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子敬忽然想起,再过几天就是老爸生日。鲁振国与共和国同龄,过完生日就满六十九岁。等下次去看他,问问他想怎么过。依着他的脾气,生了病肯定不愿意大肆操办,也经不起去外面吃,最多就是家里人吃个饭。鲁子敬忽然生出一个心愿来,希望老爸能坚持到七十大寿。他躺着给姜小柔留言。很快,姜小柔就回复说好,正好那几天她要回来做唐筛,可以全家人一起让鲁振国高兴下。
鲁振国的身体有了反应,头痛、恶心,脸色更黄了。
杨美华慌了,带他去复诊做B超。主任看完后说,上次手术的靶向药物是打到病灶上了,但是在此之前癌细胞已经扩散,再大的量怕病人承受不住,所以只能到这个程度;目前的症状是肝癌晚期病人肯定会出现的,迟早而已。至于治疗,暂时不适合再做介入,主要靠吃药来维持。就算再要做,杨美华也不敢了。她开始后悔,但她不会承认。
这是鲁子敬永远不会忘记的一天。
下午,他带着马红英、姜小柔、鲁越赶到父母所在的小区,准备给病中的鲁振国过生日。鲁振国嘴上说不要过,心里是高兴的,特地让鲁子敬找到那瓶平时舍不得喝的老茅台来准备喝两杯。马红英跟杨美华在厨房忙活,准备食材和配菜。姜小柔先休息,等食材准备好,几样主菜要她亲自下厨。姜小柔做得一手好菜。
鲁子敬拉着鲁越陪鲁振国,听他讲小时候的故事。鲁越一边听,一边问东问西,经常冒出些啼笑皆非的问题来。鲁振国不再像三十年前对鲁子敬那样说什么“净坛使者是负责给佛祖倒痰盂的”,而是耐心的给鲁越解答。听到不想听了,鲁越就跟他要来纸笔,画了一幢有好多房间的大别墅,别墅外面是大草地,有花有草,天空中太阳公公露出笑脸来,全家人在草地上手拉手,还特地把妈妈的肚子画得圆滚滚的,说里面有个小弟弟。画完还跑到厨房给奶奶姥姥讲解,逗得她们大笑。
看着一家人其乐融融,鲁子敬突然觉得还是以前外公外婆住在白荡海时的排屋老房子好。那个排屋可不是现在的联排别墅,而是连成一排的一层平房,是工厂分给职工的宿舍。进门是天井,被大家自己动手用玻璃钢瓦和预制板做了屋顶,搭上灶台和水池用来当厨房和卫生间;原来的门厅变成餐厅加客厅;前厅一角可以架梯子爬到阁楼上去——那是鲁子敬小时候最喜欢的地方,爬上去,躲起来,从阁楼窗户往外看白荡海,雨天看雨冬天看雪;前厅后面是前后相连的两个房间,中间小点的是书房+客房,摆着小床和书桌;后面大点的是卧房;卧房窗户后面则是一个什么学校的操场,可以看学生跑步打篮球。
排屋跟白荡海之间是西溪河下路,每户人家都在正对自家房子的池塘边盖起棚子,用来堆杂物、放自行车;棚子旁边是水泥跟砖头搭起来的洗衣台,小孩子们就喜欢爬上去朝水里扔石头,围着白荡海抓蛐蛐、打水漂、捞鱼、尿尿。夏天的夜里,不怕蚊子的还能围在棚子前面的小空地上乘凉数星星。
没有人会担心小孩子被人贩子拐走,整条路上都是同一个厂里的职工家属,任何停下来的陌生人都会被多看几眼。没有楼层和门户阻隔,七八个差不多年纪的小孩沿着石子路乱跑,男孩子用竹竿木棍玩打仗,女孩子跳皮筋、踢毽子。那时候没有现在花样繁多的玩具,也没有兴趣班,幼儿园是玩,在家也是玩,一块石头一根木头都能玩很久,少有的玩具也是长辈动手做的,别有童趣。
“爸爸,爸爸!”鲁越打断了他,“爷爷睡着了。”
鲁子敬看过去,兴许是说得累了,鲁振国就这么靠在床靠背上睡着了。
鲁子敬把鲁越带出去,关上门。
鲁越又跑去骚扰姜小柔:“妈妈,小弟弟什么时候出来啊?”
姜小柔:“还早呢,还要五六个月吧。”
鲁越:“五六个月是多久?”
姜小柔:“就是要到今年秋天,到时候你就是姐姐了。”
鲁越:“我不要当姐姐,我要当妹妹。”
这时马红英过来,说食材准备好了。姜小柔起来换班。杨美华不让她动。姜小柔说过了三个月基本上稳定了,可以做饭。杨美华就在旁边继续打下手。鲁子敬看看时间,出门去取蛋糕。
五点,鲁振国醒来时,丰盛的生日大餐已经摆好。
鲁越看到生日蛋糕,早已迫不及待,还把纸做的生日皇冠戴到爷爷头上,大喊:“爷爷生日快乐。”
鲁振国笑得很开心。
鲁子敬倒了酒,敬他:“祝老爸早日康复。”
鲁振国以杯相碰:“好好,多活几年。”
杨美华:“少喝点。”
鲁振国难得硬气一回:“喝一次少一次了。”
杨美华别过脸去。
鲁振国浅尝一口。
鲁子敬一饮而尽。
鲁越大叫:“来点白的,来点白的!”
