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书名:海之滨 作者:(美)蕾切尔·卡森[著],庄安祺[译] 本章字数:29962 下载APP
在沙之缘
沙子是美丽、神秘,而又变化多端的。
海滨的每粒沙,
都可回溯到生命或地球本身模糊的开端,
它深深探入古老的年代,
来自骄阳暴晒而至崩裂的岩石,
是永不止息过程的生命迹象。
海之滨的沙滩,尤其是海风拂扫、连亘沙丘为界的广大沙地,有一种新英格兰年轻岩岸所欠缺的古老。是地球不疾不徐从容运动的过程,眼前的永恒任它尽情挥霍。在这里,海陆之间的关系是经历了数百万年的时间才逐渐形成的,和新英格兰海岸上大海突如其来涌入山谷,淹没大地,涌上山巅完全不同。
在漫长的地质年代中,潮水由广大的大西洋岸平原退却又涌上,它爬向遥远的阿巴拉契亚山脉,暂时停顿,接着又慢慢退却,有时候则深入洼地。每次海水上涌之际,都会散布沉积,在辽阔的平原上,留下生物的化石。因此,今日的波涛,在地球历史或是海滨的自然现象中,只不过是转瞬。无论是高一百英尺,还是低一百英尺,海水依然会不疾不徐地起落,扫过闪闪发光的沙地,今日一如曩昔。
这块海滨本身的物质,也可以追溯到时间的深处。沙子是美丽、神秘而又变化多端的物质;海滨上的每粒沙,都可回溯到生命或地球本身模糊的开端。
海滩上的沙粒来自经骄阳暴晒而崩裂的岩石,它们因风雨和河水的冲蚀,而离开其原本的位置。在缓慢的浸蚀、朝向海洋的输送过程中,随着这段旅程的中断和接续,矿物经历了各种不同的命运,有些被抛下、有些则被磨碎而消失。岩石缓慢的浸蚀和分解过程在山区进行,而沉积物则不断地累积——因为岩石崩落而突然大幅增加,或是因水无情的浸磨而缓缓累积,全都展开它们朝向海洋的旅程。有些因为河床中急湍水流的分解或碾磨而消失;有些则由潮水抛上河床,躺在那里一百、一千年,埋在平原的沉积物中,再等待百万年。在这期间,海水也许涌入,接着又回到洼地。接着,它们终于因浸蚀工具——风、霜、雨的持续运作而释出,继续朝向海洋的路程。一旦它们抵达咸水中,就又开始重新排列、分类和运送。轻质的矿石,如云母片,几乎立刻就被卷走,而沉重的岩石,如钛铁矿和金红石的黑沙子,则由风暴掀起的浪涛拾起,抛在海滩上方。
没有任何一粒沙子能够在一个地方待得长久。沙粒越小,就越容易被送到远方(大粒沙借水,小粒沙则借风)。沙粒平均只有等体积水的重量的两倍半,却比空气重两千多倍,因此,唯有较小的沙粒能够由风运送。虽然经常受到风和水的作用,但沙滩每天的变化很难看得出,因为一粒沙被带走,就会有另一粒沙来填补它的位置。
大部分的海滩沙粒都是由石英构成的,这也是所有矿物中,最常见的一种,几乎在每种岩石中都找得到。而在它透明如水晶的颗粒中,还可以找到许多其他的矿物,一小粒沙中,可能包含着十数种以上的矿物。经由风、水和重力的拣选,更暗、更重的矿物微粒可能在淡色的石英上形成花纹。因此,在沙粒上可能会出现奇特的紫色调,随风而变化,堆积成深色的小山脊,一如波浪形成的涟漪——是近纯石榴石的荟萃。另外,还可能有暗绿色的条纹,是由海绿石构成的沙石,这是大海中生物和非生物相互作用发生化学反应的产物。
海绿石是一种含钾的硅酸铁,在所有地质年代的沉积中,都有海绿石的形成。根据一种理论,它现在在海床温暖的浅水域中成形,由一种称为“有孔虫”的微小生物的壳,在泥泞的海底累积分解。在夏威夷的许多海滨,黑色玄武熔岩产生的橄榄石沙粒,反映了地球内的暗沉色调。金红石、钛铁矿和其他沉重矿石黑沙的漂积物,染黑了佐治亚州的圣西蒙和萨佩罗群岛的沙滩,“黑沙”与淡色的石英明显分开。
在世界的某些地方,沙代表了植物的残留物,在这些植物生前,有石灰硬化的组织,或是海洋生物含钙硬壳的残片。例如,在苏格兰的海岸上,处处可见由闪亮银白的“珊瑚藻沙”(nullipore sands)构成的沙滩,是生长在近岸海底,经海洋磨蚀粉碎的珊瑚藻残留物。在爱尔兰的戈尔韦海岸,沙丘是由小小穿孔的碳化钙球状沙粒构成的,这是原先漂浮在海上的有孔虫的壳,这些动物虽然已经死亡,但它们建造的壳保存了下来。它们漂浮到海床上,挤进沉淀之中。稍后,沉淀物向上隆起,形成悬崖,经过侵蚀,再一次回到海中。有孔虫的壳也出现在佛罗里达州礁岛群的沙滩上,伴随着珊瑚的残片和软体动物的壳,都被粉碎、搁浅,并由海浪打磨得闪闪发光。
由东港到基韦斯特,美国大西洋岸的沙子以其变幻不定的本质,揭示出各种各样的起源。北岸由矿物质形成的沙所主宰,海岸依然在拣选、重新排列,运送冰川数千年前由北方带来的岩石碎片。新英格兰沙滩上的每粒沙,都有多变的悠久历史。在成为沙之前,它们曾是岩石,因冰霜凿雕而碎裂,粉碎在前进的冰川之下,掺杂在冰中缓缓前行,接着在海浪中磨砺打光。而在冰来到之前的长久世代里,有些岩石由阴暗的地底,借着没有人了解、也没有人看见的途径,暴露在阳光下(因地底的热而化为液体,并沿着深沟裂缝涌出)。现在,在其历史上这特别的一刻,它属于海之滨,随着潮水在海边起伏,或随着海流沿岸漂流,不停地筛选分拣、挤压、冲出、再次漂流,一如海浪永恒不断地在沙上冲蚀。
在纽约长岛上,冰川的物质在此地堆积,沙子中含有大量的粉红色石榴石、黑色的电气石,以及许多磁铁矿粒子。在新泽西州,南部海岸平原的沉积物首先出现,磁铁物质和石榴石粒子较少。烟水晶主要出现在巴奈加特湾,海绿石在蒙茅斯海滩,重矿物则出现在五月角。各地都有绿柱石出现,熔化的岩浆引出了深深埋在古老地面下的物质,在接近地表处结晶。
弗吉尼亚北边只有不到0.5%的沙是碳酸钙;南部则约有5%。在北卡罗来纳州,虽然海滩主要依然是由石英砂构成,但石灰质和贝壳沙突然大幅增加。在哈特拉斯角和卢考特角之间,10%的海滩沙子是石灰质的。而在北卡罗来纳州,也有当地特殊物质的奇特累积,如硅化木——这也就是在赫布里底群岛(苏格兰西部)的爱歌岛名闻遐迩的“鸣歌沙滩”(singing sands)。
佛罗里达州的矿砂并非产于当地,而是源自佐治亚州和南卡罗来纳州的皮蒙特以及阿巴拉契亚高地饱经风霜的岩石。这些碎片随着朝南的溪流和河水入海。佛罗里达湾岸北部的海岸几乎是纯石英的,由山中降到海平面的水晶粒构成,堆积成雪白的平坦地带。
在美国的威尼斯沙滩上,有一种特别的闪亮光芒,锆石的结晶体就像钻石一样散布在其表面上,四处洒着蓝绿色如玻璃般的晶石。
在佛罗里达州东岸,长长的海岸大部分是石英砂(著名的代托纳海滩就是由紧密结合的石英颗粒组成),但越朝南,石英砂和贝壳碎片就越来越密不可分。在迈阿密附近,海滩上的沙只剩不到一半是石英,塞布尔角和礁岛群的沙则几乎全是源自珊瑚、贝壳和有孔虫的遗骸。整个佛罗里达州东岸的沙滩,都接受了火山物质的小小贡献,漂浮的轻石碎块顺着洋流漂了数千英里,最后搁浅在海岸上,形成了沙。
虽然沙粒极其微小,但我们仍可以由一粒沙的形状和质地看出其历史。风吹来的沙比水送来的沙更圆,它们的表面也因和空气中所夹带的其他粒子的摩擦,而失去光泽。同样的效果也见诸近海面的玻璃片上,或是海滨漂流物中的旧瓶子上。古代的沙粒,借着表面的蚀刻,也许能够提供我们一点过去气候的线索。在欧洲,更新世时期的沙粒沉淀物表面缺乏光泽,就是冰河时代的强风吹袭造成的。
我们总把磐石当成亘古的象征,但就连最坚硬的岩石,也都会因大雨、霜和海浪的侵袭而磨蚀粉碎。但沙粒几乎无法毁灭,这是波浪运动最后的产物——微小而实心的矿物,经过多年的碾磨和打光,依然存在。小粒的湿沙每粒外层都因毛细管作用,而包覆着一层水膜,彼此之间罕有空隙。由于这层液体膜,使沙粒本身不致再磨蚀,甚至大浪的冲击都不能使两粒沙相互摩擦。
在潮间带,沙粒组成的小世界也是想象不到的渺小生物的世界,它们在包覆沙粒的液体膜上悠游,一如鱼儿游过覆盖地球表面的海洋。在渺小水世界中的动植物,是单细胞动植物,有水螨、虾形甲壳类、昆虫以及无限小的蠕虫幼虫,全都在此生、死、游泳、觅食、呼吸、繁殖。在一个小到我们人类无从估量其规模的世界里,分开沙粒的微小水珠,就像浩瀚而深邃的海洋。
并不是所有的沙中都住着这种“罅隙中的动物”,因结晶岩风化而成的沙中,生物最丰富。贝壳或珊瑚沙中,即使有桡脚类或其他微生物,数量也很少,也许这显示了碳酸钙粒子在它们周遭创造了不利于生存的碱性环境。
在任何海滨,沙粒中所有“小池”的总量,都代表了沙中动物在低潮时期所能拥有的水量。普通细沙能够包含几乎等同它自己分量的水,因此低潮时,唯有最上层会因温暖的太阳而干涸,其下则又湿又凉。因为它所容纳的水能让较深层的沙保持恒温,甚至其盐度也都相当稳定,但在这方面,最表层的沙子因落在海滩上的雨水,或是因流经此地的溪流,而受到影响。
在沙滩的表面,只见波浪雕出的波纹痕迹,沙粒纤细的花纹终于坠落在已经力竭的波浪下,死去良久的软体动物的壳四处散落,海滨宛若没有生息,不但生物无法居住,甚至也无法栖息。一切都隐藏在沙下。大部分沙滩生物唯一显露的线索是蜿蜒的足迹,它们以轻微的动作扰动上层,或是以未及伸出的管子,及张开的开口向下探入隐埋的洞穴。
