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趾鹬再次奔跑在叫作“船滩”的岬角沙滩上时,已经是九月了。它们已换上白羽,逐着浪头捉鼹蟹。从北方苔原来此的旅程,分成好几段,它们先后在哈得孙湾、詹姆斯湾和新英格兰的大西洋岸停留、进食。鸟儿秋季的迁徙进行得从容不迫,不像春天里为传宗接代而刻不容缓,急忙北上。那件事现在做完了,且顺着风、跟着太阳,向南飘移吧。鸟群时而因不断有鸟从北面跟上而壮大,时而又因部分鸟已抵达习惯过冬的地点而减少。在滨鸟的迁移大潮中,只有少数的鸟飞了又飞,一直飞到南美的最南端。
泡沫喷薄的波浪边缘再度响起归来滨鸟的叫声,盐沼之中再次听到杓鹬的呼哨。夏季终了的迹象不只是这些。九月里,峡湾陆地上的鳗鲡开始顺流入海。它们从山峦间、高地上、河流源头的池沼往下,来到河口的潮间带。它们未来的夫婿,正在河口和峡湾里等着它们。很快,披着银色婚纱的它们,便会随潮水入海,到大洋中的黑色深渊去发现自我或失去自我。
幼鲥入海
九月,春日溯溪产卵的雌鲥育成的幼鲥,也顺溪流入海。起初它们随着河口加阔的水流慵懒地游着,忽然秋雨降临,秋风转寒,那些长不过人手指的小鱼似乎受到河水变冷的刺激,加速往暖些的大海游去。
九月,最后一批新生的小虾自大海通过海口,游入峡湾。它们的到来表示另一段旅程——亲代虾几个星期前的旅程——已顺利完成。这旅程没有人得见,也没有人能形容,我们只知道,每年春夏之间,许多年满一岁的成虾悄悄离开岸边水域,游出大陆架,沿着海底山谷的蓝色斜坡滑行。它们一去不复返,但它们的下一代会在度过几个星期的大洋生活之后,顺海流进入内陆水域。夏秋之间,幼虾先入峡湾,再入河口,寻找泥泞而温暖的浅滩。这里有丰富的食物,遍生的鳗草又可掩护它们不被饥饿的鱼发现。它们很快便会长大,又投向海,在苦涩的海水中寻找更深沉的韵律。甚至,这一季最后诞生的幼虾随九月的每次涨潮入湾之际,先来且已长大的虾便迫不及待地再度出海。
九月,沙丘上海燕麦的圆锥状花序变成了金褐色的。阳光照耀着沼泽时,那金褐色与盐碱地草丛的柔绿与褐黄、灯芯草的暖紫,还有海蓬子[45]的猩红,一同泛着光。橡胶树已经红得像河岸上的一团火。空气中弥漫着秋天特有的气味,夜晚,浓雾从较暖的沼泽区席卷而来。雾掩护了破晓时站在草丛中的大蓝鹭;掩护了匆忙穿越沼泽间秘道的草甸田鼠,不被鹰瞄到;也掩护了峡湾内一队又一队的银边鱼免遭燕鸥之吻。燕鸥在浪涛翻滚的海上鼓翼,待日头驱散了雾气,才逮着了鱼。
寒冷的夜气使得广布峡湾的一种鱼一阵骚动。铁灰色的它们身上覆盖着大鳞片,背上四片鳍像展开的帆——是鲻鱼,整个夏天它们都住在峡湾和河口,各自在鳗草和野鸭草间漫游,吃动物残屑和泥底碎叶过活。但是每到秋天,鲻鱼会离开峡湾,远赴外海旅行,途中生育下一代。因此,秋来的第一阵寒意激起这种鱼对大海的倾慕,唤醒了它们迁移的本能。
夏末趋寒的海水和潮汐的循环,也带给峡湾区幼鱼返回大海的召唤。住在“鲻鱼池”的鲳鱼、鲻鱼、银边鱼和鳉鱼,本来都出生于大海,只因今春浪潮决岸,偶然间进入船滩岸内的这个离岸池塘。它们也听到了大海的召唤。
海水漫池塘
中秋夜,月亮像白色气球一样在天空滑行。随着月亮一天天变圆而涨的潮水,渐渐把海口沙滩冲出一条渠道。来袭的浪和退回的水带走松沙,滩头露出伤痕,是过去被切割的旧道。很快,海水冲进了池塘。新切开的渠道宽不过十几英尺,浪潮在其中嘶声冒泡,一波又一波灌进池塘,把塘底冲刷得高高低低。池塘后的沼泽区也灌进了水,在草茎和海蓬子变红的茎间无声地流窜。带泥沙的水花四溅,草茎与草茎间尽是泥色泡沫,倒让沼泽看起来像长满短草的沙滩;实际上,沼泽水深,露出泡沫的草长不过是草茎总长的三分之一。