鲁振国用筷子蘸了点给她,鲁越舔了口,吐舌头说:“好辣!”
众人大笑。
吃完饭,撤去碗碟,点蜡烛、关灯、唱生日歌,鲁振国许愿。
其实大家都在许愿,愿爷爷大病好转,愿小宝宝顺利生产。鲁子敬还愿自己能多赚钱;姜小柔愿自己能度过难关。谁都没有想到,此时许下的心愿,却有如魔咒,最终将一家人的生活带向不可预知的未来。
许愿完毕,鲁越大喊:“吃蛋糕!”
鲁子敬操刀,将十寸的大蛋糕切成八份,每人一大块。姥姥只吃了一半,剩下一半被鲁越抢走了。鲁越吃得满脸奶油,捧着蛋糕像只乱窜的松鼠。今天高兴,姜小柔也没管她。
鲁子敬帮杨美华收拾桌子。
杨美华:“你爸好久没这么高兴了,你们不听我的非要住那么远。人家买房子都买同一个小区。让你们早生也不生,现在要是有两个……”
鲁子敬怼回去:“有两个老爸就不生病了?你们又不管,还不是我们自己累。”
杨美华:“话不是这么说的。”
鲁子敬:“那我把鲁越留在你们这?”
杨美华秒怂:“她不要上幼儿园了啊?”
鲁子敬笑笑,他是真喜欢老爸能开开心心的等到二宝出生。他的奶奶是在他出生前去世的,老爸说,如果奶奶能看到他,看到孙子,说不定能多活几年。鲁子敬深信不疑,只盼不要留下遗憾。
收拾完家里,鲁子敬带着全家人告辞,临了不忘叮嘱一番。鲁振国挥挥手,示意他们放心。
上了高架,鲁越趴在马红英怀里睡着了。马红英打了个哈欠也开始打盹。姜小柔看了他一眼:“怎么了,心神不定的样子。”
鲁子敬盯着前车的尾灯,似乎有些犯困:“不知道,眼皮跳。”
姜小柔:“都累了,回去早点睡。”
把马红英和鲁越送回家后,鲁子敬又坐地铁陪姜小柔到东站,坐高铁到虹桥,打车把她送到宿舍,再坐地铁到虹桥坐高铁回来。
回程中,鲁子敬睡着了,梦见回到小时候,老爸骑车,他坐在前头,车把上的风车迎风转,他们要去少年宫放风筝。回来的时候天黑了,下雨了,他为了不让雨淋到鞋子,把脚往雨衣下缩,不想夹进车轮里……老爸飞出去了,他的脚卡在车轮里,车压在他腿上。老爸爬起来,把车搬开……那一晚他流鼻血,湿了整块枕巾,根本止不住,只好用小碗接,接了半碗;天亮老爸带他去医院,就是家旁边那家,医生检查后,把一根铁丝在酒精灯上烧红,慢慢捅进鼻孔里,一缕白烟和焦糊味后,破开的伤口被焊上了,从此再没流过鼻血……再往后,大学第一学期,高数挂了,学校居然把成绩单寄到家里。他狠狠竖起中指,醒了。
东站到了,邻座的小姑娘怪异的看了他一眼,匆匆走了。
鲁子敬坐上地铁,掏出手机,翻翻朋友圈,又看看追的小说有没有更新,总是心神不宁。回到家,草草洗漱,倒头就睡。他有个习惯,睡觉时把手机调成飞行模式充电,今天不知怎地居然直接点了关机。关机就关机吧。
夜半,鲁子敬被尿憋醒,想看下时间,发现手机关着,电已经充满。他点了开机,出去上了个厕所。回来的时候看到屏幕上显示三点不到,还有十几个未接电话,662,老妈的亲情号,最近一个是十几分钟前。
不祥之感涌上心头,他一边穿衣服,一边拨回去。电话接通,那边杨美华带着哭腔:“你爸在抢救,我们在建工医院。”
鲁子敬强行让自己镇定,抓起车钥匙,转念一想又放下,在网上叫了个车,穿好衣服用冷水洗了把脸,从抽屉里找出充电宝和救急用的两千块钱塞进兜里,见马红英和鲁越都没醒,就没吵醒他们,只在微信上给她留了个言,小声出门,跑到小区门口,正好快车到了,上车直驱医院。
鲁子敬在急救室外扶住了杨美华。鲁振国还在里面抢救。
鲁振国是被120送来的。杨美华说,鲁振国是自己去上厕所的时候倒下的,她睡觉浅,被鲁振国倒下撞在脸盆上弄出的声音惊醒。开始以为只是撞了下,等了片刻间鲁振国没回来就去看看,才发现他倒下起不来,衣服上抽水马桶和地上都是血。杨美华慌了,一边穿衣服拿病历医保卡一边打120。
120来了,楼道太窄担架展不开,鲁振国是被背下去的。杨美华在救护车里哭得昏天黑地,生怕鲁振国就这么走了。反倒是鲁振国在临出门时把存折密码告诉她,说里面还有几万块钱,让她先用掉。
听到这里,鲁子敬已然哽咽。吃饭时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要是救不回来,岂不是连老爸最后一面,最后的话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