姑且不说生物本身,生命的迹象在和海岸线平行的深沟中最为明显,在潮退潮来之间,深沟中至少含有几英寸深的水。小小的沙丘蠕动着,下面可能藏着一只玉螺,正专心致志地追捕猎物。V形的痕迹可能来自正在掘洞的穴居蛤、鳞沙蚕,或是心形海胆。扁平如缎的痕迹则可能引向埋在沙中的沙钱或海星。而每当高低潮间隐蔽的沙或沙泥暴露出来,布满数百个洞孔,标示了其内幽灵虾留下的痕迹。其他的沙洲则可能有许多突起的管子林立,如铅笔般细,古怪地黏缀着贝壳和海草碎片,显示大批带羽蠕虫——巢沙蚕生活其下;或者,大片宽广的区域内尽是沙躅(又称海蚯蚓)黑色锥形的土丘,或者在海之滨,可见到一小串如羊皮纸般的囊,一端并不固着,另一端则消失在沙下,显示大型的肉食生物——蛾螺就在底下,且正为了产卵和保护卵的繁重任务而忙碌不已。
不论如何,生命的实质——觅食、躲避天敌、捕捉猎物、生育,这一切构成沙滩生物世界生生不息的活动,并非是只瞥视沙滩表面即视之为不毛的肉眼所能得见的。
我忆起一个凛冽的十二月早上。在佛罗里达万岛群中的一座岛屿上,潮水方落,沙滩还一片潮湿,清新的风沿着沙滩,吹着浪花飞沫。在海岸偏离大海,朝向海湾寻求庇护之处,水缘上的暗色湿沙有连续几百码的奇特记号,这些记号被排列成组,每组都有一系列细如蜘蛛丝的线由中心点朝外辐射,仿佛一根根细棍歪歪扭扭地划过那里。起先看不到任何生物的迹象,不知是哪种生物这么漫不经心地涂鸦,等到我跪在湿地上,一个接着一个仔细地观察这些奇特的徽章,才发现在每个中心点之下是五角扁盘状的蛇形海星,沙上的记号是它又细又长的臂所留下的,铭刻了它向前移动的记录。
我也记得六月的一天,涉水走过鸟滩,这个地方位于北卡罗来纳州的博福特镇。于低潮之际,数英亩的沙岸海底只有几英寸深的水。我在岸边沙中发现两道深刻的沟纹,相距约莫我的食指这样的长短。在沟纹中,有一条模糊且不规则的线,我沿着这个痕迹,一步步越过这个沙洲,最后到达小径短暂的尽头,我看见一只幼鲎,正朝着大海而去。
对大部分的沙滩动物而言,生存的关键是要潜伏在湿地中,在海浪可及之处找到觅食、呼吸、繁殖的方法。因此,沙滩的故事也可说是生存在沙中深处小生命的故事;它们在又暗又湿的冷凉处找到了避难所,躲避随着潮水前来觅食的鱼,以及在退潮之际来到水缘捕掠的鸟儿。
穴居生物一旦潜入地表,不但环境状况稳定,而且也可在此躲避天敌。只有少数天敌能够由上方掠夺猎物,可能是把长喙刺入招潮蟹洞穴的鸟儿;也可能是在海底拍扑的黄貂鱼,翻掘沙土,寻觅埋藏其间的软体动物;或是章鱼伸出探索的触手,滑入洞中。敌人只有在很偶然的机会下,才会深入沙中。玉螺就是以这种困难的方式生活在此的掠食者。这是种目盲的生物,从不使用眼睛,因为它总是在黑暗的沙中摸索,寻觅可能位于沙表下深达一英尺的软体动物。在它以巨大的足向下挖掘探索时,它平滑的圆形外壳助了一臂之力,一发现猎物,它就以足抱住,在猎物的壳上钻出圆洞。
玉螺极为贪吃,每只幼虫每周要吃下超过自己体重1/3的牡蛎。有些蠕虫和海星也是善掘洞的掠食性生物。但对大部分的掠食者而言,不断挖掘洞穴所消耗的能量,远比因此而捕食的猎物多。沙中大部分的掘洞生物都是被动的觅食者,只要足够建立一个暂时或永久的家,能够安置其间,过滤潮水中的食物,或是吸食累积在海底的岩屑,就已经足够。
涨潮启动了活生生的过滤系统,大量的水经由这些过滤器过滤,埋藏在沙中的软体动物把它们的水管推出沙地,好让涌入的水流经它们的身体。安居于U形羊皮纸状穴道的鳞沙蚕开始抽水,由管的一端吸水,自另一端吐出。涌入的潮水带来食物与氧气,涌出的水则耗尽了食物,并带走虫体的有机废物。小螃蟹则把它们触角上的羽状捕捉器张开,好像要撒网捕食似的。
随着海潮,掠食者也由海面而来。蓝蟹由海潮中冲出,捕捉一只正伸出触角过滤退潮逆流的肥硕鼹蟹。大量的咸水随着潮水涌入,米诺鱼的鱼群像云朵一样涌来,寻觅海滩上方的小端足目生物。玉筋鱼猛然游过浅水,寻找桡足类的生物或鱼苗,偶尔它也会遭到大鱼朦胧身影的尾随。
潮退之际,这些特别的活动都消停下来,猎食和被猎食的活动都减少了。然而在湿沙里,有些生物甚至在潮退之际,依然能够觅食。沙躅可以持续让沙子通过自身的消化道,以摄取点滴食物。心形海胆和沙钱,位于湿透的沙中,不断地挑拣食物碎屑。在大部分的沙上,却是饱食后的平静,等待着潮水下一次的变换。
虽然在较平静的海岸和受保护的浅滩上,许多地方都可以发现丰富的生命,但有些更清晰地刻印在我的记忆中。在佐治亚州的一座海岛上,有一片海滩,虽然它正对着非洲,却有最轻柔的海浪拂拭其边缘。风暴总是绕过它,因它位于恐怖角和卡纳维拉尔角之间内弯的长弧形海岸上,风并没有掀起大浪,袭上海滩。海滩本身的质地异常坚实,因为它是由泥、土和沙混合构成的,可以在其间挖出永久的洞穴。涌入的潮流刻画出小小的波纹,在潮退之际依然驻留,宛如迷你的海浪模型。沙纹内留着由潮流抛下的小小食物颗粒,供岩屑中觅食的生物享用。海滨的斜坡和缓,因此潮退到最低处时,高低潮线之间便会暴露出1/4英里的沙滩。然而,宽广的沙洲并非完全平坦,蜿蜒的沟渠游走其上,就像溪流越过大地,保留了上一次高潮的水迹,提供无法忍受海水暂时退却的生物一片栖息之地。
就在这个地方,在潮水边缘,我曾发现了整“床”的海肾。那天非常阴沉,这也是它们暴露出沙面的原因。我从未在晴朗的日子里见过它们,虽然它们就在沙面之下,保护自己不被烈日暴晒。
虽然渺小无比,很容易就会受到忽略,但我见到它们的那天,粉红和淡紫的花颜抬起,暴露在沙的表面。在海之缘见到如此酷似花朵的生物,见到它们生长在这里,辨识出它们的身份,依然让人觉得突兀。
在这些扁平、心形、将短茎挺举在沙面上的海肾,其实不是植物,而是动物。它们和水母、海葵、珊瑚等简单的生物属于同一大类,但要找到它们最近的亲缘种类,就必须离开海岸,走到较深的近海海底。海笔虫在那里把长茎伸入柔软的泥里,一如奇异动物丛林中的蕨类生物。
每只生长在潮之缘的海肾,都是随潮流涌到这片海岸的微小幼虫发育而来的。但其在生长的特殊过程中,却不再是原来的单一个体,而是成为群集的许多个体,固着在一起,形成如花朵一般的形体。各个不同的个体或螅体都呈小小的管子形状,埋在肉墩墩的聚落之中。有些管状物有触手,看起来像极了小海葵,为栖息的聚落捕捉食物,而在适当的季节也形成生殖细胞。其他没有触手的管状物是聚落的“工程师”,负责吸纳和控制水流。变换水压的水力系统则控制着整个聚落的动作,随着茎部肿胀起来,它也会被压入沙中,把整个聚落带入沙中。
涨潮时,潮水漫过海肾扁平的形体之际,所有的觅食个体都伸出了触手,朝向在水中舞动的活生生的尘屑——桡足类、硅藻、线缕般细小的鱼儿幼虫。
在夜里,浅水淙淙,缓缓流过这些沙滩,泛起涟漪,发出亮光,这些成百上千的光点标示出海肾生长的区域,闪耀的光点形成如蛇般的曲线,一如夜里自飞机上俯瞰公路沿线聚落的蜿蜒光点。海肾就像它们深海的亲戚一般,散发出美丽的光芒。
在繁殖的季节,扫掠这些沙滩的潮水带来梨形的小幼虫,新的海肾聚落将由这些游泳的幼虫发展而来。在过去的年代,横越开阔的海面,接着分隔北美、南美的潮流,挟带着这些幼虫,分布在太平洋岸,北起墨西哥,南至智利。接着,一条陆桥在南北美大陆之间升起,封闭了水中道路。如今大西洋和太平洋两岸都有海肾,这是过去地质时代里,南北美大陆原本是分开的,海洋生物能够自由自在悠游其间的活生生的例证。
在低潮线边缘饱含水分的沙地上,总能见到水面下的小小泡沫,这是沙滩生物在溜进、溜出它们所藏身的世界。
我可以见到薄如圆片的沙钱(又称钥孔海胆),其中一个把自己埋在沙地里,前端斜斜插入沙中,毫不费力地就由阳光和水的世界溜进我感觉不到的幽暗地带。它们的壳为了挖掘洞穴,或是抵挡海浪的力量变得更坚实,上下壳层之间布满辅助支柱,只有中央盘状物除外。
这种生物的表面覆盖了小小的刺状物,柔软如毡,小刺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它们的挥舞掀动了潮水,使沙粒也随之运动,便于其由水中爬入沙中。在盘状物的背面,可以隐约看到如五瓣花朵般的图形,平盘上有5个孔贯穿;其上重复的“5”这个数字,泄露了它属于棘皮动物一类。当这种生物在沙面流动表层的正下方前行时,沙粒也由其体表下方穿过洞孔朝上挤压,助它向前,并在它的体表覆上一层隐蔽物。
沙钱和其他棘皮动物共享这幽暗世界。心形海胆生存在潮湿的沙下。这种生物从来不曾出现在沙表,直到在潮水边缘发现它们曾经栖身的“小薄盒”,被潮水送上海滩,经风吹拂,四处滚动,最后落在高潮线的残留物之中。不规则的心形海胆位于沙表6英寸以下的穴中,以衬有黏液的管道通向外界,经由这样的管道上达浅海海床,在沙粒之间搜寻硅藻和其他的食物残屑。
偶尔有星形图案在沙地表层上闪烁,暗示其下有栖息的海星,它因潮水的流动而留下痕迹——它把潮水吸入体内呼吸,再由上表层的许多气孔排出。沙粒扰动,星状图案就会颤抖、消失,宛如星星消失在云雾里,海星迅速滑开,以扁平的管足涉水穿过沙地。
我越过佐治亚的沙滩一路走来,总不免想到自己正踩在某座地下城市的薄薄屋顶上。几乎看不见其内的居民,但沙滩上有地下寓所大大小小的“烟囱”和“通气管”,还有各种各样进入地下幽暗世界的通道。废物构成的垃圾堆涌向沙滩表面,好像是为了市民的卫生而造,但居民不见踪影,静悄悄地生存在幽暗费解的世界里。
