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鉴赏的态度
艺术家的同情心,不但及于同类的人物而已,又普遍地及于一切生物、无生物;犬马花草,在美的世界中均是有灵魂而能泣能笑的活物了。
美与同情
有一个儿童,他一走进我的房间里,便给我整理东西。他看见我的挂表的面合覆在桌子上,给我翻转来。看见我的茶杯放在茶壶的环子后面,给我移到口子前面来。看见我床底下的鞋子一顺一倒,给我掉转来,看见我壁上的立幅的绳子拖出在前面,搬了凳子,给我藏到后面去,我谢他:“哥儿,谢谢你这样勤勉地给我收拾!”
他回答我说:
“不是,因为我看了那种样子,心情很不安适。”是的,他曾说:“挂表的面合覆在桌子上,看它何等气闷!”“茶杯躲在它母亲的背后,教它怎样吃奶奶?”“鞋子一顺一倒,教它们怎样谈话?”“立幅的辫子拖在前面,像一个鸦片鬼。”我实在钦佩这哥儿同情心的丰富。从此,我也着实留意于东西的位置,体谅东西的安适了。它们的位置安适,我们看了心情也安适。于是我恍然悟到,这就是美的心境,就是文学的描写中所常用的手法,就是绘画的构图上所经营的问题。这都是同情心的发展。普通人的同情只能及于同类的人,或至多及于动物,但艺术家的同情非常深广,与天地造化之心同样深广,能普及于有情、非有情的一切物类。
我次日到高中艺术科上课,就对他们做这样的一番讲话:
世间的物有各种方面,各人所见的方面不同。譬如一株树,在博物家、园丁、木匠、画家,所见各人不同。博物家见其性状,园丁见其生息,木匠见其材料,画家见其姿态。
但画家所见的,与前三者又根本不同。前三者都有目的,都想起树的因果关系,画家只是欣赏目前的树的本身的姿态,而别无目的。所以画家所见的方面,是形式的方面,不是实用的方面。换言之,是美的世界,不是真善的世界。美的世界中的价值标准,与真善的世界中全然不同。我们仅就事物的形状、色彩、姿态而欣赏,更不顾问其实用方面的价值了。
所以,一枝枯木,一块怪石,在实用上全无价值,而在中国画家眼里是很好的题材。无名的野花,在诗人的眼中异常美丽。故艺术家所见的世界,可说是一视同仁的世界、平等的世界。艺术家的心,对于世间一切事物都给以热诚的同情。
故普通世间的价值与阶级,入了画中便全部撤销了。画家把自己的心移入于儿童的天真的姿态中而描写儿童,又同样地把自己的心移入于乞丐的痛苦的表情中而描写乞丐。画家的心,必常与所描写的对象相共鸣共感、共悲共喜、共泣共笑,倘不具备这种深广的同情心,而徒事手指的刻画,绝不能成为真的画家。即使他能描画,所描的至多仅抵一幅照相。
画家须有这种深广的同情心,故同时又有丰富而充实的精神力不可。倘其伟大不足与英雄相共鸣,便不能描写英雄,倘其柔婉不足与少女相共鸣,便不能描写少女。故大艺术家必是大人格者。
艺术家的同情心,不但及于同类的人物而已,又普遍地及于一切生物、无生物。犬马花草,在美的世界中均是有灵魂而能泣能笑的活物了。诗人常常听见子规的啼血、秋虫的促织,看见桃花的笑东风、蝴蝶的送春归,用实用的头脑看来,这些都是诗人的疯话。其实我们倘能身入美的世界中,而推广其同情心,及于万物,就能切实地感到这些情景了。画家与诗人是同样的,不过画家注重其形色姿态的方面而已。没有体得龙马的活力,不能画龙马;没有体得松柏的劲秀,不能画松柏。中国古来的画家都有这样的明训。西洋画何独不然?我们画家描一个花瓶,必其心移入于花瓶中,自己化作花瓶,体得花瓶的力,方能表现花瓶的精神。我们的心要能与朝阳的光芒一同放射,方能描写朝阳;能与海波的曲线一同跳舞,方能描写海波。这正是“物我一体”的境涯,万物皆备于艺术家的心中。
为了要有这点深广的同情心,故中国画家作画时先要焚香默坐,涵养精神,然后和墨伸纸,从事表现。其实西洋画家也需要这种修养,不过不曾明言这种形式而已。不但如此,普通的人,对于事物的形色姿态,多少必有一点共鸣共感的天性。房屋的布置装饰,器具的形状色彩,所以要求其美观者,就是为了要适应天性的缘故。眼前所见的都是美的形色,我们的心就与之共感而觉得快适;反之,眼前所见的都是丑恶的形色,我们的心也就与之共感而觉得不快。不过共感的程度有深浅高下不同而已。对于形色的世界全无共感的人,世间恐怕没有;有之,必是天资极陋的人,或理智的奴隶,那些真是所谓“无情”的人了。
在这里,我们不得不赞美儿童了。因为儿童大都是最富于同情的,且其同情不但及于人类,又自然地及于猫犬、花草、鸟蝶、鱼虫、玩具等一切事物,他们认真地对猫犬说话,认真地和花接吻,认真地和人像玩耍,其心比艺术家的心真切而自然得多!他们往往能注意大人们所不能注意的事,发现大人们所不能发现的点。所以,儿童的本质是艺术的。换言之,即人类本来是艺术的,本来是富于同情的。只因长大起来受了世俗的压迫,把这点心灵阻碍或消磨了。唯有聪明的人,能不屈不挠。外部即使饱受压迫,而内部仍旧保藏着这点可贵的心。这种人就是艺术家。
西洋艺术论者论艺术的心理,有“感情移入”之说。所谓感情移入,就是说我们对于美的自然或艺术品,能把自己的感情移入于其中,没入于其中,与之共鸣共感,这时候就体验到美的滋味。我们又可知这种自我没入的行为,在儿童的生活中为最多。他们往往把兴趣深深地没入在游戏中,而忘却自身的饥寒与疲劳。《圣经》中说:“你们不像小孩子,便不得进入天国。”小孩子真是人生的黄金时代!我们的黄金时代虽然已经过去,但我们可以因了艺术的修养而重新面见这幸福、仁爱而和平的世界。
1929年9月8日
写生世界(上)
尝过了中年的辛味而回想青年时代的生活,真是诗趣丰富啊!我的青年时代回想中,写生的生活特别可憧憬。那时,我能全心投入在写生的世界中。现在虽也有时梦到这世界,但远不像昔日那样深入了。
记得我热衷于写生的青年时代,对于自然界的静物、风景、人物,都做别开生面的看法。我独自优游于这新世界中。
我到水果店里去选购静物写生用的模特儿,卖水果的人代我选出一件来,忠告我:“这一种‘有吃没看相’,价钱便宜,味道又好。”但我偏要选那带叶的橘子。他告诉我:“那是不熟的,味道不好,价钱倒贵!”我在心中窃笑:你哪能知道我的选择的标准呢?我叫工人去买些野菜来写生,他拖了一捆肥胖而外叶枯焦的黄矮菜来。我嫌他买得不好,他反抗:“这种菜再肥嫩没有了。”我叹了一声:“唉!你懂什么!我自己去买吧!”我选了两株苍老而瘦长的白菜来,他笑我:“这种菜最没吃头了!这是没人要买的!”我想为他解说这菜的形状色彩的美,既而作罢。我以为没人知道美,所以没人要买这菜。不管旁人讪笑,我就去为我这美丽的白菜写照了。
我走进瓷器店,在柜角底下发现了一口灰尘堆积的瓦瓶,样子怪入画的,颜色怪调和的,好似得了宝贝,特捧着问价钱,好像防别人抢买去似的。店员告诉我:“勿瞒你说,这瓶是漏的,所以搁着。你要花瓶买这个好。”他在架上拿了一口金边而描着人物细花的瓷瓶递给我,一面伸手来取我手中的漏花瓶。我一瞧那瓷瓶连忙摇头:“我不要那种。漏不要紧的!”满堂的店员都注视着我,表示惊怪的样子。我知道他们都把我当疯子看了。但我的确发现这漏瓶的美的价值,有恃无恐,这班无知商人管他们做什么!我终于买了那漏瓦瓶回家,放在窗下写了一幅;添几个橘子又写了一幅;衬了深红色的背景布,又写了更得意的一幅。
隔壁豆腐店里做喜事,借我们的屋子摆酒筵。茶担上发来的碗筷中,有一种描蓝花的直口的酒碗,牵惹了我的注意。这种碗形状朴素,花纹古雅,好一个静物模特儿。我问茶担上的人这种碗哪里买的,他回答我,这是从前的东西,现在没处买了。我想:对不起,吃过酒让我偷一只吧。但动了这念头有些儿贼胆心虚,我终于托豆腐店里的人向茶担转卖一只给我。豆腐店里人笑道:“这种是江北碗,最粗糙、最便宜的东西!你要,拿几只去,我们算账时多给他几个铜子好了。”我的书架上又多了一件宝贝。
我的书架上陈列了许多静物模特儿。有瓶,有甏,有碗,有盆,有盘,有钵,有玩具,有花草,在别人看来大都不值一文,在我看来个个有灵魂似的。我时时拿它们出来经营布置,左眺右望,远观近察。别人笑我,真是“时人不识予心乐”啊!
1932年冬为开明函授学校《学员俱乐部》作
写生世界(下)
去年冬天我曾在《俱乐部》中描写过我幼时所漫游的写生世界的光景。那时因为自来水笔尖冻冰,只写了静物一段就中止。现在《俱乐部》又催稿了。我凝视着我的笔尖探索去冬的感想,那墨水结成的小冰块隐约在目,举头眺望窗际,不复是雨雪霏霏的冬景,已变成明媚鲜妍的春光了。心头闪过一阵无名的感动,这种感动和艺术的心似有同源共流的关系。我就来继续描写我青年时代的艺术的心吧。
说出来真是不恭之至:我小时在写生世界中,把人不当作人看,而当作静物或景物看。似觉这世间只有我一个是人。除了我一个人之外,眼前森罗万象都是供我研究的写生模型。我把我的先生、我的长辈、我的朋友,看作与花瓶、茶壶、罐头同类的东西。我的师友戚族听到这句话或将骂我无礼,我的读者看到这句话或将讥我傲慢,其实非也:这是我在写生世界里的看法。写生世界犹似梦境,梦中杀人也无罪。况且我曾把书架上的花瓶、茶壶、罐头等静物恭敬地当作人看,现在不过是掉换一个位置罢了。
我在学校里热心地描写石膏头像的木炭画,半年后归家,看见母亲觉得异样了。母亲对我说话时,我把母亲的脸孔当作石膏头像看,只管在那里研究它的形态及画法。我虽在母亲的怀里长大起来,但到这一天方才知道我的母亲的脸孔原来是这样构成的!她的两眼的上面描着整齐而有力的复线,她的鼻尖向下勾,她的下颚向前突出。我惊讶我母亲的相貌类似德国乐剧家华葛内尔(瓦格纳)的头像(这印象很深,直到现在,我在音乐书里看见华葛内尔的照片便立刻联想到我已故的母亲)!我正在观察的时候,蓦地听见母亲提高了声音诘问:“你放在什么地方的?你放在什么地方的?失掉了吗?”
母亲在催我答复。但我没有听到她以前的话,茫然不知所对,支吾地问:“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的?”
母亲惊奇地凝视我,眼光里似乎在说:“你这回读书回家,怎么耳朵聋了?”原来我当作华葛内尔头像而出神地观察她的脸孔的时候,她正在向我叙述前回怎样把零用钱五元和新鞋子一双托便人带给我,那便人又为了什么缘故而缓日动身,以致收到较迟;最后又诘问我换下来的旧鞋子放在什么地方。我对于她的叙述听而不闻,因为我正在出神地观察,心不在焉。
我读Figure Drawing(《人体素描》,这是一册专讲人体各部形状描法的英文书),读到普通人的眼睛都生在头长的二等分处一原则,最初不相信,以为眼总是生在头的上半部的。后来用铅笔向人头实际测量,果然从头顶至眼之长等于从眼至下颚之长,我非常感佩!才知道从前看人头时的错觉所欺骗,眼力全不正确。错觉云者:我一向看人头时,以为眼的上面只有眉一物,而眼的下面有鼻和口二物,眉只是狭窄的两条黑线,不占地位,又没有什么作用。鼻又长又突出,会出鼻涕,又会出烟气。口构造复杂,会吃东西,又会说话,作用更大。这样,眼的上面非常寂寥,而下面非常热闹,便使我错认眼是生在头的上部的。实则眼位于头的正中。发育未完的儿童,甚至位在下部三分之一处。我知道了这原则,欢喜至极!从此时时留意,看见了人头便目测其中的眼的位置,果然百试不爽。有一次我搭了西湖上的小船到岳坟去写生,搭船费每人只要三个铜板。搭客众多,船行迟迟。我看厌了西湖的山水,再把视线收回来看船里的搭客。我看见各种各样的活的石膏模型,摇摇摆摆地陈列在船中。我向对座的几个头像进行目测,忽然发现其中有一个老人相貌异常,眼睛生得很高。据我目测的结果,他的眼睛绝不在于正中,至少眼睛下面的部分是头的全长的五分之三。Figure Drawing中曾举种种不合普通原则的特例,我想我现在又发现了一个。但我仅凭目测,不敢确信这老人是特例。我便错认这船为图画教室,向制服袋里抽出一支铅笔来,用指扣住笔杆,举起手来向那老人的头部实行测量了。船舱狭小,我和老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三四尺,我对着他擎起铅笔,他以为我是拾得了他所遗落的东西而送还他,脸上便表出笑颜而伸手来接。这才使我觉悟我所测量的不是石膏模型。我正在惭悚不知所云的时候,那老人笑着对我说:
“这不是我的东西,嘿嘿!”
我便顺水推船,收回了持铅笔的手。但觉得不好把铅笔藏进袋里去,又不好索性牺牲一支铅笔而持向搭船的大众招领,因为和我并坐着的人是见我从自己袋里抽出这支铅笔来的。我心中又起一阵惭悚,觉得自己的脸上发热了。
这种惭悚终于并不白费。后来我又在人体画法的书上读到:老人因为头发减薄,下颚筋肉松懈,故眼的位置不在正中而稍偏上部。我便在札记簿上记录了一条颜面画法的完全的原则:“普通中年人的眼位在头的正中,幼儿的眼位在下部,老人的眼稍偏上部。”
但这种惭悚不能阻止我的非人情的行为。有一次我在一个火车站上等火车,车子总是不来,月台上的长椅子已被人坐满,我倚在柱上闲看景物。对面来了一个卖花生米的江北人。他的脸孔的形态强烈地牵惹了我的注意,那月台立刻变成了我的图画教室。
我只见眼前的雕像脸孔非常狭长,皱纹非常繁多。哪一条线是他的眼睛,竟不大找寻得出。我曾在某书上看到过“舊(1)字面孔”一段话,说有一个人的脸孔像一个“舊”字。这回我所看见的,正是“舊字面孔”的实例了。我目测这脸孔的长方形的两边的长短的比例,估定它是三与一之比。其次我想目测他的眼睛的位置,但相隔太远,终于看不出眼睛的所在。远观近察,原是图画教室里通行的事,我不知不觉地向他走近去仔细端详了。并行在这长方形内的无数的皱纹线忽然动起来,变成了以眉头为中心而放射的模样,原来那江北人以为我要买花生米,故笑着擎起篮子在迎接我了。
“买几个钱?”
