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段朝夕的那个案子宣判的日子，是上次庭审后的第二十天。
　　　仅仅是在法庭上宣读一份既定的判决书而已。段朝夕没有专程来北京，顾云岚和方昊也未请假去法院，只等周律师传回来消息。
　　　手机不停震动起来时，顾云岚正在初校世间无欢的书稿。周琛拍了判决书的照片发到上次段朝夕拉的那个饭局群里，附言说：“只拍了重点的几页。”
　　　从照片可以看出，这份判决书竟然厚厚一摞，估摸有二三十页，远远超出顾云岚的想象。最后一张照片上，周琛将其中一段话用红笔做了标记，是判决结果。
　　　抄袭事实成立，勒令被告唐晓雨在各大媒体及社交网络上发布致歉声明，向原告段朝夕公开赔礼道歉。并赔偿原告经济损失及诉讼合理开支共计二十万元。
　　　小楼发表意见：“才赔二十万？少了！”
　　　段朝夕发了一个傻笑的表情：“没关系，不是钱的事。谢谢大家！”
　　　顾云岚连发了几个表达激动的表情包。赔偿的额度不会太高，这一点他们早就有预期。毕竟没有连带公司一并诉讼，也未提及《女吏》获得影视改编权收益的事。
　　　世间无欢随后发言，就简单的两个字：“恭喜。”
　　　周琛说：“小鱼儿肯定还要上诉。但今天在法庭外碰到姚玲，她跟我说，她不打算再代理这个案子了，被小鱼儿坑惨了。”
　　　顾云岚想到，一定是小鱼儿向代理律师隐瞒了接触过原著的事实。
　　　小楼问：“锤这么死还要上诉？”
　　　周琛答：“上诉是常规操作，反正就是死不承认，拖个一两年，拖到电视剧播了，即使终审败诉，该赚的钱也都赚了，不影响项目。”
　　　小楼义愤填膺地说：“还能这样？服了。”
　　　段朝夕劝道：“真无所谓了，随她折腾去吧。等夏天了，大家有空来我家这边玩，我全程接待，包吃包住。”
　　　顾云岚知道她家在东南沿海的一座海滨城市，听她这么说，倒真有点想去。甚至已经开始琢磨，要不过阵子请年假去？正好散散心。哎呀，那个时候应该跟方昊确立关系了吧，不如就两人一起……
　　　等意识到自己想得太多、正捏着手机傻笑，顾云岚赶紧抬头四处看看。抬头却见方昊走出办公室，对编辑们说：“段朝夕告小鱼儿抄袭那个案子胜诉了。知道很多同事也在关注这件事，跟大家分享一下这个消息。”
　　　宋微微最先鼓掌：“我就说抄了嘛！不过这种没有逐字逐句抄的，也能胜诉，太不容易了。”
　　　何纬拍了两下手说损道：“嘁，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抬头看苍天，苍天饶过谁？”
　　　顾云岚吐槽：“你这算排比吗？”
　　　何纬耸颂肩，还是一副贱兮兮的样子。
　　　同事们都在激烈讨论。只有冯娜没参与，仍然做自己的事，好像懒得跟这个空间里的任何人发生任何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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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完这个消息，方昊并未回办公室，而是去找了于莉。
　　　“于总，那件事，如果您决定好了……”
　　　于莉点头：“一时也没合适的人选，就这么决定吧。对了，我跟陈总那边谈过了，他说要送你个礼物。”
　　　方昊有些惊愕：“哦？”
　　　于莉说：“他现在正坐游轮，是46天的环南太平洋旅行。大部分时间漂在公海上，手机没信号。他说了，等靠澳大利亚那边的口岸就打给你。”
　　　对这位陈总这两年来闲云野鹤的状态，方昊不是不了解，他点头。心中却想，既然要辞职，不知道这份礼物烫不烫手，会不会成为阻碍自己辞职的道德绑架？但无论怎样，这个职是不得不辞的。无论从个人发展来看，还是因为顾云岚那句话……于是方昊硬着头皮问：“您知道是什么礼物吗？”
　　　于莉只说：“等他亲口告诉你吧。”
　　　方昊犹豫着措辞：“于总，无论陈总给我什么，我要走的决定并不会……”
　　　“噢，不影响的。”于莉摆摆手，“你工作交接得如何了？”
　　　方昊放下心，答道：“嗯，今天来找您就是要说这事。我这边的工作都交接完了。虽说离之前说的一个月的离职期还差九天，如果您那边也没什么别的事要安排了，我明天就办手续吧。”
