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四节里讲到的愚路尊者。愚路尊者的修行正是这个样子,白天想完了夜里想,行住坐卧、穿衣吃饭、拉屎撒尿,不管什么时候,心里只是守着佛陀教给他的六个字:“我拂尘,我除垢”。终于有一天他豁然开朗,证得阿罗汉果位。能从至简当中悟出至理,靠的就是黄檗所归纳这一句“事怕有心人”。——我们都熟悉的一句话“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出处就在这里。《禅关策进》在黄檗的语录之后还附有一则评语,说参悟之道,倒不是说一定要守着这个“无”字不可——关键在于“守”,在于这个持之以恒的过程,至于“守”的对象,既可以是“无”字,也可以是别的什么,这并不重要。
《缁门警训》的版本则是以一首七言绝句来做总结的:
尘劳迥脱事非常,谨把绳头做一场。
不是一番寒彻骨,争得梅花扑鼻香。
“不是一番寒彻骨,争得梅花扑鼻香”,这是一句尽人皆知的名言,出处就在这里。修行之道不是那么容易走的,要有愚路尊者那般坚持,有望在临终那一刻从从容容地解决所谓的“生死事大”。
黄檗所参的话头,主人公赵州从谂算是最以话头闻名的禅师,其禅法语录独树一帜,遍传天下,时称赵州门风。“狗子无佛性”是赵州话头里非常著名的一例,也是很难解的一例。现代人可能不大了解,佛性问题曾经是中土僧众争议极大、争议历时极长的一个焦点问题,后来有“涅槃圣”之称的竺道生就曾经因为这个问题而被逐出僧团。
现代人理解佛教,很多人都知道“众生皆有佛性”“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以为这就是佛教一直以来的主张,其实这只是因为禅宗流行之后,以上的佛性观点渐渐变成人们对佛教最简单的常识了,其他观点都被渐渐淹没了。然而在以前,佛性论不是这样的。
佛性,在印度佛教里是个小问题,但在中国佛教里是个大问题。这是大乘佛教的一个概念,细说起来无比复杂,简略来说就是指成佛的慧根。那么,是不是每个人都有成佛的慧根呢?这很难说。传统理论认为有所谓“一阐提”,说这种人是断了慧根的,没有可能成佛——这大约就相当于佛教里的血统论。但是,晋代的竺道生精研《涅槃经》,从经中“众生都可以成佛”的道理而推论说:一阐提也有佛性,也可以成佛。竺道生这个解释无法见容于当时的主流佛教界,结果竺道生被赶出了僧团,赶出了京城。后来竺道生辗转落脚在苏州虎丘,仍然固执己见,拒不低头。传说他向虎丘的石头说法,说到一阐提可以成佛的时候,石头都点头称赞,这便留下了一个“顽石点头”的掌故。后来,《涅槃经》出了更为完整的译本,经文里明明写着一阐提可以成佛,竺道生赢得了最后的胜利。
竺道生是《涅槃经》的大师,而《涅槃经》正是禅宗的重要思想源泉之一,另外,这位竺道生后来还写过《善不受报义》《佛无净土论》《顿悟成佛义》,我们只从题目来看,似乎既有佛教的原教旨主义(其实内容有些差别),也有后来让慧能成就大名的“顿悟成佛”理论的影子。胡适和汤用彤就曾认为,禅宗的顿悟理论是开始于竺道生的。
一阐提可以成佛,据吕瀓考证这个说法的原委,《涅槃经》的前后两部分并不是同时出现的。在印度,先出了前一部分,里边既然明明说众生都有佛性,又为什么还专门提出一个一阐提不能成佛呢?吕瀓说,大乘佛教提出这个一阐提其实是有针对性的:小乘信徒们既不接受大乘的教义,更不会按照大乘教义去实践,甚至常常攻击、诽谤大乘,这些人真是顽固透顶,于是大乘就专门打造了“一阐提”这个概念,这是为小乘信众量身定做的。
再者,吕瀓说,梵文里“佛性”的“性”字正是“种姓”“种族”的意思,一阐提的说法也为日后的“五种姓”开了端,这也反映了印度当时的种姓制度给佛教带来的影响。
而当《涅槃经》的后半部分推出的时候,对佛性的描述就和以前不同了,一阐提也可以成佛了,这是因为社会环境改变了,统治者开始重视大乘,不少小乘信徒也改宗大乘了,这时候大乘便也表现出了更加宽容的态度。
这段原委,竺道生当时身处的中国佛教界应该并不知情,结果又燃起了多年的烽烟战火。
一阐提可以成佛,这个争议虽然告一段落,但余波久久未息。既然一阐提都可以成佛,那么,能不能由此更进一步,狗有没有佛性?如果再进一步,花花草草有没有佛性?如果再进一步,细菌有没有佛性?——《金刚经》里,佛陀明确地告诉过须菩提:“不论是胎生的、卵生的、湿生的、化生的,只有是有生命的,我全让它们成佛。”
那么,还能不能再进一步,石头、瓦块之类的东西也有佛性,也能成佛?
这些问题现代人大多都会不以为然,而古人对追求信仰的真知却是非常认真的,正儿八经地把这个问题当作一个理论疑难来详加阐释。往西方看,亚里士多德就认为植物存在灵魂;往近处看,汤用彤论述植物也有心理知觉,只是比动物简单罢了,他说以后说不定也能证实植物也是有思想、有感情的。
我们再看佛教盛行的唐代,佛性问题始终都是经义争论的焦点。植物有佛性已经成为一个被解决掉的问题了,而石头、瓦块有佛性的说法后来也成了唐宋佛教的一个流行观念。有个著名的话头叫“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说的就是植物的佛性;苏轼有一个名句是很多人都熟悉的——“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说的是高山流水的佛性——“清净身”和“广长舌”都是佛家言,佛陀有三十二相,“广长舌”就是其中之一。
佛性,是一个太过复杂的话题,禅宗的基本理论正是基于佛性而来,所以在这里挂一漏万地稍稍介绍一下佛性论的来龙去脉,我们也可以知道赵州这一则“狗子无佛性”的话头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属于怎样的一个话题。
当然,弘一大师编辑《晚晴集》并不想着力于佛学理论的精深探讨,他所关心的内容无非两点:从修佛之目的上说,是“生死事大”,是怎样解脱生死、跳出轮回;从日常修为上说,是最基本的戒律,是最基本的修养。
迷则为烦恼,觉则为菩提
鼻有墨点,对之明镜,人恶其墨,但揩于镜,其可得耶?好恶是非,对之前境,不了自心,但尤于境,其可得耶?洗分别之鼻墨,则一镜圆净矣。万境咸真矣。执石成宝矣。众生即佛矣。
——飞锡法师
这一段话,出自飞锡大师的《念佛三昧宝王论》。
何谓飞锡?锡,就是僧人手持的锡杖,传说高僧出游,把锡杖抛掷空中,驾之飞行,所以有了飞锡之称。后来僧人游方便被称之为飞锡,游方僧也被称为飞锡。
这位以飞锡为法号的大师是一位净土大德,唐朝人,声誉很高,曾经奉诏入大明宫内道场译经,佛学修为很是了得。据《念佛三昧宝王论》飞锡自序,有客至飞锡的禅房拜访,请教佛理,言谈清雅,为飞锡大师三十年所未闻。由此契机,飞锡大师撰文作答,便是这部《念佛三昧宝王论》。
弘一大师这里的引述,出自《念佛三昧宝王论·了心境界妄想不生门第十六》,也是需要联系上下文才能明白大意的:
问曰:不了心及缘,即起二妄想。今存所念之佛、能念之心,岂非二妄想耶?
