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走了。
阿特下楼后才知道，女孩已经当场死亡，似乎在半空就因为杂物的磕碰而折断了脖子。莫子今则是重伤，被抬上担架的时候还在抽搐，也不知道是因为脑出血的关系，还是电击的后续反应。苏琳被女孩正正砸中，晕了过去，余烬陪着她上了救护车。还有两个人被落下来的莫子今砸中受伤，现在也都送往医院了。
阿特重重地叹了口气。其实这个结果，真的不是他想要的。
因为大量围观者的存在，这些事已经被即时搬到了网上。也就是看客们被赶得比较远，不知道是否听清了他们的对话。先前对警方的质疑迅速被直击追凶现场的刺激所取代，尤其是莫子今暴力对待女孩，又将之推出来当挡箭牌的行为，充分说明了其自身的恶劣，这种不用犹豫立场的事件让公众得以迅速统一战线，同仇敌忾地关注事态发展。虽然最终女孩仍然不幸被推落，莫子今也不是直接被绳之以法，让部分看客不太满意，重新开始对警方的指责，但毕竟事情得以解决，人们便能较为平和而理性地讨论问题了。
现在公众集中地关注两个问题：他是谁？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是确定的。即便警方没有公布，网友们也能自行凑齐对于莫子今的身份认知，尽管其中夹杂着很多似是而非的说法。但第二个问题却没人能答，而这也是阿特想要知道的。
他还留在现场。此时正戴着手套，在隔着证物袋看莫子今落在楼道间的手机。
手机没有密码，只要轻触屏幕，就能看到莫子今最后发在网络上的动态，也就是他当着他们的面发送的那条。一条微博，ID就叫“子今”，粉丝5人，关注3人。刚刚发布的那条帖子就显示在他主页的最上方：如果警察有用，那么谁也不会死了。
这行文字就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后的痕迹。
阿特想了想，他确实是对警察，以及作为警察代表的阿特充满了不信任和仇视。
他突然想起来，莫子今的母亲在遭遇家暴后曾经多次报警，但警察只是对他父亲进行批评教育，而没有采取别的行动。也许在他心里，正是这些警察的“不作为”和放纵，才使得母亲不能逃离暴力的阴影而最终殒命吧，而他自己的命运，也在那一天彻底地走上了别途。
唉。
但这并不是你伤害他人的理由啊。
　　把手机交给郭子敬后，阿特转身进了301的门。301就是被推下楼的女孩所住的屋子。门是房东打开的，在网上看到这件事后他就赶到了附近，没想到出事的果然是自己的租户，这让他极为愁苦，开了门后就一直蹲在旁边唉声叹气。
　　女孩名叫李梦瑶，才刚满18岁，在一家酒吧打工，偶尔也做点直播。她和之前遇害的何欣雅应该是朋友，在她的手机上发现了很多同何欣雅联络的信息，也因此和莫子今熟识，所以莫子今在察觉到正被警方追踪的时候便逃到了她这里。但桌上摆着的粉色笔记本上有一个未关的页面，其上的内容正是别人转发的莫子今发抛尸现场图片的那条帖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到了这个，李梦瑶与莫子今起了冲突。现场痕迹还在勘察中，暂时还不太清楚两人具体的动态，总之李梦瑶将莫子今赶出了门外，但没想到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阿特带着队伍离开李梦瑶家的时候接到电话，莫子今抢救无效，确认死亡。
他没法再从他嘴里问出更多的事了。
　　第二天一早，阿特就听说，乔琳琳想见他。
阿特马上赶到了千江市第二人民医院——正是薛檀君住院的地方，不过警方很小心，没有让双方碰面，以免激化事态，发生冲突。
　　阿特走进病房，正看到乔琳琳歪在床上，看着窗外。听到有人进来，她回过头看了一眼，又转回去继续盯着窗外的树、树上的鸟。
阿特同她打招呼：“你好，我是阿特。听说你想见我？”
女孩再次转过头来。她和乔建霞长得有几分像，但脸细细的，整个人都细细的。长过肩的头发显得有些干枯，眼睛底下有浓重的黑眼圈，整个人瘦成了缩在被子里的骨架。
但阿特首先注意到的是，她眼睛里有一种漠不关心、满不在乎的神色……像谁呢？
在近期看见过的……
对了，像莫子今。
“你是阿特。”乔琳琳重复了一次，“莫子今死了，是吗？”