在这个穴居居民的城市中,数量最多的当属幽灵虾。它们的洞在潮水可及的沙滩上处处可见,直径比铅笔的笔尖还要小得多,四周则是一小堆排泄物。排泄出来的丸状物大堆大堆地堆积在一起,这是虾类的生活方式使然,它们必须吞食巨量的沙土,才能取得和这种难以消化的物质混合在一起的食物。这些窟窿是肉眼可见的洞穴的入口,深入沙中几英尺深的洞穴(近乎垂直的长穴道),通道之间互相连接,有些引入虾类城市又深又潮的底部,有些则导向表层,仿佛通往紧急逃生门。
洞穴的主人不会现身,除非我投入沙粒,一次投入洞口数粒,引它们出洞。幽灵虾身躯细长,长得奇形怪状。这种生物很少爬出洞外,因此不需要硬骨骼保护,只由一层有弹性的表皮覆盖,以便它在狭窄穴道里挖掘、转身。在它身体的下侧,有几对扁平的附肢不断地挥动,在洞中掀起潮流。因为在深层的沙层中,氧气供应不佳,必须由上层引来含有空气的水。潮来之际,幽灵虾攀上洞口,开始筛滤沙粒的工作,并搜寻细菌、硅藻,以及大块的有机物碎屑。食物经由腹肢上的细毛刷出,接着送到口中。
在这个沙下城市建立永久家园的居民,很少独自居住。在大西洋沿岸,幽灵虾经常和一种圆胖的小蟹共居(这个种类和寄生在牡蛎中的种类是近亲)。这种称作豆蟹的小蟹,发现这个通气良好的洞穴是很好的庇护所,也能源源不断地供应食物。它用身体上长出的微小羽状物作为滤网,由水流中过滤流经洞穴的食物。加州沿岸的幽灵虾则和多达十种的生物共生,其中一种是小虾虎鱼。在退潮时,它把洞穴当成临时庇护所,在虾居的通道之间游荡,甚至将房主推到一边。另外一种则是住在穴外的蛤类,它把自己的水管插入壁中,从流经穴道的海水中觅食。这种蛤类有短的吸管,在一般情况下,必须在沙表正下方生活,以接触水面,搜寻食物。这种蛤也借着和幽灵虾的洞穴建立通路,享受住在较深层受保护的好处。
在同一片佐治亚沙滩较泥泞之处,沙躅生存其间,它们的存在可由黑色的圆顶为标志,就像低矮的火山堆似的。不论沙躅出现在哪里,在美洲还是欧洲的海岸,它们都辛勤努力,使沙土不断更新,使沙土中腐化的有机物的量能够维持平衡。如果沙躅数量众多,它们甚至可以在一年之内,在每英亩沙滩上更新两千吨的沙土。就像它们在陆地上的同类一样,沙躅也把大量的沙土吞入体内,经由消化道吸收腐化有机残屑中的食物,再通过排泄把沙排出,排泄物的整齐或弯卷的形状泄露了这种蠕虫的形迹。
在每个暗色的角锥体附近,都可以看到如漏斗形的小小凹陷。沙躅将身体弯成U形静置沙中,尾部位于圆锥体内,头则位于凹陷之中,潮来的时候,它就把头伸出来觅食。
沙躅其他的活动迹象则出现于仲夏——透明、粉红色的大块囊袋在水中浮动,一端伸入沙中,就像孩子玩的气球一样。这些挤得紧紧的胶状物质是蠕虫的卵块,每个液囊内都有多达三十万只幼虫正在发育。
沙躅和其他的海洋蠕虫不断地在大片沙原上辛勤耕耘,其中一种笔帽虫正是用含有食物的沙,形成圆锥状的管道,以便在钻穴时保护自己柔软的躯体。我们偶尔可以见到活的笔帽虫正在工作,因为它的管子会略微突出沙地表面。然而,我们更可能在潮水的残留物中发现空管子,虽然外观看起来很脆弱,但能在其建筑师死后许久,还依然保持完整。这些沙石只有沙粒那么厚,是由沙子构成的天然镶嵌品,小心翼翼地完美组合成“建筑石料”。
一名叫作华特森(A. T. Watson)的苏格兰人,曾花了许多年研究这种蠕虫。由于制造管道的过程是在地面下进行的,因此,简直不可能观察到它如何把沙粒放到合适的位置及接合的情况。后来他想到了搜集刚孵化的幼虫这个点子,可以在实验皿底部铺一层薄沙,然后就可以观察了。幼虫停止了四处巡游,定居在实验皿底部之后,就开始了建造管道的过程。
首先,每只都在身体四周分泌出膜质的管子,这是圆锥体的内里,也是沙粒拼嵌的基础。幼虫只有两只触手,用来搜集沙粒,送入口中。这些沙粒经幼虫四处滚动、探试、实验,如果觉得合适,就置于管状物的边缘。接着由粘腺分泌出一点液体,蠕虫在管子上摩擦某种如盾的结构,仿佛要把它磨平。
华特森写道:“每个管子都倾注了‘房主’毕生的心血,精巧美丽地与沙粒构筑在一起,每一粒都以人类的建筑师一样精湛的技巧,精准地嵌在适当的位置。而确定适合位置的时机,则是借精密的触觉,因为我见到蠕虫在置入沙粒后(接合之前),微微地调整沙粒的位置。”
这些管道是屋主在地面上挖掘隧道的终生藏身之所。因为这种蠕虫也像沙躅一样,在沙面下搜寻食物。它们用以挖掘的器官就像管道一般,与脆弱的外表并不相符。它们是前端尖锐的细窄刚毛,排成两群,或如梳子般的两排,看起来相当不实用。我们可以想象,有人会异想天开,用闪亮的金色铝箔裁剪出这些东西,并以剪刀不断地修剪,裁制出圣诞树装饰物。
我曾在实验室中为这些蠕虫创造了沙和海的小世界,观察它们的工作情况。即便是在玻璃皿的薄沙中,这些梳状物都非常坚固有力地运作,使人不禁联想起推土机。蠕虫由管道中微微探出头来,把梳子探入沙中,挖起一铲,抛过肩后,然后又把“铲子”收入管缘,好像把铲刃清理干净一般。它左右开弓,动作迅速。金色的铲子挖松了沙土,让搜集食物的柔软触角在沙粒中探索,把找到的食物送入口中。
海浪沿着分隔大陆与海洋的岛屿切割出入海口,潮水也由此涌入岛屿后方的海湾与峡口。岛屿面海的沿岸浸在潮水中,携着泥沙涌向岸边,一英里接着一英里,连绵不断。潮来潮往,在入海口交会,释出了部分沉淀物。因此,我们可以在海口见到成串的浅滩,这就是沉积的沙子形成的钻石浅滩、煎锅浅滩,及其他数十个有名或无名的浅滩。然而,并非所有的沉淀物都是堆积而来的,许多是由潮水卷来,扫入入海口,落在入海口内较平静的水域。在海岬和入海口内部,在峡与湾中,浅滩逐渐成形,海洋生物的幼虫也随之而来,因为这些生物的生存需要平静的浅水域。
在卢考特角的隐蔽处,有些浅滩向上浮上海面,在低潮的间隔期暴露在太阳和空气之中。接着,再度沉入海洋。浅滩很少遭大浪覆盖,而其上方和周遭的潮流可能逐渐改变它们的形状与范围——今天向它们借一点,明天又由其他地方借来沙泥还它们一点——整体来说,对沙中动物而言,它们是稳定而平和的世界。
有些浅滩以空中或水中的生物访客为名——鲨鱼沙洲、羊头沙洲、鸟洲。要前往“鸟洲”,必须搭船经过蜿蜒在波弗特海湾沙丘沼泽峡道之间的水道,并在浅滩水草根紧紧固着的沙质边缘,也就是沙洲靠陆地的那一面登岸。成千上万的招潮蟹的洞穴像筛子一样布满了面对沼泽的多泥海滩,入侵者闯入时,招潮蟹就曳足在沙洲上疾走,许多几丁质的小硬足扣地的声音,恍若纸裂。越过沙脊、望出浅滩,如果还有一两个小时才会退潮,那么目光所及,便只有阳光下闪烁着的一片海水了。
在海滩上,随着潮退,湿沙边缘也逐渐朝海洋退却。海滨,水面闪亮如丝绸,上面浮现出一块暗色天鹅绒似的补丁,就像一尾巨大的鱼,由海中缓缓浮出水面——那是长条的沙滩浮现在我们眼前。
每逢朔望大潮,巨大的沙洲的顶点更突出水面,暴露的时间也更长、更久。而在小潮时,潮水的脉动微弱,海浪的动作迟缓,几乎见不着沙洲的踪影。甚至,在退潮时的低点,沙洲上也有薄薄一层水掀起的涟漪。然而风平浪静之际,在一个月中的任何一个低潮期,我们都能由沙丘边缘涉水走过广阔的浅滩地区。水浅且清澈,使得底部的每个细节显露无遗。
甚至在中潮之际,我都可以走到远处,把干沙滩远远抛在后面。深深的水道横切了沙洲偏远的边缘,走近的时候,可以看到海底缓缓倾斜,从晶莹澄澈变成一片晦暗而不透明的绿。一小群米诺鱼闪烁着银光穿过浅滩,遁入幽暗,更凸显海底斜坡的陡峭。较大的鱼沿着沙洲之间狭窄的浅水通道,游荡入内。我知道,在较深的水底,有一床床的日光蛤、蛾螺朝下移动,以它们为食。螃蟹不是四处游走,就是把自己埋在泥沙底部,只露出眼睛。接着,每只螃蟹身后的沙中,都出现两个小小的漩涡,标示螃蟹用腮吸入水流,就像呼吸。
在海水覆盖沙洲之处,甚至在最浅的水层,生物自躲藏的栖处出现。一只幼鲎急匆匆地赶往较深的水域,小小的蟾鱼在一丛鳗草中盲目推挤,在不速之客脚下发出大声的抗议——抗议入侵者立足在它这个人类很少侵入的世界。一只壳上有明显黑色螺纹的海螺,伸出色泽相配的黑足和黑色的吸管,这是一只黑线旋螺。它迅速滑过海底,在沙上留下一条清晰的痕迹。
这里到处都长满了海草,它们是冒险探入咸水的开花植物的先锋。它们扁平的叶片由沙中伸出,根部盘结交错,使沙质海底更加稳固。在这样的沼泽区,我发现了居住在沙中奇特的海葵。海葵由于构造和习性,需要坚固的支撑,才能把触手伸入海中觅食。在北方(或任何海底坚实之处),它们紧抓石头,而在这里,它们向下伸入沙内,直到只剩触手冠留在沙表为止。
沙海葵借着收缩吸管朝下的一端,顺势下推,挖掘洞穴;接着,一阵缓慢的扩张性的波动朝身体上方移动,于是这个生物没入沙中。看到柔软的触手丛在沙中如花朵般绽放,是非常奇特的景象。海葵似乎永远属于岩石,然而,它们埋藏在坚实的沙中,无疑和缅因州潮池壁上绽放的羽状海葵一样安全。
在浅滩四周,海藻覆盖处,羊皮纸虫的两道管状“烟囱”微微露出沙面。虫身总是在地下,U形管内较窄的那端负责与海洋接触。它躺在管内,运用扇状身体的突出部分,让水不断地通过它的黑色通道,带入微小的植物细胞(这是它的主要食物),同时带走它产生的废物,在繁殖期也带走精子和卵子。
