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鞭刑

书名:与卿行 作者:安妮薇 本章字数:7167 下载APP
月色冷凝,风吹树影,无声地流转。
林晚卿从未觉得周围如此安静过,仿佛整个京兆府都被沉进了一方暗湖,深不 见底。耳边是自己急促的呼吸和凌乱的脚步,一颗心被拽住往下,越来越沉。
大牢外本应该看守的一队衙役不见了。本应紧闭的牢门微敞,被夜风撩动,发 出诡异的吱呀声。
林晚卿的脚步似乎一瞬间被什么攫住,怔怔地钉在了地上。空气里,是清淡的 甜味,带着些暖意,像六月的水蜜桃……微风吹来,甜香散尽,清冽的月光里,却 漫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味,还是热的。
“王……王虎……”林晚卿怔忡间,方才脊背上的那股凉意直蹿而上, 变成脑 子里的嗡鸣,突然炸开。她的眼前白了一瞬, 连出口的声音都变了调,听得出明显 的嘶哑。
她完全忘了自己是怎么进的那间血洗过的牢房。地上四处横陈着当值衙役的尸 体,俨然一个屠宰场。他们个个都是一剑封喉,干净利落。空洞的眼睛无神地注视 着前方,脸上的表情只停留在惊讶的那一刻。
林晚卿推开半掩着的牢门,看见王虎躺在地上。他无措地捂着自己快断成两截 的脖子,全身抽搐, 唇舌嚅动。他看着林晚卿的眼神带着哀求和急切,却说不出一 句话来。
“王虎……王虎!”林晚卿失语, 除了反复重复这个名字, 其他的话都像长了刺, 卡在喉咙里,转眼就变成了破碎的音调。
浸满冷汗的手摁住了王虎脖子上的伤口,黏腻温热的血就顺着指缝流下,湿了 袖口,湿了前襟……
“别、别死……没、没事的……”林晚卿手忙脚乱地安慰着, 说着毫无意义的话。
方才的那股甜味又来了,悄无声息地萦绕着。林晚卿怔住,察觉到手下摁着的 那双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松开了,垂落到干草垛上, 发出嚓嚓的轻响。不对,这响 声分明更像是从身后传来的……
“铿— ”眼前是一道冷白的光,耳边是金属相击的脆响。林晚卿只觉得脸侧 一凉,像冬天里被突然贴上一块冰凌。紧接着便是“咚”的一声。那道冷光射入她 眼前的墙缝,在跃动的火光下晃着森冷的白。她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脸,才发现鬓 边发丝凌乱,指尖上,是殷红的颜色和温热的腥湿。
身后适时地响起纷乱的脚步,林晚卿怔忡着转身,只见大牢从入口到尽头次第 亮起火光,像一条火龙在眼前展开身体,原本火光幽暗的空间霎时灯火通明。牢房 的门被谁重重地推开,拍击在木栏上哐当作响。周围霎时变得很安静,只剩下火把 和油灯的哔剥声。
火光的背后,远远走来一个人影, 他不疾不徐,月白的衣袍如霁月清风。待走 到她跟前,看清她的相貌后,他一对剑眉肉眼可见地蹙了起来。
苏陌忆薄唇微动,神色复杂地看着她道:“林录事,怎么又是你?”
“咚— 咚— 咚— ”子夜的更锣拖着绵长的尾音,散落在寂静的街道,随 风漫入京兆府灯火通明的大堂。
晃动的烛火下, 林晚卿失魂落魄地跪坐在地上, 一双沾满干涸血迹的手相互拽着, 指尖一遍遍地摩挲,像是要蹭掉一层皮。不知是冻的还是受了刺激,她沾了血的下 颌一直在发抖。王虎的血迹干掉之后变成红褐色的一块,衬得她本就苍白的脸色,
愈发显得没了血色。
苏陌忆跟着李京兆进来的时候, 就看到了这样一幅景象。他端的是一派云淡风轻, 撩袍坐在了李京兆身旁的位置上。
林晚卿一直没什么反应,就算被薄毯兜头罩下,她也只是晃了晃身子,缓缓抬  头觑向端坐正堂的李京兆。灯火下, 她的半张脸都藏匿在薄毯的阴影里, 看不清表情。
而半夜被人从被窝里拖起来的李京兆,此刻正一脸的疲倦和愠怒,看向林晚卿 的眼神自然就带着点不善。他沉声一哼, 将手里的案卷往桌上一砸, 便指着林晚卿道: “你可知道自己惹了什么事?”
