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典后次日的早晨，或许是朝逾山昨夜参加祭礼耽搁得太晚，司梁难得有机会与晚起的母亲共进早餐。
而作为高中生的朝思愈已经在准备出门了。
“澜澜，你把衣服放着，先送思愈去学校吧。”朝逾山对何澜澜说道，瞥向门口将要离开的朝思愈。
“马上好了。”何澜澜将她外袍余下的部分快速熨帖，随即匆匆往外走去。
在经过餐桌时，他又放慢了步子，向她低声嗔怪道：“还是你周全，知道他昨晚心情不佳。但是男儿嘛，本来就情绪化得很，这么宠着做什么。”
说完便快步追赶朝思愈去了。
司梁注意到朝逾山微皱的眉头，心下便知道她实际上可能并不清楚思愈的心情如何。或许只是寻个由头支走何澜澜，而何澜澜也自动为她找好了理由。
啧，她无声咋舌。
“人都走了，你想问什么还不说？”朝逾山淡淡瞥了一眼司梁。
司梁虎躯一震：“我想问……您怎么知道我想问什么？”
“看一眼便知，万事都写在你脸上了。”朝逾山语气无奈：“用个餐都心浮气躁得很。”
司梁皱起鼻子腹诽，思愈的表情这么苦也不见母亲问上几句，自己只是多盯着她几眼罢了，能瞧得出什么。
“你近日越发浮躁了。”或许是见她不以为意，朝逾山的神情严肃了几分：
“你这性子，向来浮于面上，自以为坦荡，实则事事都显露了出来。上月还自夸进步沉稳许多，如今是忘得干净了。这样要我如何放心把机会交到你手里？”
司梁听着听着，朝逾山的声音便与回忆里万赴的声音融在了一起——“司梁，沉住气。”
她收敛了散漫神色，沉心端正回应：“是，母亲。”
“你往日爱做散财童子，自诩轻财重义，给身边人花起钱来大手大脚，我也从未在这方面限制过你。”
朝逾山轻叹口气，语重心长：“但如今你已二十出头，想明白未来应当如何自立了吗？”
自立？
司梁沉默下来。
她避无可避地再次回想起过去世界，那里家人们都用另一个词语替换了这个词，一个听起来就安稳如坟墓般的词——归宿。
——“你已经二十出头，也该定下你的归宿了。”
于珊和司河斓这么说，催促犹豫中的司量量尽快定下和尹修祁的婚事。
曾经的司量量只被要求找一个好男人，结一个美满婚姻，再生一个好儿子，此生归宿便这么轻易定了下来。而自立，是她在妻子身份之外闲暇之余，用以打发时间以及充作门面的工作——
看，一个婚姻美满事业顺利的现代独立女性。
而现在，她是司梁。
她只觉这场翻天覆地的穿越，便像如今拍照时关掉美颜滤镜的手，咔嚓一下将回忆里过去世界那个虚幻美好的泡影滤镜彻底关闭。
她近日在夜里无数次梦见那个未完成的婚礼。
梦中有时她还在无知懵懂地一步迈过花门，失重眩晕间这个世界渲染而出，她便忽然清明，满怀劫后余生的庆幸；
有时她却并未迎来预期的穿越，迈过花门的瞬间便被锁链拉扯着坠入一个深不见底的血池。封闭五感的血池使她窒息，自池底而来的锁链将她囚禁，耸动的怪物自她的肚子破皮而出，与周围的万千怪物一样自发地啃食起母体的血肉来——
这便是去除滤镜后那个世界原本的模样。
散开的思维触碰到了那个困扰着她的生育问题，她无可抑制地从骨头缝里感到了畏惧。
司梁对朝逾山的问题避而不答，另起话题，小心翼翼地问道：“母亲，如果我说……我不想生育呢。”
“不想生便不生，你自己考虑好即可。”朝逾山眉头也不见皱一下：
“只是机会相对不如别人充裕，你若有野心，须得更努力。”
“啊？”听到意料之外的回答，司梁愣了一下，不自觉自我反驳道：“可是我不生，你不就后继无人了吗？”
“嗤——”朝逾山冷笑，对她的狂妄充满了鄙夷。
“且不说仅是近几辈的同族你还有司研等姊妹，再往远点追溯还有姬姓族人。线粒体万古不变，你不传自有人传，无人传便不传，世间万物照样生衍——你从何处学来这些偏门狭隘的观念？”
“呃。”司梁卡顿了一下，快速挽回道：“我们继续说自立吧。”