他的话把我的心从写生世界里拉回到月台上。我并不想吃花生米,但在这情形之下不得不买了。
“买三个铜板!”
我一面伸手探向袋里摸钱,一面在心中窃笑。我已把两句古人的诗不押平仄地改作了:
“时人不识予心乐,将谓要吃花生米。”
1933年春为开明函授学校《学员俱乐部》作
(1) 为“旧”的繁体字,尊重原著,保留繁体写法。
视觉的食粮
世间一切美术的建设与企图,无非为了追求视觉的慰藉。视觉的需要慰藉,同口的需要食物一样,故美术可说是视觉的粮食。人类得到了饱食暖衣,物质的感觉满足以后,自然会进而追求精神的感觉―视觉―的快适。故从文化上看,人类不妨说是“饱暖思美术”的动物。
我个人的美术研究的动机,逃不出这公例。也是为了追求视觉的粮食。约三十年之前,我还是一个黄金时代的儿童,只知道人应该饱食暖衣,梦也不曾想到衣食的来源。美术研究的动机的萌芽,在这时光最宜于发生。我在母亲的保护之下获得了饱食暖衣之后,每天所企求的就是“看”。无论什么,只要是新奇的,好看的,我都要看。现在我还可历历地回忆:玩具,花纸,吹大糖担,新年里的龙灯,迎会,戏法,戏文,以及难得见到的花灯……曾经给我的视觉以何等的慰藉,给我的心情以何等热烈的兴奋!
就中最有力地抽发我的美术研究心的萌芽的,要算玩具与花灯。当我们的儿童时代,玩具的制造不及现今的发达。我们所能享用的,还只是竹龙、泥猫、大阿福,以及江北船上所制造的各种简单的玩具而已。然而我记得:我特别爱好的是印泥菩萨的模型。这东西现在已经几乎绝迹,在深乡间也许还有流行。其玩法是教儿童自己用黏土在模型里印塑人物像的,所以在种种玩具中,对于这种玩具觉得兴味最浓。我们向江北人买几个红沙泥烧料的阴文的模型和一块黄泥(或者自己去田里挖取一块青色的田泥,印出来也很好看),就可自由印塑。我曾记得,这种红沙泥模型只要两文钱一个。有弥勒佛像,有观世音像,有关帝像,有文昌像,还有孙行者,猪八戒,蚌壳精,白蛇精各像,还有猫,狗,马,象,宝塔,牌坊等种种模型。我向母亲讨得一个铜板,可以选办五种模型和一大块黄泥(这是随型附送,不取分文的),拿回家来制作许多的小雕塑。明天再讨一个铜板,又可以添办五种模型。积了几天,我已把江北人担子所有的模型都买来,而我的案头就像罗汉堂一般陈列着种种的造像了。我记得,这只江北船离了我们的石门湾之后,不久又开来了一只船,这船里也挑上一担红沙泥模型来,我得知了这个消息之后,立刻去探找,果然被我找到,而且在这担子上发现了许多与前者不同的新模型。我的欢喜不可名状!恐怕被人买光,立刻筹集巨款,把所有的新模型买了回来。又热心地从事塑造。案头充满了焦黄的泥像,我觉得单调起来。就设法办得铅粉和胶水,用洗净的旧笔为各像涂饰。又向我们的染坊作场里讨些洋红洋绿来,调入铅粉中,在各像上施以种种的色彩。更进一步,我觉得单靠江北船上供给的模型,终不自由。照我的游戏欲的要求,非自己设法制造模型不可。我先用黏土作模型,自己用小刀雕刻阴文的物象,晒干,另用湿黏土塑印。然而这尝试是失败的:那黏土制的模型易裂,易粘,雕得又不高明,印出来的全不足观。失败真是成功之母!有一天,计上心来。我用洋蜡烛油作模型,又细致,又坚韧,又滑润,又易于奏刀。材料虽然太费一点,但是刻坏了可以熔去再刻,并不损失材料。刻成了一种物象,印出了几个,就可把这模型熔去,另刻别的物象。这样,我只要牺牲半支洋蜡烛,便可无穷地创作我的浮雕,谁说这是太费呢。这时候我正在私塾读书。这种雕刻美术在私塾里是同私造货币一样地被严禁的。我不能拿到塾里去弄,只能假后回家来创作,因此荒废了我的《孟子》的熟读。我记得,曾经为此吃先生的警告和母亲的责备。终于不得不疏远这种美术而回到我的《孟子》里。现在回想,我当时何以在许多玩具中特别爱好这种塑造呢?其中大有道理:这种玩具,最富于美术意味,最合于儿童心理,我认为是着实应该提倡的。竹龙,泥猫,大阿福之类,固然也是一种美术的工艺。然而形状固定,没有变化,又只供鉴赏,不可创作。儿童是欢喜变化的,又是抱着热烈的创作欲的。故固定的玩具,往往容易使他们一玩就厌。那种塑印的红沙泥模型,在一切玩具中实最富有造型美术的意义,又最富有变化。故我认为自己的偏好是极有因的。现今机械工业发达,玩具工厂林立。但我常常留意各玩具店的陈列窗,觉得很失望。新式的玩具,不过质料比前精致些,形色比前美丽些,在意匠上其实并没有多大的进步,多数的新玩具,还是形状固定,没有变化,甚至缺乏美术意味的东西。想起旧日那种红沙泥模型的绝迹,不觉深为惋惜。只有数年前,曾在上海的日本玩具店里看见过同类的玩具:一只纸匣内,装着六个白瓷制的小模型,有人像,动物像,器物型,三块有色彩的油灰,和两把塑造用的竹刀。这是以我小时所爱好的红沙泥模型为原则而改良精制的。我对它着实有些儿憧憬!它曾经是我幼时所热烈追求的对象,它曾经供给我的视觉以充分的粮食,它是我的美术研究的最初的启发者。想不到在二十余年之后,它竟是外国人给穿了改良的新装而与我重见的!
更规模地诱导我美术制作的兴味的,是迎花灯。在我们石门湾地方,花灯不是每年例行的兴事。隔数年或十数年举行一次。时候总在春天,春耕已毕而蚕子未出的空当里,全镇上的人一致兴奋,努力制造各式的花灯,四周农村里的人也一致兴奋,天天夜里跑到镇上来看灯,仿佛是千载一遇的盛会。我的儿童时代总算是幸运的,有一年躬逢其盛。那时候虽然已到了清朝末年,不是十分太平的时代,但民生尚安,同现在比较起来,真可说是盛世了。我家旧有一顶彩伞,它的年龄比我长,是我的父亲少年时代和我姑母二人合作的。平时宝藏在箱笼里,每逢迎花灯,就拿出来参加。我以前没有见过它,那时在灯烛辉煌中第一次看见它,视觉感到异常的快适。所谓彩伞,形式大体像古代的阳伞,但作六面形,每面由三张扁方形的黑纸用绿色绫条粘接而成,即全体由三六十八张黑纸围成。这些黑纸上便是施美术工作的地方。伞的里面点着灯,但黑纸很厚,不透光,只有黑纸上用针刺孔的部分映出灯光来。故制作的主要工夫就是刺孔。这十八张黑纸,无异十八幅书画。每张的四周刺着装饰图案的带模样,例如万字,八结,回纹,或各种花鸟的变化。带模样的中央,便是书画的地方。若是书,则笔笔剪空,空处粘着白色的熟矾纸,映着明亮的灯光,此外的空地上又刺着种种图案花纹,作为装饰的背景。若是画,则画中的主体(譬如画的是举案齐眉,则梁鸿、孟光二人是主体)剪空,空处粘白色的熟矾纸,纸上绘着这主体的彩色图,使在灯光中灿烂地映出。其余的背景(譬如梁鸿的书桌,室内的光景,窗外的花木等)用针刺出,映着灯光历历可辨。这种表现方法,我现在回想,觉得其刺激比一切绘画都强烈。自来绘画之中,西洋文艺复兴期的宗教画,刺激最弱。为了他们把画面上远近大小一切物象都详细描写,变成了照相式的东西,看时不得要领,印象薄弱,到了19世纪末的后期印象派,这点方被注意。他们用粗大的线条,浓厚的色彩与单纯的手法描写各物,务使画中的主体强明地显现在观者的眼前。这原是取法于东洋的。东洋的粗笔画,向来取这么单纯明快的表现法,有时甚至完全不写背景,仅把一块石头或一枝梅花孤零零地描在白纸上,使观者所得印象十分强明。然而,这些画远不及我们那顶彩伞的画的强明:那画中的主体用黑纸作背景,又映在灯光中,显得非常触目,而且背景并非全黑,那针刺的小孔,隐隐地映出各种陪衬的物象来,与主体有机地造成一个美满的画面。其实这种彩伞不宜拿了在路上走,应该是停置在一处,供人细细观赏的。我家的那顶彩伞,尤富有这个要求。因为在全镇上的出品中,我们的彩伞是被公推为最精致而高尚的,字由我的父亲手书,句语典雅,笔致坚秀,画是我姑母的手笔,取材优美,布局匀称。针刺的工作也全由他们亲自担任,疏密适宜,因之光的明暗十分调和,比较起去年我乡的灯会中所见新的作品,题着“提倡新生活”的花台,画着摩登美女的花盆来,其工粗雅俗之差,不可以道里计了。我由这顶彩伞的欣赏,渐渐转入创作的要求。得了我大姐的援助,在灯期中立刻买起黑纸来,裁成十八小幅。作画,写字,加以图案,安排十八幅书画。然后剪空字画,粘贴矾纸,把一个盛老烟的布袋衬在它们底下,用针刺孔。我们不但日里赶作,晚上也常常牺牲了看灯,伏在室内工作。虽然因为工作过于繁重,没有完成灯会已散,但这一番的尝试,给了我美术制作的最初的欢喜。我们于灯会散后在屋里张起这顶自制的小彩伞来,共相欣赏,比较,批评。自然远不及大彩伞的高明。但是,能知道自己的不高明,我们的鉴赏眼已有几分进步了。我的学书学画的动机,即肇始于此。我的美术研究的兴味,因了这次灯会期间的彩伞的试制而更加浓重了。去年的春天,我乡又发起灯会。这是我生所逢到的第三次,但第二次我糊口于远方,未曾亲逢,我所亲逢的这是第二次。照上述的因缘看来,去年我应该踊跃参加。然而不然,我只陪了亲友勉强看几次灯。非但自己不制作,有时连看都懒得。这是什么缘故?一时自己也说不清,大约要写完了这篇文章方才明白。
言归本题:最有力地抽发我的美术研究心的萌芽的,是上述的玩具和花灯。然而,给我的视觉以最充分的粮食的,也只有这种玩具和花灯。那种红沙泥模型的塑印,原是很幼稚的一种手工,给孩儿们玩玩的东西,说不上美术研究。那种彩伞的制作也只是雕虫小技,仅供消闲娱乐而已,不能说是正大的美术创作。然而前面说过,世间一切美术的建设与企图,无非为了追求视觉的慰藉。上两者在美术上虽是玩具或小技,但其对于当时的我,一个十来岁的儿童,的确奏了极伟大的美术的效果,给了我最充分的视觉的粮食。因为自此以后,我的年纪渐长,美术研究之志渐大,我的经历渐多,美术鉴赏之眼渐高。研究之志渐大,就舍去目前的小慰藉的追求而从事奋斗,鉴赏之眼渐高,就发现眼前缺乏可以慰藉视觉的景象,而退入苟安,陷入空想。美术是人生的“乐园”,儿童是人生的“黄金时代”。然而出了黄金时代,美术的乐园就减色,可胜叹哉!