堂下的人恍若未闻,只悠悠地抬起头,与他的目光对视。那双早时还澄澈灵动 的眸子此刻竟是从未见过的晦暗、坚定。她就这么看着李京兆,不言不语,李京兆 却没来由地脚下一软,偷偷咽了咽口水。
李京兆扯了扯身上有些紧束的官服道: “你……你越权审问罪犯, 导致王虎被杀, 还平白无故搭上狱卒的几条人命,你……”
“你想说什么, 说便是。”堂下的人突然张了口, 漠然的声音响起,让在场的 人都怔了一下。
林晚卿回了神,那双原本还有些迷茫的眼睛霎时澄澈起来,映着莹动的火光, 格外熠熠生辉。
李京兆一惊, 噎住了, 一时也忘了回话。他颤抖着一只手, 指向林晚卿道: “你, 你……越权在先,失职在后……干涉案件不说,还害死了疑犯!你竟然……”
“重要的根本不是我害死了王虎,而是他死了。被谁杀的?为什么要杀他?你 不去过问这些事情,却抓住这点细枝末节,是妄想从这里揪出凶手吗?”
“大胆! ”李京兆瞪着一双睡意惺忪的绿豆眼,声音洪亮, 身子却不自觉地往 后靠了靠,  “凶手分明就是跟着你找到死牢的!你利用职权之便,让守卫的狱卒放松 了警惕, 这才酿成大祸。你竟然还敢理直气壮地歪曲事实辱骂本官……”“你难道 看不出来吗? ”林晚卿拽着鲜血浸透的广袖,掀了身上的薄毯豁然起身道,  “王虎 无论如何都会死的!杀他的人显然是有备而来, 就算不跟着我, 他自己也会找过去。 凶犯手法凌厉,下手利落!除了刺客和豢养的死士,有谁能做到在短短半盏茶的工 夫里潜入大牢,并且接连杀掉几个手持利刃的狱卒?无论我去不去,王虎都活不过 今晚!”
林晚卿质问着, 三两步就到了李京兆跟前。她一身的血渍, 有干涸的, 有未干的。 混着灯油的气味,腥闷得让人头晕。也不知是被血腥味冲的,还是被林晚卿吓得,  李京兆一时慌张,连连后仰,险些从椅子上摔下去。他赶紧揪住桌角,慌忙吩咐衙 役将林晚卿拦住。
李京兆这才松了口气, 强打精神坐正了, 还虚虚地用手扶了扶头上的乌纱帽:“重 点是王虎死了,因为你……”
“重点根本是你错了! ”林晚卿瞪着李京兆, 分毫不惧, 白皙的额角隐约可见 冒起的青筋。
“王虎不是奸杀案的凶手,甚至赵姨娘都不是他杀的!然而你从头到尾除了屈 打成招,贪功冒进之外还做了什么?要是早日查明王虎的冤屈,那是不是他就不用 被关在大牢?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你……你……”李京兆辩不过, 被林晚卿这么一顿吼, 就连气势都被压得弱 了几分。他只能无能地狂怒道,“你藐视公堂, 辱骂朝廷命官, 按律笞刑三十!来人! 给我……”
一声令下, 然而还没等李京兆的那个“打”字出口, 一句清冷的“等等”适时 地打断了他。
李京兆这才想起静坐一旁,看了半天戏的苏陌忆。只见他月白的广袖一扬,骨 节分明的长指挥了挥,方才还听令要蠢蠢欲动的衙役,霎时都跟蔫了的白菜一样, 退了回去。
“苏大人……”李京兆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苏陌忆制止了。堂上就这么安静了 一刹,火光跃动下,他蹙眉看向那个浑身是血的小录事。
林晚卿的发髻散了一边,乌发凌乱地搭在肩上。一边脸颊有明显的利刃擦伤, 血珠已经凝固,挂在面前像一串红珊瑚。浅灰的官服上满是污渍、血迹……真是要 多狼狈有多狼狈。可是……
心里的某一块地方忽然不可抑制地动了动,苏陌忆也说不清为了什么。为了她 这副不知天高地厚的鲁莽?为了她洞察事实的敏锐?抑或只是为她这撞了南墙也不 回头的执拗。
苏陌忆忽然笑了,仅仅是嘴角一丝弧线的挑动。这一刻,他觉得这个小录事有 意思,很有意思。
“苏大人? ”这一回,李京兆换了询问的语气, 大约是他也察觉到了苏陌忆的 反常,一时不敢妄动。
苏陌忆没有搭理李京兆, 依旧看着林晚卿。他不疾不徐地问道: “你方才说, 王虎没有杀赵姨娘? ”堂下的人愣了一下, 仿佛是没想到苏陌忆会问这个问题。她 反应了片刻之后才坚定地道:  “没有。”李京兆闻言嗤笑着,一脸的不屑:  “你怎 么知道他没有?”
