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泞的中军大帐内挤满了人，门口也被堵住。空气里充斥着泥土、马粪和血液的味道，还有众人紧绷的眼神，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乙天伦坐在正中的虎皮座椅上，两边分别立着甘左、戴圭、阴歌和位古。天剑拍了拍雪白的翅膀，飞到沙盘上的平壤城。
“戴圭给了‘变色龙’泉男生一个下马威，打了一场漂亮的伏击战。”乙天伦首先开口。
“俘虏了盖苏文的长子，就抓住了盖苏文的卵蛋。”位古兴奋地接口，“我们杀死了一万多人，俘虏了一万多人。”
“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戴圭并不像位古那么兴奋。今天他有点反常，显得非常不安：“大室曼和她的猛虎一同阵亡，还有阴歌的阿弟阴强。”
郁郁寡欢的阴歌立在角落，面色阴沉，没发一言。
“双神保佑吾等！好好收敛大室曼的遗体，连同她的猛虎，一起送往她的族部。”乙天伦对戴圭阿兄说，“该死的阿厄斯呢？他在血色婚典上杀害了荣留王和杨万玉，我不会饶了他！”
戴圭皱起眉头回答：“阿厄斯和负鼎鹚逃出阵外。”
乙天伦大为起疑：“副将逃跑，主将泉男生却被擒？”
甘左补充道：“乙支大人，我见到泉男生时，他已经跌落马下。他刚站起，我就给了他一锤，才俘获了他。”
戴圭点头：“师父的小心是对的。我们不得不承认，泉男生作战勇猛，是块很难啃的骨头。要不是当地人把他带入陷阱，使我们占据了有利位置，只怕我们会损失更多人马，还不一定能成功。”
“这是一场胜仗。”乙天伦的手下需要信心，所以他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惨胜，但的确是一场胜仗。”他的人已憋了很久，需要一场胜利来满足他们。“我们佯装围住涟川，声东击西，打了一场胜仗，擒获了泉男生，但没能阻止盖苏文的大军离开涟川。他们去了平壤，打跑了我的表弟高宝雄。”
“我们的大军在此处，”戴圭走到山川地形图前，将小旗子插到涟川西北，“我们收复了涟川，盖苏文的大军退回平壤。他小女儿的军队还在新罗境内。太子缩回了王爷高建鲁的老窝春州。”
“高宝雄一时半会儿恢复不了元气。”甘左断定，“黑石王子被击溃是个坏消息。我们失去了钳制盖苏文的强大力量。”
“乙支大人，若盖苏文龟缩在平壤城，我们是撤回冬比忽，还是杀奔平壤城？”戴圭问道。
“变色龙”泉男生被俘，这改变了一切。泉男生是泉盖苏文的长子和继承人，是无价的筹码。“表弟以六万之众，都没有攻下只有两千人防守的平壤城，”乙天伦面色冷峻，“可见攻击平壤需要慎重再慎重。”
戴圭点头。“我们不能因为打了两场胜仗就小觑他们。我们手上有了泉男生，或许可以和盖苏文谈判。”
“懦夫！我们要报仇！乙宏安、阴强、大室曼，还有她的老虎，他们不能白白死去。”位古怒斥。
“位古，报仇并不能让死人复活。”甘左和他徒弟戴圭的想法一致，“我们虽取得了胜利，但伤亡惨重，于支留的大军伤亡过半，他的继承人都战死了。我们的实力难以抵挡盖苏文的十万大军。”
“胆小的于支留经历过这次失败，肯定不会再主动出击。”戴圭附和。
“那就把‘变色龙’给他们。”位古宣布，“泉男生的人杀了于家的小鬼，那就让于支留砍了泉男生的头。送去正义，之后我们两兵合二为一，攻打平壤！”
“不，”戴圭争辩，“我们应该拿他跟盖苏文谈判，换回天卓和乙奴。”
阴歌冷冷地说：“谈判？我绝不和盖苏文谈判！谈判不能给我阿弟带来正义，也不能给乙宏安的横死带来正义。我要看到‘变色龙’的头颅插在营栅上，让盖苏文明白，他的黄金儿子已死于非命。”阴歌的阿弟阴强被泉男生用短刀击中。刘至师傅全力诊治了三日，还是在昨天见了双神。
阴歌干净的脸面上长出一层薄薄的胡须，瘦弱的身躯更加细条，说出的话却丝毫不留情面：“乙支大人，你应该将他处斩！”
“不行。”戴圭表示不同意，“于支留来信催促了几次。他急于给自己的儿子复仇，恨不得将泉男生和阿厄斯食肉寝皮。如果我们继续战斗下去，就要维持和涓奴部的同盟，那么我们就必须把泉男生送给于支留发落！如果我们想和盖苏文谈判，那就只能留着他。”