怎样会减色呢?让我继续告诉我的读者吧,为了上述的因缘,我幼时酷好描画。最初我热心于印《芥子园人物谱》。所谓印,就是拿薄纸盖在画谱上,用毛笔依样印写。写好了添上颜色,当作自己的作品。后来进小学校,看见了商务印书馆出版的《铅笔画临本》《水彩画临本》,就开始临摹,觉得前此之印写,太幼稚了。临得惟妙惟肖,就当作自己的佳作。后来进中学校,知道学画要看着实物而描写,就开始写生,觉得前此之临摹,太幼稚了。写生一把茶壶,看去同实物一样,就当作自己的杰作!后来我看到了西洋画,知道了西洋画专门学校的研究方法,又觉得前此的描画都等于儿戏,欲追求更多的视觉的粮食,非从事专门的美术研究不可。我就练习石膏模型木炭写生。奋斗就从这里开始。大凡研究各种学问,往往在初学时尝到甜味,一认真学习起来,就吃尽苦头。有时简直好像脱离了本题,转入另外一种坚苦的工作中。为了学习绘画而研究坚苦的石膏模型写生,正是一个适例。近来世间颇反对以石膏模型写生当作绘画基本练习的人。西洋的新派画家,视此道为陈腐的旧法,中国写意派画家或非画家,也鄙视此道,以为这是画家所不屑做的机械工作。我觉得他们未免胆子太大,把画道看得太小了。我始终确信,绘画以“肖似”为起码条件,同人生以衣食为起码条件一样。谋衣食固然不及讲学问道德一般清高。然而衣食不足,学问道德无从讲起,除非伯夷、叔齐之流。学画也如此,单求肖似固然不及讲笔法气韵的清高。然而不肖似物象,笔法气韵亦无从寄托。有之,只有立体派构成派之流。苏东坡诗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正是诗人的夸张之谈。订正起来,应把他第一句诗中的“以”字改为“重”字才行。话归本题:我从事石膏模型写生之后,为它吃了不少的苦。因为石膏模型都是人的裸体像,而人体是世界最难描得肖似的东西。五官,四肢,一看似觉很简单,独不知形的无定,线的刚柔,光的变化,色的含混,在描写上是最困难的工作。我曾经费了十余小时的工夫描一个Venus(维纳斯)像,然而失败了。因为注意了各小部分,疏忽了全体的形状和调子。以致近看各部皆肖似,而走远来一望,各部大小不称,浓淡失调,全体姿势不对。我曾经用尽了眼力描写一个Laocoon(拉奥孔)像,然而也失败了。因为注意了部分和全体的相称,疏忽了用笔的刚柔,把他全身的肌肉画成起伏的岩石一般。我曾在灯光下描写Homeros(荷马)像,一直描到深夜不能成功。为的是他的卷发和胡须太多,无论如何找不出系统的调子,因之画面散漫无章,表不出某种方向的灯光底下的状态来。放下木炭条,靠在椅背上休息的时光,我就想起:我在这里努力这种全体姿势的研究,肌肉起伏的研究,卷发胡须的研究,谁知也是为了追求视觉的慰藉呢?这些苦工,似乎与慰藉相去太远,似乎与前述的玩具和彩伞全不相关,谁知它们是出于同一要求之下的工作呢!我知道了,我是正在舍弃了目前的小慰藉而从事奋斗,希望由此获得更大的慰藉。
说来自己也不相信:经过了长期的石膏模型奋斗之后,我的环境渐渐变态起来了。我觉得眼前的“形状世界”不复如昔日之混沌,各种形状都能对我表示一种意味,犹如各个人的脸孔一般。地上的泥形,天上的云影,墙上的裂纹,桌上的水痕,都对我表示一种态度,各种植物的枝,叶,花,果,也争把各人所独具的特色装出来给我看。更有稀奇的事,以前看惯的文字,忽然每个字变成了一副脸孔,向我装着各种的表情。以前到惯的地方,忽然每一处都变成了一个群众的团体,家屋,树木,小路,石桥……各变成了团体中的一员,各演出相当的姿势而凑成这个团体,犹如耶稣与十二门徒凑成一幅《最后的晚餐》一般。……读者将以为我的话太玄妙吗?并不!石膏模型写生是教人研究世间最复杂最困难的各种形、线、调、色的。习惯了这种研究之后,对于一切形、线、调、色自会敏感起来。这犹之专翻电报的人,看见数目字自起种种联想,又好比熟习音乐的人,听见自然界各种声音时自能辨别其音的高低、强弱和音色。我久习石膏模型写生,入门于形的世界之后,果然多得了种种视觉的粮食:例如名画,以前看了莫名其妙的,现在懂得了一些好处。又如优良的雕刻,古代的佛像,以前未能相信先辈们的赞美的,现在自己也不期对他们赞美起来。又如古风的名建筑,洋风的名建筑,以前只知道它们的工程浩大,现在渐渐能够体贴建筑家的苦心,知道这些确是地上的伟大而美丽的建设了。又如以前临《张猛龙碑》《龙门二十品》《魏齐造像》,只是盲从先辈的指导,自己非但不解这些字的好处,有时却在心中窃怪,写字为什么要拿这种参差不整,残缺不全的古碑为模范?但现在渐渐发觉这等字的笔致与结构的可爱了。不但对于各种美术如此,在日常生活上,我也改变了看法,以前看见描着工细的金碧花纹的瓷器,总以为是可贵的,现在觉得大多数恶俗不足观,反不如本色的或简图案的瓷器来得悦目。以前看见华丽的衣服总以为是可贵的,现在觉得大多数恶劣不堪,反不如无花纹的,或纯白纯黑的来得悦目。以前也欢喜供一个盆景,养两个金鱼,现在觉得这些小玩意的美感太弱,与其赏盆景与金鱼,不如跑到田野中去一视伟大的自然美。我把以前收藏着的香烟里的画片两大匣如数送给了邻家的儿童。
我的美术鉴赏眼,显然是已被石膏模型写生的磨炼所提高了。然而这在视觉慰藉的追求上,是大不利的!我们这国家,民生如此凋敝,国民教养如此缺乏。“饱暖思美术”,我们的一般民众求饱暖尚不可得,哪有讲美术的余暇呢?因此我们的环境,除了山水原野等自然之外,凡人类社会,大多数地方只有起码的建设,谈不到美术,一所市镇,只要有了米店,棺材店,当铺,茅坑等日用缺少不来的设备,就算完全,更无暇讲求“市容”了。一个学校,只要有了座位和黑板等缺少不得的设备,就算完全,更无暇讲求艺术的陶冶了。一个家庭,只要有了灶头,眠床,板桌,马桶等再少不来的设备,也算完全,更无暇讲求形式的美观了。带了提高了的美术鉴赏眼,而处在上述的社会环境中,试问向哪里去追求视觉的慰藉呢?以前我还可没头于红沙泥模子的塑印中,及彩伞的制作中,在那里贪享视觉的快感。可是现在,这些小玩意只能给我的眼当作小点心,却不能当作粮食了。我的眼,所要求的粮食,原来并非贵族的、高雅的、深刻的美术品,但求妥帖的、调和的、自然的、悦目的形象而已。可是在目前的环境中,最缺乏的是这种形象。有时我笼闭在房间里,把房间当作一个小天地,施以妥帖、调和、自然而悦目的布置,苟安地在那里追求一些视觉的慰藉。或者,埋头在白纸里,将白纸当作一个小天地,施以妥帖、调和、自然而悦目的经营,空想地在那里追求一些视觉的慰藉。到了这等小天地被我看厌,视觉饥荒起来的时候,我唯有走出野外,向伟大的自然美中去找求粮食。然而这种粮食也不常吃。因为它们滋味太过清淡,犹如琼浆仙露,缺乏我们凡人所需要的“人间烟火气”。在人类社会的环境不能供给我以视觉的食粮以前,我大约只能拿这些苟安的、空想的、清淡的形象来聊以充饥了。
1935年11月13日
学画回忆
假如有人探寻我儿时的事,为我作传记或讣启,可以为我说得极漂亮:“七岁入塾即擅长丹青。课余常摹古人笔意,写人物花鸟之图,以为游戏。同塾年长诸生竞欲乞得其作品而珍藏之,甚至争夺殴打。师闻其事,命出画观之,不信,谓之曰:‘汝真能画,立为我作至圣先师孔子像!不成,当受罚。’某从容研墨伸纸,挥毫立就,神颖哗然。师弃戒尺于地,叹曰:‘吾无以教汝矣!’遂装裱其画,悬诸塾中,命诸生朝夕礼拜焉。于是亲友竞乞其画像,所作无不惟妙惟肖。……”百年后的人读了这段记载,便会赞叹道:“七岁就有作品,真是天才,神童!”
朋友来信要我写些关于儿时学画的回忆的话。我就根据上面的一段话写些吧。上面的话都是事实,不过欠详明些,宜解释之如下:
我七八岁时―到底是七岁或八岁,现在记不清楚了。但都可说,说得小了可说是照外国算法的,说得大了可说是照中国算法的―入私塾,先读《三字经》,后来又读《千家诗》。《千家诗》每页上端有一幅木版画,记得第一幅画的是一只大象和一个人,在那里耕田,后来我知道这是“二十四孝”中的大舜耕田图。但当时并不知道画的是什么意思,只觉得看上端的画,比读下面的“云淡风轻近午天”有趣。我家开着染坊店,我向染匠司务讨些颜料来,溶化在小盅子里,用笔蘸了为书上的单色画着色,涂一只红象、一个蓝人、一片紫地,自以为得意。但那书的纸不是道林纸,而是很薄的中国纸,颜料涂在上面的纸上,会渗透下面好几层。我的颜料笔又吸得饱,透得更深。等得着好色,翻开书来一看,下面七八页上,都有一只红象、一个蓝人和一片紫地,好像用三色版套印的。
第二天上书的时候,父亲―就是我的先生―就骂,几乎要打手心;被母亲不知大姐劝住了,终于没有打。我抽抽咽咽地哭了一顿,把颜料盅子藏在扶梯底下了。晚上,等到先生―就是我的父亲―上鸦片馆去了,我再向扶梯底下取出颜料盅子,叫红英―管我的女仆―到店堂里去偷几张煤头纸来,就在扶梯底下的半桌上的“洋油手照”(1)底下描色彩画。画一个红人、一只蓝狗、一间紫房子……这些画的最初的鉴赏者,便是红英。后来母亲和诸姐也看到了,她们都说“好”;可是我没有给父亲看,防恐吃手心。这就叫作“七岁入塾即擅长丹青”。况且向染坊店里讨来的颜料不止丹和青呢!
后来,我在父亲晒书的时候找到了一部人物画谱,翻一翻,看见里面花样很多,便偷偷地取出了,藏在自己的抽斗里。晚上,又偷偷地拿到扶梯底下的半桌上去给红英看。这回不想再在书上着色;却想照样描几幅看,但是一幅也描不像。亏得红英想工(2)好,教我向习字簿上撕下一张纸来,印着了描。记得最初印着描的是人物谱上的柳柳州(3)像。当时第一次印描没有经验,笔上墨水吸得太饱,习字簿上的纸又太薄,结果描是描成了,但原本上渗透了墨水,弄得很龌龊,曾经受大姐的责骂。这本书至今还存在,最近我晒旧书时候还翻出这个弄龌龊了的柳柳州像来看:穿了很长的袍子,两臂高高地向左右伸起,仰起头作大笑状。但周身都是斑斓的墨点,便是我当日印上去的。回思我当日最初就印这幅画的原因,大概是为了他高举两臂作大笑状,好像我的父亲打呵欠的模样,所以特别有兴味吧。后来,我的“印画”的技术渐渐进步。十二三岁的时候(父亲已经弃世,我在另一私塾读书了),我已把这本人物谱统统印全。所用的纸是雪白的连史纸,而且所印的画都着色。着色所用的颜料仍旧是染坊里的,但不复用原色。我自己会配出各种的间色来,在画上施以复杂华丽的色彩,同塾的学生看了都很欢喜,大家说:“比原本上的好看得多!”而且大家问我讨画,拿去贴在灶间里,当作灶君菩萨,或者贴在床前,当作新年里买的“花纸儿”。所以说我“课余常摹古人笔意,写人物花鸟之图,以为游戏。同塾年长诸生竞欲乞得其作品而珍藏之”,也都有因;不过其事实是如此。
至于学生夺画相殴打,先生请我画至圣先师孔子像,悬诸塾中,命诸生晨夕礼拜,也都是确凿的事实。你听我说吧:那时候我们在私塾中弄画,同在现在社会里抽鸦片一样,是不敢公开的。我好像是一个土贩或私售灯吃的,同学们好像是上了瘾的鸦片鬼,大家在暗头里做勾当。先生坐在案桌上的时候,我们的画具和画都藏好,大家一摇一摆地读“幼学”书。等到下午,照例一个大块头来拖先生出去吃茶了,我们便拿出来弄画。我先一幅幅地印出来,然后一幅幅地涂颜料。同学们便像看病时向医生挂号一样,依次认定自己所欲得的画。得画的人对我有一种报酬,但不是稿费或润笔,而是种种玩意儿:金铃子一对连纸匣;挖空老菱壳一只,可以加上绳子去当作陀螺抽的;“云”字顺治铜钱一枚(有的顺治铜钱,后面有一个字,字共有二十种。我们儿时听大人说,积得了一套,用绳编成宝剑形状,挂在床上,夜间一切鬼都不敢来。但其中,好像是“云”字,最不易得;往往为缺少此一字而编不成宝剑。故这种铜钱在当时的我们之间是一种贵重的赠品);或者铜管子(就是当时炮船上新用的后膛枪子弹的壳)一个。有一次,两个同学为交换一张画,意见冲突,相打起来,被先生知道了。先生审问之下,知道相打的原因是为画;追求画的来源,知道是我所作,便厉喊我走过去。我料想是吃戒尺了,低着头不睬,但觉得手心里火热了。终于先生走过来了。我已吓得魂不附体;但他走到我的座位旁边,并不拉我的手,却问我:“这画是不是你画的?”我回答一个“是”,预备吃戒尺了。他把我的身体拉开,抽开我的抽斗,搜查起来。我的画谱、颜料,以及印好而未着色的画,就都被他搜出。我以为这些东西全被没收了,结果不然,他但把画谱拿了去,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一张一张地观赏起来。过了好一会,先生旋转头来叱一声:“读!”大家朗朗地读“混沌初开,乾坤始奠……”这件案子便停顿了。我偷眼看先生,见他把画谱一张一张地翻下去,一直翻到底。放假(4)的时候我夹了书包走到他面前去作一揖,他换了一种与前不同的语气对我说:“这书明天给你。”
