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书名:大地:三部曲2:儿子们 作者:[美]赛珍珠 本章字数:10228 下载APP
王老三早就等得不耐烦了,遗产分配的事一结束,他就通知他的四个勤务兵,准备立即上路,赶回部队。看到他如此来去匆匆,王大很吃惊,他说:“什么?——你又要走啊?连为咱父亲服三年孝的时间你都等不得吗?”
“再等三年?那怎么行?”老三激动地说,边说边拿他那双厉害的眼睛瞪着他的大哥,“只要我离开了你和这个家,就没人知道我在做什么,也没人在乎是否知道我在做什么!”
听了这话,王大好奇地看着他弟弟,并且不无困惑地问道:“到底是什么事逼得你非走不可?”
王老三在往皮带安上佩剑时停了一下。他朝他大哥望了一下,王大是个有点虚胖的人,满脸的肥肉往下坠,嘴唇挺厚,有点往上噘,手指摊开着,他的手和女人的一样,尽是肥肉,指甲又长又白,手掌心是粉红色的,又厚又软。王老三移开目光,轻蔑地说道:“告诉你,你也不懂。我只需说我必须马上回去,这就够了,因为那边有人等着我回去领导他们。我只需告诉你,我手下有一帮人随时准备听从我的命令。”
“那你挣不少钱吧?”王大不解地问道,根本没感觉到他弟弟语气中所含的嘲讽,因为他总自以为自己是个讨人喜欢的人。
“有时挣得多,有时不见得。”老三答道。
但是王大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做了事却不要报酬,于是他接着说:“这算什么买卖?雇人干活又不付工钱。要是我像你这样当兵或当手下有几个兵的上尉,如果一个将军命令我打仗却又不发饷的话,那我肯定会投奔别的将军的。”
老三并不答话。走之前,他心里还惦记着做一件事。他找到了老二,对他悄悄地说:“你别忘了每月给梨花的钱要付足,给我送银子之前先把那五两银子扣出来。”
老二睁大他那眯缝着的双眼。他这个人不大容易理解别人为什么要白白地把大笔的钱给出去,于是他问道:“你为什么要给她那么多钱?”
老三急急忙忙地答道:“她要照顾那个傻子。”
他似乎还有话要说可又不想说,那四个勤务兵帮他收拾行装时,他显得坐立不安。他走出城门,朝他父亲坟地的方向望去,分给他的土坯房子也在那个方向,他又嘟哝了一句:“既然分给我了,倒不妨走一趟,去看看我的房子。”
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又回到城里的房子里。他叫上四个勤务兵,急匆匆地上路了。他很高兴自己终于离开这里了,这里似乎总有某种来自他父亲的力量压制着他,而他却无力反抗。
另外两个儿子也盼着早点从父亲底下解放出来。老大盼着三年服丧期快点过去,那时他就可以把父亲的牌位请到专摆祖宗牌位的祠堂里去。一天不请走牌位,他就一天不舒心,总感到父亲至今还在监视着他似的。老大希望能自由自在地寻欢作乐,随心所欲地花他父亲留下来的银子。但是,只要不请走牌位,他就不敢随便动腰包里的银子,也不敢去寻欢作乐,三年服丧期未过就去寻欢作乐是不成体统的。对这个整天想着偷偷地去寻花问柳的浪荡公子来说,王龙这个老头子虽然死了,却还是有一定的约束力的。
老二也有自己的一套计划,他想把一部分土地变卖成银子,为的是扩大他的粮食生意。刘掌柜老了,他儿子又是个读书人,不热衷搞父亲的那一套生意,老二就想把刘掌柜手里的一些市场弄到手,这样一来,老二不但可以把粮食运出这地区,而且可以运到邻国去。但是在服丧期内搞这么大的交易似乎不太可能,老二也只好耐心地等着,什么话也不说,最多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老大:“等服完三年孝,你的地打算怎么办?是卖呢,还是怎么着?”
