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书名:大地:三部曲3:分家 作者:[美]赛珍珠 本章字数:44789 下载APP
第二天发生的两件事决定了源的生活道路。太太一大早就对源说:“我的孩子,现在你住在这个家里是不适宜的。设想一下,如果梅琳知道你心中对她的想法,而又天天看到你,该是多么地难堪。”
源带着前一天的余怒答道:“我很清楚,因为我也有同感。我觉得我也想到一个不至于会天天见到她的地方去,在那儿,我会忘记每次见到她的情景和她说她不需要我的声音。”
源起初愤怒而勇敢地说着这些话,可是在快说完的时候,他的声音颤抖起来。无论他怎样压抑着怒气,说他要到见不到梅琳的地方去,但当他仔细思量时,他痛苦地发现,事实上,他还是希望不顾一切地留在他能看见她和听见她的声音的地方。这天早晨,太太恢复了她温和的天性,因为这时她无须为保卫梅琳或妇女的事业而反对男人,她本来就是慈祥温柔、善解人意的,她清楚地听到了源的声音中的颤抖,注意到他忽然中断了谈话,迅速地吃起碗里的食物来。他们是在饭臬上见面的,梅琳还没有来。太太安慰源说:“这是你的初恋,我的儿,它来得不易。我知道,你的性格很像你父亲。别人告诉我他像他母亲,她是个严肃沉静的人,总是执着地爱着她所爱的一切。是啊,爱兰就像你祖父,你伯父告诉过我,她有你祖父那样的快活的眼睛……好了,我的儿,你太年轻,不能过于死心眼,你离开这儿吧,去找一个你喜欢的地方,并找到一份工作,尽力去还你二伯的债,认识年轻的男男女女,过一两年——”她停住话看着源,源等待着,看着她,她接着说,“一两年以后,梅琳也许会改变主意。谁知道呢?”
但源还是不抱希望,他固执地说:“不,她不是个容易改变主意的人,母亲,我能看出她接受不了我。我心血来潮,还以为她是我需要的女人。我不想要外国型的姑娘,我不喜欢她们。可是梅琳正中我的意,她是我喜欢的那种姑娘,但不知为什么她既新又旧——”
源又突然停了下来,他吃了满满一口食物,但又咽不下去,因为他的喉头哽着他羞于流出的泪水,为爱情流泪似乎有点孩子气,他希望自己表现得泰然些。
太太心里非常明白,她让他这样停了一会儿。最后,她友好而平静地说:“好了,就这样吧,我们等待着。你还年轻,有足够的时间等待,而且事实上你有债务。你必须记住你要承担做儿子的责任,无论如何,义务总归是义务。”
太太说这些话是为了鼓起源的勇气,她确实收到了效果。源费力地咽了几次,咽下了口中的食物,然后他突然发泄了他压抑在心中的怨气。虽然这些都是他前一天自言自语过的话,但他依然感到非说不可:“是的,这是他们的老生常谈,可是我发誓我已对它感到厌倦,我总是为我的父亲尽义务,可他怎样报答我?他会将我与一个无知无识的农村妻子拴在一起,让我永远地受着束缚,并且他永远也不会明白他为我做了什么。现在他又将我与我的伯父捆在一起。我要去做我以前做过的事——我要走,去参加孟的队伍,将我的毕生精力用来反抗那种被老一代人叫作义务的东西,我将再一次这样做。父亲做的那一切是由于愚昧无知,这毫无道理,像他那样愚昧无知并且伤害了我的行为是可恨的。”
这时源也清楚自己正在毫无道理地瞎说,因为父亲虽然强迫过他,但仍然设法搞到了他能搞到的钱来救他出狱。源怒气未消,准备等太太提起这一点。可她没有说他预计她会说的话,而是镇定安详地说:“我认为,如果你和孟一起生活在新的首都,这样也很好。”源对她的不争不辩感到惊讶,于是他沉默了。这件事平息下来,他们没有再说话。
在同一天,源恰巧收到了一封孟的来信。源一打开信,首先就看到他的堂弟孟责怪他不回信的话。在信中,孟不耐烦地说:“我费尽心机为你保留了这个位置等你来,因为现在每个这样的机会都有上百个人在等待。请你现在就立刻动身,因为三天之后,这所大学校就要开学了,没有时间再像这样来回通信了。”在信的末尾,孟热情洋溢地说:“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在新首都工作的。现在,这儿有成千上万的人等待着,希望找到工作。整个城市正日新月异地变化着,人们在这儿建起了一个大都市应有的一切。弯弯曲曲的旧街道已被拆除,将要建造的一切都是崭新的。来吧,来这儿做出你的贡献!”
源读着这些豪言壮语,觉得心在剧烈地跳动,他将信扔在桌上,大声叫起来:“好啊,我真想去!”他立刻开始收拾他的书籍、衣服以及所有的笔记和文章,为他一生中的下一步做好了一切准备。
中午,源告诉太太孟写信来了,他说:“我最好还是走,既然一切仿佛应该如此。”太太温和地表示赞同,然后,他们又一次陷于沉默。太太像往常一样温良,但对眼前的事有些冷漠。
晚上,源和她一起像平时一样吃晚饭,太太讲了许多琐事,说到爱兰两星期之后将回家来,因为她和她丈夫原计划一起去那个北方的古都玩一个月,现在半个月已经过去了;她又说起,一种咳嗽传到了她的婴儿室,到今天为止已有八个孩子染上了。接着她镇定地说:“梅琳整天都在那儿,试用一种新药,外国人将这种药注射进血液以止咳。我已告诉她,你很快就要走了,我叫她今晚回家,我们可以多一个晚上在一起。”
这一整天源都在思索、筹划,他想过好多次,他应否再见—下梅琳。有时他希望他不再见她,可是当他有这种感觉时,他又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热望,想趁她不知不觉的时候再见她一次,让他的眼睛恋着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即使他的耳朵听不到她的声音。可是他不能主动提出要见她一下。如果这事碰巧发生了,便顺其自然;但如果她不来,他见不到她,也只得认命。
受挫的爱情在他心中掀起了层层波澜。这天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徘徊,徘徊时脚步停了好多回。有时他扑到床上,沉浸在忧郁的愁思中,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梅琳不愿接受他。他甚至哭了,因为他是一个茕茕孑立的孤独者。有时他漫步走到窗前,凭窗伫立,眺望着这座城市。城市在炽热的阳光照射下熠熠闪光,就像一个愉快的女人,对他的愁苦漠不关心。想到自己爱别人却不被人爱,他很生气,感到自己被大大地亏待了。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也曾有两个女人爱过他,但他没有给予回报。想到这儿,他不禁大为惊慌,心里暗暗喊道:“难道她永远不会爱我,就像我永不会爱那两个女人一样吗?她恨我的肉体,就像我恨她们的一样,所以她不得不这样做吗?”他发现这种恐惧可怕得使他无法忍受,于是又很快转念想道:“这不能够相提并论。那些外国人,她们从来没有真正地爱过我,就像我爱她那样。没有人像我一样爱过。”他又一次自豪地想:“我以最高尚、最纯洁的感情爱着她。我甚至从来也没想去碰一下她的手。噢,我只是有过转瞬即逝的一闪念,要是她爱我……”他觉得,她一定理解他对她的爱是多么的伟大、崇高,因此,虽然她已拒绝了他,他仍然应该再见她一次,让她知道他是多么的坚定不移。
因此,当他听到太太说这些话时,他感到自己的血涌上了脸部,在高度的兴奋中,他有一刻希望梅琳不要来,在走之前,他根本不想见到她。
但他还没来得及想出退避的计划,梅琳已像平时那样恬静地走了进来。起初,他不敢正视她。他站起身来,直到她坐下之后才又坐下来,他看到她墨绿色的绸旗袍,看到她可爱的细细的小手拿起象牙筷子,那筷子的颜色和她的肤色一样。他找不出什么话来说,太太觉察到了,于是像往常一样对梅琳说:“所有的事都做完了吗?”
梅琳也以同样的方式说:“是的,我对最后一个孩子也进行了治疗。但是我想,这种治疗对有些孩子来说已经太晚了。他们已开始咳嗽,但治疗一下总是会有帮助的。”她十分温柔地笑了一下,说,“你知道那个被他们称作‘小鹅’的六岁的女孩吗?她看到我带着针走进去时,竟哭出声来,抽泣着说:‘哦,阿姨,让我咳,我宁愿咳,你听,我已经咳了!’然后她装着用力咳了一声。”
于是她们笑起这个孩子来,源也笑了,他发现自己笑的时候正不知不觉地看着梅琳。他感到羞愧,一旦他看到了她,他的视线就离不开她。是的,一刻也离不开,他的眼紧盯着她的眼,虽然他一言不发,呼吸急促,可是他用他的眼睛恳求着她。他看见,她那苍白纯净的面颊上升起了红晕,但她毫不躲闪,大大方方地迎着他的凝视。她上气不接下气地急促地说着话,他似乎从来没见她这样说过话,就像他已问了她一个问题,虽然他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问题。梅琳说:“源,至少我会写信给你的,你也会给我写信。”似乎再也受不了源的凝视,她十分羞怯地转向太太。她的脸依然在发烧,但是她的头勇敢地昂着,她问:“你说这样行吗,妈妈?”
太太清了清嗓子,像在谈一件很平常的事似的说:“孩子,怎么不行呢?这只是兄弟姊妹之间的通信,如果这种事都不行,还叫什么新时代呢?”
“是的。”那个姑娘欢欣地说,向源粲然一笑。源也对她探求的目光报以微笑。他的心这一天都禁锢在悲哀里,这时好像一下子找到了一扇可以逃脱的小门,这扇小门正向它敞开。他想:“我可以告诉她一切!”这是令人陶醉的狂喜,因为在他的一生中,还从来没有一个他可以向其敞开心扉、倾吐衷肠的人。他比以前更爱她了。
那天晚上,他在火车上暗自寻思:“如果有她那样的朋友能够倾吐肺腑之言,我这辈子即使没有爱情也行。”他躺在狭窄的床上,心中充满了纯洁崇高的思想和坚定不移的勇气。爱净化了他,就像他以前情绪一落千丈一样,她的几句话又一下子使他的情绪高涨起来。
清晨,火车风驰电掣般地穿过曙光下一片绿幽幽的丘陵,在雄伟壮观、回声振荡的古城墙脚下轰隆隆地驶了几里路,然后在一座崭新宏大、具有外国风格的灰色混凝土建筑旁停了下来。源坐在窗口,清楚地看到这灰色的背景上衬着一个人,并立刻认出那人是孟。孟站在那儿,灿烂的阳光沐浴着他的刀、插在皮带上的手枪、铜扣子、白手套,还有他瘦长的脸。他身后是一队排得整整齐齐的士兵,每人的手都放在手枪的皮套上。
到这时为止,源一直都是个普通的乘客,但当他走下火车,人们看到一个英姿勃勃的军官正在迎接他时,便立即给他让开了一条路。那些衣衫褴褛的乞丐起先一直在向其他旅客乞讨,现在也不再盯住那些旅客,听任他们背起口袋和篮子走开,而是跑过来向源行乞。孟看到他们吵吵嚷嚷,便大声喊叫起来:“滚开,狗东西!”他转向他的部下,厉声说:“照料好我堂哥的行李!”孟没有再跟他们说话,他拉着源的手,领他穿过人群,像以往一样急躁地说:“我以为你不会来了。你为什么不回我的信?没关系,你终于来了!我一直很忙,要不然我会到船上来接你。源,你这次回来正赶上了好时候,现在就迫切需要像你这样的人。祖国到处都需要我们。人民像绵羊一样无知……”
这时,他在一个小检查官面前停了下来,高声说:“当我的部下带着我堂哥的行李来时,你放他们过去。”
那个小检查官是个卑微而又顾虑重重的人,并刚刚得到这个位置。听了孟的话,他说:“先生,上级命令我们打开所有的行李,搜查鸦片、武器和反革命书籍。”
孟开始发火,他可怕地咆哮着,双目圆睁,乌眉倒竖。他吼道:“你知道我是谁吗?我的司令在党内的地位是最高的,我是他的第一队长。这是我的堂哥!这种只对普通乘客才生效的区区规则,怎么能用来污辱我?”说话时,他将戴着白手套的手放在手枪上,于是那小检查官急忙说:“先生,饶了我吧!我确实没看出你是谁。”这时,孟的士兵们到了,那个检查官在源的行李上印上记号,没有检查就放行了,整个人群也耐心地分开让他们通过,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些乞丐默默无言地从孟的身边退走,直到他过去之后才继续乞讨。
孟昂首阔步地穿过人群,领源走向一辆汽车,一个士兵迅速上前打开车门。孟请源上车,然后自己也跟了上去,车门随即关上了。士兵们跳上车,站在车的两边,然后汽车风驰电掣般地开走了。
因为是早晨,街上的人群熙熙攘攘。许多农民用扁担挑着菜筐,筐里装着他们的产品。一队队的驴子驮着装满谷子的大袋,袋子横在晃动的驴背上。街上还有装满水的独轮车,车上的水取自附近的河,被运进城里去出售。街上还有上班去的男男女女、到茶馆去吃早点的男人,以及各式各样各行各业的人。开车的士兵技术娴熟,胆大心细,他不停地按着喇叭,在人群中奋力开出一条路来。人们向街的两边奔跑,就像一股强劲的风将他们一吹为二。他们趔趔趄趄地拉扯着他们的驴子,以免车子碰上这些牲畜。妇女们在路边紧紧地搂着孩子。源感到害怕,他看着孟,看他是否会下令在受惊的人群中开得慢些。
但是孟对这种横冲直撞已经习惯。他坐得笔直,凝望着前方,并兴高采烈、得意扬扬地向源指点着可见的一切。
“源,你看到这条路了吗?一年以前它还不到四尺宽,连一辆汽车都通不过!那时即使在最宽的马路上,仅有的交通工具也只是马拉的大车。可现在,你瞧这条路!”
源回答说:“我看到了。”他透过士兵们身体之间的缝隙看出去,看到了宽阔坚实的街道,路两旁是房屋和商店的废墟,人们拆了这些房子为新的街道让路,在这片废墟的边缘,人们已建起了一些新的商店和房屋。单薄的建筑如雨后春笋一般平地升起,它们有着富丽堂皇的外国样式,被漆得五光十色,并安装着大玻璃窗。
但穿过这宽阔的新街之后,一个巨大的黑影蓦然出现在他们眼前,源看出那是高耸的古城墙,他们已到了城门口。墙脚下,特别是在城门洞里,源看到一堆堆用席子搭成的小棚子,其中居住着赤贫的人们。这时还是早晨,他们正忙着自己的营生,女人们在四块砖支起的大锅下点起火,捡回一些她们在垃圾堆上找到的菜帮子,正在准备早饭。孩子们赤裸着肮脏的身子跑来跑去,男人们走出来,依然萎靡不振,正准备去拉黄包车或拖板车。
孟注意到源正看着这些景象,他恼怒地说:“明年我们将不允许这些小棚子存在。到处都有这样的人,这是我们大家的耻辱。国外的大人物必然会到我们的新首都来,其中甚至还有王子。可是这种景象真丢人!”