她信口开河地长篇大论起来：“我如今年方二十有余，而自立是一个亘古话题，我又如何能在如此稚嫩的年龄确定这个宏大问题呢。我们青年总归要多多尝试，在试错中寻找契合灵魂的事业……”
说着说着，她联想起如履薄冰、不容歧途的过去经历；再对比如今，朝逾山对她口头告诫却不吝她手头金钱，这里似乎能够包容她的一切试错。
她竟越说越发真情实感起来，语气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期待，夹杂着几分忽如其来的哽咽。
“你啊，又是这套说辞。”
朝逾山摇了摇头，想批评几句，又觉有些好笑：“看你如此真心实意，应是上了心的，我也就不督促你了。”
说上头的司梁清醒过来，连忙点头。
“你近日虽浮躁，花钱上倒是收敛了不少，这周回校也都没怎么听说你大肆宴请了，是不够花？”
朝逾山斜睨着她道：“下周就恢复上值了，你既说要做实事，应是有花钱之处，这个月的零用就再给一次。在暑假之前，都按照双倍给你。”
司梁结舌：“啊？”
她回想了一下自己数量可观的余额，一边感动得热泪盈眶，一边来者不拒：“谢谢母亲，我会好好用的。”
“至于你想问的，是何家那集团的继承权一事？”
朝逾山将话头拨回正题，见司梁点头，开门见山道：“此事我们有利好，当争取便争取。我的确有意把这个机会给你，但要不要，以及是否堪得此任，还得看你自己。”
司梁狠狠点头：“要！我都能学。”
“何氏之下以南糯品牌为大，此类男子消费行业向来利高税重，你有何想法？”
“投资。”司梁眼神亮闪闪地看着她。“只要投资得当，就能向财政部申请一定程度的降税。”
她昨晚心潮澎湃，睡不着便索性爬起来搜资料，查了不少相关内容，因此回答得踌躇满志。
倘若这资源真的到了自己手里，哪怕昨晚林瀚妲没有发出邀请，她也很可能主动提出合作。
林贺合作的奣野科技在生育辅助以及体外孕育领域技术虽然只有十余年发展，但相关的行业尖端联合会议上都能看到她们的参与。可见实力斐然，只是低调罢了。
除了奣野，她还有几个新奇的考虑投资对象。
昨日夏典，司梁一路上可谓收获颇丰。除了五花八门的行业邀约外，还结识了一个海外远道而来的客人，厉斯女士。
投缘几句闲聊间，便得知如今她所在研究所关于双雌生育的研究早已得到人类伦理协会支持，进入了后期实验，只是不太宣传罢了。
她来此便是与贺家的人讨论相关续资事宜，以及为后续应用阶段在凤里希州的开展做准备，挑一些合作者。
无论是体外孕育还是双雌生育，都是颠覆性的技术，同时也是绝对烧钱的项目。
也不知道那点利润够不够烧，司梁忍不住叹了口气。
朝逾山见司梁兀自思忖，知道她自有想法，便不再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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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快要进学府时，司梁瞧见另一条路上两道熟悉的身影晃进了临街的一间店铺。
手头富裕的小梁少回忆起这是那贫穷中还需要接私活养家的修家两姊妹，决定前去接济一番，顺便压榨出昨晚没说清楚的具体情况。
她逆着入学的人流往那走去，忽然和人群中的修祈打了个照面。
她心下一沉，担心被他缠上，却见他视若无睹地与她擦肩而过，冷眼冷面，仿若不识。
司梁长吁一口气。
无论他怎么想，只要别缠着自己就谢天谢地了。
她不自觉地步子轻快了起来，冲进不远处的店铺。
“好巧！”她一手一个地揽住挑选东西的修家姊妹，笑嘻嘻道：“家母阔绰，给我涨了零用，都看上什么了？本少姥可以买单！”
“梁姐姐气派！”
修立命欢呼一声，也不再为精挑细选而伤脑筋，干脆通通拿下。
“小梁少大方。”修立心似笑非笑地捧了一句，随即直截了当问道：“可以买单，是何条件可以买单呢？”
