有人能作工了。”——译者注
(57) 英国人习惯将声呐称作“反潜艇探测设备”。——译者注
(58) 航海用距离单位,一链等于十分之一海里,约合185.2米(英美略有不同)。——译者注
(59) 海洋测量中的深度单位,1英寻约为1.85米。——译者注
(60) 原文出自《圣经·诗篇》90:4。——译者注
(61) 红色眼镜的作用是在夜间提高暗适应,改善视觉。——译者注
(62) 舰船航行时舰尾后激起的水流。——译者注
(63) 一种用装有望远镜的方位圈测取方位的装置。这种装置装在有支座的陀螺罗经指示器上并可以旋转。也叫望远镜方位圈。——译者注
(64) 原文出自《圣经·以赛亚书》40:31。——译者注
(65) 原文出自《圣经·帖撒罗尼迦前书》5:21。——译者注
(66) 原文出自《圣经·箴言》16:32。——译者注
(67) 艉斜方向的浪,即来自舰艉左(右)后方45度的海浪。——译者注
(68) 从露天甲板到水线的距离称为干舷。——译者注
(69) 原文出自《圣经·哥林多前书》3:13,下句为:“因为那日子要将它表明出来,有火发现,这火要试验各人的工程怎样。”——译者注
(70) 原文出自《圣经·诗篇》30:5。——译者注
(71) 原文出自《圣经·诗篇》19:1。——译者注
(72) 原文出自《圣经·诗篇》14:1。——译者注
(73) 原文出自《圣经·诗篇》19:12。——译者注
(74) 原文出自《圣经·加拉太书》6:9。——译者注
(75) 原文出自《圣经·约伯记》42:5。——译者注
(76) 一种容(体)积单位,分英制加仑和美制加仑,1英制加仑约为4.55升,1美制加仑约为3.79升。——译者注
(77) 英文名为“Beggar-your-neighbour”,两名玩家将洗好并剔除大小王的五十二张纸牌一分为二,各取其一,按手牌本身顺序向牌桌中央打出纸牌,没有出现“Ace”(即“A”)与脸牌(“J”“Q”“K”)则继续这一过程。如果出现特殊牌,则打出特殊牌一方收取另一方的“赔偿”,“Ace”赔4张,“K”赔3张,以此类推。“赔偿”自动加入债主手牌的最底层。不过,后手一方在支付“赔偿”过程中,只要出现特殊牌,则债务抵消,由先手一方支付相应“赔偿”。游戏以一方无牌告负结束。——译者注
(78) 原文出自《圣经·诗篇》118:24。——译者注
(79) 舰船或飞机所朝的方向。——译者注
(80) 原文出自《圣经·哈巴谷书》2:20。——译者注
(81) 声波在水中的传播会由于温度和压力的变化而发生折射。随着水温变冷,声波向下折射,随着水温变暖,声波向上折射。另外,不断增加的水压会使声波向上折射。——译者注
(82) 原文出自《圣经·哥多林后书》3:6,全文为:“他叫我们能承当这新约的执事,不是凭着字句,乃是凭着精意。因为那字句是叫人死,精意(或作圣灵)是叫人活。”——译者注
(83) 北爱尔兰西北部港口城市。——译者注
(84) 原文出自《圣经·启示录》2:10,全句为:“你将要受的苦你不用怕。魔鬼要把你们中间几个人下在监里,叫你们被试炼,你们必受患难十日。你务要至死忠心,我就赐给你那生命的冠冕。”——译者注
(85) 原文出自《圣经·箴言》23:21,有改动。——译者注
(86) 原文出自《圣经·诗篇》132:4。——译者注
(87) 原文出自《圣经·诗篇》103:16。——译者注
(88) 利用目标发出的信号进行自导,即自动导向该目标的装置。——译者注
(89) 约翰·A.达尔格伦(1809—1870),美国海军少将,美国海军军械局创始人,对火炮的研发与改进有突出贡献,其革命性的前膛装填式火炮“达尔格伦炮”颇具盛名。——译者注
(90) 指炮弹在爆炸之前就穿透了整个船体。——译者注
(91) 指瑞典博福斯公司生产的高炮。——译者注
(92) 原文出自《圣经·士师记》16:30。其中提到了犹太人士师参孙的典故。参孙初因贪迷女色而失去神力,后向上帝忏悔,再次获取力量,抱住神庙支柱使神庙倒塌,牺牲自己杀死了庙中的外敌。——译者注
(93) 水兵私下对克劳斯的称呼,因克劳斯(Krause)发音与德国佬(Kraut)相似,值得注意的是,“Kraut”带有冒犯的蔑称含义。——译者注
(94) 方头(Squarehead)也隐晦地带有“德国佬”的意思。似乎在暗示克劳斯的移民后裔的身份。——译者注
(95) 原文出自《圣经·申命记》28:67。——译者注
(96) 舰船向一舷或另一舷永久性或半永久性倾斜。舰船发生横倾说明情况不太有利。——译者注
(97) 即潘乔·比利亚(PanchoVilla),1910年至1917年墨西哥资产阶级革命中著名的农民领袖,墨西哥民族英雄。1910年在奇瓦瓦州领导起义。1913年与卡兰萨联合推翻乌埃尔塔的独裁统治。1914年进军首都墨西哥城。1915年因卡兰萨进袭而败退入北部山区。1923年被暗杀。——译者注
(98) 原文出自《圣经·以赛亚书》40:31,下句为:“他们必如鹰展翅上腾,他们奔跑却不困倦,行走却不疲乏。”——译者注
(99) 堵塞船体上由碰撞、搁浅或战斗损伤造成的漏洞而专用的帆布垫或纤维垫。——译者注
(100) 波兰北部港口城市。——译者注
(101) 印有类似罗经花的极坐标图纸,用于绘算舰艇行动中的相对运动问题。——译者注
(102) 原文出自《圣经·诗篇》75:6,有改动。——译者注
(103) 英国苏格兰东北部港口城市。——译者注
(104) 赋予部队作战任务的指挥文书。它是实施指挥和部队遂行作战任务的依据,通常包括五个方面的内容:战情部分、任务部分、执行部分、支持部分以及指挥与控制部分。——译者注
(105) 在美国海军中对应中校至上校军衔。——译者注
(106) 因“伯爵”与名字“厄尔”的英文拼写相同,让克劳斯产生了误会。——译者注
(107) 纳粹德国福克·沃尔夫Fw-200侦察/巡逻机,绰号“兀鹰”。——译者注
(108) PBY-5A“卡塔琳娜”水上飞机,是美国联合飞机公司研制的一种水上飞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广泛装备于美英海空军及苏联航空兵。——译者注
(109) 原文出自《圣经·传道书》10:20。——译者注
(110) 原文出自《圣经·诗篇》39:3。——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