源清楚地明白这一点。他和孟有同感,觉得这些棚子不该在那儿。确实,这些男男女女贫穷得不堪入目,必须采取措施使他们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源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我想,可以让他们工作,或送他们回家种田,这样他们就会——”
孟的脸色变了,仿佛这话勾起了他过去的什么隐痛,他激动地叫道:“哦,就是这些人使我们的国家倒退!我希望我们能把祖国打扫干净,只用青春来建设它。我真想将整个城墙拆了。当我们用大炮而不是弓箭来打仗时,这古老愚昧的城墙就再也没有什么用了!什么墙能防御飞机扔炸弹呢?让我们拆了它,用这些砖头来建造工厂、学校和供年轻人学习和工作的地方!可是这些人,他们一无所知,他们不许人拆城墙。他们威胁说——”
听见孟如此说话,源问:“我记得你过去常为穷人悲哀,孟,是吗?我好像记得你常为穷人受压迫而愤慨,当一个穷人被外国人或警官打了时,你总是义愤填膺。”
“我一如既往。”孟飞快地说,转过身去看着源。源看出他的凝视漆黑、深沉,像有一团火在燃烧。孟说:“如果我看到一个外国人碰一碰这儿最穷的乞丐,我会像以前一样愤愤不平,也许这愤慨比以前更甚,因为我对外国人无所畏惧,我可以拔出手枪对准他。但我的见识要比以前广了。我知道眼下妨碍我们的主要就是这些我们为之服务的穷人。他们人数太多。谁能教化他们?他们是没有希望的人。所以我认为,要让饥荒、洪水和战争卷走他们。让我们只保留下他们的孩子,然后在革命的过程中塑造他们。”
孟用洪亮的声音和老爷派头说着这些话。源与他相比,略显得不如他那么敏捷,源一边听一边思考,认为孟说的话中确实包含着真理。他忽然想起那个外国传教士,那个传教士在许多好奇的人面前给他们看那些可厌的景象。是的,甚至在这座宏伟的新城里,在这宽阔的街道上,在这些华丽的商店和房屋之间,源也看到了一些那个传教士向人们展示的东西——一个乞丐的双目失明,他的眼睛被疾病毁了。这些小棚子的门前都流着污水,所以这早晨的清新空气中已掺入了一种腐臭。他在那个外国传教士面前感到的愤恨和羞愧又在他心中生起,愤怒夹杂着痛楚,搅动了他的五脏六腑,他像孟一样感情冲动地叫道:“我们一定要把这一切污秽荡涤干净!”源在心中肯定孟是正确的。在这样的新时代,这些庸庸碌碌、浑浑噩噩的穷人有什么用?他的心肠一直都太软了,让他也像孟一样硬起心肠来吧,不要让自己为同情这些无用的人而白白消耗了自己。
他们终于到达了孟的营房。由于源不是营中的士兵,他不能住在营房内。孟已为他在附近的旅馆中租了一个房间,那个房间又小又暗,而且不干净。当源有些疑惑时,孟抱歉地说:“现在城里住房非常拥挤,无论出多高的价,我也无法随便就租到房子。建造房屋的速度不够快——这座城市的规模在迅速扩大,建设力量跟不上它的发展速度。”孟得意地说,然后他又自豪地说,“堂哥,为了我们崇高的事业,我们能够忍受建设新首都期间的一切艰难困苦!”于是源打起精神,说他很愿意住在这儿,这间屋子很好。
这天晚上,源独自一人在他的房间里,坐在窗前的小写字台前,开始写给梅琳的第一封信。他斟酌开头应怎么写,不知是否要说些客套话。但是在这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他已有点满不在乎起来。那些废墟中的旧房子,那些崭新兴旺的小店,那穿过旧城、无情地向前延伸但尚未竣工的宽阔街道,以及孟的所有热情、无畏和愤慨的言谈都使源满不在乎起来。他又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以时髦的外国方式开了头:“亲爱的梅琳——”他写下这粗黑醒目的几个字,在继续写之前坐着沉思。他凝视着这些字,心里充满了柔情。“亲爱的”,这话除了对最心爱的人说,还能对谁说呢?梅琳,这是她本身,她就在那儿,然后他又拿起笔开始疾书,告诉梅琳他那天看到的一切——一座崭新的、年轻的城市正从废墟上升起。
如今这座新城将源卷进了它生活的旋涡。他从未像现在这样繁忙、快乐,也许这只是他的自我感觉。到处都有工作可做,工作中有无限的乐趣,工作的每时每刻都充满了崇高的意义,这就是为大众的未来幸福而努力。在孟领源所见到的一切人中间,源也感受到那种同样的对工作和生活的崇高热望。这座城是这个国家搏动着的年轻的心脏,城里到处是与源相差无几的年轻人。他们绘制着宏伟的蓝图,憧憬着美好的未来,不为自己,而是为了人民。这儿有许多搞城市规划的人,主任是个矮小的风风火火的南方人,说起话来显得有些急躁,他的脚步和他的小巧精致、孩子般的手的挥动都很迅速敏捷。他也是孟的朋友,孟向他介绍源说:“这是我堂哥。”这一句话就够了,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谈开他的城市规划,讲他将怎样拆除古老蠢笨的城墙,那些古砖经历了几百年的日晒雨淋,依然很好,像石块一样完整,比现在制造出来的砖要强。他的目光炯炯有神,他说,这些砖应该用来建造新政府所在地的大厦,那是一座不同凡响的新式大厦。一天,他带源进了他的办公室,那间办公室在一座东倒西歪的房子里,到处灰尘蒙蒙,蛛网飘拂。他说:“这些旧房子不值得我们再去花费人力物力。我们由它们去,等到新房子盖好,我就拆除这些旧房子腾出地方来建别的新房子。”
积满尘埃的房间里摆满了桌子。桌前有许多年轻人正在画设计图或在纸上测绘,有的正给屋顶和檐口画上鲜艳的颜色。虽然这些房间十分破旧,但由于其中的这些年轻人和他们的宏伟蓝图,它们就充满了勃勃生气。
这时,他们的主任高喊了一声,一个人应声跑了进来,主任以长官的口吻说:“把新政府的建筑设计图拿来!”拿到图纸后,他将它们在源的面前展开。图纸上真的画着十分高大雄伟的建筑,建筑材料是古城墙砖。它们崭新恢宏,排列整齐,每个屋顶上都飘扬着新的革命的旗帜。街道也画在图上,街旁绿树成荫;身穿富丽服装的男男女女一起走在人行道上;街上没有驴队、手推车、黄包车或现在可见的任何低级交通工具,只有色彩鲜艳的红、蓝、绿色的大汽车,车上坐满了富足的人。图上也没有出现乞丐。
看着这些设计图,源不得不承认它们美极了。他心醉神迷地说:“什么时候能竣工?”
那个年轻的主任很有把握地说:“五年之内!现在一切都在突飞猛进地发展。”
五年!这算不了什么。源又在自己黑暗肮脏的屋子里沉思默想。他看着周围的街道,现在这儿还没有他在图上看到的那些建筑。这儿没有树木,也没有富裕的人群,穷人依然在喧闹争斗。但源认为五年的时间只是一瞬。就好像一切都已经实现了似的,那天晚上源给梅琳写信,告诉她人们已计划好了什么。当他将一切都写下来,详细地告诉她这座新城未来的前景时,这一切更是似乎已经实现了,因为所有的设计图都画得清清楚楚:屋顶的颜色是鲜蓝的,由琉璃瓦盖成;图中的树上挂满了叶子。源记得,在一座革命英雄的塑像前甚至有一座喷泉。他不知不觉地将这一切都写下来告诉梅琳,好像一切都已完成。他写道:“这儿有个宏伟的大厅,有一道巨大的门,宽阔的街道旁绿树成荫……”
其他方面的情况也一样。年轻的医生学习西医的治疗方法,为病人开刀解除痛苦,他们蔑视父辈的医道,设计出了大医院。有的年轻人计划办大型的学校,在那里,农村里的孩子都可以受教育,这样整个国家就没有不会读书写字的人了。有的人着手制定管理其他人的新法律,这些法律制定得十分周详,监狱也为那些违抗他们的人准备好了。还有一些人计划用不拘一格的新颖写作方法写新书,书中写的都是男女之间的自由恋爱。
在所有的计划之中,还有一位司令制订的战斗计划。他筹划着新部队、新战舰和新的战争方式。他计划有一天发动一场大规模的新式战争,向全世界证明他的祖国像其他任何国家一样强大。这个司令就是源以前的家庭教师,他后来成了源的队长,现在是孟的顶头上司。当源被人出卖并送进监狱后,孟秘密地投奔了他的部队。
现在,源知道孟的司令原来是这个人时,心里颇有点不自在,他希望司令不是他,因为他不知道这个司令是否对他还有几分怨恨。可是当司令命令孟将堂兄带到他跟前时,源也不敢拒绝他。
因此,在一个指定的日子里,源和孟一起去看他。虽然源表面上装作不动声色,沉着冷静,但心里疑疑惑惑,忐忑不安。
他走过一道卫兵守候的大门。卫兵们军服整齐,英姿勃勃。他们个个长枪在手,枪筒寒光闪闪。他穿过干净整齐的院子,走进一个房间,司令正坐在桌旁,这时,源才感到害怕是没有必要的。顷刻之间,源已看出他的老家庭教师并不会抱怨他。他比源上次见到时更加衰老,但现在他已是个闻名遐迩的军队司令了。虽然他不苟言笑,严酷无情,可他的脸色并不气势汹汹。当源进来时,他没有起身,只是对着一个座位点了点头。源在凳子的边上就座,因为他曾是这个司令的学生。他看到他依然记得的那双锐利的眼睛正从西式眼镜后面凝视着他。他那沙哑的、多少使人感到有点亲切的声音源也还记得,现在他突然问道:“那么你现在到底还是参加我们的行列了!”
源像儿时一样简单地点了点头,说:“我的父亲将我推上了这条路。”他将他的经历说了一遍。
司令以十分锐利的目光看着他,又问:“那么你仍然不喜欢军队?有了我教给你的一切,你仍然没能成为一个战士?”
源像以往一样有点茫无所措,忐忑不安。但他马上又下决心做到无所畏惧,不害怕这个人。他说:“我仍然恨战争,但我能以其他方式尽我的一分力量。”
“什么方式?”司令问。
源答道:“如今我要在这所新的大学校里教书,因为我要挣钱,我将自己闯出一条路。”
这下司令开始不安起来,他望着桌上的一只外国钟,似乎源不是战士,他便对他毫无兴趣。于是源站起来,在一边等着,听司令对孟说话。司令说:“你制订好新营地的计划了吗?新的军事法要求从各省增加征兵数目。从今天算起,新的分遣部队一个月以后到达。”
听司令这么说,孟将鞋跟一碰,站得笔直,他在司令面前一直没有坐下来。他敏捷地敬了个礼,以清晰自豪的声音说:“司令,计划已经订好,正等您批准,然后就可以执行了。”
这简短的会见就这样结束了。这时,排成纵队的士兵们正从操场上操练回来。源从他们中间经过时,虽然心中强烈地生起往日的那种厌恶,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些人与他父亲手下的那些慵懒松懈、嘻嘻哈哈的家伙截然不同。这些人都很年轻,至少有一半不到二十岁,他们严肃认真,不苟言笑。王虎的部下总是吵吵闹闹,嘻嘻哈哈,当他们操练完,七零八落地回家休息时,总是祖鲁地耍着花招推来搡去,高声咋呼,瞎开玩笑,所以院子里总是充满了粗鲁的笑声。小时候,源每天都能知道什么时候开饭,因为他和父亲居住在内院,每当开饭时便会听到院外的哄闹、咒骂和狂笑声。可是眼前的这些年轻人沉默地归来,他们的脚步庄重一致,发出宛如一个巨人那样的脚步声。源从他们身边走过,望着他们那一张张的脸。他们全都年轻、单纯、严肃。他们是新型的军队。
那天晚上,源又给梅琳写信,信中这样写道:“他们看上去年轻得不像士兵,他们的脸是农村少年的脸。”然后他想了一会儿,想起了他们的脸,又写道,“可是他们有一种战士的气概。你不理解,因为你没有像我一样生活过。我的意思是他们是单纯的。看着他们,我就知道他们是如此单纯,他们完全能像吃饭那样杀人——这是像死亡一样可怕的单纯。”
在这座新的城市里,源找到了自己的生活和使命。他终于打开了书箱,将书放在他买来的书架上。还有那些他在外国培育出来的种子,他有点怀疑地瞧着依然封在口袋里的各类种子,自问如果将它们种在祖国更黑更厚的土壤里,它们将会怎样生长。他撕开一只口袋,将种子倒在手掌上。硕大、金黄、等待机会萌发的麦种躺在他手上。他必须找到一小块土地试验它们。
如今,源已被卷进由迅速变换着的日、周和月组成的时间的轮回之中。他在学校里度过整个白天。每当早晨,他就走向那些或新或旧的房子。那些新房子是灰暗的西式大厦,由水泥和细钢筋建成;这些房子建得太快,以致许多地方已一块块剥落下来。但源的教室是在一座老房子里。因为房子是旧的,学校领导甚至不愿把破窗户修理一下。金色的秋日变得悠长、温暖。起初看到门铰链锈得嘎嘎作响,门无法关上时,源也没说什么。可是随着冬天的临近,天气已变得寒冷刺骨,十一月随着西北高原刮来的朔风呼啸着到来,细黄沙通过每一道缝隙沙沙地钻进教室里来,源裹着大衣,站在他瑟瑟发抖的学生面前,改正他们错漏百出的文章。夹着灰沙的风吹过他的头发,他在黑板上为他们写下诗词的格律。但这几乎没什么用,因为学生们心不在焉,一心想在衣服里缩成一团。他们蜷缩着,但有些人的衣服毕竟太单薄了,抵御不了严寒。
源起先写报告给他的领导。那个领导是个官员,他七个星期中有五个星期在那座沿海的大城市度过。他对这些信置之不理,因为他在多个地方工作,他的主要任务是收齐他所有的工资。源生气了,亲自找到学校的最高领导,将学生们的窘境告诉他:窗户上的玻璃破了,地板上的木板已开裂,刺骨的寒风从他们的脚间吹过,门也关不上。
但那个领导有许多任务,他不耐烦地说:“忍一忍,忍一忍!我们现有的资金必须用来造新房子,而不是修无用的老房子!”这是这座城里到处都可以听到的话。
源考虑着那个领导理直气壮的话,梦想着崭新的大厦和舒适温暖的教室,可事实是冬天日渐逼近,一天冷似一天。如果源想解决这个问题,他就必须用自己的工资雇一位木匠来修理,使房间能避风防寒。经过一段时间的工作,他已经开始喜欢教学了,并感到自己对所教的学生产生了爱。他们通常不怎么富裕,因为有钱人将他们的孩子送进了私立大学,那类学校里有许多外国教师,校舍里每天还有供他们取暖的火和精美的食物。但这是一所公立学校,由新的政府开办,因此缺少资金。这所学校里有小商人的儿子,有薪金微薄的老私塾先生的儿子,还有几个精明的乡村小伙子,他们希望能够比在田间劳动的父辈们生活得更好些。他们全都年轻单纯,衣衫褴褛,营养不良。源爱他们,因为他们紧张而热切地希望能理解他教给他们的一切,虽然他们常常不怎么理解。有的学生懂得多些,有的学生懂得少些,但总的说来所有的人都懂得不多。是啊,看着他们苍白的脸和热切地注视着他的眼睛,源希望他能有钱用来修理教室。
可是他没有钱,他甚至不能按期拿到工资,因为他的一些领导先拿钱。如果这个月钱不够,或因某种原因一些钱停发了,如为了军队,为了某个官员的新房子,或一些钱落进了某人的私囊,那么源和其他一些新教员就必须耐着性子等。源没有耐心,因为他急切地想摆脱他伯父的债务,至少能先摆脱一项债务。他写信告诉王掌柜:“至于你的儿子,我还无能为力。我在这儿没有权,我能做的一切就是保住我自己的位置。但我把挣到的钱的一半寄给你,直到我还清我父亲借的钱为止。只是我不能为你的儿子负责任。”就这样,源在这个新时代至少挣脱了一些血缘关系的束缚。
因此他无法为他的学生们花费他自己的钱。他写信告诉梅琳,他多么想能够修理教室,冬天来临,天气多么寒冷,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一次她很快就回信了:“为什么你不将他们带出破旧而不中用的房子,到暖和的院子里去上课呢?如果不下雨,带他们到太阳底下去上课。”
源手中拿着她的信,奇怪自己怎么没先想到这一点。冬天气候干燥,常常天气晴朗,阳光灿烂。从此以后,他常常在他找到的一个阳光充足的地方给学生上课,那是在两座建筑的边墙形成的一个角落里。如果有人经过时笑话他们,源就置之不理,因为阳光是温暖的。他不禁更爱梅琳了,因为她在新房建造起来之前很快想到了这个简便可行的方法。梅琳回信的迅速也使他领悟到了什么。当他提出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时,她的信总是回得比平时快。源开始变得狡猾起来,总是不断向她倾诉他的种种困境。如果他谈到爱情,她就不会回答,可如果他谈到困难,她就会热心地回信。他们俩之间的信件来往得很快,像秋风吹落的树叶一样越积越厚。
在隆冬来临之际,源还找到另一种使身体暖和的方法,那就是去田间劳动,将那些外国的种子播在田里。在学校里,源必须开许多种课,因为对这些渴望求知的年轻人来说,这所学校没有足够的师资。当时到处都开办了新的大学校,传授那些人们从来没有学过的外国知识。年轻人拥进学校去学习,但学校没有足够的师资能向他们传授在这个新时代他们渴望知道的一切。因此,由于源去过国外,他便受到推崇和荐举,要他把所知道的一切教给学生。他所教的课程之一就是怎样以新的方法种植和保养种子。他得到了一片土地。那块地在城墙外面,靠近一个小村庄。源带领他的学生上那儿去,他将学生组成了一支有四路纵队的小队伍。在街上,源阔步走在学生们的前面,他为他们买的是锄头而不是枪,他们把锄头扛在肩上走。过路的行人瞪着他们看,许多人停下手中的活盯着他们,惊奇地大声说:“这真是稀奇!”源听到一个老实巴交、愚鲁迟钝的黄包车夫喊道:“哦,如今我在城里天天看到新鲜事,可是没有哪桩事比这更新鲜:用锄头去打仗!”