明天早上我到塾,先生翻出画谱中的孔子像,对我说:“你能看了样画一个大的吗?”我没有防到先生也会要我画起画来,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支吾地回答说“能”。其实我向来只是“印”,不能“放大”。这个“能”字是被先生的威严吓出来的。说出之后心头发一阵闷,好像一块大石头吞在肚里了。先生继续说:“我去买张纸来,你给我放大了画一张,也要着色彩的。”我只得说“好”。同学们看见先生要我画画了,大家装出惊奇和羡慕的脸色,对着我看。我却带着一肚皮心事,直到放假。
放假时我夹了书包和先生交给我的一张纸回家,便去向大姐商量。大姐教我,用一张画方格子的纸,套在画谱的书页中间。画谱纸很薄,孔子像就有经纬格子范围着了。大姐又拿缝纫用的尺和粉线袋给我在先生交给我的大纸上弹了大方格子,然后向镜箱中取出她画眉毛用的柳条枝来,烧一烧焦,教我依方格子放大的画法。那时候我们家里还没有铅笔和三角板、米突〔米(metre)〕尺,我现在回想大姐所教我的画法,其聪明实在值得佩服。我依照她的指导,竟用柳条枝把一个孔子像的底稿描成了;同画谱上的完全一样,不过大得多,同我自己的身体差不多大。我伴着了热烈的兴味,用毛笔勾出线条;又用大盆子调了多量的颜料,着上色彩,一个鲜明华丽而伟大的孔子像就出现在纸上。店里的伙计、作坊里的司务,看见了这幅孔子像,大家说:“出色!”还有几个老妈子,尤加热烈地称赞我的“聪明”和画的“齐整(5)”,并且说:“将来哥儿给我画个容像,死了挂在灵前,也沾些风光。”我在许多伙计、司务和老妈子的盛称声中,俨然地成了一个小画家。但听到老妈子要托我画容像,心中却有些儿着慌。我原来只会“依样画葫芦”的!全靠那格子放大的枪花(6),把书上的小画改成为我的“大作”;又全靠那颜色的文饰,使书上的线描一变而为我的“丹青”。格子放大是大姐教我的,颜料是染匠司务给我的,归到我自己名下的工作,仍旧只有“依样画葫芦”。如今老妈子要我画容像,说“不会画”有伤体面,说“会画”将来如何兑现?且置之不答,先把画缴给先生去。先生看了点头。次日画就粘贴在堂名匾下的板壁上。学生们每天早上到塾,两手捧着书包向它拜一下;晚上散学,再向它拜一下。我也如此。
自从我的“大作”在塾中的堂前发表以后,同学们就给我一个绰号“画家”。每天来访先生的那个大块头看了画,点点头对先生说:“可以。”这时候学校初兴,先生忽然要把我们的私塾大加改良了。他买一架风琴来,自己先练习几天,然后教我们唱“男儿第一志气高,年纪不妨小”的歌。又请一个朋友来教我们学体操。我们都很高兴。有一天,先生呼我走过去,拿出一本书和一大块黄布来,和蔼地对我说:“你给我在黄布上画一条龙,”又翻开书来,继续说:“照这条龙一样。”原来这是体操时用的国旗。我接受了这命令,只得又去向大姐商量,再用老法子把龙放大,然后描线,涂色。但这回的颜料不是从染坊店里拿来,是由先生买来的铅粉、牛皮胶和红、黄、蓝各种颜色。我把牛皮胶煮溶了,加入铅粉,调制各种不透明的颜料,涂到黄布上,同西洋中世纪的fresco(壁画)画法相似。龙旗画成了,就被高高地张在竹竿上,引导学生通过市镇,到野外去体操。我悔不在体操后偷把龙旗藏过了,好让我的传记里添两句:“其画龙点睛后忽不见,盖已乘云上天矣。”我的“画家”绰号自此更盛行,而老妈子的画像也催促得更紧了。
我再向大姐商量。她说二姐丈会画肖像,叫我到他家去“偷关子”。我到二姐丈家,果然看见他们有种种特别的画具:玻璃九宫格、擦笔、conte(木炭铅笔)、米突尺、三角板。我向二姐丈请教了些笔法,借了些画具,又借了一包照片来,作为练习的样本。因为那时我们家乡地方没有照相馆,我家里没有可用玻璃格子放大的四寸半身照片。回家以后,我每天一放学就埋头在擦笔照相画中。这原是为了老妈子的要求而“抱佛脚”的;可是她没有照相,只有一个人。我的玻璃格子不能罩到她的脸孔上去,没有办法给她画像。天下事有会巧妙地解决的。大姐在我借来的一包样本中选出某老妇人的一张照片来,说:“把这个人的下巴改尖些,就活像我们的老妈子了。”我依计而行,果然画了一幅八九分像的肖像画,外加在擦笔上面涂以漂亮的淡彩:粉红色的肌肉,翠蓝色的上衣,花带镶边;耳朵上外加挂上一双金黄色的珠耳环。老妈子看见珠耳环,心花盛开,即使完全不像,也说“像”了。自此以后,亲戚家死了人我就有差使―画容像。活着的亲戚也拿一张小照来叫我放大,挂在厢房里;预备将来可现成地移挂在灵前。我十七岁出外求学,年假、暑假回家时还常常接受这种义务生意。直到我十九岁时,从先生学了木炭写生画,读了美术的论著,方才把此业抛弃。到现在,在故乡的几位老伯伯和老太太之间,我的“擦笔肖像画家”的名誉依旧健在;不过他们大都以为我近来“不肯”画了,不再来请教我。前年还有一位老太太把她的新死了的丈夫的四寸照片寄到我上海的寓所来,哀求地托我写照。此道我久已生疏,早已没有画具,况且又没有时间和兴味。但无法对她说明,就把照片送到霞飞路(7)的某照相馆里,托他们放大为廿四寸的,寄了去。后遂无问津者。
假如我早得学木炭写生画,早得受美术论著的指导,我的学画不会走这条崎岖的小径。唉,可笑的回忆,可耻的回忆,写在这里,给世间学画的人作借镜吧。
1934年2月
(1) 作者家乡话,意即火油灯。
(2) 作者家乡话,意即办法。
(3) 指柳宗元。后文柳子厚同指。
(4) 指放学。
(5) 作者家乡话,意即漂亮。
(6) 江南一带方言中有“掉枪花”的说法,意即耍手段。
(7) 当时上海法租界的路名,即今天的淮海中路。
美术与人生
形状和色彩有一种奇妙的力,能在默默之中支配大众的心。例如春花的美能使人心兴奋,秋月的美能使人心沉静;人在晴天格外高兴,在阴天就大家懒洋洋地。山乡的居民大都忠厚,水乡的居民大都活泼,也是因为常见山或水,其心暗中受其力的支配,便养成了特殊的性情。
用人工巧妙地配合形状、色彩的,叫作美术。配合在平面上的是绘画,配合在立体上的是雕塑,配合在实用上的是建筑。因为是用人工巧妙地配合的,故其支配人心的力更大。这叫作美术的亲和力。
例如许多人共看画图,所看的倘是墨绘的山水图,诸人心中共起壮美之感;倘是金碧的花蝶图,诸人心中共起优美之感。故厅堂上挂山水图,满堂的人愈感庄敬;房室中挂花鸟图,一室的人倍觉和乐。优良的电影开映时,满院的客座阒然无声,但闻机器转动的微音。因为数千百观众的心,都被这些映画(电影)的亲和力所统御了。
雕塑是立体的,故其亲和力更大,伟人的铜像矗立在都市的广场中,其英姿每天印象于往来的万众的心头,默默中施行着普遍的教育。又如入大寺院,仰望金身的大佛像,其人虽非宗教信徒,一时也会肃然起敬,缓步低声。埃及的专制帝王建造七十层高的人面狮身大石雕,名之曰“斯芬克司”。埃及人民的绝对服从的精神,半是这大石雕的暗示力所养成的。
建筑在美术中形体最大,其亲和力也最大;又因我们的生活大部分在建筑物中度过,故建筑及于人心的影响也最深。例如端庄雅洁的校舍建筑,能使学生听讲时精神集中,研究时心情安定,暗中对于教育有不少的助力。古来帝王的宫殿,必极富丽堂皇,使臣民瞻望九重城阙,自然心生惶恐。宗教的寺院,必极高大雄壮,使僧众参诣大雄宝殿,自然稽首归心。这便是利用建筑的亲和力以镇服人心的。饮食店的座位与旅馆的房间,布置精美,可以推广营业。商人也会利用建筑的亲和力以支配顾客的心。
建筑与人生的关系最切,故凡建筑隆盛的时代,其国民文化必然繁荣。希腊黄金时代有极精美的神殿建筑,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有极伟大的寺院建筑,便是其例。现代欧美的热衷于都市建筑,也可说是现代人的文化的表象。
为什么学图画
不欢喜图画的人以为“我将来并不要靠画图吃饭,不会画图打什么紧?图画课不上也不妨”。
然而他们想错了。假如照他们所说,中学校里的图画课是为教学生做画家而设,将来他们长大起来,中国的四万万人全体是画家了!世间哪会有这样的事?故可知学图画绝不是想做画家。
其次,假如照他们所想,学校中的功课要直接有用处才应该学习,那么中学的课程表上的科目大半可以废止了。因为在一般人们的实际生活中,哪个每天在解方程式、烧试验管、探显微镜呢?故可知学图画不是要直接应用的。
学图画绝不是想做画家,也不是要在将来直接应用,那么为什么大家要学图画呢?诸生务须先把这个根本问题想一想清楚,然后跨进图画教室去。现在让我来代替怀这个疑问的人解说一番。
假如有两个母亲,都到衣料店去购买绸布,为小孩子做衣服。一个母亲很有钱,买了时髦的绫罗缎匹来,可是她不会裁缝,衣服的质料尽管贵重,而孩子们穿了,姿态十分难看。还有一个母亲虽然钱很少,只买了几尺粗布,但是她对于服装样式很知道美恶,又长于裁缝,故所做的衣服虽然只是一件布衫,而孩子们穿了怪有样子,令人觉得可爱。
又假如有两处饮食店,一处烧菜用的材料都是山珍海味,可是不会调味,油盐酱醋配得不宜,盛菜的器皿和座位也粗污而不讲形式。另一处材料虽然只有蔬菜之类,但滋味调得恰好,盛菜的器皿和座位也清洁而形式美观,令人入座就觉得快适。
假如你们遇见这两个母亲,和这两处饮食店,请问赞许哪一个和哪一处?我想一定赞许后者的吧。因为我知道人都欢喜美观与快适。
原来人们都是欢喜感觉的快美的。故对于物,实用之外又必要求形色的美观。试看看糖果店内的咖啡糖,用五色灿烂的锡纸包裹着,人们就欢喜购食,而且滋味似比不包裹的好得多。所以有人说:“人们吃东西不仅用口,又兼用眼。”同是一杯茶,盛的杯子的形式的美恶与茶的滋味的好坏大有关系。同是一盘菜,形色装得美观,滋味似乎也甘美。馈赠的饼饵,全靠有装潢,故能使人欢喜;送礼的两块钱,全靠有红封袋,故能表示敬意。商店的窗装饰华丽,可以引诱主顾;旅馆的房间布置精美,可以挽留旅客。我们的生活中,这样的例子不遑枚举。可见人们是天生爱好快美的。
照上述的实例想来,快美之感,在人类生活上是何等重大的必要条件!为了形式的缺乏而受损失的例子,事实上也很多。就如前述的例子:衣服形式不良,把贵重的绫罗糟蹋了。商店装饰不美,其商业必受很大的影响。在美的要求强盛的现代,商品几乎是全靠装潢而畅销的了。
使我们起快美之感的东西,必具有美好的形状与色彩。反之,使我们起不快之感的东西,必定是其形状与色彩不美的缘故。怎样的形色是美的?怎样的形色是不美的?怎样可使形色美观而催人快感?这练习便是图画的最重要的目的。
学图画并不是想做画家,也不是要把图画直接应用。我们大家所以要学图画者,因为大家是人,凡人的生活都要求快美之感,故大家要能辨别形色的恶美,即大家要学图画。
男学生们说:“我并不是女子,将来并不要做母亲而缝衣服。”女学生们说:“我将来并不要开旅馆而布置房间。”这话显然是错误的了。因为既然是人,没有一个人不要求快美之感,即没有一个人可以没有辨别形色美恶的能力,没有一个人可以不学图画。你们身上的服饰,桌上的文具,起卧的寝室,用功的教室,散步的庭园,哪一种可以秽恶而不求美观?猪棚一般的屋子和整洁的屋子,你们当然欢喜后者。假如你们的社会中有美丽的公园,有清洁的道路,有壮丽的公共建筑;你们的学校里有可爱的校园,畅快的运动场,整洁的自修室,庄严的会场,雅致的画室;你们的家庭中有清静的院子,温暖的房屋,悦目的书画、盆栽和陈设。这等便是地方的当局、你们的校长、父母等为你们设备着的。可知做官吏,做校长,做父母,都应该学过图画。他们没有一人不常在画图画,不过他们的图画不画在纸上,而画在地方上、学校里、家庭中罢了。他们是在地方上、学校里、家庭中,应用着他们的图画的修养。假如他们没有图画的修养,没有对于形色美恶的鉴赏力,没有美术的眼识,人民一定不得享受这般美丽的社会、学校和家庭的幸福,而在秽恶不堪的社会、牢狱式的学校、猪棚一般的家庭中受苦了。
且不说什么人生的幸福。至少,可以免除一种可笑的愚举。世间往往有出了许多力,费了许多金钱,而反受识者的讥笑的愚举。富商的家里购备着红木的家具。然不解趣味,其陈设往往恶俗不堪。好时髦的女郎盲从流行而竞尚新装,然不辨美恶,有时反而难看,其徒劳着实可怜!就如前述的母亲,出重价为孩子制了衣服,反而在这里受我们的批评,岂不冤枉!
你们将来毕业之后,无论研究何种专门学问,从事何种社会事业,无论做官,做商,做工,做先生,做兵士,切勿忘却中学时代所修得的图画的趣味。这能增加人生的幸福,故图画可说是人生永远必修的课业。
1929年11月为松江女中初中一年级讲述
音乐之用
学校的一切课业中,音乐似乎最没有用。即使说得它有用,例如安慰感情、陶冶精神、修养人格等,其用也似乎最空洞。所以有许多学校中,除音乐教师而外,大都看轻音乐,比图画尤其看轻。甚至连音乐教师也看轻音乐,敷衍塞责地教他的功课。
这是因为向来讲音乐的效果,总是讲它的空洞的方面,而不讲实用的方面。所以大家不肯起劲。这好比劝人念南无阿弥陀佛十遍百遍或千遍可获现世十种功德,人皆不相信。又好比只开支票,不给现洋,人皆不欢迎。
《中学生》杂志创刊以来,好像没有谈过音乐(我没有查旧账,只凭记忆,也许记错了。但即使有,一定甚少)?现在我来谈谈。一切空洞的话都不讲,从音乐的实用谈起。