涌入的潮水,释放了拘禁在池塘内的无数条小鱼。它们推挤出池、出沼,争先恐后要去拥抱清凉的潮水。它们分不清东西南北,任由水流负载它们、抛起它们,把它们翻过来滚过去。在潮水冲成的渠道中,它们高高跃入空中,闪耀着生气蓬勃的银光,像一群珠光宝气的蚱蜢,跳起、落下,又跳起、落下。潮水把它们推回来,不许它们匆忙入海,许多还是头下脚上的,徒劳地对抗水的冲击。等退回的浪终于释放它们,它们便来到大洋,重新见识汹涌的怒涛、清澈的沙质海底以及清凉碧绿的海水。
池塘和沼泽怎扣得住一心向往大海的鱼?沼泽中的绿草衬出它们银色的光,它们一队接一队,跳跃而出。这样的大逃亡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匆忙的队伍前后几无间歇。它们中,许多是在那次春季大潮,月亮像银笔描在天际的那晚入池的,现在,月亮胖了、圆了,又是一次大潮,欢快、喧闹、粗莽的大潮呼唤它们回归大海。
跑啊,通过白浪翻腾的潮水前缘。跑啊,它们中的大部分又冲过了平稳些的绿色高浪,跌跌撞撞地被卷入大海。但是,浪头有燕鸥在捕鱼,千万个小移民刚到达海的门槛,便葬身鸥腹。
鲻鱼跳跃
现在,有时候天色会阴暗得像鲻鱼的背,云的形状像翻滚的浪。夏季那多半从西南方向吹来的风,渐渐转从北方吹来了。在这样的早晨,常可见到大鲻鱼在河口和滩头跳跃。靠大洋那面的沙滩上搁置着渔船,一堆一堆灰色的渔网摆在船里,渔人站在滩头,眼睛盯着海面,耐心地等待。他们知道,天气一变,鲻鱼就会聚集在峡湾里;他们知道,鲻鱼会赶在刮风之前,列队游出海口,沿海岸南下,“寻找一个合适的海滩”——照渔民代代相传的说法。北面峡湾的鲻鱼也会整队前来会合。因此渔人等着,相信他们代代相传的方法屡试不爽,船上的空网等待着鱼。
除了他们,还有捕鱼者在等待鲻鱼行进,其中之一是鱼鹰[46]潘东。它是鲻鱼渔人注意的对象,每当它像一小片乌云在天空转大圈一样腾飞,渔人便齐齐注视它,赌它何时会俯冲入水。渔人守候在滩头或沙丘,百无聊赖,就拿这做消遣。
潘东有个巢,在三英里外河畔的火炬松林。它和它的妻子本季孵育了三只雏鸟。雏鸟初生时披的是与老树残株同色的绒毛,现在则羽翼丰满,飞出巢穴自行捕鱼去了。只留潘东和终生与它相守的妻子,继续住在它们使用多年的巢中。
巢的基部直径六英尺,顶部宽三英尺有余。这一带泥泞道路上常见的农家骡车,大都放不下这只鱼鹰的窠巢。多年来,夫妻俩年年修缮它们的家,找到什么材料就用什么材料——不过是海滩上潮水冲上来的那些东西。现在,它下面那棵顶部直径四十英尺的火炬松,整个被这个大巢压住,那些沉沉的木棍、树枝、干草,把底下的枝干差不多全压死了。这些年来,鱼鹰夫妇在巢里织进了二十英尺长的渔网,上面还连着绳索;此外,巢有十几个软木浮标、很多鸟蛤[47]和牡蛎的壳、一只老鹰的部分遗骨、羊皮纸似的蛋壳、一支断桨、一只渔人的破靴以及纠缠不清的一团海带。
很多小些的鸟在这庞然大物的下层结构里另开门户。那年夏天,就有三家麻雀、四户椋鸟和一窝鹪鹩寄住在此。春天里,曾有一只猫头鹰占了大巢的一角;这儿还住过一只小绿鹭。潘东对这些房客都好颜相待。