听到这话,源不禁笑了,他回答说:“这是最新型的革命队伍。”
当他在冬日的阳光下轻松地前进时,这种自豪感使他欣慰。这的确是支队伍,是他有生以来领导的唯一的一支队伍,它由到田间去播种的年轻人组成,当源前进时,他以儿时在父亲的军营中学会的那种节奏迈着步子。虽然源不知不觉,但他的步伐如此响亮、清晰,以至他部下的凌乱步伐也开始变得整齐,并与他一致起来。顷刻之间,他们行军的步伐在他们身上形成了一种脉搏般的节奏。当他们穿过阴暗古老的城门时,步伐声在长着苔藓的墙砖间回荡,回声一直传往墙外的乡间,这一节奏在源心中开始形成短小精悍的诗句。这种事很久没有发生过了,仿佛他刚从扑朔迷离的迷津中走出,仿佛现在的工作使他宁静,使他神清气朗,并升华为诗篇。他凝神屏息地等待着,当这些诗句向他涌来时,他以在土屋逗留的那几天中感受到的久远而清晰的快乐捕捉住了它们。三行生气勃勃的诗清晰地出现了,可是还缺少第四行。路已快到尽头,那块地就在眼前,他仓促中竭力想将最后一句诗挤出来,可它却毫无踪影。
他必须将这些诗句从心中驱除出去,因为这时他的学生中间响起了一片低语和怨言。他们上气不接下气,说源领他们跑得太快了,他们不能跑这么快,锄头又这么重,他们吃不惯这样的苦。
因此源必须拋开他的诗,他真诚地安慰他们说:“我们到了,就是这块地。在开始种地之前,大家先休息一会儿。”
那些年轻人躺在那块地旁边的田埂上,汗真的从他们苍白的脸上淌了下来。他们胸部起伏,喘着粗气。其中只有几个农村小伙子没有陷入这样的窘境。
他们休息时,源打开了装有外国良种的袋子。青年们都将双手握成杯状,源将那些饱满的金色种子倒进他们手中。现在他觉得这些种子特别珍贵。他想起了他怎样在万里之外的异国土地上种植这些种子,想起了那个白发老人。他自然也想起了那个与他接吻的外国姑娘。当他坚定地将种子倒出来时,他想起了这一切。他希望她没有那样做过!可那一刻终究救了他,使他孤独地踏上了他的人生旅程,直到他找到了梅琳。他迅速抡起锄头开始挖地。“看,”他对观望着的学生说,“锄头必须抡起来!开始可能要费些力,因为你们一上来不可能像这样挥动锄头。”
他像那个老农曾经教他的那样上下挥动着锄头,锄头在阳光中闪闪发光。那些年轻人一个个从地上爬起来,试着像他那样挥动锄头。爬得最慢最迟的是那两个农村小伙子,他们虽然清楚地知道怎样使用锄头,却拖拖拉拉地不愿动弹。源看出了这一点,厉声喊道:“你们怎么不干?”
那两个小伙子起先没有回答,然后其中一个怏怏不乐地咕哝着:“我到学校来不是为了学习我在家里已干了一辈子的事,而是来学习一种更好的谋生手段的。”
听到这话,源生气了,他迅速地回答说:“是的,如果你知道怎样将田种得更好,你就不必离开家,去寻找挣钱更多的活计了。更好的种子、更好的耕作方法和更丰硕的收获也会使你的生活更好。”
这时,在源和他的学生周围已聚集了一小群村里来的农民。他们惊奇万分地站着,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些年轻学生带着锄头和种子出来种地。起初他们诚惶诚恐,默不作声。但看到那些年轻人不会使用锄头,他们立刻开始咯咯大笑。当源说这些话时,那些农民已感到不那么拘束了。有个人高声说:“先生,你错了!无论一个人怎样工作,无论他播什么种子,一切收获都是由老天爷决定的!”
源不知为什么受不了当着学生的面遭到反驳,所以他不屑搭理这个无知无识的人。如同没有听到这蠢话一般,他教学生们怎样将种子播进田垄,怎样在种子上盖上一定厚度的土,最后又怎样在每一田垄的尽头插上标牌,说明种子的名称、播种时间以及播种人的姓名。
那些农民目瞪口呆地看他们做这一切,对这种精耕细作感到好笑。他们放肆地笑着,高声说:“你数过每粒种子吗?”“兄弟,你已给每颗种子取了名字,记下了它的皮色了吗?”另一个喊道:“我的妈呀!如果我们这么细心地照料每一颗小种子,我们十年也不会有收成!”
源的学生对这些粗俗的玩笑不屑回答,那两个农村小伙子是所有人当中最气愤的,他们高喊:“这些是外国种子,不是你们在地里播的一般种子!”农民们的嘲谑使他们比老师还要起劲地工作。
过了一会儿,嬉笑声在观望的人群中沉寂了。他们沉下了脸,感到无趣,好像碰巧似的一个接一个吐了口唾沫,然后转身回村去了。
然而源十分快乐。他们继续播种。抚摸着手中的泥土,他感到心情舒畅。这泥土十分肥沃,它衬着金黄色的外国良种,真令人赏心悦目。这天的工作就这样完成了。源觉得他的身上有一种带有快意的疲倦,但这种疲倦使他精神焕发。他抬起头来,看到了那些年轻人,他们中间即使最苍白的这一下也有了清新健康的脸色,虽然迎着西面吹来的寒风,他们的全身却很暖和。
“这是个取暖的好方法,”源笑着说,“这比什么火都强。”那些年轻人为了使源高兴,便大声笑起来,因为他们喜欢他。但那几个农村小伙子虽然脸颊红红的,却有点闷闷不乐。
那天晚上,源独自一人在房间里,将一切写下来告诉梅琳。因为对他说来,每晚告诉梅琳他一天是怎样度过的已像吃饭喝水一样必不可少。写完了信,他站起来走到窗口,眺望那座城市。暗淡的旧房子鳞次栉比,参差错落,一群群地挤在一起,在月光中显得黑黝黝的。但在这些旧房子之中,到处都有些高大的有红屋顶的新大楼突兀地耸立着,它们有棱有角,具有异国情调,许多窗户里灯火通明。穿过整个城市的几条新马路显现出灯火辉煌的宽阔的轨迹,使月光黯然失色。
注视着这座日新月异的城市,他对眼前的一切却似见非见,因为他看得最清楚的还是梅琳。在他的心中,梅琳是那样年轻、清晰,而整个城市只是她的脸庞的背景。蓦地,那第四行诗从他脑海里跳了出来,就像他见到它印在纸上一样,这首诗居然这样神奇地完成了。他奔向桌子,拿起他刚刚封好的信。他拆开信,在信上加了这些字句:“这四行诗今天突然来到我的心中,头三行是在田间劳动时出现在我脑海里的,但直至回到城里想着你时,才找到完美的最后一行。它当时来得十分容易,就像是你说给我听的一样。”
源就这样住在这座城里,白天忙于工作,整个晚上则用来写信给梅琳。她写给他的信要少些,但写得稳重,词句少而精,却并不单调乏味,因为她的话言简意赅。她告诉他,爱兰在离家几个月之后又回家了,他们夫妇俩将一个月的旅游一延再延,直到现在才回来。梅琳写道:“爱兰比以前更美了,可是她失去了她的温柔,也许她的孩子会将这种温柔带回来。那个孩子再过不到一个月就要出生了。她常回家来,因为她说在自己的旧床上睡得更舒服。”她还告诉他:“今天我第一次真正地为病人动手术,那是截去一个妇女的脚。她的脚在儿时被裹起来,一直裹到现在,已形成了坏疽。我不害怕。”她说:“我永远喜欢与那些弃儿一起玩耍,我也是其中的一员,她们是我的妹妹。”她还常常告诉源一些弃儿说的可爱的孩子气的话。
有一次她写道:“你的伯父和他的大儿子要求盛回家来。他们说他花钱太大手大脚。现在,他们不能从老家的土地上收到租金,长媳又不愿将她丈夫的薪金寄往国外,而别处也找不到大笔的款子,因此盛必须回来,因为他很快就会缺钱了。”
读这封信时,源沉思着,想起他最后一次看到盛的情况:他穿着精致的新衣,走在那个外国大城市阳光灿烂的街道上,舞动着一根闪闪发光的小手杖。自从他注意修饰仪表,他的确花了大量的钱。盛毫无疑问得回家,银钱短缺毫无疑问是使他回家的唯一原因。源接着又想起了那个向盛献媚的女人。他想:“盛最好还是回来。我很高兴他终于要离开她了。”
梅琳总是小心翼翼地回答源告诉她的每一个问题。当冬天日渐寒冷时,她告诫源穿上厚一些的大衣,吃得好一些,睡眠要充足,不要过度劳累等。她还多次关照源在旧教室里要注意防风。可他在信中提到的一件事她始终没有回答。他在每封信中都写道:“我没有变。我爱你,我等待着。”可她对此从不回答。
不管怎么说,源认为她的信写得完美无瑕。每个月四次,在那一定的日子里,源知道他晚上回屋去时总能如愿以偿地在桌上发现她长长的信,信封上是她那清晰小巧的字体。每个月中的这四天成了源的节日。为了预见自己必然会得到的欢乐,源买了一个小型的日历,预先将他会收到信的日子在日历上标上记号。他用红笔将它们标出,看了一下,到新年一共还有十二个这样的日子。到过年时就会有假期,他将回家去看她。过年之后的日子他没有做记号,因为他心中有一种隐秘的希望。
源就这样从这个第七天挨到下一个第七天,除去工作,几乎不到别的地方去,他也不需要朋友,因为他心里很充实。
可是孟有时会强迫他出去,这时源就与孟到某个茶馆里坐上一晚上,听孟和他的朋友发牢骚。因为孟并不如当初源看到他时那么春风得意。源听着,听出孟依然愤世嫉俗,依然大声疾呼要反对这个时代,甚至是新时代。一天晚上,在一条新街上刚开张的茶馆里,源、孟和四个青年军官在一起吃饭,这些年轻人对一切都感到不满。桌上的灯起先太亮,然后慢慢地暗了。菜上得太慢,使他们不太满意。他们想喝一种外国白酒,却买不到。跑堂的在孟和其他四个军官中间穿梭奔忙,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不时地擦着他的光头,生怕得罪了这些皮带上佩着寒光闪闪的手枪的青年军官。甚至当歌女们进来,学外国的时髦手舞足蹈地跳起舞来时,这些青年人依然未能尽兴。他们大声嚷嚷,说这个歌女的眼睛怎么小得像猪眼睛似的,那一个又长了一只蒜头鼻,这个太肥,那个太老,直到所有的歌女眼中满是眼泪和怨恨。源虽然也认为她们不漂亮,却不由得同情她们,他终于说:“算了吧,不管怎么说,她们总得挣钱糊口。”
一个军官听了大声说:“我看她们最好挨饿。”他们爆发出青年人的哄笑声,站起身来,他们身上的刀把撞击着,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然后他们离开了茶馆。
那天晚上,孟送源回他的住所。他们一起沿街走着,孟吐露出他的不满,说:“事实上我们都窝了一肚子火,因为我们的领导没有公平地对待我们。在革命中,我们人人平等,每人机会均等,这是原则。可是现在我们的领导正在压迫我们。我的司令,你认识他,源,你见过他,哼,他像个旧军阀似的坐在那儿,每月作为这个区的军队首长领到大笔薪金,而我们年轻人总被困死在一个位置上。我当时很快被提升为队长,提升得如此之快,以至我充满了希望,愿为我们伟大的事业赴汤蹈火,因为我期望能青云直上。虽然我费心劳神地工作,可我粘在这儿了,我始终是个队长。我们都不可能再往上升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这个司令害怕我们,他害怕我们有一天会胜过他。我们年轻力壮,更有才能,所以他压制着我们。这难道是革命精神吗?”孟在一盏路灯下停了下来,向源提出这些尖锐的问题。源看到孟的脸像他过去在忧郁的少年时代一样,充满了愤慨。当时有几个过路人好奇地在旁边盯着他们看。孟看到他们,便降低嗓门,继续往前走,最后,他十分烦恼地说:“源,这不是真正的革命。必须再有一场革命。这些人不是真正的领导,他们像旧军阀一样自私。源,我们年轻人必须重新开始。人民大众还是像以前一样受压迫,我们必须为他们重新奋起。如今我们所有的领导都已将人民大众忘得一干二净了……”
孟说着说着停了下来,凝视着前方。这时,在一个很有名的游乐厅的大门口,响起了一阵喧哗声。这个游乐厅的灯光炫目地照耀着,像鲜血一般殷红明亮,在这血色的光中他们看到一幕令人咬牙切齿的景象。一个来自某条外国轮船上的水手,就像源在江上的外轮上看到的那种水手,正半醉半醒地攥紧粗糙的拳头打那个用车将他拉到游乐厅里来的人。他醉醺醺地、气势汹汹地大声嚷嚷,头重脚轻,趔趔趄趄。孟看到那个白人在打人,便很快地向前冲去,源也跟在他后面跑。当他们跑近时,听到那个白人正在用下流话咒骂那个黄包车夫,因为那个车夫竟敢认为那个白人给的钱不够。在那个白人的击打之下,那个车夫哆嗦着,举起手来抵挡,因为那个白人身材高大,当他醉醺醺的拳头落下来时,每一下都又凶又狠。
孟冲到他们面前,朝那个外国人喊道:“你敢,你敢!”他扑向那个白人,抓住他的胳膊,将它们扭在他的背后。可那个水手不愿这么轻易地就束手就擒,他可不在乎孟是个队长或是什么别的。对他来说,与他不同种族的人都一样,都是卑贱的,他转过来骂孟。若不是源和车夫跳到他们之间挡开那些拳击,他们在相互憎恨中会扑向对方撕打起来。源痛苦地恳求孟:“他喝醉了,这个家伙,他只是个普通人,你忘了你自己的身份。”他一边说一边迅速地将那个醉醺醺的水手推进了游乐厅的大门,那个醉汉到了那儿便忘了这场争吵,径自寻欢作乐去了。
源将手伸进口袋,掏出一些零碎铜板,递给那个车夫,于是这场争吵就此平息了。那个车夫是个矮小干瘪的老人,一天到晚吃不上一顿饱饭。他很高兴事情能这样了结,感激之余他略略笑了一下,说:“你懂道理,先生!确实,一个男子汉不能跟孩子、女人或醉汉计较。”