对曰:《楞伽经》云:了心及境界,妄想即不生。不生心者,即种种远离能相所相。吾今念千轮万字绀目白毫种种之相,皆吾自心,无佛可得。缘既不有,心岂有哉。则能相之念、所相之佛,自远离矣,安得住于二妄想耶?前圣所知,转相传授,妄想无性,于兹悟矣。又如观佛实相观身亦然,遇境皆真,无心不佛中道之理,遍于一切,岂存于所缘之佛欤?又解云:如鼻有墨点,对之明镜,人恶其墨,但揩于镜,其可得耶?好恶是非,对之前境,不了自心,但尤于境,其可得耶?未若洗分别之鼻墨,则一镜圆净矣,万境咸真矣,执石成宝矣,众生即佛矣。故《续高僧传》云:齐朝有向居士,致书通好于惠可禅师曰:影由形起,响逐声来。弄影劳形,不知形是影本;扬声止响,不识声是响根。除烦恼而求涅槃者,喻避形而觅影;离众生而求佛性者,喻默声而寻响。故知:迷悟一涂,愚智非别。无名作名,因其名是非生矣;无理作理,因其理诤论起矣。幻化非真,谁是谁非;虚妄无实,何空何有。将知得,无所得失无所失矣。未及造谈,聊申此意。想为答之慧可禅师,命笔迷意,答居士曰:说此真法皆如实,契真幽理竟不殊。本迷摩尼谓瓦砾,豁然自觉是真殊。无明智慧等无异,当知万法即皆如。破此二见之徒辈,申辞措意作斯书,观身与佛无差别,何须更觅彼无余。此二上士,依达磨大师称法之行,理观用心,皆是念中道第一义谛法身佛也。必不离念存于无念,离生立于无生,若谓离之而别立者,斯不了烦恼即涅槃。众生即诸佛,安得悟彼瓦砾如真珠哉?既离之不可,即念佛而真无念也,即往生而真无生也,夫如是则其义焕然,若秋天澄霁明月出云矣,岂同愚人观指而不观月哉?
这一段,堪称《念佛三昧宝王论》的精华之论,当为修禅之人时时诵习。一开始的时候,有人请教飞锡大师:“修佛不能有妄想心,可是,念佛的话,心是念的主体,佛是念的客体,主体与客体截然二分,这不就是妄生分别吗?”
这个问题现代人不是很容易理解。我们需要知道,佛家的坐禅缘自古代印度的瑜伽术,中国道家也有类似的修行,名为“坐忘”,都是静坐冥想,力图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什么样的境界才是物我两忘呢?在古代印度的《奥义书》里,这叫“梵我合一”,在这种状态下,梵就是我,我就是梵,主体与客体之间的界限泯然消除。
《奥义书》里有一则故事很好地说明了这个道理:父亲让儿子往水里撒盐,然后对儿子说:“你去把水里的盐拿出来。”儿子很听话,真在水里认真找盐,可盐一入水自然化了,找不到了。父亲说:“盐明明撒到水里了呀,怎么会找不到呢?你从水面上舀一勺尝尝看。”
儿子照做了,说:“水是咸的,盐确实就在里边。”
父亲又说:“你从水的中间部分再舀一勺尝尝看。”
儿子照做了,说:“也是咸的,里边有盐。”
父亲又说:“你再从水的底部舀一勺尝尝看。”
儿子照做了,说:“咸的,有盐。”
父亲说:“你在水里找不到盐的实体,那你又确实从水里感受到盐的无所不在。那神秘的本原、世界的灵魂也是这样的,真实存在着,无所不在,既是我,也是你。”
父亲这是形象地在讲解“梵我合一”的道理,如果你也能够明白并感受到这一层,你的生命层次就不一样了,你就是以大智慧斩断轮回,跳出苦海。
中国阳明心学也有打坐一说,我们再看以王阳明为师的罗洪先,他这样描述过自己的静坐体验:“极静之时,但觉此心本体如长空云气,大海鱼龙,天地古今,打成一片。”用古人的话说,罗先生是“证”出了这个境界,天地万物浑然一体,再没有了主体与客体的分别。这种状态,我们也可以称之为“天人合一”。
明白了这一节,我们就容易理解开头的那个问题。打坐便是要追求那个“梵我合一”或“天人合一”的境界,但是,如果心中一直念佛,便始终会生出主体与客体的分别:我的心是主体,所念的佛是客体,如果永远处在这种主体、客体判然两分的状态,又怎么能够“梵我合一”“天人合一”呢?
飞锡大师引《楞伽经》“了心及境界,妄想即不生”作答。传说中的禅宗东土第一祖达摩便教人念四卷本的《楞伽经》。因为达摩主张诸经皆不顾,只念《楞伽经》,所以他这一派本来并不是被称作禅宗,而是被称作楞伽宗的,继续传播《楞伽经》的达摩弟子们也被称为楞伽师。唐代有人编了一部《楞伽师资记》,记载楞伽师的传承谱系,把达摩定位第二代,而第一代的开山人物则是《楞伽经》的一位译者求那跋陀罗。
飞锡大师从《楞伽经》出发,他的意思归根结底只是四个字:“心外无佛。”也就是说,并不存在主体的心念客体的佛这种二元对立的区别,心就是佛,佛就是心。念佛念佛,心中所念之佛,种种庄严宝相都是自心所造,并不是说遥远的什么地方当真存在一尊佛让我们去观想念诵,其实这里并没有主体、客体之分,佛由心造,即心即佛。而且,心中之佛遍于一切,并不是一个具体的存在物。
飞锡大师的这番话说的是佛门一种很主流的观念,尤其为禅宗所推重,但是我们很多人可能都不大理解。在很多人的心目中,佛就是一种具体的客观存在,就像神仙一样,如果我们有什么愿望向他祈祷,他就会保佑我们,满足我们的愿望。——这样的理解,基本是把佛等同于神仙,等同于上帝,而佛教事实上是一种无神论的宗教,没有说有造物主创造世界、保佑世人,而是说世间万物都在因果链条里成住坏灭、生老病死,我们现在所经历的,无论是好是坏,都是从前的业力所致,就算是佛,也不能改变别人的业力。所以佛教强调自己修行、自性自度,求神拜佛是没用的,谁也保佑不了你。像超度亡魂这种做法其实是从中国本土的祭祀传统演变而来的,佛教本来并不讲这一套,佛教的基本理论也不认为亡魂是可以被别人的力量来超度的。我们现在很多习以为常的佛教作风,比如超度亡魂、开光等等,本来都不是佛教的内容。大家花点钱请高僧给什么物件开光,不过是求个心理安慰而已。
《坛经》记慧能说法,有“识自本心,见自本性。悟即元无差别,不悟即长劫轮回”,也就是说,修行之道,在于明心见性,如果做到这一点了,你就是佛,如果做不到这一点,你就会永远处在轮回之中,不得解脱。
佛家教人觉悟,在用词上有时候单用“觉”字,有时候单用“悟”字,有时候两字连用,都是差不多的意思,这又是有佛教根源的常用词。我们现在用“觉悟”这个词已经很世俗化了,实际这本是指“无上正等正觉”,如果按梵文的音译,就是大家熟悉的《心经》里的“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是最高智慧、终极真理。
所谓“佛”,本义就是“觉悟之人”,所以,并非只有释迦牟尼才是佛,只要你觉悟了,你也是佛。修佛修佛,求的无非是这个觉悟。那么,按照众生皆有佛性的说法,我们每个人,无论智慧高低,都有成佛的潜质,心中都有成佛的种子——这个种子,叫作“如来藏”。这个“藏”字是“胎藏”之藏,是说佛性潜伏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就像胎儿孕育在母亲的体内,我们要做的,就是发现这个如来藏,并让它顺利生出来,顺利成长起来。
慧能的徒孙百丈怀海对这层意思有过一个很著名的比喻。当时有人问他:“我想成佛,该怎么做呢?”百丈回答说:“就像骑牛觅牛。”——牛就一直被你骑在胯下,你却向外边去找,自然找不到,只有向内反观,才会恍然大悟:“哦,原来我要找的牛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呀!”