“上道啊。”
司梁松开修立命让她一边玩去，和修立心走到了人少的角落，眨巴眼笑容可掬道：“我这也不是谈条件，就是关心关心，昨夜我一会不在，你们和万赴怎么就吵起来了。”
“万赴让你来问的？”修立心嘲弄道：“她哪来这么多过剩的正义感，管到我妹头上。我们该配合的都配合了，其它皆私事，恕不多说。小梁少这钱，怕是花不出去了。”
“欸！”司梁向着正洗劫运动装备店的修立命努嘴，“你确定你自己出可以？”
修立心皮笑肉不笑：“这就不容小梁少费心了。”
“其实万赴没让我问，我就是自己好奇。”眼见利诱不起效果，司梁索性坦诚道：“我不是完全站万赴的观点，就是想知道你们实验进展如何。你也听到了，我未来很有可能成为你妹所在项目的投资人。”
“真的感兴趣？”修立心脸上的笑容忽然变得邪气了起来。
“能有什么进展，就是打闹玩的一个小实验。毕竟相关资料都不外传，要获得一些原始数据和反应，可不得有个实验品吗？”
司梁暗暗咬紧腮帮子，装作寻常口气：“那他是怎么同意的？”
“我们修家不养第二个废物，能成为修家天才的首个活体实验品，是他的荣幸。”
修立心笑得越发邪恶，口吻诡谲地叙述道：“男人嘛，哄上几句真爱唯一，再夸赞几声大爱无私，不就直接叛出母家主动请缨了？立心还小，也只是玩闹着实验一个爱情童话，看看男人能不能为爱孕育罢了，算得什么大恶？又没有挖眼掏肾，肢解剁碎的。”
这完全是有预谋的、以爱为名的活体实验。在那个被称为恋爱脑的猎物被拐入修家之前，就已经设好了陷阱。
司梁看着修立心阴森森的邪恶笑脸，感到了齿间弥漫的寒意。
她反复咀嚼着情景中满怀爱意的无知猎物，狡诈算计的恶毒猎手，忽然间感觉胃部一阵反胃——
她惊恐地发现，这竟然与过去世界的婚姻也不谋而合。
无知地步入婚姻，又因生育而死亡的女人们，哪一个不比现在还活得好好的贺还安所承受的残忍？
在她眼中过去世界那已经足够恐怖的存在，以另一个令人发指的惊骇面目，在这个世界阴暗一角清晰具体地折射而出，让她再次深刻为之恶心。
看来今晚的噩梦又多了点素材。司梁闭了闭眼压制住呕吐的欲望，再睁眼时便看到修立心一脸的怪诞笑容。
“你们后来很快就终止实验了？”司梁面无表情道：“还心地善良地帮他医治了吧。”
倘若说她原本还持着中立态度，此刻想明白的她则完全站到了修家姊妹这边，甚至更为极端。
目睹过苦难的她难以像绝大多数这里的女人一样，像万赴一样，秉承着宽容而充满正义道德的内心看待事情。
她只感觉梦中的血色浸染了双目，只想操起兵戈，以牙还牙，血肉相偿。
看着眼前这些另一个世界被吃得骨头都不剩的女人，她在来到这里之后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感觉，这个世界对男人太过温柔。
司梁顾自心思急转直下，饶是对面的修立心有一百个心眼，也没听明白她那句咬牙切齿的“心地善良”是反讽还是感慨。
修立心迟疑着正要开口，便听见收银台前的妹妹呼喊她们：“人呢，阿姊，梁姐姐，结账啦！”
“走！结账。”
修立心被司梁一把勾住肩强行往前走去。
她清晰地听见身旁的司梁磨了磨牙，恶狠狠道：“你们做得好，今儿我请了。万赴别想追究什么，放心，我绝对支持你们，钱本少姥多得是。”
修立心彻底被她的态度搅糊了思路，但占的便宜是实打实的，索性乐呵呵接受了。
司梁往日大方起来人人有份，开小灶的大方可是仅应万赴专有，她们姊妹俩要点什么，条件可不宽松。
“立命打算认真运动，添置装备。你说要不要在隔壁武馆给她办理一个会员啊？毕竟她现在还没满十八，未正式进入义务体训，没有系统分配老师，只能去公共运动区，到底不够专业。”
修立心趁机问道。
“办！好的身体是参加研发的本钱，我早就想说立命太瘦弱了。”
司梁大手一挥，沉浸在资助修家姊妹助力报复大业的快感中无法自拔。