老大也心不在焉地答道:“嗯,我还没想好哩!我几乎没想过,不过我不像你一直在做生意,这么大年纪了,再搞生意也不行了,我想,我怎么着也得留下够我养家糊口的地才是。”
“可我跟你说,对你说来,有了地也是件麻烦事,”老二说,“如果你自己当地主,就得有佃户租你的地才行,你还得去收租、过秤,想靠租地过日子,那还真有不少啰唆事哩!这些事,爹在世时,都是我帮着干的,但这会儿我不能再帮你干啦,我也有我的事。我想把地全卖了,只剩下一点最好的地,再把卖地得的银子全部用高利息贷出去。咱俩比一比,看谁先发财。”
王大很眼红地听完老二这番话,他知道自己要花很多钱,要花的钱比他现有的多得多,他有气无力地答道:“好吧,我再看看,或许卖得比原先想的再多点,然后再和你一样把钱贷出去。不过,看看再说吧!”
在谈卖地这件事情时,两个人都不由得压低了嗓音,仿佛他们担心埋在地下的老人可以听见他们讲话。
这两兄弟竭力压制自己不耐烦的情绪,等着三年服孝期满。荷花也在等,边等边发牢骚,因为三年之内她不可以穿绸缎衣服,而只能规规矩矩地穿棉布衣服;她边等边叹气,因为她实在不喜欢穿布衣服,而且这三年之中,她不可以去赴宴、作乐,要去也只能偷偷地去。荷花交了五六个老妇人,家境都不错,这些人整天坐着轿子走东家串西家,饮酒作乐,打牌聊天。这些人都过了怀孕生孩子的年纪,因此一点都不用操心家里的事,如果她们的丈夫还没死,那他们也早就去找更年轻的女人了。
荷花常在这帮女人面前埋怨王龙,她说:“我把一辈子当中最宝贵的青春献给了他,全都给了他,不信你们可以问杜鹃,我年轻时可漂亮了。我一直跟他住在乡下那间土坯房子里,从未进过城,直到他发了财买了城里这套房子才搬来住。我从不抱怨,对他百依百顺。他什么时候想拿我取乐,我都答应他,但他还嫌不够。等我年纪稍大一点之后,他马上把我的一个丫鬟收去当了二房。那个丫鬟又白又弱,我是出于可怜才收留她的,她根本干不了什么事。现在他死了,我得了什么?就那么几两破银子。”
听完这番话,总会有这个或那个女人安慰她两句,人人都装着不知道荷花结婚前只是个在茶馆卖唱的歌女。有时会有个女的大声嚷道:“唉,男人都是这副德行的,等我们人老珠黄了,哪怕就是他们把我们整得人老珠黄的,他们就另寻新欢!我们当女人的全都是这个命!”
她们一致同意两点:一是所有的男人都是邪恶、自私的;二是她们是所有的女人中最值得同情的,因为她们做出的牺牲最彻底。取得了一致意见,而且每个人把自己的男人数落一番,说明他是最坏的之后,她们就津津有味地饱餐一顿,然后再摆开牌局,大战一场,荷花就是这样一天天打发日子的。杜鹃也很起劲,因为照一般规矩,牌桌上赢的钱总要赏一些给仆人的。
即便如此,荷花仍然希望这三年服丧期快点结束,那时她就可以脱下棉布丧服,重新穿上绸缎衣服,彻底忘记王龙。有时,全家都要到王龙坟上烧纸烧香,为了大面上过得去,荷花也不得不去,除此之外,要不是每天清早穿棉布丧服、晚间脱棉布丧服的话,荷花根本就不会想到王龙,因此荷花希望尽早扔掉这身棉布丧服,那样她就根本用不着想起王龙了。
只有梨花一点不着急,她经常到王龙的坟上去悼念他,而且总是挑没人的时候去。
在服丧期间,两兄弟,以及他们的太太、孩子,都必须生活在一起,住在这个大院子里。妯娌间一向不和,住在一起并不容易。妯娌俩不和,闹得兄弟俩也心烦意乱,因为她们俩谁也不会把话憋在肚子里,有机会单独和自己丈夫在一起时,她们总要大叹一番苦经的。
王大的太太以她惯用的矜持口吻对王大说:“说来也怪了,自从嫁到你们家,我从来没有得到过应该有的尊重。老爷子在世时,我想我只好忍着,我不想让孩子们见到他们的爷爷是多么粗鲁、多么无知,我嫌丢人。我之所以肯忍受,是因为我应该这么做。现在老爷子去世了,你是一家之主了。老爷子愚昧无知,因此看不清你弟媳妇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知道她是怎么对待我的,可现在你当家了,你知道她是个什么人了,为什么你还不好好教训教训这个女人呢?她从不把我放在眼里,还以为我同她一样,也是粗俗的、不吃斋念佛的乡下女人哩!”