孟气喘吁吁地站在那儿,他对那个水手的气还没有完全消掉,依然怒气冲冲,不能自禁。当他听到那可怜的笑声和陈腐的俗话,看到那个挨打的人有了几个铜板便很容易地息了怒火,他简直不堪忍受。是的,他受不了。这时,那个外国人对中国人的侮辱在他心中激起的愤慨莫名其妙地变了味。他默默无言,但眼中又重新闪出愤怒的光,现在这目光落到了那个黄包车夫身上。孟屈身对准那个车夫的脸打了一记耳光。源看到孟这么做,禁不住叫了起来:“孟,你这是干什么?”为了这残酷无情的一巴掌,源急忙又从口袋里找出一个铜板给那个车夫。
但那个人没接这钱,他站在那儿,给打蒙了。这一巴掌突如其来,出乎他的意料。他张口结舌地站在那儿,嘴角淌出一些血来。突然,他弯下腰抓起黄包车的把手,只对源说了一句“这一记比任何外国人打得都狠”,就走了。
孟在打了这一下之后也没有停留,他大步走开,源在后面追他。源赶上孟,正想问他为什么要打这一巴掌,但他看到孟的脸,便默不作声了,因为在明亮的街灯下,他惊讶地发现眼泪正沿着孟的双颊流下来。孟透过泪水凝望着前方,最后痛心疾首地喃喃说道:“为这样的人民而奋斗还有什么意义?他们甚至不恨他们的压迫者。像这样的事,只消几个小钱便可以息事宁人了……”孟在这一刻离开了源,一句话也没说就拐进了一条幽暗的小街。
源站着踌躇了一会儿,思忖是否要跟孟走,使孟不至在愤怒中进一步做出什么过火的举动。但他又急切地想赶回自己的屋子,因为这是第七天晚上,他眼前清晰地出现了那封信等待着他的情景,所以他又一次让孟单独地、怒气冲冲地走了。
终于快到年底了,从年底到放假只有几天的时间,一放假源就可以重新见到梅琳了。在那几天里他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某种等待的方式,他在等待着他获得自由的那一天到来。他竭尽所能地做好他的工作,但这时他的学生对他来说已不再充满活力或意义,他已不能倾心关注他们,了解他们究竟学得是好是坏。他早早地上床,巴望夜晚快些度过,也早早地起床,以工作来度过白天。可无论他怎样做,时间还是过得太慢,就像时钟已停止了转动。
有一次源去看孟,他计划和孟乘同一趟火车回家,因为这时孟也放假了。虽然孟总是强调他是一个革命者,即使永远不回家也无所谓,但现在他心中烦躁不安,渴望着某种变动,盼着能有某些他做不到的事情发生。他愿意回家,因为他没有更好的事可做。他再没有跟源谈起那回他打一个平民的事,好像他已把这件事忘了。如今,一种新近产生的怒气又充塞着孟的心胸,这是因为老百姓甚是冥顽不化,居然不愿意在新政府规定的那一天过新年。事实上一般的人都习惯用阴历,而年轻的新人则希望用与外国一样的阳历,人们已被搞糊涂了。新政府在街上张贴了布告,命令所有的人将庆祝活动安排在阳历新年。人们聚集在一起观看布告,有的不识字,就听人群中的读书人将那道命令一字一句地念出来。人们到处都在窃窃私语:“不管怎么说,新年的日期怎么能这样安排呢?如果我们早一个月送灶王爷,老天爷又会怎么想?我们打赌,老天爷也不会以外国的太阳算数!”他们固执地坚持己见,妇女们不做年糕和菜,男人们也不愿去买红对联贴在门上以求吉利。
年轻的新统治者对人们如此执迷不悟感到非常恼火,他们制作自己的新对联,对联上不写神佛之类的内容,而代之以革命的内容。他们派出自己的雇员,以强制手段将这些对联贴在老百姓的门上。
源去看孟的那天,孟有一肚子诸如此类的故事,他得意扬扬地将故事收了尾:“不管他们愿意与否,我们必须教育大众,强迫他们破除迷信!”
源没有回答,他确实不知说什么才好,因为他能够理解对立的双方。
在以后的两天中,源注意了一下,果然发现许多人家的门上都贴着新对联。他没有听到一句表示异议的话。男人和女人看着贴在门上的红纸,保持着沉默。也许有人会偶尔大笑一声,或对地上的尘土吐口唾沫,然后继续走他的路,好像心中充满了某种不愿告人的东西。男男女女都像平常一样劳作,好像他们并没有什么过节不过节的事。虽然所有的房门上都热热闹闹,张贴着崭新的红纸对联,但人们似乎视而不见,只是有意地以惯常的态度做着日常工作。源禁不住偷偷发笑,虽然他知道孟的气愤另有原因,但如果有人问他,他也会承认人们应该服从命令。
在那些日子里,源对任何小事都报以欣悦的微笑,因为不知为什么,他总感到梅琳一定变了,变得更热情了。虽然她没有对他所写的有关爱情的词句做出任何反应,但她读到了这些词句,他相信她至少不会将它们忘得一干二净。对他来说,这可算他一生中最快乐最幸福的一年,因为他对这一年充满了希望。
源怀着这样的希望开始了他的假日,即使是孟的怨气也无法向他投下阴影,但是如果他让孟随心所欲的话,孟在这天的旅途中几乎会同他吵起来。事实上,孟心中压抑着一种隐秘的怒气,什么事都不能顺他的心。在火车上,孟很快就对一个富人发火了,那个人敞开身上穿的皮袍,占了两个人的位置,因此一个看上去穷一些的人不得不站着。过了会儿,孟同样又对那个穷一些的人发起火来,因为他忍受了这种事。源终于忍不住笑起来,半开玩笑地推了推孟,说:“你对什么都不满意。你不喜欢富人因为他们富,不喜欢穷人因为他们穷。”
但孟心中正恼火,一点也不愿任何人开他的玩笑。他恼怒地转向源,用低沉凶狠的音调说:“是的,我对你也同样不满,你容忍一切。你是我所知道的最温暾的人,永远也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革命者!”
看到孟恶狠狠的样子,源不禁变得严肃起来。他没有答话,因为所有的人正盯着孟看,而孟压低嗓门不让他们听到他在说什么。他的脸依然怒气冲冲,眼睛在倒挂的浓眉下闪闪发光。人们害怕这个人,他的皮带上插着一把手枪。源默不作声地坐在那儿,但在沉默中,他不得不承认孟说出了真理,他感到受到了点伤害,虽然他知道孟不是针对他,而是在对一种无形的东西生气。源冷静地坐了片刻,这时火车正沿着蜿蜒的铁道穿过峡谷、山坡和田野。源陷入了沉思,自问他是个怎样的人,他最需要的又是什么。确实,他不是个伟大的革命家,也永远不会是,因为他不能像孟一样恨得长久。他不能,他只能气一阵子,恨上片刻,但绝不会长久。他真正需要的是一种他能在其中工作的和平。他最喜爱的工作就是他现在的工作。他度过的最好的时光是他用来教育学生的时光——除了他用文字倾诉他的爱的时刻……
源沉浸在他的梦想中,突然间,孟轻蔑地对他喊道:“源,你在想什么?你坐在那儿傻笑,就像一个小孩在不知不觉之中嘴里被塞进了一块麦芽糖!”
源不禁羞愧地大笑起来,血涌上了他的脸,使他脸上发烧。源暗暗地诅咒自己,因为他知道,在目前的状况下,将自己那些隐秘的想法向孟披露是不适宜的。
但有什么相逢会像梦中的相逢一样甜蜜呢?这天晚上到家时,源是跳上台阶进屋的,可屋里一片静寂。过了一会儿,一个女仆出来向他请安,说:“女主人说要你立刻到你大堂哥家去,他们设了家宴正为国外归来的二少爷洗尘。她在那儿等你。”
当时他渴望知道梅琳是否与太太一起去了的心情,要比他对盛回家的兴趣更为强烈。但无论他多么想知道这一点,他也不愿意问一个仆人,因为仆人会以极快的速度将一个男人和一个姑娘联系在一起。因此他必须耐心等待,等他到了伯父家里,他就可以知道梅琳是否在那儿。
多少天以来,源一直在梦想他将怎样先见到梅琳,他总是梦到他单独地同她相遇:当他跨进房门之后,他们就神奇地单独会面了。不知为什么,他认为她一定会在那儿。可事实上她不在那儿。即使她在他堂哥的家里,他也不能指望单独见到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他除了冷静有礼,绝不敢在她面前显得有什么异样。
事实也是这样。他到了他堂哥的家,走进那间客厅,客厅中摆满了昂贵的外国装饰品和椅子。他们就在那儿聚会。孟比源先到,客厅里的人刚刚结束了对孟的欢迎。源来到时,他们又开始欢迎源。源必须走到他伯父面前向他鞠躬,他的伯父现在很清醒,很快乐,因为所有的儿子都围绕在他身边,除了他送给王虎的一个儿子和那个驼背和尚。但他和太太早已不把他们俩算作他们的儿子了。那对老夫妻穿着节日的盛装。老太太的身子将她的座位塞得满满的,她态度威严,一本正经地吸着水烟。一个侍女站在她身旁,老太太每吸一两口,侍女就给她重新添满。老太太手中拿着一串念珠,她不断地在指间数着那些棕色的珠子。她虽吸着水烟,但仍然不忘对老头子开的玩笑说上一两句相抵的正经话。当源的伯父回答源时,他苍老松弛的脸上布满成千上万条皱纹,他高声说:“好啊,源,我的儿子又回家了,他像个姑娘一样漂亮,我们害怕他带个外国老婆回来,一切担心都是不必要的,他还没有结婚!”
老太太听了非常严肃地说:“我的老爷子,盛太有头脑了,不会去想这种下流事。我求你在这把年纪不要说这种蠢话!”
可是这一次老头子毫不惧怕老太太的口舌。他觉得自己是一家之长,是这间豪华的客厅里所有的漂亮男女的首领。他喋喋不休,在众目睽睽之下放肆地喊道:“说说儿子的婚事难道是不得体的吗?嗯?认为盛会结婚是不应该的吗?”老太太威严地说:“在这个新时代,我知道什么是合适的方式,我的儿子不会埋怨他的母亲强迫他违背自己的意愿。”
源半带微笑地听着这老两口之间的口角,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他看到盛冷淡而凄惨地微笑了一下,说:“妈妈,我不会埋怨你,我到底还没有那么新派。你高兴让我怎样结婚就怎样办,我不介意。无论在哪儿,我想,女人对我都一样。”
爱兰听了这话笑着说:“这只是因为你太年轻了,盛——”其他人同她一起大笑起来。这一刻一晃而过,但源不能忘记当众人哄笑,盛自己也镇定地微笑时眼睛里的神情。那是一种对一切都无所谓,甚至对与什么样的女人结婚都毫不在乎的神情。
然而,在那天晚上,源怎么可能仔细考虑盛的事?甚至在他向那老两口鞠躬时,他的眼睛已在寻找梅琳,并找到了她。源先看到了她,她十分恬静安详地站在她的养母旁边。刹那间,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但他们都没有笑。她在那儿,即使不是如在梦中一样,源也不会完全失望。她在这间房间里,这就够了,即使他一句话也不能跟她讲。当时他想,他将一句话也不跟她说——现在不说,不在这间拥挤的房间里对她说。让他们真正的会见留在之后,在其他的什么地方。虽然源常常看她,可是在第一次四目对视之后,他再没有重遇她的目光。爱兰的母亲热情地问候他。当他走到她面前时,她抓住他的手,轻轻在他手上拍了一下才放下。源在她身边停留了一会儿,当他停留时,梅琳找了个借口去取一些她需要的小东西。虽然他与其他所有人周旋着,但他知道她与他同在,这使他心中感到热乎乎的。当她走来走去向碗中倒茶或送一块糖果给一个小孩时,他能见到她,并可以用目光一次次地追寻她。
那晚人们所有的谈话和寒暄大都是为了盛,孟和源很快就成了其他人当中的一部分。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英俊,他风度翩翩,一副博学多才的样子,他的一言一行都潇洒得体,以至源在他面前就像小时候一样腼腆。在这个完美无瑕的人面前,源感到自己又成了一个小孩。然而盛不愿使源如此拘束,他以过去的那种友好的方式握着源的手,握着不放。源感觉到盛的光滑细嫩、女人般的手指的触摸,这种触摸使人既有快意又反感,盛现在眼中的神情也是这样。虽然盛表面上显得很亲切很坦率,但在他的面貌和举动中有某种近乎邪恶的东西,就好像一朵被狂风吹拂着的花,它香气浓烈,但除了芬芳,似乎还有些别的东西,可这究竟为什么源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有时他想象他已捕捉到了这种东西,但马上又发现他并不知道。盛谈笑风生,他的笑声总是很得体、很动人;他的声音像口钟,不高不低,音调柔和;他快活而机敏地参加家庭的闲谈。可是源感到盛的心思一点不在那儿,而是在某个非常遥远的地方。源不禁怀疑盛是否会为回家这事感到后悔。有一次,源在靠近盛时找到个机会,他悄悄问盛:“盛,你离开那个外国的城市感到后悔吗?”
源注视着盛的脸,等待他回答。盛的脸光溜溜的,如金子一般,但毫无表情,他的眼睛像墨玉般光滑。他守口如瓶,只是机敏而可爱地笑着答道:“哦,不后悔。我已做好了准备要回家。对我说来哪儿都一样。”
源又问:“你又写了许多诗吗?”盛无所谓地说:“是的,我现在出版了一小册诗集。其中有几首你看过,但几乎全部都是你走之后新写的。如果你喜欢,今晚你走时我送你一本。”当源表示很想读读这些诗时,盛只微微地笑了笑……源又一次问了一个问题:“你将留在这儿生活,还是到那个新首都去?”
