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室之隔, 仲晏子所言, 亦正如子娆心头所思: “皇非乃是我一手教出的徒儿, 他的心性志向我再清楚不过,想要他对人低头,难比登天。”
闻言, 子昊便是一笑, 白衣流云, 那微笑飘于风中恍若浮冰碎雪, 冷冽遥不可及。
“王叔只要替我带一句话给他—他是要效仿凤后黜杀史官,做那令人发指的 逆臣枭雄,还是要名正言顺做这平靖乱世,救苍生于水火解万民于倒悬的英雄 圣贤。”
仲晏子眉骨一跳,惊然凝视于他,方开口欲问,子昊却将手一抬,止住他满心 思疑: “王叔将话带到,他自会明了。”不再多言,他负手身后,略见遥思之意,而 后漫然抬眸, “至于且兰,我曾答应过她母亲一个请求,将那件事永不昭于世间,王 叔放心,无论如何我终不会委屈她。”
这一番话虽是含笑道出,却有不可违逆的专断隐于字里行间,仿若此时是九华殿
中君为臣令,身为长辈的仲晏子竟有一瞬肃然,随即皱眉:“你待如何?” 子昊淡道:“侄儿日后自有安排。”
仲晏子深深地看他一眼: “子昊,这世上什么事都可算得,唯有情之一字往往出 人意料,你若自负聪明,伤人误己,可莫怪我未曾有言在先。”
“多谢王叔提点……”子昊眉间盈笑, 目中并无一丝波动,却忽然间,他和仲晏 子双双扭头扫向帘外。与此同时, 一道铮然琴音震贯全场, 其中透出锋利的挑衅之意, 几乎令所有人都心头一惊。
渐芳台前,姬沧引弦而待,目光所向,正是台上芳华妙龄的含夕公主。
面对宣王凌人的气势,含夕固然有些不知所措,楚王神情间却更见慌乱,不由将 目光求救一般投向端坐席前的皇非。
宣王突然借贺礼之机强邀含夕公主抚琴,大出众人意料。依楚国习礼,未婚男女 琴瑟相和,乃有婚嫁之意。若按常理,宣、楚两国并踞南北,各为一方霸主,纵有联 姻之举亦不足为奇,但宣王深恶女色众所皆知,而含夕公主及笄之嫁牵动诸国格局,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不由凝住万人眼目。
整个渐芳台一片异常安静,越过姬沧灼目的红衣,每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个人 身上。而那个人, 突然轻轻笑了一声, 这一声笑, 打破了压抑的沉默, 恍若春风流淌, 玉水生波,先前欢悦的气氛潋潋洄转,湖光风色舒雅怡人。
便见这笑声的主人,不紧不慢地放下手中玉杯,随意将袖一振,站起身来:“含 夕公主不谙音律,殿下若有雅兴,非愿以一曲相陪,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姬沧面前是一张艳若血玉的古琴,琴长六尺,广仅三寸,冰丝五弦,丝丝如刃。
琴名“夺色”。
宣王之夺色琴与他的血鸾剑—
江湖之上恐怕没有人会不为这两样武器而悚然。这一张琴,曾惊破柔然十万铁 骑;这一柄剑,曾斩裂后风国山海城池。
昔日赤峰山前,一人一琴,独面柔然族大军来犯,曼殊花赤焰般肆放的色泽,至 今仍是柔然无法磨灭的丧国之耻。
乍见这张琴,居于宣王下座的万俟勃言垂眸忍色,手在身侧紧握成拳,心头百般 不甘—姬沧一日不亡,柔然便永无出头之日,但这世上又有几人,有把握胜过这张 夺色琴?
皇非站在另一张琴前,修长的手指随意拭过琴弦。
铮然一抹清声挑动。他微微侧首倾听,合眸笑赞道:“清若瑶玉之纯莹,泠若广
寒之高洁,好琴!殿下这份礼物真可谓用心良苦,非代公主先行谢过。”
一抬眸,俊逸的眼底精芒隐射,盯住眼前放肆的对手,含笑的唇弧挑起完美的 锋利。
姬沧眼梢一扬,华魅风情惊人心魂: “君上何必多礼,只要莫忘了我们的约定 便好。”
皇非微笑颔首,衣袂翩翩,恍若玉树临风:“殿下之约,非岂敢相忘?”
渐芳台上弦音乍破,就连身处高榭之中的子昊和仲晏子心中都微有一凛。 兵锋迫面!