　　　“真想好了？”
　　　方昊轻轻一笑：“想好了。”
　　　“好。你明天找程鹏办手续。”于莉站起身，朝方昊伸出手，“祝你前程似锦。”
　　　方昊与于莉握手：“以后还有很多合作的机会。”
　　　于莉说：“那是当然。”这话的语气十分肯定，不像客套。方昊一时并不知道原因，只当于莉这人情商够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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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整个上午，方昊并不在办公室。
　　　到中午吃饭时，小道消息便传来了。
　　　顾云岚正在工位上一边看剧一边吃外卖，何纬拎着他的外卖冲回来，神神秘秘地对十几名在办公室吃外卖的同事道：“你们听说了吗？昊哥辞职了！”
　　　一口饭噎在嘴里，脑子里轰一声炸了。晴天霹雳，惊天噩耗！顾云岚愣在电脑前，只差一点点就要哭出来。说什么等他一个月？没等来一个月后的惊喜，这人居然就这么跑了，提前畏！罪！潜！逃！了！
　　　身边同事的议论声灌进耳朵。
　　　有同事问：“不会吧？一点预兆都没有，你听谁说的？”
　　　何纬答：“我拿外卖时听到人力中心的人在说啊。”
　　　“消息准确吗？确定了？”
　　　“听说今上午手续都办完了。”
　　　“啊，怪不得。”有同事想起来，“前阵子昊哥把他手里的一个作者转移给我，当时他只说他现在没有太多精力去做具体的编辑工作，所以把手里的作者分一些出去。”
　　　另一名同事接话：“我也……”
　　　好几个人面面相觑，看来他们都接到方昊转交的作者了。
　　　顾云岚气得身子微微颤抖。原来自己在他眼里和别人没什么不同。连要离职这么大的决定，也没向自己透露分毫。这算什么，PUA吗？
　　　何纬看出她的异样：“你怎么了，不舒服？”
　　　顾云岚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我没事。”
　　　面前的饭是一口也吃不下了。她蹭地起身，拎起外卖袋，扔去茶水间的垃圾桶。浪费粮食可耻。但玩弄他人感情……更是十恶不赦。
　　　顾云岚叹息着，真的就这样结束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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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方昊召集全部门会议，于总也来参会。
　　　因为已经听到风声，所有人都有心理准备。顾云岚坐在离方昊最远的座位，冷眼旁观。
　　　方昊宣布道：“从今天起，我不再担任原创小说部内容总监职务。这些年来与大家共事很愉快，谢谢！希望我走了后，原创部可以越来越好。”方昊的声音仍然波澜不惊，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冯娜恰巧坐在顾云岚的对面。顾云岚见冯娜听到这个消息时，眉毛挑了一挑。
　　　方昊接着说：“以后原创部内容总监的工作由于总监管，流程还跟以前一样。”
　　　冯娜挑起的眉头一蹙，似乎有些失望。但眉头的褶皱很快抚平，像又不那么失望。
　　　于莉接话：“只是暂时监管，我会尽快找到合适的人选，大家不要因此耽误工作。”
　　　散会后，所有人又回了工位各忙各的。没人再议论。一是因为中午议论过了；二是方昊还在他的办公室里，抬头便能看见外面这个大办公区；三是这事也算不上什么，辞职，跳槽，有什么稀奇的呢？在北京这样人来人往的城市，每一个上了几年班的人，身边的同事来来去去，早见惯不怪了。
　　　只有顾云岚，心头像灌了铅般沉沉下坠，余光看着方昊在那间玻璃办公室里收拾私人物品。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晃来晃去……
