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红色的仓库内,所有东西都被照成了不同浓度的红色,荤腥的气味腌浸着房梁底下的三人。
“那批货在哪儿?你还不准备松口?”庄阜在堆满猪肉块的铁皮桌上清出一块空地,斜倚而坐,手上灵活地转着匕首,嘴里还嚼着口香糖。
他所问的人此时左面颊正贴着冰凉的水磨石地面,右面颊则被一双皮鞋踩着,地上不知道是猪油还是血,滑溜溜的,鞋的主人暗自吃力保持着平衡。
庄阜见地上的人哼哼唧唧地像是有话要说,便提醒道:“贯成,把他拉起来。”
介贯成挪开脚,抓住那人的衣领一把扯了起来,那血人便像不远处悬挂在铁钩上的猪肉一样,四肢毫无生气地拖垂着,嘴边的血与唾沫在空中拉出一道细线。
“不……不是……我……”
“看来你是不怕死?”介贯成揪着衣领猛然一掀,将人甩摁到铁桌上的生肉堆里,腰间的手枪紧接着便被抵上那人的后脑。
“你不说,把你弄死了,我们照样能去问别人,你何必呢?”庄阜用手指弹掉刚才被溅到裤子上的一小颗碎猪肉。
“说了……你们……不也要……杀我么……”
庄阜笑道:“那倒也是,不过……你女儿挺可爱的,才刚满月吧?取名了么?不是我说啊,你做这亏心事儿,应该也搞到了不少钱吧?怎么卧室的灯坏了也不舍得换盏新的?要不……我让几个兄弟顺道帮忙换个灯?”
闻言,肉堆里的人突然开始发抖。
“你们……不要动……我家里人……”
“怕了?那你就把该说的交代了,大家都好收工,对不对?事情解决了,我们当然就不会再去打扰你老婆孩子,但要是没解决……那可就不一定了,你自己想清楚。”
时间悄然流逝,庄阜和介贯成默契地保持着沉默,等待猎物最后一道防线的崩溃。
良久,那人终于开口:“你们……不要食言……”
庄阜一边听他交代,一边起身走远了些。
枪声之后,庄阜走到介贯成旁边,依习惯给他递上手帕,开心道:“搞定,我找人来收拾,咱们吃宵夜去吧?烧烤还是砂锅?”
“不了,”介贯成擦掉脸上的血,大步跨过地上蔓延开来的那滩血水,一眼也不看那具断线木偶般滑落在地的尸体,“下次吧。”
“唉……也不是第一次干活了,怎么还这么愁眉苦脸的?难不成你还要回去给他烧纸?”
“没胃口而已,时间也不早了,明天再说吧。”
庄阜便收起笑容,抬手拍拍他肩膀:“好了……别想太多,省得做噩梦。”
介贯成点头,二人便一前一后地往外走,卷帘门外幽蓝夜色宁静,空气清明,将炽烈红光与腥臭气味一道隔绝在身后。
凌晨四点,未开灯的房间里,介舒抱着胳膊缩在沙发里一动不动,长发胡乱地粘在脸上,生命体征仅余游丝般的呼吸。有没有不那么痛苦的死法?最好干干脆脆,瞬间就能结束,不需要挣扎,没有后悔的余地。只是地点不能选在这里,不然会给别人添麻烦,到死还要被人说闲话。那么,在哪里死会好一点?
想到这里,她眼眶里的水又开始源源不绝地顺着刚刚干涸的泪痕向下淌,但她确定不是因为悲伤,她只是觉得很累,累到什么都不想去管,只想一切都赶紧结束。
因为,她的存在本身就不合理。
此刻,她莫名回想起自己对俞庄嵁讲过的那话,什么忘记过去重新开始……什么往前看不要回头看……什么他现在看起来过得还不错……
“怎么可能呢……”她记得俞庄嵁那天晚上这样讲。语气是……那么绝望,听的人都觉得痛苦。对啊,怎么可能走出去呢?她自己都一直在迷宫里打转,现在好了,她发现这座迷宫压根没有出口。
她又想起小时候有个书法老师教他们俩写过一句话——“凡五谷种子,浥郁则不生;生者亦寻死。”对了,那老师当时还意有所指地解释说:“要是环境恶劣,这人啊,就会变坏……”
当时她年纪太小,哪里听得懂这话?
混乱的画面与声音泉涌而来,她在尖锐的耳鸣声中死死抱住脑袋,难受得眼泪都再挤不出来,只觉得眼睛酸涩,头疼欲裂,喉咙口冒出一股铁锈味。
这使她无暇听见门廊里悄然接近的足音。
季归豫在俞庄嵁家门口抬起手又放下,一连五次,终于鼓起勇气敲下了门。只敲了三下,不敢多敲。他已经在脑子里演练了一晚上道歉的措辞,现在真到了门前,心里又更加发憷。
过了漫长的半分钟之后,门才被打开,这一大早的,俞庄嵁已经穿戴整齐,像是要出门,不过看起来气色很差,心情也不大好的样子,季归豫立即反应过来——今时绝不宜议事。
“早……早啊庄嵁!要出门?”
俞庄嵁看他一眼,点头“嗯”了一声。
“去哪儿啊?图书馆?”
“是。”
“之前的课件你都下载了么?”
“下了。”
“一起吧?我回去穿个外套就来!”
“下次吧,我今天自己去。”
季归豫正要抬脚回去拿衣服,又被这话堵上,便识相道:“那好,有什么事不清楚就问我。”
俞庄嵁点头,背上包,关了门,回身看见电梯按键已经被季归豫按亮。
在一旁陪着等电梯上来时,季归豫又小心探问道:“庄嵁,这回……没给你惹什么麻烦吧?”