人们流传这个比喻,有时候也把牛变成了驴,《志公和尚大乘赞》说:“不解即心即佛,真似骑驴觅驴。”所以说,人要想悟道,说难也难,说易也易,你去找那头牛,踏破铁鞋无觅处,某天突然被人点醒,低头往胯下一看,得来全不费功夫——刹那之间就这么悟了,是谓顿悟。
即心即佛,心就是佛,佛就是心,两者并无主体与客体之分别,其实都是一体。
由此再看心中之佛如何可以遍于一切。这层道理要借用《华严经》比较容易说得明白。华严宗的创始人法藏大师提出过一对著名的概念,即“本一”和“多一”,用现代语言来说,大略就是一般和特殊。一般与特殊互相融摄,构成所谓的“因陀罗网境界”,万事万物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相包摄,以至无穷,于是乎“一即一切,一切即一”。——华严宗四祖澄观归纳过所谓“四法界”:世间万事万物千姿百态,是为“事法界”;而事物差异虽大,性理却是平等的,是为“理法界”;事法界与理法界圆融无碍,是为理事无碍法界;事法各异,至理契合,互相融摄,是为事事无碍法界,就像一滴水与大海的关系——在一滴水里包含了在整个大海中其他所有的一滴水的基本特性,而大海作为一个整体又包容了所有的一滴水;从一滴水中便可以窥见所有水的特性,所有水的特性也与任何一滴水一般无二。到华严宗五祖宗密时,四法界又被统摄在“一真法界”之下——顺便一提,这些华严思想是直启程朱理学的,理、气之辩便可以在华严纲领中找到源头。
由此再来体会这句“如鼻有墨点,对之明镜,人恶其墨,但揩于镜,其可得耶?好恶是非,对之前境,不了自心,但尤于境,其可得耶?未若洗分别之鼻墨,则一镜圆净矣,万境咸真矣,执石成宝矣,众生即佛矣”。大意是说,好比一个人鼻子上有墨点,照镜子的时候发现墨点难看,他不擦鼻子却擦镜子,这哪里擦得掉呢?一切好恶是非,都是自心所生,外界并不存在是非好恶,我们因为是非好恶而去埋怨外界,这岂不是和不擦鼻子却擦镜子是一样的道理?宝石和普通的石头能有什么分别?但我们喜爱宝石,不喜欢普通的石头。佛与众生能有多大的分别?但我们崇佛,冷淡众生。这一切种种,都是我们的心在作怪。如果我们像擦去鼻子上的墨点那样擦亮自心,我们的心就会变成一面光亮无瑕的镜子,石头和宝石无所分别,众生与佛无所分别。简而言之,心中是光明,眼中看到的也是光明;心中有是非,眼中看到的也尽是是非。
飞锡大师又引《续高僧传》的一段记载:齐朝有位向居士,给慧可禅师写信说:“影子是由形体而生,回音是由声音而来。追逐影子,却不知道形体才是根本;止住回音,却不知道要先止住声音的源头。想要除掉烦恼而追求涅槃,就好比不理会形体而追逐影子;离开众生而追求佛性,就好比在沉默中寻找声音。所以说,迷与悟都是一途,愚与智本无区别。人们硬是冠之以迷、悟、愚、智的概念,便因为这些概念而生出许多是非;人们硬要讲出许多道理,便因为这些道理而起了无数争论。幻化之相本非实有,谁为是,谁为非?虚妄之相本无实体,何为空,何为有?”
慧可禅师以偈作答:
说此真法皆如实,契真幽理竟不殊。
本迷摩尼谓瓦砾,豁然自觉是真殊。
无明智慧等无异,当知万法即皆如。
破此二见之徒辈,申辞措意作斯书,
观身与佛无差别,何须更觅彼无余。
大意是说,如果自性本迷,眼中只有瓦砾;一旦豁然开朗,心中自现真珠。无明与智慧并无分别,凡夫与佛并无分别,二元对立的见解一经破除,便入佛道。
这一来一往的书信问答,一些措辞似乎玄而又玄,难以捉摸。愚就是愚,智就是智;烦恼就是烦恼,菩提就是菩提;无明就是无明,智慧就是智慧。互相之间构成反义词,却为什么说烦恼就是菩提、无明就是智慧呢?又为什么说凡夫与佛并无差别呢?
这是禅宗的一个重要命题,在《坛经》里有非常通俗易懂的解释。敦煌本《坛经》记载过一则佛门奸细的故事:
神秀师常见人说,慧能法疾直指路。秀师遂唤门人僧志诚曰:汝聪明多智!汝与吾至曹溪山,到慧能所礼拜。但听,莫言我使汝来!所听意旨,记起却来与吾说,看慧能见解与吾谁疾迟!汝第一早来,勿令吾怪!
志诚奉使欢喜,遂半月中间,即至曹溪山。见慧能和尚,礼拜入即听,不言来处。志诚闻法,言下便悟,即契本心。起立即礼拜,白言:和尚!弟子从玉泉寺来。秀师处不得契悟,闻和尚说,便契本心。和尚慈悲,愿当教示!
慧能大师曰:汝从彼来,应是细作。
志诚曰:未说时即是,说了即不是。
六祖言:烦恼即是菩提,亦复如是。
神秀常听人说慧能的禅法快捷便利,很想了解一下,于是找来门人志诚说:“你很聪明,我现在派你到曹溪山跑一趟,拜望一下慧能,听听他的禅法到底是怎么回事,回来告诉我,看看我们两个的禅法到底谁高谁低!千万记住,到了那边可别说是我派你去的!”
志诚领了重任,到曹溪求见慧能,礼拜一下之后就专心听讲,也不说自己是从哪儿来的。但听着听着,慧能的顿悟法门一下子就让志诚顿悟了。顿悟之后的志诚再也不顾师父的交代,站出来把自己的来龙去脉一讲,又说:“我在神秀那边这么久了都没开悟,到了您这儿才听了片刻时间却马上就开悟了。愿您大慈大悲,再多给我辅导辅导。”
慧能说:“原来你是个奸细!”
志诚辩解道:“我不是奸细!”
慧能问:“为什么说不是?”