除了一小段在海洋度过的短暂幼虫时期之外,羊皮纸虫就这样过了一生。幼虫很快就不再游动,变得迟钝缓慢,定栖在海底。它们在此四处攀爬,也许可以在沙上波纹凹处的硅藻之间找到食物。它们四处爬动,留下了黏液构成的痕迹,也许再过几天,这些年轻的动物就开始制造覆有黏液的短小穴道,探入混着沙的深丛硅藻之中。这简单穴道的长度也许超过它身体的数倍,幼虫经由此穴道,把自己的突出物向上推,形成U形管;而所有后来的隧道都是这个管子的重塑和延伸,以容纳它成长的身体。蠕虫死亡之后,空管子由沙层冲出,在海滩的废弃物中处处可见。
有一段时间,几乎所有的羊皮纸虫都会招来房客——豆蟹(豆蟹的亲缘种则居住在幽灵虾的洞穴内)。这样的关系通常将持续终生。源源不绝的水流带来食物,年幼的豆蟹受到含有食物的水流的吸引,爬入了蠕虫的管道内,但不久就长得过大,无法由窄小的出口离去。其实蠕虫本身也并不离开它的管道,虽然我们偶尔可以看到一两只头或尾部再生的样本——无声地说明了它曾探身出去,引来了过往的游鱼或蟹,而面对这样的攻击,它毫无防御之力,唯有在受扰时通体遍布的蓝白光芒,还稍能吓阻敌人。
突出沙洲表面的其他小小烟囱,属于多毛虫——巢沙蚕。这些虫单独存在,而非成双成对。它们奇奇怪怪地装饰着贝壳或海草碎片,欺瞒我们的肉眼,其实管道的开口有时可延伸至沙下三英尺,这样的装饰或许也能迷惑天敌的眼睛吧!然而,要搜集黏附在它管道上的所有暴露的物质,蠕虫得暴露几英寸的身体。就像羊皮纸虫一样,蠕虫在饥饿的鱼吞食了它部分身体之后,其组织也能够再生,作为一种防御。
潮退之际,处处可见大蛾螺在水中滑动,搜寻猎物——埋在沙中的蛤类,这些蛤把海水的水流吸入体内,由其中过滤微小的植物。然而蛾螺并非漫无目标地搜寻,灵敏的味觉引导它们找到蛤类吸管出口处涌出的隐形水流。这种味道可能帮助他们找到肥硕饱满得连壳都无法遮住肉的粗壮的竹蛏;也可能找到双壳紧闭的硬壳蛤。但这难不倒蛾螺,它们可以用腹足抓住蛤,利用肌肉收缩,以自己的大壳重重地敲击。
生物循环——物种之间的密切关联,在此依然可见。在海床上的阴暗小洞中,蛾螺的天敌生存其间。拥有庞大紫色身躯、鲜艳大螯的石蟹,能够一片一片地击碎蛾螺的壳。石蟹躲藏在防波堤的石头洞中,藏身于贝壳岩被腐蚀而产生的洞中,或居住在诸如旧的废弃汽车轮胎等人造房屋中。在它们的洞穴周遭,就像传说中巨人的居处附近,散布着猎物的残骸。
纵使蛾螺能逃过这一劫,也免不了空中敌人的侵袭。大批海鸥飞来这片沙洲,它们虽然没有大螯以压碎猎物的硬壳,却继承了智慧,懂得以其他方法捕捉猎物。海鸥找到暴露的蛾螺,把它带到空中,看到平铺的路面或海滩之后,就向上高飞,把猎物朝下一扔,接着赶紧朝下飞去,在碎壳之中捡拾宝藏。
回到浅滩,我看到一只扭曲的环状物,从沙滩上螺旋而下,越过绿色海底沟壑边缘,像一条坚韧的羊皮纸绳,上面扎了许多小小的荷包形囊鞘。这是雌蛾螺的卵串,因为刚好是六月,正是它产卵的时候。我知道在这些卵囊之中,神秘的创造力量正在运作,制造成千上万的蛾螺宝宝。其中只有数百只能够由囊壁的薄圆门中冒出,每只都是小巧的生物,位于和它双亲一样的迷你壳中。
海浪从开阔的大西洋涌来,既没有离岛,也没有蜿蜒的峡湾,难以抵挡波涛对海滩的冲击。因此,高低潮线间的地区,就很难容生物生存。这是一个充满力量、变化且不断运动的世界,连沙都蕴含了水的流动性。这些暴露的海滨少有生物栖息,唯有最特殊的生物,才可能生存在巨浪侵袭的沙滩上。
生活在开阔海滨的动物通常体型很小,动作迅疾。它们的生活方式非常奇特,每个拍岸的浪头既是它们的朋友,又是它们的敌人;虽然海浪带来食物,但回卷之际,也威胁着要把它们带回汪洋之中。这些动物唯有借着持续不断地迅疾挖掘,才能确保在湍急的海浪和流动的沙中寻觅浪头带来的丰盛食物。
这其中最成功的是鼹蟹,这种用网高手甚至能由大浪中捕得微形生物为食。大群的鼹蟹生活在浪头拍岸之处,随着涨潮涌向海岸,亦随着退潮回归海洋。潮水上涨之际,整床的鼹蟹几次改变了位置,再一次深入沙滩,挖掘更佳的觅食场所。在这个壮观的群体运动中,沙滩地区突然起了泡泡,因为这些鼹蟹就像鸟儿齐集、鱼儿共聚巡游一般,以一致的奇特行为,在浪头扫过之后,同时都由沙中冒出头来。它们被湍急的水推上沙滩,接着,随浪头力量的减弱,借尾部附肢的回旋运动轻轻松松地深入沙中,退潮之际,鼹蟹也同样以几个阶段的过程,回到低水位。偶尔有几只鼹蟹不幸徘徊过久,被潮水甩在了背后,这时,它们就会向下挖掘几英寸,抵达湿沙处,等待潮水回涌。
这些小甲壳动物如其名,平坦如爪的附肢,的确有鼹鼠般的特性;它们的眼睛不但小,而且几乎毫无作用,就像其他居住在沙中的生物一样,这些鼹蟹依赖的不是视觉,而是有许多刚毛的极端敏锐的触感。不过,若非它那如羽状的长卷触须,甚至能够捕捉最微小的细菌,鼹蟹就不可能成为大浪中的渔人。
鼹蟹在准备捕食的时候,后退至湿沙中,只露出口器和触角。虽然它面对海洋,却并不在大浪袭来时猎食,反而等待着浪潮在沙滩上耗尽力气,退向大海时猎食。当海浪高仅一两英寸时,鼹蟹便把触角伸入涌来的潮水中“垂钓”一阵,再把触角经由口器四周的附肢处缩回,取下捕得的食物。再一次地,这个行动展现了非常奇特的群体行为,一只鼹蟹伸出触角之后,同一栖地所有的鼹蟹也都立刻依样“画葫芦”。
如果恰巧涉水走过满是鼹蟹的沙滩,看到整个沙滩充满生气的活泼景象,将是很美妙的体验。前一刻好像还是没什么生物的不毛之地,转瞬间,后退的浪潮向海洋涌去,沙滩如薄薄的液态玻璃。接着,成百上千小矮人似的小小脸庞浮现,探出沙床。珠子般的眼睛,有须的面孔长在几乎无法和背景相分辨的身体上,让人难以辨识。而几乎同一时刻,这些小脸庞也同时缩回不见,好像一群隐士暂时由隐身的世界探出帘外,又突然退回其中,直教人恍惚,以为什么都没有看到,唯有流动的沙,和冒着泡沫的水在回应着这个神奇世界的召唤。
因为鼹蟹搜寻食物的活动离不开海滨,所以它们同时暴露在陆、海两个世界的天敌之下——在湿沙中捞捕的鸟儿、随潮水而来的觅食的鱼儿、冲出海浪捕捉它们的蓝蟹。因此,鼹蟹在海洋中,是水中小食物和大型肉食掠食者之间的重要联结。
即使鼹蟹可以逃过在高低潮线之间觅食的大型生物的捕捉,它们的生命也不长——只有一个夏天,一个冬天,再一个夏天。鼹蟹的生命,由母蟹携带了数月的橘色卵块展开,卵块紧附在母蟹身下,孵化为幼虫。随着孵化时间的迫近,母蟹停止了和其他螃蟹一起在沙滩上的觅食行为,而停驻在低潮区,避免幼蟹孵化出来,却搁浅在上层沙滩的危险。
幼体破膜而出之际,就和其他的甲壳类幼体一样,大头、大眼、通体透明、身上长满奇特的刺。这时,它是一种浮游生物,对沙中的生活一无所知。它一边成长,一边蜕皮,摆脱幼体阶段的外壳。最后成长到一个阶段,虽然这时它仍然如幼虫般靠着有刚毛的腿来游泳,但它能在动荡的冲浪区寻找底部,在那里,波浪搅动并释出沙子。到了夏季结束之际,它再蜕一次皮。这一次它进入了成熟阶段,开始成年鼹蟹的觅食行为。
鼹蟹在漫长的幼体阶段,都随着潮水往岸上做长途旅行,因此最后抵达岸上(如果能幸存)之时,往往离双亲栖息的沙地相当远。在太平洋沿岸,强烈的表面潮流朝海涌去,马丁·强森(Martin Johnson)发现大量的鼹蟹幼体被带到深海中,有一些注定会死亡,除非它们能够找到回涌的潮流。由于幼体的生命期很长,有些小鼹蟹甚至被带到离岸两百英里处,也许随着大西洋海岸的沿岸盛行海流,会被带得更远。
冬日来临,鼹蟹依然活跃。在它们生活区域的北部,霜深深地封住沙层,冰也凝结在海滩上。它们离开低潮区到更远处过冬,待在深达一英寻以上的潮水中,隔绝了寒冷的空气。春季是交配的季节。到了七月,前一年夏天孵出的大部分雄蟹都已死亡,母蟹抱卵数月,等待小蟹孵化出来。到了冬日,所有的母蟹也都死亡,唯有下一代生存在海滩上。
在潮水扫过的大西洋海滩,在高低潮线间活动的另一种生物是微小的斧蛤。斧蛤的一生总是忙忙碌碌、动个不停。它们被海浪冲出之后,必须用强健的尖足作铲子,再度挖掘钻入沙中,以求稳固的支持。之后,平滑的壳迅速地被拖入沙中,一旦稳稳地埋入之后,蛤就伸出它的虹吸管,进水虹吸管的长度大约与壳体一样长,突然张开管口,于是,被海浪带入和被海浪搅动的硅藻以及其他食物就会被吸入管内。
斧蛤和鼹蟹一样,数十、数百、成群结队,沿着沙滩上下移动,或许是为了寻找最适宜的水深。接着,蛤类冒出洞穴,随波逐流,沙滩上便闪耀明艳的贝壳的颜色。有时,也有其他的掘穴生物随斧蛤在波浪中移动——一群群螺旋壳体的小小锥螺,这是以斧蛤为食的肉食螺。此外,还有天敌海鸟——环嘴鸥也不停地在浅水中挖掘,搜觅蛤类。
不论在哪一个海岸,斧蛤只是短暂的过客。它们在沙滩上辛勤工作,探寻其内蕴藏的食物,接着继续向前行进。海滩上那些色彩斑斓、形如蝴蝶,饰有缤纷条纹的美丽贝壳,可能只是斧蛤从前的栖息地。
唯有在潮水反复拍岸深入最远处之际,海滩的高潮区才偶尔短暂地被海水浸润,因此它本身既是陆地,也是海洋。这个过渡、转换的特质不只限于在海滩上方的实体世界,同时也发生在居住其间的生物之中。也许潮水涨退使潮间动物逐渐有了转变,能够脱离海水而生活,也许这也是此地区有许多既不属于陆地,也不完全属于海洋生物的原因。
沙蟹,苍白如它所栖的高处沙滩的白沙,几乎可算是陆地生物。它的洞穴经常远在海滩开始形成沙丘之处,然而它不呼吸空气;它随身携带一丁点的海水,存放于鳃四周的鳃室内,偶尔还得回到海洋中,补充水分。另外,它还有象征性的回归海洋仪式。每只蟹都是以小小的浮游生物形式开始了生命,成熟之后,到孵卵繁殖期,雌蟹也都得再回到海洋,释出幼体。