听说,日本九州有一个大机械工厂,厂里雇用着大群的女工。每天夜班做工的时候,女工们必齐声唱歌。一面唱歌,一面工作,效率会增高,出产额比别厂大得多。但夜工的时间很长,齐唱的声音又大,妨碍了工厂邻近的人们的安睡,邻人们抗议无效,便提出公诉。诉讼的结果,工厂方面负了,只得取消唱歌。取消之后,女工们的效率大为减低,工厂的生产大受影响,云云。
听说,美国有一种习字用的蓄音机唱片,其音乐的旋律与节奏,恰符合着写英语时的手的运动。小学生练习书法时,一面听蓄音机,一面写字,其工作又省力,又迅速,又成绩良好。这等方法是由种田歌、采茶歌、摇船歌、纺纱歌等加以科学的改进而来的。又可说是扛抬重物的劳动者所叫的“杭育杭育”,或建筑工人打桩时的歌声的展进。我乡有一种人(恐怕我国到处皆然),认为打桩的歌声中有鬼神。打桩的地方,经过的人必趋避,小孩尤不宜看。据说工人们打桩时,若把路过的人的名字或形容唱入歌中,桩便容易打进,同时被唱入歌中的人必然倒霉,要生大病,变成残废,甚或死去。因为那人的灵魂随了这桩木而被千钧之力的打击,必然重伤或致命。而且,归咎于看打桩的瞎子、跛子、驼子或歪嘴,亦常有所见闻。但是,我每次经过打桩的地方,定要立定了脚倾听。他们不知在唱些什么歌曲?一人提头唱出,众人齐声附和。其旋律有时像咏叹调,有时像宣叙调;其节奏有时从容浩大,有时急速短促;其歌词则除“杭育”以外都听不清楚,不知道在念些什么。据邻家的三娘娘说,是在念过路人的姓名、服装或状貌,所以这种声音很可怕。但我并不觉得可怕,只觉得很自然,很伟大,很严肃。因为我看他们的样子,不是用气力来唱歌,而是用唱歌唤出气力来做工。所以其唱歌毫不勉强,非常自然。又看他们的工作,用人力把数丈长的大木头打进地壳里去,何等伟大而严肃!所以他们的歌声,有时像哀诉、呐喊,有时像救火、救命,有时像冲锋杀敌,阴风惨惨,杀气腾腾的。这种唱歌在工作上万万不能缺少。你们几曾见过默默地打桩的工人?假如有之,其桩一定打不进,或者其人都要吐血。音乐之用,没有比这更切实的了。那机械工厂的利用唱歌和习字蓄音片的制造,显然是从这里学得的。
听说,音乐又可以作治病的良药。大哲学家尼采曾经服这药而得灵验,有他自己的信为证。1881年11月,尼采旅居意大利,偶在一处小剧场中听到法国音乐家比才的杰作歌剧《卡尔门》(《卡门》,这歌现在已非常普遍流行于世间,电影中已制片,各乐器都有这剧的音乐,开明书店的《口琴吹奏法》里也有《卡尔门》的口琴曲),被它的音乐所感动,热烈地爱好它。第二次开演时,尼采正在生病,扶病往听,听了之后病便霍然若失。次日写信给他的友人说:“我近来患病,昨夜听了比才的杰作,病竟痊愈了,我感谢这音乐!”倘有人开一所卖“音乐”药的药房,这封大哲学家的信大可以拿去登在报章杂志上,做个广告。又据日本音乐论者田边尚雄的报告,用音乐治病的例子很多:十九世纪初,法国有一位名医名叫裘伯尔的,常用音乐治病。这医生会唱种种的歌,好像备有种种的药一般。病人求治,不给药,但唱歌给他听,或用Clarinet(单簧管,喇叭类乐器)吹奏极锐音的乐曲给他听。每日数回,饭前饭后,或睡前,其病数日便愈。又听说,怀娥铃(小提琴)治病是最好的良药。二百年前,法国每年盛行的Carnaval(谢肉祭,狂欢节)中,有人以狂热舞蹈而罹病者,用怀娥铃演奏乐曲给他听,催他入睡,醒来病便没有了。野蛮人中用音乐治病的实例更多:美洲哥伦比亚河岸的野蛮人,凡遇生病,不服药,但请一老巫女来旁大声唱歌,又令十五六位青年手持木板打拍子舞蹈而和唱。病轻的唱一回已够,病重的唱数回便愈。又据非洲漫游者的报告,奴皮亚地方的人把病者施以美丽的服饰,拥置高台上,台下许多青年唱歌舞蹈,其病就会痊愈。又美洲印第安人的医生,都装扮得很美丽,且解歌舞,好像我们这里的优伶一般。这种话好像荒诞而属于迷信;但我看到我家的李家大妈医治孩子,确信它们并不荒诞,并非迷信。这种音乐治病法,是由李家大妈的唱歌展进而来。我家有一个小孩子,不时要吵,要哭,要跌跤,要肚痛。她娘也管她不了,只有李家大妈能克制她。其克制之法,就是唱歌。逢到她吵了,哭了,她抱着用手拍几下,唱歌给她听,她便不吵,不哭了。逢到她跌跤了,或肚痛了,蒙了不白之冤似的大声号哭,也只要李家大妈一到,抱着按摩一下,唱几支歌,孩子便会入睡,醒来时病苦霍然若失了。这并非偶然,唱歌的确可以催眠,音乐中不是有“眠儿歌”这一种乐曲的吗?由此展进,也许可以有“醒睡歌”“消食歌”,以至“镇痛歌”“解毒歌”“消痰止渴歌”“养血愈风歌”等。也许那位法国的名医会唱这种歌,秘方不传,所以世间没有人知道。
听说,音乐又可以使人延年益寿。有许多长寿的音乐大家为证:法国名歌剧家奥裴尔享年八十九岁。意大利的名歌剧家侃尔皮尼享年八十二岁。同国还有一位歌剧家洛西尼享年七十六岁。大名鼎鼎的乐圣法国人罕顿享年七十七岁。德国怀娥铃作曲家史布尔享年七十五岁。又一位大乐圣德国人亨代尔享年七十四岁。有名的歌剧改革者格罗克享年七十三岁。法国浪漫派歌剧家马伊亚裴亚也享年七十三岁。意大利作曲家比起尼享年七十二岁。意大利宗教音乐改革者巴雷史德利拿享年七十岁。日本平安朝的乐人尾张滨主年一百十余岁尚能在皇帝御前作“长寿舞”。我国汉文帝时盲乐人窦公,一百八十岁时元气犹壮。文帝问他长生之术,他说十三岁两目全盲,一心学琴至今,故得长生。
这样看来,音乐的效果不是空洞的,着实有实用之处。那么所谓“安慰感情,陶冶精神,修养人格”等等,不是一张空头支票,保存得好,将来可以兑现。
1934年3月26日为《中学生》作
儿童与音乐
儿童时代所唱的歌,最不容易忘记。而且长大后重理旧曲,最容易收复儿时的心。
我总算是健忘的人,但儿时所唱的歌一曲也没有忘记。我儿时所唱的歌,大部分是光绪末年商务出版的沈心工编的小学唱歌。这种书现在早已绝版,流传于世的也大不容易找求。但有不少页清楚地印刷在我的脑中,不能磨灭。我每逢听到一个主三和弦响出,心中便会想起儿时所唱的《春游》歌来。
云淡风轻,微雨初晴,假期恰遇良辰。既栉我发,既整我襟,出游以写幽情。绿阴为盖,芳草为茵,此间空气清新。
现在我重唱这旧曲时只要把眼睛一闭,当时和我一同唱歌的许多小伴侣的姿态便会一齐显现出来:在阡陌之间,携着手,踏着脚,大家挺直嗓子,仰天高歌。有时我唱到某一句,鼻子里竟会闻到一阵油菜花的香气,无论是在秋天、冬天,或是在都会中的房间里。所以我无论何等寂寞、何等烦恼、何等忧惧、何等消沉的时候,只要一唱儿时的歌,便有儿时的心出来抚慰我、鼓励我,解除我的寂寞、烦恼、忧惧和消沉,使我恢复儿时的健全。
又如这三个音的节奏形式一变,便会在我心中唤起另一曲《励学》歌来。(1)
黑奴红种相继尽,唯我黄人酣未醒。亚东大陆将沉没,一曲歌成君且听。人生为学须及时,艳李秾桃百日姿。
我们学唱歌,正在清朝末年,四方多难,人心乱动的时候。先生费了半个小时来和我们解说歌词的意义。慷慨激昂地说,中国政治何等腐败,人民何等愚弱,你们倘不再努力用功,不久一定要同黑奴红种一样。先生讲时声色俱厉,眼睛里几乎掉下泪来。我听了十分感动,方知道自己何等不幸,生在这样危殆的祖国里。我唱到“亚东大陆将沉没”一句,惊心胆跳,觉得脚底下这块土地真个要沉下去似的。
所以我现在每逢唱到这歌,无论在何等逸乐、何等放荡、何等昏迷、何等冥顽的时候,也会警惕起来,振作起来,体验到儿时的纯正热烈的爱国的心情。
每一曲歌,都能唤起我儿时的某一种心情。记述起来,不胜其烦。诗人云:“瓶花妥帖炉烟定,觅我童心廿六年。”我不须瓶花炉烟,只消把儿时所唱的许多歌温习一遍,二十五年前的童心可以全部觅得回来了。
这恐怕不是我一人的特殊情形。因为讲起此事,每每有人真心地表示同感。儿时的同学们同感尤深,有的听我唱了某曲歌,能历历地说出当时唱歌教室里的情况来,使满座的人神往于美丽的憧憬中。这原是音乐感人的力量至深至大的缘故。回想起来,用音乐感动人心的故事,古今东西的童话传说中所见不可胜计,爱看童话的小朋友们,大概都会讲出一两个来的吧。
因此我惊叹音乐与儿童关系之大。大人们弄音乐,不过一时鉴赏音乐的美,好像喝一杯美酒,以求一时的陶醉。儿童唱歌,则全心投入于其中,而终身服膺勿失。我想,安得无数优美健全的歌曲,交付与无数素养丰足的音乐教师,使他传授给普天下无数天真烂漫的童男童女?假如能够这样,后代的世间一定比现在和平幸福得多。因为音乐能永远保住人的童心。而和平之神与幸福之神,只降临于天真烂漫的童心所存在的世间。失了童心的世间,诈伪险恶的社会里,和平之神与幸福之神连影踪也不会留存的。
1932年9月13日为《晨报》作
病中口述,陈宝笔录
(1) 因为这曲的旋律也是以主三和弦的三个音开始的。
标题音乐
“雨是哪里落下来的?”
窗外一个孩子的话声牵惹了我的注意。我放下手中的书,侧着耳朵,静听下文。
“雨?雨是天上菩萨(1)落下来的呀!”
李家大妈用竹丝扫帚“沙沙”地扫着天井里的梅雨的积水,有口无心地回答四岁的一宁(2)的质问。一宁把“天上菩萨”这个名词反复说了三遍,似乎对它颇感兴味的。但继续又是疑问:
“天上菩萨面盆里倒出来的吗,天上菩萨?”
她大约是要练习这刚才学来的新名词“天上菩萨”,所以尽量地应用,开头用一个,末脚再用一个。
“嗳!勿错!天上菩萨!乖官官(3),真聪明!”
李家大妈把说话合上了“沙沙”的拍子,有口无心地,断断续续地回答。
我听了发生兴味,抛弃手中的书,立起身来,准备开门去参加他们的说话。但又立刻缩回开门的手,仍旧坐下来,侧着耳朵静听。因为我忽然悟到,我似乎没有参与她们那种说话的资格。
“面盆呢?面盆在哪里?”
这回一宁的话声比前响亮得多。我想见她正在仰起头向空中找寻面盆,朝天喊着。但李家大妈只管拼命地“沙沙”,置之不答,恐怕是没有听见她的话的。她接连问了几遍,带着哭声了。李家大妈这才停止了“沙沙”,而专任对付她:
“什么了,什么了?”
“面盆呢!你为啥勿响?”
“面盆?”李家大妈惊奇地反问,“要面盆做什么?面盆水弄勿得,弄湿了衣裳姆妈要骂。”
“勿是!”一宁顿着脚,恨恨地喊,“喏:落雨呀,面盆呢?面盆在哪里?”
“落雨世界(4),面盆水弄勿得,弄湿了衣裳姆妈要骂。”李家大妈说过,便开始“沙沙”地扫到大门口去了。
一宁在阶沿上顿着足,连叫“勿是!勿是!勿是!”但李家大妈愈扫愈远,渐渐扫到门外去了。一宁便开始盛气地号哭。
我隔着窗子静听,明知道她是被误解而受冤屈了。那老太婆真是糊涂透顶!我恨不得把自己的灵魂钻进一宁的身体中,帮她表白,但立刻知道无须。因为我静听她的哭声,觉得其抑扬顿挫的音节中已雄辩地详尽地发泄着她心中的愤懑了。现在我试把这片洋洋的哭声翻译为言语:
“你这老太婆该死!我刚才问你‘雨是否天上菩萨从面盆里倒出来的’,你不是说过‘勿错’,又赞我‘聪明’吗?既然我的话是‘勿错’的,现在我就请你把天上菩萨的面盆指出来给我看!怎么你又诬我想弄面盆水呢?既然你称赞我‘聪明’,我这质问正是‘聪明’的进步,怎么你反拿‘姆妈要骂’这等话来坍我的台呢?你所答非所问,你无端污人清白!你这老太婆该死!”
我因此联想到近代的“标题音乐”(program music)―用音描写事象或心情的音乐,换言之,含有文学的内容的音乐。裴德芬〔贝多芬〕(Beethoven)以来世间所盛行的标题音乐,就是从我家的一宁的哭声进步而成的。
1933年6月20日
(1) 在作者家乡一带,称老天爷为“天上菩萨”。
(2) 一宁,作者之幼女,后改名一吟。
(3) 官官,作者家乡一代对小主人的称呼。
(4) 作者家乡方言,称天气为世界。
天的文学
晚上九点半钟以后,孩子们都已熟睡,别人不会再来找我,便是我自己的时间了。
照例喝过一杯茶,用大学(1)眼药擦过眼睛,点起一支香烟,从书架上抽了一张星座图,悄悄地到门前的广场上去看星。
一支香烟是必要的。星座位置认不清楚的时候,可以把它当作灯,向图中探索一下。
看到北斗沉下去,只见斗柄的时候,我回到房间里,拿一册《天文学》来一翻。用铅笔在纸上试算:地球一匝为七万二千里,光每秒钟绕地球七匝,即每秒钟行五十万四千里;一小时有三千六百秒,一天有八万六千四百秒,一年有三万一千一百零四万(2)秒;光走一年的路长,为五十万四千乘三万一千一百零四万里,即一“光年”之长。自地球到织女星的距离为十光年,到牵牛星的距离为十四光年,到大熊星的星云要一千万光年!……我算到这里,忽然头痛起来,手里的铅笔沉重得不能移动,没有再算下去的精神了。于是放下铅笔,抛弃纸头,倒在床里了。
我躺在床上,从枕上窥见窗外的星,如练的银河,“秋宵的女王”的织女,南王的热闹。啊,秋夜的盛妆!我忘记了我的头痛了。我脑中浮出朝华的诗句来:“织女明星来枕上,了知身不在人间。”立刻似乎身轻如羽,翱翔于星座之间了。
我俯视银河之波澜,访问织女的孤居,抚慰卡丽斯德神女的化身的大熊……“地球,再会!”我今晚要徜徉于银河之滨,牛女北斗之间了。
第二天早晨起来,我脑中历历地残留着昨夜的星界漫游的记忆;可是昨夜的头痛,也还保留着一些余味。
我想:几万万里,几千万年,算它做什么?天文本来是“天的文学”,谁教你们算的?