志诚说:“在没说出来历之前我是奸细,可我主动把来历交代了,就不算奸细了。”
慧能这时候说了一句很精辟的话:“所谓烦恼即菩提,也是这个道理。”
这段记载很有趣,慧能最后那句开示也很巧妙。顿悟法门就是这样,烦恼和菩提只在一念之间,佛与凡夫也只在一念之间,只要一念灵光就可以顿悟佛心,解脱成佛。
迷即凡夫,觉则是佛;迷则为烦恼,觉则为菩提。本来都是一体,因缘只在一念之间。
飞锡大师总结慧可和向居士的通信,说这二人都是依于达摩大师的称法行。什么是称法行?达摩的生平事迹迷雾很多,但他的修行法门大略可以确定为以壁观为主,又有理入和行入之分,行入又为四项,即报怨行、随缘行、无所求行和称法行。飞锡大师所谓的称法行就是达摩四项行入法门的最后一项。
所谓称法行,简而言之,就是时时处处都要遵循佛法的要求,以实践与义理相契合。飞锡大师如此总结,赞美了慧可与向居士得自达摩的真传法统。在一般而言的禅宗谱系中,达摩是东土第一祖,慧可是达摩的亲传弟子,是禅宗的第二代祖师。
飞锡大师的这一段解说,文字不长,但涉猎较广。枢钥只在两点:一是即心即佛,莫向外求;二则如《坛经》所言:“随其心净,则佛土净”。个中至理,大有泽被众生之功,需要勤加修习。
难得一颗平常心
修行人大忌说人长短是非,乃至一切世事非干己者,口不可说,心不可思。但口说心思,便是昧了自己。若专炼心,常搜己过,那得工夫管他家屋里事?粉骨碎身,唯心莫动。收拾自心如一尊木雕圣像坐在堂中,终日无人亦如此。旛盖簇拥香花供养亦如此。赞叹亦如此。毁谤亦如此。修行人常常心上无事,时时刻刻体究自己本命元辰端的处。
——盘山禅师
盘山禅师是唐代的一位高僧,法号宝积,驻锡于幽州(今河北省)盘山,故称盘山宝积。盘山禅师是马祖道一的弟子,属于慧能一系。马祖道一上承慧能师说,坚决否定坐禅,留给我们一则非常著名的公案。
一天,慧能的弟子南岳怀让去找一个姓马的和尚。这位马和尚正在勤学坐禅,很下功夫,不管有谁来找,他全不搭理,怀让自然也吃了闭门羹。
怀让问道:“你一门心思地坐禅,到底为了什么呀?”
马和尚说:“当然为了成佛!”说完又接着坐禅去了。
怀让吃了闭门羹,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在马和尚眼前拿了一块砖在石头上磨。马和尚继续专心坐禅,怀让也一直专心磨砖。
马和尚终于忍不住了,问怀让道:“你磨砖到底要干吗呀?”
怀让悠然说道:“我要磨一面镜子。”
马和尚更奇怪了:“砖头也能磨成镜子?!”
怀让说道:“砖头不能磨成镜子,难道坐禅就能成佛?”
马和尚一听,若有所悟,也不坐禅了,过来向怀让请教。怀让便说了一番非常著名的话:“汝学坐禅,为学坐佛?若学坐禅,禅非坐卧。若学坐佛,佛非定相。于无住法,不应取舍。汝若坐佛,即是杀佛。若执坐相,非达其理。”
怀让这番话就是直承慧能的观点而来的,佛也好,禅也罢,都不是坐出来的。坐禅易生执着之心,而体悟佛性最忌心有执着,所以坐禅修佛正是南辕北辙。怀让还很振聋发聩地说:“坐佛就是杀佛!”
马和尚当即改弦更张,做了怀让的学生。这位马和尚就是后来禅宗赫赫有名的马祖道一,慧能的南宗禅就是到马祖这时候才声势大震的。现在我们常说的一个词“平常心”也是从马祖道一这儿来的。马祖说的是“平常心是道”,这就是对慧能禅观的一个非常妥帖的归纳。
马祖道一的修行,从坐禅到反坐禅,从坚持传统到改宗慧能法门,多亏南岳怀让磨砖做镜的一个契机。(南岳怀让实际出身于律宗,细致考证的话,他未必真是慧能的嫡传。)按照慧能革命性的观点——“外于一切善恶境界,心念不起,名为坐;内见本性不动,名为禅”,给坐禅赋予了全新的解释,开启了不坐禅而坐禅的禅宗一脉。盘山宝积的开悟经历也和他的老师马祖道一大为相似,据《五灯会元》,盘山禅师一天正在市集上走着,见到有人在一家肉铺买猪肉,对掌柜说:“给我切一斤精肉。”掌柜的叉手反问道:“哪块肉不是精肉?”——就是这一段对话,让盘山禅师受到启发,有所醒悟。又有一天出门,见有人出殡,出殡队伍里有人摇着铃铛唱着哀歌:“红日必定西沉,不知灵魂归向何方?”孝子哭道:“哀!哀!”盘山忽然心中大动,回去告诉了老师马祖,马祖印证了他的开悟。
禅宗极重谱系,僧人开悟与否最后都要取决于业师的印证。马祖为什么给盘山做了印证?个中缘由也许不是我们后学晚辈可以揣摩的,但如果勉强揣摩一下的话,肉铺掌柜那句“哪块肉不是精肉”似乎启发着一种无差别的佛家观念,如同上一节里所讲过的烦恼即是菩提,凡夫即是佛陀;出殡歌声中的那句“红日必定西沉,不知灵魂归向何方”,似乎点明了佛法修行的终极目的:生死事大,所以要解脱生死,跳出轮回。
盘山禅师还有两段名言。一是他有一次登堂训示,说道:“夫大道无中,复谁先后。长空绝际,何用称量?空既如斯,道复何说?”(《五灯会元》卷三)大道没有中心,又怎能分出谁先谁后?天空没有边际,又如何度量得出?空既然是这样,对于道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另一段是也是登堂训示的话:“禅德,可中学道,似地擎山,不知山之孤峻;如石含玉,不知玉之无瑕。若如此者,是名出家。”(《五灯会元》卷三)修禅之人,应该这样修行:如同大地托着山岳,不知山岳之高峻;如同石头包藏着美玉,不知美玉之无瑕。如果能做到这种程度,才可以名为出家。
了解了盘山的禅法与师承,我们就很容易理解本节开头弘一大师所引述的盘山名言了。“修行人大忌说人长短是非,乃至一切世事非干己者,口不可说,心不可思。但口说心思,便是昧了自己。若专炼心,常搜己过,那得工夫管他家屋里事?粉骨碎身,唯心莫动。收拾自心如一尊木雕圣像坐在堂中,终日无人亦如此。旛盖簇拥香花供养亦如此。赞叹亦如此。毁谤亦如此。修行人常常心上无事,时时刻刻体究自己本命元辰端的处。”大意是说,议论别人的是非长短乃是修行之人的大忌,甚至于对与自己无关的一切世事都要做到口不可说、心不可想。如果口中有说、心中有想,便会坏了自己的修行。修禅之人专门炼心,常常检点自身的过失,哪有工夫去管别人的闲事?纵使粉身碎骨,一颗心也要如如不动。修炼自心,使自心如同一尊木雕圣像坐在堂中,不但堂中整日无人时始终这样寂然不动,而且在满是香花供养时也要这样寂然不动,无论别人是赞叹还是毁谤,都一样寂然不动。修行之人常常心上无事,时时刻刻体认心中潜藏的佛性。
大家需要注意的是,修佛之人讲究毁誉不动、宠辱不惊,世俗之人的修养也讲究毁誉不动、宠辱不惊,但两者的出发点是大不一样的。唐代名臣娄师德的弟弟外出做地方官,娄师德在送别的时候叮嘱弟弟以忍耐之道,弟弟说:“我知道。就算有人往我脸上吐唾沫,我擦去就是了。”娄师德说:“这还不够,连擦都不要擦,要等唾沫自己干掉。”——这便是“唾面自干”这个成语的出处。世俗之人讲这些道理,大多都是处世的权谋,而修佛之人讲这些道理,出发点却完全不同:一是基于“生死事大”,一切修行都为了这个大事而努力,如果任世俗的纷纭小事常挂心头,便难以参悟正法,如同启发盘山禅师开悟的那段哀歌所谓“红日必定西沉,不知灵魂归向何方”;二是在更为广大的度量之下,人生一世不过弹指之间,如盘山禅师所谓“大道无中,复谁先后。长空绝际,何用称量”,眼界宽广了,原本的一些大事也就自然显得小了;三是参禅修佛,重在炼心,如同慧能大师所谓“随其心净,则佛土净”,如果心不能净,如何能修成佛法?
