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乏了，被人搀扶着离开。
　　钟樵瞥向匍匐在地的女人，狠狠瞪了她一眼。
　　当年，他恋慕林素素身上优柔淡雅的书卷气，不顾阻拦纳她为妾，后来不知为何，她竟日渐露出真实可憎的一面。
　　想来自己也是被蒙蔽已久。
　　眼下，他无甚太过耐性，只沉声道：“今日，你便离开。”
　　闻言，林素素一下子面无血色。
　　原本还怀揣一丝期望的她，此刻如同坠下深渊。
　　她没想到钟樵竟会如此决绝。
　　美眸闪过一丝不甘，她一咬牙，借着袖子掩面，将藏在里头的一粒药丸塞入嘴里。
　　“阿樵，总归是我糊涂做错了事。那些年老夫人嫌我身份低下，不愿让我们母女进门。楚儿跟着我四处辗转，受了好些磋磨。我怕她有朝一日再被赶出去……那些年楚儿夜夜梦魇，唤着你的名字，要见父亲。我是心疼她，我也知道我做错了事，我对不起大小姐，我是个罪人，你想怎么处置咳咳、咳、咳咳咳……”
　　钟樵骨子里便是一个冷情之人，并未将她告饶的话听进去半分，迈步向外走，直到听到她猛烈的咳嗽声，才察觉不对劲，回头望去。
　　林素素捂着胸口，咳出的大片鲜血染红了月白的裙角，触目惊心。
　　钟樵被吓一跳，忙上前查看。
　　林素素抬起惨白的脸，染血的唇瓣微微扬起：“吓到你了，不是什么大事，咳出这口血就咳咳咳咳……”
　　“去喊大夫！”钟樵吩咐外头的婢女，将林素素扶起，一时心绪复杂。
　　当年他在书画铺子与林素素结识，有一回隆冬，他被二房的人暗害，落入池塘。
　　是林素素在他即将溺毙之际，义无反顾跳水救下他。
　　池水冰冷，林素素也落下了病根，易咳血。
　　这几年并未见她有异样，他以为已经痊愈。
　　想到她如今这般病弱，也到底是为了救自己，冷硬的心肠也不由得软了几分。
　　待大夫过来，几个人合力将病重的林素素抬回素芳院。
　　大夫检查后，面色凝重：“老爷，她体内本有寒气积压，又因心绪不稳，气血攻心，才致咳血。按我的方子，日日熬了药给她喝，也要好生修养，否则功亏一篑。”
　　床上，面容苍白的林素素掩唇，轻咳道：“老毛病了，不需费太多事。”
　　大夫开完方子走了，钟樵并未搭话，只是蹙眉思索片刻，吩咐多添一个丫鬟过来。
　　那厢管家早听到风声，钟樵要驱逐林素素，便带着人过来请示。
　　钟樵眼底浮现踌躇之色，半响，终是软下心肠，怕无法向母亲交差，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林氏禁足，没有我的吩咐，不准外出。”
　　“是。”管家眼底划过一丝诧异，却还是毕恭毕敬。
　　待别过钟樵，管家便挥开下人，独自去见了老夫人，汇报此事。
　　端坐高位的老人好似并不意外，只捻着佛珠，半响，冷哼一声：“这是个厉害的，你继续盯着吧。”
　　且说林素素被禁足，用来做出咳血样子的药丸是一剂猛药，是药三分毒，到底多了几分病态。
　　晚些时候，钟楚儿打点了看门的婢女，从小门入素芳院，甫一见母亲面色寡白，形容枯槁，登时眼眶湿润。
　　心生怨怼：“若不是钟晚，母亲绝不会受这么多苦。”
　　林素素：“这次是我们太冒进了，那赤影是她的旧人，我们竟妄想轻易利用他。眼下你父亲与祖母都对你生了忌惮，我们必须收敛锋芒，徐徐图之。”林素素反握着她的手，“放心，娘绝不会让你吃亏的。”
　　钟楚儿鼻尖通红，轻轻嗯了一声。
　　-
　　熙洲，邵氏墨坊。
　　珍品墨的制作落下帷幕，钟晚得了邵怀音赏赐的一笔不小的赏钱，恰逢这几日忙碌，便想着带明玥上街游玩。
　　两人兴致正浓，不一会儿空空如也的双手便被大包小包填满。
　　“呜呜呜……”
　　这时，一道娇娇怯怯的哭声突然从巷口传来。
　　只见不远处围了一群人，钟晚眨了眨猫瞳，好奇地拨开人群走进去。
　　一女子披麻戴孝跪在地上，身旁草席裹挟着人，地面有四个血色大字：卖身葬父。
　　“这姑娘真可怜呐，定是家里穷得不行了，才想出这等法子。”
　　“哎，可惜，我也是身无分文呐。”
　　“若是有好心人能帮帮就好了…”
　　那姑娘身形单薄，如同一片干枯的叶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令人怜惜。
　　钟晚自诩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但看到这场景，也想上前帮一帮，下意识掂量着钱袋。