好像这儿有什么与他关系重大的事似的,盛迅速地回答说:“哦,我当然要留在这儿。我已离家这么久,也习惯过摩登的生活了。我不能住在像新首都那样的不完善的城市里。孟已告诉了我一些情况,我要是问他他还会告诉我。那儿没有现代化的浴室,没有名副其实的游乐场,没有上等的剧院——事实上,一个文明人应该享受到的一切那儿都没有。我曾对孟说:‘我亲爱的孟,请问,在那个你为它感到无比自豪的城市中,究竟有些什么?’”然后盛又陷入他愠怒的沉默。“小孟变得多厉害啊!”盛操着纯熟的外国语说了所有这些话,这比他讲家乡话要流利得多。
盛的大嫂发现盛十全十美,爱兰和她的丈夫也这样认为。这三个人对盛百看不厌。爱兰虽然有孕在身,仍像从前一样开心地笑着,比平日笑得更加欢畅。她对盛很随便,总是拿盛取乐。盛对她的妙语对答如流,并且恭维她,爱兰则美滋滋地接受他的恭维。虽然她身怀六甲,但仍然像以前一样美丽。其他女人在这种时候脸上会粗糙发黑,显得苍白而迟钝,可是爱兰像朵可爱的盛开的花,一朵在阳光下怒放的玫瑰。她把源视为哥哥,活泼地向他问候。她对盛则待以倩笑和妙语。她英俊的丈夫大大咧咧地、懒洋洋地看着她,丝毫也不忌妒。因为无论盛有多美,爱兰的丈夫认为自己远胜于盛,任何女人都会垂青于他,而他所选中的那个女人尤其如此。他爱自己爱得过分,以至不会忌妒了。
宴会在谈笑中开始,他们欢聚一堂,不像过去那样按辈分排列座次,是的,现在已不再那么讲究辈分了。当然,老爷和太太坐在最上座。但在爱兰和盛之间彼起此伏的欢笑和其他人偶尔参加进去的笑声中,却听不到老爷太太的声音。这是个极乐的时刻,源不由得为他所有的这些骨肉同胞感到自豪。他们都是富裕的、衣冠楚楚的人。每个女人都穿着色泽艳丽、款式新颖的优质绸缎袍子;除了源的老伯父,男人们都穿着西服;孟傲慢地穿着他的军官服装;甚至孩子们也高高兴兴地穿着色彩鲜艳的绸衣,佩着西式缎带。桌上堆满了各种西式菜肴、糖果和酒。
源想起了什么。他的家庭里的所有成员并不全在这儿。在远离海岸的地方,他自己的父亲王虎正一如既往地生活着;王掌柜和他的孩子们也一样。他们不讲外国话,不吃外国食品,像他们的祖先一样活着。源想,如果他们被带进这间房间,一定会很难堪,会感到局促不安。王虎很快就会发脾气,因为这儿的地板上铺着丝织的花地毯,他不能再按老习惯随地吐痰了。虽然他不是个穷人,但他所习惯的最好的地面也只是用砖或瓦铺成的。而看到大量的金钱花费在图画、有绫罗绸缎覆盖的椅子、西式小摆设和那些西式的女人用的首饰上,王掌柜一定会感到心痛。王龙家里的这一半成员既不能忍受王虎过的那种生活,也不能忍受老家中王掌柜过的那种生活。老家的那座房子是王龙在那座古镇上留给他的儿孙们的。现在这些孙子和重孙会认为那座房子太简陋,不适宜他们居住。那座房子在冬天很冷,除非阳光从南面照进来。房子里既没有天花板,也没有任何现代化设备,这对他们说来不是一座适合居住的房子。至于那座土屋,它只是一个不能住人的棚子而已,他们甚至已经忘却了它的存在。
但源没有忘记。在宴会上,源坐着,环视桌子周围的一切。他穿着款式新颖的白色西服,对往事的回忆奇异地在他脑海中闪现。他忽然想起了土屋,当他想起它时,他不知怎的感到自己依然喜欢它……他还没有彻头彻尾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他慢慢地思索着:他既与爱兰不一样,也与盛不同。他们西化的外表和行为方式使他希望自己还没有西化到这种程度。然而,他也不能住在那座土屋里,不能,虽然他深深地喜爱与它有关的某些东西。他知道他现在不能像祖父那样心满意足地住在那儿,并感到它是自己的家。他不知怎的处在中间地带,一个孤寂的地方——就像他处在洋房和土屋之间一样。他没有真正的家。他的心孤寂飘零,无论在何处都找不到一个完全的归宿。
他的目光在盛身上停留了片刻。如果盛没有金黄色的皮肤和黑色的炯炯有神的眼睛,他就像一个十足的外国人了。盛的一举一动都西化了,并像个来自西方世界的人一样说着话。是的,爱兰喜欢这些,大堂嫂也一样,甚至大堂哥也觉得盛新鲜时髦,与众不同。大堂哥沉默不语,局促不安,不知怎的还有点妒意,为了安慰自己,他一言不发,心情沉重地吃着东西。
源暗中飞快地瞥了梅琳一眼,心中也颇有妒意,因为当他在爱兰的目光中看到她对盛的钦慕时,他想到了某些事情。梅琳也会像其他的年轻妇女一样看盛,被他的俏皮话逗得大笑,并在眼光中流露出对他的钦慕吗?源看见梅琳冷静地看着盛,然后又安静地将她凝视的目光转开了。源的心中如同一块石头落了地。怎么,梅琳像他自己一样!她也处在两者之间,既不完全新,也不同于旧。他又一次看着她,充满了热情和渴望。他听任谈笑的声浪在他身外泛滥,心满意足地看了她一阵子。当时她坐在太太旁边,正倾着身子,用筷子优雅地从中间的碟子里夹起一块白切肉,将它放在太太的碟子里,并对太太莞尔一笑。源在心中充满激情地自言自语,她与爱兰这一类女子有着天壤之别,恰如幽竹下的野百合与温室里的花朵截然不同。是的,她也在两者之间,那么,他便不再是孤单单的一人!
刹那间,源的心中充满了温暖和柔情,他相信,梅琳也会像他一样一往情深。源为他的爱情心荡神驰,如今,他一切的感情都已热切地汇聚到这一点上了。
那天晚上他上了床,久久不能入睡。他憧憬着第二天怎样单独与梅琳谈话,并揣测现在她对他怀着怎样一颗心。他认为他写的许多信会起作用,会使她变得对他热情起来。他憧憬着他们怎样坐在一起谈话,或许他能够邀她一起去散步,因为现在许多姑娘已单独与她们认识并信任的男子一起去散步。他想,如果她犹豫不决,他将怎样对她说他是她的兄弟,但随后他又很快地否定了这个借口,勇敢地对自己说:“不,我不是她的兄弟,我不可能是别的什么。”最后他终于睡着了。夜里,他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梦,但没有一个梦是完整的。
但是有谁能料到,就在那天夜里爱兰会生孩子呢?可事实就是这样。当源在早晨醒来时,听到举家上下充满了嘈杂声和穿梭奔忙的仆人的喧闹。他起了床,梳洗完毕,穿好衣服,来到饭厅。饭桌上的早餐只准备了一半,一个睡意蒙眬的丫头懒洋洋地走来走去。屋里仅有的一人是爱兰的丈夫,他坐在那儿,依然像前一天晚上一样衣冠楚楚。源走进饭厅时,爱兰的丈夫快活地说:“源,如果某人的妻子是个新女性,他最好永远不要做父亲!我熬过了一段艰难的时光,如同我自己生出了这个孩子。我一夜没合眼,爱兰大哭大喊,发出这样的号啕声,我以为她快死了,只有医生和梅琳向我保证她一切顺利。如今这些女人生孩子真难。这个婴儿是个男孩,真是运气,因为爱兰在清晨已将我叫到她床前,向我发誓她绝不再生第二个孩子了!”他又笑了,用他漂亮光滑的手抹了抹他那张哈哈大笑、半带懊恼的脸。然后他坐下来,胃口极佳地吃侍女摆在那儿的早餐。在此以前,他已经做过好几次父亲了,所以现在的事对他说来只是小事一桩。
就这样,爱兰的孩子在这座房子里出生了。全家都被卷进了这件事,并为之忙得不亦乐乎。除了有时在经过时偶尔看到梅琳,源几乎看不到她。医生一天来三次。除了外国医生,爱兰对所有医生概不满意,因此太太为她请来了这个外国医生。他是个高高的红发英国人,他看了看爱兰,并与梅琳和太太谈了话,叮嘱她们该给爱兰吃什么食物,以及她需要休息多少天等。孩子也要人照料,爱兰要梅琳来亲自做这一切,梅琳也答应了。那个孩子哭闹得厉害,因为雇来的第一个奶妈奶水不足,所以她们找了许多奶妈,逐一地试用她们。
爱兰像当时的许多时髦妇女一样,不愿用自己的乳汁喂养她的儿子,唯恐乳房长得太大太丰满,有损她苗条的身段。梅琳为这事跟爱兰吵了唯一的一次架,吵得很厉害。她大声责怪爱兰:“你不配有这个漂亮可爱的儿子!他生出来时壮实健康,嗷嗷待哺,你的奶胀得满满的,却不愿喂他!可耻,可耻,爱兰!”
爱兰生气得大哭起来,她自我怜悯地对梅琳大喊:“你对这种事什么都不知道——像你这样的女孩子怎么会知道呢?你不知道一个孩子在我身上一月一月地长大,我身上的衣服变得越来越难看,这对我说来有多么痛苦。现在,在这一切痛苦过去之后,我难道在一两年里还应该继续这么丑吗?不!让女仆去干这种粗活吧!我不愿做这种事,我不愿!”
然而,虽然爱兰流着泪,漂亮的脸蛋气得通红,显得心烦意乱,梅琳却不愿轻易地就此罢休,她吵到了爱兰丈夫的面前。源当时正在那间房间里,因此听到了这场争吵。当她恳求那位父亲时,源心醉神迷地听着,仿佛从来也没见过梅琳如此可爱真诚。她迅速地走进来,怒气冲冲,并没有看见源。她开始坚决地对那位父亲说:“你就听之任之吗?你愿意让爱兰不给孩子喂奶而让奶断了吗?孩子嗷嗷待哺,她却不愿喂他!”
但那个男人只是笑了笑,耸了耸肩,说:“有什么人曾使爱兰做她不愿做的事呢?至少我没有尝试过,现在肯定也不敢这样做。爱兰是个现代女性,你知道!”
他哈哈大笑,对源瞥了一眼。但源正在看梅琳。当她凝视着那个男人微笑的脸时,她的眼睛变得很大,她清秀苍白的脸变得更加苍白。她飞快地低声说:“哦,缺德,缺德,缺德!”她转过身走了。
她走后,那个丈夫友善地对源说了些当女人不在场时男人会说的那种话,他说:“不管怎么说,我不能责怪爱兰,带孩子是件非常烦人的事,这事迫使一个人每隔一两个小时就要想到照应家里。我不能要求她放弃她的娱乐,事实上,我也喜欢她保持她的美貌。再说,这个孩子吃某个仆人的奶还不是跟吃她的奶一样?”
当源听到这些话时,他感到自己心里在热切地为梅琳辩护,她的一言一行都是对的!他突然站起身来离开了这个男子,不知为什么,这个男子现在使他感到讨厌。“至于我,”源冷冷地说,“我认为有时一个女人摩登得过分并不好。我认为爱兰在这件事上是错误的。”他慢慢地走回他的房间,希望在路上能遇到梅琳,但终于没有碰到。
他的几天假期就这样一天天逝去。没有一天他能有十分钟以上的时间看到梅琳,也没有一次他能单独见到她,因为她总是和太太在一起照料那个新生儿。太太沉浸在一种狂喜之中,因为她现在终于有了个她曾盼望许久的男孩。虽然她已习惯于各种新习俗,可现在,她在甜蜜而颇有点羞涩的快乐中也按老风俗办了些事。她染了一些红鸡蛋,买了些银的饰物,而且已开始为办满月酒做准备,尽管这样做为时还过早。她在计划每一件事时都会与梅琳商量。她仿佛几乎已忘记了爱兰是这个婴儿的母亲,她无比信赖她的养女。
这时离婴儿满月还有一段时间,但源必须很快回到新首都去工作了。眼下时光白白地逝去,这对源说来不啻虚度光阴。过了些时候,源开始有点闷闷不乐了。他心里想,梅琳没有必要这么忙,如果她愿意的话,是可以为他抽出些时间来的,他就这么沉思默想了几天。当假期的最后一天临近时,他确信他的感觉没有错,梅琳是在故意做这做那,存心在任何时候都不单独见到他。太太沉浸在孩子出生的狂喜中,甚至也忘记了源和他爱着梅琳这件事。
于是,一直到源必须回去工作的那一天,事情还没有任何进展。这天盛欢欣地走进来,对源和爱兰的丈夫说:“今天晚上有人邀请我去参加一个盛大的晚会,他们还缺几个年轻人。你们俩愿意忘掉你们的年龄,装作重新年轻起来,为一些漂亮的女士做伴吗?”
爱兰的丈夫欣然地笑起来,回答说他十分愿意,这两星期以来他一直被爱兰的事束缚得动弹不得,以至他都忘记什么是欢乐了。可源不知为什么退缩了,因为他已有好几年不去这样寻欢作乐了。以前他常与爱兰一起去,但从那以后他再没去过。他一旦想起陌生的女人,便又感到了过去的那种羞怯。但是盛一定要源去,他们两个人一起强迫源去。源虽然起初不愿去,但后来他无所谓地想:“为什么我不去呢?坐在这座房子里,等待着那永不会来临的时刻,真蠢。我怎样寻欢作乐,梅琳又怎么会介意?”被这种念头驱使着,他大声说:“那么好吧,我去。”
在所有这些日子里,梅琳好像都没有关注过源,她一直十分忙碌。但那天晚上,源从屋里走出来,穿着他常在晚上穿的黑西装,正巧碰到梅琳从他面前走过,怀中抱着那个熟睡的婴儿。她疑惑地问:“源,你到哪儿去?”源答道:“与盛和爱兰的丈夫去参加一个晚会。”
此刻,他想在梅琳的脸上看到表情的变化,但他心中没有把握,过后他想自己一定想错了,因为她仅仅将熟睡的婴儿搂得更紧一点,平静地说:“那么,我希望你过得愉快。”说完,她就走开了。
源这天晚上的确过得快乐,他做了他从来没有做过的事。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有人喊他去喝酒,他都来者不拒,开怀痛饮。他滥饮着,直到醉得无法看清那些与他跳舞的姑娘的颜面,而只知道怀中有个姑娘在跟他一起跳舞。他喝了那么多他没饮惯的外国酒,因此他眼前那装饰着鲜花的舞厅变成了明亮炫目、波光闪耀、飘忽不定的迷宫。尽管这样,源还是很好地控制着醉意,因为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他真正醉到了什么程度。盛甚至高声夸奖他,说:“源,你真是个幸运的家伙!你是那种酒喝得越多脸越白的人,不像我们这些差劲的人,越喝脸越红。我敢发誓,只有你的眼睛表明你喝了酒,它们像煤球一样烧得通红!”
在那天的晚会上,他遇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人,那是盛带到他面前的一个女士,盛说:“这是我的新朋友,源!我把她借给你跳一轮舞,然后你必须告诉我,你是否知道有谁跳得比她还要好!”于是源发现自己将她搂到了怀里。她是个奇特、苗条的女子,穿着白色的由闪光的料子做成的洋式长裙。当源俯视她的脸时,他觉得他们似曾相识,因为那是一张令人难忘的脸。这张脸圆如满月,色泽黝黑,嘴唇丰满而充满激情。这是一张算不上美但奇特而耐看的脸庞。她带着几分惊讶先开了口:“怎么,我们认识,我们曾乘过同一条船,你还记得吗?”源尽力思索,终于想起来了,他笑着说:“哦,你就是那个高喊要永远自由的姑娘。”
听源这么说,她大大的黑眼睛变得忧郁、深沉,那丰满的、涂着厚厚一层唇膏的嘴唇噘了起来,她答道:“在这儿要自由可不容易。哦,我想我是够自由了,但却是可怕的孤独……”突然她停住不跳了,她拉着源的袖子说:“来,找个地方坐下,跟我聊聊。你有过像我这样悲惨的命运吗?……你不知道,我是我死去的母亲最小的女儿。我父亲是这个市里的副市长,他有四个小老婆,她们都是些卖唱的女子。你能想象我过的生活吗?我认识你妹妹,她是漂亮,可是她与其他人一样。你知道他们的生活内容是什么吗?就是整个白天赌博,通宵达旦闲聊、跳舞!我不愿这么醉生梦死,我想有所作为……你如今在做什么工作?”