乙天伦安慰阴歌：“我对你阿弟的死感到悲痛万分。但你要复仇，我们只能在战场上击败他们。我会把泉男生送到于支留处，静候他的发落。阴歌，我会给你一个正义的。”他向阴歌许诺，“把泉男生押进来，我想听听他怎么说。”
营帐的门帘被掀开，一阵辱骂声传到帐内。一大群三韩人走了进来，个个浑身脏污。金缪猛地踢出一脚，把泉男生踢到了乙天伦面前。
盖苏文的长子、国王护卫、“变色龙”泉男生虽然被俘，但气势犹存。他有着猛虎一般的庞大身躯，丝毫没有半分胆怯的模样。乙天伦暗忖，他不愧是“神剑”甘右的徒弟。
不可否认，泉男生有一张英俊面容，而今被蓬松的胡须所覆盖，脸色苍白枯槁，未梳洗的头发纠结垂肩。“变色龙”不像个俘虏，却像个剑客。“如果他不是我的敌人，”乙天伦荒谬地想，“我们可以一起过上几招。
见到乙天伦，高傲的“变色龙”爬起来后并未下跪。
位古上前，狠狠地踢了下泉男生的小腿：“见到乙支大人还不下跪？”
乙天伦用一个眼神让位古后退。
泉男生的衣裳是用上好的灰色羊毛制成的，他披着一件蓝色貂皮袄，上面有纯金做的扣子，闪闪发光。“华丽的衣服，”乙天伦想，“却穿在一条变色龙身上。”
“我只跪国王和父母。”泉男生昂起头。
戴圭冷冷地看着他：“‘变色龙’，难道你忘记了，上一个国王正是被你所杀？”
阴歌扯住泉男生的头发，抽出匕首，放到其喉咙前。戴圭及时拉开了他。遭受丧弟之痛的阴歌形容憔悴，眼神空洞，宛如被噩梦缠身的人，背后的金弓无精打采地摇晃着。“变色龙，你选择被烧死还是被砍头？”
“我选环首刀！”泉男生轻蔑地冷笑，吐出一口血，“和你决斗，像个大丽男人一样。”
在阴歌动手前，乙天伦及时叫停了其攻击。“你是俘虏，所以无权选择武器。我会处置你的。起来吧，泉男生。”乙天伦让自己的声音像父亲的一样镇静。母亲高建丽注视着他，给予他力量。他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守护好他的部族。上百万人的性命寄托在他身上，他不能让母亲失望。
泉男生的额头正中有处伤口，一块头皮尽失，露出白色头骨，鲜血顺着鼻子不断地滴下。泉男生受的罪也不少。乙天伦站起，与泉男生对视。国王护卫移开眼睛，目光停在乙天伦肩膀上的雄鹰身上。
天剑通身雪白，身无赘肉，眼瞳宛若熔金，用冰冷的眼神俯视俘虏泉男生。
乙天卓缓步向前，踱到泉男生面前，让他感受天剑的冰冷。“它叫‘天剑’，变色龙，是它给了我们发动致命一击的信号。”
“我是陷入了你们的陷阱才会被俘。有卵蛋的话，解下镣铐，跟我正大光明地打一场。”泉男生不服气，恨恨地说道。
“兵不厌诈，变色龙。战场上从来没有荣誉，只有生与死。”乙天伦回答。
戴圭说道：“乙支大人，我们损失了不少人马。变色龙还杀死了于华茂。”
乙天伦绕着泉男生踱步：“我会把你送到于支留那里，让他来公正地处置你。”
“那还不如现在就砍掉我的头，”变色龙愤然说道，“小鬼，只不过你要亲自动手。”
“为什么？”一声突兀的呵斥声响彻大帐，“为了弥补你心底的罪恶感吗？”乙天伦抬头，母亲已走到了泉男生跟前。
“变色龙”看了半天，终于认出了高建丽，倨傲的眼神瞬间黯淡下来。他竟然低下了头，语气轻柔：“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您。”
高建丽痛斥他：“是荣留王把你养大的！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变色龙。”甘左从人群中走出。
泉男生看到甘左，眼中发出一阵光：“师伯？”
甘左的脸上写满了鄙视。
泉男生的头更低了。他咬着牙，似乎在吞下一辈子的冤屈。他对甘左双膝跪下：“师伯在上，徒儿给您行礼了。”
甘左冷冷地看着他，没有回话。
“师伯，您是大丽的英雄，我崇敬您——”
“——幸好我不知道，否则我会羞愧死。”甘左讽刺他，“泉男生，上次我在平壤时，甘右说你会成为既勇猛又忠诚的国王护卫。”
泉男生摊开双手，眼睛和眉毛挤到一起：“师伯，荣留王调戏我母亲，还逼死了她。”
“荣留王调戏了你母亲？难道你也相信这种鬼话？”甘左的话像他的剑一样锋利，全然不顾高建丽在后面直扯他的衣袖，“‘雷电之晚’后，荣留王的色心就随着我阿弟的死而死掉了！”
泉男生的气焰如同燃尽的木头：“师伯，我也不信荣留王会这么做，但我是泉家人，我没的选。”
“你有的选，”甘左蹲下身子，下巴上的灰白胡子几乎刺中泉男生的脸，“变色龙，你可以选择去死，而不是苟活着，给你死去的师父丢脸！”