“她又对你说什么啦?”
王大哼了一声,尽量耐着性子问道。
“倒不光是她说了些什么话,”这女人冷冷地答道,说话时嘴唇几乎不动,语调也毫无抑扬顿挫,“关键是她的行为和品行。每回我走进有她在里面的屋子时,她总装着在忙一件脱不开手的事,于是既不起身打个招呼,也不给我让座儿。她那副俗气相,别说在我面前讲话,就是从我身边走过,我都受不了。”
“得了,我总不见得去对老二说,‘你太太那副俗气相,我太太实在吃不消’。”王大边摇头边说,说着,顺手去摸腰包里的烟斗。他为自己的这番巧妙的答话感到得意,居然斗胆笑了笑。
这个女人就是没有那种尖嘴利舌的本事,事实上,好多次她都希望自己能很快地和别人来一场唇枪舌剑,可就是心里有话,舌头的反应却没那么快。她恨老二的太太,正是恨她的尖嘴利舌。还没等这个城里女人想好一篇正儿八经的答话,那个乡下女人眼珠早转了好几转,嘟嘟嘟一顿快人快语把城里女人搞得狼狈不堪,以至旁边站着的仆人、丫鬟都背过脸去,怕大少奶奶看见他们在笑。有时,某个年轻丫鬟一不小心咯咯地笑出声来,其他人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城里女人被搞得十分恼火,于是便更恨那个乡下女人了。听完老大的答话,这女人盯着她丈夫看了一下,看看他是不是也在拿她开心。只见他悠闲地坐在藤椅上,笑眯眯的。她挺直腰板坐在硬木椅子上,垂下眼皮,把嘴收得又小又紧,冷冷地说道:“我很明白,连你也看不起我!自从你娶了那个烂污女人以后,你就看不上我了。我要是没有嫁人就好了。要不是为孩子着想,我真想出家当尼姑算了。为了把你这个家搞得像样一点,至少比农夫的家像样一点,我花了多大精力,可你呢,连声谢谢都没有。”
她边说边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擦去泪水。然后,她站起身来,走进她的房间。隔了一会儿,王大便听到她高声念经的声音。这位太太上了年纪之后常常求助于尼姑、道士,求神拜佛的事做起来是一丝不苟。她自己花不少时间念经不算,还常请尼姑到家来指点她。尽管没有起誓说要吃素,但是她一再声明自己几乎是动不得荤腥的。她在富人家,这样做就不像穷人家那么必要了,穷人家为了保险起见是非这样做不可的。
现在,她又像往常生气之后那样,到房间里去高声念经了。王大听到后,无可奈何地摸了摸脑袋,叹了口气。的确,自他娶了二房之后,大太太一直不肯原谅他。姨太太原先是个头脑简单的小美人,是他有一天逛街时在一个穷人家门口见到的。当时,她坐在大盆边上的小木凳上洗衣服,她年轻、漂亮,弄得他神魂颠倒,走过她时,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头张望还看不够,后来干脆来回在她跟前走过。她父亲见她能嫁到这么有钱的好人家去,真是求之不得,王大也确实给了他不少钱。但这个女人的确头脑极其简单,王大现在对她已了如指掌。有时,他不免纳闷当时自己怎么会那样迷恋她。她对大太太怕得要命,自个儿一点脾气都没有。有时,王大叫她到他的房里去过夜,她竟会低下头去支支吾吾地说:“那么,大太太能答应我今晚去你那儿吗?”