　　　更雪上加霜的是，一口气还没缓过来，却见宋微微大大方方地去了方昊的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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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微微在敞开的门上敲了两下。方昊抬头见是她，一边继续收拾办公桌，一边说：“进来。”
　　　“那个……”宋微微难得有些吞吐，“我上次说的那个事……我真的没有在意啦。您这次辞职，不是因为我让你感到尴尬……吧？”
　　　方昊一怔，才反应过来她指的哪件事，说：“这是我自己的计划，跟你没关系。”心里却说，还是有点关系，要不是你，这次计划不会提前这么久。现在看来，提前是对的。因为他已经等不及了。
　　　宋微微舒了一口气：“那就好。我还担心是因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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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宋微微进了方昊办公室没说两句话又出来，何纬用八卦的眼神看她，小声问：“昊哥要辞职的事，你之前也不知道？”
　　　宋微微无辜地说：“当然不知道啦！”她自嘲，“我跟他又没什么特殊关系。我已经表白失败了，哈哈。”虽然说话声音不大声，但周围好几个同事都听见了这句话，发出失望的嘘声。
　　　有人说：“难道昊哥真的不近女色？”
　　　又有人说：“哎，我从入职第一年起，就想知道像昊哥那样的人会喜欢上怎样的女生。没想到啊，这个悬念到他走了也没解开。”
　　　顾云岚坐在一旁，脑中一团乱麻，只听着这些纷纷扰扰的议论声，仿佛置身事外，又仿佛深陷其里。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方昊收拾好了，抱着一个大收纳盒从办公室里出来。那一刻，顾云岚感到心中一慌，只觉得这个人大约要永远从自己的生命中消失了。
　　　同事们朝方昊招呼：“昊哥，这就走啦？”
　　　“嗯。”方昊颔首。
　　　顾云岚与他的眼神在空气中轻轻一碰。方昊露出一个顾云岚无法解读的表情，这个表情转瞬即逝，随后他恢复礼貌的微笑，看向所有人告别：“我走了，大家加油。”
　　　方昊走出办公室，他的身影转过走廊，再也看不见了。
　　　手机里没收到任何他发来的信息，他也没给自己任何一句交代。刚刚那个躲闪的眼神分明是心中有愧，却到底还是就这样走了。顾云岚感到心一点点沉下去，沉下去，就像再也不会跳动了。
　　　一个声音在脑海里说：你知道你最羡慕宋微微什么吗？在想什么，说出来啊。想要什么，去争取啊。现在不去，就永远没机会了。
　　　另一个声音在脑海里说：还不清楚自己被玩了吗，还要送上去打脸？
　　　上一个声音说：反正最后一次了，追上去问清楚啊。干吗这么憋屈，死也死个痛快。
　　　顾云岚心一横，带着浑身的战栗，踟蹰着站起身。而当她站起身后，所有战栗化作一股比燃烧更炽烈的冲动，好像生怕再犹豫一秒自己就会退却似的，强作自然地走出办公室，便再也忍不住，快步跑向电梯间。好巧不巧，几部电梯全停在离这里很远的楼层。
　　　于是，双腿不停歇地，带着那颗痛到稀碎的心，从步行梯飞快地跑到地下车库，直奔那个人的车位。当看见他还没走，刚把收纳盒放进后备箱时，身上的力气便再也没有了，又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追到这里，“哇”的一声开始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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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间隔着一米的距离。顾云岚哭得梨花带雨，泣不成声地问：“方昊！你这个人怎么回事，说也不说一声就走了……”
　　　更气人的是，方昊脸上竟然带着一抹得逞的笑意。