之所以“心中无事”,为的是那一桩大事。如果一个修佛之人自以为修行精湛,对种种不合己意的说法妄加评说,总摆出一副好为人师的架势,这种人连世俗修养都大有欠缺,又怎么可能是一个合格的修行者呢?
一个人就是一座森林
元无我人,为谁贪嗔?
——圭峰法师
对圭峰法师在前文已经略有介绍,他就是华严宗的五祖宗密,就是把华严四法界统摄于“一真法界”之下的那位大德。圭峰是终南山之一峰,是宗密大师的驻锡之处,故而称之为圭峰宗密。圭峰所驻之草堂寺也就是飞锡大师曾经驻锡之所在。
据《法界宗五祖略记》及相关记载,圭峰宗密原本是位儒生,精通儒家经典,半路出家转入佛门。圭峰大师起初是投在禅宗门下,是菏泽神会的四传弟子,这位菏泽神会就是慧能大师的亲传弟子,曾在滑台无遮大会上公开论说神秀一系法门是渐、师承是旁,由此而引发禅宗南北大分立,后来又压倒了神秀一系,使慧能禅宗风大振,以至于后人说起禅宗往往只是指慧能一系。
圭峰大师先是在禅宗门下修行,后来到了洛阳,初睹华严经典,又在襄阳从华严四祖澄观受《华严经疏》,从此便由禅宗转向华严,并继承澄观而称为华严五祖。所以,圭峰大师是属于学问僧的一类,早年有深厚的儒家底子,学佛之后又兼通禅宗与华严,他在回顾自己初受《华严经疏》的时候这样说道:“吾禅遇南宗,教逢圆觉,一言之下,心地开通,一轴之中,义天朗耀。今复得此大法,吾其幸哉。”
圭峰这里以禅、教对举,因为在唐代的佛教八大宗派里,以天台宗、法相宗、华严宗、禅宗为最盛,时称禅宗为“教外别传”,以相对于被称为“教下三家”的天台宗、法相宗和华严宗。所以在唐代,禅宗可以说是佛教界的一个另类,而圭峰大师兼通禅宗与华严,后来便一直致力于打通禅宗与华严的壁垒,也就是打通教内与所谓“教外别传”的疆界。于是,圭峰大师把禅与华严黏合在了一处,提出所谓“华严禅”,认为“经是佛语,禅是佛意,诸佛心口,必不相违”。圭峰对佛教的主要贡献就是整合工作,不仅仅整合禅宗与华严,还在华严内部整个传统的“四法界”之说,在更大的层面上整合儒、释、道三家。
“元无我人,为谁贪嗔”,这个“元”字即是现在的“原来”之“原”。现在我们在许多词语上写“元”为“原”,这个变化大约是从明朝开始的。在此之前,“原配”叫作“元配”,而且“原来”叫作“元来”,“原由”叫作“元由”,明初厌恶元朝之“元”,便把这些词汇中的“元”都改为“原”了。
“元无我人,为谁贪嗔”,仅仅八个字,字面意思似乎也很简单,是说原来既没有我,也没有与我相对的别人,那还为谁生出贪念和嗔念呢?字面意思虽然简单,个中道理却很深奥。这句话出自圭峰大师的《华严原人论》,这部书就是圭峰大师提倡华严禅的一部力作,把华严奥义与禅宗心法合而为一,称为圆融无碍的至高法门。
《华严原人论》,所谓原人,即探究人的本原,圭峰大师在序言中说:
然孔老释迦,皆是至圣,随时应物,设教殊涂,内外相资,共利群庶。……策勤万行,明因果始终,推究万法,彰生起本末,虽皆圣意,而有权有实。……二教唯权,佛兼权实。
圭峰在这里表达了一个很重要的意思:儒家之孔子、道家之老子、佛家之释迦牟尼,都是圣人,他们所推行的教化都是圣人之意。三家都是因机设教,孔子与老子之说皆属权宜之说,佛教则兼顾权宜与本原。
圭峰大师在序言之中便阐述了三教归一之义,而对“佛兼权实”又细加辨别,认为多家之说仍属权宜法门,未能深达佛法的根本。“元无我人,为谁贪嗔”,出自《华严原人论·斥偏浅第二》,这一节是对佛教当中种种所谓“不了义”的批判,而“元无我人,为谁贪嗔”正属于小乘法门,恰恰属于“不了义”:
……都由不了此身,本不是我。不是我者,谓此身本,因色心和合为相。今推寻分析,色有地水火风之四大,心有受(能领纳好恶之事)、想(能取像者)、行(能造作者念念迁流)、识(能了别者)之四蕴。
若皆是我,即成八我,况地大中复有众多,谓三百六十段骨,一一各别。皮毛筋肉肝心脾肾,各不相是。诸心数等,亦各不同。见不是闻,喜不是怒,展转乃至八万四千尘劳。既有此众多之物,不知定取何者为我?若皆是我,我即百千,一身之中,多主纷乱。离此之外,复无别法,翻覆推我,皆不可得。
便悟此身,但是众缘,似和合相,元无我人。为谁贪嗔?为谁杀盗施戒(知苦谛也)?遂不滞心于三界有漏善恶(断集谛也)。但修无我观智泞(道谛),以断贪等,止息诸业,证得我空真如(灭谛),乃至得阿罗汉果,灰身灭智,方断诸苦。据此宗中,以色、心二法及贪嗔痴,为根身、器界之本也。过去未来,更无别法为本。
今诘之曰:夫经生累世,为身本者,自体须无间断,今五识阙缘不起(根境等为缘),意识有时不行(闷绝、睡眠、灭尽定、无想定、无想天),无色界天无此四大,如何持得此身,世世不绝?是知专此教者,亦未原身。
这一段分析小乘佛教的无我观。所谓无我,是佛教当中一个非常基础性的观念,也是历代僧侣们争议极大的观念。佛教“三法印”(一说“四法印”)即有“诸法无我”,堪称佛教理论根本之根本。何谓无我?圭峰大师归纳道:“我的身体并不是我,而是四大与五蕴的聚合体。”
所谓“四大”,就是地、水、火、风这四种基本物质,我们熟悉的“四大皆空”说的就是这个“四大”;所谓“五蕴”,就是色、受、想、行、识,其中“色”即是物质界,由“四大”构成,受、想、行、识都是意识的能力,比如思想、感受。早期佛教的基本主张认为,人是由地、水、火、风(属于物质)和受、想、行、识(属于意识)聚合而成的。