这些真诚的词句从她涂过口红、引人注目的嘴唇间奇特地吐出来。源告诉她那座新城和他在那儿的工作,以及他怎样找到了自己的落脚之处和工作的经过。她不安地听了一会儿。这时盛回来了,拉着她的手要带她回去跳舞,她任性地将他推开了。她对他噘起了过于丰满的嘴唇,认真地高声说:“不要打搅我,我想严肃地与他谈谈……”
盛听到她的话大笑起来,他逗趣地对源说:“你会使我忌妒,如果我真的认为她对某件事严肃起来的话。”
那个姑娘已经重新转向源,开始向他热情地倾吐心曲。她的身体也说着话,她小小的裸露的双肩耸着,漂亮而丰满的手在果断地挥舞:“哦,我恨这一切。你不恨吗?我不能再去国外了,我父亲不会给我钱,他说他不能再在我身上浪费钱了。他所有的妻妾从早到晚赌博!我恨这儿的一切!那些姨太太都用脏话骂我,因为我与男人一起出去!”
现在源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姑娘,她袒胸露臂的样子、她的外国服装和她红得过分的嘴唇都使他反感。尽管这样,他依然能感觉得到她的真诚,并为她的处境而难过,因此他说:“为什么你不找点事做做?”
“我能做什么呢?”她问,“你知道我在大学里学的专业是什么?西式家庭的室内装潢!我已将我自己的房间装饰好了。我也为一个朋友的室内装潢帮了一点忙,但这并不是为了获得报酬。在这儿,有谁需要我的那些本领呢?我想属于这儿,她是我的袓国,但我已离开她太久。没有一处是我的归宿,没有一个国家是我的安身之处……”
现在,源忘了这是个意味着寻欢作乐的夜晚,他被这个可怜的人的境况深深地感动了。他同情地看着她。她坐在他前面,穿着俗不可耐、珠光宝气的衣服,显得花哨艳丽,她描画过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源还没来得及想出什么话来安慰她,盛又回来了。这次盛不愿遭到拒绝。他看到了她的眼泪,将双臂搂住她的腰,一面笑她,一面将她拖进了急速旋动的音乐之中,留下了源一个人。
不知为什么,源再没心思去跳舞了,所有的欢乐这时都从这喧闹的大厅里消失了。有一次,那个姑娘在盛的怀抱里向源这边旋过来,但这时她的脸仰望着盛的脸,她的脸又变得神采飞扬而空洞无物,好像她从来也没说过她对源说的那些话……源沉思着坐了一会儿,让仆人一次次地替他斟满酒杯,而他继续形单影只地坐着。
一直等到这个狂欢的夜晚结束,他们才回家去。源依然步履稳健,但事实上酒在他身体里像高热一样烧人。然而他还有足够的力量让爱兰的丈夫倚在他身上,因为那个人已不能独自行走了,他醉得脸色发紫,像个傻孩子一样咿咿呀呀地发出一些毫无意义的声音。
当源到家门口敲门要进去时,门立即开了。站在开门的男仆旁边的是梅琳,当那个醉汉看到她时,他似乎想起了源与梅琳之间的某些事,他对梅琳喊道:“你——你——你应该走开,舞会上你有一个——一个漂亮的情敌,她不愿——离开源——危险,呢?”他傻乎乎地大笑起来。
梅琳没有回答。当她看见他们俩时,她冷冷地对那个仆人说:“将我姐夫送上床去睡,因为他醉得太厉害了。”
当他们走后,梅琳扶住源。她突然凝视着源,眼中爆发出怒火。就这样,他们两人终于单独相会了。当源看到梅琳注视着他的愤怒目光时,他感到像有一股寒冷的北风吹拂着他,使他清醒过来。他感到体内的热度正在迅速地消退。有一瞬间他几乎感到害怕她,她是如此地窈窕、挺拔、愤怒。他一言不发。
可她却没有保持沉默。这些天里她一直很少对他说话,但现在她开口了,她的词句像连珠炮似的射出来:“你像其他所有人一样,源,像所有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愚蠢无用的王家人一样!我使自己成了个傻瓜。我曾想:‘源与众不同,他不像个半洋化的纨绔子弟,这些纨绔子弟总将最好的青春年华花在酗酒和跳舞上!’可实际上你也一样,一样!看看你这副尊容!看看你傻乎乎的西装!你浑身酒臭,也喝醉了!”
源听到这话发怒了,像个孩子似的发起了脾气,他喃喃地说:“你什么也不愿给我,你知道我一直在等待你,而你一直在找各种各样的借口……”
“我没有!”她叫道,然后她失去了控制。她跺着脚,向前倾着身子,在源的脸上迅速地狠狠打了一巴掌,好像他真是个淘气的孩子:“你知道我一直有多忙——他所说的那个女人是谁?这是你在家的最后一个晚上了——我已计划好……哦,我恨你!”
她突然大哭起来,并迅速地跑开了。源痛苦地站着,除了听懂了梅琳说的她恨他,对别的一切都不明白。源的假期就这样可悲地结束了。
第二天,源独自一人回北方的工作地去,因为孟的假期短些,他已先走了。冬末的冷雨开始下起来。在这阴沉的日子里,火车向前奔驰着,雨水不断地从列车车窗的玻璃上流下来,所以他几乎看不到积水的田野。在每个城镇里,街上流淌着脏水,车站上空空荡荡,只有几个瑟瑟发抖的人,他们因为要干活而不得不待在那儿。源想起他没有再见到梅琳,因为他在清晨就离开了,她也没在那儿跟他道别。源心里想,这真是他一生中最最沉闷忧郁的时刻……
源终于看厌了雨,在令人心神不宁的愁闷中,源从包中拿出那天晚上盛送给他的那本诗集,那本诗集他还没有读过。他开始漫不经心地翻动那厚厚的、象牙色的书页,并不在意他是否在读。每一页上都印着清晰的、黑色的句或词,一小组故弄玄虚的短语,乍一看十分优雅精致。直到他忘掉了一些烦恼,对这些诗产生了好奇心,源才更加仔细地读起这本书来。这时他才发现盛写的这些小诗只是些空洞的形式。它们只是些玲珑剔透、言之无物的形式,其中的一切都精巧而空洞,但它们在诗的格律和音韵上却如此完美流畅,以致源一开始几乎忽略了它们内容的贫乏。直到了解这种形式之后,他才发现它们实在是言之无物。
他合起了烫银的装帧精美的书,将它放下了……车窗外,村庄一个接一个掠过,阴沉地瑟缩在冬雨里。人们在门口忧郁地望着那冬雨,雨敲打着他们头上的草屋顶。阳光灿烂的时候,这些人可以像牛马一样生活在户外,快活而健壮。但淫雨将他们赶进陋屋,逼得他们在争吵和凄苦中几乎发疯。现在他们向门外望去,诅咒着下了这么多雨的老天……
盛的那些诗精致可爱:照在一个死去的女人金发上的月光,公园里凝结成冰的泉水,明镜一般的绿海上的仙岛,狭狭的,躺在白色的沙滩之间……
源看到了那些阴郁的野兽般的脸,他心如乱麻地想:“至于我,我什么也写不出。我能一目了然地看出盛写的东西非常精致。但如果要我写盛写的那些东西,不知为什么,我就会想起这些凄苦的脸、这些陋屋和所有这些水深火热的生活。而盛对这些却一无所知,也永远不会知道。可是我也不能写这样的生活。我不知为什么我是这样烦恼,同时又这样沉默。”
他开始沉思。他想,一个不能使全身心都生活在一个地方的人也许什么也创造不出来。他回忆起爱兰结婚那天他想到自己处于新旧之间的事。然后,他苦笑了一下,想起他曾多么愚蠢,竟以为自己并不孤独。他是孤独的……
他的旅程结束的时候,雨仍在下。他下了停在空蒙的烟雨中的火车。古老的城墙在雨中屹立着,威严、黝黑、高大。他叫了一辆黄包车,爬了进去,凄冷孤单地坐着。那个车夫拉着车在泥泞的街上走。有一次车夫绊倒了,跌在地上,他爬起来站稳,歇了一会儿喘口气,从湿淋淋的脸上撸下一把雨水。源从车上看出去,见那些丑陋的棚子仍然依附着城墙。雨水已淹进了棚子,里面那些可怜无助的人正坐在水中,默默地期待着老天的变化。
新的一年就这样开始了,源原以为这将是他最美好、最幸福的一年。但这一年里他不但没有幸福,反而充满了种种灾难。灾难成了这新的一年的开端。淫雨使春天姗姗来迟,使人不堪忍受,虽然庙里的和尚祈祷了许多次,但他们的祈祷和牺牲都毫无结果,新的灾难依然出现,因为这种迷信激起了根本不信神、只信奉英雄的年轻的统治者的愤怒,他们下令关闭这些地区的寺庙,毫不留情地派士兵进驻这些寺庙,将和尚赶到最差的斗室里去。这反过来又激怒了农民。当农民们背井离乡去讨饭时,他们又会由于这样或那样的理由愤然地反对同样的和尚,但现在他们又害怕神会重新发脾气。他们说,这些该死的淫雨无疑是这些新的统治者引起的,因此这一次他们联合了和尚一起反对年轻的统治者。
雨下了一个月仍未停,大河水位开始上涨,洪水流进了一些小河和运河里。到处都开始看到那古已有之的洪水滚滚而来。如果有洪水,接踵而至的便是饥荒。人们本已相信新时代将会把他们带进新天地,可现在他们发现事实并不如此。老天还是那样漫不经心,不负责任;由于洪水和干旱,大地像以前一样颗粒无收。人们开始抱怨新的统治者是冒牌货,并不比旧统治者好。新时代的统治者的诺言曾一度平息了人们以往的那种不满,现在却又是怨声载道了。
源发现自己又被分成了两半。孟这些天来被雨困在狭小的兵营里,不能像往常那样以训练士兵的方式来消耗他作为年轻人的那种旺盛的精力。他常常到源的房间里来,对源所说的一切都争论不休。孟咒骂淫雨,咒骂他的司令,咒骂那些新领导。他每天都叨咕说,这些人变得越来越自私,根本不顾人民的死活。孟有时未免失之偏颇,有一天,源不得不很温和地对他说:“下了这么久的雨,我们很难责怪他们,即使发了洪水,我们也不能怪他们。”
但孟粗暴地喊道:“我要怪他们,不管怎么说,他们不是真正的革命者!”然后他压低了声音,不安地说,“源,我要告诉你一件别人不知道的事。我告诉你,是因为你虽然不够勇敢,也没有明确地加入某项事业,但却有着自己的生活方式,忠诚、老实、始终如一。听我说,如果有朝一日我离开了这儿,你也不要惊奇!告诉我的父母不必害怕,事实是,在革命中,现在又有一种力量成长起来——它更好、更真实,源,这是一种新型的革命!我和四个同伴决定去投奔这支革命队伍。我们将带着我们忠实的部下西行,革命力量正在那儿形成。已有数千年轻优秀的热血青年秘密地参加了这种革命。我将有机会与那个一向压得我抬不起头的老司令斗一斗了。”孟虎视眈眈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他阴沉的脸豁然开朗起来,但也不过是像他平常一样开朗,因为他的脸不管怎么说总是阴沉的。他深思熟虑但却更加平静地说:“这种真正的革命,源,是为了人民的利益。我们将夺取国家政权,为了普通人民的利益掌握政权,世上将不再有穷人或富人……”
孟滔滔不绝地慷慨陈词,源带着几分伤感,沉默地听他说着。源心情沉重地想,他这一生在许多地方听到过这样的话,但如今世界上依然有穷人,也依然有这样的豪言壮语。他想起甚至在富裕的外国也有穷人。是的,世上永远有穷人。源听任孟尽情地说着,最后孟走了。源走到窗前,在窗口伫立了一会儿,看在雨中吃力地行走着的三三两两的行人。他看见孟出了门,正从街上大步走过,即使是在雨中,孟也是这样昂首向前。但是他是街上唯一的一个有自尊心的人,因为街上绝大多数都是些淋得精湿的黄包车夫,他们正挣扎着走过滑溜溜的石子路……忽然间,源又想起梅琳还没有写信给他,他不能全然忘却这件事。他也没写信给她,因为他想:“如果她这么恨我,写信也没用。”由于源想起了这件事,这一天就变得十分黯淡了。
只有他的工作依然如旧。他本该将全部精力投入工作,但即使在学校里,这一年对他来说也十分不利,对时局的不满已蔓延到了学校里,学生们对有关他们的法令争论不休。他们已充分意识到青春赋予他们的权利。他们与他们的领导和老师发生争执,拒绝工作,在校外逗留。因此,当源进入那四面透风的教室时,教室里常常空荡荡的,没有人听他讲课。他必须重新回到住所,坐下来读那些他已读过的旧书,因为他不敢花钱买新书。他始终不渝地将他收入的一半寄给他的伯父还债。在这些漫漫长夜里,要还清这笔债对他来说就像他曾对梅琳怀有的梦想一样毫无指望。
他一连七天都到学校去,但发现教室里始终空无一人。在百无聊赖中,他有点心灰意懒,一天他趟过泥浆,穿过滴滴答答的雨,来到先前他播种外国麦子的地方。甚至在那儿也没有收获的希望,不知是由于外国种子不适应长期的淫雨,还是由于板结的黑黏土排水不畅,使麦根受不了,这些外国麦子在泥泞的黏土中开始腐烂了。这些麦子起先曾迅速地发芽并长高,每棵小苗都生机勃勃,欣欣向荣。但这土地和天空对它说来都是陌生的,它没能自然地深深扎下根去,因此它腐烂了,被糟蹋了。
当源站着,悲伤地注视着这破灭的希望时,一个农民看见了他,并不顾滂沱大雨跑了出来,幸灾乐祸地喊道:“你终于发现外国麦子不行了吧!它蹿得快,长得又高又肥,但它没有后劲儿!当时我就说,用这种又大又白的种子真是违背天意。瞧我的麦子,泥土虽然太湿,但它不死!”