　　　他走上前，摸摸顾云岚的额头：“今天没发烧，也没喝酒吧？”
　　　顾云岚哭着说：“你管我！”
　　　“怎么哭成这样了。”方昊说着，用手擦拭顾云岚满脸的泪。
　　　顾云岚只感到这个掌心是熟悉的微凉，又那么温柔那么小心。她抽泣着：“还问我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
　　　“因为我怎样？”
　　　“你就这么走，把我当什么了？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我、我……”
　　　方昊拉住她一转身，将她整个人轻抵在车身上，一手钳住她双手举过头顶，另一只手摁在她身侧的车窗，略一低头，用嘴唇堵住了她没说出口的那句“我喜欢你啊”。
　　　吻了几秒，方昊在顾云岚耳边说道：“我知道的，什么都不用说。”然后再次吻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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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云岚起初又硬撑着不回应。可这个吻到底还是既缠绵又迫切，像无言的爱语，像消融的春雪，像天上的云，像人间的风。她终于忍不住，回吻了方昊。得到回应后，方昊的吻更热烈地落下。直到快喘不上气，两人才不舍地分开。
　　　可这到底又算什么？
　　　不容顾云岚再怀疑，方昊已经紧紧地抱住她，在她耳边说道：“我从来没追过女孩，每一次都是她们追我……所以这一次我一定要先开口。云岚，你这么特别，可能从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时候开始，我就被你吸引了，不知不觉间已经爱你到失去理智。我准备好了，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听了这话，顾云岚只觉得身上的刺一寸寸软下去，最终变成柔顺的毛发，蹭在他的怀里，毛茸茸的，那样乖巧。可再回味，又发觉不对，方昊这人难道真不知道恋爱怎么谈，有这样表白的吗？于是把头从方昊怀里抬起来，故作生气地瞪着他问：“你说什么？每一次都是她们追你？几次？”
　　　“啊？”方昊没想到自己的深情告白竟然换回这样的质问，一时有些无措。
　　　顾云岚的脸上还挂着没干的泪痕，又问道：“还有，为什么不声不响地就要走？”
　　　“对不起，”方昊还是搂着她，“就是想……让你着急。想听你在清醒的状态下承认一次喜欢我。”
　　　“就为了这？万一我不追出来怎么办？”
　　　“那也没关系，我今天打算去你家楼下等你的。你下班回家就能看到我了啊。”
　　　顾云岚说：“我刚才差点就说出口了。”
　　　“说出口什么？”
　　　顾云岚低头小声呢喃：“喜欢你。”
　　　方昊抚摸着她头发：“我知道，但不能真让你先说出口啊。”
　　　顾云岚哭笑不得，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为什么辞职？”
　　　“哈？”这次轮到方昊恼火，“不是你说的，上司跟下属谈恋爱，像什么话吗？从你说这句话起，我就在做辞职的准备了。一直就计划辞了职再向你告白的。”
　　　“我说过这话？”顾云岚根本不记得了。
　　　“你……”方昊语塞，提醒道，“你那次吃宋微微的醋，跑来我办公室一通发脾气，就说上司跟下属谈恋爱不像话啊，你这人记性真的很差！”
　　　顾云岚无语道：“我那是气话，能当真吗？你现在工作辞了，打算做什么啊？”
　　　方昊语气又柔和下来：“反正不管你说过什么，我都当真了。”
　　　顾云岚重新把头靠在方昊怀里，拥着他。她也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就觉得今天的情绪起伏有点大，整个人好累，像做梦。但她知道一切都是真的。
　　　方昊又抱了她一会儿：“好了，回去上班吧。现在离下班还有……”他看看表，“一个多小时。我在这儿等你，你下班来找我。”
　　　“找你干吗？”
　　　方昊说：“带你去吃饭啊。然后给你讲我未来的计划。”