“因为他没有杀人的理由。”李京兆又想说话,刚要开口, 却被苏陌忆一个眼 风给扫回去了。
苏陌忆继续问道:“那他半夜潜入女子闺房做什么?”
林晚卿沉默着, 用牙齿轻咬着嘴唇里的嫩肉, 虚弱地道:  “若我说王虎告诉我, 是他青梅竹马的赵姨娘给他递了纸条,要王虎带她私奔,大人信吗?”
心里悬着的疑问被证实了。苏陌忆不语,晃动的火光下,他的影子落在脚下的 一尺二方地,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反复捻弄,发出细碎的沙沙声,眼神也遥远地不知 落在了何处。
“苏大人?”李京兆揣着颗心,弱弱地问,“苏大人可是有什么指示?”
苏陌忆怔忡了一瞬,牵起一丝疏离的笑:  “没了。”“那……这小录事……”  为官多年,李京兆自然是惯会看人脸色。既然苏陌忆已经出面阻止,那下一步要怎  么做,自然还是先问过他的意思。
苏陌忆似乎才反应过来,顺着李京兆的目光看向堂下的林晚卿。几乎没有任何 的迟疑, 他收回反复摩挲的手, 轻缓地置于膝上, 道: “她是京兆府的人, 怎么责罚, 自然轮不到我大理寺来做主,李京兆决定就好。”
李京兆脸上原本谄媚的笑容一冷,半晌才回过神来。身边的这位苏大人可是出 了名的冷性冷情。别说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录事,就算是盛京正儿八经的皇亲 国戚,但凡犯事,他都一视同仁,绝不护短包庇。他方才那么一问,倒是有点徇私 枉法的意思。
弄巧成拙了,李京兆觉得懊恼,油腻腻的脸上又慌忙堆起点点笑意。他将苏陌 忆恭维了一番,才对着堂下冷声道:“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拖下去,打!”
林晚卿闻言一怔,原本直视着李京兆的双眸一闪,眼睛里流露出难得的忧色。 仅仅一瞬,这抹神情却很快被苏陌忆捕捉到了。她……似乎是在害怕?呵呵!看样 子靠一口气就能怼天怼地的林录事,居然也有害怕的时候?
苏陌忆压住上翘的嘴角,心里的惊诧很快就被细微的喜悦所取代了。知道害怕 就好。知道害怕,就可以被掌控,能被掌控,就可以为他所用。
心思飞转之间,旁边的两名衙役已经上前将林晚卿架起,作势就要拖走。苏陌 忆冷冷的声音打断了两个人的动作:  “苏某方才想了一下,这三十板子的笞刑, 是 不是太重了些?”
“嗯?”李京兆一愣,一头雾水地看着苏陌忆。
或许是对自己疑似徇私行为的掩饰,一向秉公执法的苏大人有些不自在地以拳 抵唇, 轻咳道:  “林录事藐视公堂是真, 可半夜去调查王虎也算是分内之事, 况且, 王虎一案确有蹊跷。”末了, 一个眼风不重不轻地扫过李京兆, 苏陌忆又补上一句, “倒是比李大人上心,也比李大人敏锐。”
杀人诛心,就算是颠倒黑白,苏陌忆也是一贯的理直气壮,一句话就让李京兆
的那口气憋到了嗓子眼儿,两股战战。
“是是是 ……”李京兆一边揩汗,一边附和道, “苏大人说得对,说得对。 那……”“就笞刑十杖以示惩戒吧。”苏大人下了令,在场之人自然不敢忤逆。他 们纷纷低眉顺眼地点头,就连拉人的力道都轻了许多。
然而林晚卿却依旧是一副担忧的神色。踌躇良久,林晚卿才看着苏陌忆弱弱地 开口道:“可……不可以不打板子?”
