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西沉,夏末的晚风裹挟着一丝凉意,拂过树梢,沙沙作响。
钟晚回到北苑的屋舍,简单洗漱过后,便坐在软塌上看着话本。
这几日忙碌,她已许久没偷闲了。
《宫廷秘录》常看常新,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里头主要角色说话的语气、做事的风格,竟和梁逍有几分相似。
想到这里,她有些失笑。
怪不得叫“潇洒的刀客”,大约是和梁逍一类人儿。
明玥从外头进来:“小姐,赤影来了。”
闻言,钟晚动作一顿,静静道:“让他走。”
明玥瞅了她两眼,凭她对小姐的了解,没有立刻领命离开,只是犹豫:“小姐……”
钟晚揉了揉眉心,叹息:“算了,让他进来吧。”
这下,明玥终于得到小姐的真实想法,领命离开了。
无怪乎明玥会这般想,就连钟晚也明白,
这场短暂的背叛,不可轻易原谅。
只是她一直将赤影当成亲弟弟,两人情谊犹在。
赤影从外头进来,一张清俊的脸愈发苍白,黑白分明的眸子湿漉漉的望着她:“晚儿姐姐……上次的事,你还生我的气吗?”
钟晚摇头叹息,“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若是记恨当年钟家将他驱逐,可时过境迁,再计较已是毫无疑义了。
闻言,赤影垂眸,神情有些落寞,半响,自嘲般笑了笑:“我若说,是因为姐姐呢?”
钟晚一怔。
赤影漂亮的双眸含着令她看不懂的情绪,幽幽地盯着她:“姐姐将我带回家的那一天,便说过会保护我,会一直把我留在身边,可自从我被驱逐,你却从未找过我。”
钟晚圆眸微睁,神情愕然。
她记得那年隆冬,自己从外祖家归来,得知赤影被赶走,她跪在老夫人面前,不依不饶好一阵哭闹,因故得了风寒,狠狠地病了一场,醒来时偶然听说所谓的驱逐,只是给了些钱财让赤影主动离开,如今,他不回来,怕是有了好去处……
大病一场让她憔悴不已,再无精力折腾,慢慢便忘了这事儿。
“我……”
钟晚欲言又止,她应该说什么呢?
说的再多,好像都是借口,她的确从未寻过他。
“对不起。”千言万语只化成了三个字。
“我如今说这些,不是想要你的道歉。”
他的眼神和声音都太温柔了,好似罂粟花一般能够蛊惑人心,钟晚不自觉愣住。
下一瞬,便察觉手腕被赤影握住,男人视若珍宝般捧着她的手贴着脸颊,柔声呢喃:“姐姐,这些年,我很想你很想你。”
这太不对劲了,饶是钟晚在男女之事上反应迟钝,也瞬间反应过来,下意识就想抽回手,赤影却好似预料到她的动作,将她拉到跟前。
男人眉眼克制地望着她,想要搂住她,手掌却悬在空中僵持,最后又收了回去。
而钟晚只觉得焦灼:“赤影。那时将你带回,是我想要一个弟弟。”
赤影嘲讽般笑了笑,“若我说,我从未将你当作姐姐呢……”
钟晚抿唇。
浑身的血液都好似在烧,这个信息太过爆炸性了,令她措手不及。
肩膀一沉,男人贴过来,额头枕在她肩上,沉声道:“谁会爱慕自己的姐姐呢?”
温热的气息萦绕在耳畔,钟晚宛如触电般推开他,严肃道:“赤影,你过火了。”
仿佛预料到这个结果,赤影任由她推开,眉眼低垂,无声笑道:“姐姐还是和以前一样无情啊。”
他仍是温柔的,只是说这话时,钟晚却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卑微。
钟晚狠狠闭了下眼,转身留给他一个背影:“你走吧,就当今天的事没发生。”
赤影沉默。
其实来之前,他本不愿捅破这些,更想与她保持着微妙的关系。
但方才见她又是不解又是失望,压抑多年的情感好似洪水般汹涌而出,便不想再隐藏。
他并不后悔。
只是,钟晚比他想象中拒绝得更干脆。
半响才道:“是因为梁逍吗?”