俞庄嵁低头在手机上打着字,不转头看他便答:“没有。”
大段的尴尬沉默,直到电梯门打开。
“庄嵁,对不起啊,你知道的……我真的不想害你。”
俞庄嵁走进电梯,转过来道:“你没做错什么,这次是我把你们卷进来,应该道歉的是我。”
眼看着门要关上,季归豫赶紧用手挡住:“那我们……这事儿算翻篇了么?”
轿厢内的人点头:“不用在意。”
电梯发出警示音,俞庄嵁按下楼层按键,示意季归豫收手,后者只得眼巴巴看着电梯门合上。
电梯里的人看不见了,季归豫不祥的感觉却愈发强烈——他明白,情节再轻,说穿了也还是背叛,俞庄嵁这样谨慎的人,恐怕很难再把他当朋友了。
古图书馆内飘着陈书旧墨的腐味,浓雾阴天,时间尚早,狭长的木框窗透进的微弱光线全然不足以照亮昏暗的大厅,阅览区与书架间的明暗形成强烈对比,长条木桌上亮着一长排台灯,桌子两侧零星间隔坐着低头自习的学生,包括坐在最角落的俞庄嵁。
电脑分屏一侧是文献,一侧是案例,键盘边的草稿纸上密密麻麻,他握着笔一刻不停。
再抬起头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周围人来人往已经换了一批人,原本空着的座位也都被占了。俞庄嵁揉揉后颈,卷了支烟,拿起外套和打火机起身向外面走,准备抽支烟后继续——他需要这样专注地做些事情来转移注意力,以免沉湎于某些负面情绪,无谓地浪费时间。
他从消防通道尽头推门而出,外面在下雪珠,冬风扑面,他背着风在垃圾桶旁边点上烟,吐出的白烟瞬间就被风吹散,让人无端觉得虚无。旁边有条空着的长椅,但他没坐下,只站在那儿盯着攀满砖墙外壁的干枯枝条出神。此前,他自己也没注意到,从凌晨睁眼开始,他脑子一闲下来就在那儿构思邮件内容,从称谓开始,也一直卡在称谓那儿。
“致介舒?”——奇怪。
“To 介舒?”——幼稚。
“亲爱的介舒?”——恶心!
想来想去,他自己觉得磨叽极了,潦草几口把烟吸完,丢了烟头,即刻起步准备回去学习。
不速之客却踩着点来了。
关宜同正在消防门内靠墙站着玩手机,像是已经等了他一会儿,见他回来便收起手机迎上来。
“怎么,你们今天商量好了轮流找我?”
“你给我打的那通电话……是什么情况?”
“没什么情况。”
“那个……介舒没什么事儿吧?”
他立即察觉到古怪,敏锐地捕捉到关宜同的不安:“你有事情没说?”
“其实……也不是什么很大的事儿……就是突然想起来,所以……以防万一跟你……”
他打断她冗长的铺陈:“到底是什么事?”
“就是……我觉得那个姓瞿的人……好像认识介舒。”
“为什么这么觉得?”
“因为……其实我还给他看了一段你们俩一起散步的视频,然后我发现,他看见介舒出现的时候,表情很奇怪……”
她话音未落,便被俞庄嵁眼里的怒意吓得噤了声。
“……怎么个奇怪法?”
“我说不清,反正当时我第一反应就……感觉他不是在找你,是在找她。当然啊,这只是我直觉,不一定准……”
关宜同刚想解释昨晚为什么没说这件事,俞庄嵁却直接绕开她,向走廊另一头狂奔而去。
昆城端着保温杯走进自家赌场,一进门酒保便凑上来道:“老板,小俞总找你,在里面等很久了。”他挠头,不知来者何意,莫非瞿榕溪动作这么快,已经先斩后奏?但他估计这小子应该没那么大的胆子,所以今次俞庄嵁来估计是为了别的事。
不过,对方越急就越被动,对己方也就越有利,这适用于大部分博弈情境。
“行,我知道了。”他打开杯盖喝了口水,才踱着步游哉悠哉地推开办公室门。
俞庄嵁正站在屋子中央,见昆城突然进来,脸上并无波澜,从容与他招呼:“昆叔好,冒昧打搅了。”
“坐吧,”昆城扬手指了指沙发,“久等了,这才一天没见,您是有什么要事?”
俞庄嵁坐下时看了一眼昆城身后,并没有找到瞿榕溪,便问:“那位瞿先生今天不在?”
“出去办事儿了,您今天是……找他来了?”昆城眯着眼观察他的神情。
“他看起来办事很利落,是新人?”
“嗯,没跟我多久,说之前是跟着闵惠纹的,她您应该也认识吧?”
“闵阿姨?”他若有所思。
“怎么了?”
“没有,”俞庄嵁笑笑,“就是想起来……好久没见她了。”
“你那儿缺人?”
“对。”
“哦……这事好说,今天来就是为了这事儿?”
“没什么大事,主要还是想问问您,昨天的提议是否有兴趣?”
“这个嘛,毕竟也不是小事,总得容我全面考虑考虑,您说是吧?”
俞庄嵁点头:“当然。”
这时,昆城手机来了一条消息,同时吸引了屋内二人的注意。
直到俞庄嵁挪开视线,昆城才拿起手机瞥了一眼。
来消息的正是瞿榕溪,消息很短,却让昆城一时间心里踏实了不少。
【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