初时是几声凛冽交错的寒音,然而随着台上两人指法渐急,千军万马远来,震天 蹄声卷起万里黄沙,瞬间便如乌云蔽日,急没漫山遍野,其势滔滔, 一发不可复止。
饮血的杀气,横溢长空,几乎是没有片刻停留,两军交锋,喊杀声震耳欲聋,惊 沙扑面,血肉横飞!
战马悲嘶,雷鼓铮鸣,一道道凌厉的音色穿空破日,热血溅面,甚至可以清楚地 听见长剑劈胸、利镞穿骨的破裂声响。
三军往复,冲杀相搏,山川震荡,江河崩流!分明是阳春三月湖风浅,却好似鬼 哭狼嚎雷电崩。
砰!砰!砰!砰!
离琴案最近的楚王身前,杯盏纷纷迸裂,酒浆四射。赫连羿人急命侍卫护送面色 发白的楚王和王后退至台下。这般琴音,便是苏陵、夜玄殇等高手也要以护身真气相 抗才能稳坐席前,四周侍女护卫纷纷随王驾退下,更有体弱的支撑不住,直接便晕倒 过去。
内力空御琴音,杀伐于无形之中,在座诸人虽自问也可一试,但这般强横霸道的 气势却当真无人敢直撄其锋。
台上姬沧乌发迎风, 夺色琴血音狂肆, 犹如燃起地狱烈火, 催动战场上鬼神夺命; 皇非双目静垂,始终面带淡笑,唯见广袖猎猎飞扬,风卷云啸,铮然不让锋芒。
两人琴音之中都带了十成十的内力真气,交撞间气流激荡,原本平静的湖面之上 急浪翻涌,眼看将要汹涌喷爆。便在此时,忽有一道清越的箫音飘然而至,行云流水 一般穿入了琴声之间,两面昏天黑地的厮杀竟就此一窒,仿佛一道无尽的长河突然横 隔在两军之间,流水浩浩,将这惨烈的战场一分为二,洗尽血污与戾气,唯余山川河 流天然的静穆。
箫音飞流,天地遥转,众人眼前的漠原狂沙渐渐化作了一片浩瀚的夜空,河流遥
遥不见尽头,向着虚空无垠的方向倾流而去,星星点点,炫丽如织的痕迹,在黑暗中 闪烁着神秘而璀璨的光芒。
无比的宁静,无比的空茫,却又无比的温暖,仿若天地静止,亘古虚空。且兰心 头一震,蓦地望向那箫音传来的水榭 —这是令她永远刻骨铭心、王城之中催动九转 珑玲阵的箫声。
水榭之中轻纱影里,子昊唇边一管玉箫晶莹如雪,随着那流转的箫音,他腕上灵 石串珠渐渐发出幽邃的微光,映得那张本就苍白的容颜,几如冰雕玉琢。仲晏子见状 一惊,发现他竟是要以九幽玄通强行压制台上两人的真气。皇非与姬沧任何一人,都 是九域江湖莫可与敌的高手,即便是借助九转玲珑石的力量,也难以同时抗衡,更何 况这两个人,谁也不会容忍如此的挑衅。
果然, 箫音刚刚回转, 两道琴音便不约而同地破空而至, 仿若九天雷霆挟威怒震, 倾势而来。
那箫音却又一变, 乘风生云, 回荡层叠, 向无边的天际飘涌而去。琴音与之一触, 便如破入深沉无际的茫茫沧海,无论多么强横的力量没进海中,也只能在瞬间掀起惊 涛骇浪,最终还是要归复于瀚海永无止境的平静。
细刃般的琴弦无端在指尖一利,皇非剑眉微挑,琴音忽然大开大阖,气势凌厉, 几如飞龙啸吟,直破云霄。
便与此同时,姬沧夺色琴上血光盛烁,似有一只巨大的火凤展翼冲天,与那白龙 并驾齐驱,不分先后地卷向箫音。
琴音穿心,带着无可匹敌强悍的真气,子昊却只微一合目,心法流转,催动九幽 玄通将黑曜石中蕴藏的灵力完全释放,一时间四周清光烁美,凌空炫目,几乎将他整 个人都隐入澄澈的光芒之中。
九转玲珑石生出感应,隔壁室中,子娆手腕上的碧玺灵石霍然绽出七彩异芒,紧 接着,渐芳台上含夕的湘妃石、夺色琴畔宣王的血玲珑、万俟勃言收藏于怀中的幽灵 石都在黑曜石的牵引之下齐现清光,更有一道明紫色的光华自不远处楚宫衡元殿耀空 闪现,却又转瞬消失了痕迹。