猛不丁听到这个名字,钟晚有些反应不及,关梁逍什么事儿?
赤影猜到了她的想法,但并未点破,他一直都知道,钟晚迟钝未知却令人可憎。
钟晚还在疑惑为什么提到梁逍,身后脚步声浅浅远去,赤影走了。
她松了口气,在软塌坐下,明玥走进来,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小姐,你怎么像打了场仗似的?”
可不是吗。
她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怕赤影伤心,小心翼翼地斟酌着每一句措辞。
可发生这种事,她和赤影的关系,到底是长久不了了。
赤影怎么会对她有这种想法啊?
好烦啊!钟晚苦恼地抓了抓头发,秀发顿时成了鸡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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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七八糟过了一夜,次日醒来,有小厮过来称是邵涟方别苑的人,邵少爷请她过去。
钟晚猜是珍品墨外销一事,便连忙洗漱跟着他走了。
甫一到邵涟方别苑,却听到一阵清脆笛声。
这笛声悠扬、婉转,回荡在郁郁葱葱的竹林中,令人好一阵沉迷。
进了别苑,却只见树下站了个男人。
似乎察觉有人来了,他放下手中玉笛,转过身,正是邵涟方。
钟晚真心夸赞:“邵公子的笛声,真是动听极了。”
邵涟方一笑:“钟姑娘谬赞。”而后做出邀请的姿势,请她进去。
两人就珍品墨外销一事谈论了会儿,钟晚建议他可以打通销往江陵的渠道,并夹带私货地搬出钟家在江陵的影响力,表示与钟家合作,能够大大提高邵氏墨品的销售空间。
邵涟方不置可否,两人又聊了会儿,达成几条意见。
临辞行前,邵涟方闲扯:“姑娘可喜欢我方才的笛声?”
“自然。”
“我也是照猫画虎,听说那九旋音坊的乐师们笛声更是一绝,姑娘可愿意同去赏听?”
钟晚一愣,猜测对方约莫是刚从外地回来,想与周围人打好关系,于是应下了。
晌午过后,钟晚便去了九旋音坊。
九旋音坊不可轻易出入,钟晚报了邵涟方名字,小厮这才热情地请她上去。
内里丝竹之声弥漫,钟晚在回廊上步行一回儿,便到了邵涟方所在的雅间。
见她到了,男人从屏风后立刻起身,热情道:“姑娘来了?快快请坐。”
钟晚见空间密闭,且只有他们两人,开始后悔没把明玥带来。
虽说现下男女大防并不严重,但到底男女授受不亲,且邵梁方当时说的是赏听,她还以为是一个大通间。
心底打算随便应付几下离开,邵涟方待她坐下后便斟酒:“尝尝这里的招牌桃花酿。”
钟晚想说自己不能喝酒,恐怕不胜酒力,但一想到也许可以装醉离开,便一饮而尽。
因而她并未注意到邵涟方一瞬变得阴鸷的眼神,双眸闪烁着淫邪的光,紧盯着她。
一杯桃花酿入喉,钟晚只觉得辛辣异常,还有一股怪味儿。
她觉得奇怪:“这酒怎的有一股怪味?”她以前也喝过桃花酿,并不似这般味道。
邵涟方一改方才的端正守礼,舔舐着唇角,用露骨的眼神打量她:“反应挺快嘛。”
钟晚察觉出他的异常,冷声质问:“你……你给我喝了什么?!”