　　　顾云岚故意：“我为什么要跟你吃饭？我答应跟你谈恋爱了吗？”
　　　方昊无奈，却还是依她，松开怀抱站到她面前，两手搭在她肩上，再次郑重问：“云岚，愿不愿意做我的女朋友？”
　　　顾云岚吸了吸鼻子，忍住笑意，摆着架子说：“试试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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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顾云岚上了电梯，方昊回到车上，静静坐着，打开音乐。是肖邦的《夜曲》。
　　　他的心从来没这么温热过，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方昊想起一些往事……
　　　方昊的父亲是外科医生，母亲是一家跨国生物科技公司的中国某省分部的负责人。
　　　从记事起，就只记得父亲常常值夜班、周末也多是在值班。那时母亲还不算忙，一家人好不容易有机会坐一起吃饭，却又在谈论他无法理解的话题。
　　　“今天这个病人开胸一看，瘤子比拳头还大，淋巴结全部扩散。可能一个月都撑不了了。”父亲的语气十分淡漠，像在说今天剖了条鱼那么自然。
　　　“这种情况就不应该手术。”母亲说。
　　　“病人家属强烈要求，我也没办法。”
　　　母亲不屑地“哼”了一声。
　　　或者又一次，父亲提到：“那个人送来的时候，肋骨全部摔得粉碎，扎在心脏里面。神仙也救不回来。”
　　　应该是小学二年级发生的事吧？光听这样的描述便让人惊得心颤，每次一家人吃饭便听这些。方昊忍不住说：“爸爸，你看到他们这样，不难过吗？”
　　　“难过？”父亲表情的微微一滞，冷冷地答道，“感情太丰富，就拿不稳手术刀。”
　　　好像就是那次，母亲提到：“今天赵总找我谈话，说想让我当部门负责人。以后可能要经常出差了。”
　　　父亲似乎有些不满：“那谁管孩子？”
　　　母亲问：“你不会管？”
　　　父亲自知理亏，却狡辩道：“你不是不知道，我的工作性质，就是没办法像其他行业那样朝九晚五、周末双休。即使以后不值夜班了，只白天做手术，常常一台大手术一做就是八九个小时甚至十几个小时。回家哪有准点的？”
　　　母亲说：“只许你忙，不许我忙？生了他这些年，我放弃了多少机会？凭什么？”
　　　刚才还标榜自己十分冷静的父亲发怒道：“你以为只有你为家里付出了吗？我倒完夜班，第二天觉都不睡，他们幼儿园要春游，你上班请不了假，我陪着去，我说什么了？”
　　　“春游一年才几次？陪了几次春游了不起？”
　　　最后方昊哭着说：“你们别吵了。我能照顾自己，我可以自己上学放学，也会煮面了。妈妈，你要是出差不在家，我就自己煮面吃。”
　　　父亲和母亲都叹息了一声。但母亲还是选择了接受升职。
　　　从那一年起，方昊一个人走了很多年上学、放学的路。一开始看到下暴雨时同学的父母撑伞来接，还偷偷地掉眼泪，后来就无所谓了。
　　　没有期待，就不会失望。没有感情，就不会痛。
　　　见到方昊果然能自己照顾自己，父母起初的那点担忧也烟消云散，更放飞地全心扑进工作中。
　　　父亲后来不用值夜班了，但因为成了行业大拿，得到处出差参加论坛会议，回家的日子越来越少；母亲似乎在工作和技术上都很有天赋，她的职位越升越高，科研方面也有突破，但在家的日子更是屈指可数。
　　　方昊却从来未跟他们说过，第一次煮面时把水开了的锅打翻，水泼在脚上，起了巴掌那么大一片水泡，他自己去药店买了酒精消毒。有半个月，脚背时时刻刻都像被几十枚钢针刺着那么疼。
　　　四年级有一次放学后，被三个五年级的孩子围着要钱，他硬是发疯般的跟他们打了一架，浑身挂彩。此后再也没有混混来欺负他了，但那一身淤青和眼角的血点，竟然到愈合了也不曾被父母察觉。
　　　初中有一次淋了雨着凉，晚上就发烧了，第二天浑浑噩噩地昏睡在床上，竟然还是班主任见自己没去上学，找到家里来，才把他送去了医院。