若非这些必要的过程,成年蟹的生活就会像真正的陆地生物一样。但它们每天总得在一段时间内,爬到海水下,润湿自己的鳃,以和海洋最少的接触,来达到它们的目的。它们并不直接进入海中,而是依据当时的情况,占据比浪头略高之处。它们侧面向着海洋,以靠着陆地那端的腿抓住沙粒。游过泳的人一定知道,偶尔一定会有较大的浪头袭来,接近更上部的沙滩。沙蟹等待着,好像它们也知道这点似的。在被这样的浪头淋湿之后,它们便又回到上层的海滩。
不过,它们并非永远都如此小心翼翼地与海洋接触。我心中一直有幅景象:一个狂风暴雨的十月天,一只沙蟹在弗吉尼亚海滩上的某株海燕麦的茎上,忙着把它似乎是由茎上采下的食物塞入口里,它用力咀嚼,愉快地进食,完全无视身后呼啸的大海。突然,大浪的泡沫滚滚而下,使沙蟹自茎秆上滑落,和茎秆一起滑到湿海滩上。任何一只沙蟹,如果被人类紧追,走投无路时,它就会一头冲入海浪中,有点“两害相衡取其轻”的意味。这时候它们不游泳,而是在海底步行,直到警报解除,才会再爬出来。
虽然在阴霾,甚至少数阳光普照的日子里,沙蟹偶尔会成小群地外出,但它们其实是夜晚海滩上的头号猎手。借着低垂的夜幕的掩护,它们鼓起白天所没有的勇气,大胆地群集在沙滩上。有时,它们在接近水线处挖掘临时的坑穴,守株待兔,等着海水送来食物。
在每只沙蟹短暂的一生中,都具体而细微地上演着海洋生物爬上陆地的物种演化的剧目。沙蟹的幼虫一如鼹蟹的幼虫一样,是海洋性的,一旦从母蟹生成的且充气的卵中孵化出来,就成为浮游生物群的生物。小蟹在潮流中漂流,为配合身体的成长而蜕几次皮;每次蜕皮,它的形体就会有些细微的变化,最后终于达到了称为“大眼幼体”的幼体阶段。这是一种象征沙蟹种族所有命运的形式,这种单独漂浮在海中的小生物,必须遵循任何本能的驱使,朝海岸漂去,也必须在海滩上成功登陆。漫长的演化历程使得它适应了它的命运,如果和其他近亲相比,便可以看出其身体构造非常特别。
研究各种不同沙蟹幼虫的乔斯林·克莱恩(Jocelyn Crane)发现,它们的角质层又厚又重,身体也圆滚滚的;它们的附属肢有沟槽纹理,以便弯折下来紧紧地贴住身体,一只挨着另一只。在进行登陆的冒险行为中,这些身体结构的适应与改变能够保护幼蟹,使它们安度海浪的重击和沙粒的刮磨。
幼蟹抵达海滩后,会挖个小洞,可能是为了避免海浪的冲击,也可能是当作蜕皮为成蟹时的庇护所。从这时起,幼蟹的生活逐渐往更高的海岸移动。在它还小时,会在湿沙上挖掘洞穴,让潮水覆盖其上,长到半大的沙蟹会在高潮线之上挖掘洞穴;完全长成的沙蟹则会进入沙滩上层,甚至在沙丘之中掘洞,达到这个物种登陆的最远地点。
在沙蟹栖息的任何海岸,它们的洞穴依洞主的习性,以每日、每季不同的韵律出现和消失。夜里,洞口敞开,沙蟹外出觅食。黎明时分,沙蟹回到洞穴中,但它们究竟是回到自己原来的洞里,还是就近选择一个方便的洞栖身,则不能确定。这个习性可能依地点、沙蟹的龄期以及其他条件的变化而不同。
大部分的穴道,都是以大约45°角伸入沙中的简单斜井,其末端是扩大的洞穴,少数有附带的竖坑,由洞穴通往地表。若有敌人(例如,具有敌意的大螃蟹)由主坑道入侵,附带的竖坑就可以作为紧急出口。这些竖坑几乎和沙表垂直,离海水的距离比主通道更远,可能直通沙表,也可能不通。
一大清早,沙蟹就忙着修补、扩大、维护当天要使用的坑道,从通道中拖拉沙粒出洞的沙蟹总是侧身出现,把沙装在身体后侧的脚下,就像包裹一样。有时一抵达洞口,它们就用力地抛出沙粒,然后闪身回洞;有时它们还会带着沙走远一点,再将之卸下。通常,沙蟹把洞穴装满食物之后,便退隐入洞,而几乎所有的沙蟹都在中午时分封闭洞口。
整个夏天,沙滩上出现的洞都遵循这种昼夜模式。到了秋天,大部分的沙蟹已经向上移到潮水侵袭不到的干沙滩上;它们的洞穴更深入沙地,仿佛洞主也感受到了十月的凉意。接着,非常明显地,沙质洞门被封住,直到春天才会再打开。整个冬季,沙滩上见不到沙蟹或洞穴的任何踪迹;由一毛钱硬币大小的幼蟹到完全长成的蟹,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想必是进入冬眠了。然而,在四月的艳阳天里走在海滨,就可以看到处处有敞开的洞穴,而穿着耀眼春装的沙蟹也很快地现身在洞口,试探性地在春日的阳光下支起蟹腿。如果空气中还有丝丝凉意,它会立刻缩回洞中,关起洞门。然而季节已经变了,栖息于整片上层海滩上的沙蟹,纷纷从沉睡中醒来。
人称沙蚤或沙跳虾的片脚类动物,也像沙蟹一样,展现了进化的戏剧性时刻。这种生物在此际抛弃了原先的生活方式,以崭新的方法生活。它的祖先原本生活在海洋中,而如果我们推测正确,它遥远的后代却会栖息在陆地上。它现在则正处于从海洋生活转变到陆地生活的中间阶段。
就像所有正处在转变期的生物一样,它所面临的生活中有许多奇特的矛盾和冲突。沙蚤已经前进到海滨上方,它的困境是,它被海洋束缚,正是这些赋予它生命的因素在胁迫它。显然,它绝非自愿入海;它不但不会游泳,而且如果浸在水中太久,还有溺毙之虞。然而,它需要湿润,也可能需要海洋沙子的盐分,因此,它摆脱不了海洋世界。
沙蚤的运动遵循着潮汐和日夜交替的韵律。在暗夜的低潮时期,它们漫游远至潮间带觅食,小口小口地咬下海白菜、鳗草或巨藻,小小的身躯随着咀嚼的动作而摇摆。它们在潮线的残留物中,发现还带着肉的小块死鱼或螃蟹壳,海滩因此被清扫干净,磷、氮和其他矿物质则从死的生物中回收,供活的生物再利用。
如果夜间低水位退得比较迟,这种端足目动物就会持续觅食,直到黎明。然而,在曙光染晕天空之前,所有的沙蚤都爬上沙滩,到高水位区,每只都开始挖掘洞穴,躲避白天的涨潮。它们工作迅速,把沙粒从第一对足传到后面的一对足,直到第三对胸足,把沙堆在身后。偶尔,这个小小的挖掘者猛地把身体伸直,堆积起来的沙一下子全都被挤出洞口。它在通道壁上非常努力地工作,用第四和第五对足支撑自己,接着转身在对面的壁上工作。这种生物相当小,腿足看起来非常脆弱,但也许不到十分钟,通道就已经掘成了,洞穴的末端也挖出了一间密室。如果由最深的深度来看,可以把这样的工作量比拟为一个没有任何工具的劳工,光凭双手就掘出了深60英尺的洞穴。
挖掘工作结束后,沙蚤回到洞口,测试由竖坑深处的土堆积构成的入口的安全性,它可能由洞口伸出触角探索感觉,并把更多的沙粒拉入洞中,最后才蜷曲身体躲藏在舒适幽暗的洞穴之中。
潮水高高涨起,拍岸的浪头和涌向海岸的潮水可能会涌入岸边洞穴,向下触及这些在洞穴中的小生物,警示它必须待在洞里,以避免海水和随之而来的种种危险。不过,到底是什么引发它们自我保护的本能,让它们避开阳光以及在沙滩上翻掘觅食的海鸟,则较难了解。在深深的洞穴之中,日夜难分,然而沙蚤不知为什么就是有办法分辨。它躲藏在洞穴之中,直到两个必要的条件同时出现——黑暗和退潮,于是它从睡梦中苏醒,爬上长长的竖坑,推开沙门。再度出现在它面前的是黑暗的海滩和潮水边缘正向后退却的白色泡沫,标示出它猎食场地的界限。
每个经历千辛万苦挖掘出来的洞穴,都只供作一宿,或一次潮水间隔的庇护所之用。每次低潮觅食后,沙蚤会再为自己挖一个新洞穴。我们在上层海滩看到的洞口,其实是通往空的巢穴,洞主已经离开了。如果沙蚤还留在巢中,洞“门”就会封闭,因此,我们很难探测出它的位置。
在海滨的沙之缘,可以看到受屏障的海滩和沙洲上有着丰富的生物,亦可看见已抵达高潮线,只待时空相宜便入侵陆地的先锋;而惊涛拍岸处的生物则稀稀疏疏。
然而,沙地上也记录了其他生物的痕迹。海滩上散布着薄薄一层废弃物——是由潮流送到岸上的海中漂流物。这是构造奇特的织品,由风、浪和潮流不知疲倦地编造而成。材料供应源源不绝,陷在已经干枯的海草类和海草之间的,有螃蟹的螯和海绵的碎屑,破碎的软体动物的贝壳,覆满海洋生物的老旧木柱、鱼骨和海鸟的羽毛。编织者使用现成的材料,而网子的图样由北至南逐渐地变化。它反映出海洋底部究竟是滚动的沙坡,抑或是如岩石般的珊瑚礁;它巧妙地暗示了温暖的热带洋流的逼近,也叙述着寒冷的海水由北方入侵。在海滨的垃圾和残留物之间,活的生物虽然不多,但有迹象暗示有百万、一亿以上的生命存在于附近的沙中,或从遥远的海上聚集而来。
在海边漂浮物中,经常有来自开阔的海洋表面水域漂来的生物,提醒我们大部分海洋生物都是它们所栖息的海洋聚落的囚犯。当它们原居海域的浪舌,因为风、温度或盐度的变化,而伸入不熟悉的领域时,漂浮其中的生物也不由自主地随之往来。
几百年来,充满好奇心的人类在世界各地的海滨漫步,许多人们原本不识的海洋生物,都是由开阔的海洋漂流到海滨高低潮线上,才被人们发现。俗称“羊角螺”的卷壳乌贼就是辽阔海洋和海岸之间的神秘关联之一。多年来,人们只看到卷壳乌贼小小的白色螺旋形的壳,形成两三个宽松的螺圈。对着光看,可以发现它分隔成室,但看不见制造和栖息其中的生物的踪迹。到了1912年,终于发现十来只活标本,但依然没有人知道这种生物究竟生存在海洋的哪块领域。之后,约翰内斯·施密特(Johannes Schmidt)开始了鳗鲡生命史的经典研究。他往返大西洋,在不同的海洋深度——从海平面一直到永远漆黑一片的深处,拖曳浮游生物网。随着他寻觅如玻璃一般透明的鳗苗而来的,还有其他生物,其中就有许多卷壳乌贼的标本,它们来自不同的深度(甚至深达一英里的海水里)。它们数量最多的地区约在900英尺至1500英尺深之间,可能成群结队出现。它们是类似乌贼的小东西,有10只足和圆筒状的身体,上有如推进器的鳍,如果把它们放在水族箱里,可以看到它们以喷不稳定的射水流的方式做反冲运动。