现代人已经习惯了佛教的六道轮回、善恶报应、投胎转世之类的说法,殊不知大家信仰的这些东西里的不少内容正是佛陀当年所反对的。在古代印度,推本溯源的话,轮回思想在佛陀之前已经有了,大约是由刹帝利所创立,又为婆罗门所采信,更由此发展出了业报理论。轮回理论在印度各个宗派当中都很流行,而佛陀所做的则是半接受、半否定,这个“半否定”就是否定了轮回的主体——简单地说,一切事物都是因缘聚散,并不存在什么恒久远、永流传的东西,所以,一个恒常之“我”自然也是不存在的。
佛门有一种比喻,说人就好比一座森林,森林并不是“一个”东西,而是一个集合名词,它是由许许多多的树木一起构成的,这些树木有的生,有的死,有的繁茂,有的凋谢,虽然看上去森林还是这座森林,但一座恒久不变的森林根本就不存在。同理,像军队、公司这种事物也是“不存在”的。人,也是一样。
森林是许多树木的集合,这种“集合”按佛家的话说就是“蕴”。这种概念辨析玄妙复杂,确实很难搞清楚,佛教所有不同的派别对这个“蕴”是真还是幻的问题辩论过很长的一段时间,印度的一位大宗师世亲在他很著名的《俱舍论》里辨析“无我”,就论证森林(蕴)是一种“假有”。
“假有”在佛教里是一个很复杂的概念,说法众多,《大智度论》分析假有,说有一种假有是“因缘会故有,因缘散故无”。如果我们把因缘替换成姻缘,可以用家庭来打比方:一男一女情投意合,结婚了,组成了一个家庭,家庭就是因为一段姻缘的出现而出现的,这就是“因缘会故有”;这一男一女结婚之后不久,缘分尽了,感情破裂,离婚了,这一离婚,家庭也就不存在了,是为“因缘散故无”。森林和军队也都是类似的情况,但这个假有和真有很快又会扯到一个唯心和唯物的问题。
现在,如果我们多想一下:就算森林是假有,那树是不是真有呢?《俱舍论》的反对派《顺正理论》也拿森林和军队做例子论证过假有和实有,说树也是假有。好吧,就算树也是假有,但是,按我们现代的知识,所有物质实体无论是人还是狗,是石头还是沙子,都可以被分解为基本粒子,那么,这些基本粒子是不是作为物质实体而真实存在的呢?
这问题在佛经里还真有答案。说一切有部(这是一个派别的名字,简称“有部”)提出过一个“极微”的概念,近乎于原子论,是说一切物质都可以被分为最基本的、不可再分的东西,这种东西就是“极微”。世亲在《俱舍论》里就说极微是实有而非假有,甚至告诉了我们极微有多大,是人的食指中节的二亿八千万分之一。(我们也许可以从此论证佛经里早就出现过纳米技术的理论源头了。)
这就是标准答案吗?当然不是,大乘中观和瑜伽行派就说极微也是假有。这个分歧,近似于唯物和唯心的分歧。那我们听谁的话才对呢?这就要靠大家自己判断了。顺便一提,“唯心”这个词也是佛教带给我们的,佛教有个基本命题叫作“三界唯心,万法唯识”,简而言之,就是客观世界的万事万物都不是真实存在的,而是由意识产生出来的,直到近代大家熊十力讲“新唯识论”,理论源头也还是这一套。
先不想那么复杂了好了,总之,话说回来,唯物一些来讲,世间的一切都是无常生灭,如果有轮回的话,就好比一个人死了,尸体分解成若干基本元素,有些变成了河里的水,有些变成土里的铁,有些又被虫子吃了,再随着食物链的踪迹辗转生到了猪的身上。
印度的龙军大师是阐述这个问题比较有名的人物,他在《弥兰陀王问经》里做过一个比喻,说轮回是怎么回事,就像有一支燃烧的蜡烛,你拿着这支燃烧的蜡烛去点燃一支新蜡烛,你会看到火从这支蜡烛传到了那支蜡烛上,轮回的主体就像这火一样,你既不能说新蜡烛上的火就是原来那支蜡烛上的火,也不能说这两支蜡烛上的火是毫无关系的。
传统的无我观念非常超出我们的常识,所以这个观念不但在印度佛教界饱受争议,在传入中土之后,历代大德们也往往把无我理解为“身无我”,也就是把无我的意思仅仅限定在人的肉身之上。对这个有争议的问题我们这里不做过多的讨论,再看圭峰大师的归纳:如果“我”只是地、水、火、风和受、想、行、识的聚合物,“我”岂不是被一分为八?况且“四大”和“五蕴”还能无限细分下去,比如在地大一项,身体还可以分为各段骨骼、各条筋脉,等等。这无穷无尽的细分当中,究竟哪个才是“我”呢?明白了这个道理,便会想到“元无我人,为谁贪嗔”,由此而经四圣谛(苦谛、集谛、灭谛、道谛),证得阿罗汉果位,这便是小乘佛法的修行原理。
但是,这是不是佛法的“了义”呢?圭峰大师认为,专修小乘法门的人并未探究到人身之本原。圭峰大师在后文如何继续分析论证,我们暂且不问,现在看来,弘一大师引述的这句“元无我人,为谁贪嗔”很可能属于断章取义的引述方式,因为这在圭峰的原文里是被批判的内容,而不是被弘扬并论证的;从弘一大师上下文中的引述来看,偏重的只是具体的修行法门,并不着力于佛理论证,所以,他引述圭峰《华严原人论》大约仅仅是劝人看淡人我之别、莫起无谓之嗔心罢了。
苦乐逆顺,每日三省
报缘虚幻,不可强为。浮世几何,随家丰俭。苦乐逆顺,道在其中。动静寒温,自愧自悔。
——佛眼禅师
佛眼禅师是宋代临济宗杨歧派的大德,即清远禅师,是当时大名鼎鼎的“三佛”之一,因曾驻锡于龙门,故而也有龙门之称。