　　　高中时有个女生喜欢自己。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居然忘了。就记得她每天给自己带早饭，当她告白后，他也没什么立场拒绝，便在一起了。而这次恋爱让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竟没有爱的能力。就像没有味觉，任何爱意在他的感觉中，都没有味道，只是咀嚼，吞咽。分手那天刮了很大的风，她失望透顶，问他：“你没有心吗？”
　　　高考完电话查分，电子合成的女声一项一项地报出每一科目的分数。他默默地心算，总分过了600，兴高采烈转头想说，才意识到家里没别人。
　　　比起病痛时无人照顾，喜悦时无人分享，才更让人寂寞吧。
　　　只是，成年的他已经可以理解父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他们选择了追求自己的事业，这不算错。他们忙到甚至没时间吵架，也没工夫离婚。本来，爱情就不是他们人生的必选项。家，如此苍白地存续着，他并不恨他们，仅仅是无法亲近而已。
　　　长这么大，独自在家的大部分时间都靠看小说撑过去，有那些虚构的世界和虚构的人物陪伴，倒也还好。于是干脆放弃了国内大学的录取通知，读了半年托福，去了英国一所高校学习欧洲文学。至于为什么毕业后回国当了天下文学网的网文编辑，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这些年就这样一个人，而这颗冷却多年的心，在此时此刻，一想到顾云岚，便像被一浪又一浪热带阳光下的海水冲击着。
　　　这种感觉……
　　　像是有感应，方昊打住回忆，一侧头刚巧看见顾云岚正缓步朝自己走来。
　　　他下车，等她走近。
　　　真奇怪啊，明明一直自认为足够冷静，在与她确立关系前，也可以克制着情感，按计划一步步做准备。可一旦开启恋爱模式，便仿佛身体里的一个开关被打开，方昊再也忍不住，上前几步抱住她。“你刚才答应我的，都是真的吧？”
　　　女孩像是被方昊吓了一跳，在他的怀里一动不动，疑惑地“嗯？”了一声。
　　　方昊把头埋在女孩的颈窝里：“不管是不是真的，我都赖定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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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喂，”顾云岚用手指戳了戳方昊的胸膛：“你这样，是不是不太好？现在是下班时间，待会儿有人来……”
　　　方昊说：“我不管。反正我现在不是你的上司了，没人能说三道四了。”
　　　顾云岚无奈：“你怎么还在想这茬啊？”
　　　本来她见到方昊还有点害羞的，没想到刚走近就被他这样抱住。这个人真的是方昊？怎么跟平时不太一样？
　　　只听方昊又说：“你知道这种感觉吗？我好像一辈子都在等这一天。可能永远不会等到，但竟然等到了。”
　　　顾云岚并不知道方昊刚才回忆了些什么，还无法完全理解他这句话。只听他说得真挚，一阵被爱的窃喜涌上心头。顾云岚缩在方昊的怀里，卸下坚硬的伪装，像一只终于学会讨食的小动物一样说：“那个，我饿了。”
　　　听了这话，方昊总算松开顾云岚，拉她上车，驶出地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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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刚擦黑，路灯照着满世界的杨絮纷飞。以前觉得甚是讨厌，今天看来只觉得热热闹闹得让人欢喜。
　　　方昊挑的是一家法式创意菜餐厅，在一幢大厦的高楼层，全景落地窗，他预订了靠窗的座位。
　　　两人坐下后，只互相看着对方抿嘴傻笑，直到服务生送上菜单才收住。顾云岚随手点了几道主厨推荐的菜品，心思却全不在此，光想着美梦怎么突然就成真了呢。
　　　这么想着，顾云岚伸手勾住方昊搭在桌上手指。
　　　方昊却来了劲，半眯着眼看她：“想听你再说一遍。”
　　　“说什么？”
　　　“说你喜欢我什么的。”
　　　“不说。”顾云岚低头。