夜玄殇忽然看向紫芒纵逝的方向,未及回头,便听到一阵碎金断玉的声音。
姬沧手下的夺色琴骤然崩裂, 而皇非琴上五弦齐断, 夺面激射。他急速挥袖一卷, 丝弦骤收,被他生生扯回琴上,一声铮的震鸣,整整齐齐地紧在指下,勒出五道分明 的血痕。
再听那箫音, 悠悠沉沉邈邈, 仿若日暮残阳最后一抹光影, 若有若无地消失而去, 天地之间,唯余碧海无声,千山苍凉。
弦断琴裂,皇非和姬沧几乎同时振衣而起,看向那座重纱掩映下的水榭。姬沧眼 中戾气隐隐,转而扫向皇非。
侍从们收拾好碎裂一地的杯盏,楚王才在众人护卫之下重新登上渐芳台。
皇非心中亦在诧异水榭中究竟是哪国宾客, 面上却未曾显露, 上前微微一揖: “臣方才一时不慎,惊了王驾,还望大王恕罪。”分明是低头请罪,言辞间却并无 卑谦之意,而楚王竟也不以为意:“爱卿无恙吧?方才……”毕竟是一国之君,看 一眼桀骜的宣王,心有余悸的话自不能说出来, “宣王殿下琴艺精妙……这两张琴 当真是可惜了。”
姬沧引以自负的夺色琴竟被人以真气当场震毁,只道楚国暗中有高人相助,心下 正自恼怒,这话听起来便十分刺耳,狭眸一挑,正待反唇相讥,皇非适时的笑语将 他打断: “相交多年,今日才真正见识到殿下的琴艺。闻君雅音,心驰神往,着实意 犹未尽,可惜今天难再请教高明,不如明日我在府中设宴,请殿下赏光前往,以尽余 兴如何?”
不愠不火,绵里藏锋,竟是约他再论高下,姬沧冷笑道: “君上盛情,本王岂好 辜负?只不知……”别有用意的眸光飘向惊魂甫定的楚王, “楚王殿下可愿一同前往, 也好增添几分兴致?”
楚王尚自犹豫,皇非接口道: “大王前些日子不是说要去臣府中游园赏花吗?依 臣之见,择日不如撞日,既然宣王殿下相邀,便请大王移驾一游,臣定将一切安排 妥当。”一边说着,似不经意般瞥向旁边的赫连羿人,目中骄狂之色如一道尖锐的火 花刺目闪过。
少原君府里御旨敕造的得天阁,集天下名花于一苑,花开时分乃是楚都绝盛之 美景,王宫御苑亦难及其万一。楚王每年春日都会携王后、公主前去游玩,有时甚 至留宿君府,数日方归。赫连羿人早便对此大为不满,一直百般阻挠,此时面对皇非 恃宠而骄的挑衅,不由怒火中烧。
楚王侧首对王后道:“爱卿的提议,王后以为如何?”
王后楚楚道: “臣妾近日正觉得有些闷, 出去走动走动也好, 一切听凭大王做主。”
楚王道:“那好,便依爱卿…… ”
“大王不可!”赫连羿人猛然出声打断了楚王的话。
楚王被赫连羿人吓了一跳,诧道:“爱卿这是为何?”
赫连羿人横扫皇非一眼,沉声道:“皇非请大王入府,是要借机刺杀大王,大王 万不可中他圈套!”
楚王闻言面露惊诧。皇非薄唇冷挑, 目视赫连羿人,徐徐道:“侯爷此话未免有
些血口喷人,这谋逆的大罪本君可担当不起!”
赫连羿人冷哼道:“皇非,你与宣王密约行刺我王,篡政卖国,并将边境五城许 给宣国作为回报,这般险恶用心,以为无人知道吗?”
此言一出,四周人人色变。含夕第一个按捺不住: “赫连羿人,你不要胡说!皇 非怎么可能谋反?”
皇非先对含夕展开个迷人的微笑,一振袖,倒负双手,倜傥地扬眉:“侯爷说得 煞有其事,听起来倒由不得人不信,但口说无凭,敢问侯爷何以证明本君怀此不臣 之心?”