佛眼禅师的受业渊源很是值得一说。当初,禅宗在慧能和神秀的时代并没有南北两派之分,在慧能和神秀圆寂之后,慧能的弟子菏泽神会在滑台无遮大会上力倡慧能为禅宗正统,斥神秀一系为禅宗旁门,两方遂成对立之局。之后种种因缘际会,神秀一系迅速没落,慧能一系遍布天下,又分为五家,遂有“一花开五叶”之称(在严格的考据意义上,这并不是一个准确的说法)。到了宋代,禅宗以临济宗与云门宗最盛,临济宗七传至石霜楚圆门下,旁出杨歧方会和黄龙慧南两支,遂成五家七宗之局面。其中杨歧宗传至五祖法演,门下出现三大高徒,时称“三佛”,其中便有著《碧岩录》的佛果克勤(胡兰成的那本《禅是一枝花》就是在《碧岩录》的基础上写成的)和当下要讲的这位佛眼清远。
杨歧派的影响如何呢?可以这么说,佛教后来被禅宗占了大半壁的江山,禅宗又以临济宗最盛,而临济宗又几乎被杨歧派所垄断。佛眼清远等“三佛”正是佛教发展史上处于关键位置的三大人物。
“三佛”宗风各不相同。佛果克勤致力于解释禅机,他的《碧岩录》便是力图把所谓“不可说”的禅说出来,禅宗便由佛果克勤进入了一个文字泛滥的时代,宗风被称为“文字禅”;而佛眼清远则不同,据李弥逊为他作的塔铭,佛眼清远少年出家,后来在学习《法华经》的时候读到“是法非思量分别之所能解”,去向老师请教,老师莫之能对,清远便领悟到“义学名相非所以了生死大事”,于是抛弃旧学,走向禅宗,并且更多地脱离文字,和佛果克勤正相对照。
佛眼清远的禅风可以从一则讲话中略窥端倪:“大凡修行,需要离却情念,这种法门最是省力。只要离却情念,晓得三界之中并无真实存在,才能明了修行的道理。如果选择其他法门来修行,就要辛苦得多。古时候有一位僧人,一生持戒,有一天行走夜路,踩着了一样东西,那东西还发出了响声。僧人感觉好像是踩死了一只蛤蟆,蛤蟆腹中还有许多的卵。僧人又惊又怕,睡着的时候梦见数百只蛤蟆来向自己索命。到了天明,僧人特地回到原地去看,只见到一只被踩烂的茄子。僧人这才释然,才晓得三界之中并无真实存在,才晓得实修的道理。各位,我来问问你们,那僧人夜间踩上的究竟是茄子还是蛤蟆?如果是蛤蟆,天亮时去看却是茄子;如果说是茄子,睡觉的时候又分明见到数百只蛤蟆向他索命。你们能够断定他踩到的究竟是什么吗?我来为诸位断一断看:蛤蟆之疑已经释然,茄子之见仍然存在,若要得到并无茄子的见解,正午时分敲响黄昏的钟鼓。”(《古尊宿语录》卷三十二)
这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若做解释,那就走入了佛果克勤的“文字禅”,若不解释,好像更符合我们一般人心目中的禅宗风格。其实,在禅宗的祖师慧能那里,话还是正正常常来说、禅还是正正常常做解的,通读《坛经》,这一点清晰可见。
是蛤蟆还是茄子?从佛眼清远的原话里,这个故事无非是为了阐释开头的那个道理:“大凡修行,需要离却情念……”故事的含义只在这一句上琢磨便是。
大略了解了佛眼清远的时代与禅风,我们再来看看弘一大师的引文。“报缘虚幻,不可强为。浮世几何,随家丰俭。苦乐逆顺,道在其中。动静寒温,自愧自悔。”这几句话出自《缁门警训》,是佛眼禅师著名的“三自省察”中的最后一项。
所谓“三自省察”,就像大家熟悉的“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一样,是参禅的三省吾身:
是身寿命,如驹过隙。何暇闲情,妄为杂事。既隆释种,须绍门风。谛审先宗,是何标格。
道业未办,去圣时遥。善友师教,诚不可舍。自生勉励,念报佛恩。惟己自知,大心莫退。
报缘虚幻,不可强为。浮世几何,随家丰俭。苦乐逆顺,道在其中。动静寒温,自愧自悔。
第一项自省的是,要时刻想到我们今生的寿命如同白驹过隙,转瞬即逝。在如此短促的时间里,又哪有闲工夫浪费在许多杂事上呢?既然入了佛门,就该光大宗风、弘扬佛法。
第二项自省的是,要时刻想到佛法尚未修成,距离解脱之境还很遥远,所谓对良师益友的教诲要多加珍重,时刻勉励自己,勇猛精进,不可懈怠。
第三项自省就是弘一大师引述的这段,意思是说,无论自身还是境遇,都是虚幻不实的,不可以勉强而为。无论生活是丰裕还是俭朴,都应该随遇而安。无论是苦是乐,是顺境还是逆境,都是因果循环。心地清净,无动无静,无寒无暑,若生动静寒暑之心,即当愧悔。
这三项,都是修行之人应当时时自省的内容,尤其是第三项,心本清净,不为环境所转,更是修行的要诀。
但这一点也很容易被人误解,以为就是“不动心”,或者说是“心如古井不波”,但是,任心如果真能“不动”,真能“古井不波”,那只是死心,而不是佛心。卧轮禅师曾经作过一首偈子:“卧轮有伎俩,能断百思想。对境心不起,菩提日日长。”意思很简单,是说自己有一种修行法门,可以达到不动心的状态,任凭外境如何变幻也不会为之所动,于是菩提智慧便与日俱增。这首偈子所描述的就是一种“不动心”的状态。
但是,慧能大师认为这首偈子并未领悟禅意,自己也作了一偈说:“慧能没伎俩,不断百思想。对境心数起,菩提作么长。”这首偈子处处和卧轮禅师的偈子相反,说,我慧能没有什么修行法门,心也做不到古井不波,外境变幻时,我的心也跟着变幻,又哪里有菩提智慧可以增长呢?