1927年
(1) 日本的一种眼药牌子。
(2) 应为三千一百五十三万六千秒。
自然
“美”都是“神”的手所造的。假手于“神”而造美的,是艺术家。
路上的褴褛的乞丐,身上全无一点人造的装饰,然而比时装美女美得多。这里的火车站旁边有一个伛偻的老丐,天天在那里向行人求乞。我每次下了火车之后,迎面就看见一幅米叶[米勒](Millet)的木炭画,充满着哀怨之情。我每次给他几个铜板―又买得一幅充满着感谢之情的画。
女性的煞费苦心于自己的身体的装饰。头发烫也不错,胸臂冻也不妨,脚尖痛也不怕。然而真的女性的美,全不在乎她们所苦心经营的装饰上。我们反在她们所不注意的地方发见她们的美。不但如此,她们所苦心经营的装饰,反而妨碍了她们的真的女性的美。所以画家不许她们加上这种人造的装饰,要剥光她们的衣服,而赤裸裸地描写“神”的作品。
画室里的模特儿虽然已经除去一切人造的装饰,剥光了衣服;然而她们倘然受了画学生的指使,或出于自心的用意,而装腔作势,想用人力硬装出好看的姿态来,往往越装越不自然,而所描的绘画越无生趣。印象派以来,裸体写生的画风盛于欧洲,普及于世界。使人走进绘画展览中,如入浴堂或屠场,满目是肉。然而用印象派的写生的方法来描出的裸体,极少有自然的、美的姿态。自然的美的姿态,在模特儿上台的时候是不会有的。只有在其休息的时候,那女子在台旁的绒毡上任意卧坐,自由活动的时候,方才可以见到美妙的姿态,这大概是世间一切美术学生所同感的情形吧。因为在休息的时候,不复受人为的拘束,可以任其自然的要求而活动。“任天而动”,就有“神”所造的美妙的姿态出现了。
人在照相中的姿态都不自然,也就是为此。普通照相中的人物,都装着在舞台上演剧的优伶的神气,或南面而朝的王者的神气,或庙里的菩萨像的神气,又好像正在摆步位的拳教师的神气。因为普通人坐在照相镜头前面被照的时间,往往起一种复杂的心理,以致手足无措,坐立不安,全身紧张得很,故其姿态极不自然。加之照相者又要命令他“头抬高点!”“眼睛看着!”“带点笑容!”内面已在紧张,外面又要听照相者的忠告,而把头抬高,把眼钉住,把嘴勉强笑出,这是何等困难而又滑稽的办法!怎样教底片上显得出美好的姿态呢?我近来正在学习照相,因为嫌恶这一点,想规定不照人物的肖像,而专照风景与静物,即神的手所造的自然,及人借了神的手而布置的静物。
人体的美的姿态,必是出于自然的。换言之,凡美的姿态,都是从物理的自然的要求而出的姿态,即舒服的时候的姿态。这一点屡次引起我非常的铭感。无论贫贱之人、丑陋之人、劳动者、黄包车夫,只要是顺其自然的天性而动,都是美的姿态的所有者,都可以礼赞。甚至对于生活的幸福全然无分的,第四阶级以下的乞丐,这一点也决不被剥夺,与富贵之人平等。不,乞丐所有的姿态的美,屡比富贵之人丰富得多。试入所谓上流的交际社会中,看那班所谓“绅士”,所谓“人物”的样子,点头、拱手、揖让、进退等种种不自然的举动,以及脸的外皮上硬装出来的笑容,敷衍应酬的不由衷的言语,实在滑稽得可笑,我每觉得这种是演剧,不是人的生活。作这样的生活,宁愿作乞丐。
被造物只要顺天而动,即见其真相,亦即见其固有的美。我往往在人的不注意、不戒备的时候,瞥见其人的真而美的姿态。但倘对他熟视或声明了,这人就注意、戒备起来,美的姿态也就杳然了。从前我习画的时候,有一天发见一个朋友的pose(姿态)很好,要求他让我画一张sketch(速写),他限我明天。到了明天,他剃了头,换了一套新衣,挺直了项颈危坐在椅子里,教我来画……这等人都不足与言美。我只有和我的朋友老黄(1),能互相赏识其姿态,我们常常相对坐谈到半夜。老黄是画画的人,他常常嫌模特儿的姿态不自然,与我所见相同。他走进我的室内的时候,我倘觉得自己的姿势可观,就不起来应酬,依旧保住我的原状,让他先鉴赏一下。他一相之后,就会批评我的手如何,脚如何,全体如何。然后我们吸烟煮茶,晤谈别的事体。晤谈之中,我忽然在他的动作中发现了一个好的pose,“不动!”他立刻石化,同画室里的石膏模型一样。我就欣赏或描写他的姿态。
不但人体的姿态如此,物的布置也逃不出这自然之律。凡静物的美的布置,必是出于自然的。换言之,即顺当的、妥帖的、安定的。取最卑近的例来说:假如桌上有一把茶壶与一只茶杯。倘这茶壶的嘴不向着茶杯而反向他侧,即茶杯放在茶壶的后面,犹之孩子躲在母亲的背后,谁也觉得这是不顺当的、不妥帖的、不安定的。同时把这画成一幅静物画,其章法(即构图)一定也不好。美学上所谓“多样的统一”,就是说多样的事物,合于自然之律而作成统一,是美的状态。譬如讲坛的桌子上要放一个花瓶。花瓶放在桌子的正中,太缺乏变化,即统一而不多样。欲其多样,宜稍偏于桌子的一端。但倘过偏而接近于桌子的边上,看去也不顺当,不妥帖,不安定。同时在美学上也就是多样而不统一。大约放在桌子的三等分的界线左右,恰到好处,即得多样而又统一的状态。同时在实际也是最自然而稳妥的位置。这时候花瓶左右所余的桌子的长短,大约是三与五,至四与六的比例。这就是美学上所谓“黄金比例”。黄金比例在美学上是可贵的,同时在实际上也是得用的。所以物理学的“均衡”与美学的“均衡”颇有相一致的地方。右手携重物时左手必须扬起,以保住身体的物理的均衡。这姿势在绘画上也是均衡的。兵队中“稍息”的时候,身体的重量全部搁在左腿上,右腿不得不斜出一步,以保住物理的均衡。这姿势在雕刻上也是均衡的。
故所谓“多样的统一”“黄金律”“均衡”等美的法则,都不外乎“自然”之理,都不过是人们窥察神的意旨而得的定律。所以论文学的人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论绘画的人说,“天机勃露,独得于笔情墨趣之外”。“美”都是“神”的手所造的,假手于“神”而造美的,是艺术家。
(1) 即作者的好友,口琴家黄涵秋。
艺术鉴赏的态度
要讲艺术鉴赏,先须明白艺术的性状。人人都知道“艺术”这个名词,他们看见了关于画一类的事,就信口称赞为“艺术的”。可是所谓“艺术”的真意义,了解的人很少。我们的眼,平时容易沉淀于尘世的下层,固着在物质的细部,不能望见高超于尘俗物质之表的艺术。必须提神于太虚而俯瞰万物,方能看见“艺术”的真面目。何谓高超于尘俗物质之表?就绘画而说,画家作画的时候,把眼前的森罗万象当作大自然的一page(页),而决不想起其各事物的对于世人的效用与关系。画家的头脑,是“全新”的头脑,毫不沾染一点世俗的陈见。画家的眼,是“纯洁”的眼,毫不蒙受一点世智的翳障。故画家作画的时候,眼前所见的是一片全不知名、全无实用,而庄严灿烂的全新的世界。这就是美的世界。山是屏,川是带,不是地理上交通上的部分;树是装饰,不是果实或木材的来源;房屋是玩具,不是人类的居处;田野是大地的衣襟,不是五谷的产地;路是地的静脉管,不是供人来往的道;其间的人们的往来种作,都是演剧或游戏,全然没有目的;牛、羊、鸡、犬、鱼、鸟都是这大自然的点缀,不是生产的畜牧―有了这样的眼光与心境,方能面见“造型美”的姿态。欢喜感激地把这“美”的姿态描写在画布上,就成为叫作“绘画”的一种艺术。所以艺术的绘画中的两只苹果,不是我们这世间的苹果,不是甜的苹果,不是几个铜板一只的苹果,而是苹果自己的苹果。绘画中的裸体模特儿,不是这世间的风俗、习惯、道德的羁绊之下的一个女人,而是一种造型的现象。
原来宇宙万物,各有其自己独立的意义,当初并不是为吾人而生的。世间一切规则、习惯,都是人为了生活的方便而造出来的。美秀的稻麦招展在阳光之下,分明自有其生的使命,何尝是供人充饥的?玲珑而洁白的山羊、白兔点缀在青草地上,分明是好生好美的神的手迹,何尝是供人杀食的?草屋的烟囱里的青烟,自己在表现它自己的轻妙的姿态,何尝是烧饭的偶然的结果?池塘里的楼台的倒影自成一种美丽的现象,何尝是反映的物理作用而已?聪明的听者悟到了这一点,即可窥见艺术的美的世界的门户了。
要之,艺术不是技巧的事业,而是心灵的事业,不是世间的事业的一部分,而是超然于世界之表的一种最高等的人类活动。故艺术不是职业,画家不是职业,画不是商品。故练习绘画不是练习手腕,而是练习眼光与心灵。故看画不仅用肉眼,又须用心眼。
用艺术鉴赏的态度来看画,先要解除画中事物对于世间的一切关系,而认识其物的本身的姿态。换言之,即暂勿想起画中事物在世间的效用、价值等关系,而仅赏其瞬间的形状色彩。我们必须首先体验造型美的滋味,然后进于情感美、意义美的鉴赏。这样才是对于绘画艺术的真的理解。见了关于画一类的事就信口称赞为“艺术”的人,分明是误解艺术、侮辱艺术,是我们所要切戒的。
1929年9月10日为松江女子中学高一讲述
“艺术的逃难”
那年日本军在广西南宁登陆,向北攻陷宾阳。浙江大学正在宾阳附近的宜山,学生、教师扶老携幼,仓皇向贵州逃命。道路崎岖,交通阻塞,大家吃尽千辛万苦,才到得安全地带。我正是其中之一人,带了从一岁到七十二岁的眷属十人,和行李十余件,好容易来到遵义。看见比我早到的张其昀先生,他幽默地说:“听说你这次逃难很是‘艺术的’?”我不禁失笑,因为我这次逃难,的确是受艺术的帮忙。
其实与其称为“艺术的逃难”,不如称为“宗教的逃难”。因为如果没有“缘”,艺术是根本无用的。且让我告诉你这逃难的经过:那时我还在浙江大学任教。因为宜山每天两次警报,不胜奔命之苦,我把老弱者六人送到百余里外的思恩县的学生家里。自己和十六岁以上的儿女四人(三女一男)住在宜山;我是为了教课,儿女是为了读书。敌兵在南宁登陆之后,宜山的人,大家忧心悄悄,计划逃难。然因学校当局未有决议,大家无所适从。我每天逃两个警报,吃一顿酒,迁延度日。现在回想,真是糊里糊涂!
不久宾阳沦陷了!宜山空气极度紧张。汽车大敲竹杠。“大难临头各自飞”,不管学校如何,大家各自设法向贵州逃。我家分两处,呼应不灵,如之奈何!幸有一位朋友(1),代我及其他两家合雇一辆汽车,竹杠敲得不重,一千二百元送到都匀。言定经过离此九十里的德胜站时,添载我在思恩的老弱六人。同时打长途电话到思恩,叫他们连夜收拾,明晨一早雇滑竿到四十里外的德胜站,等候我们的汽车来载。岂知到了开车的那一天,大家一早来到约定地点,而汽车杳无影踪。等到上午,车还是不来,却挂了一个预报球!行李尽在路旁,逃也不好,不逃也不好,大家捏两把汗。幸而警报不来;但汽车也不来!直到下午,始知被骗。丢了定洋一百块钱。站了一天公路。这一天真是狼狈之极!
找旅馆住了一夜。第二日我决定办法:叫儿女四人分别携带轻便行李,各自去找车子,以都匀为目的地。谁先到目的地,就在车站及邮局门口贴个字条,说明住处,以便相会。这样,化整为零,较为轻便了。我惦记着在德胜站路旁候我汽车的老弱六人,想找短路汽车先到德胜。找了一个朝晨,找不到。却来了一个警报,我便向德胜的公路上走。息下脚来,已经走了数里。我向来车招手,他们都不睬,管自开过。一看表还只八点钟,我想,求人不如求己,我决定徒步四十五里到怀远站,然后再找车子到德胜。拔脚迈进,果然走到了怀远。
怀远我曾到过,是很热闹的一个镇。但这一天很奇怪:我走上长街,店门都关,不见人影。正在纳罕,猛忆“岂非在警报中?”连忙逃出长街,一口气走了三四里路,看见公路旁村下有人卖团子,方才息足。一问,才知道是紧急警报!看表,是下午一点钟。问问吃团子的两个兵,知道此去德胜,还有四十里,他们是要步行赴德胜的。我打听得汽车滑竿都无希望,便再下一个决心,继续步行。我吃了一碗团子,用毛巾填在一只鞋子底里,又脱下头上的毛线帽子来,填在另一只鞋子底里。一个兵送我一根绳,我用绳将鞋和脚扎住,使不脱落。然后跟了这两个兵,再上长途。我准拟在这一天走九十里路,打破我平生走路的纪录。
路上和两个兵闲谈,知道前面某处常有盗匪路劫。我身上有钞票八百余元,担起心来。我把八百元整数票子从袋里摸出,用破纸裹好,握在手里。倘遇盗匪,可把钞票抛在草里,过后再回来找。幸而不曾遇见盗匪,天黑,居然走到了德胜。到区公所一问,知道我家老弱六人昨天一早就到,住在某伙铺里。我找到伙铺,相见互相惊讶,谈话不尽。此时我两足酸痛,动弹不得。伙铺老板原是熟识的,为我沾酒煮菜。我坐在被窝里,一边饮酒,一边谈话,感到特殊的愉快。颠沛流离的生活,也有其温暖的一面。
次日得宜山友人电话,知道我的儿女四人中,三人已于当日找到车子出发。啊!原来在我步行九十里的途中,他们三人就在我身旁驶过的车子里,早已疾行先长者而去了!我这里有七十二岁的老岳母、我的老姐、老妻、十一岁的男孩、十岁的女孩,以及一岁多的婴孩,外加十余件行李。这些人物,如何运往贵州呢?到车站问问,失望而回。又次日,又到车站,见一车中有浙大学生。蒙他们帮忙,将我老姐及一男孩带走,但不能带行李。于是留在德胜的,还有老小五人,和行李十余件,这五人不能再行分班,找车愈加困难。而战事日益逼近,警报每天两次。我的头发便是在这种时光不知不觉地变白的!
在德胜空住了数天,决定坐滑竿,雇挑夫,到河池,再觅汽车。这早上来了十二名广西苦力,四乘滑竿,四个脚夫,把人连物,一齐扛走。迤逦而西,晓行夜宿,三天才到河池。这三天的生活竟是古风。旧小说中所写的关山行旅之状,如今更能理解了。
河池地方很繁盛,旅馆也很漂亮。我赁居某旅馆,楼上一室,镜台、痰盂、茶具、蚊帐,一切俱全,竟像杭州的二三等旅馆。老板是读书人,知道我的“大名”,招待得很客气;但问起向贵州的汽车,他只有摇头。我起个大早,破晓就到车站去找车子,但见仓皇、拥挤、混乱之状,不可向迩,废然而返。第二天又破晓到车站,我手里拿了一大束钞票而找司机。有的看看我手中的钞票,抱歉地说,人满了,搭不上了!有的问我有几个人,我说人三个,行李八件(其实是五个,十二件),他好像吓了一跳,掉头就走。如是者凡数次。我颓唐地回旅馆。站在窗前怅望,南国的冬日,骄阳艳艳,青天漫漫;而予怀渺渺,后事茫茫,这一群老幼,流落道旁,如何是好呢?传闻敌将先攻河池,包围宜山、柳州。又传闻河池日内将有大空袭。这晴明的日子,正是标准的空袭天气。一有警报,我们这位七十二岁的老太太怎样逃呢?万一突然打到河池来,那更不堪设想了!