有时见到她那副胆怯的样子,王大真是生气,他发誓下次一定娶一个身强力壮的泼辣女人,不像其他女人那样老是害怕他的大太太。但有时,见到小老婆在大太太面前千依百顺,甚至不敢正眼看他一眼,他又暗暗觉得,也许这样反而好一些,至少,这两个女人没有大吵大闹,他的日子总算还太平。
尽管小老婆这样听话在某种程度上叫大太太满意,但她仍然不停地指责王大。首先,他毕竟还是娶了第二个女人;其次,即便非娶不可,为什么要娶这么个穷丫头。王大讨厌大太太,喜欢姨太太那张可爱的娃娃脸,大太太骂她骂得越凶,他就越喜欢她,于是,明明是自己的小老婆,但为了要得到她,王大不得不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她要是说不敢到他房间去,王大就说:“你就放心大胆地来好啦,大太太今晚倦极了,不愿意我去纠缠她的。”
大太太的确是个冷漠的女人,她庆幸自己已经过了生育的年龄。王大给她作为大太太应该享有的尊重,白天对她千依百顺,姨太太也是如此,但是晚上,姨太太就到王大身边,这样一来,王大的两位太太便各得其所,倒也相安无事。
然而,同弟媳之间的争吵还没有了结,王二的太太还在冲她丈夫发牢骚:“一看见你嫂子那张白不龇咧的脸,我就恶心得要死。我跟你说,你要是再不把咱家的院子同他们的隔开,我总有一天要在大街上臭骂她一通,非把她羞死不可。她这个人最小肚鸡肠了,生怕别人不尊重她,冲她鞠躬时弯腰弯得不够。我根本不比她差,只比她强,幸亏我不像她,你也不像那个傻大胖子,尽管他是你哥!”
王二和他太太相处得不错。他是个举止文静、黄黄瘦瘦的小个子,他喜欢她,是因为她红光满面、膀大腰圆、性欲旺盛,还因为她聪明伶俐,是个会持家的好妻子。尽管她父亲是农民,她过去没享受过好日子,但现在能享受了,她也不像有的女人那样拼命追求享受。她宁可吃粗茶淡饭,穿布衣不穿绸缎。她唯一的缺点是那张嘴太碎,喜欢和仆人们一起东家长西家短地瞎聊天。
她喜欢自己洗、自己擦,用自己的两只手干,因此说她称不上太太也的确不假。不过,正因为如此,她就不必雇那么多仆人,她只雇了一两个农村姑娘当她的心腹丫鬟。这也正是王大的太太反对她之处,她不懂得主仆应该有尊卑之分,却去和仆人们平起平坐,有失主人的身份。仆人之间免不了要交谈,于是当嫂子的便听到弟媳妇的仆人吹嘘她们的女主人是如何大方,比她大方多了,她一旦心情好,就会送她们点吃剩的点心啦,送点做鞋用的零碎布料啦等。
王大的太太对仆人确实苛刻,可她对谁不苛刻?对她自己也一样苛刻。但是她从来不像王二的太太那样跑进跑出:穿一身褪了色的旧衣服,头发乱蓬蓬的,趿拉着一双脏鞋,一双脚也够大的。王大的太太坐起来都和那个乡下女人不一样,那个女人坐着或站着给孩子喂奶时,经常是大敞着怀,把一对乳房全露在外面。
其实说起来,这两个女人吵得最凶的一次正是由喂奶的事引起的,而且这次大争吵反倒使兄弟俩最终找到了和解的办法。有一天,王大的太太走出大门刚准备上轿,那天正好是一个神的诞辰,她想到城里供奉这尊神的庙里去还愿。她刚走到街上,就看见王二那个乡下女人像下人那样敞着怀,一边奶孩子,一边跟一个卖鱼的贩子说话。
这种粗俗不堪的景象是她所不能容忍的,于是她走过去狠狠地责备她的弟媳,她说:“你作为我们家的一位太太怎么能这样做呢?即便是我的仆人,我也不允许这样,这也实在太不雅观了……”
她讲出话来一板一眼、慢慢悠悠的,根本不是那个乡下女人的对手:“谁不知道孩子要吃奶呀?我有孩子要吃奶,也有奶好让孩子吃,没有什么雅不雅的!”