甘左甩了他一个耳光。
泉男生吐出一口鲜血，像疯子一样哈哈大笑。“打得好！不打我还说不出这话。”泉男生陷入寂静，他看着甘左的眼睛，垂下头颅，“师伯，对不起。”
甘左甩给他一把匕首：“你知道该怎么做。”
泉男生眼神麻木地看着匕首：“师伯，我可以死。但你也不是圣人。每个人都有罪恶，包括你！我没保护好荣留王，但我从来不像大郎，他干过更可怕的事——”
听完这句话，乙天伦看到母亲脸色大变。她指着泉男生，嘴里说不出话来。泉男生的这句话让甘左失去了冷静。他对变色龙又踢又打，直到戴圭、乔黄等人紧紧地拉住他。
在乙天伦的印象中，甘左对任何事情一向淡然，不知今日为何竟如此反常，乃至疯狂。
泉男生的脸上、脖子上全是血。他吐出几颗牙，哈哈大笑。“我知道那个故事，师伯，是荣留王喝醉后告诉我的！你不要以为没人知道。你们把他放开，让他继续打。师伯，你今天打死我最好，死在你手中是我的一大快事！否则我会让师父来找你寻仇的。哈哈哈哈哈哈——”
“泉男生！”高建丽的嗓音尖厉，“如果你对你死去的养父还有半分尊重的话，停止胡言乱语吧！”
泉男生瞬间止住了笑声，大帐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乙天伦记得父亲说过，以势服人口，以理服人心。“泉男生，你不要假惺惺的，告诉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乙天伦质问他，心里却有另一个声音——不要杀他，你要把此人送给于支留。这是唯一的办法，唯一正确的办法。
“小鬼，要杀便杀，但我跟你父亲的死并没关系。”
“没有关系？你放下了剑，你是国王护卫！你这条变色龙！没有信用之人！”
隔了一会儿，泉男生抬起头：“小鬼，许多死人可以告诉你，我是一个不喜欢听教训的人。”
“那又怎么样？”阴歌狠狠地踢了他一脚，“变色龙！”
“再说我是变色龙，我发誓会杀死你！你知道，我绝对不会背叛这个誓言。”
泉男生是如此的嚣张。“杀了他！杀了他！”帐内的几十名属下大声叫喊，声音几乎要掀翻棚顶。
乙天伦不能杀泉男生。泉家人手中有他阿兄和阿妹。是拿他和盖苏文谈判，还是交给于支留？乙天伦的心纠结得像麻绳。
如果父亲在的话，他会怎样做？“孩子们，当公平正义都还不够时，你要看着他们的眼睛，做出最符合你内心的选择。”父亲的话在乙天伦耳边响起。乙天伦望向泉男生，他眼中还有一丝光芒……
“你阿妹泉男皂放弃了整个大军，军队已从新罗撤出。”他把这个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说给所有人听，“北部的杨万春告诉我，大唐对西突厥的用兵非常顺利，现在他们已经归国，并且陈兵我大丽边界。泉男生，作为乙支文德的后代，我不想看到大丽毁在我们这代人手中，我相信你也不愿意看到。”乙天伦默默地说，“你往前来。”
金缪狠狠地踢了泉男生一脚。泉男生扑倒在地，额头与地面碰撞，发出一声脆响。
“我要像父亲一样镇静。”乙天伦拿出一副手套，递给泉男生：“这是我奴妹给我做的手套。她特地在上面绣了我的名字。”
高建丽在旁边放声抽泣。
当公平正义还不够时，你需要看着他的眼睛，做出一个最符合你内心的选择。乙天伦的五脏在融化，“”“父亲，请原谅我，我实在做不到公平，我无法把泉男生送到于支留处，因为我太想念被盖苏文囚禁的兄妹。”美好的往事涌上乙天伦的心头，大阿兄是他剑术上旗鼓相当的对手，也是他最要好的朋友和玩伴。还有奴妹，一想到那个乖巧、惹人爱的女孩，乙天伦的心就会痛，她会被卑鄙、肮脏的泉男建折磨成什么样？！
他想念他们。他愿意付出一切，来换取家人重聚。
“我已经失去了父亲，不想再失去亲人。”母亲说得对，他们挑起这场战争的目的就是救回亲人，虽然他不敢将其说出来。
乙天伦强压住心脏的狂跳。恐惧招来死亡，而他身上背负了太多，他只能让自己变得更勇敢。
他面对泉男生，宣布了命令：“戴圭，我以灌奴部大加的名义，命令你护送国王护卫泉男生到平壤，换回我的阿兄和阿妹！”
“原谅我吧，父亲，我实在做不到公平正义，我只想让亲人回到我身边……”
如乙天伦所料，之后是炸裂般的叫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