源默默地看着。确实,在邻近的田里,那些矮小硬朗的麦子稳稳地在泥浆中站着,发育不良,低矮瘦小,但没有死……源无言以对。他受不了那人粗俗的脸和快活而愚昧的笑声。刹那间,他明白为什么孟打了那个黄包车夫。但源永远也不会动手打人。他只是默默地转过身,径自走他的路。
在这个沉郁的春天里,何处是绝望的尽头,源自己也不知道。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抽泣,心中闷闷不乐,但他的难过绝不是仅仅出于一种原因。他哭,是因为他对时世如此艰难感到悲伤。穷人依然一贫如洗,这座新城至今没有竣工,它在雨中显得那样单调乏味,阴郁沉闷;地里的麦子全烂了;革命力量已经削弱,新的战争迫在眉睫;他的工作也被学生们的闹事所耽搁。那天晚上,源觉得没有一件事是在理的,但这一切中最大的烦恼是四十天来梅琳没有写来一封信,而她最后说的话至今在他耳边萦绕,就像她当时说的时候那样清晰。自从她哭着说“哦,我恨你!”,他再没有见过她。
有一次,太太倒是写了一封信给他,源异常急切地拿过信,想看看太太是否在信中提到梅琳的名字,但这封信对梅琳只字未提。太太只是谈了爱兰的小儿子的情况,以及她自己是多么快乐,爱兰虽回她丈夫的家了,但将孩子留给了她照料,因为爱兰认为孩子是累赘。太太不无欣慰地说:“爱兰这么爱她的自由和快乐,我几乎都高兴不过来了,因为这使她把这个孩子留给了我。我知道她这样做有点不对……但我整天坐着,把那个孩子抱在手中。”
源躺在黑暗寂寞的房间里,想着这封信,心里又增加了一点淡淡的哀愁。新生的小男孩仿佛已占据了太太的整颗心,她不再需要源了。在一阵突发的自我怜悯中,源想:“似乎哪儿也不需要我!”最后他流着泪睡了。
实际上,到处沸腾蔓延的民怨比源所了解的要厉害得多,因为在这座新城里,他孤陋寡闻的寂寞生活限制了他的视野。他尽心尽职地每月给他父亲写信,每隔一个月王虎也回他一次信。但源没有再回家去看他,部分是因为源希望工作稳定,但更多是因为在这动荡的时世中没有多少稳固不变的东西,还有部分是因为在短短的假期中,他最渴望的事是见到梅琳。
他也不能从父亲的信中清楚地觉察到时世的变迁,因为那个老人总是不知不觉地一遍遍老调重弹。他总是气壮如牛地写着他怎样计划在春天发动一次大规模的袭击,打击周围一带的土匪头子,因为那个土匪已变得有点胆大妄为了。可他王虎发誓带领他忠实的部下,为了所有的好人将土匪打败。
源读着这些,几乎不再将它们当真。现在听到父亲的大话,源不再生气了,如果他有什么反应,也只是伤感地笑一笑,因为这种大话曾是一种威慑他的力量,现在他已明白这只是一些空话。有时他想:“父亲真的老了,我夏天必须回去看他,看看他过得怎么样。”有一次他忧伤地想:“由于父亲为我所做的一切,这次假期我本该回家的。”他叹了口气,陷入了沉思,盘算着按他现在还债的速率,到夏天他能还掉多少。他希望工资不要一直像这多事之秋的情况一样,老是推迟发放或干脆不发。现在的时世是既不新又不旧,却动荡不安。
因此,王虎的信中没有任何暗示,使源为即将降临的灾祸做好准备。
一天,源刚刚起床,在他的小炉子旁边洗脸。每天早晨,他通常要自己生炉子以防寒防潮。这时响起了敲门声,敲门声怯怯的,但很固执。源喊道:“进来!”进来的不速之客是源怎么也意料不到的。那是源乡下的堂兄,他的伯父王掌柜的大儿子。
源立刻看出有什么不幸降临到这个饱经忧患的瘦小的人身上了,他皮肉松弛的黄色脖子上青紫斑斑,那张干枯的瘦脸上有深紫色的血痕,他的右手上少了一根手指,一块肮脏的浸透血渍的破布包扎着那根指根。
源看到了所有这些暴力留下的痕迹,他默默地站着,惊讶得不知说什么或想什么才好。那个瘦小的人看到源就哭了,但他压抑着哭声,只是无声地抽泣着。源看出他有件可怕的事要告诉他,因此他迅速穿上衣服,让他的堂兄坐下,同时在一只罐子里取了点茶叶,从小炉子上取下水壶给他泡茶,然后源说:“快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看得出这是件非常可怕的事。”源等着他的堂兄开口。
堂兄缓过气来,以很低的声音开始叙说,他不时朝房门那边张望,见没有动静才放心。他说:“九天前的那个晚上,土匪袭击了我们的庄子。这都是因为你父亲。他到我父亲家里住了一段时间,等着过阴历年。他不愿像老人应该做的那样安分守己。我们再三恳求他不要多嘴,但他偏要到处吹牛,说他已怎样计划好等春天一来就与那个土匪头子开战,他将像以前一样打败那个强盗。我们在附近有许多仇敌,因为佃户们总是恨地主,肯定是那些佃户不知怎的告诉了那些土匪,煽动他们来打我们。于是土匪头子勃然大怒,派出人马到处轻蔑地扬言,说他不怕老掉了牙的王虎,而且他不愿等到春天,现在就打算同王虎和他的一家决一雌雄……即使是这样,堂弟,我们本可以使他按兵不动,因为听到他的话之后,我和父亲连忙给这个土匪头子送去了大量的钱、二十头牛、五十只羊,让他的兵把这些牲口杀了吃。就这样,我们由于你父亲侮辱了他而向他赔罪,恳求他不必介意一个老人的话。要不是因为我们镇上平地起了一场风波,这件事本来是可以平息的。”
堂兄停住不讲了,突然间颤抖了一阵子。源稳住他,说:“不要急,喝点热茶,不必害怕。我将尽力而为地帮助你们。请你尽量说下去。”
堂兄终于又能压抑着颤抖,继续说下去了。他的声音依然紧张尖细,几乎像耳语:“唉,新时代的这些麻烦事我都不懂。现在我们镇上有所革命的学校,所有的年轻人都到那儿去上学。他们唱歌,将他们的新神像挂在墙上,在新神像面前敬礼。他们恨那些旧有的神祇。噢,如果就这些倒也没什么,只是他们煽动一个宣誓要加入他们队伍的人,就是那个驼背,我们以前的堂兄,你肯定没有见过他。”堂兄此刻又停了下来,提出了他的疑问。源心情沉重地说:“我很久以前见过他一次。”源想起了那个驼背小伙子,父亲曾告诉他那个驼背有颗战士的心,因为王虎有一次经过土屋时,那个驼背想要他的枪。那个孩子拿起那把枪,仔细地察看每一部件,对它爱不释手,好像那把枪是他自己的一样。王虎总是打趣地说:“若不是因为他背驼,我就会向我的兄弟要他做儿子。”源想起了那个驼背,他点点头说:“讲下去,讲下去!”
于是那个瘦小的人又接着往下讲,他高声说:“我们的这个和尚堂兄也被这阵疯狂冲昏了头。听说在最近两年里,自从他那个住在附近的尼姑庵里的养母久咳不治,他就变得一反常态,开始不安分了。他养母活着的时候,常常替他缝袍子,有时带给他一些她自己做的没有荤油的甜食,那时他安安静静地过着日子。她一死去,他在庙里就开始离经叛道,终于有一天,他从庙中逃了出去,参加了一种新的集团。我不知它属于什么性质,只知道他们煽动农民为自己抢夺土地。唉,这帮人与原来的土匪结成一伙,把城乡搞得一片混乱,这种局面我们还从未见过。他们说的话那么不堪入耳,我都说不出口。他们六亲不认,杀人先杀自己的一家。今年,百年不遇的大雨下个不停,人们知道肯定要发大水,接着便是饥荒。混乱腐朽的新时代使得人们越来越胆大妄为,他们已顾不上什么礼仪道德了……”
他将故事拉得这么长,并且又开始发起抖来。源简直受不了,他开始不耐烦起来,催促堂兄继续讲下去,说:“是的,是的,这我知道,我们这里也同样下雨,但请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瘦小的人表情严肃地说:“这——这些新老强盗和农民联合起来了,他们来到我们镇上,将它洗劫一空。我父亲和兄弟、我们的女人和孩子只带着能藏在身上的一点东西逃走了。我们向我大哥的家里逃,他正为了你的父亲在一个城市里做官。但你父亲不愿逃。他不逃,而且像个老傻瓜一样说大话。其实他能做的充其量只是跑到我们祖父留下的那片田地上的土屋里……”
那个人又停顿了一下,并更剧烈地颤抖起来,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可他们——那个土匪头子和他的人马,很快就追到了那儿。他们捉住了你父亲,捆住他的大拇指,将他吊在土屋里中堂的梁上。他们把他的财物抢得一干二净,特别是把他最喜爱的那把剑拿走了。他们一个兵也没给他留下,除了那个豁嘴老仆人,那个老仆人藏在一口井里,保住了自己一条命。我听到动静,想悄悄地去帮他。但他们突然又回来了,抓住了我,把我的指头斩了。我没有告诉他们我是谁,要不然他们会杀了我。他们以为我是个仆人,对我说:‘去告诉他儿子,他吊在这儿!’因此我就来了。”
源的堂兄十分伤心地哭起来,并急忙松开手指上血迹斑斑的破布,将碎裂的骨头和模糊的血肉给源看,指根在源眼前又开始流血。
现在源真的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坐下来,捧住头,想尽快地决定他该怎么办。首先,他必须到父亲那儿去。但如果父亲已经死了,噢,他一定还有点希望,既然那个忠实的老仆人还在那儿。“强盗们走了吗?”源问,突然抬起他的头。
“是的,他们得到一切之后便走了,”那个人答道,然后他又抽泣起来,说,“但那座大房子——那座大房子,它被洗劫一空,并烧光了!这是佃户们干的,他们帮了那些土匪的忙。这些佃户,他们本该联合起来帮助我们。他们已夺走了我们祖父传下的好房子,现在他们扬言还要夺回土地、分土地,我这是听说的,可谁敢去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听到这些,源受到的打击比他父亲遭受的痛苦还要大。现在,如果他们已丧失了全部土地,他本人和他的家当然就会遭到抢劫。他缓缓地站起来,对发生的一切感到惶惑不安。
“我将立刻动身到父亲那儿去,”源说,考虑片刻之后,他又说,“至于你,你现在到那座沿海的大城市去,找到那座房子,地址我会替你写下来,你到那儿找我父亲的太太,告诉她我先走了,如果她愿意到她的老爷那儿去,就让她去。”
源就这么决定了。那个人吃了饭上路之后,源在当天就出发到父亲那儿去了。
在火车上的两天两夜里,这飞来之祸仿佛是某本古老的书上一个恐怖的故事。源心里想,在这个新时代,发生这种古老而可怕的事简直不可思议。他想起那座井然有序、和平安宁的海滨大城市,盛在那儿优哉游哉地度着快乐的光阴,爱兰则高枕无忧,大大咧咧地活着,总在妩媚地笑,全然天真无知——是的,她就像居住在千里之外的那个白种女人一样对这类事一无所知……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朝窗外望出去。
在离开这座新城之前,他去找过孟。他把孟拉进一个茶馆的角落里,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源这样做,是因为他心中存有一点点希望,希望孟会为了家族的缘故愤怒起来,嚷着他也要去,去帮助他的堂兄。
但孟不动声色。他静听着,扬起了黑眉,分辩道:“我猜想,也许事实上是我们的叔伯们压迫了这些人。好了,让他们去受罪吧。我没有参与他们的罪恶,也不愿分担他们的苦难。”他接着说,“你真蠢,依我看,为什么你一定要去,为了一个早就该死的老头子冒生命的危险呢?你父亲究竟为你做了什么呢?我对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毫不关心。”然后他看着源,源坐在那儿,在这飞来横祸的打击之下,默默无语、垂头丧气地沉思着。孟倒也并不完全是铁石心肠,他弯下身子,将自己的手放在源搁在桌上的手上,压低嗓音说:“跟我走,源!你以前曾跟我走过,但没有全心全意。现在真正地加入我们的行列吧,为了我们新的崇高事业。这一次是真正的革命!”
可是源虽没有挪开自己的手,却摇了摇头。孟果断迅速地将自己的手拿开了,站起来说:“那么,这就是告别了。当你回来时,我已经走了。可能这一别便是永诀……”坐在火车上时,源想起了孟的形象。孟穿着那身军装,显得高大、英武而鲁莽。说完那些话,他就迅速地走了。
整个下午,火车都在铁轨上摇晃。源唉声叹气地看着周围。周围是那些仿佛在任何火车上都一样的旅客:裹着绸缎和裘皮的商人,清贫的学生,带着啼哭的孩子的母亲。但在过道的另一边,对着源的座位,坐着两个年轻人——弟兄两个,看得出他们刚从国外归来。他们的衣服是崭新的,款式是国外最新的流行式样:宽松的短裤、色彩鲜艳的长袜和黄色皮鞋,上身是针织厚毛衣,胸前绣着西洋字母。他们的新皮包闪闪发亮。他们无拘无束地笑着,用外语流畅自如地交谈。他们中有一人有只鲁特琴,他漫不经心地弹着,有时他们一起唱唱外国歌。车上所有的人都惊奇地听着他们发出的喧闹声。他们所说的一切源都懂,但他没有露出一点听懂的迹象。因为他筋疲力尽,心灰意懒,没有心思参加任何谈话。一次火车停下来时,他听到那兄弟俩中的一个对另一个说:“我们要使这个工厂开张,越快越好,那时我们就可以使这些不幸的家伙有工作做了。”有一次,源又听到另一个责骂那个服务员,那也是因为他挂在脖子上用来擦碗的那条又脏又黑的抹布。当坐在源旁边的一个商人咳嗽并朝地板上吐痰时,那兄弟俩都对他怒目而视。
源看到了这些事,也非常理解这些事,因为他也曾经有过同样的感觉,说过同样的话。可是现在,他看着那个肥胖的男人咳了又咳,终于将痰吐在地上,他漠然地由那人去了。现在他已明白了这种事,再也不感到羞愧或愤怒,只是听之任之。是的,虽然他自己不会这样做,但会听任其他人随心所欲地去做。他可以看到那个服务员的黑抹布而不再大声指责他,他至少已经可以默默忍受车站上小贩的肮脏了。他已麻木不仁,但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看来好像是因为已没有希望去改变这芸芸众生。然而他知道,他既不会像盛只是为了自己的快乐而活着,也不会像孟一样忘掉对父亲的责任。毫无疑问,如果他能够新得彻底,对一切都满不在乎,像盛和孟一样我行我素,对一切不愿见到的事视而不见,也感觉不到烦恼之事的羁绊,这样对他也许倒更好。然而他仍然是他自己,他父亲仍然是他父亲。他不能抛开对于那个老人的责任。那个老人曾是他自己的过去,而且现在依然在某种程度上是他的一部分。因此他耐心地继续他漫长的旅程,直到终点。
火车终于在靠近土屋的那个镇上停了下来。源下了车,快步走过这个镇。虽然他逗留时没看到什么,但仍能觉察出这是个不久之前被土匪们占领的地方。人们默不作声,心惊胆战。到处是被烧毁的房屋,直到现在,那些逃走的房屋主人才敢回来,正在那儿懊丧地察看着。但源径直穿过主街,一刻也不停下来看一看那些高大的房子。他走出了镇子的另一边城门,转弯穿过田野,向他记忆中的土屋走去。就这样,他又来到了那座土屋前。
他又一次弯着腰走进中间的堂屋,他看到墙上他儿时胡乱涂鸦的幼稚诗句依然如故,但他无暇停留下来品味它们现在在他心中引起的感觉。他喊了一声,两个人应声而出。一个是老佃户,他满面皱纹,牙齿脱落,他的妻子已经去世,他孤单寂寞,就像风中的残烛。另一个是老态龙钟的父亲的老忠仆。这两人一见源就叫了起来,那个老忠仆一言不发地抓住源的手,甚至都没有像对少爷那样向他鞠躬,他急急忙忙地将源领到他以前的卧室,王虎正躺在那儿的床上。
王虎躺在那儿,僵直安静,身体长长的,但一息尚存,因为他的眼睛正固定地凝望着一处,口中不断地喃喃自语。看到源时,王虎一点也不感到惊讶,他像个可怜的孩子一样,伸出他苍老的双手,只是说:“看我的两只手!”源看着那两只苍老的皮开肉绽的手,痛苦地叫出声来:“哦,我可怜的父亲!”这时那个老人好像才第一次感到了疼痛,混浊的泪水涌进了他的眼眶,他呜咽了一阵,说:“他们打伤了我……”源安慰着他,轻轻地抚摸着他肿胀的大拇指,一遍又一遍地说:“我知道是他们干的,我相信是他们干的……”
源开始默默地流泪,那个老人也一样,父子俩在一起哭着。
除了哭泣,源还能够做什么呢?他看出父亲已奄奄一息。王虎的肤色苍白蜡黄,令人害怕,哭泣时已上气不接下气。源心里害怕,恳求他安静下来,同时也强迫自己不再哭。王虎还有一件伤心事要告诉源,他哭着对源说:“他们把我的剑拿走了……”他的嘴唇又颤抖起来,并想按老习惯用手捂住嘴,但他一动手就疼,于是只好让手搁在床上,以他本来的面目看着源。
源一生中对父亲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温柔。他忘却了所有逝去的岁月,好像看到父亲总是像现在这样有颗单纯童稚的心。源一遍遍地安慰父亲,说:“父亲,无论如何我都会将它取回来,我要送一笔钱去把它赎回来。”
源明知他做不到这一点,但他不知明天父亲是否还能活着去想他的剑,所以他许诺一切以安慰这个老人。
可除了安慰,他还能做什么呢?老人稍稍感到了一丝欣慰,终于睡着了,源在他身旁坐着。那个老忠仆送来了一点食物,他蹑手蹑脚地进进出出,生怕惊扰了他病痛中的主人不踏实的睡梦。源默默无语地坐在那儿,他的老父睡着时他就这么坐着,终于,他将头伏在身旁的桌子上,也睡着了。
夜晚快要降临时,源醒了,他的每根骨头都又酸又痛,因此他必须起来。他站起身来,悄无声息地走进另一个房间,老忠仆正在这间房间里,他哭着向源复述了一遍他已知道的事。说完,老人又加上一句:“我们必须设法离开这座土屋,因为附近的佃户对你们恨之入骨。如果他们知道我的老主人是这样无依无靠,他们会突袭我们。小司令,如果你不回来,我敢肯定他们会来的。看到你来了,又那么年轻力壮,他们可能会暂时推迟行动……”
这时那个老佃户插了进来,他看着源,犹豫不决地说:“少爷,我希望你不要穿西装,因为现在乡下人对新派的年轻人恨得要死。那些新的统治者曾许下诺言,说一切都会好转,但今年大雨下个不停,肯定要发大水。如果乡下人发现你穿的西装跟那些人穿的一样——”他忽然停下话来走开了,过了一会儿,他拿着他最好的蓝布袍子回来了,袍子只补过一两次,他劝说源道,“少爷,为了救救我们,穿上这身衣服吧,我还有些鞋,穿上后人们看到你就——”
源穿上袍子,心想,如果这样会更安全的话,他倒也心甘情愿。他知道受伤的父亲现在不能被转移到其他地方去,他一定会在他倒下的地方死去。源虽然嘴上不这么说,心里却这么想,因为他知道那个老忠仆永远也不能忍受“死”这个字。
源在父亲的身边守候了两天,王虎依然活着。源守着父亲时,心里总在猜测,不知太太是否会来。也许她不会来,因为她有个极为钟爱的孩子需要照顾。
可是她来了。第二天傍晚,源正坐在父亲旁边。现在除了别人强迫王虎吃点东西或活动活动身子,他就一直躺在床上,好像在继续他的睡梦。他苍白的脸变得更加毫无血色。一种轻微的臭味,从他受感染的腐败创口上冒出来,混入室内的空气。室外早春已经临近,但源一次也没有迈出去看看蓝天和大地。他相信那些老人说的话,人们恨他,他现在不能出门去激起这种仇恨,为了王虎,为了使他能平静地在这间老屋里瞑目。
他坐在床边,思绪万千。他想得最多的是,他的生活是多么地不可思议和扑朔迷离,他的生活中不知为什么总没有一种可以把握的已知的希望。这些年长者,当他们生活在他们的时代时,他们的头脑清楚而简单——金钱、战争、快乐——他们认为这些东西是美好的,并值得人们为之追求终身。有些人将一切奉献给神,如他的大伯母,以及海外的那对老夫妇。任何地方的老人都一样,像孩童一样单纯,对一切都懵懵懂懂。可那些与他同属一个类型的年轻人是多么迷惘,因为那些古旧的神灵和财富几乎已不再使他们满意!有一刻他想起了玛丽,不知她现在生活得怎样——也许像他一样,至今没有清晰而伟大的目标……在他所知的一切之中,只有梅琳胸有成竹地把握着某种确定的她知道她想做的事情,如果他能跟梅琳结婚……
他正这样徒然地默想着,忽然听见了什么人的嗓音。是太太的声音!她来了!源迅速地站起来走出去,因为听到她的声音而欣喜万分。太太在那儿——在她身边,与她在一起的是梅琳!