她不但不把上衣的纽扣扣好,反而扬扬得意地把孩子掉转头来,吮她的另一个乳房。听到她大声嚷叫,一帮人慢慢聚拢来看热闹,在厨房里忙乎的女人跑了出来,边走边擦手,挑担的农夫也放下担子来欣赏这场争吵。
可是,见到那一张张黄脸,王大的太太受不住了,她打发走了轿夫,跌跌撞撞回到自己院子里,烧香还愿的好兴致荡然无存。乡下女人可没见过这种矫揉造作的劲儿,她一向见到的就是当妈的在哪儿都可以奶孩子,谁知道小孩哭是要这个还是那个?不用奶头,谁能叫孩子不闹?于是,她站在那里一个劲儿地嘲骂她的嫂子,而且连骂带损,十分巧妙,逗得围观的人群哄笑不止。
王大太太的一个丫鬟出于好奇,站在一边听了一阵,然后跑到女主人跟前把乡下女人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学了一遍。她悄悄地说:“太太,她说您太清高了,弄得我们老爷整天不知如何是好。您要是不发话,老爷都不敢和他的小老婆亲热,只有您发了话才行,听的人全都笑了。”
一听这话,王大太太的脸都气白了,她一下子跌坐在正厅方桌边的一把椅子上,等着。那个丫头又跑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又气喘吁吁地回来报信:“现在她又在说,您对道士尼姑比对自个儿的孩子还亲,还说,谁都知道那帮人心怀鬼胎,不是好东西。”
听到这番诋毁,王大太太站起身来,她再也忍受不住了,她吩咐丫鬟叫看门人立刻来见她。于是,丫鬟又一次兴高采烈地奔出去,要知道并不是天天都有这样的好戏可看的。不一会儿,她把看门人带进来了。看门人是个饱经风霜的老人,以前也是王龙的长工,因为他人老又忠心耿耿,再说没儿子供养他,所以他被留下来看大门。他也跟其他人一样很害怕见大太太,他弯着腰,低着头站在她面前,她语气威严地说道:“老爷现在在茶馆,不知道家里发生了这种事,他兄弟也不在这里,没法管他的家,我必须尽到我的责任,我不能让大街上的老百姓在我们家门口张口瞪眼地瞧热闹。你快去把大门关上。万一把老爷的弟媳妇关在外面了,就把她关在外面好了。她要是问谁叫你关大门的,就告诉她是我说的。你一定要照我说的去做。”
这老头儿又鞠了一躬,一声不吭地退了出来,去干大太太吩咐他干的事情。乡下女人还在那儿,围观的人群一阵阵哄笑使她感到很来劲。她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大门正在慢慢地关上,直到只剩下一道门缝时,她才发现。老人把嘴贴在门缝上,用沙哑的嗓子轻轻地说:“嘘!太太!”
她回头一看,明白是怎么回事之后,一步跨到门前,侧身一挤,钻进了大门,孩子依然抱在她怀里。她尖着嗓子问看门老头儿:“谁叫你把我关在门外的,你这条老狗?”
看门老头儿低声下气地回答:“是大太太,是她叫我把您关在外面的,因为她不愿意那么多人围在她家门前吵吵嚷嚷的。不过,我在关门之前还是先告诉您了。”
“这两扇大门难道是她的?难道我就该被关在自己家的大门外面?”她一边尖叫着,一边猛地冲进她嫂子的院子。
可是,王大的太太早就料到她会来这一手的,她已经钻进自己的房间,闩上门念起经来。不管那个乡下女人怎么拼命敲门也没用,她听到的只是单调平板的念经声。
不用说,兄弟俩当晚就从各自的太太那里了解到了白天所发生的事。第二天一清早,在去茶馆的路上,两兄弟见面时全都面带倦容。老二带着自我解嘲的笑容先开了口:“太太们想挑唆我们不和,但咱俩没工夫做冤家。最好把她们俩分开。你眼下住的院子归你,冲大街开的那扇大门归你们用。我还住现在的院子,开一道冲着小巷的门归我们用,这样,我们的日子可以太平一点。如果将来老三要回来住,就把原先咱爹的那院房子给他住。旁边大姨太的那院子,等她死了也可以给老三。”
头天晚上,王大的太太把经过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又一遍,这回王大真让她给逼急了。王大赌咒发誓地对他太太说,这次他一定绝不手软,毫不客气;对,这次他非得摆摆一院之主的谱不可,一院之主的太太竟然被一个应当俯首听命的晚辈气成这个样子,那还得了?听完弟弟的一番话,他想起了头天晚上受太太催逼的情景,于是,尽管话讲得并不厉害,但他还是责备说:“不过,你太太在大庭广众下那样对我太太讲话,实在太不像话,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你至少得揍她一两顿。我一定要你揍她一两顿。”
老二那双眼睛滴溜一转,接着他就花言巧语地哄他哥哥了:“哥,您跟我,咱俩是爷儿们,谁不知道娘儿们是怎么回事?她们再能耐,也是头发长见识短。好男不跟女斗。哥,咱哥儿们,谁还不知道谁?您说得不错,我那口头子就是个傻乎乎的乡下女人。您跟嫂子讲,就说我这么说了,我替我那口子给嫂子赔不是。赔个不是怕啥?又不少身上一块肉。咱们把女人和孩子都分开,咱就太平了。哥,咱照样在茶馆里碰头,谈咱们要谈的正事,一回到家,咱各进各的门就是了。”
“不过——不过——”王大一着急说不下去了,他那脑子的确不如他弟弟转得快。
老二的脑子确实好使,这时他马上看出他哥哥本人已经消了气,关键是不知道回家后怎么向太太交代,于是,他接着说:“哥,跟您说,您就这么对嫂夫人讲:‘我把我弟弟的院子同咱们的隔开了,以后他们再也没法来瞎搅和了。对这种人,就得这么教训他们才行。’”
王大听完这番话果然高兴了,他笑了。他一边搓着他那双又白又胖的手,一边说:“对,就这么办!”