　　　方昊不依不饶的，就这么一手与她拉着，一手撑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顾云岚正进行激烈的内心斗争，琢磨着要怎么开口才好，方昊的手机却响了。
　　　想起之前两人相处的情况，总之，每次他的手机响都没好事。顾云岚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
　　　方昊拿出手机，面色一肃，将屏幕拿给顾云岚看。顾云岚见来电的人是陈舒，赶紧示意他快接电话，自己静静地等着。
　　　窗外是暗蓝色天幕，远处楼宇林立，窗格里星星点点的亮着灯光。每一条道路上的车流都川流不息，盛着呼啸而过的车辆和行色匆匆的人群。在这个有几千万人口的城市，两个孤独的灵魂恰巧找到彼此，概率小于万分之一。
　　　两人勾在一起的手指始终没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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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方昊接完电话，菜也上来了。
　　　一边吃，顾云岚一边问：“陈总找你什么事啊？”
　　　“你不是问我辞职打算做什么吗？”
　　　“对对对，打算做什么？”顾云岚狂点头，光顾着甜蜜了，差点忘了这个重要问题。
　　　“我打算自己注册一家公司，还是做内容，但不再做传统出版，而是开发运营一款小说阅读类App。其实，商业计划书几个月前就有雏形了，这段时间也跟极光集团的资本中心有过接触。他们有投资意向，只是迟迟未能最终确定。刚才陈总说，正好久时文化传媒集团并没有文学网站或App，本来也打算近期布局这方面的产业，现在正好让我先做出来试试效果。他打算投资我的项目。”
　　　“哦……”顾云岚乍听有些吃惊，细想又觉得是情理之中。一时很多想法涌上脑海，虽说以方昊的能力和资历，初期不会缺资金，可创业总是又辛苦又困难的，两人的未来……
　　　像是看出她的顾虑，方昊说：“你不要对我这么没信心好吗？”
　　　顾云岚说：“我不是没信心，我……”可刚才有一瞬，确实有过担心吧？无可狡辩。
　　　方昊那样温柔地看着顾云岚，手指摩挲着她的手，轻声承诺：“放心，不管怎样，我的未来都有你。”
　　　顾云岚解释：“我只是习惯性地凡事总往坏处想，并不是对你没信心。”
　　　方昊认真说道：“从此以后，与我有关的一切未来，你都可以按你最希望的样子去想。你把它们描述给我听，我全都给你。”
　　　顾云岚看着面前这个男人，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动着。怎么回事呢？又想哭了。是因为这如此真切的谎言吗？
　　　她不知道，这美得像说谎的诺言，于方昊，是上万个孤独的日子，磨碎了的每一分每一秒，是他盲人摸象般终于勾勒出来的爱的模样，是冻成冰的心融化的每一滴水，是从不曾有的味觉第一次尝出的滋味。
　　　在完全缴械投降以前，她还想再挣扎一次，嘴硬地说：“说什么未来不未来的。如果要一起计划未来，干吗自作主张地就辞职，还瞒着我。明明可以先确立关系再商量啊，害得我胡思乱想那么多……”
　　　“因为是你啊。”
　　　顾云岚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方昊继续说：“我不希望我的决定影响你的决定，也不希望你因为我而改变。从我认识你起，你就那么独立，一直有自己的想法，现在更应该如此。你是想继续留在久时文化传媒集团，还是想出来和我一起做？选择权永远在你。我探路，你选择。”
　　　原来自己被人这样爱着。顾云岚感觉鼻子一酸：“可是，我还是改变了很多。”
　　　“啊？”
　　　她低头看着餐盘：“我……真的很喜欢你，大概已经喜欢很久了吧。”
　　　方昊露出安心的笑容，却只发表了一句莫名其妙的感慨：“两个人吃饭，果然比一个人吃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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