“什么? ”苏陌忆几乎给林晚卿问笑了, 看她的眼神染上了点轻蔑。难得这人 才智过人,虽然难驯,但良驹更是难寻。他不介意为了驯服林晚卿,先屈尊替他求 个恩情。却不想,这人竟然蹬鼻子上脸,看样子不过也只是个贪生怕死的货色。
堂下的人似乎也猜到了他的婉转心思,像是在澄清什么, 急着摆手道:  “大人 别误会。属下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只是幼时家贫,双腿在冬日里留下了隐疾,害怕 不能承受笞刑,这才有了这么个请求。”
“哦? ”苏陌忆不屑, 毕竟这些借口, 他审犯人的时候已经听滥了。食指和拇 指又藏在月白的广袖之下摩擦了起来,发出沙沙的响动。
“可是根据《南律》,这刑法之中除了笞刑,就只剩下鞭刑了。”说完苏陌忆 故意停顿了一下,抬眼观察林晚卿的神色。
南朝鞭刑, 一般是用来责罚犯了大过错的奴籍贱民。刑如其名, 要将人吊起来, 用牛皮扎成的鞭子在背上抽打。但那鞭子却不是普通的鞭子,上面布满倒刺,每一 鞭下去,都是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作为京兆府的录事,林晚卿不可能不知道,苏 陌忆这是在给她下马威。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 林晚卿只是平静地笑笑, 仿佛还在心里默默地松了口气一般, 对着他一拜道:“谢大人恩典。”说完,就跟着两位衙役走了。
这倒是把震惊又抛给了苏陌忆。她害怕挨板子, 却愿领受人人闻之丧胆的鞭刑。 林晚卿这个人,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月上中天,春夜的空气里漫着一层薄雾,将眉眼都染上水渍。
苏陌忆从京兆府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丑时。叶青跟着他从京兆府沉寂的正门 走出,将手上的一件大氅搭到了他的肩上。
苏陌忆一面系着带子, 一面抬头看了看天色。他忽然没头没脑地吩咐叶青道:“你 现在去太医令白大人府上走一遭。”
“什么?”叶青几乎以为自己听岔了, 也不知所措地抬头看了看天。这丑时三刻, 正是万户梦沉的时分,就这么跑去人家府上……为了什么?
苏陌忆却对叶青的疑惑浑然不觉, 俯身钻入马车, 将身子往车厢上懒懒地一靠, 驾车走远了。
叶青:“……”这位祖宗能把话说完再走吗?
林晚卿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
梦里, 她回到了四岁那一年, 盛京大雪纷飞。她看见自己站在人群拥挤的街口, 奋力地攀住身侧的一个石碑,怔怔地看向远处的父母。
记忆中的那场雪大得惊人,小小的她只看得见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吸进去的每 一口空气,都是扎心扎肺地疼。像一把利刃,从喉咙一路滑下,最后跌进胃里,变 成沉甸甸的一块。
那是一个半人高的木台, 上面不仅有她的父母, 还有萧家上下二十一口人。是的, 她不姓林,她姓萧。
这是她为数不多的关于童年,关于父母的记忆。她记得那天身着铠甲的官兵冲 进萧府的时候, 母亲将她藏在了厨房里荒置的旧灶下, 告诉她, 等下她看到的一切 只是一场游戏。如果她能不被发现,就赢了。之后她可以从后门出去,父亲的挚友 林伯父会奖励她, 带她去从未去过的地方, 吃从未吃过的东西。小孩子一旦起了玩心, 是很好骗的,哪怕是一个漏洞百出的解释。
林晚卿是在离开盛京的路上发现不对劲的。一向守诺的父母没能跟她一同去那 个他们口中好玩的地方。
也许是直觉,也许是小孩与生俱来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孤勇。她找借口偷偷又逃 回了盛京,才从街头巷尾的议论中知道,她的父亲被三司会审,判了满门抄斩。她 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只是从百姓们的语气中直觉这不是什么好事。然后她便浑 浑噩噩地跟着人群去了西市的路口。