老二说:“我今天就去请泥瓦匠。”
这么一来,兄弟俩都把自己的太太哄得心满意足了。老二对他太太说道:“这下好了!你再也用不着受那个装腔作势、傲气十足的城里女人的气了。我跟我哥说了,我再也不愿和那女人住一个院子了。我们分家,我当我自己的一家之主。我不用再受我哥的欺负,你也不用听他老婆的使唤。”
老大回到太太身边,大声说道:“一切都办妥了,我美美地收拾了他们。你放心吧。我对我弟弟说:‘你、你老婆、你孩子不能再和我们一起住了,有大门的这院房子归我们,你们在朝东的小巷那边再开一道门,以后你女人再也别想来惹我太太生气了。就算你老婆还愿意像大街上的老母猪奶小猪那样,在自个儿门前晃来晃去地给孩子喂奶,那么至少也不会丢我们的人了!’孩子他妈,我就是这么说的,你放心好了,因为你再也用不着见那个乡下女人了。”
妯娌俩分别被自己的男人哄得心满意足的,都以为自己是彻底胜了,对方彻底败了。兄弟俩的关系也比从前好多了,而且都认为自己是非常聪明、了解女人的男子汉。两兄弟心情都非常好,他们盼着服丧期快点结束,那样,他们便可以在茶馆聚会,商量怎样卖掉那些他们打算卖掉的地。
三年,在变化多端的等待之中,终于过去了。哀悼王龙的服丧期终于结束了。根据历书择定了结束丧期的日子。王大为脱孝服的各种仪式又忙乎了好一阵子,他无非是向老婆讨教,他老婆最懂这一套了,于是他老婆一件件向他交代,他一件件去办。
王龙的儿子、儿媳和所有穿了三年孝服的近亲都穿上了漂亮的绸缎衣服,女的还都挂了点红颜色。在好衣服外面,又套上了他们穿了三年的麻孝袍,根据当地的风俗,他们走出大门口,门口堆了一堆金银色锡箔叠成的元宝,道士们站在旁边,然后点燃了纸钱。在火光中,为王龙穿孝的人全都脱去了孝袍,露出了穿在里面的鲜艳的衣服。
仪式完毕,众人走进院内,相互祝贺悲悼的日子终于过去。他们向王龙的新灵牌鞠躬,因为旧灵牌已经被烧掉了。他们还在新灵牌前供上了酒肉。这块新的灵牌是永久性的,这块灵牌是用上好的硬木做的,下面有一个小木盒托住,这种永久性的灵牌一般都是这样的。给灵牌上漆的同时,王龙的儿子去找镇上最有学问的人为王龙的牌位题词。
镇上最有学问的人要算老秀才的儿子了。老秀才曾经当过大家的私塾先生,年轻时也曾进京赶考。不错,他没考中什么,但总比从未进京赶考的人学问大得多。如今,他把自己的学问全传授给了他儿子,他儿子也是个秀才。接到邀请来做这么荣耀的事情之后,他便像秀才们那样,甩着袍子、踱着方步,大摇大摆地来了,鼻梁尖上还架着一副眼镜。一到之后,他就先在牌位前按规矩行了礼,然后便在牌位前的桌子旁边坐下,接着把长袖往上一捋,把驼毛毛笔的笔锋舔得尖尖的,准备动笔了。毛笔、砚台、墨全是崭新的,作这样的题词,这些东西必须是崭新的。就这样,他开始挥毫题词了。写到最后一个字的最后一笔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等了一会儿,闭上眼睛,沉思片刻,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抓住王龙的整个灵魂并且在最后一字的最后一笔之中充分表现出来。
沉思片刻之后,他想起了这么一句:“王龙,其肉体与灵魂之财富均属于土地的人。”想到这一句之后,他仿佛觉得自己抓住了王龙这个人的实质,也便牢牢地抓住了他的灵魂。他用毛笔蘸了点朱砂,在灵牌上写下了最后一笔。