话音刚落,眼前人影重叠,她只觉得脑袋昏沉沉的,想要起身,脚下却一阵酸软,砰一声摔回原地。
邵涟方起身俯视着面前的女人,她侧身趴在案几上,下颌骨向下延伸的脖颈线条白皙细腻,因着药物作用,染上淡淡的粉,衬得她更加诱人且有风姿。
得益于他那位好养母,他这种烂到泥里的人,也有摇身变成翩翩公子的一天。
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邵怀音日日派人跟着他,他这禁欲上进的形象,打造得好辛苦啊。
本以为回到熙洲,又要接受邵怀音的督促。
没想到墨坊里来了这般妙人,令他迫切得想衣袖芳泽。
他并无任何畏惧,因为这般对待女子已不是第一次,事后给钱就能了事,
若是想闹到邵怀音那里,他随便演一出戏,恐怕就变成了是她想勾引自己。
“你、混蛋……”药物深入四肢百骸,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密密麻麻啃食她,猫瞳沁出眼泪,钟晚想要挣扎,却使不出力气,只能小声喊着,却更勾得男人意动。
“乖,一会儿让你飘飘欲仙。”确定了外头无人敢进,邵涟方便开始宽衣解带。
耳边是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钟晚只觉得男人黏腻腻的呼吸贴身上,浑身一阵恶寒。
她不要就这么被糟蹋了!
不知道从哪里使出一股力,她狠狠地咬住嘴唇,任由嘴唇被咬破,伸手,拿起茶炉!
-
街市两边熙熙攘攘,小贩的吆喝声络绎不绝。
此次杨胡思来熙洲调查墨务府贪污一案,虽未揪出幕后最大的黑手李长青,却无甚大碍。
今上一向多疑敏感,伏法的两人皆是李长青的干儿子,今上怎会不怀疑李长青?
接下里就看陛下如何定夺了。
这位在墨务府任职的宠臣去还是留,只是他的一句话。
杨胡思明日便出发回京师,因而今日梁逍特地为他践行。
两人轻装简行走在街市上,并无太大目的,只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杨胡思问:“殿下决定什么时候回宫?”
“早着呢,”梁逍摇摇折扇,漫不经心道。
他虽穿着和杨胡思一样的简陋麻衣,可那清俊的长相和通身无法忽视的气质,便叫旁边不少姑娘挪不开眼,走过去还在回望他。
只是焦点中心的毫无察觉,又道:“我的话本子还未写完,写完再说吧。”
杨胡思悄悄往旁边挪了挪,每次和这人上街,都会遭受打击。他也没那么丑吧?
杨胡思:“京城里那几位斗得厉害,你离开避一避也好,就怕陛下嫌你不争。”
“我若无意于那天子之位,又何必在乎那么多呢?”梁逍坦坦荡荡。
杨胡思心中叹息,京城里几位皇子斗得如火如荼,岂料梁逍却偏安一隅,不知道的以为他只是找个地方躲起来,无甚趣味,知道的却觉得他的日子赛神仙,闲时制墨,再写写话本,又有佳人在侧,远离朝堂旋涡……真是美哉!
杨胡思觉得自己退休了,也想过这样的日子。
梁逍不知他心中所想,只觉得这人突然一脸崇拜的看着自己,疑惑:“怎么?”
杨胡思抱着他的双手:“殿下,等过几年我向陛下请辞了,便来投奔你吧?”
梁逍眼角抽搐,话题是怎么跳跃这么大的?
“天杀的,哪个不长眼,往楼下扔东西?”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阵咒骂。
只见一条板凳从二楼窗户破窗而出,差点被砸到的人骂骂咧咧,然而话还未说完,就有茶炉、茶杯之类一连串往楼下飞出,被波及之人纷纷怒目而视:“哪个缩头乌龟躲在楼上?”
然而,出乎众人意料的是,从二楼窗户后传出一道女子的尖叫声:“救命啊唔——”
说话之人好像被蒙住了口,声音很快便被遏制住。
底下人面面相觑,刚才没听错吧,有女子在呼救?!