仅仅一眼, 她吓得几乎失声。高高的木台上, 萧家二十一口人一字排跪。他们身后, 都是手持大刀的刽子手。不辨周遭的大雪中, 她看见森凉的刀锋, 晃得她眼睛生疼。
一个身着华服的男子从刀光之后走出来,拿出一张明黄色的锦卷,朗声读了些 什么东西,可惜她听不懂。那是她第一次觉得后悔,早知道应该听母亲的话,好好 地跟着先生念书。
群众哗然。他们纷纷前向推挤,差点将她攀着的石碑也推下来。林晚卿只能死 死地抠住那块冰冷的石头, 浑然不觉指甲断了, 戳进肉里, 幼嫩的指尖涔涔地流下 血来。
高高的木台上,那个华服男子做了个手势,刽子手上前一步,将所有人都按在  了石板上, 露出脖子。屠刀被高高举起, 锋利的刀口上寒芒跃动。她终于知道了什么, 可是, 她什么也不能做。眼泪顺着被冻到麻木的两颊流下, 连依稀的视线都被遮蔽了。
“爹,爹爹……”她嗫嚅着,声音干涸而嘶哑。
一只手从人群中飞快地伸出,将她紧紧拽住,力道之大,她整个人都被拉离了
石碑。一个带着风雪湿意的怀抱贴了上来,将她紧紧抱住。
“别看! ”她记得林伯父对她说。林晚卿说不出话,只是哭。大雪窸窸窣窣地 飘落, 沾上她的睫毛,又匆匆地化成水,湿淋淋的一片。
“闭上眼睛! ”仿佛被抽离了最后一丝的力气,林晚卿照做,看向林伯父的身 后, 一双大手抚上她的小耳朵。隐隐约约, 从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似乎听见一声闷响, 万籁俱寂……“从今往后,你是我林向矣的女儿,叫林晚卿。”林晚卿……
林晚卿。
梦里的那一声声林晚卿,渐渐虚幻,又慢慢叠加,变成耳边一声夹着热气的林 晚卿。她昏沉沉地睁开了眼。入目的是梁未平那张半是恼怒、半是担忧的脸。昏暗 的烛火从他背后映过来,将他本就不怎么出众的五官,再度模糊了几分。
林晚卿这才想起来, 昨日受完刑, 被人扶进了京兆府留给他们临时暂住的小间。 因为白日的劳累奔波,再加上几道新伤,她一沾床就晕了过去。
梁未平应该是听说了什么, 自己找来的。她动了动手, 才发现自己还趴在床上。 昨日穿的那件灰袍沾满血迹, 现在干了,粘在背上,一动就拉得疼。被子虚虚地掩 在她的身上,一点也不顶用。有伤就有寒。
这伤口昨日没来得及处理, 又这么将就地睡了一晚, 林晚卿现在只觉得头晕发 冷, 四肢乏力。应该是发热了。
她看向梁未平, 嘴角牵起一个虚弱的笑, 喉咙里挤出一句干哑的话: “梁兄。”  梁未平一愣,赶快取了杯水来。
十二年了。她的执念带她走到这里,却也终结在这里。林晚卿以为, 自己早已 不是那个无助的小姑娘。可如今才发现,一切又都回到了原点。就连这不轻不重的 伤口,都找不到一个能帮自己清理的人。她看着梁未平苦涩地笑,伸手轻轻挥开了 他递来的水。
林晚卿唤他,依然是哑着嗓子: “梁兄, 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你能替我保守 住吗?”
梁未平手上的水抖了抖,挣扎了一会儿才试探着问道:“什、什么……”
林晚卿知道他是个胆小的人,也无意将他拉入任何危险的境地。可如今除了梁 未平,她找不到第二个可以信任的人。她将身子从床榻上半撑起来,那一头乌黑如 瀑的长发带着淡淡的光,从肩背垂落。将她原本就秀气的面容衬得更柔了几分。就 这么短短的一个瞬间,梁未平便有些慌了。一个萦绕在他心头千百遍的荒唐念头突 然蹿起,像关不住的流星蛱蝶。
林晚卿从容地扯下脖颈处那块粘上去的假喉结, 将遮住视线的头发往后拢了拢, 仰头看着梁未平道:“梁兄可曾怀疑过我的身份?”
手里的水再也端不住了,手一软,就洒了一地,湿淋淋地到处淌。
“你,你是……你是……”
林晚卿沉声接过他的话:“我是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