赫连羿人转向惊疑不定的楚王: “大王,臣日前曾截得皇非与宣国的密信,才得 知他们之间的阴谋。皇非与宣王往来甚密, 大王也亲眼见到了, 此事绝非臣信口胡言。”
好好的大典意外迭起,观礼的宾客除了面面相觑,亦有些许看热闹的心思,多是 静观其变。就连当事人之一的姬沧,也只冷眼相看而不发一言,目光落在皇非身上, 阴晴变幻,渐渐露出些有趣的意味。
楚王一时举棋不定,虽不信皇非会谋反,但赫连羿人言之凿凿,却也不可忽视: “爱卿既如此说,那……可将密信拿来一观。”
楚王令下,赫连羿人命人去取信,两队带甲佩剑的御前侍卫将渐芳台围护起来, 一时间气氛颇有些紧张。含夕没好气地瞪一眼赫连羿人,恼他在自己的及笄典礼上 生事,悄声对楚王道: “王兄,你别轻信别人诬蔑,皇非若要谋反,也不会等到今日 王嫂有孕在身的时候,定是那赫连羿人不服他,故意陷害。”
楚王看向有些受惊的王后,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手,却也没说什么。皇非这边却 是一脸若无其事的笑意,潇潇洒洒地对姬沧一拱手: “敝国琐事,让殿下见笑了,往 来一趟侯府也要花不少时间, 咱们不如还席就座, 莫要空等在这里, 浪费了大好春光。” 顺便吩咐歌舞,请众人继续饮酒为乐。
回到酒席之上,一直未曾开口的姬沧握了玉杯在手,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这又 是唱的哪出?”
皇非半真半假地笑道:“殿下何不拭目以待,你我之间的约定还少吗?”
宣王毕竟是宣王,与少原君抗衡多年、知之甚深的宣王,这其中用意别人不知, 他却如何看不明白?
眼前这场惊动九域的大典, 暗流翻涌风云急, 乃是皇非清除内患, 送他姬沧的战书。
他若胜,不但皇非,就连整个楚国都是囊中之物;若败,便输上家国性命乃至争 夺天下的资格。
如此豪赌,早已不再是剑下胜负、琴中输赢,也只有自负如皇非、狂傲如皇非才
会断然行之,单是这份倾手江山的霸气,便叫人有振剑一试的冲动。
倾尽杯中酒, 姬沧眼梢往那台前一挑, 映着几分酒色几分魅光, 瞬间妖异慑人: “真的也好,假的也罢,我奉陪到底就是!往后你若是下不了手,干脆我替你解决 了楚王,边境五城的回报我也不稀罕,只要你念着我这份心就行。”
被这样的目光盯着,听着这般惊心的话,皇非笑眸之中一丝震动也无,犹自风俊 怡人:“若真想做,这世上还没有我皇非下不了手的事,有劳殿下费心了。”
没过多久,奉命前去赫连侯府的侍卫带着取信之人归来。楚王命奉酒的侍女统统 退下,息了鼓乐,那侯府亲信遥跪在台下将密信交到侍卫手中,一层层转交,最终送 到了楚王御前。
楚王轻咳一声, 看了看面前两位重臣, 将信打开。侍立在旁的含夕急忙倾身去看, 咦了一声,而后粉面微寒,不待楚王发话,便指着赫连羿人道: “赫连羿人,你好大 的胆子…… ”
“含夕! ”楚王阻止他,双眉蹙起,看向赫连羿人。赫连羿人生怕公主与王后回 护皇非,急道:“大王,臣已鉴证过,这信上笔迹印鉴皆尽属实,绝非伪造,请大王 速将逆贼拿下,交谳狱司问罪!”
楚王盯着他,问道:“这密信当真属实?”
赫连羿人道:“确凿无误,大王不必再怀疑,尽快处置为是!”
楚王面色阴沉,似是十分不豫,深吸一口气,突然间重重冷哼,将那密信劈面 掷下: “好!那你告诉孤究竟该如何处置!”
赫连羿人一惊, 接信在手, 刹那间面色大变, 即刻跪倒在地: “大王恕罪, 臣…… 臣…… ”
楚王打断他:“证据就在你手中,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艳日骄阳照得眼前玉石灼灼刺目, 就这瞬间, 赫连羿人额头上已然渗出汗来: “大王明鉴,臣这也是……为我楚国着想…… ”
“哼! ”楚王怒不可遏, “只怕为我楚国着想之外,还有些难以告人的私心!明 日起你不必再上朝,且在府中闭门思过,听候处置吧!”
座上君王震怒,赫连羿人才知中了皇非算计,猛地怒视过去,皇非一脸莫测深浅 的笑容,见他看来,便将手中玉杯向上一举,风度翩翩地欠了欠身。渐芳台下一侧 阴影中,那送信之人微微抬起头来, 一张过于明丽的脸上,带着三分异样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