有侠义之士想要上楼一探究竟,却发现这里是九旋音坊,顿时止住脚步。
暂且不论九旋音坊历来是达官显贵聚集之地,不可轻易得罪;就是里面成群的护卫,他也难以应付。
就在他踌躇时,余光里有一道身影一个箭步冲进去,遇到拦路的人,登时一脚踹开。
梁逍一脚踹开拦路的小厮,眼看着两个人高马大的护卫围上来,他顿时冷笑一声,扇子照着其中一人的面门砸去,趁他晃神之际,一个扫腿把他摔倒在地,再一个拳头,狠狠地照着另一人的鼻梁骨捶去。
拳头裹挟些劲风,护卫被打歪了脸,咔嚓一声,鼻梁也断了。
赶来的几位护卫见状,顿时心生怯意,不敢上前,梁逍一扫袖袍,转身上了楼。
邵涟方没想到被自己药昏迷的钟晚,居然趁他不备,将杯具桌椅扔到窗外吸引注意。
他恶狠狠掐着她下巴,瞳孔中闪烁兴奋的光:“这里是九旋音坊,你不会以为有人敢闯进来救你吧?你越挣扎,便越要被我摧残,劝你乖乖的,莫要逼我——”
话音未落,房门突然被人踹开,邵涟方正回头去看,一只脚伸过来正在他的脸。
“啊!”
他尖叫一声,连带着桌椅发出尖锐响声,整个人滚到角落里,脸上有一个鲜明的脚印。
邵涟方看着面前脸色阴沉宛如煞神的男子,哆嗦着挽尊:“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敢踢我,不要命了?”
男人没理他,后头跟进来一个满脸络腮胡子,孔武有力的男子,
朝着他的命根子就是一脚:“你说说,现在是谁不想要命了?!”
“啊!”
邵涟方捂着裤裆,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模模糊糊中,钟晚只知道自己得救了,有人闯进来,还教训色胆包天的邵涟方,她被人从冰冷地面抱起,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鼻端弥漫着熟悉的檀香气息。
“……梁逍?”下意识地,她便想到这个名字,唇角翕动,用沙哑的嗓音喊道。
“是我。”男人沉着的嗓音在耳旁响起,钟晚像是漂浮已久的人,终于找到一块浮木,无声地抽泣着,滚烫的泪水在耳畔滑落。
泪水滴落在他指尖,梁逍像被灼烧了一般,心口狠狠撕扯着。
见她面色绯红,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异样的滚烫,他将怀里的人紧了紧,出了后门找到马厩,夺走一辆马车就狂奔而出。
后头,杨胡思把邵涟方揍成猪头脸,见梁逍离开了,也紧跟着追上来。
马车上,梁逍快马加鞭,他从未觉得时间如此缓慢、路程如此漫长,直到抵达医馆,大夫急急忙忙出来救治她,他才松了一口气。
钟晚被泡在黑乎乎的浴桶里,大夫利用药浴排解她体内的迷药。
做完这些,大夫才长舒一口气:“这是哪个心狠手辣的人将她害成这样?这迷药用的剂量极大,一口就将她药倒了。她体内偏寒,与这火灼的药物相克,辛亏你及时送来,若是不及时,恐怕人会生生耗过去。”
说着,他眼神不经意落在梁逍肩上,忙道:“哟!您公子肩膀上的咬伤,可要止血?”
梁逍顺着他的视线低头,这才发现自己被钟晚咬伤,两个赤目惊心的牙印。
路上,钟晚身上药性越来越重,她大抵是不想露出难堪的一面,便死死咬着唇角,梁逍不忍看她唇齿间鲜血四溢的模样,便撬开了她的齿关,将胳膊伸过去。
“无事,你拿些金疮药给我。”梁逍淡淡。
大夫便赶忙拿了金疮药给他,梁逍眼也不眨,便将药粉倒在伤口上。
药粉刚一触到翻出血肉的伤口,便有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梁逍满头虚汗,紧紧咬住齿关。
可他硬生生忍了过去,一声未吭。
大夫方才见梁逍细皮嫩肉,以为是个没见识过金疮药毒辣程度的混小子。
见到这一幕,顿时心生敬佩:这可真是个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