源从未敢这样想过或盼望过,因此他惊讶万分,只能看着梅琳,结结巴巴地说:“我想……谁带着孩子呢?”
梅琳平静地、很有把握地说:“我告诉爱兰这次她必须来照看孩子,也是凑巧,他丈夫常常去看某个女人,为此爱兰跟他大吵了一场,因此回家几天对她正合适。你父亲在哪儿?”
“我们马上去看他。”太太说,“源,我把梅琳带来,是考虑到她会以她的医术诊断他的伤势。”源立即将她们领进屋去。然后他们三人在王虎的床边坐下了。
不知是由于谈话声,还是由于王虎难得听到女人的声音,或是由于其他什么原因,王虎从昏睡中暂时醒了过来。看到他沉重的眼皮睁开了,太太温存地说:“老爷,你还记得我吗?”王虎说:“嗯,记得——”然后又昏睡过去,因此他们无法确定他说的是否是真话。但他很快又睁开眼睛,这一次他凝视着梅琳,像在梦中似的说:“我的女儿……”
这时,源本想告诉他梅琳是谁,但梅琳阻止了他,她怜悯地说:“让他喊我‘女儿’吧。他已奄奄一息了。不要惊扰他——”
当父亲的目光又转向源时,源保持着沉默。虽然他明白父亲并不清楚自己说了什么,但听父亲这样称呼梅琳,他心中感到甜滋滋的。他们三人站着,以某种方式形成了一体,静静地守候着,但王虎更深地沉入昏睡。
那天晚上,源、太太和梅琳一起商议应该怎么办。梅琳心情沉重地说:“如果我的判断不错,他挨不过今晚。这三天他能活下来真是奇迹,他有颗结实健壮但苍老的心,可是它并不结实得足以承受他所必须忍受的一切痛苦,并不强壮得足以接受自己已被打败这个事实。此外,他受伤的手上的毒已进入血液,手已开始发炎,我替他洗手包扎时注意到了。”
当王虎昏昏沉沉地濒临死亡时,梅琳以娴熟的医术清洗他那血肉模糊的创口,并替他止痛。源有点自卑地站在旁边看着她。当他看着梅琳时,他始终在问自己,这个温和柔顺的女孩与那个高喊她恨他的怒气冲冲的女人是否是同一个人。她在这座粗陋破旧的屋子里到处走动,就像她一直都住在里面。在它的贫陋之中,她不知怎的竟能找到一些她服侍病人所需要的东西,这些东西源永远也不会梦想到会是有用的——稻草被她用来织成席子,垫在垂死的老人身下,使他能比在木板上躺得更舒服些;她从干涸的小水池边找到一块砖头,将它在灶里烤热,然后放在老人正在渐渐冷却的脚边;她细心地煮了小米粥喂那个老人吃。虽然老人一直不开口,但不像先前呻吟得那么厉害了。源一边责怪自己没有亲自做这些事,同时也自卑地知道自己不会做这些事。她狭长有力的手指能非常轻柔地操作,她似乎并没有移动老人那苍老枯瘦的大骨架,但却使他舒适了。
梅琳说话时,源听着,并相信她所说的一切。老忠仆说,一料理完后事,他们就必须马上离开,因为那些不怀好意的人在周围越聚越多。他们筹划着该怎样安排一切,太太听着他们各人的意见。那个老佃户压低声音窃窃地说:“这是真的,今天我出去走了走,听到各处都流传着一种谣言,说少爷这次回来是要求士地的所有权。你们最好还是走吧,等这阵倒霉风头刮过去再回来。我和老豁嘴将留在这儿,我们假装赞同他们,暗中依然为你们做事。少爷,破除土地法真是罪过,如果我们用这样无法无天的手段夺取土地,神不会宽恕我们,土地爷也不会宽恕我们,他们知道谁是合法的主人……”
一切都计划好之后,老佃户到镇上去买了一口普通的薄皮棺材,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将它偷偷运了回来。那个老忠仆看见这口棺材时,轻轻地哭了,因为这种棺材是任何一个普通的人死去时都会用的棺材,而他的主人却不得不躺在里面。他抓住源,恳求说:“答应我,你将来一定要回来,把他的骨头重新挖出来,像本来应该的那样,将他葬在一口大套材里——他是我所见过的最最勇敢、始终善良的人!”
源答应了他的要求,但心中有些怀疑,觉得自己也许永远不会实现这一诺言。谁能预料将来会发生什么呢?现在一切都凶吉未卜,甚至连王虎和他的祖辈用来埋葬尸骨的那片土地今后属于谁都不知。
正在这时,他们听到有人在喊叫。是王虎的声音。源奔进房去,梅琳紧跟着他。王虎睁大眼睛望着他们,醒了,他神志清醒地说:“我的剑在哪儿?”
可他并不等着回答。源还没来得及将他的诺言重复一遍,王虎又闭上眼睛睡了,没有再说话。
夜里,源从他坐着守候的那张椅子上站起来,心中惶惶不安。他将手放在父亲的喉咙上,每过一刻就这样摸摸,感到游丝般的气息依然微弱地进进出出。这的确是颗苍老而结实的心,虽然灵魂已经出窍,可是这颗心仍然跳动不止,也许还要继续这样跳上几个小时。
由于三天来源一直待在这座土屋里,他心中甚是烦躁不安,觉得非出去一会儿不可。他想悄悄地溜出去,到打谷场上去呼吸几分钟凉爽的新鲜空气。
他溜了出去,尽管种种烦恼使他心情沉重,他依然感到户外的空气清新怡人。他眺望着田野,附近的那些田地按理应该是他的,他父亲死后这座房子也是他的,因为在他祖父死后,这些产业早已分配好了。他想起了那个老佃户说的话,想到了这块土地上的人已变得冷酷无情。他想起很久以前他们就对他充满恶意,认为他洋气,虽然那时他并没有这么敏锐地感觉到这一点。如今没有任何东西是可靠的,他感到害怕;在这个新的时代,谁敢说什么东西是属于自己的?除了自己的一双手、一副头脑和一颗爱人之心,世上没有一件东西是属于他自己的——甚至是他爱着的那个人,他也不能称作是自己的。
正当他这样想时,他听见有人在轻轻地呼唤他的名字,他抬头一看,见梅琳正站在门口。他迅速地走近她,她对他说:“我想,他的情况可能更糟了。”
“每次我摸他颈部的脉搏时,都感到它跳得越来越弱。我害怕到天亮时他就要不行了。”源说。
“我不睡觉了,”她说,“我们一起守夜吧。”
她这样说时,源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对他来说,似乎“一起”这个词从来没有被人这样甜蜜地使用过。可他找不出话说,只是倚在土墙上,而梅琳站在门口,两人忧郁地望着沐浴着月光的田野。那时正临近月半,月亮圆满而清澈。当他们望着这一切时,静默凝聚起来,在他们中间涨得满满的,使他们不堪忍受。源终于感到自己已强烈地被这个女子所吸引,他柔情脉脉,心醉神驰,觉得必须说些很平常的事,既听到自己的说话声,也听到她的回答,免得做出傻事,伸出手去抚摸她,而她却恨他。因此,他嗫嚅着说:“我很高兴你来了……你减轻了我父亲这么多痛苦。”她娴静地回答道:“我很高兴能帮助你,是我自己要来的。”她像以往一样平静。源必须将谈话继续下去,于是他将声音压得又低又轻,与夜晚协调起来:“你……你害怕住在这样一个孤独寂寞的地方吗?以前我以为自己喜欢它——我的意思是当我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现在我不知道——”
她环视四周,看到了那熠熠生辉的田野和那小土屋银色的屋顶,若有所思地说:“我想,我能在任何地方生活。但对像我们这样的人说来,最好能生活在那座新城市里。我一直在思念那座新城,我想去看看它,希望在那儿工作。也许有一天我能在那儿建一座医院,我要将自己的整个生命投入这种新的生活。我们是属于那儿的——我们这一代新人——我们——”
她停住了,自觉有些语无伦次。忽然她轻轻地笑了一下,源听到了这笑声,向她看了一眼。在这一瞥之中,他们俩忘记了他们的处境,忘记了那个垂死的老人,忘记了土地所有权的归属。除了他们分享的那一瞥,他们俩已忘却了一切。然后,源注视着她的眼睛,用耳语般的声音说:“你说过你恨我!”
她有点气喘吁吁地说:“我是恨过你,源,但只是在那一刻……”
她看着他时,嘴唇微张着。他们的目光更深地渗进彼此的瞳眸里。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直到看到她小巧的舌头柔软地伸出来,舔了舔张开的嘴唇,他的目光才转向她的嘴唇。蓦地,他觉得自己的嘴唇有点发烧。一个女人的嘴唇曾吻过他,使他感到恶心……可是他想吻这个女人的嘴唇!他突然而明确地渴望得到这样东西,正像他以前从未渴望得到任何东西一样。除了一定要做这件事,他不能再想别的事情。他向前弯下身子,迅速地将自己的嘴唇贴上了她的嘴。
她站得笔直,安静地让他亲吻。这副血肉之躯是属于他的,和他属于同一种类……最后他终于松开了她。他看着她,她微笑着与他对视。然而,即使是在月光下,他也能看出她双颊通红,眼睛闪闪发亮。
她努力地想做到与平时一样,说:“你穿着棉布长袍变了样。我还不习惯看你这副打扮。”
源一时答不出话来。他很奇怪,在他们接吻之后,她竟然还能如此镇静地说话,还能站得如此泰然,依然将手背在身后。他有点不安地说:“你不喜欢这打扮吗?我看起来像个农夫——”
“我喜欢,”她简洁地说。然后她若有所思地审视了他一番,说:“这使你成了真正的你,这比你穿西装看上去更自然。”
“如果你喜欢,”他热切地说,“我将永远穿袍子。”
她摇摇头,微笑着答道:“不要永远,应该有时穿这种,有时穿那种,要看场合,一个人不能永远是一个模样。”
不知为什么他们又默默无语地对视起来。他们已完全忘记了死亡,对他们来说,死亡已不复存在。但是现在他必须开口说话,要不然他怎能继续忍受这心心相印的默视?
“那……那我刚才做的事,该是一种外国习俗……如果你不喜欢——”源结结巴巴地说,眼睛依然望着她。如果她不喜欢这种事情,他就会请求她原谅,但他又不知她是否明白他指的是那一吻。然而那个词他说不出口,他顿住了,依然注视着她。
她平静地说:“并不是外国的所有东西都是坏的!”她突然将视线从他身上转开,低头看着地下,这时,她就像一个老式姑娘那样羞怯。他看到她的眼睛扑闪了几下,有一刻她好像在微微颤抖,几乎要转身走开,重新留下他孤零零一人。
可是她终于没有走。她勇敢地控制住了自己。她舒展肩背,挺直腰板,昂起头,坚定地迎着源的目光,微笑着,期待着。源也这样凝视着她。
他的心跳动得越来越剧烈,全身热血沸腾。在这个星夜里,他开怀地笑了。在这一刻之前,他有点害怕的是什么呢?
“我们俩,”源说,“我们俩——我们什么都不用怕。”
a 根据第二部《儿子》,王大和王二分别将自己的一个儿子送到王虎的军队当兵:王大送的是二儿子,但这个孩子性子软弱,不适应军队生活,后来在家里上吊自杀了;王二送的是长子,即麻脸儿子,逐渐受到王虎赏识,后来被提拔作为一座城的军事主官。王大的三儿子是个驼背,后来在家乡做了和尚,所以此处提到的给王虎的那个儿子绝非王大的三儿子,应为王二的长子。作者写到此处时,可能将王大的三儿子与王二的长子身份混淆了。后文中提到的王大那个为王虎管理一座城的二儿子也应为王二的长子。——编注
b 此处提到的王大的二儿子应为王二的长子。——编注
c 美国俚语,意为“漂亮的女子”。——译注
d 汉代晁错的《论贵粟疏》——译注。
e 此处指王盛,当时正在美国留学。——编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