　　“都围在这干什么呢？！”
　　突然，一声爆喝响起。
　　围观人群顿时让开一条道，几个凶神恶煞的汉子走上前，为首的男子戴着独眼面罩，往那姑娘身上扫了一圈，露出不怀好意的笑，捏着她下巴：“跟着我走，你爹我选块好地帮你埋了，如何？”
　　人群中有人倒吸一口冷气，暗自嘀咕，钟晚听了一耳朵，才知道这独眼是当地出了名的恶霸，三妻四妾不说，还打女人，他的两个小妾自从嫁给他后就莫名失踪了。
　　如此貌美如花的女子落在他手中，定然不会有好下场。
　　那姑娘显然也知道独眼，一双泪眼朦胧惊惧，却仍咬牙道：“我、我不要……”
　　“那也由不得你！”独眼横行霸道惯了，一声令下，两个小弟顿时上前要架走她。
　　“我不要……啊！放开我！”
　　孱弱的姑娘被人一左一右架着手，徒劳无力地挣扎。
　　围观之人皆是平头百姓，虽是义愤填膺，却不敢冒头，怕得罪这个有背景的恶霸。
　　钟晚瞪圆一双猫眼，双手攥成拳头，就在她准备出手相救时，一道爆喝插了进来：“光天化日之下，竟有这等罔顾律法的暴徒？！”
　　来人是一个浓眉大眼的男子，一袭青衣华服，指间缠着一枚白玉扳指。
　　他不紧不慢地走过来，身后跟着几位高大的随从。
　　独眼见插手之人气势威赫，生出怯意，但仗着人多和背后有人撑腰，不想失了面子，便冷哼道：“你爷爷我买了她，帮她葬父，与你何干？当我杨老三好欺负是吧？”
　　男子也冷下眉眼：“她不愿意，那你这便是强迫。”
　　“强迫就强迫……啊！”
　　人群中不知谁用沾着马粪的石头砸向独眼，紧接着一阵兵荒马乱，男子见状，也是人狠话不多，叫上随从狠狠整治了独眼，独眼打架很有些章法，仗着人多有好几次把男子的随从压在地上，好在男子也是机灵聪明的，几个招式便翻盘。
　　最后，独眼几人被打得鼻青脸肿，灰溜溜逃离。
　　始作俑者钟晚拍拍手，完全忘记方才用石头碾过马粪，明玥面色震惊，只觉得小姐越来越粗犷了。
　　钟晚回头想帮那姑娘，却已经有人率先出手。
　　男人吩咐随从，给了那姑娘一袋银子，说：“找个好地方，安葬你父亲吧。”
　　姑娘接过沉甸甸的钱袋，只当男子是从天而降，拯救自己于水火之中的大英雄，当即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磕了好几个响头，哽咽道：“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以后阿莲就是你的人了……”姑娘擦着泪水，羞羞答答说出这句话，
　　男子却摆手：“姑娘人生还长着，这么点钱，怎么能让你为我卖命？”说着，虚虚搀扶起她，朗声道：“去学一个谋生技能吧，相信令尊在天之灵也会感怀。”
　　姑娘满含热切地望了他一眼，见此人身姿挺拔，面容不凡，手指轻轻揪住了衣角。
　　“这世道还是好人居多啊。”望着男人渐渐远去的身影，钟晚叹息感慨道。
　　只是没想到，很快便再遇了。
　　秋季珍品墨完工后，有一些外销上的细节邵怀音要与钟晚沟通，钟晚一回来，便被叫去瑞和堂。甫一进去，瑞和堂内还有人在同邵怀音说话，背影有些熟悉。
　　似乎听到动静，那人转过身。
　　钟晚双眸微圆，诧异一瞬，这不就是街上那位行侠仗义的好人吗？！
　　邵怀音招她过来，笑着介绍道：“晚儿，这是犬子，邵涟方。”
　　邵涟方看向她，垂眸微微一笑：“我们见过。”
　　当时人多，也不知他是怎么看到自己的。
　　邵怀音知道了他们在街上相遇一事，笑了笑，对钟晚说：“此前涟儿一直外地游学，这次回来，我想让他负责外销一事。秋季墨的外销是重中之重，你们多多接洽。”
　　今上即位后，近几十年来民风开放，男女大防不甚从前严重，甚至当街嬉闹乃常态。
　　钟晚不是那等保守派，也知道邵怀音约莫想培养邵涟方当接班人，而这次秋季珍品墨的外表便是顶好的机会，当即便应下，对他说：“邵公子若有需要，可来北苑。”
　　男人道了声“自然”，眼角眉梢挂着笑意。
　　邵怀音同邵涟方说起闲话，钟晚见她思子心切，识趣地告退，并不知道身后邵涟方一直追随她的身影。
　　男人半张脸隐匿在阴影中，显出与平日里截然不同的阴沉。
　　他舔舐着唇角，轻轻右手拇指上的扳指，双眸幽暗冷静，像一只蛰伏依旧的猎鹰。
　　终于等来了期待已久的完美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