这种深海动物的遗骸竟能漂到海滨残留物之中,似乎很神秘,但其实并不难理解。其壳非常轻,当生物死亡腐化之后,分解、腐化产生的气体可能把它送上海面。脆弱的壳由此开始在潮流中缓慢地漂流之旅,变成天然的“漂流瓶”;而最后的栖息地与其种类的分布无关,而是显示了潮流的路径。这种动物遍布深海,也许在大洋边缘急降到深渊的险坡上,数量最多,它们遍布全球各地热带和亚热带的水域。如今,这卷曲如羊角的小壳,让我们得以窥见侏罗纪,甚至更早年代的海洋中群集卷壳乌贼的盛况。除了太平洋和印度洋的鹦鹉螺,其他所有的头足动物不是放弃了它们的壳,就是把它们化为内在的遗迹。
有时候,在潮水遗迹中,会出现薄如纸张的贝壳。在其白色表面可以见到棱纹图案,就像潮水在沙上刻画的棱纹一样。这是船蛸的壳。船蛸是和章鱼有远亲关系的生物,它和章鱼一样有8只足,生活在大西洋和太平洋中。它所谓的“壳”,其实是雌体分泌出来的卵壳或摇篮,用来保护幼虫。这是一个和身体分离的结构,可容雌体任意进出。雄性的体形较小(约是其配偶的1/10),不会分泌壳。它以头足动物特有的奇怪方式让伴侣受精,一只满载着精原细胞的臂断裂,进入雌性体内的外套腔中。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科学家根本无法辨识这种生物的雄性个体。19世纪初,法国生物学家加维耶(Cuvier)虽然常常见到这样的断臂,却不知它从何而来,以为这是另一种独立的生物,也许是寄生虫。船蛸并非霍姆斯(Holmes)著名诗中的鹦鹉螺或珍珠鹦鹉螺,虽然它们也是头足生物,但属于另一个不同的种类,且有外套膜分泌真正的壳。它居住在热带海洋,就像卷壳乌贼一样,是中世纪海洋的大型螺旋壳软体动物的子孙。
风暴从热带海域带来了许多漂流物。我曾在北卡罗来纳州的纳格斯海德见到美丽的紫螺,虽有意购买,不过小店的店主拒绝把她唯一的标本卖给我。我理解她这样做的原因,她告诉我,她是在飓风之后于海滩上捡到这只活的紫螺的,奇妙的是,它的浮囊依然保持完整,周围的沙因这只小动物竭尽所能地保护自己而被染成一片紫色。后来,我发现了一个空壳,如羽毛那般轻盈,落在基拉戈珊瑚岩的低地。这是和缓的潮水送来的。我没有在纳格斯海德所见的那位朋友那般幸运,因为我没有见到过活的紫螺。
紫螺是一种远洋螺类,漂流在辽阔海洋的表面,悬在一团泡泡筏上。这团泡泡筏由它所分泌的黏液形成,黏液包住气泡,接着硬化为坚固而透明的物质,如硬玻璃纸。到繁殖季节,紫螺把卵囊紧紧固定在泡泡筏的下侧,这团泡泡筏能让幼虫漂浮在海面上整整一年。
就像大部分的螺类一般,紫螺是肉食性的,以其他的浮游生物为猎物,包括小水母、甲壳类,甚至小小的鹅颈藤壶。
偶尔有海鸥从空中俯冲下来,抓走一只,但大多数时候,泡泡筏其实是很好的迷彩掩护,和漂浮的浪花几乎没有区别。一定还有其他敌人来自海面下,因为紫螺的贝壳(挂在泡泡下)是由蓝到紫的色调,海洋表层和附近的生物也有这种颜色,因为它们得隐藏自己,逃避敌人由下而上的视线。
在强烈的北向墨西哥湾流表层,有一支支活生生的“舰队”,它们是开阔海域特有的腔肠动物——管水母。由于逆风和潮流,它们偶尔会来到浅滩,并搁浅在此,这在南方最常发生。但新英格兰南部海岸也经常收到墨西哥湾流带来的漂流生物,因为南塔克特岛的西部就像陷阱一样,让它们身陷其中。几乎人人都能由这些漂浮物中,认出美丽的僧帽水母蔚蓝的帆,因为任何在海滨漫步的人,都不可能错过这样显眼的物体。紫色的帆水母却很少有人知道,也许是因为它体积较小,也或许是因为它一旦留在海滩上,就会迅速干涸,无法辨识。两者都是热带水域的典型生物,但借着温暖的墨西哥湾流,它们可能一路越过大洋,直抵大不列颠的海岸,曾经有几年,它们大量出现在这里。
活着的帆水母,其椭圆形的伞体呈现出美丽的蓝色,有一个凸起的冠或帆斜切其上,圆盘长约一英寸半,宽是长的一半。这不是单独的个体而是多个个体组合而成的生物,一群结合在一起难以分离的生物,是由同一个受精卵发育而来的多个个体的组合体。各个个体各司其职,负责觅食的个体悬挂在浮囊中间,小小的繁殖个体群集围绕在其周遭。在漂浮物的外缘,则有长触手的觅食个体悬挂下来,捕捉海上的小鱼苗。
横渡墨西哥湾流的船只偶尔可以看到一整群僧帽水母,风和潮流的移动把它们成群成簇地带到这里来。在数小时或数天的航行中,总是会见到这些僧帽水母。如果朝清澄的水下看,其浮囊或帆斜跨底部,可以见到浮体下拖着长长的触手。僧帽水母就像小小的拖网渔船,只是它的网更像一组高压电线,任何鱼或小生物如果不幸触及这些电线,只要一下,就会致命。
僧帽水母真正的本质让人难以掌握,学者也还不明白其生理。然而,它和帆水母的情况一样,看起来好似一只生物,其实却是一群可以各自独立生存的不同个体。浮囊和基底应该是同一个个体,而每只触手则是另一个个体。捕捉食物用的触手,在体形大的个体身上可以延伸四五十英尺,其上密密麻麻地长满了刺细胞,这些细胞会射出毒素,因此,僧帽水母是所有腔肠动物中最危险的一种。
在海里游泳的人,只要掠过这种水母的触手,就会产生火辣辣的鞭痕,而受到严重蜇伤便难以幸存。这究竟是什么毒素,还不得而知。有些学者认为,可能有三种毒素一起作用:一种造成神经系统的麻痹;另一种影响呼吸;还有一种造成极端的衰竭,如果剂量大,甚至会造成死亡。在僧帽水母数量多的地区,泳客早已学会对这种生物敬而远之。在佛罗里达海岸的一些地方,墨西哥湾流非常接近海岸,许多腔肠动物也都因朝岸上吹的海风而漂到海岸上。劳德代尔等地的海上防卫队在张贴潮汐和水温的数据时,通常也会把近岸有多少僧帽水母的相关信息纳入其中。
刺细胞毒液的毒性极强,因此,要找到一种不受此毒伤害的生物是相当难的。但就有一种小鱼——双鳍鲳,它总是藏在僧帽水母的身影下,从没有在其他的环境下出现。它在僧帽水母的触手之间穿进穿出,毫发无伤。它可能是在其下躲避敌人,同时也以引诱其他的鱼到附近作为回报。但它自己的安全怎么办呢?它是否能对毒素免疫?抑或它过的是极端危险的生活?多年前,曾有日本学者报告说,双鳍鲳其实正小口小口地咬下蜇人的触手,它们借这种方式使自己逐渐习惯微量的毒素,因此获得免疫力。但后来又有研究人员认为,这些鱼根本没有免疫力,它们能活着,只能说是幸运。
其实,僧帽水母的气囊或帆,填满了气腺分泌出来的气体,这些气体的主要成分是氮气(85%~91%),少量氧气,还有一丝氩气。虽然有些管水母可以在海水波涛汹涌之际,放掉气囊里的气,沉入深海,但僧帽水母显然不能。然而,它对气囊的位置和扩张的程度却能有所掌控。
我曾发现一只中型的僧帽水母,搁浅在南卡罗来纳州的海滩上,我把它放在盐水中过了一夜,再试着把它放回海中。在退潮之际,我涉水走过三月沁凉的海水,因为畏惧它的蜇刺,而把它放在水桶里,然后远远地把它掷入海中。上涌的波浪一再地追赶它,把它送回浅滩上,但它总能再度出发,有时候借着我的协助,有时候则没有。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它随着自南方吹来,拂上海滨的风,调整帆的形状和位置,轻快地在水面上滑行,有时它能够顺利地登上涌来的潮水,有时它会被卷入其中,在越来越稀少的海水中推挤碰撞。但不论是面临挫折,或享受暂时的成功,这只生物都没有任何消极的态度,仿佛充满了坚强的意志。它不但不像漂浮物那般随波逐流,反而像竭尽所能想要控制自己命运的生物那般尽力挣扎。我最后一次见到它时,一片小小的蓝帆远远地搁浅在海滩上,朝向海洋,静待着再度起航。
海滩上有些弃物反映出表层海水的模式,有些则清楚地呈现了近海海底的本质。从新英格兰南部到佛罗里达海角之间,数千里的大陆海滩都是绵延的沙岸;在宽度上,则由海滩上的干燥沙丘延伸到被海水淹没的大陆架。但在这个沙滩世界中,到处隐藏着岩石区域。其中一个沉浸在南北卡罗来纳州的碧波之中,是零星散布的珊瑚礁和暗礁,时而在岸边,时而远在墨西哥湾流的西缘,渔夫称它们为“黑岩石”,因为黑色的鱼群聚集在当地。海图上虽标明“珊瑚”,不过,最近的珊瑚礁却远在数百英里外的南佛罗里达。
20世纪40年代,杜克大学的生物学者潜水探勘这些暗礁,发现它们并非珊瑚,而是一种称为“泥灰”的柔软土质岩石的外露部分,它们形成于数千万年前的第三纪中新世,埋藏在层层的沉淀物之下,被上涌的海水淹没。据潜水人员形容,沉没在水下的暗礁是较低的石块,有时候在沙上几英尺,有时则浸蚀到如岩石平台一般高,漂浮在水中的马尾藻生长在其中。其他海藻则在深深的裂缝中找到依附点。岩石上布满了奇特的海生动植物。石珊瑚藻(其近亲把新英格兰低潮岩石染成一片深玫瑰红色)镶嵌在开阔的珊瑚礁高处,并填满其内部。大部分的珊瑚礁上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蜿蜒扭曲的石灰管——这是活着的海螺和造管蠕虫的杰作,在古老的岩石上形成一层石灰质。多年来,海草累积、海螺和蠕虫的管状物也一点一点地增加,附着在珊瑚礁之上。