头天晚上从楼上跃下的嫌犯在医院不治身亡的事，早就在网上报道出来了。乔琳琳知道也很正常。阿特点点头。
乔琳琳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你们怎么认识的，认识多久了？”
“好几年了。”乔琳琳的声音没有起伏，但阿特还是听出了一丝叹息，“他在超市当理货员，也帮忙发传单，问我要不要做兼职。
“后来我们就成了朋友。”
朋友。听到这个词，阿特看了她一眼。莫子今的“朋友”都很不幸。
这点情绪变化似乎被对面的女孩敏锐地发现了。她稍微歪着头：“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说完笑了一下，“很擅长，发现人类的虚伪。”
阿特暗叹一口气。这些孩子的脑回路都不太正常啊。
——也不是。他垂下头反省自己。人在少年的时候很容易既自我中心又偏激，如果缺乏好的引路人，即便不会走上歪路，也会在人格上留下许多伤痕，让后来的路走得艰辛。
“比如呢？”
“比如，薛檀君一家。”
“据我了解，他们不是对你很好吗？他们怎么虚伪了？”
乔琳琳抽了抽嘴角，似乎想笑，但还是没笑出来。
“对，他们对我很好。可是没有人问过我，是不是想要。”她抿了抿嘴唇，“也不是说非要什么自主性，但别人送过来的好意，真的那么好拿吗？”
她的眼皮抬起一点，就那么从下方看着阿特，清秀的眉眼突然就多了几分犀利的味道。
“薛檀君，他是怎么看我的？他的眼神像蛇一样盘在我身上，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赵琴芝对我好，是拿我当女儿，还是当她儿子的女朋友？为什么到处去跟别人说我俩感情好？
“薛川业，到底是喜欢我，还是喜欢一个女孩不得不跟在他后面，并因此引发好几个女生为他争风吃醋的感觉？
“他们对我好，是真的喜欢我这个人，还是希望收获‘对我好’之后的好处？”
她没有笑，但阿特总觉得她脸上浮着一层嘲讽的笑意。
这姑娘，和自己之前想象的样子完全不同啊。
阿特深吸一口气。“是所谓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不管他们各自抱着什么目的，他们终究没有伤害过你。”
乔琳琳不置可否地垂下眼皮。
“所以，你是因为觉得不舒服，才去诬陷薛檀君？”等等，阿特顿了一下，“他确实没有猥亵过你，对吧？”
乔琳琳摇头。
“那你到底为什么……”
“不就是，想剥下他们那层‘好人’的皮吗？”她的声音幽幽的，“没有人会一直是好人的。当他们发现他们养的是只白眼狼，他们期待的当好人的回报不会到来时，就会露出真面目。”
“但薛檀君到最后也没对你怎么样。”
赵琴芝只是在知道事情后给过她几巴掌，后来则是完全避开，不提，不见；薛川业的报复行为一直在持续，但也只是传传流言而已；而薛檀君，哪怕在重压之下选择终结生命，也没对她说过一句重话，采取过任何针对性措施。
“所以他是最‘好人’的一个。不敢面对自己的欲望，也不敢反抗别人的欺压，只能戴着一张虚伪的‘好人’面具……”
“那是他有道德，有良心！”阿特打断了她，这话是真的让他有些生气了，“你把人家一家好好的生活搅成那样，就没有一点愧疚吗？你说他们虚伪，难道为你的那些付出、给你的那些关心，都是假的吗？”
乔琳琳不说话。她甚至把头别过去，让阿特看不到她的表情。
阿特依旧气哼哼。“哪怕是现在，他还愿意说江民羽是他杀的，把罪名往自己身上揽……”
“所以说凭什么！”乔琳琳突然转头冲他大喊，“凭什么要免费教我画画，凭什么要带我回家，凭什么对我嘘寒问暖，凭什么给我钱给我买衣服，凭什么替我揽罪！让我像一摊烂泥一样沉下去不好吗？！”
阿特哑然。女孩的质问让他同时感受到对方对薛檀君一家存在的极深的眷恋和怨恨，在那撕心裂肺的喊叫声中有一种深沉的痛苦。这让他先前的指责变得肤浅。但是他不懂，这两种矛盾的情感为什么会同时出现，为什么要毁掉自己明明珍视的东西。
这让他一瞬间有点汗颜。
想问，但又觉得不是好时机。也许先去请教一下心理专家？
眼神闪烁几下，他选择生硬地切换话题。
“说说，说说江民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