阴冷了三天,太阳终于破云而出。在渔人的注目下,潘东乘海面上升的一股暖流,翅膀一动不动地滑翔。俯瞰下方的水经风起皱,像绿色的绸缎。歇息在船滩上的燕鸥和剪嘴鸥,远看如知更鸟一样大。一队海豚闪耀着黑色的背脊,在海里上下跳跃。一条深色海蛇在峡湾水面游动。潘东看见有光点从水里跳出三次,琥珀色的眼睛一闪,唰地冲下来,那声音却被风带走,消失不见。
它身下绿屏似的水面上浮出一个影子,噗地起了涟漪,是一条鱼把鼻子伸出水面。鲻鱼穆吉想舒活筋骨,在鱼鹰身下两百英尺处的峡湾里,它使尽全身力气,快活地跃入空中。在它第三次跳跃时,一个黑影自上而下,虎头钳似的鹰爪扣住了它。
这鲻鱼重逾一磅,但潘东的铁爪轻易抓牢它,越过峡湾,往三英里外的家飞去。自河口往河上飞时,这只鱼鹰先抓住鲻鱼头,靠近窠巢了,它张开左脚,调整航向,然后降落在巢外缘的树枝上,右脚仍扣住那条鱼。潘东为这一餐,在海面徘徊了一个多小时才得手。因此,当它的妻子靠过来时,它俯身挡住鲻鱼,嘘它走开。孵育期过了,大家得各抓各的鱼吃。
过了几个小时,潘东又沿河往下飞去捕鱼。它猛冲下去,贴近河面飞了十几下,脚在河水里拖行,清洗鱼的黏液。
空中海盗
潘东再回巢时,一只棕色大鸟锐利的眼睛盯着它。这只大鸟栖在河左岸一棵俯视河口沼泽的松树上。是只名叫白顶的白头海雕,一名海盗,只要能偷能抢,决不自己捕鱼。潘东飞往峡湾时,白顶跟踪它,高高地占据鱼鹰头顶的位置。
两团黑影在空中打了一小时的转儿。位置较高的白顶看见那鱼鹰陡然间缩成麻雀大小,原来是它直线下降了。接着,水面溅起水花,鱼鹰不见了。约莫过了三十秒,潘东自水中现身,两翼收缩急振,蹿升五十英尺高后才展翼平飞,往河口而去。
旁观已久的白顶知道这鱼鹰捕到了鱼,正打算携回松林里的巢中享用。一声尖叫自高空传入鱼鹰的耳朵,白头海雕盘旋跟踪而来,保持在鱼鹰头上一千英尺的高度。
潘东也大叫,声音中蕴含着恼怒与警戒,翅膀加速扇动,想在那强盗动手前躲进松间。可是它爪下的鲶鱼挺重,又挣扎不已,阻碍了飞行的速度。潘东已飞到小岛和大陆之间,只差几分钟就能到达河口,此时白头海雕已占据鱼鹰正上方的位置。只见它半收翅膀,迅雷般快速冲下,羽毛在风中咻咻作响。白顶冲到鱼鹰身边,在空中一个翻滚,背朝水,伸出两爪进攻。潘东扭身闪躲,避开那弯刀似的八只利爪。趁着白顶翻身的片刻,潘东骤然拔高两百英尺、五百英尺,白顶自后穷追,飞得更高。潘东再向上冲,又压过了敌人。
这时,那离水之后生命已在流逝的鱼,渐渐连挣扎也无气力了。它的眼前出现云翳,像透明的玻璃表面起了雾。不一会儿,它遍身闪着绿色、金色珍珠光的生命的绝美,渐渐退了。
高空恶斗
鱼鹰和白头海雕相继翻高,终于升到寂静的高空中,那是峡湾、滩岸和白沙都无缘参与的空寂之处。
“凄!凄!凄兮!凄兮!”潘东狂怒地尖叫。
十几片白羽从它胸前落向地面,白顶的铁爪差点儿抓伤它。倏地,鱼鹰一收长翅,陡直落下,像一粒石子投向水面。耳边呼啸的风,刮得它几乎睁不开眼睛,羽毛也被风用力拉扯,峡湾迅速逼近。面对比它强壮又缠斗不休的敌人,这是它使出的最后一计。但那冷酷的黑影自它头顶垂落,速度比它还快,抢在它前面拦住它,当峡湾里的渔船在它眼中放大到如漂浮的沙鸥大小时,那黑影转过身来,自它掌中夺走了那鱼。
白头海雕携鱼回到它在松间的巢,撕开那鱼的肉与骨。这时候,潘东已羽翼沉重地飞出海口,去海上另寻渔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