这样提心吊胆地过了好几天,前途似乎已经绝望。旅馆老板安慰我说:“先生还是暂时不走,在这里休息一下,等时局稍定再说。”我说:“你真是一片好心!但是,万一打到这里来,我人地生疏,如之奈何?”他说:“我有家在山中,可请先生同去避乱。”我说:“你真是义士!我多蒙照拂了。但流亡之人,何以为报呢?”他说:“若得先生到乡,趁避乱之暇,写些书画,给我子孙世代宝藏,我便受赐不浅了!”在这样交谈之下,我们便成了朋友。我心中已有七八分跟老板入山;二三分还想觅车向都匀走。
次日,老板拿出一副大红闪金纸对联来,要我写字,说:“老父今年七十,蛰居山中。做儿子的糊口四方,不能奉觞上寿,欲乞名家写联一副,托人带去,聊表寸草之心,可使蓬荜生辉!”我满口答允。就到楼下客厅中写对。墨早磨好,浓淡恰到好处,我提笔就写。普通庆寿的八言联,文句也不值得记述了。那闪金纸是不吸水的,墨渖堆积,历久不干。门外马路边太阳光作金黄色。他的管账提议:抬出门外去晒,老板反对,说怕被人踏损了。管账说:“我坐着看管!”就由茶房帮同,把墨迹淋漓的一副大红对联抬了出去。我写字时,暂时忘怀了逃难。这时候又带了一颗沉重的心,上楼去休息,岂知一线生机,就在这里发现。
老板亲自上楼来,说有一位赵先生要见我。我想下楼,一位穿皮上衣的壮年男子已经走上楼来了。他握住我的手,连称“久仰”“难得”。我听他的口音,是无锡、常州之类,乡音入耳,分外可亲。就请他在楼上客间里坐谈。他是此地汽车加油站的站长,来得不久。适才路过旅馆,看见门口晒着红对子,是我写的,而墨迹未干,料想我一定在旅馆内,便来访问。我向他诉说了来由和苦衷,他慷慨地说:“我有办法。也是先生运道太好:明天正有一辆运汽油的车子开都匀。所有空位,原是运送我的家眷,如今我让先生先走。途中只说我的眷属是了。”我说:“那么你自己呢?”他说:“我另有办法。况且战事尚未十分逼近,我是要到最后才好走的。”讲定了,他起身就走,说晚上再同司机来看我。
我好比暗中忽见灯光,惊喜之下,几乎雀跃起来。但一刹那间,我又消沉、颓唐,以至于绝望。因为过去种种忧患伤害了我的神经,使它由过敏而变成衰弱。我对人事都怀疑。这江苏人与我萍水相逢,他的话岂可尽信?况在找车难于上青天的今日,我岂敢盼望这种侥幸!他的话多分是不负责的。我没有把这话告诉我的家人,免得她们空欢喜。
岂知这天晚上,赵君果然带了司机来了。问明人数,点明行李,叮嘱司机。之后,他拿出一卷纸来,要我作画。我就在灯光之下,替他画了一幅墨画。这件事我很乐愿,同时又很苦痛。赵君慷慨乐助,救我一家出险,我写一幅画送他留个永念,是很乐愿的。但在作画这件事说,我一向欢喜自动,兴到落笔,毫无外力强迫,为作画而作画,这才是艺术品,如果为了敷衍应酬,为了交换条件,为了某种目的或作用而作画,我的手就不自然,觉得画出来的笔笔没有意味,我这个人也毫无意味。故凡笔债―平时友好请求的,和开画展时重订的―我认为一件苦痛的事。为避免这苦痛,我把纸整理清楚,叠在手边。待兴到时,拉一张来就画。过后补题上款,送给请求者。总之,我欢喜画的时候不知道为谁而画,或为若干润笔而画,而只知道为画而画。这才有艺术的意味。这掩耳盗铃之计,在平日可行,在那时候却行不通。为了一个情不可却的请求,为了交换一辆汽车,我不得不在疲劳忧伤之余,在昏昏灯火之下,用恶劣的纸笔作画。这在艺术上是一件最苦痛、最不合理的事!但我当晚勉力执行了。
次日一早,赵君亲来送行,汽车顺利地开走。下午,我们老幼五人及行李十二件,安全地到达了目的地都匀。汽车站壁上贴着我的老姐及儿女们的住址,他们都已先到了。全家十一人,在离散了十六天之后,在安全地带重行团聚,老幼俱各无恙。我们找到了他们的时候,大家笑得合不拢嘴来。正是“人世难逢开口笑,茅台须饮两千杯!”这晚上十一人在中华饭店聚餐,我饮茅台酒大醉。
一个普通平民,要在战事紧张的区域内舒泰地运出老幼五人和十余件行李,确是难得的事。我全靠一副对联的因缘,居然得到了这权利。当时朋友们夸饰为美谈。这就是张其昀先生所谓“艺术的逃难”。但当时那副对联倘不拿出去晒,赵君无由和我相见,我就无法得到这权利,我这逃难就得另换一种情状。也许更好;但也许更坏:死在铁蹄下,转乎沟壑……都是可能的事。人真是可怜的动物!极微细的一个“缘”,例如晒对联,可以左右你的命运,操纵你的生死。而这些“缘”都是天造地设,全非人力所能把握的。寒山子诗云:“碌碌群汉子,万事由天公。”人生的最高境界,只有宗教。所以我说,我的逃难,与其说是“艺术的”,不如说是“宗教的”。人的一切生活,都可说是“宗教的”。
赵君名正民,最近还和我通信。
1946年4月29日于重庆
(1) 即浙江大学教育系心理学教授黄翼(黄羽仪)。
记乡村小学所见
最近我因某种机会,在一位当乡村小学校长的朋友家里住了数天,目见耳闻该校种种状况,无不感动。就把所见闻的记录出来,以供关心教育事业的参考。
这学校的校舍是会馆里面的三间祠堂屋,房租可以不出。其进出须得通过会馆的停柩所。数十具大大、小小、新新、旧旧的棺材,分列两行,中间留一条路。好像两排卫队,天天站在那里迎送五六十个小学生和三个先生的来去。学校的收入,除官家津贴每学期七八十元之外,还有五六十个学生的学费。虽然有一半以上的人不缴学费,但也有四分之一以上的人缴费,每人都缴大洋一元。故这学校每学期的收入一共也有百元左右,若以十年而论,其收入就有二千元之谱。
我的朋友家里有些薄田可以糊口,原不靠教书吃饭。他自己做校长,又兼教师。另外请一位本地老先生做专任教师。此人驼背,每天早晨拿着长烟管和铜茶壶鞠躬如也地到校,中午又鞠躬如也地回家吃饭。吃过了再到校,直到四点多钟再回家。全校取复式教授,共分二班。校长专任一班,驼背先生专任一班。两人都每天自早晨到晚快,尽瘁地教授;而驼背先生尤可谓鞠躬尽瘁。还有一位教唱歌体操的小先生,是一个十五岁的青年,新从本地高小毕业出来,就荣任该校的插班教师,每星期来三个半天。我数月前来此,还看见他挟了报纸做的书包进高小读书;这回就看见他站在该校的黑板前教书了,后生可畏!
小先生虽然也是该校的教师之一人,但在薪水支配上只算是小半个。校长同他约定,每学期致送薪敬大洋十元。其余的由驼背先生和校长二人四六分派。这支配很公平:校长有创办之功,又有对外之劳,理应得六成。驼背先生每天鞠躬尽瘁,理应与校长共存同荣。小先生究竟每星期只来三个半天,虽限定十元,但县税及学费减少时对他没有影响,可说是“坐得”的。其余二人虽不坐得,但只要县税与学费不减少,以十年而论,校长先生所得有千元之谱,驼背先生所得也有六百元左右。因为该校除了每天限定的几个粉笔头之外,全无别的杂用,其消耗节俭之至,差不多全部收入是薪水。
但这节俭是近来励行的。听说在几年前,该校也有各项杂用开支。例如草纸,向来是由学校供给的。但因孩子们“食多屎多”,不断地登坑,或者并无大便,故意约伴登坑;浪费草纸。每月学校开支的草纸费也要一元左右。现在改令学生自备草纸来校登坑,则不但每月一元左右的草纸费可以从俭,每月两三坑粪的外快收入仍旧可以不减。又如饮料,先前由学校买茶叶泡茶,后来为注重卫生而提倡节俭,改用白开水。但在米珠薪桂的年头,白开水也要柴烧,每日也须浪费几个铜板的柴钱,所以现在索性把饮料一项取消了。据校长先生说,这不仅为节俭,也是注重卫生。因为那班学生课余无赖,只管捧着茶杯饮水,饮料过多而无益,也有害于卫生。全校都是走读生,大可让他们在家里饮了茶来校,不但学校可以节省工本,学生饮茶有定时定量,也是好处。故以上两项节省,都是省得有益的。不能省的只有粉笔,几册纸簿,和改写字卷子用的洋蓝和洋红。粉笔一星期限定用几枝,且在办公桌旁贴一张纸条,上写“粉笔用后请带回”。这又不但为节省粉笔,同时防止学生在门窗板壁上漫涂,也可收得清洁和卫生之益。至于纸簿,全校每学期所费不过几角钱。这几角钱的生意规定归某纸店,算账时规定赠送洋红洋蓝各一包。每包可以泡水一大瓶,尽够一学期中批改书法和算术之用。除此以外,全无别项杂用开支。校工当然不需要,偶有扫除工作,驼背先生和年长的学生都能兼任。驼背先生的旱烟袋里缺乏了粮草,或者铜壶里缺乏了开水的时候,规定由两个学生奔走当差―一个是老烟店里的儿子,一个是小茶店里的儿子。三个铜板老烟,常比普通六个铜板一包的更大。泡开水出了一个铜板之后,可泡了十几回之后再出。即使不出也不妨,因为驼背先生原是这小茶店的老主顾,每天规定去吃两次茶的。
说起了驼背先生的吃茶,我非把他的私人生活描一轮廓不可。前面说过,我的朋友家里略有薄田可以糊口,并不专靠做校长吃饭。但做校长也是“乐得”的。因为在家里也要吃饭,做校长的收入可算是外快,况且名利双收。小先生家里开豆腐店,生意还过得去。他的父亲和祖父都是本作的工人,向来一字不识。到了小先生这一代,家里忽而书香起来。就这一点,已使小先生的父亲和祖父十分光荣而满足。莫说校长每学期送他十元,就是叫他每月倒贴几元,豆腐店老板也是高兴的。故校长和小先生都不靠学校吃饭。靠学校吃饭的是驼背先生。他先前是秀才,曾经在家里坐私塾。校长先生兴办这学校时,他率领部下归并于学校。他是这学校的柱石功臣,所以校长先生不当他普通教师看待,而视同股东,同他订下四六分派的条件,永与共存同荣。驼背先生家里有一妻一子二女。房子是自己的。不须出租钱。其余一家五口的衣食,全在学校经费开支所余的四成上开花。这四成在过去每年有百元左右,现在只得七八十元。在都会里大进大出的人听了这话要替他的生活担心。其实他的生活比你们舒服得多:除了一家五个吃饱穿暖以外,驼背先生还可吸老烟,而且每天规定到小茶店吃两次茶。十余年来他家里还颇有些儿积蓄。常有乡下人以三分息向他想法五块十块的借洋。这是什么道理呢?无他,他有非常精明而巧妙的节俭方法,以致于此。我没有参观过他的家庭生活的状况,但看见两天提了洋瓷(1)饭篮送午饭到校的他的女儿,身上布衣光鲜,脸孔吃得团团的,便可想见他的家庭生活的全部。我没有聆教过他的治家格言,但从他的表现于外的生活习惯上,可以想象他的俭德的精明与巧妙。就吸烟而说,他一向叫他的学生,烟店的小老板去买,已经比别人便宜一半;而吸的时候又异常节省。一管老烟,在他可做两管吃。其法,吸了几口之后,让他在烟斗中熄灭,并不敲出。第二课下课时,方才敲它出来。把它翻一个身,再装进烟斗中。人们从表面看去,只见又是黄黄的一管老烟,并不知道底下的半管是灰烬了。于是他把烟斗塞进火钵里,又是吞云吐雾地吸一管烟。这回吸完了须得敲出,而敲出来的才是真正的烟灰了。我们吸香烟,有时吸了半支烟瘾已过,还是无益地吸完它,可谓浪费。俭德者就会摘去火头,把下半支留着再吸一顿。但这是吸香烟中所常见的节俭法。吸老烟也可用这方法,我在驼背先生处是第一次看到,这真可谓俭德的模范了。我曾经鉴赏过他的“宝筒”,那根竹紫得发黑,那咬嘴上牙印凿凿,那烟斗的口上已经敲得磨平一半,仿佛几何画中斜切一部分的圆。古色古香,令人爱不忍释。可想见这是十年以上的古董了。我在鉴赏中为之神往,不知这烟管曾经消费了若干老烟,曾经敲过若干次数,以至于形成今日的状态。
次就吃茶而说,驼背先生虽曰每天早晚上茶馆两次,其实所费的只有一碗茶的价钱,铜元六枚。他早上与太阳一同起身。起身就到小茶店里,洗面,吃茶。吃到早饭模样,他把茶碗盖翻向天,回家吃早饭去。茶堂倌自会将他的茶碗拿去搁在碗架上特定的地方,等他晚间来时再拿出来冲给他吃。这办法叫作“摆一摆”,就是一碗茶做两次吃。仿佛一稿两投的办法。驼背先生教了一天书,晚饭后风雨无阻地再来这小茶店,继续享用摆一摆的那碗茶。据他说,摆过后的茶比原泡更好。谚云:“烟头茶尾”,这正是茶尾,而且浸过一天,茶汁统统浸出,其味更浓。黄昏这一碗茶,他吃得非常从容,大约从六点到九点,要坐三个钟头。那碗茶要冲了十多次,直到冲得与开水无甚分别了的时候,他把最后冲的一碗倒进随身带来的铜茶壶中,随身带回家去。明天早晨先冲了一壶,倒进另一把瓷器茶壶中。然后再冲一壶,随身带进学校去。
每天茶钱六个铜板,读者为他打算起来,或将代他可惜,不是每月茶钱要一千八百文,每年要两万多文吗?然而这是便宜的。一则,他家里可以省去洗面的毛巾,除家人合用一个经年不破的“高丽布手巾”(2)以外,驼背先生自己简直不消耗毛巾,每天由茶店供给。二则,他家里可以通年不买茶叶。就这笔收入已经抵得过茶钱。况且又可省油灯,晚上驼背先生上茶店了,家里的人都早睡,用不着点火。而驼背先生偶然看书,写作,都可借光于茶店。非但借光,连笔墨都不须自备,只管借用账桌上的。再况且有的时候,也有曾经托他写过信,或者要向他借五块钱的人,慷慨解囊,替他会钞。这时候驼背先生也很客气,定要自己摸出钱包来付钞。但他的钱包防裹很紧;藏在衬里衫的袋里,袋口上又用“别针”锁住;包的是一层报纸和一层布,布外面又用绳子扎好。等到他伸手进去除了“别针”,摸出钱包,打开绳子,摊开布包,而露出中间的报纸时,茶堂倌早已把别人替他代付的铜板投进竹管里了。
这不过是我所知道的驼背先生的俭德的一斑。其余的俭德,可惜我不知道,无法赞颂。但看了以上的数点,也可想见其生活的全般了。
语云:“名师出高徒。”在这样的俭德学校里受这样的俭德先生的教诲的学生,自然多能身体力行这种俭德。我听朋友的儿子的报告,觉得内中小茶店里的儿子最为模范的俭德家。那小孩今年十一岁,列入三年级。他以一身兼任三职:学校的学生,家里的工人,和店里的学徒。每逢他母亲有事或有病了,他就请假,在家里帮父亲烧饭,抱小弟弟。或者抱了小弟弟来读书。又每逢市上热闹的时节,他也请假,在店里帮父亲管茶炉,卷煤头纸(3)。学费他是不缴的,请假不算损失。据朋友家的儿子说,他在校读书,学用品所费最省,一学期用不到二只角子,他的所有一切教科书不是新的,都是以廉价向上级同学转购来的。上级的同学自然也是俭德者,读过的旧书保存着不会生出钱来,不如卖了。然而货物是旧了的,其价也须打个一折几扣,每本最多只卖三四个铜板。有的人更会打算,连上学期的札记簿也出卖。茶店小老板便是专收旧书的人。在放假时以极廉价收买数套。除自己用了一套以外,将别的转卖给同级友,从中博取蝇头之利,以所得的利息买纸,这不得不出重价去买新的。既出了重价,用时自然特别节省。他的纸要作四次的用度,第一次是用铅笔写,第二次用淡蓝水的钢笔写,第三次用毛笔写,最后拿回店里去包铜板。这种经济的办法,自从被他发明以后,已经风行全校。驼背先生虽有时因字迹模糊,摇两摇头,但也不加禁止,因为这是与他自己的教育主张相符的。茶店小老板的节俭,实比先生更为进步,有“出蓝”之誉。他自从一年级时代买了一锭“文章一石”(4)之后,至今没有买过墨。需墨的时候,向前后左右的邻席同学“借”用。借的回数太多时,不妨走远些,向适当的别人借用。这样,便似“罗汉斋观音”,他可在数年内尽不买墨。据朋友的儿子说,这是驼背先生不赞许的;而且有几个同学近来也悟到了这“借”字的性状,渐渐对他表示拒绝。这固然不甚合理,但也无非是俭德极度进步后的一种变相,情有可原也。
但有人看了原稿,说我这篇文章取材欠精,因为现今的中国,尚有比这更俭约的学校和家庭存在着。我承认他的话是对的。上述的原不过是我最近见闻的记录罢了。
1935年3月14日于石门湾
(1) 即搪瓷。
(2) 一种用棉纱织成、布面呈凹凸形的长方形手巾,一般作抹布用,旧时节约者常作洗面巾用。
(3) 卷成的煤头纸,一般供抽水烟时引火之用。
(4) “文章一石”为一种墨上所写之字,这里指这种墨。
手指
已故日本艺术论者上田敏的艺术论中,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五根手指中,无名指最美。初听这话不易相信,手指头有甚么美丑呢?但仔细观察一下,就可看见无名指在五指中,形状最为秀美。……”大意如此,原文已不记得了。
我从前读到他这一段话时,觉得很有兴趣。这位艺术论者的感觉真锐敏,趣味真丰富!五根手指也要细细观察而加以美术的批评。但也只对他的感觉与趣味发生兴味,却未能同情于他的无名指最美说。当时我也为此伸出自己的手来仔细看了一会。不知是我的视觉生得不好,还是我的手指生得不好之故,始终看不出无名指的美处。注视了长久,反而觉得恶心起来:那些手指都好像某种蛇虫,而无名指尤其蜿蜒可怕。假如我的视觉与手指没有毛病,上田氏所谓最美,大概就是指这一点罢?