写好灵牌之后,王大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他们一起跟着他,把灵牌放到楼上一间专放灵位的房间里,里面放着王龙的父亲和祖父的牌位。这两位先人的牌位现在放在这么阔气的房间里,这是他们活着时想都没想过的事,在他们看来,只有阔人才搞牌位之类的东西。即便他们想到过牌位,那最多也不过是请一位识点字的人在一张纸上写好他们的名字,然后贴在屋里的土墙上,能贴多久就算多久,被风吹走了也就算了。但是,王龙一搬进城里的这套房子,就为他的这两位先辈搞了两个牌位,似乎他们也住在这里,其实,究竟他们的灵魂在不在那里谁也不知道。
王龙的牌位也被放进了这间屋子。当他的两个儿子做完了该做的事情,关门离开那间屋子时,他们内心深处不觉暗暗感到高兴。
现在该是大宴宾客、高高兴兴的时候了。荷花穿了件丝袍,耀眼的蓝底上配着大花。对她这么个又老又胖的女人说来,这件衣服未免太刺眼了,不过大家都只顾大吃大喝,没有人去说她,再说大家也都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宴席间,人们又说又笑又喝。王大喜欢热闹的宴席,于是一遍又一遍地大声嚷道:“喝干!喝干!把杯底亮出来!”
他喝得太多,结果双颊和眼圈都慢慢泛出暗红色。他太太此时正在另一个院里和女眷们在一起,听说他快要醉了,立即派了个丫鬟传话说:“喝醉酒不是什么体面的事,特别是在今天这种场合。”这么一来,他终于清醒了一些。
不过就连王二今天也觉得挺快活的,一点也不吝惜什么。他抓住机会悄悄同一些客人交谈,以便弄清楚有没有人想买地,而想买的地又比他能拿得出的数目还大。他东转转西转转,不断地对人说,他有些好地打算卖掉。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兄弟俩各自都很满足,因为他们都终于挣脱了亡父原先套在他们身上的枷锁。
有一个人没有参加这次宴席,那是梨花。她托人带话说:“我照顾的那个姑娘今天有点不舒服,我不来了。”反正她不来也没有人惦着她,于是王大派人传话说,如果她不愿来也可以不来。只有她一个人还没有脱去孝衣,白鞋没脱,白头绳也还没解掉。她也没给傻姑娘脱下或解去这些象征悲哀的东西。其他人大吃大喝的时候,她在做自己爱做的事情,她拉着傻姑娘的手,领着她到王龙的墓边坐下。傻姑娘在那儿玩耍的时候,梨花坐在那儿看田野,心里很满足,因为她和喜欢过她的人离得那么近。眼前的田野是由横一块、竖一块错落有致的绿色的田畦组成的,一直向前、向左右延伸,直至她看不见的远方。远处有一个蓝色的小点,或站或动,那是一位农夫在侍弄他的春麦。王龙也曾这样弯腰侍弄他地里的庄稼,梨花想起了王龙讲给她听的许许多多事情。王龙上了年纪之后,老喜欢给梨花讲很久以前梨花尚未出世时的事。他特别爱讲给她听,他以前是怎么犁地,又是怎么种植的。
王龙一家人的这一刻、这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可是,即便是如此重要的一天,王龙的三儿子也没有回家来看看。他是不会回来了。不管到哪儿,一去他就扎在那儿了。他忙忙碌碌地过着他自己的生活,与家中的其他人隔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