对这个问题如果追根溯源的话,便和前文谈到过的佛性论的争议有着直接关系。在佛性论上,慧能是反对那种草木土石也可成佛之说的,而他反对坐禅的理由也正是从此而来的:草木土石这些不会动的东西是成不了佛的,人去坐禅,效仿这些不会动的草木土石,哪可能会成佛呢?慧能认为,能动是人的天性,而坐禅那种一动不动的功夫违背了人的天性,是不可取的,所以要想参禅,就得“动起来”。泰山崩于前,人的自然反应就是“吓一跳”,山崩是“外境变幻”,“吓一跳”是“对境心起”,如果山崩了,地又裂了,人自然会“对境心数起”,如果面对山崩地裂人还能无动于衷,心还能“古井不波”,那人类早就被自然界所淘汰了。
但是,这种动、这种“对境心数起”作为一种禅境,和我们普通人的“动心”有什么区别呢?有一个非常本质的区别。宋代二程兄弟都是理学大师,有一天两人一同赴宴,宴会上有歌伎陪酒。理学家置身这种场合会是怎样的反应呢?小程愤然离席,大程却照吃照喝,谈笑风生。第二天,小程余怒未消,到书房去找哥哥,责备他前一天失了尊严。大程笑道:“昨天座中有伎,我心中无伎;今天书房无伎,你心中有伎。”这话只说得小程自叹不如。
这故事和大家熟悉的两个和尚背女人过河的故事如出一辙,只是主人公变成了理学宗师。小程的表现更加贴近普通人的标准,属于“境已过,心未灭”,而大程的表现则更加贴近慧能的意思,属于“对境心起,境过心灭”。再打一个比方,好比一个富翁天天在宴会上大吃大喝,突然家逢惨变,一贫如洗,只能靠残羹剩饭度日,他捧着残羹剩饭,想起当初的大鱼大肉,越想越不能释怀,不觉悲从中来,泪如雨下。这就是“境已过,心未灭”,我们一般人都是这样的,真能做到“随家丰俭”的人并不太多。
“对境心数起”,从原理上讲,就是慧能的一个基本理论:“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这在《坛经》里是一段很重要的文字,是禅宗的一个纲领理论,搞通了这个理论,对禅宗的很多问题(包括许多机锋公案和当下佛眼禅师的这个“三自省察”)便可以高屋建瓴、一通百通:
善知识,我自法门,从上已来,顿渐皆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何名为相?无相者,于相而离相;无念者,于念而不念;无住者,为人本性,念念不住。前念、今念、后念,念念相续,无有断绝。若一念断绝,法身即离色身;念念时中,于一切法上无住;一念若住,念念即住,名系缚;于一切法上念念不住,即无缚也。以无住为本。
善知识!外离一切相,是无相。但能离相,性体清净,是以无相为体,于一切境上不染,名为无念。于自念上离境,不于法上念生。莫百物不思,念尽除却,一念断,即无别处受生。学道者用心,莫不识法意。自错尚可,更劝他人迷;不自见迷,又谤经法。是以立无念为宗,即缘迷人于境上有念,念上便起邪见,一切尘劳妄念从此而生。然此教门立无念为宗,世人离见,不起于念。若无有念,无念亦不立。无者无何事?念者何物?无者离二相诸尘劳。真如是念之体,念是真如之用,自性起念,虽即见闻觉知,不染万境,而常自在。《维摩经》云:“外能善分别诸法相,内于第一义而不动。”
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所谓无相,就是接触周围的事物却不执着于这些事物;所谓无念,就是既有各种心念生起却不执着于这些心念;所谓无住,是说人本来的心念就是迁流不息的。前一刻的心念、现在的心念、下一刻的心念,永远流转不停。一旦心念停顿下来了,佛性也就脱离了人的肉身,成佛就没有可能了。所以,要让我们的一切心念自然流转,不能让它们停顿、中断。如果有一个心念停顿下来,所有的心念也会跟着停顿下来,这就叫作束缚。如果对一切事物都不执着,每一个心念都流转不息,就不会产生束缚了。以上所说,就是以无住为本的道理。明白了无住的道理,我们就会知道所谓“不动心”是根本不可能的。心,自然要动,但不可被外境束缚。对于我们凡夫俗子来说,总会有“心里有事放不下”的时候,这就是执着,就是束缚。
要想不生束缚,就要明白无相的道理。能够脱离外界事物的相状就是无相。如果对外界事物不生执着,那么自性就会明白清澈,这就是以无相为本的道理。关于无相,慧能是针对客观世界来说的,山河大地、金钱、美女、房屋贷款、猪肉、鸡蛋、柴米油盐,凡此种种都不要执着,有也好,没也好,随它去。往深些说,这是要人消弭主观与客观的界限,不要把外物与自我对立起来,物我一体,物我两忘。
关于无念,慧能的解释是:“心念不为外物所染,这就叫作无念。心念活动应该远离外物,不因外物而生起。但这并不是要你什么都不去想,因为只要有一念中断,这个人也就不复存在了,识神就会到别处转生去了,仍然脱离不了生死轮回。修行之人千万要注意这一点,这是佛法的关键,不要搞错了。拿这种错误认识误导别人就更不该了,不但自己愚昧无知,还诽谤了佛法和佛经,千万不要!愚昧之人往往因为外物而触动心念,在心念上产生出各种错误的见解,世间的所有烦恼与执着就是这样产生出来的。所以我教给大家的,是要以无念为宗旨。
“那么,我们应该远离一切事物而使自己不生出任何心念吗?即便真是这样,也是做不到的。其实,无念的意思并不是‘没有心念’。所谓‘无’,并不是‘没有’的意思,而是指超越有无、是非、内外这些二元对立的观念,不要把它们看成对立的,而要看成统一的,还要摆脱尘世间各种烦恼杂念。真如是心念之体,心念是真如之用,所以,从真如自性上生起的念头虽然也会有感受、知觉的出现,但不会被外物所污染,真如本性永远是自由自在的。《维摩经》说:‘向外善于区分外物相状,向内永远守住真如佛性。’”
慧能这里一再声明,“无”不等于“没有”。一个人哪能没有任何心理活动呢,除非是死人,如果人有不灭的灵魂的话,人死以后,灵魂离开肉体,到别处投胎转世,依然摆不脱轮回苦海——所以慧能说“只要有一念中断,这个人也就不复存在了,识神就会到别处转生去了,仍然脱离不了生死轮回”——识神大约相当于不灭的灵魂,但这里很难判断慧能这是比喻的说法还是真的相信灵魂不灭。
这就只好不做深究了,但“无”不等于“没有”确是慧能所说的一个重点所在。无论如何,一个活人是不可能“没有”心理活动的,就算是睡着了,大脑也在活动,所以慧能的“无”是“无差别”的意思,也就是超越非此即彼、非黑即白这样的二元对立观念。
慧能的这种超越二元对立的无念观对成佛有什么帮助呢?很好理解:既然存了这种超越之心,对一切看开了、洒脱了,也就是不“执着”了,不被“束缚”了。心性本净,“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也就是“菩提作么长”的道理,心理状态到了这一步,就该“见性成佛”了。
回过头来再看佛眼禅师的“三自省察”,我们就会明白所谓“心本清净,不为环境所转”并不是不动心的意思,而是说心不能被外境所束缚。在日常生活里,所谓“报缘虚幻,不可强为。浮世几何,随家丰俭。苦乐逆顺,道在其中”表现得其实非常简单,无非是“随遇而安,知足常乐”这八个字而已。
这个“三自省察”,据《释氏稽古略》也作“龙门三自省”,是佛眼禅师居于龙门的时候所作的。禅师修行,往往要做一些自省的功课,以“铭”为主要的形式,相当于我们现在的座右铭,书于禅房,时时警醒自己。
禅师们的这些坐禅铭因为概括性强、指导性强,所以常为后学晚辈一再抄录、诵读。佛眼禅师的坐禅铭即是佛眼禅师一生禅法的精要,抄录于此,既作为对“三自省察”的阐发,也愿与诸君共同诵习:
心光虚映,体绝偏圆。金波匝匝,动寂常禅。
念起念灭,不用止绝。任运滔滔,何曾起灭。
起灭寂灭,现大迦叶。坐卧经行,未尝间歇。
禅何不坐,坐何不禅。了得如是,始号坐禅。
坐者何人,禅是何物。而欲坐之,用佛觅佛。
佛不用觅,觅之转失。坐不我观,禅非外术。
初心闹乱,未免回换。所以多方,教渠静观。
端坐收神,初则纷纭。久久恬淡,虚闲六门。
六门稍歇,于中分别。分别才生,已成起灭。
起灭转变,从自心现。还用自心,反观一遍。
一反不再,圆光顶戴。灵焰腾辉,心心无碍。
横该竖入,生死永息。一粒还丹,点金成汁。
身心客尘,透漏无门。迷悟且说,逆顺休论。
细思昔日,冷坐寻觅。虽然不别,也大狼藉。
刹那凡圣,无人能信。匝地忙忙,大须谨慎。
如其不知,端坐思惟。一日筑着,伏惟伏惟。
(《缁门警训》卷二《龙门佛眼远禅师坐禅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