在珊瑚岩石未被海藻和蠕虫管附着的地方,钻孔软体动物——海枣贝、海笋和小钻孔蛤,全都钻透了这个地方。它们钻出孔洞以供栖身,并以水中的微小生物为食。由于暗礁稳固的支撑,彩色的花园在一片单调乏味的流沙和淤泥中绽放。橙、红和黄赭色的海绵把它们的枝伸到漂流过珊瑚礁的潮流之中,脆弱而纤细的水螅枝芽由岩石和苍白的“花朵”中冒出,某个季节来到的时候,微小的水母便游了出来。柳珊瑚看起来就像是黄橙相间的蒿草。另外,这里还有如灌木般的苔藓动物或苔藓虫,其枝状坚韧呈凝胶状的结构,包含了数千微小的水螅,它们全都伸出长有触手的头觅食。这种苔藓虫经常在柳珊瑚附近生长,如灰色的绝缘体一般,围绕着色泽黯淡、如金属丝般的线芯。
要不是这些暗礁,此处的所有生物都不可能生存在这个沙岸。但由于地质史上的变化,古老的第三纪中新世岩石,如今由浅海床中冒出头来;这些漂浮在潮流之中的浮游幼虫,也终于有机会结束它们的漂泊,寻得永远的避风港。
每次暴风雨过后,在如南卡罗来纳州的美特尔海滩,总可以看到珊瑚礁上的生物出现在潮间带的沙滩上。它们的出现是由于近海深处急流的作用,海浪侵入海底,扫过那些自几千年前沉入海底后便再也没有被海浪拍打过的岩石。如今,波涛向下猛烈地扫掠古老的岩石,驱散许多固着其上的生物,也卷走了许多没有牢牢依附的动物,把它们带到陌生的沙岸底部的世界,带到越来越浅的水域,直到它们底下再也没有水,只剩下沙岸的沙。
在东北风暴之后,我顶着刺骨的风漫步海滨。海浪一波波地向地平线涌来,整片海洋是冰冷如铅的色调。活跃其间的,是岸边成块的艳橘枝状海绵,以及其他小块的绿色、红色、黄色海绵,透明闪亮成块的橘色、红色或灰白色的海鞘块,如马铃薯般呈节瘤状的海鞘,以及依然紧紧抓握着柳珊瑚分枝、活的珍珠贝。也曾出现过活的海星——栖息在岩石上,是暗红色的南部岩栖海盘车。还有一次,海浪把章鱼卷来,抛在湿沙上,但章鱼还活着。我助它回到浪中,它立即疾走而去。
在美特尔海滩上经常可以见到古代的暗礁残片,这样的残片一定也会浮现在外海有类似暗礁的地方。泥灰岩是暗灰色如水泥一般的岩石,其上满是软体动物钻出的孔,有时还留着空壳。钻孔生物为数众多,教人不由觉得,想在海底的岩石平台上争取一英寸坚实的表面,竞争势必非常激烈,还有多少幼虫找不到立足之地呢?
另外一种出现在沙滩上的“岩石”,有不同的大小,数量可能比泥灰岩多。它的结构宛如蜂窝太妃糖,其内布满了弯弯曲曲的小通道。我们第一次在海滩上见到这样的物体,尤其当它半埋在沙中之际,总以为它是一种海绵,直到最后才证实,它竟如岩石一般坚硬。然而,它并非矿石,而是由许多头长触须、体色漆黑的小小海虫所组成。这些虫聚集起来生活,在它们的周遭分泌石灰质的基质,硬化之后便如岩石一般坚实。它可能厚厚地覆盖在暗礁上,或是堆积在岩石海床上,形成坚硬的石块。这种特别的“虫岩”从未在大西洋岸被发现,直到奥尔加·哈特曼博士(Dr. Olga Hartman)从我在美特尔海滩上采集的样本中,辨识出“钙珊虫的一种建造细胞间质的生物”,其近亲生活在太平洋和印度洋中。这个特殊的物种是如何、何时抵达大西洋的?其生存的范围有多广?这些问题都有待解答,它们只是一个例子,说明我们的知识有限,而求知的窗户面向未知的世界。
在海滩上方,除了潮水每天两次涨退之际,沙变干了,然后它们必须承受极度的高热,干透的沙子成了不毛之地,不能吸引生物,也无法容许生物存在。干燥的沙粒相互摩擦,风抓住了它们,把它们赶上沙滩,在海滩上方形成一层薄雾。风吹沙的切面在浮木身上打磨出银色的光泽,磨亮了废弃树木的老枝干,也鞭打着在海滨筑巢的鸟儿。
虽然这个区域本身罕见生命,却充满了其他生物的遗迹,因为就在高潮线之上,可以见到来此栖息的所有软体动物的空壳。看一看北卡罗来纳州的沙克福特浅滩,或是佛罗里达州的萨尼贝尔岛,不禁让人以为,软体动物是沙之缘唯一的生物,因为较脆弱的螃蟹、海胆和海星的残骸都已经化为尘土,唯有它们的遗骨在海滨残屑中经久不衰,数量最多。首先,它们的壳被海浪低抛在海滩上;接着,随着一波波的海潮,它们被送上高处,越过沙滩,到达高潮的最高点。它们将会在此停留,直到埋在浮沙之中,或是在暴风雨的狂欢中被卷走。
由北到南,贝壳堆的组成有所变化,这反映出软体动物群的变迁。在新英格兰北方的岩石中,每个聚在合适地点的小小碎石沙凹地,都布满了贻贝和滨螺。每当我思及科德角,脑海中就浮现出不等蛤的壳轻轻地随潮水移动,薄如鳞片的壳(怎么可能容纳活的生物)闪耀着丝缎般的光泽。在海滨漂浮物中,较常看到拱起的上半壳,而较少见扁平的下半壳;下半部的壳上有穿孔,以容纳强健的足丝,好让这不等蛤依附在岩石或其他贝壳上。不等蛤的颜色是银色、金色和杏黄色,和北岸常见的深蓝色贻贝相映衬。沙滩上四处可见扇贝的条纹扇状壳和搁浅在沙滩上的小小白色单桅帆船似的舟螺。舟螺是一种螺,有一种改造过的外壳,在表壳下半部有小小的“半封闭隔板”。它经常依附在同伴身上,形成长串,一串六七个以上。每只舟螺一生中都是先是雄性后变成雌性。一整串舟螺中,在串的底部的总是雌性,而在上部的则是雄性。
在新泽西州海滩、马里兰州和弗吉尼亚州沿海的岛上,贝壳的结构,以及缺乏装饰用的刺状突起都意味着——离岸的流沙世界经常受拍岸中永不止息的波浪的起伏所扰,贝壳的厚壳就是它抵御波浪冲力的工具,海岸上也布满蛾螺的重武器,以及玉螺的平滑球体。
从南北卡罗来纳州的南部,海滩世界似乎属于各种毛蚶。它们壳的数量远远超过别种贝壳,虽然形状各有不同,但全都坚硬稳固,且有长而直的铰链。毛蚶着一簇黑色如胡子般的角质层,在活的标本中生长浓密,但在海滨磨损的壳上,则显得稀疏。
火鸡翅是色彩鲜艳的毛蚶,黄壳上有红色的条纹。它也有厚厚的角质层,栖息在深海的裂缝之中,以强健的足丝,依附在岩石或其他支撑物上。虽然有些种类的毛蚶分布之广,使软体动物的分布范围横跨了整个新英格兰(例如小小的枕头毛蚶,以及所谓的血蚶——少数会流红色血的软体动物),这群生物在南部海滩占据主导地位。在佛罗里达西海岸著名的萨尼贝尔岛,贝壳的种类可能比大西洋岸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多,然而毛蚶还是占了海滩贝壳堆的95%。
在哈特拉斯角和卢考特角的海滩,江珧蛤开始大量出现,但它们也可能大量栖息在佛罗里达的墨西哥湾海岸。我曾在萨尼贝尔岛的海滩上,见到它们成千上万地聚集(甚至在寂静的冬日里)。猛烈的热带飓风对这种薄壳软体动物的破坏,实在教人不敢置信。萨尼贝尔岛与墨西哥湾之间约有15英里的海滩,有人估计,在这处海滨,一次风暴就能带来上百万的江珧蛤,它们被来自海底30英尺的巨浪扯开。江珧蛤脆弱的壳在风暴的巨浪下互相撞击,许多都破裂了。但就算碎裂的程度没有这么严重,它们也不可能再回到大海之中了,它们的命运已经注定。和它们共生的豆蟹好像知道这点似的,纷纷由壳中爬了出来,就像传说故事中,老鼠弃沉船而去一样。成千上万的豆蟹在大浪中,茫然地四处乱游。
江珧蛤吐出固定身体用的足丝,这些足丝闪着金色的光泽,与众不同。古代人用地中海江珧蛤的足丝编织金色的布料,柔软到可以穿过指环的布料。这样的产业在意大利爱奥尼亚海滨的塔兰托依然兴旺。人们以这种丝线编织手套或其他小衣物,作为仿古玩或供游客收藏的纪念品。
一只“天使之翼”(海笋蛤)能完好无损地在上层海滩的冲积物中幸存下来似乎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它看起来非常脆弱,其瓣膜是最纯的白,其内的生物活着时,可以穿透泥炭或坚硬的土层。“天使之翼”是力量最强的钻孔蛤,有极长的虹吸管,可以和海水保持接触,也能够深深掘穴。我曾在巴泽兹湾的泥炭层中发现它们,也曾在新泽西海岸暴露出泥炭层的海滩上找到它们,但在弗吉尼亚北部,很少见它们。
这么洁净的色泽,这么精致的结构,一生都埋藏在黏土中。“天使之翼”的美似乎注定要被埋没,直到它死后,壳由海浪冲出,带到沙滩上,才得以见天日。“天使之翼”在幽暗的囚牢之中,隐藏了更神秘的美——在没有敌人的威胁,又避开了其他所有生物的情况下,这种动物散发出奇特的绿色光芒。为什么呢?要给谁看?有什么原因?这些都无从知晓。
海滩的漂浮物中,除了贝壳之外,还有其他形状和纹理都很奇特的物体。大小、形状各不相同,扁平如角或宛若贝壳一般的盘状物,是海螺的厣板,是这种生物缩回壳内时,覆盖在开口上的保护门。有些厣板是圆的,有些如叶片状,有些则像细长弯曲的匕首(南太平洋一种称为“猫眼”的海螺的厣板,其表面一边是圆的,如小男孩玩的弹珠一般平滑光亮)。各种海螺厣板的形状、质地和结构各不相同,用此来辨识在其他方面很难区分的种类,是非常有用的。