这会我偶然看看自己的手,想起了上田氏的话。我知道了上田氏的所谓“美”是唯美的美。借他们的国语说,是onnarashii(女相的)的美,不是otokorashii(男相的)的美。在绘画上说,这是“拉费尔〔拉斐尔〕前派”(PreRaphaelists)一流的优美,不是赛尚痕〔塞尚〕(Cézanne)以后的健美。在美术潮流上说,这是世纪末的颓废的美,不是新时代感觉的力强的美。
但我仍是佩服上田先生的感觉的锐敏与趣味的丰富,因为他这句话指示了我对于手指的鉴赏。我们除残废者外,大家随时随地随身带着十根手指,永不离身,也可谓相亲相近了;然而难得有人鉴赏它们,批评它们。这也不能不说是一种疏忽!仔细鉴赏起来,一只手上的五根手指,实在各有不同的姿态,各具不同的性格。现在我想为它们逐一写照:
大指在五指中,是形状最难看的一人。他自惭形秽,常常退居下方,不与其他四者同列。他的身体矮而胖,他的头大而肥,他的构造简单,人家都有两个关节,他只有一个。因此他的姿态丑陋,粗俗,愚蠢而野蛮,有时看了可怕。记得我小时候,我乡有一个捉狗屎(1)的疯子,名叫顾德金的,看见了我们小孩子,便举起手来,捏一个拳,把大指矗立在上面,而向我们弯动大指的关节。这好像一支手枪正要向我们射发,又好像一件怪物正在向我们点头,我们见了最害怕,立刻逃回家中,依在母亲身旁。屡屡如此,后来母亲就利用“顾德金来了”一句话来作为阻止我们恶戏的法宝了。为有这一段故事,我现在看了大指的姿态愈觉可怕。但不论姿态,想想他的生活看,实在不可怕而可敬。他在五指中是工作最吃苦的工人。凡是享乐的生活,都由别人去做,轮不着他。例如吃香烟,总由中指食指持烟,他只得伏在里面摸摸香烟屁股;又如拉胡琴,总由其他四指按弦,却叫他相帮扶住琴身;又如弹风琴弹洋琴〔钢琴〕,在十八世纪以前也只用其他四指;后来德国音乐家巴哈〔巴赫〕(Sebastian Bach)总算提拔他,请他也来弹琴;然而按键的机会他总比别人少。又凡是讨好的生活,也都由别人去做,轮不着他。例如招呼人都由其他四人上前点头,他只得呆呆地站在一旁;又如搔痒,也由其他四人上前卖力,他只得退在后面。反之,凡是遇着吃力的工作,其他四人就都退避,让他上前去应付。例如水要喷出来,叫他死力抵住;血要流出来,叫他拼命捺住;重东西要翻倒去,叫他用劲扳住;要吃果物了,叫他细细剥皮;要读书了,叫他翻书页;要进门了,叫他揿电铃;天黑了,叫他开电灯;医生打针的时候还要叫他用力把药水注射到血管里去。种种苦工都归他做,他决不辞劳。其他四人除了享乐的讨好的事用他不着外,稍微吃力一点的生活就都要他帮忙,他的地位恰好站在他们的对面,对无论哪个都肯帮忙。他人没有了他的助力,事业都不成功。在这点上看来,他又是五指中最重要,最力强的分子。位列第一而名之曰“大”,曰“巨”,曰“拇”,诚属无愧。日本人称此指曰“亲指”(oyayubi),又用为“丈夫”的记号;英国人称“受人节制”曰“under one’s thumb”。其重要与力强于此尽可想见。用人群作比,我想把大拇指比方农人。
难看,吃苦,重要,力强,都比大拇指稍差,而最常与大拇指合作的,是食指。这根手指在形式上虽与中指、无名指、小指这三个有闲阶级同列,地位看似比劳苦阶级的大拇指高得多,其实他的生活介乎两阶级之间,比大拇指舒服得有限,比其他三指吃力得多!这在他的姿态上就可看出。除了大拇指以外,他最苍老,头团团的,皮肤硬硬的,指爪厚厚的,周身的姿态远不及其他三指的窈窕,都是直直落落的强硬的曲线。有的食指两旁简直成了直线而且从头至尾一样粗细,犹似一段香肠。因为他实在是个劳动者。他的工作虽不比大拇指的吃力,却比大拇指的复杂。拿笔的时候,全靠他推动笔杆,拇指扶着,中指衬着,写出种种复杂的字来。取物的时候,他出力最多,拇指来助,中指等难得来衬。遇到龌龊的,危险的事,都要他独个人上前去试探或冒险。秽物、毒物、烈物,他接触的机会最多;刀伤、烫伤、轧伤、咬伤,他消受的机会最多。难怪他的形骸要苍老了。他的气力虽不及大拇指那么强,然而他具有大拇指所没有的“机敏”。故各种重要工作都少他不得。指挥方向必须请他,打自动电话必须请他,扳枪机也必须请他。此外打算盘,捻螺旋解纽扣等,虽有大拇指相助,终是要他主干的。总之,手的动作,差不多少他不来,凡事必须请他上前做主。故英人称此指为fore fnger,又称之为index,我想把食指比方工人。
五指中地位最优,相貌最堂皇的,无如中指。他住在中央,左右都有屏藩。他的身体最高,在形式上是众指中的首领人物。他的两个贴身左右无名指与食指,大小长短均仿佛好像关公左右的关平与周苍,一文一武,片刻不离地护卫着。他的身体夹在这两人中间,永远不受外物冲撞,故皮肤秀嫩,颜色红润,曲线优美,处处显示着养尊处优的幸福,名义又最好听,大家称他为“中”,日本人更敬重他,又尊称之为“高高指”(takatakayubi)。但讲到能力,他其实是徒有其形,徒美其名,徒尸其位,而很少用处的人。每逢做事,名义上他总是参加的,实际上他总不出力,譬如攫取一物,他因为身体最长,往往最先碰到物,好像取得这物是他一人的功劳。其实,他一碰到之后就退在一旁,让大拇指和食指这两个人去出力搬运,他只在旁略为扶衬而已。又如推却一物,他因为身体最长,往往与物最先接触,好像推却这物是他一人的功劳。其实,他一接触之后就退在一旁,让大拇指和食指这两个人去出力推开,他只在旁略为助热而已。《左传》“阖庐伤将指”句下注云:“将指,足大指也。言其将领诸指。足之用力大指居多。手之取物中指为长。故足以大指为将,手以中指为将。”可见中指在众手指中,好比兵士中的一个将官,令兵士们上前杀战,而自己退在后面。名义上他也参加战争,实际他不必出力。我想把中指比方官吏。
无名指和小指,真的两个宝贝!姿态的优美无过于他们。前者的优美是女性的,后者的优美是儿童的。他们的皮肤都很白嫩,体态都很秀丽。样子都很可爱。然而,能力的薄弱也无过于他们了。无名指本身的用处,只有研脂粉,蘸药末,戴指戒。日本人称他为“红差指”(benisashiyubi),是说研磨胭脂用的指头。又称他为“药指”(kusuriyubi),就是说有时靠他研研药末,或者蘸些药末来敷在患处。英国人称他为ring fnger,就是为他爱戴指戒的原故。至于小指的本身的用处,更加藐小,只是挖挖耳朵,扒扒鼻涕而已。他们也有被重用的时候,在丝竹管弦上,他们的能力不让于别人。当一个戴金刚钻指戒的女人要在交际社会中显示她的美丽与富有的时候,常用“兰花手指”撮了香烟或酒杯来敬呈她所爱慕的人。这两根手指正是这朵“兰花”中最优美的两瓣。除了这等享乐的光荣的事以外,遇到工作,他们只是其他三指的无力的附庸。我想把无名指比方纨绔儿,把小指比方弱者。
故我不能同情于上田氏的无名指最美说,认为他的所谓美是唯美,是优美,是颓废的美。同时我也无心别唱一说,在五指中另定一根最美的手指。我只觉五指的姿态与性格,有如上之差异,却并无爱憎于其间。我觉得手指的全体,同人群的全体一样。五根手指倘能一致团结,成为一个拳头以抵抗外侮,那就根根有效用,根根有力量,不复有善恶强弱之分了。
1936年3月31日
(1) 作者家乡话,意即捡狗屎(作肥料)。
随笔漫画
随笔的“随”和漫画的“漫”,这两个字下得真轻松。看了这两个字,似乎觉得作这种文章和画这种绘画全不费力,可以“随便”写出,可以“漫然”下笔。其实绝不可能。就写稿而言,我根据过去四十年的经验,深知创作―包括随笔―都很伤脑筋,比翻译伤脑筋得多。倘使用操舟来比方写稿,则创作好比把舵,翻译好比划桨。把舵必须掌握方向,瞻前顾后,识近察远;必须熟悉路径,什么地方应该右转弯,什么地方应该左转弯,什么时候应该急进,什么时候应该缓行,必须谨防触礁,必须避免冲突。划桨就不须这样操心,只要有气力,依照把舵人所指定的方向一桨一桨地划,总会把船划到目的地。
我写稿时常常感到这比喻的恰当:倘是创作,即使是随笔,我也得预先胸有成竹,然后可以动笔。详言之,须得先有一个“烟士比里纯”,然后考虑适于表达这“烟士比里纯”(1)的材料,然后经营这些材料的布置,计划这篇文章的段落和起讫。这准备工作需要相当的时间。准备完成之后,方才可以动笔。动笔的时候提心吊胆,思前想后,脑筋里仿佛有一根线盘旋着。直到脱稿之后,直到推敲完毕之后,这根线方才从脑筋里取出。但倘是翻译,我不须这么操心:把原书读了一遍之后,就可动笔,逐句逐段逐节逐章地把外文改造为中文。考虑每句译法的时候不免也费脑筋。然而译成了一句,就可透一口气,不妨另外想些别的事情,然后继续处理第二句。其间只要顾到语气的连贯和畅达,却不必顾虑思想的进行。思想有作者负责,不须译者代劳。所以我做翻译工作的时候不怕旁边有人。我译成一句之后,不妨和旁人闲谈一下,作为休息,然后再译第二句。但创作的时候最怕旁边有人,最好关起门来,独自工作。因为这时候思想形成一根线索,最怕被人打断。一旦被打断了,以后必须苦苦地找寻断线的两端,重新把它们连接起来,方才可以继续工作。近来我少创作而多翻译,正是因为脑力不济而“避重就轻”。
这时候我想起了三十多年前的生活情况:屋子小,没有独立的书房。睡觉,吃饭,工作,同在一室。我坐在书桌旁边写稿,我的太太坐在食桌旁边做针线。我的写稿倘是翻译,我欢迎她坐在这里,工作告段落的时候可以同她闲谈一下,作为调剂。但倘是创作,我就讨厌她。因为她看见我搁笔不动,就用谈话来打断我的思想线索。但这也不能怪她,因为她不知道我写的是翻译还是创作,也许她还误认我的写稿工作同她的针线工作同一性状,可以边做边谈的。后来我就预先关照:“今天你不要睬我。”同时把理由说明:我们石门湾水乡地方,操舟的人有一句成语,叫作“停船三里路”。意思是说:船在河中行驶的时候,倘使中途停一下,必须花去走三里路的时间。因为将要停船的时候必须预先放缓速度,慢慢地停下来。停过之后再开的时候,起初必须慢慢地走,逐渐地快起来,然后恢复原来的速度。这期间就少走了三里路。三里也许夸张一点,一两里是一定有的。我正在创作的时候你倘问我一句话,就好比叫正在行驶的船停一停,我得少写三行字。三行也许夸张一点,一两行是一定有的。我认为随笔不能随便写出,理由就如上述。
漫画同随笔一样,也不是可以“漫然”下笔的。我有一个脾气:希望一张画在看看之外又可以想想。我往往要求我的画兼有形象美和意义美。形象可以写生,意义却要找求。倘有机会看到了一种含有好意义的好形象,我便获得了一幅得意之作的题材。但是含有好意义的好形象不能常见,因此我的得意之作也不可多得。记得有一次,我在院子里闲步,偶然看见石灰脱落了的墙壁上的砖头缝里生出一枝小小的植物来,青青的茎弯弯地伸在空中,约有三四寸长,茎的头上顶着两瓣绿叶,鲜嫩袅娜,怪可爱的。我吃了一惊,同时如获至宝。因为这美丽的形象含有丰富深刻的意义,正是我作画的模特儿。用洋洋数万言来歌颂天地好生之德,远不及用寥寥数笔来画出这枝小植物来得动人。我就有了一幅得意之作,画题叫作“生机”。记得又有一次,我去访问一位当医生的朋友,走进他的书室,看见案上供着一瓶莲花,花瓶的样子很别致,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尺来长的一个炮弹壳,我又吃一惊,同时又如获至宝。因为这别致的形象也含有丰富深刻的意义,也是我作画的模特儿。用慷慨激昂的演说来拥护和平,远不如默默地画出这瓶莲花来得动人。我又有了一幅得意之作,画题叫作“炮弹作花瓶……”。我的找求画材大都如此。倘使我所看到的形象没有丰富深刻的意义,无论形状色彩何等美丽,我也懒得描写;即使描写了,也不是我的得意之作。实在,我的作画不是作画,而仍是作文,不过不用言语而用形象罢了。既然作画等于作文,那么漫画就等于随笔。随笔不能随便写出,漫画当然也不得漫然下笔了。
1957年1月18日于上海
(1) 英文inspiration的译音,意即灵感。
编者的话
丰子恺先生1898年出生于浙江省崇德县石门湾(今浙江省嘉兴市桐乡市石门镇石门湾)。
丰子恺先生绘画师从李叔同,国文求教夏丏尊。在漫画、书法、翻译等各方面均有突出成就,先后出版的书法和画集、散文著作、美术理论和音乐理论著作等达百余部。他有自己独特的美学思想,以广博的爱关注着人世间的真、善、美,散文中蕴含着浓浓的人文情怀。
丰子恺先生的漫画,犹如文学中的随笔,以为“漫,随意也。凡随意写出的画,都不妨称为漫画”,同时,又是“内容精粹”的。
丰子恺先生的随笔,善于选取自己熟悉的生活题材,取其片断,以自己的所感,用最朴质的文字坦率地表达出来。在朴质细微乃至接近白描的文字中,倾注了一股真挚而又深沉的情感,同时又不乏哲理性的文句,很容易打动读者的心灵并引起共鸣。
本书由丰子恺先生的外孙杨朝婴、杨子耘亲自监制并提供底本和选篇,目的是把丰子恺先生最佳的作品显现给读者。基于对丰子恺先生的尊重,为了最大限度地呈现原作的风貌,只对其中的个别错讹进行改正,规范了个别字词的写法,以便读者阅读、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