在潮汐漂浮物中,也可找到许多伴海洋生物度过初生岁月的小小空卵囊。这些卵囊各有不同的形状和质地,黑色的“美人鱼的钱包”属于鳐鱼所有,是平坦角状的长方形,两端各有两个长而卷曲的叉状物或卷须伸出。鳐鱼就是用这种叉状物把装有受精卵的小包附在近海海底的海草上,幼鳐鱼成熟孵化之后,其“废弃的摇篮”经常被冲上海滨。黑线旋螺的卵囊好像一种开花植物的干种荚,是一团薄如羊皮纸的容器,附着在中央茎上。那些槽型的蛾螺或把手形的蛾螺的卵,是一串长而呈螺旋状的小小囊状物,质地也如羊皮纸般。每个扁平而呈卵形的胶囊中,容纳了数十个蛾螺宝宝。它们的壳虽小,但具体而微小的形状,教人叹为观止。有时候,在海滩上还可以发现一些小螺留在卵囊内,在卵囊的硬壁中嘎嘎作响,好像干豆荚中的豌豆一样。
所有能在海滩上发现的物体中,最令人困惑的可能是玉螺的卵囊。就像用细砂纸裁剪出玩偶的披肩一样,各种各样的玉螺家族制造出的“领子”大小不同,形状也略有差异。有些边缘平滑,有些则呈扇形,各个种类的卵囊的排列方式也略有不同。玉螺这种奇特的卵囊容器是由足部底下推出的黏液在壳外塑造成形的,结果形成了领形,卵就依附在已经沾满沙粒的领子底部。
和零碎的海洋生物混在一起的是人类入侵海洋的证据——船桅、绳索、各种各样的瓶子、桶子和盒子。如果这些物体在海中漂流的时日够久,那么也会带来海中的生物。它们随着海流漂浮,成了浮游生物幼虫所依附的坚实物体。
在大西洋沿岸,刮完东北风或热带风暴过后的日子,是寻觅大海漂流物的好时机。我记得有一天夜里,飓风刮过纳格斯赫德海面,第二天依然风大浪高,海滩上涌来了许多流木、树枝、厚木板和船桅。其中许多都长满了茗荷儿,是开放海域的鹅颈藤壶。一块长长的木板上布满了如老鼠耳朵般的小小藤壶,在其他的浮木上,有些藤壶已经长到一英寸或更长,还不包括长柄。浮木上的藤壶大小,约略可以作为船桅在海上漂流时间的指标。几乎每片浮木上都密密麻麻地长满了藤壶,教人不由得惊讶于在海中漂浮的幼虫数量。它们时刻准备抓握住在流体世界漂浮的任何坚实物体,因为没有一只能够单独在海中完成发育,这真是奇特的讽刺。这些奇形怪状的小东西,每只都有长着纤毛的附属肢,必须要附着在坚实的表面上,才能转变为成虫的形体。
还有柄藤壶,生命史上类似岩石上的橡子藤壶。在硬壳内的是小小的甲壳动物躯体,长有满附纤毛的附属肢,可以把食物扫入嘴里。其主要的不同之处在于,其壳长在肉质茎上,而非牢固地附着在海底的平坦基部。这种生物不觅食的时候,会把壳紧闭起来,就像藤壶一样;而当它们开口觅食之际,附属肢也有同样韵律的扫掠动作。
我在海滩上见到一截显然已经漂流很久的树干,其上满布藤壶褐色的肉质茎柄和橡牙色调的壳,染着少许的红蓝色彩,中世纪的人会误把这种奇特的甲壳动物冠以“鹅颈藤壶”之名。17世纪,英国植物学者约翰·杰拉德(John Gerard)以自己的经验,这样描述“鹅树”或“藤壶树”:“我在我们英国多佛和如美之间的海岸旅行,发现一截腐朽的老树干。我把它拉上岸,在腐树干上发现了成千上万深红色的囊状物,另一端长着一只贝壳动物,外观如小小的贻贝。打开之后,发现其中有赤裸的生物,形状如鸟,其他壳里,则是如长满柔软细毛的鸟。壳半张开,鸟儿也好像要掉出来一般,这无疑是称为‘藤壶’的雁鸟。”
杰拉德充满想象力的眼睛显然把藤壶的附属肢看成了鸟儿的羽毛。他根据这样薄弱的立论,提出了如下的无稽之谈:“它们在三月或四月之间产卵孵化,五月或六月小鹅成形,接下来那几个月小鹅长满羽毛。”因此在许多违反自然的古书上,我们都可以看到树木上生出形如藤壶的果实,其中有小鹅孵出,破壳飞去。
被抛在海滩上的旧船桅和泡在水里的浮木上遍布着船蛆的痕迹,圆筒形的长通道出现在木头的各个部分。虫子本身已无踪影,只偶尔留下小块的钙质壳碎片,说明了船蛆虽然躯体细长宛如蠕虫,但其实是软体动物的一种。
早在有人类之前,船蛆就已存在;然而人类在居住于地球的短短期间,却助船蛆大量繁殖。船蛆只能在木头里生存,如果船蛆幼虫在某个关键时期找不到木材,它就会死亡。海洋生物这么全然受制于来自陆地的物体,似乎非常奇特而不妥。在木本植物演化登陆之前,可能没有船蛆,它们的祖先可能是如蛤一般的生物,在泥或黏土中挖掘,用掘出来的洞穴作为基地,吸取海中的浮游生物为食。而在树木进化发展之后,船蛆的先驱适应了新的栖地——由河流带入海洋的少数林木,但它们的数量一定很少。直到几千年前,人们以木制船航海,在海滨建造码头。船蛆在这所有的木制建筑物中,找到更大的生存范围,却因此造成人类的损失。
船蛆在历史上早有记载。罗马战舰、航海的希腊和腓尼基人、新世界探险家,都为此烦恼。18世纪,它们在荷兰人建的海堤上蛀蚀了蜂窝般的洞孔,威胁荷兰的存亡。(荷兰学者最先对船蛆展开大规模的研究,对他们而言,了解这种生物攸关自己的生死。1733年,史奈利斯[Snellius]首次提出,这种生物是如蛤般的船蛆软体动物,而非蠕虫。)船蛆在1917年左右侵入旧金山港口,人们还来不及察觉它们的侵蚀,渡船码头就崩塌了,码头和满载货物的车辆都陷入港中。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船蛆是隐形的大敌,尤其是在热带海域。
雌性的船蛆把后代留在洞穴中,直到后代化为幼虫的形态,接着,雌蛆把它们释入海里——每只幼虫都是包覆在两个保护壳中的微小生物,看起来就像任何一种双壳类动物一样。在它进入成虫阶段之际,如果遇到木头,就可顺利成长。它伸出细长的足丝为锚,长出足部,壳也变成强而有力的切割工具,外表长出成排的尖锐棱面,开始挖掘洞穴。
这个动物用强而有力的肌肉,以棱线凸起的壳刮擦木头,同时旋转,造出平滑如圆筒状的洞孔。洞孔通常沿着木材的纹理,越伸越长,船蛆的身体也跟着长大,一端依然贴附着接近微小入口处的壁面,它带有虹吸管,以此来与海水保持接触。尖锐的另一端则带着小小的壳,在这两端之间,是一条细如铅笔的身体,可长达18英寸。虽然一块木头上可能爬满上百只幼虫,但洞孔互不干扰。如果有幼虫接近另一只幼虫的洞孔,就必然会转向。它一边钻孔,一边让挖松的木屑通过消化道,有些木头经消化后转变为葡萄糖,这种消化纤维素的能力在动物世界非常罕见(只有某些螺类、昆虫和极少数其他动物拥有这种能力),不过它们也很少运用这样复杂的技巧,且主要靠流过它身体的丰富浮游生物为食。
海滩上的其他木头则留有穿石贝的遗迹。这些只穿透树皮外缘的浅洞,洞孔宽阔,是标准的圆筒状。穿石贝只是在找庇护所和寻求保护,并不像船蛆一样会消化木头,而只依赖虹吸管吸入的浮游生物为食。
空的穿石贝孔有时候会吸引其他的房客,就像被弃的鸟巢,可能会成为昆虫的家园。在南卡罗来纳州熊崖盐湾的泥岸,我曾捡拾到满是洞孔的木头。强健的白壳小穿石贝曾经住在这里,它们老早以前就已经死亡,甚至连壳都消失不见了。但每个洞孔中有暗色的闪亮虫体,就像蛋糕里塞了葡萄干一样,这是小海葵的收缩组织。它们在那里,在淤泥满布的水和软泥世界之中,找到海葵必须要有的小小基底。看到海葵生长在这么匪夷所思的地方,实在教人讶异,幼虫怎么可能正好就在这里,抓住这个偶然的机会,住进挖掘得整整齐齐的木头洞孔中。同时,我们也为生命庞大的浪费而感到惊愕,因为每只能够成功找到家的海葵,相对地,也有成千上万找不到栖处的海葵。
于是,在高低潮线上的废弃物和漂流物提醒我们,海面下有奇特而截然不同的世界。虽然我们在这里所见的只是生命的外壳和碎片,但经由它,我们意识到生与死,活动与变化,也理解了生物由洋流和海潮,由风拂波浪而移动转运的过程。
这些不由自主的移栖动物有些是成虫,可能在旅程中死亡。另外有些则被送往新居,在那里发现有利的生活条件,因而能够生存下来,甚至繁衍下一代,扩展这种生物的分布范围。但其他许多移栖生物仍是幼虫,它们能不能安全抵达新家,需要许多条件的配合——幼虫时期的长短(它们能不能在必须蜕变为成虫的阶段之前,抵达遥远的陆地),它们所遭逢的海水的温度,以及可能带它们到生存条件合适的浅滩、抑或把它们带入深海中,使它们死亡的洋流的走向。
因此,我们走在海滩上,心中想着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海岸的殖民化,尤其是在沙海中的“岩岛”(或外观似岩石之物)每当人类建造防波堤或突堤,或是为了建造码头或桥梁,把桩材没入海中,不见天日。然而,当这些桩材再次由海床冒出之际,坚硬的表面却覆满了典型的岩石生物。殖民于岩石的动物怎么会在这南北延伸数百英里的沙岸之间出现呢?
我们思索着答案,了解那永不停歇的移栖,虽然注定大半徒劳无功,但确保生命永远在等待着那难得的机会出现。洋流并不只是水的流动,它是生命之潮,永远带着数不清、算不尽的海洋生物的卵和幼虫。它带着强健的生物横越海洋,抑或一步一步地朝远方的陆地移动。它携带生物,沿着看不见的深沉通道,随着寒冷的潮流,沿海床流动。它也带来了生物,在海面新生成的岛屿上落地生根。我们只能认为,这些行为在生命初现于海洋之时,就已经展开。潮流沿着路线行进,我们就可以期待某种生命形式,有可能,或甚至必定会扩展范围,占据新的疆土。
在我看来,这显示了生命力的急迫:这强烈、盲目、不知不觉的生存意志,向前推进,向外扩张。在这种全宇宙的移栖之中,大部分的参加者注定失败,这是生命的奥秘。然而,数十亿的失败之后,必有一些会成功,这更是生命的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